一
金泰旭从釜山打来电话,告诉我沈东昨天死了,车祸,送医途中就断了气。我说扯淡,让他一边歇着去。他说千真万确。我说还有比这更离谱的吗?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事,打死我十回都不信。死而复生,这是科幻电影里才有的桥段!金泰旭一着急说话就磕巴,你能想象一个韩国人磕巴的样子吗?比中国人磕巴好笑十倍。他说是他亲眼所见,车祸就发生在沈东家门口,一辆超速行驶的货车将他撞得血肉横飞,釜山警方已经发布了公告。我让他把公告发给我看。虽然已经过去十六年,但只看了一眼,我就确定公告上的男子真的是沈东!
我和沈东是1996年在韩语速成班上认识的。我职高毕业以后在唐湾一家饭馆里当跑堂,月薪三百块,管吃管住。饿不死,也没什么前途,干了两年,索然无趣,我决定赴韩研修。乍一听“研修”,像是求学深造,其实就是出国务工。劳务公司吹嘘得天花乱坠,说去韩国一年,抵在唐湾干十年,两年工作期满,至少能挣十万元。这噱头让我们这帮渴望发财的穷光蛋垂涎三尺。即使中介费高得离谱,赴韩研修的人还是挤破头。赴韩之前,劳务公司先组织学习韩语。我和沈东就是在那一期培训班上认识的。他是墨州人,跟我同岁,个子不高,瘦得有点儿弱不禁风。他性格很闷,不太爱说话。我几次跟他搭讪他都不理不睬,所以我对他印象并不好。
尽管来韩国前就知道,到这里来一定是做最辛苦的工作,但来了之后才知道,实际工作比预想的还要艰苦。我们这一批研修生被分到韩国现代旗下的一家配件厂,工厂位于釜山郊区,距离市区一百多里地。我和沈东等八个人在转向节加工车间工作,每天的任务量是一百组,光手套一天就能磨破一副。染着一头黄毛的课长叫黄东先,总是像看贼一样盯着我们,就怕有人偷懒。其实,我们也不会偷懒。工厂鼓励加班,完成核定任务量以后,每多加工一组转向节给一百韩元。为了多挣点儿钱,我们每天的工作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累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回到寢室一句话都不想说。
沈东到了釜山之后,性格更闷,一天到晚连句整话都没有。研修生有专门的公寓,我们这批研修生多,公寓楼住不开,就把我和沈东安排到了单身员工宿舍楼。公寓楼和单身宿舍楼隔得较远,说话够不上,这里能跟我说说话来缓解思乡之苦的只有沈东,可他宁可一个人发呆,也不愿跟我聊天。每次我挑起话题,他最多回我俩象声词。时间一长,憋得我难受,就想找茬儿跟他吵架。他爱干净,我就把臭袜子扔他床上,可他每次都默不作声地捡起来扔到水盆里,屁都不放一个。他爱学习,有空就拿本韩语速成教材“哈塞要”、“思密达”地叫唤。我看不顺眼,骂他二鬼子。他头都不抬,赶紧把朗读改成默念,别说还嘴了,任我怎么骂,他都默不作声,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他越是忍让,我越是来劲,非得跟他吵一架不可。他喜欢写日记。日记本是从国内带来的,有一个肉火烧那么厚。每次写日记都写到下半夜,灯光晃得我睡不着觉,我一怒之下把他的日记本扔出窗外,并拿好架势,等着跟他吵架。可他还是不跟我吵,默默下楼捡回来,关了灯,钻被窝里拧亮手电筒继续写……斗智斗勇了三个多月,我总算看明白了,他就是个软面团,任你揉搓。我也终于泄了气,懒得再跟他较劲,只当寝室没这个人。
沈东主动跟我说话是半年以后的事,因为我替他出头,把黄毛课长揍了一顿。黄毛课长很坏,瞧不起研修生,还经常辱骂我们。他眼睛小,平时总是眯着,只有骂人的时候才会瞪起来,但也只有黄豆那么大。幸好我韩语学得不好,听不懂他骂啥。只要他瞪起黄豆眼来,我就默默地问候他家所有女性。研修生当中就数沈东长得最矮,也数他挨骂最多。沈东是懂韩语的,完全可以骂回去,但他不敢。看来知识再多,也撑不起软骨头。黄毛不光骂人,还喜欢动手。打人的时候,五官都向鼻子靠拢,嘴唇撅着,眼睛瞪着,眉毛和耳朵竖着,活像一只猴子。他左手薅住沈东的头发,右手紧贴着沈东的脸,随着嘴里“阿西八”的节奏快速抽打。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沈东被扇耳光,一点儿都不躲,干挨。他的隐忍让我都觉得窝囊。要是黄毛敢打我,我一定会让他好看,但黄毛不敢朝我下手,他只欺负沈东。沈东每次挨完揍,都躲到厕所里哭鼻子。
别看黄毛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在部长面前也是孙子,被训个狗血淋头还得点头哈腰。那一次,他被部长当众训斥,心里憋屈,出去喝点儿酒回来就拿沈东撒气。沈东就像个瘪茄子,任打任骂,一声不吭。我和几个研修生看不下去,但想想还是算了,我们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展示中国功夫的。再说,沈东跟我们也无交情。我跟他一个寝室都不替他出头,别人就更不会了。就当我准备继续工作的时候,我听到黄毛嘴里发出了“猪”和“中国”两个词。虽然韩语学得不好,但这俩词我还是听得懂的。我终于忍无可忍,走过去问沈东,黄毛是不是骂我们中国人是猪。他不吱声。我又大声问了一遍,他才点头。我顿时火冒三丈。黄毛怎么欺负我们都行,但就是不能侮辱我们的祖国。我们出来打工是为了挣钱,但挣钱也不能没有底线。我怒火中烧,用半生不熟的韩语骂黄毛是王八蛋。在国内突击韩语的时候,别的没记住,骂人的话倒是认真学了两句,以备不时之需。
黄毛估计没被中国人骂过,像野狗一样龇起獠牙,踮起脚尖想扇我耳光。他以为我像沈东那么好欺负。我不惯他的毛病,干脆利落地掐住他的脖子,别说我的脸,连我的肩膀他都够不着。他打不着我,就气急败坏地飞脚踢我。我没躲过去,挨了两脚。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不客气,左右开弓,结结实实扇了他两耳光,他的嘴角就出血了。他连吆喝带比画地一顿叫唤,指挥韩国员工打我,但没人肯帮他。别看韩国人平时嚣张跋扈,动起真格来,个个胆小怕事。再说黄毛人品很差,平时连同胞都欺负,自然也不受他们待见。见没人理他,他又扯着嗓子喊保安。保安闻声赶来,凶神恶煞地把我带到警卫室。到了警卫室,黄毛又嚣张了,叫嚣着把我送到警察局。不过他没得逞,部长把这事压了下来。虽然没闹到警察局,但我知道被开除是免不了的了。韩国是一个非常讲究尊卑的国家,晚辈见了长辈,下属见了上司,学弟见了学长,都得鞠躬问好。所以我殴打了上司,开除是最起码的惩戒。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当然,国是不能回的,钱还没挣到呢。
但出人意料的是,我并没有被开除。这得感谢沈东,是他联合厂里的研修生一起去找社长谈判,控诉黄毛的所作所为。这回,他学的韩语总算是派上了用场。最终,我留下,黄毛被开除了。简直就是惊天大逆转。原来,黄毛手脚不干净,黑企业的钱,部长早就看他不顺眼,趁机把证据在社长面前一亮,他就被开除了。黄毛被开除后,回乡下租了条船出海打渔。据说,这是他祖上的营生。
我和沈东从此成了朋友。我对他说,晚上不用钻被窝写日记了,开着灯就行。沈东有心,送了一个眼罩给我。从此,他写他的日记,我睡我的大觉,互不干扰。
二
其实,我们挣到的钱远没有劳务公司吹嘘的那么高。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连加班费一起也就合人民币三千多块。虽然跟我们工作不熟练有关,后来熟练了,工资也不过四千块。我们省吃俭用,每月也就能存下三千块。这些钱得按月寄回家还债,当初交给劳务公司的中介费都是从亲戚朋友家借的。
沈东心细,把每天的开支都写在日记里。我偷看过他的日记,清楚地记着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哪里。真替他累得慌。沈东很节俭,最大的开支是每月给一个叫胡萍的女孩子寄三百块钱,寄到吴州市胡家镇中学。我猜胡萍可能是一名中学老师,是他的相好。我问他有没有胡老师的照片,让我开开眼。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偷看他日记的事就此暴露。
自那以后,他每天出门之前都要把日记本藏起来,但寝室就这么大点儿地方,藏哪儿我都能找到。不是我喜欢窥探他的隐私,而是看着方方正正的汉字我心里踏实。
到了第二年,沈东终于不用煞费苦心地藏日记本了,因为他改用韩语写日记,而我一行字也看不懂。为了学好韩语,他还报了夜校,只一年多就学得有模有样,让我佩服不已。同样出来打工,人家钱没少挣,还比我们多掌握一项技能。让我吃惊的还在后头,他竟然对工厂的流水线提出了革新建议,还因此得到了五十万韩元的奖励。因为这事,韩国工人对我们研修生高看了一眼。看来每个民族都尊重努力和自强的人。
两年的工作签证很快就要到期了,除去中介费,满打满算也就攒了四五万元的样子。平均下来,一年也就挣了两万多。这两年国内经济快速发展,唐湾的月工资都涨到了七八百元。相比之下,我们在韩国累死累活就挣这俩钱回去实在是不甘心。性子烈一点儿的,就跟劳务公司闹,要求免费续签。劳务公司很鸡贼,让每人再交两万元才肯答应。不少人算算账,觉得合适,就交了钱。我既不甘心回国,又不想交两万元血汗钱,便问沈东的意见,到底选哪一个合适。没想到他两样都不选,他有个更大胆的想法——“黑”下来。我被他的胆量吓一跳。而他显然是“蓄谋已久”,说已经找好了接收的工厂,我俩都可以过去。我有些担心,万一被警察逮住,不但要关小黑屋,还得被遣返,永远不能再来韩国了。他让我放心,说新房东会帮我们打掩护,只不过房租略贵一点儿。我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黑”在韩国期间,我一共换了三次工作,都是沈东帮我找的。他俨然成了我的主心骨,有他在,我心里就感觉踏实。我也为自己感到庆幸,幸亏当初没跟他干架。我们一起又“黑”了四年多,因为有房东的掩护,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化險为夷。这四年来,我基本不往家里汇款了,原因有三:第一,我们是“黑户”,汇款得找同胞帮忙,麻烦;第二,汇款要交手续费,累积下来也不是小数目,够打好几回牙祭;第三,钱寄回家不保险,因为家里有个好吃懒做的弟弟,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保不齐这些钱就被父母挪用给他当彩礼了,到时候想要都要不回来。不过,沈东还是一如既往地给胡萍寄钱,金额从每月三百元涨到了五百元。这期间胡萍的工作发生过变动,从胡家镇中学调到了吴州一中。我和沈东亲密无间,几乎无话不谈,但他从来不提胡萍的事。他越是不提,我越是好奇,想方设法地打听。有一次他心情不好,拉着我出去喝酒。他酒量浅,三下五除二就被我灌醉了。喝醉了话多,他竟莫名其妙地跟我说起他老家的一条河。
墨州城外有条墨河,是古淮河的支流,发源于墨山北麓,全长五百多公里,由东往西流经两省八市,最终在江苏燕尾港汇入黄海。沈东自小在河边长大,对墨河感情很深,如数家珍般地跟我讲墨河的故事,从历史典故到民间传说,从名胜遗迹到自然风光,从无忧无虑的童年讲到赴韩研修,唠唠叨叨说了半宿,听得我索然无味,眼皮直打架。他原本是个惜字如命的人,想不到竟是这般啰唆。就当我要昏昏睡去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说墨河里每年都会捞出几具尸体。平地一个惊雷,震得我睡意全无,忙问为什么。他说原因五花八门,有的是自杀,有的是意外,有的是被谋杀。我感觉其中有故事,还想继续听,他却趴在桌上睡着了,怎么晃都晃不醒。我捶胸顿足,后悔灌他灌得太狠。事后想来,我觉得他不会无端说起这条河,指不定跟胡萍有关。难道胡萍家里有人掉河里了?是意外、自杀,还是谋杀?我不得而知,因为沈东酒醒之后,压根就不承认说过这事。
2003年春天,沈东要回国,问我是不是一起回去。我说你功成名就回去跟胡老师完婚,我回去干吗?沈东让我一边去,说正经的。说正经的我也不回去。我当时在釜山箱包厂工作,负责管理从中国和东南亚来的研修生,大小算个头目,工作轻松,薪水也不低,比国内的钱好挣。而且,当时还有个可喜的苗头,房东的小女儿时不时地对我暗送秋波,撩得我春心荡漾,我琢磨着万一成了赘婿,那这四年交的房租可就赚回来了。
沈东铁了心要回国,回国不是为了结婚,而是要开一家劳务公司。那些年出国热,中介费好赚,但沈东绝对不会赚黑心钱,这点我信。我虽然舍不得他走,但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鲜亮了。沈东就是那只鸟,羽翼丰满了,总要展翅高飞的。我问他怎么回去,毕竟我们是“黑”下来的,不能光明正大地乘船或者坐飞机回去,况且带着这么一大笔钱也是过不了海关的。他说偷渡,然后提到了一个人——朱鹏。
我对朱鹏有点儿印象,研修生年会时曾在一起吃过饭,他是最早“黑”在韩国的研修生之一。沈东说他八面玲珑,各方各面都吃得开,当初我们能留下,就是他帮的忙。既然能让我们留下,自然也能把我们送走。不少“黑”下来的人,都是他送回国的。沈东还说,在研修生较多的城市里,都有像朱鹏这样呼风唤雨的能人。
三
沈东要回国,我必须得送个像样的礼物。便宜的拿不出手,贵的又不舍得买。琢磨了好久,最后一咬牙,顺了公司生产线上的一个棕色手包。手包是国际大牌,全球限量版。其实从公司顺东西很难,保安对每一个离开公司的员工都要搜身,尤其对中国员工搜得更仔细。他们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令人十分气愤。我也代表中国研修生跟公司抗议过好几次,但每次都被无情地驳回。为此,我给研修生开会的时候反复强调,不蒸包子争口气,不能让韩国人把我们看扁了。箱包公司的研修生多是女工,胆子小,从未做过顺手牵羊的事,没承想这唯一的一起盗窃案还是我干的。我能轻松地将包带出公司,是因为我跟厂里一个保安的关系特别好,平时老在一块儿喝酒,而且每次都是我买单,所以他搜我身的时候都是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手包不是成品,还差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印制LOGO,但这道工序是韩国员工在干,手包一旦到了他们那里,再偷就困难了。没有印LOGO,虽然算不上完美,但沈东是全世界第一个用上这款手包的人,够吹小半年的。我对这份礼物很满意,沈东也很喜欢这个手包。后来,因为负责的工段少了这个包,我被罚了两千块钱,但我不后悔。其实我也不吃亏,沈东走的时候把全部家当都留给了我。我把洗衣机、冰箱、果汁机、咖啡机等全都折价卖了,算起来还小赚了一笔。
沈东走之前,我俩在酒馆里喝了个烂醉。我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墨河沉尸的事,但喝到天亮,他也没再提。我估摸着,他把那些事都写在日记里了。日记本是他的宝贝,是他的青春史和创业史,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回国前,他早早地把三个日记本装进皮箱的夹层里。
回国那天,朱鹏开着一辆灰色的现代汽车来接他。我帮他把行李装上车,本想送他到码头,可他没让我送,说什么“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文绉绉的,有点儿酸。不让送,我就没送。我们约好了,等我回国,再好好醉一场。他也答应一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就给我写信报平安。他挥挥手,不带走釜山的一片云彩;我挥挥手,凄风冷雨涌上心头。说好了不流泪,可当汽车消失在视野尽头,我的眼泪却如夏日雷雨,汹涌而来。孤独来袭,跟我初到釜山时是一般滋味。
沈东走了俩月,我却一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算算日子,信早该到了。没收到信,我分析有两种原因。第一种:信写了,但没寄到,让邮递员给弄丢了。我逮着邮差老朴问过不下十回,他说真没有我的信,不信可以跟他去邮局找。我真去了,但也真没找到。既然如此,我觉得没收到信可能还有第二种原因:沈东压根儿没写信给我。没写的原因也可能有两个,一是不拿我当朋友,不想给我写;二是他出了意外,写不了。我宁可他不拿我当朋友,也不愿接受他出事了的假设。我心想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就想给他写信,但我不知道他家地址,于是我想到了他的女友——胡萍。我决定给她写信。我在信里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重点是打听沈东的消息,请她务必回信告知。信写好了,交给老朴。从寄出信的那天,我就盼望着回信。可令人失望的是,直到我回国也没有收到回信。也不知道是她没收到我的信,还是压根就不想给我回。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个陌生人。谁会在意一封陌生人的来信呢?谁又会给素不相识的人回信呢?
迟迟等不到沈东的消息,我心乱如麻,一天到晚没精打采的。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朱鹏,是他安排沈东回的国,说不定会有沈东的消息。但我没他电话,也不知道他住哪儿,只知道是在东莱。所以得空的时候,我就去东莱转悠,希望能碰到他。转悠了一个多月,还真让我碰到了。
那是一個秋日的傍晚,落霞满天,我远远看见他朝一家饭馆走去。我欣喜不已,紧走两步追上去,可当我走近,忽然发现他手里拿的棕色手包很眼熟,上去一看,那不正是我送给沈东的那个吗?怎么会在他手里?!我顿时愣在原地,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那一刻,我几乎可以确定,沈东死了!一定是朱鹏见财起意谋害了他,因为他的皮箱里装着十万美元的现金。要知道,像沈东这样一个“黑”下来的中国人,他的死是没有人关注的。可朱鹏显然忘了还有我,或者说根本就无视我。不过话说回来,他凭什么看得起我呢?在他眼里,我甚至连只蝼蚁都不如。他只要一个电话,我就会被警察带走,先关小黑屋,再被遣送回国。在那一刻,我真想冲上去打死他,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冲上去的后果只有两个,轻则遣返,重则没命。我得留着命给沈东报仇。我在饭店门口寻个拐角猫着,一直猫到晚上十二点,朱鹏才醉醺醺地从里面出来。
朱鹏一个人住在东莱的高档公寓,浴室比我的房间都大,浴缸里两个人泡澡都富余。我来釜山六年多,都是在大澡堂里泡澡,还没享受过单独泡澡的待遇。朱鹏的衣柜里有好几套高档西装,我挑了一套灰色的试了试。人靠衣装,镜子里的我看起来特别像有钱人。门厅的柜子里码着各种香烟和洋酒。我没抽过雪茄,想试试,拿火柴点了半天愣没点着,八成是受潮了,釜山这阵子一直阴雨绵绵的。洋酒见都没见过,挑了一瓶顺眼的打开,味道一般,又苦又涩,还不如青啤好喝。客厅里有一套美国进口的组合音响,跟房东家的是同一款。房东家小女儿总喜欢把音响开得老大,然后伴着韩国女子组合Jewelry的音乐舞动腰肢。她的腰很细,但是胸太平,脸还动过刀,其实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挑了一张迈克·杰克逊的碟片放进去,音质很不错。
我把朱鹏绑在椅子上,泼了五瓢凉水才把他泼醒。醒来后,他看我的眼神是迷茫的,认不出眼前穿着西装的帅哥是谁,迷糊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弄明白眼前的情形。不过他最初应该是把我当成入室抢劫的贼了,表现得还算镇定,一度让我很佩服。不过很快,他的表情就变得惊悚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我身后的皮箱,那是沈东的,我从他家衣柜里搜出来的。也许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我是谁。他眼神中的恐惧让我嗤之以鼻,一个敢做不敢当的家伙。我大声说,问你什么,回答什么,明白吗!
我必须大声,因为音乐声有点儿大。他点点头。我刚把他嘴上的胶带撕掉,没想到这混蛋不讲武德,竟大声喊叫起来。我赶紧把胶带给他封上,然后抡起拳头朝他脸上狠狠一顿招呼,拳拳到肉,打得他亲娘都认不出来。我又从厨房找来一把水果刀,在他的脖子上比画着。我吓唬他,要是再敢嚷嚷,保证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这些路数都是跟电视剧里的韩国黑帮学的。我没学过表演,总担心演得不到位。我问他,沈东呢?他答非所问,说沈东的钱给我一半。我又问他,沈东呢?他还是答非所问,说沈东的钱都给我。我确定沈东已经死了,心里像被掏空一样难受。我问沈东是怎么死的?他说打昏后扔海里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图财。问了半天,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孙子勾结当地黑帮,打着偷渡回国的幌子,专干那些谋财害命的勾当。而他害的,都是那些为了挣点儿辛苦钱而“黑”下来的同胞。难怪他会主动帮助研修生“黑”下来,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毫无疑问,等我回国的时候,必定也是他砧板上的肉,难逃沈东的命运。这么一想,我脊梁上直冒冷汗。
卧室墙角有一个保险柜。我问他密码是多少。他不肯说,怎么问都不说,但我有办法让他开口。我找来一把锤子,一颗一颗敲掉他的牙,一连敲掉了五颗他才肯说。我怀疑五是他的幸运数字。保险柜里满满的现金,有美元,也有韩币。他呜呜地说着什么。牙掉了,漏风,但我还是听懂了。他哀求我不要把钱都拿走,因为有些钱是要交给黑帮的,交不上,命就没了。这正合我意,我就没打算让他活。我把钱全装进沈东的皮箱里,装了满满一箱。装钱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皮箱的夹层,沈东的日记本还在。
我不能再留在韩国了。正如沈东所说,每个研修生聚集的城市都有像朱鹏这样的“能人”。我找到了一个这样的人,于2003年年底顺利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四
房间很小,不足十个平方,有些简陋,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值钱的也就是桌上的电脑和打印机。仅有的四把椅子,材质、颜色还不统一,一把鐵的,三把木头的;铁椅子是黑色的,木椅子是枣红色的。四周的墙体采用了当下流行的软包设计,饰面是米色的PVC皮革,跟我家沙发背景墙的颜色一样,不过我家用的是真皮。
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年轻人坐在桌子后面,与我正对,保持着一米五的社交距离。他三十来岁,浓眉大眼,长相周正,就是说话有点儿磕巴,像金泰旭。旁边是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安静地坐在电脑后面,一门心思地敲键盘。他应该不是本地人,因为他听不懂我时不时蹦出的唐湾方言,数次停下来问小平头。小平头就用普通话给他解释一遍。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后,便尽量用普通话,以免他打断我的思路。
故事讲到一半,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红头胀脸、满身酒气的中年汉子闯了进来。他的到来让我感觉有些突兀,甚至连小平头也有些意外,忙问,老吕你怎么来了?似乎他不该来,或者至少不应该喝了酒来。
小平头本来坐在靠门的位置,老吕进来后,他赶紧往里挪了挪,把靠门的位置让出来。门口是个尊贵的位置,我觉得。老吕在椅子上坐下来,把随身携带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顺手扔到桌上。一张桌子坐仨人,有点儿挤。他干脆把椅子挪到桌前,坐在我斜对面不到半米的距离。如此近的距离,让我感觉领地被侵犯,一股窒息般的压迫感从心底陡然升起。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他面对面。我打量着他,黑里透红的国字脸上爬满皱纹,满脸的络腮胡茬很是倔强,每一根都试图向外释放着酒气,浅灰色的夹克上衣沾满油花,五颗纽扣掉了两颗,第二颗纽扣还扣到了第三个扣眼里。他很邋遢。而我,打小不喜欢邋遢的人。
听我讲完沈东的故事,老吕撇撇嘴,似乎意犹未尽,又想听我创业的故事。其实我的创业史早已被报纸和电视报道过多次,在唐湾就算不是家喻户晓,起码也是耳熟能详。但既然他们想听,我也乐意再讲一遍,毕竟这也是我此生最引以为傲的事。
我出身贫寒,祖上三代都是农民,有今天的成就,全靠自己努力。当然,从韩国攫取的第一桶金至关重要。我是从韩国回来后开始创业的。2004年初,金泰旭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在中国开个箱包加工厂。金泰旭是釜山箱包厂的贸易部长,我俩共事的时候关系不错。我一琢磨,觉得可行,唐湾劳动力成本低廉,比釜山更有竞争力。但前提是能拉到订单,而这正是金泰旭的强项。于是我俩一拍即合,决定投资建厂。恰逢当时唐湾市政府大搞招商引资,外资企业优惠多多。于是,我利用金泰旭的身份,将箱包厂包装成外资企业。当然,钱都是我投的,金泰旭只负责拉订单,我每年给他20%的分红。箱包厂建成投产后,第一年就实现了盈利,这让我信心倍增。次年,釜山箱包厂关门大吉,金泰旭问我是否能承接所有订单。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我并不具备全部吞下的能力。我的箱包厂不到一百个工人,要承接全部订单至少还需要三百个熟练工,厂房至少得扩大三倍,投资至少需要两千万。尽管困难重重,但机会难得,一旦项目做成,每年的利润数以百万。我肚子里墨水少,没有远虑,也不考虑近忧,用唐湾话说,就是一根棒槌。不过,无知无畏的性格反倒是让我放开了手脚。我决定孤注一掷,干!政府也很支持,要政策给政策,要贷款给贷款,还答应由劳动局牵头解决三百个熟练工的问题。就这样,手起刀落,折腾了小半年,项目二期顺利完工。市劳动局没有食言,从河南、江苏、河北等地招来了三百多名产业工人。
幸运女神眷顾,我赌对了。箱包厂走上了发展的快车道,虽有小沟小坎,但总体上顺风顺水。十六年来,当年的小箱包厂已经发展成为一家集箱包制造、宜居地产、旅游开发为一体的大型民营企业,员工两千多人,总资产超过二十亿。在小城唐湾,我绝对是风云人物,是无数青年的热血偶像,头顶的光环耀眼夺目。
不过,人前辉煌璀璨,人后也有难言之隐。我的难言之隐就是间歇性小便失禁,一紧张就尿裤子。从韩国回来就这样,一开始我认为是水土不服,结果挨了爹娘一顿骂,骂我挣点儿小钱就忘本,小时候怎么没这毛病?!后来我怀疑是括约肌的问题,去唐湾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不是,说是什么应激障碍综合征,根治需要找到病根。他们找不到病根,也就治不好我的病,建议我去大医院。我去了北京上海,依然治不好。一位老泌尿科医生语重心长地说我是心病,让我去看心理医生。我真想啐他一脸精华。间歇性小便失禁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尤其是参加某些重要活动,尿裤子很没面子。所以我只能接受母亲的建议,跟我一岁的小侄子一样,穿上尿不湿。尿不湿蓄满了,就会鼓胀,裆部就显得很臃肿,十分不雅。所以为了避免尴尬,我通常都穿肥大宽松的裤子。
创业的故事讲完,尿不湿也满了,我得去洗手间换一下。老吕主动起身陪我去,我也顺便提醒他扣子扣错了。但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继续任它错着。这让我感觉提醒得有点儿多余。为了缓解尴尬,我便专心换尿不湿。老吕冷眼旁观,揶揄我是不是在韩国鬼混落下的毛病。我矢口否认,说这是小时候尿炕的后遗症。他撇撇嘴,又冷笑两声,根本不信,转而说起我从韩国攫取的第一桶金是血淋淋的。这点我并不否认。吞了朱鹏的钱的确不算光明正大。他又问我怎么处置的朱鹏,是不是杀了他。我说顺手发财可以,杀人越货的事绝对不干。这是底线。再说,朱鹏弄丢了钱,黑帮也不会放过他,不需要我动手。老吕不信,说我撒谎,并肯定我弄死了朱鹏。我心说果然人不可貌相,别看他一副醉醺醺的邋遢样子,心思却缜密得很。
我的确弄死了朱鹏。我把他装进现代汽车的后备厢,连车带人推进了海里。我自认为弄死朱鹏,即使算不上为民除害,至少也是替天行道。老吕说,朱鹏确实该死,但应该由法律来审判。他再十恶不赦,你也没有权力弄死他。以暴制暴,不是法治精神。我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社会上总有这样一拨人,喜欢站在道德高地上去谴责别人,说你该怎样怎样,或者该如何如何。我只能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既不能怎样,也不能如何,我要不弄死朱鹏,死的肯定是我。我是“黑”人,不能报警。再说,就算能报警,警察是信我这个非法滞留者,还是信拿着绿卡抽着雪茄的上流人士朱鹏呢?生死面前,我没得选。我要不弄死他,他就会继续残害我们的同胞,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也将永远囚禁在幽暗的深海里不得超渡。以暴制暴的确不是法治精神,但放纵犯罪就是法治精神吗?我记得老祖宗说过:以牙还牙!
换完尿不湿回屋,老吕从兜里摸出一包煙,弹出一根,刚含到嘴里,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把他的烟抢走了。是小平头。他把烟攥在手里,双目圆睁地说,老吕你怎么还抽烟?你的肺都啥样了?看似斥责的语气,却饱含关怀之意。不过这句话倒是唤醒了我的记忆,让我记起了老吕是谁。
十年前,我们曾打过一阵子交道,那时他还是刑警队长,后来被革了职发配到派出所。偏偏祸不单行,到派出所不到俩月又被偷牛贼捅伤了肺,差点儿见了马克思。幸好送医及时,命好歹保住了,但伤了肺,从此烟也就不能抽了。
小平头夺烟的举动和斥责的语气让老吕很没面子,脸紫得像猪肝。他啥也没说,只是径直把左手伸到小平头面前慢慢摊开,眼神里的威严透过空气传递到小平头眼中。空气凝滞了几秒,小平头便败下阵来,悻悻地把烟放到老吕手掌上。老吕把烟含在嘴里,又弹出一根,问我,来一根?我说来一根。他帮我点上烟。只吸了一口,我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略带歉意地说,不是好烟,凑合抽吧。我说适应一下就好。再吸两口,烟劲儿就没那么冲了。老吕把打火机打着了又熄,反复几次,最终没有把嘴里那根烟点着,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叹息。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放到鼻子下面,贪婪地嗅着,仿佛这根烟点着了一般。他满脸羡慕地看着我安静地吸完一支烟,然后让我再聊聊胡萍。其实我不想聊胡萍,她是我心里永远的痛,只要一想到她,我就疼得无法呼吸。但即便百蚁噬心,我还是得说,就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五
说实话,第一次在招工花名册上看到“胡萍”俩字的时候,我以为是重名,根本就没往沈东女友身上想,毕竟这名字太普通了。但我还是留了心,让人事经理将她带过来。她个子挺高,瘦瘦的,像一穗高粱,穿着褪色的吴州一中的校服,留着早已过时的蘑菇头,土得掉渣。她很拘谨,从进门就垂着头,身体因为紧张而抖动,双手无处安放,一直在捻着衣角。我让她抬起头来,她怯生生地抬头瞄我一眼旋即又垂下。算得上眉清目秀,但眉宇间似乎有一股化不开的浓愁。我问她三年前是否收到过一封来自韩国的信。话音刚落,她便猛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惊愕。答案已经很清晰。一直以来我都误会了,胡萍根本不是沈东的女友,也不是老师,而是一名学生。她先在胡家镇中学读初中,又到吴州一中读高中,高中毕业后考上了省内一所专科院校,后来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
虽然我不清楚沈东为何每月给她寄钱,但总归有他的道理。如今他不在了,作为他的兄弟,我有义务替他照顾好胡萍。三个月后,我在拟辞退人员名单里再次看到了胡萍的名字,辞退的理由是:不出活儿,废品多。车间主任对胡萍的评价是:人不笨,但总是心不在焉。我把胡萍留下,然后撤了车间主任的职。工厂是我的,我说了算。我对人事经理说,谁能教会胡萍,谁当车间主任。工人不理解我为什么对胡萍这么好,一时谣言四起。有人说我喜欢她,估计这话连造谣者本人都不信。自我创业以来,投怀送抱的美女争先恐后,我怎么会对一个“高粱秆儿”感兴趣?还有人说她是我的远房亲戚,有人当场反驳,她要是老板亲戚,还用在车间干活儿?谣言不攻自破。我对胡萍照顾有加完全是出于对沈东的感恩。当然,我无需对任何人做出解释。
在胡萍的简历中,父亲一栏是空着的。我有些奇怪,让人事经理去调查一下。调查的结果出人意料:胡萍的父亲竟是一名在逃犯!然而,让我惊讶的远不止于此。
胡萍的父亲叫胡传文,潜逃前是唐湾某物流公司的一名货车司机。1996年10月17日,胡传文按照公司指令送一车棉花到苏州,头天傍晚出发,正常情况下第二天下午即可到达,结果第三天下午也没到。买方给卖方去电询问,卖方就找承运的物流公司。物流公司觉得不对劲,算算日子,车都该回来了,怎么还没送到呢?于是赶紧打胡传文的BP机,但无论怎么呼,胡传文就是不回。物流公司着急,派人沿途去找。人刚派出去不久,就接到墨州警方电话,说在墨州一处山沟里发现了货车,但车上的货没了,司机也不见了。买方找卖方要说法,卖方就找物流公司索赔,物流公司找不到胡传文,就报了警。唐湾警方经过调查,发现棉花被低价卖到了墨州一家小棉纺厂。根据棉纺厂老板的描述,售卖棉花的司机跟胡传文体貌相似。所以警方怀疑胡传文卖了货吞了钱,但物流公司的同事不相信他能干出这事。他们眼中的胡传文忠厚老实,勤奋敬业,怎么看都不像是贼。但公司负责人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评价,他说胡传文性格偏执,行事怪异,对公司有诸多不满,所以才会“黑”了公司的货。他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给胡传文,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公司的损失。唐湾警方综合各种线索,认定胡传文有重大作案嫌疑,遂以涉嫌职务侵占对其立案调查,但胡传文藏起来了,一直没有抓到。直到次年5月,唐湾警方查到有一笔钱从韩国釜山汇到胡萍名下。胡家没有海外亲戚,钱是谁寄来的呢?警方内部一致认定是失踪了半年之久的胡传文。而此后每月,胡萍都会收到一笔汇款。正是这些汇款变相坐实了胡传文逃犯的身份。警方让胡家人规劝胡传文投案自首,但胡家人没法联系到他。胡萍除了按月收到钱以外,连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收到过。胡传文的逃犯身份坐实之后,胡家人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了。不到一年,胡传文的父母相继含恨离世,妻子神经错乱,活泼开朗的女儿郁郁寡欢,一个好好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
2003年5月之后,胡萍再也没有收到胡传文的汇款,她也因此辍学。
听完来龙去脉,要说惊掉下巴有些夸张,但也足以让我瞠目结舌。因为我知道,从韩国给胡萍寄钱的根本就不是胡传文,而是沈东!可沈东为何要冒充胡传文给胡萍寄钱呢?我这人好琢磨,越想不明白,就越爱琢磨。白天琢磨,晚上也琢磨,折磨得我好几晚都睡不好觉。终于有一天我琢磨明白了,因为我想起沈东曾跟我讲过:墨河里每年都会捞上来几具尸体。而胡传文恰好就是在墨州失踪的。我想起了沈东的日记,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篇一篇地看。
有一篇日记是用韩文写的,措辞很隐晦,没有名,没有姓,只有少年和大叔。少年在一家仓储企业做搬运工,工作辛苦,薪水微薄。他想去韩国研修,但交不起高昂的中介费。这天,有车货正好运往苏州,途经他的家乡。司机大叔面善,他便跟大叔商量能不能捎他回家,他想回家跟父母商量赴韩研修的事。大叔很痛快地答应了,但碍于公司“不能载客”的规定,让他傍晚到城外等。少年去了城外,并如约坐上了车。车到墨州,少年却起了歹心,趁大叔下车小便之时,用锤头将其敲死,沉到墨河中。之后,他卖掉了车上的货物,筹到了去韩国研修的费用……
日记内容跟胡传文一案高度吻合!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很明显,大叔就是胡传文,而少年就是沈东。我终于明白沈东为何要给胡萍寄钱了。目的有二,一是掩盖胡传文死亡的真相,让警方误以为他潜逃到了韩国;二是为了良心上过得去,给胡家一些经济补偿。说实话,看完日记,我脖颈子全是冷汗,想不到看起来文弱的沈东竟然是一名杀人犯。初到釜山时,我还老欺负他,幸亏当初没有太过分,要不然我也难逃胡传文的命运。真是阿弥陀佛。
老吕问这些情况当时跟警察讲过没有。我说一开始没有。他问为什么。我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其实我不告诉警察,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为自己。说出沈东来,必然会扯出朱鹏,我担心给自己惹麻烦。二是为胡萍。一直以来她都认为父亲还活着,我不想打碎她的美好幻想。老吕又问,后来呢?我说后来我实在不忍心胡萍再背着狼藉的名声生活,就给公安局写了封匿名信,让他们去查查十年前有没有从墨河捞上来的无名男尸。我想正是得益于我的提醒,唐湾警方才纠正了他们犯下的一个弥天大错。他们提取了胡萍的DNA,证实了十年前从墨河捞上来的一具无名男尸正是胡传文。而这十年来,他们错把受害人当成逃犯,而让真凶逍遥法外。
我其实有些后悔告诉警方“墨河沉尸”的事,因为这事,我被刑警队长盯上了。我遵守交通规则,爱护花草树木,不明白他为何要盯我。后来经朋友点拨,才知道是“墨河沉尸”惹的祸。朋友说,胡传文案被定义为冤假错案,而刑警队长当年正是这件案子的主办民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本来要提副局长的,因为这事,黄了。你说,他能放过你吗?
惹火烧身,我心里直骂自己多事。被警察盯上不是好事,尤其还是刑警队长,我决定主动出击。他老婆在银行工作,我疏通关系,将她提拔成信贷部副主任。信贷部副主任权力大,他老婆没抵挡住诱惑,上任不到三个月,就因收受巨额贿赂而落马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好心办了坏事。刑警队长对我的误会更深了,矛盾也越发变得不可调和。他甚至怀疑我是杀害胡传文的凶手,扬言要送我进监狱。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我担心一旦被牵扯进案子里,会对企业的发展不利,我只好找市领导出面平息此事,可刑警队长软硬不吃,连领导的面子也不给。我本以为刑警队长一定不会放过我,谁知接下来的日子出奇地平静。后来听说,他因在办案过程中打了嫌疑人被举报,被发配到农村派出所去了。再后来,他被一个偷牛贼刺伤了肺,差点儿死了。说来让人唏嘘,我觉得自己对他的命运也负有一些责任。
我说这些的时候,老吕在一旁默默听着,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但瞬间又熄灭了。他让我继续说胡萍。
六
胡萍洗清了逃犯女儿的身份,但也陷入了失去父亲的痛苦之中。恰好那段时间,唐湾政府跟哈尔滨某大学搞了一个联合办学项目,我争取了一个名额,安排她去脱产学习,希望两年的学习能让她忘记伤痛,重启人生。
两年后,胡萍学成归来,有些脱胎换骨,让我始料未及,说是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蜕变一点儿也不为过。当然,她的美并非沉鱼落雁、倾城倾国的惊世容颜,而是秀外慧中、巧笑倩兮的婉约之美,如雏菊一般素雅,又如百合一般清新。这几年来,萦绕在我身边的大多是风情万种的烈焰红唇。说实话,我对她们千篇一律的网红脸和丰乳肥臀产生了审美疲劳。而胡萍,像雨后吐绿的新枝,每个叶瓣都闪耀着青春的光芒;又如一袭微风,掠过我的心头便润生出绚烂的春天。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
胡萍一直保留着我写给她的那封信,她问我信中提到的沈东是谁。我说就是给她寄钱的人。她沉默半晌,问他是不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我不是警察,这个结论不应由我来下,但我相信胡萍的判断。她又问沈东人呢?我说死了,被人抛进了大海。她伏在我的胸口上啜泣,我捧起她的臉,吻干她的泪。她不抗拒我的拥抱,也不抗拒我的双唇。
谣言成真。自那一晚开始,胡萍真的成了我的女人。我们在漫天星光的葡萄架下耳鬓厮磨,在泻满阳光的林荫小路上卿卿我我。她用亲吻叫我醒来,我用拥抱送她入梦……和胡萍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此生最踏实、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结婚。我们挑了日子,订了酒席,拍了婚纱照。要不是2008年那场金融风暴,我和胡萍真的就永结同心了。
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金融风暴席卷全球,也波及了小城唐湾。唐湾的外资企业一夜之间跑了六个,把烂摊子抛给了政府。三千多人去市政府门前静坐,要吃饭、要生存。政府一边安抚,一边想辙。领导也怕我跑了,派人到公司盯着我。我说不用盯,公司虽是外资壳,但是中国心,谁跑我都不会跑。虽然不跑,但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洋鬼子不讲信用,纷纷毁约弃单。要搁在头几年,他们毁约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头几年是来料加工,原材料由他们提供,我只赚加工费。但是今年,换成了进料加工的模式。采用这种模式,是因为能占点儿小便宜,跑跑海关的关系,把单耗报得高一点儿,就能额外生产出不少跟大牌箱包完全一样的尾单。理论上,这是一个新的利润增长点,但偏偏赶上了金融风暴,产品大量积压,光银行贷款利息就能让我破产。
贪小便宜吃大亏,教训刻骨铭心。
我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思来想去,我决定跟政府站在一起,抱团取暖,共渡难关。政府希望我吸纳下岗职工,解决就业难题。我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再吸纳就业岂不是雪上加霜?但政府提出,只要我同意吸纳下岗职工,条件尽管提。我没什么好犹豫的,决定答应政府的要求,当然我也提了仨条件:一是请政府出面帮我协调贷款。我的负债率太高,银行已不给放贷,只能请政府出面担保;二是请政府出面协调海关,将工厂进口的原材料免税;三是每接纳一名下岗职工,政府按照挂牌价格给我一亩商业用地指标。我打算进军房地产业,得未雨绸缪储备土地。政府很给力,照单全收,我也竭尽所能地解了政府的燃眉之急。
老吕面露轻蔑之色,说我打着共渡难关的幌子,行着赤裸裸绑架的事实。我笑着说,不是绑架,是交换。
按照我的计划,工厂完全可以顺利渡过金融危机。但没想到,生死关头金泰旭又捅了娄子。他在釜山赌博输了钱,被黑帮扣在赌船上,限我五天之内拿两百万美元赎人。金泰旭不是什么好鸟,我不准备管。他大概也知道我不会轻易救他,便恳求拿他的股份来换。金泰旭占工厂17%的股份,约三百万美元。我一琢磨,觉得划算,但我五天之内筹不到两百万美元,还是救不了他。他在电话里威胁我,如果不救他,他就把股份转给黑帮。如此一来,我不得不救他。一旦被黑帮染指了我的工厂,将来我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可我去哪儿弄这两百万美元呢?能抵押的都已经抵押了,各大银行的钱也都借了一个遍。盘算来盘算去,只有源丰集团的董事长老鬼能帮我,但我实在拉不下脸去求他。我跟他结过梁子。
起因是头年夏天,政府请来一个三线女星为唐湾啤酒节站台。女星名气不大,但模样可人,凹凸有致。唐湾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都想邀请她吃饭撑个场子。她谱儿很大,开口就要二十万,即便如此,裙下之臣依然趋之若鹜。老鬼不满足只吃顿饭,他色迷心窍,出一百万买一刻春宵。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跟他杠上了,抬价一百五十万请她陪我看了日出。我败了老鬼的兴致,他便扬言要给我好看。我也不惧他,与他隔空骂战了小半年。
梁子就这样结下了。我没法直接去求老鬼,只好让政府出面,答应以15%的股份融资一千五百万人民币。条件也算公道。但老鬼吃定我了,桌面上把股份提高到20%;桌底下放出话来,必须让胡萍陪他一晚。士可杀不可辱。20%的股份我可以答应,但要碰我的女人,门儿都没有。我放出狠话,谁敢动我的女人,我掘他家祖坟!其实我有恃无恐。如果我的工厂黄了,留给政府的将是八百多名下岗职工。政府如果不想接这个烂摊子,就一定会为我站台,给源丰集团施压。
果不其然,老鬼最终还是跟我签了约,一千五百万人民币也如约到账。我正暗自得意,坊间却风传,老鬼是睡了胡萍才跟我签的约。我派人一查,胡萍竟然真的约了老鬼,还在涵碧楼开了房!尽管我知道,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我,但这顶绿帽子我不能戴。对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来说,脸比命重要。我毫不留情地将胡萍扫地出门。我至今还记得,她离开时决堤的泪水和苦苦的哀求,但这一切都没有动摇我冰冷如铁的心。
生活真他妈操蛋,后来我跟老鬼竟成了朋友。他告诉我,胡萍的确约了他,但那天晚上他压根就没去涵碧楼,扬言睡我的女人只不过是想侮辱我找回面子而已。我大骂他孙子,也骂自己混蛋,派人四处去找胡萍,可时隔多年,哪里还找得到她?
此时此刻,再次想到胡萍,思念和悲戚一起涌上我的心头,泪水又一次充盈眼眶。虽然已经过去了多年,但每每想到她,我依然痛彻心扉。要不是现场气氛不是很融洽,我真想大哭一场。老吕的眼神里尽是鄙夷之色,嘲讽我虚伪。我对胡萍真心实意,泪水盈眶也完全是发自内心,他竟说我虚伪。我有些生气,但我不想反驳他。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由他们去吧。毕竟他只是个局外人。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自然就不同。
小平头打着哈欠,面无表情地问我还有没有要补充的。我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时钟,已经是凌晨五点,足足聊了十二个小时,该结束了。我摇摇头说没有。于是,他把我讲的都打印出来,拿给我看,问是否一致。我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说一致。他又递给我一支笔,让我在每张纸的底部都写上“以上笔录我看过,跟我说的相符”,然后签名按手印。
我一一照做。
七
老吕把椅子又拖近了一步的距离,胡须几乎要扎到我的脸。我看到他混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几乎能滴出血来。他一张嘴,夹着酒气的唾沫星子就喷了我一脸:“你一晚上都在说谎,很过瘾吧?说实话,你撒谎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很钦佩,如果不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我几乎就信了你的鬼话。”
我觉得他在唬我。他根本不可能掌握确凿的证据,虚张声势而已。但我转头一想,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他们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这个市政协常委强制传唤吗?我心里有些打鼓,想不通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根本就没有朱鹏这个人!”老吕说这话时,目光突然变得清冽起来,让我寒意顿生。
“没有吗?可能……他用的不是真名。其实我们非法滞留在韩国,名字只是个代号,根本不重要。我每换一家工厂都会换一个名字。我还用过郭富城、赵寅成(韩国明星)的名字。”我故作镇定。
“郭富城?”老吕不动声色。
“是的,我跟房东签合同时用的名字就是郭富城,沈东用的是……刘德华。”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是刘德华。
“你的记忆力蛮好。”说着,老吕回身从桌上拿起进门时带来的那个牛皮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打眼一看,竟是我们跟房东签订的租房合同。“郭富城”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龙飞凤舞。我心里暗暗吃惊,脑海里倏地浮现出一个人——李英姬。
老吕说:“李英姬这个名字你一定不陌生吧。”
我說:“当然。”
李英姬是房东的小女儿,要不是我回国,说不定能跟她成就一段跨国姻缘。让我纳闷的是,老吕他们怎么能找得到李英姬呢?我心底的寒意不觉又增加了几分。
“李英姬把这张合同拍了下来,存在她的相册里。她的相册里记录着她家的所有房客,有你,有沈东,还有其他研修生。”老吕说。这让我很惊悚。李英姬确实喜欢摄影,没事就捧个数码相机拍这拍那。我们出去游玩的时候也总喜欢叫着她,每次拍完照,她都会把照片冲洗出来送给我们。
老吕从文件袋里又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2003年4月12日,也就是沈东回国那天,李英姬拍到了他在韩国的最后一张照片。
照片中,我站在一辆现代汽车旁边,打开驾驶室的门准备上车,而沈东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正把一个银色的行李箱搬进后备厢。我不记得李英姬拍过这张照片,她也没有把这张照片洗出来送给我。但看到这张照片,我知道精心编织的谎言出现了第一个漏洞:送沈东上船的不是朱鹏,而是我!
我自作聪明,结果落入了老吕的陷阱。他一晚上默不作声,让我说这说那,就是想找到我的破绽。我正思忖着如何把这个漏洞堵上,他却步步紧逼,丝毫不给我思考的机会。他说:“同一天,李英姬还拍到了你返回的照片。”
他没有给我展示照片,只是冷冷地盯着我,像捕食的猎豹弓起身子随时准备扑向猎物。我是他的猎物,这是确凿无疑的。而他就是我在梦中无数次梦到的那只受伤的猎豹,潜伏在黑暗的角落里,舔舐着伤口,磨砺着尖牙,只等我的出现。
我顿时有些后悔,当年太过仁慈,为什么不让那个“偷牛贼”把他刺死呢?他要是死了,我就真的高枕无忧了。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那天送别的情景。送走沈东,回来已是傍晚,李英姬正在院子里拍夕阳下的景物,我一定是无意中闯进了她的画面。想到这里,我的额头顿时渗出一层细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麻烦了,因为我回来时背着沈东的黑色双肩包!我把人送走了,却把包留了下来,多么明显又不言而喻的破绽!
老吕把夹在耳朵上的那根烟拿下来,放在鼻子下面嗅着:“李英姬或许不会想到,沈东的双肩包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上,但她保留下来的这张照片,却无意中成了案件的突破口。送沈东上船并假意帮他偷渡回国的人是你,见财起意将他打晕沉入大海的人也是你,勾结黑帮残害同胞的人还是你!”
朱鹏的确是我虚构出来的,老吕的推理也是准确的。但我能承认吗?不能!
我知道推理也好,照片也罢,都不能作为直接证据。靠零碎的线索拼凑出来的证据、靠逻辑推理还原出来的案情都是经不起推敲的,我可以否认得一干二净!只要我不松口,谁都拿我没办法。
老吕的脸有些狰狞,每一根胡须都透着杀气。他说:“你这副模样让我想到了一句话: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击他,只好佯装镇定地笑笑,心里却在思量:如此精准的研判分析,必须基于大量翔实的调查,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那么,警方是什么时候去韩国做的调查呢?
老吕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告诉我,胡传文“平反”之后,他们认定杀害胡传文的凶手就是从韩国给胡萍汇款的人。
关于这一点,当初我给胡萍写信和给警方传递“墨河沉尸”的口信时就想到了,这也是我的目的——把警方的侦破方向引向沈东,而沈东已死,死无对证,查到他也就可以彻底结案了,绝对不会牵扯到我。可我没想到,竟然还有老吕这么轴的警察。
老吕给我讲了他们的调查过程——
“为了找到这个汇款的人,我们排查了当年2462名赴釜山的研修生。排除女性和没有驾照的人,还剩719人;再排除跟唐湾、吴州和墨州无关的人,就只剩58人。我们重点对这58人进行了研判,你和沈东都在其中。案发时,你在唐湾一家饭店打工,看似跟胡传文并没有什么关联。而沈东则不同,他不但是墨州人,还在唐湾一家仓储企业工作,与从事物流运输的胡传文关联度很高,更为关键的是,胡传文失踪那天,他恰巧请假回了老家。基于这些线索,我们认为沈东是胡传文一案最大的嫌疑人。但时过境迁,当初的线索证据早就消失殆尽,我们错过了最佳的侦破时机。更为不利的是,沈东消失了,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韩国,都无法找到他的踪迹。案子就此中断。我想,这也正是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胡传文的错案就像一柄利剑悬在我的心头,让我寝食难安。当初武断认定胡传文涉嫌职务侵占的人是我,将他定义为逃犯的人也是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找出真凶,给胡传文一个交代,给胡家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当所有线索都指向沈东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就是真凶,而我也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真凶就是他,可以有个交代了。但我清楚,线索不是证据,一切都只是怀疑,在没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能再武断地制造第二个‘胡传文。于是,我辗转打听到了提供消息来源的你。其实我只是怀疑,而你却慌了手脚,担心东窗事发,竟然加害我老婆和我。你得逞了,我老婆疯了,我被革职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老婆受贿,你打了嫌疑人,这些都跟我没有直接关系。我是觉得对你有些亏欠,但这些不该由我负责。”
老吕抬手揉搓了一把脸上的皱纹,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给我放了一段视频。
视频很短,不到一分钟。镜头里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儿,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肤色黝黑,皲裂的脸上写满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他坐在岸边的礁石上,目光安详,一副与世无争、看破红尘的样子。他身后的那片海,我很熟悉,是釜山的水营湾。他对着镜头安静地讲述,声音关了,我听不到他说什么,想必是跟我有关。
看完视频,老吕问我是否认识视频中的男子。我当然认识,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每年他的忌日,我都会去海边给他烧纸。但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没死,当年可是我亲手把他推进海里的!我犹如置身无间地狱,一只只厉鬼从冥河里爬出来,缚住我的四肢,剖开我的胸腔,掀开我的头骨,分食着我的心脏和脑髓。而老吕,就是其中最恐怖的那只。
“你沒想到吧,沈东并没有死!当年他被你抛进大海后,恰好被一股洋流卷走,又意外地被一艘渔船所救。想知道救他的渔民是谁吗?也是你的一个故人,他的名字叫黄东先。你不会陌生吧?”老吕靠在椅子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黄东先就是那个挨了我一顿揍然后被公司开除的黄毛课长。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要不是为了接近沈东跟他干架,他就不会被开除,也就不会被逼到重操祖业出海打渔的份儿上,更不会机缘巧合地救了沈东。正是这个纰漏,让我二十多年来费尽心机构建的防线轰然崩塌。曾经以为固若金汤,如今竟是千疮百孔。但我必须坚守住最后的底线,至少到目前为止,老吕手里还没有过硬的证据。
八
沈东虽然获救,但由于脑部受到重击,大脑颞叶受损,失语失忆,和傻子无异。这些年来,他一直跟着黄东先出海打渔。黄东先管吃管住,但一分工钱都不给他。去年六月,他们的船在大海里遭遇了风暴,沈东的头再次受到撞击,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记忆,再次变回了当年的那个沈东。
老吕问我想不想知道沈东在视频里说了什么。我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真相,全部的真相。”
我没觉得是真相,倒觉得真好笑。我说:“姑且不说这人是不是沈东。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你们凭什么认定他讲的就是事实,而不是捏造诬陷?一个脑子受过重创的人,他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呢?胡传文的教训不够深刻吗?你还想凭借一段莫须有的证词,再继续制造一起冤假错案吗?”
我要揭开老吕的伤疤,再撒上一把盐。我说:“既然你认定视频里的人是沈东,那么我要和他当面对质。你总不能凭一个残障人士的片面之词,就杀无赦斩立决吧?这也不符合你所说的法治精神吧?”
老吕眼神喷射着怒火,一步冲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衣领要打我。他似乎忘了,当年他是因何被发配到派出所的了。小平头见势不妙,赶紧从桌后面蹿出来抱住他。而我不躲不闪,平静地等着他的拳头。用愤怒掩盖心虚,这是毫无底气的表现。我想这些年来老吕一定是被胡传文案折磨得癔症了。法律是讲究证据的,失去证据支撑,再严丝合缝的推理都是一堆屁话。而且我笃定,就算他找到了沈东,也找不到我杀死胡传文的证据。
我期待着老吕的拳头,他却突然咧嘴一笑,松开我的衣领,放下紧握的拳头,不紧不慢地把扣错的扣子解开,重新扣到正确的扣眼里。
做完这些,他抬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有恃无恐,你千方百计置沈东于死地,无非就是想来个死无对证,以此来掩盖杀死胡传文的真相。其实,一直以来给胡萍汇款的人是你,而你却费尽心机地嫁祸到沈东身上。你以为害死沈东,凭你一张嘴就可以颠倒黑白?可你忘了,谎言就是谎言,永远无法掩盖真相。”
几句不咸不淡的推理,以为就能唬住我。我越发肯定警方手里没有真凭实据,最多只能扣留我二十四个小时。我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老吕似乎看穿了我顽抗到底的意图,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他说:“去年六月,沈东受伤入院,有一名女护工一直照顾他。在女护工的悉心照顾下,沈东逐渐恢复了记忆,并说出了当年遇害的真相。这令女护工大为惊讶,因为真相彻底颠覆了女护工的三观。诚如你所说,一个脑子受过重创的人,记忆会不会出现偏差呢?女护工决定去找出真相。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沿着你当年的足迹走遍了釜山,找到了搬到首尔的李英姬,还找到了我刚才给你看的照片,而正是这些照片动摇了她的信念。”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胡萍的消息,往昔温馨的画面如潮水般涌进记忆,让我越发怀念和胡萍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我迫不及待地问老吕:“胡萍还好吗?”
他嗤之以鼻,说:“胡萍就是你的一枚棋子,你还有脸问。”
我承认我利用了胡萍,也曾一度把她当成棋子,但在她离开之后我才发现,我其实无法忘记她。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结婚,不是身边没有女人,只是谁也无法替代胡萍在我心中的位置。
“胡萍被你踢开之后,傷心欲绝,本想一死了之,但最终还是选择活下来。因为常年收到从釜山寄来的汇款,她对那里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情愫。于是,她远渡重洋,去了釜山一家医院做护工。如果不是沈东意外现身,她会一直相信杀害她父亲的凶手就是沈东。但沈东的出现让你的弥天大谎露出破绽。然而,你的计划确实周密,连沈东本人都想不明白,你为何会选择他做替死鬼。毕竟,在胡传文遇害之时,他和你根本就不相识。难道这一切只是巧合吗?”老吕娓娓道来,“我从不相信巧合,更不相信有完美的犯罪。于是,我重新梳理排查你和沈东的社会关系。苍天有眼,终于让我找到了端倪,揭开了你精心设计的巨大阴谋。我说一个人,你一定认识,他就是李俊伟。”
李俊伟这名字就是一颗炸弹,在我心底轰然爆炸,炸得我七窍生烟。
“李俊伟是墨州人,曾跟你在同一家饭店打工,是他告诉你墨河里每年都会捞出几具尸体,也是他撺掇你一起赴韩研修。你很想去,可你交不起高昂的中介费。李俊伟回墨州跟家人商量赴韩研修的那天中午,胡传文恰巧到你们饭店吃饭,跟朋友说起傍晚去苏州送货的事。正是这句话,让你萌生了一个罪恶的念头。于是,你谎称家在墨州,想搭胡传文的车回家。胡传文好心,当了一回东郭先生。在前往墨州的路上,你谋划了一个完美的计划:杀死胡传文,嫁祸给李俊伟,等到了韩国再设法杀死李俊伟,如此便死无对证。但你万万没有想到,李俊伟的家人不同意他去韩国。这一变故彻底打乱了你的计划。人已经杀了,替死鬼却没了。你慌了神。胡传文的死是掩盖不住的,迟早会被发现。如果不想被杀头,必须再寻一个替死鬼。就在这时,李俊伟提到他有一个老乡会去韩国,那个人就是沈东。而你很快发现,沈东竟然比李俊伟更适合当替死鬼。为了让计划天衣无缝,你不但以沈东的名义给胡萍寄钱,还杜撰了日记,虚构了朱鹏,炮制了给胡萍的信。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沈东顺理成章地背上杀害胡传文的罪名。”
教科书般的推理,简直精彩绝伦,和我当年的所作所为不差分毫,但如果老吕以为就此可以将我绳之以法,那就太天真了。我岂会这么容易被打败!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修补着漏洞,让当年的计划愈发完美。
看老吕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纠结着是否要告诉他沈东在家门口遭遇车祸不治而亡的消息。我回头看下时间,此时已是清晨六点,釜山时间早上七点。此时此刻,金泰旭雇来的另一名杀手应该已经潜伏在胡萍家周围,只等她出门,便会制造另外一起交通意外,让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亡羊补牢,这是我最无奈的补救措施。
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知道沈东还活着。得知他还活着,我激动得哭了一宿。活着是他的造化,更是上天对我的救赎。要是把一切都忘记了,那该是多么完美的结局。当然,最终让我下定决心杀人的,是胡萍。我知道她去了釜山,但她遇到“死而复生”的沈东是我始料未及的。当金泰旭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为时已晚,我没有时间去修补漏洞,只能简单粗暴地选择杀死他们。我是被逼的。如果要怪,那就只能怪他们运气太差。
我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而老吕脸上则浮现出一丝冷笑,冷笑里还蕴藏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我讨厌那丝冷笑,更讨厌那份自信。我想最多半小时,胡萍就会死于一场车祸,等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他的脸上就不会再有这份自信了。
有十几年没见到胡萍了,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现在的样子,便问老吕有没有她的照片。他说有,回头又去翻那个文件袋。那文件袋简直就是哆啦A梦的百宝箱,什么都能变出来。
我看了照片,胡萍变化不大,只是圆润了一些。让我意外的是,她身旁竟站着一个小男孩儿,一米四五的个头儿,长得很像她。这是胡萍的孩子吗?她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呢?老吕把照片收回去,可我还想再看一眼。不是看胡萍,而是看那个小男孩儿。老吕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不用看了,孩子像胡萍,但更像你!”
岂止是像,简直就是小一号的我,连右眼角痦子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胡萍竟为我生了一个儿子!
一股难以名状的惊喜涌上心头,但接踵而至的却是冰冷刺骨的恐惧。我的双手在颤抖,牙齿在打架,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我跟老吕说我要打电话。老吕问我打给谁。我说金泰旭。他不同意。但我必须得打。金泰旭雇佣的凶手正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将我的儿子撞得血肉横飞。
我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说再晚就来不及了。老吕反而抱起手臂,不疾不徐地问我什么来不及。我只得將安排金泰旭谋杀沈东和胡萍的计划和盘托出。老吕嘴角的冷笑再次浮现,眼睛里透射着复仇的光芒,他说电话不必打了,金泰旭已经落网,而沈东也没有死……
听完这句话,我明白我的阴谋彻底破产了。然而,我非但没有丝毫的绝望,反倒长出一口气,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从心底涌上来。
我捂住脸,让眼泪肆意地流淌。我的哭泣无声,但讯问室里却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是老吕,他瘫坐在地上,咧着大嘴,老泪纵横。
责任编辑 张璟瑜
插图 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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