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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

时间:2023/11/9 作者: 啄木鸟 热度: 13619
张策

  



  這个时候聚会,其实不算是个好主意。

  疫情起起伏伏,防疫政策也跟着时紧时松。想聚会的心就在这期间被撩拨得越来越痒了。终于曙光降临,也就不管不顾,聚会立即提上日程。正因为匆忙,更显出盼望。

  聚会的主题,是那句唱俗了的老歌词:“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聚会前,筹备小组在羊汤馆里喝着热腾腾的羊汤,就此讨论了半天,仍然众说纷纭,达不成一致意见。师秀杰提议,叫“最忆是芳菲”,立刻遭到了全体的反对,说你个卖羊汤的,就甭玩这酸文假醋的词儿了。最后,还是前班长吴天明一锤定音:“今年正好是咱们毕业二十年,就用那句老歌词儿吧,大家耳熟能详。”

  筹备小组还慎重决定,聚会前每人自测一次抗原,确保活动安全。疫情还是把人闹怕了。师秀杰撇嘴笑说:“这决定有点儿事儿妈的感觉。”便又遭到了大家的白眼。

  当年的高三(1)班,也算是学校的尖子班,共有三十二名学生。这次聚会最终通知到位的是二十七人。没能通知到的,一个因感情问题伤了人,在坐牢。两个因病或意外英年早逝。还有一个女生,当年是随挂职的父母临时在本地就读,在班里一直就是个影子般的人物,和谁都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毕业后据说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筹备会上,大家回忆了半天,才想起她叫肖叶。

  开羊汤馆兼写诗歌的师秀杰常常感慨:地域对人的影响真的是深入骨髓啊。从小没喝过本地羊汤的人,从骨子里就不会是本地人,就像那个肖叶。而他们剩下的这些地道本地人,毕业二十年,虽然有些也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外地讨生活,但多多少少都没断了联系。大家的关系,有点儿像师秀杰的诗歌《羊汤氤氲》中的诗句:“那股膻,腌进了我的肺腑,我们便都是羊了,咩咩着,用呼唤温暖彼此。”

  特别是经过了疫情的考验,很多人都阳性了,又康复了,但还咳嗽着,似乎就更感觉到一种对友情的渴望。

  当然,事情总是不得圆满。这不,还有一位,虽是祖传三代的本地孩儿,现在却杳无音信,聚会前想尽了办法,依然没谁能通知到他。他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姐妹,江湖上只有这家伙一些真真假假的传说。有说他发了大财的,现在资产上亿;也有说他被通缉,正在四处逃亡;还有人言之凿凿地更正说,他不是被司法机关通缉,而是被大老婆纠集了一群小老婆,撒着钱四处捉拿他和新小三儿。

  而通知到了并满口答应来的二十七位,到吴天明举杯致辞的时候,却只到了二十五位。空在那里的两把椅子,就挺显眼。这二十七位,男生十三女生十四,两间包房中间的折叠隔断拉开变成大厅房,正好安排男女各一桌。没来的这两位,也恰好是一男一女。吴天明注意到,大家对没来的男生韩小林不怎么在意,眼睛却常常瞟向女生桌的那把空椅子。

  也难怪,梁紫音,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毕业,曾在省电视台任职。后来虽然莫名其妙地突然调回本市,但现在也是市公安局宣传处的副处长,兼着市电视台法治栏目的主持人,在本地也还算是响当当的人物。

  何况,她至今单身。这样的她,在男生们眼中,就是女神级的人物;而在女生们看来,则是羡慕嫉妒恨的目标,其实内心深处盼着她不来更好。只有当年梁紫音唯一的闺蜜刘潇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不仅用她的LV包包替梁紫音占着座位,还不时抬腕晃晃金色的江诗丹顿手表,自言自语地唠叨一句:“这个紫音,怎么还不到啊?不会找错地方了吧?”

  吴天明的致辞被她打断了两次,就很不高兴,但也不敢说什么。他的商贸公司虽日进斗金,但钱都进了老丈人的腰包,变成了胖老婆刘潇身上的那些奢侈品。他虽然偷偷坐在大排档里啃着羊肉串喝着啤酒,暗自感叹当年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刘潇的床,回家却连说梦话都不敢说。

  吴天明失了兴致,简单地说了一句“大家吃好喝好吧”,就悻悻地坐下了。早就按捺不住了的男生们,发出一阵夹杂着咳嗽的欢呼,立刻起立,开始叮当乱响地碰杯喝酒。女生们虽略显矜持,但也有人起身,伸手抄起了红酒瓶子。

  聚会,就此正式拉开序幕。



  其实梁紫音早到了,她只是没进门。

  同庆春饭店的菜品质量其实很一般,食堂大锅菜的水平。但它有个优势,就是有着全城饭店里最宽阔的停车场。因此,这里成了人们大型聚会活动的首选地。反正聚会的主要目的也不在吃喝,而在于情感的碰撞与交流。梁紫音的比亚迪早早就停在了停车场的角落里,掩在一棵柳树底下。她没下车,坐在车里从柳枝的缝隙里看着灯火通明的饭店大门和前厅,看着当年的同学们一个个到来。他们有的匆匆忙忙,虽戴着口罩也能看出一脸倦色,显然是刚从紧张的工作中脱身。有的花枝招展,扭捏作态,下了车就掏出镜子查看自己的妆容。他们陆陆续续地走进饭店的大门。梁紫音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朴素的衣服,便有了点儿不合时宜的感觉。

  同学聚会对于她来说,无疑是把结疤的伤口再撕开一次。可是没心没肺的刘潇不管这些,电话、微信,没完没了地向梁紫音狂轰滥炸,逼着梁紫音只能答应。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梁紫音心里有点儿恨恨的,她知道,刘潇逼着她参加聚会无非两个目的,一是炫耀自己那些贵得让人咋舌的玩意儿,二是刺探她当年调回本市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梁紫音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刘潇,她知道了,就等于全城人都知道了。

  这两天她一直在犹犹豫豫的。参不参加聚会像是一道无解的题摆在她面前,让她心神不宁,以致在电视台主持节目时差点儿忘词儿。直到今天下午,局长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听说,你们高中同学有个聚会?”

  梁紫音一惊:“这事儿怎么让您知道了?”

  局长在电话里哈哈笑了一阵,然后说:“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给你交代个任务。这个活儿,巧了,还就你能干。”

  梁紫音在局长办公室里待了半小时。出来时心情大变,神情严肃。她匆匆忙忙回到办公室,先召集了她分管的影视科开了个例行会,然后接连打了几个工作电话,接着就到局理发室简单做了一下头发。从理发室出来,她站在公安局大院里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发了条微信:“郭大队,我向您报到,请指示。”

  对方很快就回了微信,说:“梁处,咱们晚上见。”

  天已经渐渐黑了,西边天际处,一片晚霞由灿烂正慢慢地收敛起来。同庆春饭店的大停车场渐渐满了。梁紫音仍然坐在她的车里,连动也没有动。往事在这一瞬间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仿佛一群关久了的小鸟,笼子突然打开,便一窝蜂似的想起飞,争前恐后的小脑袋,把时间顺序都搞乱了,搅得女宣传处长的心如一片碎月光,到处是拾不起来的迷茫。

  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缓缓地驶过,往更偏僻的角落里去了,好像在寻找车位。梁紫音突然认出,这辆毫不起眼的旧车,是局里经侦大队的。她曾经坐过这辆车,算是宣传干部随警作战,跟着经侦民警去抓过人。梁紫音猛然醒悟,不能就这么坐着,自己是来参加聚会的,还肩负着一个配合办案的任务。这任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搁在一线民警身上不算什么,可梁紫音挺紧张,毕竟她是干宣传的。

  下了车,她伸直腰杆做了两个深呼吸,夜晚的空气已经有些清凉了,但刚从疫情封控中解放出来的人们,正迫不及待地在把这清凉点燃。远远地,她看到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女人,正在那儿茫然四顾。她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同学齐丹丹,她是一家化工厂的办公室副主任。梁紫音慢慢向她走近,心想:她在等谁?

  齐丹丹先看见她了,慢慢绽开笑容:“紫音,还是这么漂亮,还是这么低调。”

  梁紫音说:“算了吧,你这个大主任,不也挺低调?”

  齐丹丹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你是国家干部,低调是因为责任重大。我呢,企业不景气,疫情又造成亏损。啥叫低调?就是穷。”

  这话让梁紫音没法儿往下接了,只好笑笑。不过面前这位,确实打扮得也不像来参加聚会的,尤其是她竟然背了一个旧的大布袋,一看就是哪个单位发的所谓环保袋,印着广告的那种。

  那广告都揉得看不出是什么了。



  饭店走廊里的灯光总是昏暗的,仿佛常年的烟熏火燎,已经把灯泡都用油腻糊满了,它们就像是一只只昏昏欲睡的眼睛,似睁非睁地看着走来走去的人们。

  梁紫音和齐丹丹拐过弯,突然看见墙角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细看,才认出也是当年的同学,卖羊汤的诗人师秀杰。

  “你怎么在这儿?”梁紫音问。

  “等你们啊。”师秀杰笑着说。

  梁紫音一撇嘴:“还那么贫。”

  两个人当年上学的时候住邻居,梁家在一楼,师家在三楼。刘潇曾经悄悄告诉梁紫音,每天早晨,师秀杰都趴在自家窗口,只要看见梁紫音推出自行车,就立即健步如飞地冲下三楼,并不看梁紫音一眼,只是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像是完成一个仪式。梁紫音开始不信,刘潇就说:“这种事儿,我一搭眼就明白,只有你这个书呆子不懂。”梁紫音按刘潇教的办法,走出楼门就猛然抬头,果然看见师秀杰那乱蓬蓬的脑袋嗖地缩了回去。这种小伎俩,让高傲的梁紫音气得够呛。

  现在两个人再见面,多少有些尴尬。齐丹丹很聪明,轻轻笑着说:“你们聊,我先进去了。”

  梁紫音听见包间里的说笑声,就说:“还挺热闹。”

  师秀杰说:“嗨,差多了,大家都刚刚恢复,喝酒都只敢用嘴唇抿。要在过去,哼……”

  梁紫音笑道:“我记得毕业十周年聚会的时候,第一个醉的就是你。”

  师秀杰眼光一闪:“那回你从省里赶回来,也是迟到,但是意气风发。大主持人,就是不一样。”

  梁紫音不禁脱口而出:“老了,不比当年了。”

  这话的内涵就太丰富而且太模糊了,师秀杰没接话,只是笑笑。

  梁紫音暗暗提醒自己:你不僅仅是来聚会的,你还有任务。她收敛了情绪,不经意地问:“都到了吧?”

  师秀杰说:“就差你了。哦,对,还有韩小林没到。”

  梁紫音做出回忆状:“韩小林?没什么印象了。”

  师秀杰说:“咋能没印象?小街口上那个冰激凌店,算是咱们市的第一家西式冷饮店吧,不就是他家开的?他老爸曾是省里大饭店的西餐大厨。对了,这小子还暗恋过肖叶。”

  梁紫音这回真的茫然了:“肖叶?谁是肖叶?”

  师秀杰叹气:“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就那个,在咱班借读的。她爸爸来咱们市挂职了一段时间副书记,后来就回北京了。这回,也没通知到肖叶,估计通知到了她也不会来。”

  梁紫音哦了一声,其实还是一点儿没想起来。她想自己也应该进去了,就向师秀杰笑笑,转身去推包房的门。柚木大门挺沉,她用力推开一条门缝儿,里边的说笑声立刻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重的酒气和臭鳜鱼的香味。

  师秀杰在她身后跟着,仍然絮絮叨叨:“对了,还有一个没能通知到的,死活也找不着人,就是田钢。这小子,只听说早就脱了警服了,不知躲在哪儿发大财呢,把老同学都忘了。”

  心脏在胸腔里猛然撞了一下,梁紫音停下了脚步,抓着房门把手的手却攥死了,指尖都泛出了白色。

  她不想来聚会,就是不想听到这个名字,更不想回忆起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聚会只会毫不留情地把往事都从深埋的记忆中挖掘出来,把许多遗憾和痛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当年怎么就喜欢上了田钢,梁紫音自己都说不清楚。起码,在读高中时她并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生。

  梁紫音是那种从小学到初中、高中,考试成绩都没下过班上第二名的学生,在年级里的排名也总在第一的位置,偶尔第二。她这种学生现在被叫作学霸,当年还没有这个说法,而且她天生自带的温文尔雅的气质,也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霸气。她当然会是男孩子们的梦中情人,可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好像她就是一只珍贵的花瓶,谁都怕不小心碰破了遭天谴。师秀杰那种小伎俩,在当时就算是最胆大的了。

  梁紫音知道,其实唯一对她有些不满意的,是她的父亲。这个老警察当然为女儿骄傲,但在内心深处,他总多多少少地觉得独生闺女应该继承自己的衣钵,可在她身上实在看不出丝毫警察的气质。在父亲眼里,小紫音像是个别人家的孩子,或者大概在妇产医院里就抱错了。

  梁紫音记得,父亲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甚至有的时候,他会一走几个月。当他回来的时候,人总是又黑又瘦,脸上却会带着一丝微笑。久而久之,小紫音能够判断出这种不显眼的微笑其实是父亲破案之后的喜悦。这个时候,疲惫的老警察爱喝点儿小酒。酒后,他会看着安安静静做作业的女儿感慨一句:“你真不像你妈。”

  梁紫音的妈妈也曾是警察,却在女儿五岁那年因公殉职。梁紫音已经记不太清母亲了,母亲的容貌当然可以看照片,但母亲的性情却是不可阻止地在女儿的脑海里渐渐模糊了。梁紫音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她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因此在父亲说她不像母亲时,她会在心里激烈地反驳:“不对!我妈妈才不是……她是最有文化的人。”

  她从不当面顶撞父亲,她知道父亲孤身一人抚养自己不容易,而且他是个警察。她只是时时怀念母亲,觉得自己的基因应该有多一半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她只有好好学习,才对得起母亲。

  这些心思长久地埋在心底,让梁紫音在高中时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其实也渴望着一种突破,一种在情感上的慰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在她心底暗流涌动。

  男生们频频地秋波暗送,她当然是懂的,何况还有个“恋爱专家”的闺蜜刘潇,不断地在她耳边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分析判断,但她始终提不起兴趣。班长吴天明,每次考试大多是第二名的位置,和梁紫音总差那么一两分,因此对梁紫音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公开表示过好感。但她的冷淡,让怯懦的吴天明知难而退,并且迅速走进了刘潇家的别墅。

  当时的梁紫音只觉得这有点儿好笑。

  而田钢呢?这个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家伙呢?

  这个颜值不高不低、学习不好不坏,在全班不显山不露水的男孩儿,竟然在三年的高中生活中没有对梁紫音表现出丝毫的好感。当然,他似乎对班上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没有好感。他那种独往独来总是若有所思的状态,和那个肖叶倒有得一比。这让梁紫音反而有了几分好奇。她还记得,田钢的座位就在她前面,她总要看着那颗根根毛发直立的大脑袋上课。常常在课间休息过后,她会在那毛发中看到一颗颗汗珠,闻到一种只有男孩子才有的粗野气息。人的记忆很奇怪,似乎不太可能记住生命的全过程,只能记住一个一个片段。可以判断出的是,有些片段是生活中重要的节点,而有些却让人莫名其妙,就像梁紫音记住了田钢的那颗脑袋。但不管怎么说,重要也好,不重要也好,这些片段串联起来,就是一条流动着情感的河。这条河弯弯曲曲,流经的是一个人的生命。

  高中毕业两年后,他们班第一次聚会。用吴天明的说法,两年,时间正好,大家的未来都有了一个初步的蓝图,可以交流了。其实大家都明白,刘潇第一年没考上心仪的大学,复读了一年,现在终于可以在同学面前炫耀了。吴天明是个贴心的男朋友。那次聚会,是人到得最整齐的一次,大家也确实迫不及待地想要述说、表达,聪明的吴天明抓住了大家那种幼稚的兴奋心理。

  那回,田钢穿着簇新的警服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引发了一阵惊呼。谁也没想到,一向蔫头耷脑的田钢,竟然考进了警察学院。

  大概就是那次吧,梁紫音突然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是那身警服,让她对面前的男孩儿瞬间有了新的认识。那警服,是父亲也常穿着的,但没有田钢身上的这身新。新与旧,仿佛预示着一种传承,在警察女儿梁紫音的眼睛里,就此有了一种新鲜的意味。

  田钢也不再像是在高中的时候那样冷漠,他大大方方地和每一个同学打招呼,还握手。警服显然提高了他的颜值,也让他更自信,他竟然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

  当他走到梁紫音面前时,他的笑容仿佛更灿烂些。他说:“梁紫音,你好!听说你考上传媒大学了,真棒!祝贺啊!”

  梁紫音记得自己当时脸通红,声音也有点儿难以察觉的颤抖:“也祝贺你!穿上警服,真……”她想說漂亮,但这种似乎过于亲热的话她难以启齿,就哽住了。田钢却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窘迫,接着说:“你父亲到我们学院做过报告,太精彩了,真让我震撼!他就是我今后的榜样。”

  梁紫音记得,当时田钢的眼睛是亮的,明亮的眸子里有一种激情。

  这种激情铭记在她的心里,又是一个不能忘怀的片段。



  梁紫音的出现引起一阵欢呼。

  最先扑到她身上的当然是刘潇。浓烈的香气瞬间窒息了她的呼吸,热情夸张的话语震痛她的耳膜,而那两条肉滚滚的胳膊紧箍着梁紫音,让她喘不上气来,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硌得她生疼。

  “哎呀呀!你可来了。想死我了都!”

  男生们起立欢呼鼓掌,女生们虽然矜持,但也不能失了礼貌,纷纷走上前来打招呼:“哎呀,紫音,还是那么漂亮。”“你咋一点儿都不显老啊?”

  梁紫音从刘潇的拥抱中挣扎出来,笑着说:“姐妹们,夸张了啊,咱们都实际点儿好不好,老了就是老了。”

  刘潇说:“你就是不老!可再看看我,俩孩子一生,长这一身肥肉!走大街上都有小孩儿叫我奶奶了。”

  她的话立刻招惹来了一阵攻击:“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啊,你这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就别拉仇恨啦。”

  吴天明适时地从叽叽喳喳的女人身后挤出来,呵斥刘潇:“你就是这德性,臭显摆个什么劲儿!生俩孩子你骄傲什么?上学的时候就这毛病。”

  刘潇把脸一沉:“甭说我,你也一样,臭毛病也没改啊,上学的时候就像你姥姥,唠叨起来没完!老娘们儿似的。”

  女同学们哈哈大笑。刘潇高声说:“好啦好啦,不说啦,人家班长批评咱了,咱得听,不然回家不定怎么给我脸子看呢。咱靠人家养着,惹不起啊。”

  梁紫音脱身出来,到男生桌旁挨个和大家打了招呼,握了手。师秀杰拉着她不放,非让她认出谁是谁。男生们当然也乐于有个捉弄女神的机会,就不断起哄。梁紫音微笑着一个一个地辨认,十三个男生顺利认出了十一个,只剩最后一对双胞胎兄弟,师秀杰说:“让你说他们的名字就太没含金量啦,当时全校就他们一对双胞胎,谁都认识他们俩。你就说说谁是老大吧。”

  梁紫音这回真的被难住了,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她就没分清楚过他们两兄弟。现在,面前是一对稳重的中年男人,相貌酷肖,衣着相似,冲她微笑时咧嘴的弧度都一致。见梁紫音迟疑,师秀杰笑道:“看看,看看,女神也有犯难的时候。”大家都笑,那对双胞胎也笑了,其中一个抬手挠了一下鼻子。梁紫音微微一笑,伸手一指:“熊大,熊二。请问二位,光头强在哪儿啊?”

  男生们顿时欢呼鼓掌拍桌子,师秀杰惊了:“你是蒙的吧?”梁紫音不说话,转头向刘潇做了个鬼脸。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刘潇要给她倒酒,她拦住了,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有纪律,任何时候都不能喝酒。”

  刘潇有点儿悻悻然,坐下说:“事儿真多,你不如脱了这身警服,还当你的主持人好了。你看我们天明,在市政府那会儿不是不能升官,但坚决下了海,这不也挺好?”

  梁紫音笑笑,没说话。她了解这两口子,其实都精明得很。刘潇从来在外人面前会给丈夫留足面子,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尽管是只胖鸟。吴天明呢,也总会摆出一种半真实半调侃的样子,表现出说一不二的大丈夫姿态。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对这样的表演乐此不疲,熟练得像是相声舞台上的郭德纲和于谦。

  刘潇捅捅梁紫音:“哎,你是怎么认出那俩的?我到现在还常让他们蒙得团团转。”

  梁紫音笑笑:“听说老大在卖烧烤。他抬手挠鼻子的时候我看到了孜然粉的颜色。”

  刘潇一愣,随即大笑:“真不愧是警察,眼真尖。”

  梁紫音趁她不注意,四下看看,然后低头发了一条微信:“目标还未出现。”



  下午在局长办公室里,梁紫音曾经问过:“我这个身份出现,会不会惊动嫌疑人?”

  局长笑道:“同学聚会,你的出现早就应该在他的计算之中。”

  梁紫音有点儿脸红,觉得自己说了句外行话。

  局长看出她的紧张,安慰道:“放心吧,业务部门早就安排好了,织好的网,不怕他们不钻。你的这个任务,怎么说呢,算是额外加一道保险吧。”

  梁紫音苦笑:“您这不是安慰我,是看不起我啊。”宣传干部,大多数时候是跟着领导转的,她和局领导们都很熟,特别是这位年富力强的局长,曾是她父亲最得意的徒弟之一,更有一种兄长般的亲切感。听她这么说,局长哈哈笑了:“你要这么说,我可不敢让你去了。”接着,他正经起来,“主要是接头人是谁,我们还不清楚,这是个难点。你的任务就是在现场察言观色,判断他的接头对象。”

  梁紫音看着局长,恍然想,当年父亲在给部下布置任务时,是不是也这么和蔼可亲呢?

  梁紫音当年大学毕业,考进了省电视台。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她从父亲脸上,没有看到多少喜悦。

  第一天来电视台上班,兴奋而紧张,下班时她感觉累得全身像散了架。出电视台的大门时路灯已经亮起,她就在路灯底下看见了父亲。远远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梁紫音突然觉得父亲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老刑警,更像是小学门口等着孙子放学的老爷爷。她走到父亲面前,父亲先开口了:“这就算是成人啦,挺好。”

  梁紫音觉得父亲有点儿言不由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来省厅汇报个案子,正好顺便看看你。”父亲说,“就算庆祝你参加工作,我请你吃饭去。”

  结果,在饭店门口,她看到了田钢,满脸笑容地迎着她。

  “现在,他是我徒弟。”父亲轻描淡写地介绍,显然早知道他们是高中同学。

  梁紫音的心有点儿突突跳,她假装平静地对田钢说:“那你可要小心了,我爸使唤人可狠了。”

  田钢咧开嘴大笑:“那我太高兴啦,我就怕师父把我晾在一边啥也不让我插手呢。”

  梁紫音看父亲,见老刑警看向徒弟的眼神完全是欣赏的、温和的,心里就想,这个傻小子凭什么征服了父亲呢?

  那顿饭,她和田钢聊得特别愉快,父亲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女儿和徒弟在说,始终保持着微笑。晚饭结束,三个人起身的时候,父亲突然轻声说了句:“要是你妈妈看到今天,该多好。”

  梁紫音愣住了。直至今天,想起母亲,她就会想到那顿饭,想到和父亲、田钢在一起时那种温暖的感觉。

  而几年后,正当他们的感情开始升温的时候,田钢突然消失了。

  风言风语四处传播,有的说他脱警服下海经商了,有的说他是犯了错误被开除了,也有人说他是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梁紫音赶回家乡,四处打听仍无确切结果。而最应该知道详情的父亲却闭口不谈。被女儿逼问急了,他说:“你关心他干什么?你又不是那小子的女朋友。”

  梁紫音火了,大声顶撞说:“我就是他女朋友!我是要和他结婚的!”

  父亲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但仍无语,只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沉痛。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确实是隐瞒了些什么的。梁紫音每每想到这些事,心都会隐隐地疼痛起来,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里边一下一下地刺着。她曾经想,也许父亲早晚会说出真相的,但没想到的是,父亲突然倒在办公室里,虽然抢回了性命,但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永远不会再告诉梁紫音任何真相了。

  為了照顾父亲,也为了寻找田钢的秘密,梁紫音毅然回到了这座城市。她参加了公务员考试,顺利穿上了警服。到局里报到的那天,局长——当然那时他还不是局长,他接了师父的班,在做刑侦支队长——见到梁紫音大惊:“你怎么——”

  梁紫音直截了当地说:“我要知道田钢去哪儿了。”

  支队长看了她半天,很谨慎地说:“我只能告诉你,他当时是被选拔走的,这是机密,我告诉你已经是违规了。”

  梁紫音真是气坏了。她到省厅,找到钱副厅长,要求知道田钢的下落。这位副厅长曾经代表省公安厅去她家里慰问过。他思考片刻,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是,省厅各部门的档案里,竟都查无此人。

  梁紫音不是没想过,优秀刑警田钢,很可能被派去做什么秘密工作了。但让她生气的是,田钢为什么不能提前和她告一下别?为什么不能给她留下一个信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在田钢心里,自己算什么?几年的感情算什么?而接下来她听到的各种消息,更让她心乱如麻。她不相信田钢堕落了,她告诉自己那只是某种掩护。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始终沉在五里雾中。痛苦、愤怒、悲伤重叠在心底,结成了伤疤。

  她努力地工作着,她的能力和勤勉使她很快成了局里的业务骨干。而下班后的时间,她都留给了病床上的父亲。她会边给父亲擦洗,边低声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有什么秘密藏在心里?”

  什么时候想起这些事,梁紫音都浑身不舒服……

  局长当然是敏锐的,他发现了女宣传处长的思绪在波动,还以为她对即将去执行的任务有畏惧,就说:“紫音啊,这起诈骗案涉及全省,受骗群众不计其数,主犯今天自投罗网,这是个好机会。你——”

  梁紫音迅速调整情绪,笑着说:“您不用战前动员了,我也算是老公安了。”

  局长也笑了:“你算老?那我们这些人往哪里摆?”

  梁紫音说:“我可是一出生,就在警察的怀抱里了。”



  盛兴诈骗案,是这座小城市发生的最大的一起诈骗案件。盛兴集团通过与银行内部的内鬼相勾结,采取在银行门市设摊位欺骗老年储户购买基金的手法,先后诈骗群众资金上亿元。作案期间,嫌犯还将手伸向省内其他城市乡村,所以被骗群众遍及全省。去年,案件爆雷,所谓的盛光集团其实子虚乌有,就是个精心设计的空壳子,主犯潜逃,涉及的银行员工被抓获归案,但大部分赃款却随着主犯一同消失了。

  被骗的爷爷奶奶们当然不满意,案件引发了群体性事件,老人们到处哭诉,连市政府都被他们包围了两次。市长到公安局听汇报时脸色铁青。有人传说,市长的岳母也是受害人之一。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在市委市政府的不停施压下,近一年来忙得焦头烂额,最终还是省公安厅大力支援协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查清,主犯是个叫韩叙的中年男子,本市人。但这家伙一向神出鬼没,在助手面前都很少露面,就连名字也有人说是假的。

  局长向梁紫音透露,近日终于有了可靠情报,这个韩叙将潜回本市,目的是要回托别人保管的赃款。这个贪婪的家伙,宁肯冒着被抓的风险也不愿放弃他的犯罪所得。

  “看起来是发生了狗咬狗的事儿,”局长对梁紫音说,“姓韩的小子其实很谨慎,不然当初也不会把钱放到别人手里。可他低估了人的贪婪,他认为可靠的人借着他被通缉的机会想私吞赃款。这种事儿,不见面谈是解决不了的。”

  “那——为什么与我们的同学聚会扯上了关系?”

  “根据情报,韩叙就是你们班的那个韩小林。”

  “那这么说,那个想贪了赃款的下线也是我们班的?”

  “根据情报分析,只能说,应该是的。”局长端起他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几口,然后一抺嘴,“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是谁。”

  梁紫音的大脑飞快地转起来,同学们的脸一张一张地从她脑海中掠过,有的已经模糊,有的却还清晰。

  “根据情报,由于疫情的关系,两边一直见不上面,現在终于有了条件,所以姓韩的就迫不及待了。”

  “解封了,他们完全可以找个隐蔽的地方私下见面啊,同学聚会谁都认识谁,不是很容易暴露吗?”

  “这个,我们现在也不太清楚。也许他们中的一个,大概率是拿着钱的这个,故意设了什么局。你出席这个活动,也一定是在嫌疑人的考虑之中,他们不怕暴露。如果你不去,他们倒有可能起疑。而你的任务,我刚才说了,就是察言观色,寻找疑点。你就是我们安在聚会上的一只眼。”

  梁紫音点点头,苦笑:“也许,在同学眼里,我还是当年那个清高不懂事的书呆子。”

  局长笑了,笑容后面好像在说,你现在不是书呆子吗?梁紫音捕捉到了这层意思,愤愤地想:我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单纯的女学生了。

  局长说:“根据情报,韩叙,或者说韩小林,其实一直在暗中参与贩毒活动。他家那间西餐厅,可能就是个窝点。可这家伙太狡猾,我们一直不掌握他的情况,甚至有两回和他擦肩而过。大概他也意识到了贩毒太危险,就想换个方式大捞一笔,然后彻底消失。”

  梁紫音听着,突然警觉,局长已经说了好几次“根据情报”了,这次行动显然就基于这份大家都重视并认可的情报。这情报肯定来自内线,而这个提供情报的人……

  “局长!”她突然问,“这份情报的提供人是谁?”

  局长愣了,他想不到梁紫音会问出这个问题,梁紫音虽然不是一线办案民警,但规矩她应该还是懂的。

  “紫音,你……”

  “局长,提供情报的人是不是也是我们班的?是不是也是我的同学?”梁紫音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颤抖,她的脸色苍白。

  局长看着她,慢慢说:“我只知道,这情报是缉毒部门转来的。”



  时间在快乐气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聚会高潮迭起。

  师秀杰醉醺醺地举着酒杯,站在椅子上,开始朗诵他的新诗:“遮住了脸,挡不住心情。我在口罩里焐热,你的眼神也随之燃烧。我嗅不到你的唇香,却闻到了你的炽烈……”

  大家一阵欢呼。男人们又集体喝了一杯。

  没喝酒的梁紫音当然清醒,她环顾四周,悄声问刘潇:“韩小林怎么还没来?听说他不是答应来的吗?谁通知的他?”

  刘潇一直在向女同学们炫耀着她正筹备着的环球豪华游轮度假计划,听见梁紫音的问话就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知道,大概是我们那口子吧,大多数人都是他通知的。”

  梁紫音探头往男生桌上看,见吴天明不在,就捅捅刘潇:“嘿,你那口子溜号了。”

  刘潇满不在乎地说:“甭理他,准又跑茅房拉稀呢。”

  刘潇的粗俗言语并没有让梁紫音在意,她早听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奇怪,清高典雅的梁紫音,当年竟和粗俗胖硕的刘潇成了闺蜜。在这座城市里,刘潇家算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群人,她父亲原本就是个走乡串村倒腾鸡蛋的小贩子,但精明能干。刘潇原来也不叫刘潇,她叫刘桂花。刘桂花从小就爱跟着父亲串街,学会了讨价还价和跳脚骂人。幸亏鸡蛋小贩有远见,用鸡毛掸子逼着独生女儿去上学,终于草鸡变凤凰,刘桂花蜕变成了刘潇。

  梁紫音暗暗有些着急。聚会眼看过半,有的女生已经表现出兴味索然的样子,开始打哈欠看手表。而那个韩小林,还是迟迟没有现身。

  她又开始怀疑情报的准确性了。如果韩小林就是韩叙,就是那个骗了上亿资财的诈骗犯,他会选择这样一个场合来冒险找回他的赃款吗?

  梁紫音低头看看手机,一条微信也没有。这个平时总响个不停的玩意儿,今天好像睡着了,一声不吭。男生那边仍在兴高采烈地喝着酒,互相调侃着,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而女生这边,已经转入三三两两小范围的密谈了,话题也多半转向了淘气的孩子和不着调的老公。见梁紫音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刘潇很失望,便转头和她另一边的齐丹丹聊开了。齐丹丹是个很随和的人,不管刘潇说什么,她都点头微笑,适时地“哦哦”响应。

  梁紫音意识到,吴天明还没回来。他的这趟厕所去的时间真有点儿长了。莫非,他就是那个人?

  她拍拍刘潇的肩:“我去趟洗手间啊。”说完就起身往外走。刘潇正在兴头上,向齐丹丹推荐着一款护肤品,大概都没听清梁紫音的话,只是“唉”了一声回应。

  洗手间在通道的中间部位,门前的吊灯是通道里最亮的一盏,很醒目。梁紫音走到门前,见敞开式的外间是一排洗手池,台面上放着一支点燃着的熏香,正缓缓地升腾着一线青烟。往里,两扇小门分在左右,一扇门上面的标记是烟斗,另一扇门上则是高跟鞋。

  她停住脚步,想侧耳听听动静,男洗手间的门突然打开了,走出来的却是师秀杰,脸色有点儿白,显然刚刚吐过。

  “紫音?你怎么……也喝多啦?”

  梁紫音没好气地说:“我就没喝酒。”随即问道,“吴天明是不是在里边?”

  师秀杰笑起来:“刘潇派你来查岗?”

  梁紫音顺水推舟地说:“是,吴天明怎么样?”

  “喝太多了,在里边躺着呢,我都弄不动他。”

  “那我去叫刘潇。”梁紫音转身要走,师秀杰拦住了她,“别去。”

  梁紫音不解:“为什么?”

  师秀杰说:“让他先哭一会儿吧。”

  梁紫音明白了,叹了口气。师秀杰掏出烟盒:“你不介意吧?”

  梁紫音说:“我不介意,饭店介意,这里禁止吸烟。”

  师秀杰愣了愣,好像酒劲儿还没过去,反应有点儿迟钝。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也不回头,突然大吼了一声:“人生啊,就应该是一顿酒!”



  人生如酒。这话好像还有人曾经说过。对,是当年的田钢。

  那年,因成功侦破一起杀人案,他第一次立了三等功。特意赶到省城向梁紫音报喜时,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在省电视台旁边那家他们常去的小饭馆里,他破例要了酒,是那种小瓶装的二锅头。他先给梁紫音倒了一小杯,然后把剩余的酒全部倒在另一只茶杯里,一饮而尽。就在放下杯子的時候,他说:“人生啊,就应该是烈酒,喝起来火辣辣的痛快,就像一团火倒进了胃里,腾地一下,整个人都在燃烧。”

  梁紫音闻着酒的淡淡香气,慢慢地说:“如果说人生如酒,那也应该是一杯红酒。有漂亮的颜色,有丰富的香气,有慢慢醒过来的醇厚。”

  田钢看着她,不说话,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种温柔。喜悦带来的豪放一点点退去了,他慢慢沉入了一种宁静的氛围。他突然站了起来,隔着桌子向梁紫音俯下身来,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这就是梁紫音的初吻,是她永远不能忘却的生活片段,是让她想起来就心痛的往事。

  片段就是片段。她现在完全回忆不起当时他们约在电视台门口见面时的情景,也想不起后来她是怎么回到自己的住处的。那个吻仿佛嵌在她的记忆里,之前之后都是混沌,只有那一刻,鲜明而富有痛感。

  父亲其实早就知道梁紫音和田钢有交往,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他似乎并不太相信他们会真正走到一起。他了解自己的女儿,认为她根本不会看上一个在一线冲杀的小警察。他的错误,在于他粗心地忽略了一种基因的顽固,他的女儿再柔弱,也是警察的女儿。在父亲病倒之后,梁紫音常常看着沉睡的老爷子,一点一点地回忆起往事,仿佛从中探寻着这个老刑警的隐秘心情。家里有一本相册,全是母亲去世后父亲专门挑选出的母亲的照片,这是他们父女最珍贵的记忆了。梁紫音常常坐在父亲床前,一页一页地翻看这本相册,把相册举到父亲面前,让他说出某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或地点,让他说出当时的故事。父亲当然不会回答,他沉默着,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微笑。于是,照片里的故事便只能由梁紫音自己去想象,去编织,去不断地补充细节了。

  当了警察之后,她想象中的父母,在同事们,特别是在那些可以称之为长辈的人们的口中,慢慢地清晰起来。他们不再是相册里的照片,而是活生生地站立在她眼前的人了。她有点儿惊异地发现,她的母亲并不是她曾经以为的和自己酷似的那样温顺柔和,也并不清高孤傲,她就是个女警察,和她现在的女同事们一样的女警察。她们可以温柔甚至娇憨,但也可以冷静刚强;她们能把小家庭料理得井井有条,也能在抓捕嫌疑人时如下山猛虎。母亲是读过大学的,确实有知识有文化,但在和她共过事的人们口中,这些都被淡化了,她只是个面对尸体眼都不眨的法医。不管什么样的案子在她的手术刀下都能找出可供追查的线索。现在的局长,当年的小刑警就曾赞叹说:“你妈妈好像有一双透视眼,尸体往手术台上一放,她就能说出子丑寅卯。”

  是警察生涯改造了母亲,还是母亲的性格给警察生活增添了更绚丽的色彩,这已经是个理不清的乱线团了。如果生活真的是一杯酒,那么,梁紫音觉得,母亲的人生是鸡尾酒,是那种调制起来最复杂而色彩最为丰富的鸡尾酒。

  母亲是在一次出现场的途中出车祸牺牲的。那是一起发生在深山里的杀人案件,勘查车在雨后的山路上滑进了崖底。

  当时,五岁多的梁紫音并不了解母亲牺牲的细节,出于疼爱,没有人告诉她这些,父亲更是缄口不言。而从警之后,她从身边的姐妹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从此,梁紫音决定要循着母亲走过的路,做一个如母亲那样的警察。她常常觉得自己做得还很不够,就像今天这样,她不应该紧张,不应该慌乱,更不应该让思绪扰乱工作。

  可是,她怎么也制止不了自己对田钢的思念。她越来越觉得那个提供情报的人就是田钢。

  根据一个宣传干部对公安工作程序的了解,田钢似乎不应该涉入经济案件的侦查。梁紫音猜测,田钢应该是在更艰辛更危险的地方隐蔽地工作着,甚至可能在国外。但是,从局长的话语里,她隐隐约约地、近乎本能地认定——情报来源于田钢。局长不也说,情报来自缉毒部门吗?也许只有田钢最熟悉韩小林,他们曾经是一条巷子里跑大的伙伴。当然,他也熟悉这个班。他在和梁紫音交往的时候,聊起班上的趣闻如数家珍。梁紫音曾经惊异地問:“也没见你和大家打成一片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事?”

  田钢笑着说:“所以,我天生就是个当刑警的料,我能过目不忘,还会抽丝剥茧、顺藤摸瓜。”

  吴天明和刘潇谈起了恋爱,当初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也是他最早告诉梁紫音的。

  他还告诉过梁紫音,这班上还曾有另一对儿秘密恋人。可那是谁和谁,梁紫音今天竟然记不得了。对了,当时田钢也说,他只知道男生是谁,女生是哪个他也不知道——“那哥们儿死活不说。”

  显然,当年的那一对儿,没有吴天明和刘潇高调显眼。



  还是要先想清楚,韩小林将如何和他的前合伙人接头。

  梁紫音突然想明白了一点,热闹的饭局还真的是适合暗中做点儿什么龌龊勾当的。人虽多,但个个酒酣耳热,或者卿卿我我地叙旧情,或者脸红脖子粗地吹嘘自己;也有人一肚子委屈借着酒劲儿翻腾出来,或者喝闷酒,或者掉眼泪。人人都是一种忘我到癫狂的状态,若有个小偷进来顺走部手机,大概都没人会发现。而且,饭店还有那么多隐秘的死角,洗手间就是个最适合的见面地点。私密性强,而且其淡淡的香薰味和排泄物、呕吐物的味道混合起来,颇适合掩盖犯罪的勾当。还有,储藏间和冷库。还有,厨房……假如韩小林想化装成厨子的话。

  梁紫音想,吴天明久久不出来,真的是在吐吗?真的是在哭泣吗?

  如果吴天明就是那个接头人,那么师秀杰刚才就是在为他打掩护了?那么他们会是同伙吗?

  梁紫音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头热汗。

  她努力地回忆着韩小林的样子,但那样子仍然是模糊的,在她的记忆中忽隐忽现。她只记得,那是个矮个子的男孩儿,性格阴郁,眼神里总像是有着些许愤怒和悲伤。他的脸上,不时会有被父亲殴打留下的青紫。那个有名的西餐大厨,穿上雪白的工作服时彬彬有礼,脱了衣服回家就是头狂躁的公牛,韩小林一旦跑得慢了,就会遭一顿毒打。

  毒打下长大的男孩儿,最终成了祸害。

  一个胖胖的男服务员从梁紫音身后经过,脚步匆匆,连头都不抬。大概,站在洗手间门口的男女,是他早看惯了的,提不起任何兴趣。

  梁紫音盯着那个服务员的背影,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傻站着,她知道自己不像有经验的侦查员,此刻她脸上的焦急一定暴露无遗,谁都能看出自己的紧张。她走到洗手池前,把手伸到水龙头下边假装洗手,耳朵却努力寻听着男洗手间里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一声叹息。

  有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有人说话,也是轻柔的:“紫音?”

  梁紫音抬头,是齐丹丹站在面前,一脸的关切:“你没事儿吧?”

  梁紫音笑道:“没事儿,我能有啥事儿。”转念一想,自己出来确实时间有点儿长了,就又解释了一句,“刚刚觉得闷,就到外边站了一下。”

  齐丹丹说:“确实有些闷,我也有点儿坐不住了,想走,又觉得不合适,大家都挺高兴的。”

  梁紫音笑道:“你还是那么善解人意,总替别人着想。想当年,女生们闹点儿小矛盾,出面调解的大多是你。你们单位让你当办公室副主任,也真是知人善任。”

  齐丹丹突然收了笑容,口气也变得幽幽的:“当和事佬其实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我这辈子,什么都为别人着想,可谁为我想过呢?”

  这话挺突兀的,显然有所指。梁紫音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就只能含混地应了一声。当年读书的时候,齐丹丹既不是梁紫音这样的优秀学生,也不是像刘潇那种处处张牙舞爪的风云人物。她相貌平平,资质也平平,唯一的优点就是平和,善解人意,像是鸡争鹅斗的女孩子们之间的一种润滑剂。而此刻她脸上骤然浮现的一种阴鸷,竟让梁紫音吓了一跳。

  齐丹丹看着梁紫音,很有些羡慕地说:“看你多好,活得那么潇洒,像一只自由的鸟,想飞就飞。”

  梁紫音想起,齐丹丹和自己一样,也没结婚,原因则不详。她不好接齐丹丹的话,就委婉地说:“嗨,什么自由不自由的,人活着,自寻快乐就是了。”

  齐丹丹一笑:“可我想飞。”

十一



  醉醺醺的吴天明拍着桌子喊道:“这韩小林,到底还……来不来啊?”他的脸此刻惨白。这家伙喝酒有个众人皆知的特点,喝到一定量上,脸就会红得像关公,吐了两次之后,立刻就会变成白脸曹操。

  此刻,他的脸就惨白得吓人,而聚会,此时也已成了残席。

  空瓶子在桌上地下东倒西歪,盘子里的剩菜惨不忍睹。男生桌上的汤碗里,漂着不知是谁擦过嘴的纸巾。女生这边,最后上的松鼠鱼几乎没动筷子,廉价的水果盘却被抢光了。吴天明的叫唤,也没有人响应。

  梁紫音却仍是高度紧张。吴天明的话,也是她想问的。她想不明白这个韩小林,或者说韩叙,为什么会爽约?这可不是一般的聚会,关系到上亿赃款的下落,宁肯刀头舐血,他也不该放过的。隐隐约约的,梁紫音猜到这里边有阴谋,十有八九是有人给韩小林设的套。而这个套,应该说目前还不完全在警方的控制之中,坐在五菱宏光面包车里的郭队他们,也一定正着急得摩拳擦掌。

  梁紫音听说过,经济犯罪侦查支队曾经对追回赃款信心十足,接近九位数的款子,还能凭空消失吗?可是,这笔钱就是消失了。看来这个被韩小林委托掌管赃款的人,是个极其聪明的家伙。每一笔诈骗来的钱,一入账就即刻被转移、拆分,如同渗入沙漠的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这样的局面,郭队他们一度束手无策。因此,抓到这个掌握赃款去向的家伙,是案件突破的重中之重,甚至比抓获韩小林还重要。

  她再一次一个人一个人地审视了她的同学们。酒酣耳热,这时候的男女,是最应该展现出真面目的时候。他们在生活里已经习惯了的矜持,现在完全被抛到一边了,像是随手摘下的一次性口罩。那对儿双胞胎,在唱二重唱《乌苏里江船歌》,这是他们的保留节目,从上学的时候唱到现在了,配合已经不那么默契,还有了些烧烤熏出的烟火味儿。同学们仍然鼓掌欢呼,热情四溢。师秀杰抱着双肩在发愣,目光散漫,面无表情,也许是在酝酿新诗吧。只有刘潇,仍然精力充沛,滔滔不绝地向女同学们炫耀着什么。有人让她去照顾一下吴天明,她只瞥一眼说:“没事儿,一会儿我们家司机会来伺候他的,比我强。”

  梁紫音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时隐时现,像是一只蚊子,有嘤嘤的声音,却看不到影子,更无法把它一巴掌拍死。而它,却常常反过来抽冷子就叮上她一口,让她的神经冷不防地抽搐一下。这东西是什么呢?是线索?是细节?是记忆里的某个片段?你不是总能记住片段吗?她气恼地问自己,但质问让记忆更混乱了。

  片段,人生中的片段,既多且乱,那就是一群思想里的蚊子,东一只西一只,忽而在亮光下清晰无比,忽而又隐入黑暗,只剩下翅膀上闪过的微弱星光。现在,在梁紫音的脑海里,蚊子们很得意。

  田钢的脸庞就在蚊子的嗡嗡声里浮现了。他微笑着看着梁紫音,仿佛在问:“你怎么了?”梁紫音觉得一种委屈从心底涌出,像潮水一样漫过她的思维。她喃喃地说:“你说我怎么了?”

  一个片段就这样慢慢清晰起来,那是她和田钢最后一次见面。梁紫音记得很清楚,那天她刚刚接手了电视台一个重要欄目的主持工作,心情可以用狂喜来形容。那天在那家小饭馆里,一直是她在兴奋地跟田钢说话,说她的栏目设想,说她的未来打算,说她的策划方案……今天回想起来,那天的田钢是有点儿异样,他微笑着听她的讲述,不说话,眼睛里却有一种复杂的东西。

  很可惜,兴奋之中的梁紫音忽略了那本就不易察觉的异样。

  田钢默默地拿起梁紫音放在桌上的笔记本,仿佛漫不经心地翻着。梁紫音记得,她当时嗔怪地问:“你翻我的工作笔记干吗?”

  田钢只是笑笑,说了句:“没事儿。”

  那天梁紫音没有回住处,直接回了电视台。她要连夜细化她的方案,把白天会议上提出的一些问题解决掉。在电视台门口,田钢轻轻拥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祝你成功。”

  梁紫音红了脸,挣脱出来说:“单位门口,好多人看着呢。”

  回到办公室,梁紫音发现她夹在笔记本中的一支圆珠笔不见了。

  那是一支普通的笔,是台里发的,几乎电视台人手一支。为了防止被别人拿错,梁紫音在笔杆上缠了一根粉色的橡皮筋。梁紫音想,大概是走路匆忙,掉在什么地方了。

  今天,就在此刻,这个记忆片段为什么突然如此清晰?

  而且,仿佛一道闸门被突然打开了,记忆就如流淌的水般泄了出来。蚊子们开始在记忆中排起队,前因,后果,慢慢有了模模糊糊的顺序。

  那天的事,那天之前的事,很久以前的事,那天之后的事……是不是自己一直在压抑着记忆的存在?就像一堆旧书刊,本已打包放进了储藏间,不想再看,不想再翻,而今天却……

  梁紫音突然警觉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只有警察才会有的光芒。

  她环视着她那些姿态各异的同学们。她发现,齐丹丹又不见了。

十二



  在包房门外,梁紫音迅速发出一条微信:“找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人,矮,胖,脸部可能有化装,特征是胸前没有佩戴同庆春饭店的标记牌。”

  微信很快回来:“明白。”

  她走出饭店大门,远远看到停车场角落里那辆五菱宏光面包车的车门开了,有人下车,向饭店走来。她突然有些犹豫了,万一我的判断是错的,那个人不是韩小林呢?万一他是韩小林,而他已经脱掉了制服呢?还有,万一他已经离开饭店了呢?

  不会。饭店外围已经被经侦支队封锁,他不大可能逃脱。而且,梁紫音大胆断定,他们的交易还没完成,韩小林不会放弃。

  此刻,她的思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猎犬,突然有了清晰的思路和扑咬的欲望。她恍然觉得,是田钢给了她某种灵感,让零碎的细节在她脑子里串联了起来。她回头看向饭店,目光炯炯。她的严肃让门口的迎宾小姐都惊住了,想问又不敢问。同庆春饭店原来是一家市属国有企业的总部办公楼,企业发展搬迁后,现在一二层是饭店,三层以上是对外出租的写字间。梁紫音的目光移到了楼顶,那里,“同庆春饭店”五个霓虹灯大字晃得她眯起了眼睛。她记得,那字是前市委书记题写的,有点儿幼稚,但挺豪放。

  “怎么能上到楼顶?”她厉声问迎宾的服务员。

  服务员先是一愣,随即答道:“两边都有电梯。”

  梁紫音向左边楼道跑去,服务员在她身后又喊:“右边,右边,左边的写字间专用,从饭店上不去!”梁紫音立马调转方向,听见那小姐还在唠唠叨叨地说,“楼顶上有我们饭店的水箱和光伏电源,所以我们有时候需要上去维修……”

  电梯只到六楼顶层,往上要走一段楼梯。

  梁紫音的心怦怦跳,她屏住呼吸走上去,每一步都仿佛很沉重。推开锈迹斑斑的小铁门,她一眼就看到在霓虹灯的“春”字和“饭”字之间,站着一个消瘦的女人。

  梁紫音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齐丹丹,你飞不了。”

  齐丹丹回头,还是慢条斯理地说:“为什么飞不了呢?我只要再往前走两步……”

  梁紫音大声喝道:“你不要做傻事!”

  齐丹丹侧耳听听,然后问:“你们抓住他了?”

  梁紫音不回答,她其实也在关注着战友们的行动。她缓缓地向前走,说:“你要真关心他,就不要和他一起走绝路。”

  齐丹丹问:“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没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梁紫音说:“是你的环保袋子。虽然上面的印刷广告看不清了,可那两行毛笔字却很清晰,显然是新写的。‘朔风吹碧雪,金晖照丹林,丹和林,都有了,是感情的真挚流露吧。顺便说一句,我记得当年你就爱练楷书,有点儿功底。”

  齐丹丹笑了:“这能说明什么?巧合而已。”

  梁紫音说:“恐怕未必。我刚刚查了一下,真要感谢万能的网络,这么久以前的小消息都还查得到。这袋子是当年一家西餐厅开业的时候定制的,数量不多,只送给了出席开业典礼的人。这些人,除了几个小报记者,大多是韩小林家的眷属和朋友。”

  齐丹丹不说话了。她看上去仍然平静,但梁紫音注意到她的两腮微微鼓了起来,她在咬牙。

  “丹丹,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首,把韩小林的赃款交还,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钱。”

  齐丹丹还在笑着,但笑容有些扭曲:“紫音,别扯那么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和他的事?我曾经以为没人知道。”

  梁紫音老实地说:“还是有人知道的,韩小林告诉过别人,但是,他确实没透露过你的名字。我刚刚说的大多是我的推测。”

  齐丹丹哈哈大笑:“你还真是个好警察。”

  梁紫音说:“谢谢夸奖。”

  齐丹丹却突然爆发了:“你们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你们不知道,他爱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个肖叶!那个莫名其妙来到咱们班的肖叶!我其实是她的替身!韩小林和我睡觉都会喊肖叶的名字!”

  梁紫音愣住了。

十三



  齐丹丹和肖叶在外形和性格上有什么相似之处吗?梁紫音早就忘记了那个如影子般存在过的肖叶了。现在如果认真回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肖叶身上有着一种大城市女孩儿的气质,而这些,绝对是齐丹丹不具备的。梁紫音记得,丹丹的父母都是化工厂的工人,她父亲还曾经是市级劳模。那家厂虽然现在不太景气,当年可是市里的支柱产业,穿着化工厂工作服的人走在大街上都能招来艳羡的目光。齐丹丹走了一条小城姑娘最顺理成章的道路,接父亲的班进厂当会计,一路干到办公室副主任,这条路平稳,然而平淡,甚至是乏味。如果齐丹丹说的是实话的话,那么即使做了别人的替身,她大概也享受著那种刺激的快感吧。

  梁紫音警告自己,此时此刻,不能分神,不能让自己陷入没用的回忆之中。她盯着齐丹丹,慢慢地说:“但是你爱他。”

  齐丹丹回答得很干脆:“你说对了。”

  梁紫音说:“可你不应该陪着他走上这条道路。”

  齐丹丹冷冷一笑:“所以,今天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原来如此,果然有圈套。

  由爱而生的恨,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烈也最痛苦的感情了。当年因田钢的不辞而别,梁紫音也感受到过这种恨。但是,今天面对齐丹丹,她突然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骄傲,她觉得自己和面前的齐丹丹毕竟不是一种人,她们用不同的目光看世界,看爱情。

  她已经不动声色地走到齐丹丹的面前,伸手就能抓住她的衣服了。她有点儿紧张,不,是很紧张。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稳准狠地抓住对面的女人,这个女人可是下定决心要鱼死网破的。她闻到齐丹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居然还是化了妆来的。

  手机在梁紫音的衣兜里嗡嗡地响起来,她立刻意识到,韩小林落网了。对面的齐丹丹也听到了,她的脸色陡变:“他被抓到了?”看来,她也是高度紧张。

  梁紫音不说话,也不敢低头掏手机。

  齐丹丹突然看向梁紫音身后,大喝一声:“不许过来!”梁紫音本能地回头,齐丹丹趁机跳上了霓虹灯的架子。梁紫音反应过来被骗,急忙紧跟一步,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襟。

  齐丹丹整个身体已经悬在楼外了。梁紫音的胸口被她带得撞在水泥矮墙上,疼得喘不上气。但她仍然奋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齐丹丹的胳膊。两个女人,僵持在楼沿处。四只眼睛对视着,都是复杂到无以言说的内容。

  齐丹丹说:“紫音,求求你,松手吧。”

  梁紫音摇头:“我不会放手的!”

  齐丹丹笑笑:“你看你脸都白了,别费劲了。”

  梁紫音用力拽着齐丹丹说:“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你死在我面前,也不能让那些老百姓的血汗钱凭空蒸发。”

  齐丹丹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个好警察。”她突然伸手抓住了梁紫音的胳膊,又说,“如果我现在把钱的下落告诉你,你会不会放手?”

  梁紫音愣了一下:“不会!”

  齐丹丹闭上眼睛:“你不是真的关心我,你只是为了那笔钱。”

  梁紫音觉得自己有点儿被她说糊涂了。可她顾不上想明白这些了,她的体力在急速地消耗着,胳膊酸痛,腿也越来越站不稳,甚至连脚趾都因用力过猛而疼了起来。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思维也似乎停顿了。她在心里盼望着战友们快点儿到来,她相信他们知道她在楼顶,因为饭店门口那个话痨服务员一定会告诉他们的。

  齐丹丹说:“紫音,你放手吧,我真的想飞一回。”

  梁紫音怒喝道:“你闭嘴!”她的脑子飞速运转,想着用什么话来打动这个吊在半空中的女人,却越想越想不清。

  齐丹丹说:“我早想过了,只有从这里到地面的十秒钟,是最自由的时候了,我这一生都没有这样自由过。你就让我……”

  情急之下,梁紫音打断她梦呓般的絮叨:“你刚才说的都不对,韩小林虽然混蛋,但他是爱你的!真的!他亲口说过的,和田钢说过!”

  齐丹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别扯了,我不相信任何人。”

  梁紫音紧盯着她的眼睛说:“那你应该相信钱吧?上亿的钱他可是放在你手里了,连他那个病得要死的妈都没见着一分!”

  梁紫音看得出,齐丹丹明显有点儿动摇了,她不再说话,也不再挣扎。她转过脸去,梁紫音在霓虹灯的光亮里看到了她眼角的泪水。

  梁紫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全身的力气都调动起来。她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必须要抓住。她仰起脸,在霓虹灯的间隙里竟然看到了月亮。她大吼了一声,猛地发力,声音像是野兽的长啸。她竟把齐丹丹拉上来了!

  几乎同时,她隐约听见楼顶的那扇铁门响了一声,有人上来了。“梁处,你没事吧!”声音很熟悉,但梁紫音此时反应迟缓,她没听出那是谁。她盯着瘫坐着的齐丹丹,突然笑了:“你还真是个恋爱脑。”

  齐丹丹也笑了:“你也是。”她笑得有点儿意味深长。

十四



  当全身酸痛的梁紫音回到包间时,这里的聚会已经散了,手脚麻利的服务员们把杯盘碗筷都收拾干净了。酒醉的吴天明,珠光宝气的刘潇,那对儿唱《乌苏里江船歌》的双胞胎,好像都凭空消失了,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空气里只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好像有个醉鬼,久久不舍离去。

  只有羊汤馆老板兼诗人师秀杰一个人坐在那里。

  梁紫音惊异:“你怎么没走?”

  师秀杰笑笑:“等你。”

  梁紫音也笑了:“别胡扯了,小心回去晚了你老婆不答应。”

  师秀杰起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盒。

  “这是今天下午我收到的快递,附言说让我在今晚务必转交给你,还要求说要在没有别人的时候转交。现在,我完成任务了。”说完,他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梁紫音一时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想问,师秀杰已经没影了。

  她只好撕开包装,打开那只盒子,是一支旧圆珠笔。

  笔杆上缠着一根粉色的橡皮筋。不,是两根橡皮筋,新的一根也是粉色的,还多了一个精致的吊坠,是两颗被箭穿在一起的心。

  梁紫音热泪盈眶。

  责任编辑 张璟瑜

  插图 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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