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生

　　

　　正月初六，清晨八点，西北的天空还处在一片昏暗之中，零下二十一摄氏度的低温却让人格外清醒。这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也是我爱人来边关探亲返程的日子。我送她到阿勒泰机场，陪她办理值机手续，看着她一个人过了安检，我便在候机楼外等待航班起飞。

　　飞机起飞了。望着头顶呼啸而过的飞机，我扶了扶帽檐，朝着航班飞过的方向敬了一个礼。虽然隔着茫茫夜色，我相信，她一定能够感知。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俩又将重复两地分居的生活。在距离阿勒泰五千多公里外的南京，她得继续用柔弱的双肩独自支撑起我们的小家。而我，则要继续守护在遥远的西部边陲。

　　除去辗转在路上的时间，这个春节我俩真正在一起只有四天。我原本想，她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之前只来过两次新疆，便擅自做主，打算就陪她在阿勒泰市区逛逛，感受一下西北边城的新年。

　　殊不知，她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执意要去边境一线亲身体验戍边生活，迫切地想要了解我工作的全部。她说，只有真正在一线度过的年，才叫“边关年”。

　　我拗不过她。正月初二，一大早，我便陪着她踏上了前往边境一线的路。

　　位于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铁热克提乡的白哈巴村，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这个村距离哈萨克斯坦东锡勒克仅三华里，有“中国西北第一村”之称。

　　即使在交通如此便利发达的今天，边境与城市的距离依旧遥远。从阿勒泰市前往白哈巴村，车子沿着数不清的盘山公路行驶了二百四十九公里，整整七个小时。在这之前，她从南京出发，横跨大半个中国，辗转在进疆的路上，赶飞机、坐火车、倒汽车……已经捱过了三十七个小时。

　　一路上，她被眼前雄浑辽阔的边关景象所震撼，也像我乍见边关时的满眼新奇。

　　澹澹蓝天、无垠雪海、绵延山脉、遍地牛羊……这些只在我发给她的照片中见过的画面，如今被她真切地感受着。远离喧嚣的都市繁华，一切在这里变得安静下来。

　　穿梭在阿尔泰山的崇山峻岭中，我们一起站在雪山深处，闭上眼睛听风呢喃的声音；一起遥望掠过天际的鹰隼，感知生命的顽强；一起拍照记录，并在茫茫雪地写下对未来人生的憧憬和期许。

　　下午五点，我们终于到达了白哈巴村。此时，阳光正好落在村子拐角处一块写有“西北第一村”的石头上，驱散了边关的沉寂和萧瑟。

　　我俩站在这里远眺，依山而建的小木屋整齐安放在大山深处，袅袅炊烟经由烟囱飘向远方，图瓦人正穿着厚厚的民族服饰举行射箭比赛，羊群悠闲自得地走在乡间小道上，耳畔时不时传来犬吠的声音……这些，都是她之前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也是她从未见识过的边关岁月。

　　整个村子里最显眼的，莫过于那面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我顺着国旗的方向指去，告诉她，那里就是我们戍边生活的地方——铁热克提边境派出所白哈巴村警务室。这座警务室和村子里的其他小木屋建筑并无两样，却因为常年驻守于此的战友，成为整个村落的平安守护者，因此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

　　“诗意的栖居，崇高的坚守”，面对我的讲述，她轻轻说出了这十个字。

　　午后，我又陪她走在村落的羊肠小道上，向她讲述自己过往十一年的戍边岁月。她无数次地情难自已，泪流满面。她说：“因为走过你走过的路，吹过你吹过的风，所以，我懂你。”

　　白哈巴的夜晚澄澈、静谧，漫天星河摇摇欲坠。那个夜晚，我们一起在零下三十七摄氏度的寒冷中数着点点繁星，一起辨认散落在夜空中的每一颗星辰。

　　她安静地倚在我的肩头，听着不远处潺潺流过的界河水声。我们聊了很多，关于理想，关于生活，关于未来。我知道，自走进白哈巴的那一刻起，她真正接纳了边关，真正懂得自己的丈夫为何能十一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片荒凉、贫瘠的土壤上。

　　正月初三，十一点半，我陪着全副武装的她，和战友们一起踏上了雪山巡逻路。

　　晴朗的天气，让她对接下来的路途充满了信心和动力。可事情的发展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顺利，乘车走了大概七公里的路程后，由于积雪没过了膝盖，我们只能转为徒步前进。

　　徒步爬雪山极耗体力，有经验的战友让大家脱下厚重的外套，减轻负重。可即便如此，没走几步，每个人都已经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我走在她的前面，伸出双手从背后拉着她。刚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山口刮起了大风。因为低温的袭扰，大家前行的步伐越来越沉重。

　　“跟着脚印走，能坚持得住吗？实在不行我们就回去。”我转过头问她。

　　“可……以……”她用尽力气回复道。

　　“嫂子，加油！”战友们也在前面给队尾的她鼓劲加油。

　　越往上走，海拔越高，气温也降到了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我拉着她，一起数着数往前走，每一次数到五十的时候就休息一下，再继续下一个循环。

　　她拼尽全力的坚持，让她看起来除了体力上弱一些外，其他和身边的战友并无两样。下午六点左右，我们终于和巡逻战友一起抵达距离警务室十公里、海拔两千七百多米的巡逻点位，并一同在祖国边境线上升起国旗，进行宣誓。

　　一个半小时后，大家一起回到警务室，又累又冷的她已说不出话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下肚后，她说，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雪地巡逻并不浪漫，而是非常辛苦。但第一次登上边境线，我的内心充满了敬意，也更加懂得并理解了你们戍边生活的不易。”晚饭后，她向我和战友们分享了自己第一次巡边的感受。

　　她说，她是幸福的。这幸福，既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探亲，是温暖着你的温暖，是你奔赴远方、我奔赴你的坚定，也是听着耳边那一声声亲切的“嫂子好”，心头涌动的一股暖流。

　　我也是幸福的。对于幸福的定义，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于我，幸福就是遇见了爱人，一起拥有“本是两个世界，却坚持要走出同一种人生”的信念。

　　随后的两天里，我又陪她陆續去了禾木和喀纳斯，共同感受着遥远的守护和清澈的爱。每一次看到年轻的戍边战友在风中冻得青紫的脸庞，她都偷偷地流下了眼泪。她说，游客来这里看到的都是风景，作为警嫂，她看到的却是和自己的丈夫一样，无数戍边民警的坚守奉献。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前往禾木的途中，偶遇一只灰褐色的小狐狸。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它表现得极为淡定，大有看尽人间繁华的气定神闲。这也是她来到边关，最为惊喜的收获之一。遗憾的是，当时车子正行驶在一道转弯处，没办法停车，没能用镜头定格下那个惊艳的瞬间。

　　离开阿勒泰时，她发了一条朋友圈，让我为之动容。她写的是：“跋涉万里，远赴西北边关陪你过年，走进你用十一年青春守护的边关，方能彻底理解你提起戍边岁月时的骄傲，方能彻底懂得你的信仰、你的坚守！我站立的地方，就是我温暖的国。我身边的人，就是我最好的爱人。”

　　此刻，远方的星空纯净幽远，似一条缀满钻石的天鹅绒毯，像极了我和爱人在白哈巴村遥望过的星空。

　　望着搭乘她的航班消失在天际，我缓缓放下敬礼的右手，阿勒泰的天空也再一次变得清冷静谧起来。

　　我知道，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朝阳破晓的瞬间，也是西北边关一天里气温最低的时刻。但远方不远，因为有无数戍边民警的坚守，有无数戍边民警家属的辛勤付出，千家万户的寒夜也可以温暖如春，也可以浪漫如童话。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子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