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有两座桥,我们站在新桥上。没有特别的含义,只是新桥离老宅近一些。说是老宅,其实并不老,我弟弟就出生在老宅里。那年,我们从老宅家后面的沟汊边刚搬过来,听爷爷说那才是真正的老宅之地。原因很简单,村前的这条小河被挖宽了,还有了一个名字“建丰河”。村子现在有名字,但别人问及我,我总喜欢说“江苏东台三仓乡朱万村”。我们家的房子在哪儿的?每次我们弟兄仨来村子,总会站在新桥上寻找老宅的确切位置。我和我哥总是搞不清,我弟手一指,哝,就是那里。我们总表示怀疑,弟弟会说,没错,当年拆时,我在场,我是看着房子被拆了的。全家都离开了村子,宅基地只能归别人了,房子是卖了,但买的人家没心疼钱,当即就拆了,盖起了新房。我们觉得新房子也就是新,其他的还真没有我们家的老房子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越来越觉得以前的旧房子真好。
房子的布局,厨房的位置,猪圈羊圈在哪儿,我弟记得很清,别的,他就模糊了。村子里有几户人家,我是记得的,比如左邻右舍,村东头的人家,两座水塘边的三户人家,记住都因其位置特殊。还有三四户人家,我也记得,因为我小时候常被这几家的孩子打,每次我奶奶都拉着我在人家门前扯着嗓门骂上好一会儿。骂,只是语气,说出的话,都是替我叫不平。骂人不带脏字,我奶奶的这张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村里每户人家的位置,房子的式样,家里几口人,都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只有我哥最清楚。
我哥比我大六岁,在朱万小学上满五年后,到邻近村子的红光中学上到高一,后去了弶港农场中学。我在村里上到小学三年级,我弟在村小学只上了一年。我哥大学毕业后先被分到徐州,后在南京安家,虽然还在省内,但回朱万的次数不多。不过他与朱万的几位同学一直保持联系,时常可以得知朱万的实时变化。在我们弟兄仨中,他对当年朱万的了解最深最全。我弟在农场工作几年后去了盐城,对后来朱万的许多人和事,他消息最灵通。虽然离朱万很近,但他回去的次数也不多。许多年里,我每年过年都是要去弶港农场的。到了年二十九,父亲带着我代表弟兄仨到朱万上坟。老家有习俗,上坟时是不能进别人家门的,也绝少进村子。这下好了,每次都是隔着河望着村子里,看到熟悉的人,打个招呼,礼节性地说几句话。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自从我离开了朱万,我与朱万之间便有了一条河,比现实中的这条河更宽更深,而且根本无法越过。
我比我弟大三岁,小学三年级后也就是十岁那年,我随母亲、我弟也去了农场,也就从那时起,朱万成了我们的老家。我只记得在朱万时与我哥有关的两件事,一件是他上小学五年级时,我时常坐在他教室门口的兀槛上。还有一件是有一年秋天我与他从村上的晒场走过时,我问他墙上“深挖洞、广积粮”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弟的事,我也只记得两件,或者说只是一件。他上一年级时,喜欢把算盘在地上拖着走,他说这样算盘像飞机也像汽车。我不知道,这与他后来做汽车修理工、当职业驾驶员有没有关系。某天,我爷爷发现了我弟拖算盘便喝斥,小孙子,不能拖,要不然,以后不识数的。我弟便不再拖算盘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扛着板凳或小桌子去学校。那时朱万小学桌椅非但不够,有许多还破损严重,我弟这样的举动,让学校老师很高兴。我爷爷呢,居然也高兴,还说,比拖算盘强多了。我和我哥都没拖过算盘,可我俩都没能像我弟那样会算账,把生意做得不错。我弟确实比较调皮,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岁数还小。我哥说过一件事,有好几次我们弟兄三人一同去外婆家,走在路上,我弟总是乱跑,实在是管不住。我哥就用一根绳子把我们三人拴在一起,我哥在前,我弟在中间,我押后。这事,我居然一点兒印象没有,我弟更是记不得了。好多年后,应该是我弟弟的女儿有了我弟当年那么大时,我们弟兄仨只要见面,总会粘在一块儿,就连在宾馆睡觉也非要挤在一间房里。父母去世后,如此的“拴在一起”更成为我们三人在一起的常态。但凡我回老家,他们俩一定会放下手里的一切回去。据说弟兄三人形影不离,在老家成了许多人的谈资。当年我们是用绳拴的,现在是情同手足的相连。
那时放学后和节假日寒暑假,我们都是要帮着家里做农活的。我多半是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混在一块儿,我哥就不一样了,到了初中,他就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劳力。这让他可以真正和大人们一起干活,也就是说他能进入乡村的成人世界。如此,对当年朱万的生活,我哥最有体味。我基本在成人世界之外,只是比我弟稍好些。当年的我,相当顽皮,但又讨大人喜欢,这让我经常可以游走于成人世界的边缘。
说老家的事,是我们弟兄仨每回聚在一起必不可少的话题,常常还是说得最多的话题。这很有意思。我哥说得多的是当年朱万的事,这最让我们惊讶。常常是,我与我弟听着听着,就觉得朱万太陌生了,根本不是我们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我弟擅长说自我们离开朱万后一些人的命运,在这方面,他口才出奇好。而我,恰恰处于他们中间,什么都知道些,但又都不如他们了解得多,知晓得深。至于有关我们家庭的历史,在他们面前,我是百事通,这得益于我爱听我爷爷讲故事,我爷爷也最乐意和我讲故事。我们那儿把老人讲故事称为“说古”,显然,说的多是些有关村庄以往的人和事。之于村庄,这样的“说古”,其实是在延续历史,村庄的历史也多数是以此方式流传下来。
弟兄仨见了面,言语就自动切换成家乡普通话了,只要聊到朱万,真正的家乡话就会自然而来。而桥上的我们,从口音到表情,完全是朱万式的。几乎每次回村子,我们弟兄仨都会站在桥上,以言说的方式,合力将曾经的朱万村复现。有时,我们说说,然后就直接走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走进村子,和乡亲们拉拉家常。我哥我弟都会认识许多人,而我多少有些尴尬,眼前的人太陌生,我只记得当年的他们。
我最喜欢的还是弟兄仨在桥上,隔着河说朱万。我们把眼前的一切抹去,在讲述中回到当年的朱万。我们用语言把村子的每个角落都转过一遍,把那些记忆深处的人和事请出来。即使走进村子里真真切切地走走看看,我们也总喜欢把时间拉回到过去。到一家门口,看着这些年刚建的房子,我们会说以前这人家的房子是什么什么样的。眼前是一片麦地,我们说的却是以前这里有条沟,那里是村里的大晒场。遇上人聊会儿天离开后,我们也会说起这人从前是什么样的。因为这样的讲述,过往和当下,才得以清晰。我们曾经试过,只在桥头默默地站站,在村子里只专注眼前的一切,那我们仿佛是来到一个陌生之地,相当陌生。当然这样的情形只能是暂时的,因为我们总会遇见乡亲。彼此一搭话,不超过三句话,人家也会以讲述的方式把我们拉回当年,拉回从前。
我们的脚步很坚实,我们的目光很用心,可我们总沉湎于讲述。我们好像共同在写一篇小说。与写小说一样,我们的记忆以及随之而来的讲述,并不可靠。与写小说不同之处在于,我们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讲述中,进行修正和补充。
弟兄仨中,我对乡村的了解最特别,以童年的心灵和视角穿梭于历史与现实、孩子与成人的多种空间里。现在想来,这其实是极好的乡村生活体验。或许正因为如此,我能够在纸上建构江苏东台三仓乡朱家湾。在我看来,朱家湾远比朱万村更接近村庄的真实,但这不是历史,而是留在心灵深处的印记。
每回说到村前的这条河,我们都会说,以前这条河很宽很宽啊,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窄了?然后,我们又会说,还是那样宽,一点儿没变窄。我查过相关资料,河的宽度几乎没有变化,可每次我们的直觉总认为以前的这条河宽着呢。
之于生活和小说,这都是很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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