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话响起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點过后。
回家刚打开玄关的门,房间里便传来耳熟的乐曲旋律。那是僵尸乐队演唱的《Shes Not There》(她不在那里),母亲特意把它设置成家中电话的来电铃音。据说,她是从CD唱片上录下来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差不多已经忘了。
说起来,家里的座机电话已经久未响起,以致我差不多忘了它的存在。电话费都是自动扣除后再寄来账单,但我从未仔细看过,一般都同其他邮递广告单一起被扔掉处理。可以这么说吧,家里的电话早已从我的记忆中淡去了。
让我想想,上次电话铃响是什么时候?哦,对了,是两年前,一家调查事务所打来的,结果说是打错了地方。
再回到刚才说的电话。音乐的力量确实神奇,听见那来电提示的音乐,我瞬间就被拉回到过去的岁月。记忆和音乐果然是密切相关。我从电视里看到过,有人采用音乐疗法治疗认知障碍症;也听说,经常听年轻时熟悉的音乐有减缓衰老的作用。
总之,我现在就在亲身体验这样的效果:对母亲的记忆渐渐鲜明起来。
僵尸乐队的《Shes Not There》是母亲最喜爱的曲目,它的歌词简直就像是为我母亲量身打造的。
什么,僵尸乐队你不知道?
它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英国的一个摇滚乐队,演唱的那首《I Love You》让它在日本声名鹊起。之后,日本卡纳比茨乐队组合翻唱的《口哨天国》更令它成为日本家喻户晓的乐队。它的《两个人的季节》曾一度风靡世界,还成了电影插曲,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听到这段旋律就会感到十分亲切,脱口叫道:“啊,是那首歌!”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对几十年前的乐队知道得那么清楚?哦,因为它是个轻音乐团,朋友当中有熟悉并喜欢这种音乐的,慢慢地,耳濡目染我自己也就喜欢起来。
《Shes Not There》是僵尸乐队的成名曲,演唱于1964年,上面说到的卡纳比茨乐队组合也翻唱过。要问歌词的内容,简单地说,是一首男人为爱说谎的女人而谱写的悲伤的歌。爱说谎的女人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坏女人,她骗男人、玩失踪,很多男人遭她戏弄过。
这样一首曲子,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歌词中说的坏女人简直就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就是人们嗤之以鼻的“荡妇”“轻佻女”,她曾是乐队组合的粉丝,因与乐队成员关系混乱而臭名昭著,为各种丑闻所包围——直到离世。
啊,对不起,我说着说着又跑题了!嗯,话归正题。
是的,那天晚上家里的电话响了。
“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啊,当然记得,那个很有特点的高亢声音,听见一次后,就再也忘不了。不过,名字实在想不起来了。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对方迫不及待的声音为我解了围:“是松金呀,松金由佳利。”
“松金……啊,你是松金前辈?”
原来是过去同一乐队的松金由佳利。记得那时候,因为我们俩的家在同一个方向,所以有两三次结伴回家,但是关系并不怎么亲近,而且没多久我就离开了乐队。
出于各种原因,我在乐队只待了三个来月。
“啊,太好了!这个电话号码果然是对的。”松金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无拘无束。
“咦,这么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啊。”
“嘻嘻,是‘凸眼金鱼告诉我的。”
“凸眼金鱼”?一听见这个名字,我的背脊就掠过一丝寒意。
“凸眼金鱼”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记得以前我给过他手机号码,可那个号码早就换了,更别说家里的电话了。
“怎么了?”我正想开口询问,松金已急不可耐,“喂,有没有时间去夏威夷?”
“夏威夷?”突如其来的邀请令我不知所措,我握着电话听筒迟疑起来。
“啊,对不起,对不起!是这样,我要结婚了,准备在夏威夷举行婚礼。你能来吗?路费和住宿费都由我这边承担。”
结婚?请我参加?在夏威夷?
就在我云里雾里时,松金接着说出的话更让我大吃一惊:“你知道新郎是谁吗?是你非常熟悉的人——”松金故意拖长声音,“喂,知道是谁吗?”
二
2015年3月5日。
从JR高田马场站步行五分钟,便看见早稻田大街上一幢杂居公寓,它的四楼正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光子调查事务所的办公地。
“这里也能帮助寻找猫咪?”委托人眯起他那双有些特别的大眼睛,看着墙上写有“寻找猫咪”字样的广告招贴画问。凡是见到这幅画的人都会摆出同样的表情。“这画上的猫咪叫什么来着?现在似乎很流行呢。”
“苏格兰折耳猫。耳朵耷拉下来的样子,十分可爱。”所长小野崎光子也学着委托人的模样,眯起眼睛看招贴画,“多亏这张招贴画,最近我们的业务增加了不少。”
“猫咪很有吸引力嘛。”委托人眼中流露出的神色,似乎对这家事务所依靠动物来赚钱的行为有点儿不屑。
“过去,我们主打的是‘寻找初恋业务,但是后来接连发生了好几起跟踪骚扰他人的事件,我们就不再接这类业务,而改以‘寻找猫咪来替代。”光子解释道。
“哦,是这样啊。”委托人的眼神显得有些猥琐,且爱骨碌着眼珠,似乎要窥见人的内心,从中看出一些秘密来。
此人名叫住吉隼人,说起来还是光子调查事务所的老主顾,打交道少说也有十年时间,只是近些年联系少了,算起来已有三年没上门了。
“换单位啦?”光子看着桌子上的名片问,名片上赫然印着“帝国电视台综合节目组”字样。
住吉以前在报道组,主要工作是挖掘新闻深层素材,追踪报道一些尚未破获的案子进展情况。为此,光子事务所对他的工作起了不少作用。
“三年前就换了工作。”
“哦,怪不得这几年都不见人影了!”
“那次调动刚开始时确实令我恼火。当时我正追踪一件敏感案子,惹恼了上面的人。当通知我要调动岗位时,我甚至考虑过辞职不干。但是后来新工作一上手,没想到还正合我胃口。说起来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娱乐类的节目,尤其爱看歌舞。大学时还帮同学的乐队打过杂呢,现在依然能回想起那时各种有趣的事来。总之,我突然发觉,自己就是干综艺节目的料。这不,到现在我已制作了四台综艺节目。”住吉扳着手指,一一说出自己所负责的节目名称。那都是一些连平时无暇看电视的光子也知道的节目,可见其热门程度。
“太厉害了,”光子拍着手说,“你可是出人头地了呀!”
在电视台报道组的时候,住吉是个处处碰壁的人,常遭上司斥骂不说,干体力活也总有他的份。在光子的印象中,他总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可现在,虽然上了点儿年纪,却是一脸的自信。所以,他的岗位调动,也许并非上司嫌弃他,而是慧眼识才,将他安排在更能发挥才智的地方。
“这是所长家的猫咪?”住吉将视线越过光子头顶,再次看向那幅招贴画。
“什么?”光子缓过神来,“啊,你是说那张画。不,那是一只模特猫。虽说只是一只猫,但也要支付出场费,价格甚至比人还要高呢。”
“我们节目组过去也借用过一只猫咪,开价高得要命。”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一声“请进”之后,进来了一位手里端着托盘的临时工。这回算是弄对了,她送上的大吉岭红茶已经滤掉了茶叶。
“那……今天过来有何贵干?”光子话归正题。
住吉撕开一袋细砂糖倒入红茶中,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是这样,我们最近在做一档新节目,主题是‘穿越时空,寻找昔日。初步考虑节目时长为两个小时。这只是初步设想,具体操作起来还会有所调整。
“这个‘穿越时空可不是什么科幻节目,而是能让人在镜头前,同自己费心寻找的对象重逢。这种节目并不算什么创意,过去有人做过,但时隔多年再来个‘旧瓶装新酒,想必仍会给人带来点儿新鲜感吧。
“可是,尽管我们早就在电视台的网页上贴出了招募启事,但愿意上镜的人却少得可怜。记得我小时候这类节目是很多的,希望在节目中露脸的人也不少,可现在……唉,人真的是变得越来越冷漠无情,对缘分已尽的人便不想再见到对方。另外,也有可能是,有些真要找的人用不着电视台帮助自己就能找到,毕竟,现在是互联网发达的时代。
“后来,我们通过关系找到了希望同昔日旧友再相会的人,但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希望见到初恋女友的男子。他通过一家信用调查所不到三天就找到了,整个过程没有什么迂回曲折的故事可讲,且缺少戏剧性,所以变得索然无味了。说起来,当今时代什么事都是个‘快字,一方面越发看重个人隐私的保护,但另一方面呢,现在的信息都是统一管理,只要有一点儿线索,就能顺藤摸瓜,轻易找到你想要找的人。
“但是,另一项寻人工作却遇到了难题。于是我想到了你的事务所,希望能得到帮助。毕竟,在调查界,光子调查事务所找人的工作效率有口皆碑,相信一定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这个要找的人名叫梶山智子,据委托人说,那是他从前的恋人。这里我再详细介绍一下委托人和梶山智子的关系。委托人从前是一个摇滚乐队的成员,那个乐队当年很有名气。至于乐队的名称,对不起,这个暂且先保密一下。
“当时那个乐队有几个‘骨肉皮,‘骨肉皮你应该知道吧?对,就是那种千方百计接近摇滚乐手、体育球星等名人,甚至同他们发生肉体关系的追星女孩儿。梶山智子就是这样的‘骨肉皮,她同委托人有过亲密关系,只是后来乐队解散,两个人也就一拍两散。但他们分开没多久,梶山智子却生产了。当然,这是委托人后来听别人说的。当时他就坚信,那一定是自己的孩子,但又不得不忍痛放弃,因为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岁月如梭,现在委托人患了癌症,医生说他只有半年好活了。这樣一来,他就越发想念梶山智子。她和孩子现在什么样子,孩子多大了……他听说孩子是在二十年前的三月底出生的,那么再过不久就该二十岁了。他真想见见孩子,当面说一声对不起;同时也想认下孩子,让其成为自己遗产的继承人。
三
“我的结婚对象就是‘凸眼金鱼呀!”松金说,“你不记得了?就是那个前辈,常常来乐队帮忙的那位。”
怎么会不记得……“凸眼金鱼”,那个促使我离开乐队的人。
“我不信!你真的准备和那人结婚?”我握紧电话听筒问。
松金要和那个人结婚?怎么可能?两人相差二十多岁,更何况“凸眼金鱼”是个有家庭的人!
“确实,咱俩相差的岁数是大了点儿,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有爱!为了我,他还离了婚。”松金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还怀疑过你和他的关系,你们之间是不是……”
怎么可能?我正想分辩,松金继续说道:“你离开乐队,是不是因为他?”
这话是对的。
“真让我吃惊,你和他居然有这一层关系。你放心,我不会计较这些。天赐良缘,以后,我们就是和睦相处的一家人了!”
一家人?
“所以,你一定要出席我们的婚礼,这是他的强烈愿望,我也一样。嗯,他现在就在我身边,你要不要和他说几句?”
“啊,不要!行了,我答应你。是什么时候?”我终于松口,不然就会陷于同“凸眼金鱼”说话的尴尬境地。
先避免这个尴尬再说。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我急着想尽快挂断电话,只得违心地答应参加婚礼。可冷静一想,参加婚礼的话,不是又要遇见“凸眼金鱼”了吗?那是更麻烦的事啊。可人就是这样,总是想着先逃避眼下的困境。
放下电话,我就像一个刚刚屏息潜过水的人,不住地大口喘气。
松金这个人真是难对付,大概是她嗓门大的缘故,话说多了就让人受不了。是的,她让我想起了母亲。松金和母亲有点儿相似,无论是说话的声音还是性格。
母亲到最后也没结过一次婚,但她从不缺男人。仅在我记忆中,她带到家里的男人就有六个,啊不,是七个。其中还有一个连年幼的我都不放过的“萝莉控”。所以后来我逃到了外婆家,在外婆家过上了一段安稳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外婆就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外婆走后,母亲搬了过来。但不到半年,她又有了新男人。最后留给我的除了一张写有“请多保重”的便条外,就是家里电话的那段来电提示音乐。没多久,就传来了母亲的死讯,她是被人杀害的——那是两年前发生的事。
对母亲的结局我早就有预感,所以并没觉得吃惊,只是在听到消息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真奇怪。
看来,人在不怎么悲伤时也会落泪。
总之,那年我十九岁。
怎么,你们想知道母亲的名字?
嗯,她叫梶山智子。
四
“那个……若有误会,敬请谅解。”小野崎光子将咖啡杯放回杯碟后,双眼直视委托人,“住吉先生,希望找到梶山智子的,应该是你自己吧?还有,那个摇滚乐队,是不是叫‘黄猫?”
住吉闻言,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但转瞬就换成了一张笑脸。
“啊,我算服了你。”他用右手不住地拍着自己的额头,“真不愧是个大侦探!”
“哪来什么大侦探,我只是个调查事务所的所长而已。”光子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很受用,脸上不免露出得意之色。
“只是,你是怎么看破的呢?敬请大侦探指教!”
“很简单啊,”光子有些按捺不住,“住吉先生过去同传说中的‘黄猫乐队有交往,这个谁不知道啊。”确实,光子过去就多次听他吹嘘过和“黄猫”非同一般的关系。
“很出名吗?”这回轮到住吉按捺不住了,“准确地说,并不是交往,我自己就曾是‘黄猫乐队的一员。”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光子接着“哦”了一声,不由地朝前探了探身子。
“早在‘黄猫还是大学校园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社团时,我就是乐队里的一名爵士鼓手。去电视台工作后我就退出了乐队,但依然保持着联系。‘黄猫初次出道,还是我帮忙找的经纪人。”住吉越说越来劲,“所以,我其实是‘黄猫的第一期成员,并非‘交往那么简单的关系。不过,我是‘黄猫元老的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哦,我还一直以为‘黄猫的首期成员是一郎、莫里、杰特、米奇、柏杨五个人呢。”
“严格地说,他们是第二期的。”住吉纠正道。
“是吗?”
“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哪一期?”住吉问。
“按照通常的说法,‘黄猫的顶峰是第二期,也就是一郎、米奇、嘉里、鲍勃、麦肯这批人,当然,他们也是我所喜欢的……”
“严格地说,他们是第三期了!”住吉再次纠正道。
“啊,对不起。虽说这批人不错,但最让我崇拜的还是第四期。”
“哦,你的眼界真高,我也觉得第四期是最好的。”
“嗯,他们演唱的那首《Shes Not There》实在是太棒了!”
“啊,《Shes Not There》!”说完这句,住吉便沉默不语。他抚弄着手中的咖啡杯,慢慢抬起头,“梶山智子就是《Shes Not There》中所唱的那种女人。”
“哦?唱词说的是什么呢?他们都用英语唱,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只觉得氛围很感人。”
“爱说谎、朝秦暮楚、品行不端……”住吉一口喝尽了杯中的咖啡,“可这些都是对她不了解的家伙的随意猜测,真实的智子其实是个很和善的女人。她的善良招来了恶果,被别人看成是‘见异思迁的女人。”
“但是,就像你说的,她是个‘骨肉皮……”
“你也说什么‘骨肉皮啊!”住吉的眼里闪烁着逼人的目光,“其实,‘骨肉皮也有好多种,虽然其中不乏那些为满足自己虚荣心而不顾节操找名人睡覺的人。你想象的大概就是那种人吧?但智子不是,她是我们的守护天使。”说到这里,住吉眼神呆滞地望向远方,“智子实在是一位出色的女人,真正了解她的人,唯有我。我和智子是真心相爱,我们还有了爱情的结晶……”
“啊!”这太出乎意料了,光子不由得低呼一声。
也许是受到了感染,住吉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智子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这儿有证据。就是这封信,她写给我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
五
“唉,什么守护天使啊!”面对着电脑屏幕,光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眼前打开的是因特网百科全书“Interpedia”中的一页。据介绍,“黄猫”解散是因为“骨肉皮”的关系——几名成员为争夺一个“骨肉皮”而撕破脸。
“什么守护天使,简直就是个妖妇!”
“哇!”像是在回应光子的感叹,调查员根元沙织惊叫了一声,那声音宛如正处于发情期的丹顶鹤的叫声。
“吓我一跳,怎么了?”
“诺诺找到了!”根元调查员看着手机屏幕说。
诺诺——哦,是那只失踪的猫咪,上个星期是有这单找猫的业务。
“是的,刚才接到邮件,说是找到了!”
寻找失踪的猫咪并不是事务所的主业,所以接到类似的业务都是转给别的机构做,这个“别人”就是那种来者不拒、样样都接的“包打听”。
“诺诺在哪里找到的?”
“说是在邻居家。”
“邻居家?”
“是啊,猫咪本来就是胆小的动物,一般不会离开它的‘地盘走很远,特别是家猫。所以,即使是走失了,也很有可能躲在主人家的附近。电子邮件上说,诺诺从前就是那家人养的。”
原来是这样。这种事倒是经常听说,有的野猫总有那么几个饲主,于是它就固定在这几户人家“串门”。
“起初不是说,诺诺是委托人家里养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诺诺原先的主人是委托人的邻居。”
“哦?是吗?”
“所长,我感觉这好像不是一件单纯地找猫的案子,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我担心惹出什么麻烦来,咱还是别去管这件事了吧!”
“怎么了?”
“诺诺到底属于谁家?我怕到最后,很有可能变成一场抢夺猫咪所有权的争夺战,弄得不好还会卷入诉讼。这样就惹上了大麻烦,最坏的结果甚至可能被迫拿出赔偿金。”
“嗯,有这个可能。”
“所以,这事咱还是尽早抽手,全交给‘包打听去干吧!”
“好,就让他们去干吧。现在手里有這样一单委托业务……”找猫的事就这么定下后,光子简略说了一下住吉隼人委托的案子。
“原来,这个在帝国电视台担任编导的住吉隼人,过去曾是‘黄猫乐队的成员……‘黄猫乐队?让我查一下!”说着,根元调查员便用手机查了起来。
“1989年至1995年期间活跃的摇滚乐队?怎么没听说啊。啊!1989年?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所长,您知道吗?”
光子已觉察她在自恃年轻扮嫩,便佯装不知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随即便觉得脸上一热,这样说有点儿蠢啊。
根元调查员也佯装不知,继续说道:“嗯,那个‘黄猫乐队有个叫梶山智子的‘骨肉皮。住吉和梶山好上了,还有了孩子,只是后来他甩掉了梶山,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二十年后,住吉不幸患上癌症,只有半年好活了,于是想到要寻找梶山智子和孩子……”
“但这个梶山智子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光子插话道。
“已经调查了?真快啊!”
“嗯,与其说是调查,不如说是网络检索的结果。梶山智子是被人杀害的,凶手是她的情夫,很可能是痴情纠缠所致。”光子说着抽出一则刚刚打印出来的网络新闻。
15日早上6点半左右,川口市芝六丁目一幢公寓的管理员发现,公寓楼外的地上躺着一名男子,随即报警。该男子在被送往医院后确认已经死亡。经查证,死者是川口市西川口一家公司的员工,年仅四十五岁。当天上午8点40分左右,川口警署警员为进一步核实死者身份,到该男子家调查,结果在室内发现已死亡的梶山智子(四十一岁)。男子和梶山系情人关系。男子尸体旁有一张暗示是他杀死了梶山智子的纸条。据此,警方认为,男子是在杀死女子后跳楼自杀的。具体案情还在进一步调查中。(大亚新闻2015年1月16日)
“哎呀,看日期,这事发生也没多久啊,而且还是情杀。”接过那张打印稿,根元调查员兴奋地嚷道。这个立志要当一名推理小说家的女孩儿最喜欢此类扑朔迷离的案子,“这条新闻中的梶山智子同住吉说的梶山智子是不是同一个人,需要核实一下。不过,从年龄上看,应该不会错。梶山智子做‘骨肉皮的时候是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她和住吉在一起的时候是二十一岁,那现在就是四十一岁,完全吻合啊。”
“确实是这样,对梶山智子追星的那段时间都有过调查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在网络上查到的,仅仅是输入关键词“黄猫”就一下跳出海量的信息,包括乐队“骨肉皮”的是是非非。
“但是,”根元调查员皱起了眉头,“假设梶山智子是‘黄猫的‘骨肉皮,她的孩子就肯定是住吉的骨肉吗?”
这触及了问题的关键。
是的,光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转而将目光移到电脑屏幕上。
因特网百科全书“Interpedia”中对“黄猫”乐队的介绍十分详尽,撰写资料的人可能是以前的粉丝,或是对乐队内情知之甚详的人士,也有可能是乐队成员或后台工作人员。
资料中说,人们把梶山智子看作是“团队粉碎机”。“团队粉碎机”原本是指那种善于将晚熟、纯朴、女性经验甚少的年轻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中,进而破坏团类成员的人际关系,最后导致团队走向毁灭的女人。但是,“黄猫”乐队的成员根本谈不上晚熟、纯朴,恰恰相反,乐队当时总是聚集了一大群女孩儿。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梶山智子对乐队成员来说才显得格外特别。总之,在“黄猫”出道走向社会的时候,梶山智子似乎起了关键性作用。“黄猫”本来是大学的一个学生社团,在一群纯真、朴实的男学生中,梶山成了绿叶丛中一点红,于是就有了“守护天使”的美誉。但后来却成了“团队粉碎机”——乐队成员为争夺梶山智子彼此反目,最终导致乐队解散。
也就是说,梶山智子同乐队的每个成员都可能存在不正当的关系。所以,根元调查员才反复指出:“梶山智子的孩子真的是住吉的骨肉吗,会不会是其他乐队成员的孩子?”
“但有那封信作证呀,就是梶山智子寄给住吉的信。你看,这是信的复印件。”光子拿起一份复印件说。
菜花盛开的季节,你的女儿出生了。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请你务必抽出时间见一见你的女儿。
“这信写得也太简单了吧?感觉不太靠谱。”根元调查员说。
“如果这样一封信还不能确定孩子是住吉的话,那就只能做DNA亲子鉴定了。”
“DNA亲子鉴定?那不是我们该做的事啊。”
“要不要做这个检查,全由住吉决定。只要他相信孩子是他的,就用不着我们多费口舌品头论足了。”
“但是……”
“这不就行了吗?他寻找孩子的本意是为了让她能继承遗产。而作为女儿来说,能得到一份遗产也是高兴的事。再说,孩子也需要有父亲吧?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双亲齐全对一个人来说总是一件要紧的事。”
“嗯,说的也对。”
“总之,时间不多了,住吉活在世上的时间只有半年,得赶紧替他找到女儿。”
“嗯,时间确实够紧。”
“现在就着手开始调查,没问题吧?”
“应该行。就从梶山智子入手,估计不会太难,一个星期左右吧。”
不到一个星期,根元调查员就拿出了一份完美的报告。住吉隼人接到通知后,赶紧来到了事务所。
“住吉先生,让你特地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最近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最近感觉不错。前几天去医院检查了,说是肿瘤变小了。”
“啊,这太好了!”
“不过,我更想早点儿知道调查的结果。我女儿找到了?”住吉睁大了他金鱼般的眼睛问。
“是的,你女儿找到了。但是,梶山智子于今年1月被她的情夫杀死了。”
“智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哦?是吗?”
“我更想知道我女儿……她叫菜菜花?”
“是的,你女儿很好,就住在热海的家里。”
“热海?”
“对,她外婆家。听说梶山家族是资产雄厚的富豪,在东京拥有多套公寓和别墅,今后都将由外孙女梶山菜菜花继承。这孩子才十九岁就成了亿万富翁,目前在东京的S大学上学,是学校轻音乐团的一名队员……”
“哦?和她母亲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乐队?到底是母女,志趣都一样……我明白了,那……联系方式?还有户籍副本在哪儿?”
“都在这份报告书中了。”
还没等光子说完,住吉便急不可耐地抢过褐色信封,一边确认里面的资料,一边自言自语:“总算赶上了……”那眼神与其说是思念女儿的父亲,不如说更像是一只面对着美食的饿狗。
光子的心中生出一丝疑窦,但随即像啪的一声打开了一盏明灯,心中疑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住吉先生,请用茶!”
六
“我要和‘凸眼金鱼结婚了,是的,就是那个‘凸眼金鱼!”
松金的来电告知让我好一阵战栗。同那个“凸眼金鱼”结婚?就是那个对我肆无忌惮、跟踪骚扰的“凸眼金鱼”?
“凸眼金鱼”当然只是个绰号,因为他那双眼睛长得实在像水泡眼金鱼,所以被人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凸眼金鱼”以前辈的身份出现时,正是母亲去世的那年,也就是2015年3月。我们的轻音乐团曾培养出像“黄猫”那样的摇滚乐队,所以常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冒着前辈之名前来指手画脚,对这些人,大家是深怀戒心的。但是,因为“凸眼金鱼”是帝国电视台的编导,所以大家就轻易信任他了。不知不觉,此人渐渐掌握了社团的主导权,这可苦了我。他在团内党同伐异、散布流言,对不合他心意的人便一脚踢出社团。社团成员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以致最后,“凸眼金鱼”竟成了轻音乐团的“太上皇”。
这样一个人却装作对我母亲了如指掌的样子,并以此为诱饵一个劲儿地追求我。尾随跟踪已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当然,每次都被我成功甩掉,且有惊无险。
就算没有这种事,我想,“凸眼金鱼”总有一天会拖垮社团。我终于忍无可忍,也不想卷入其中自惹麻烦,于是毅然离开。
离开轻音乐团后,“凸眼金鱼”的骚扰也随之销声匿迹。我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啊,他终于对我死心了!”
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没忘记我,居然要我出席他的婚礼!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寝食难安之际,婚礼请帖寄至。随即,松金的电话也跟着打来:“因为要订机票,请把你的护照号码告诉我。”
啊,被她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护照刚刚过期,正在申请换发新的。申请换发新护照需要户籍副本,我只好去相关部门申请办理。
什么,住吉隼人?资料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他不是“凸眼金鱼”吗?而且,还出现在“父亲”一栏里,边上有“认可”二字。也就是说,我是那个阴森可怕的“凸眼金鱼”的女儿!
还有,上面写着的认可日期是平成二十七年,也就是2015年的3月13日——距离现在,正好两年。
啊,难怪松金上次在电话里说,我们是“一家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松金已经知道原委,她已把“凸眼金鱼”和我看成了父女俩。
但是,错了。“凸眼金鱼”不可能是我的父亲!只是,那个人——
唉,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毕竟母亲和他有过亲密关系……啊,万一真的和他是父女关系的话,那是一件多么令人讨厌的事啊。若是这样,我宁可不要父亲!
哎呀,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啊,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结成父女关系,为什么?两年前我才多大?前面已经说了,十九岁。3月29日是我的生日,那个时候我还只有十九岁。
那年的1月,母亲遇害。3月,“凸眼金鱼”就提出了“认亲”申请,而他在轻音乐团现身,也正是那个时候。
这一连串的事情……相互之间有什么关联吗?说起来,认亲这种事,应该不是随随便便的吧?
七
2017年2月23日,光子调查事务所。
这天,事务所来了位小野崎光子不太欢迎的人——西服上戴着一枚律师胸章的池上隆也。
律师照理是事务所的重要顾客,但像池上隆也这样的人,一般不会亲自跑到事务所来的,要来,也是把事务所作为调查对象来询问什么事。
“请问,您有何贵干?”光子瞟了一眼眼前的男人问道。这人的岁数同自己差不多,也是四十五六岁,说不定还不到。不管怎么说,他让人感觉并非等闲之辈。这样的人若是出现在法庭上,怕是检察官也会失去斗志,说不定连法官也会怵他三分。
“我想,你应该知道梶山菜菜花的事吧?”池上律师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梶山……菜菜花?”光子拼命止住雙膝的颤抖,故作轻松地回应道,“就算知道,我也不应该告诉你吧?因为我们有保守委托人隐私的义务。”
“哦?但是你已失去为委托人保守秘密的权利,”池上律师吓唬道,“因为你已成了被告。”
“被告?”光子纳闷儿地说道。
“提起诉讼的手续刚刚办完,原告是梶山菜菜花。”
“梶山菜菜花为什么……为什么要起诉我?”
“哎呀,这还不明白啊?那我换个问题,住吉隼人,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这回,光子就像个胸有成竹的小学生立即应答,但双膝还在不住地颤抖。
“两年前,也就是2015年3月,住吉隼人委托你调查梶山菜菜花的住所和户籍,你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是的。”
“这是明显的违法行为。光凭这一点,你就该接受处罚。”
“这……”
“你知道,你这样做是犯了多大的罪吗?”
“可是,当时委托人说是要认领自己的亲生女儿……”
“没错,是认领孩子。按照现行法律,对于除胎儿之外的未成年人,父亲可以单方面认领自己的孩子而不必经过当事人和母亲的许可。但这是一项完全无视孩子意愿的荒谬法律,是落后的父权制社会的残余,与当今时代相悖。好吧,我们且不去谈论这一法律存在的瑕疵,现在,由于你做了一件大大的蠢事,使得住吉隼人成了梶山菜菜花名义上的父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梶山菜菜花万一有个好歹,住吉就可以继承她的所有遗产!”
“啊?”
“梶山小姐没有直系亲属,也就是说,作为户籍上的父亲,住吉隼人是遗产继承人。明白了吗?你成了别人抢夺不义之财的帮凶!”
“……”
“你没有认真调查住吉隼人是什么人就轻易接受了他的委托,调查事务所真是一个没有良知的地方,只要给钱,什么事都愿意做,哪怕对方是个罪犯。”
“你怎么这么说……”
“不然,你怎么会接受住吉隼人这种骗子的委托?”
“骗子?”
“住吉隼人早在五年前就被帝国电视台解雇了,你知道吗?也就是说,他来找你的时候已经不是电视台的人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被解雇吗?贪污、性骚扰、恐吓、暴力……简直就是个犯罪杂货铺!照理说,像帝国电视台这种地方是不会有这种败类的。
“据调查,住吉隼人早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罪犯的‘潜质,他觊觎的目标是梶山智子,对,就是当年掌控‘黄猫乐队的那个女人。住吉隼人拼命地追求她,不能如愿就散布流言蜚语毁坏她的名声。最终,梶山智子在精神上被拖垮,真的成了一个人人讨厌的坏女人。也因此,‘黄猫内部成员之间互相猜疑,争斗不断。
“也就是说,住吉隼人才是‘黄猫的团队粉碎机,而你却被这个家伙骗了。是你把梶山智子的住处告诉他的吧?”
“不,不是的。我接受委托的时候,梶山智子已经去世了!”光子辩解的模样还真像一个在为自己洗刷罪名的被告。
“哦,那梶山智子的地址可能是他通过其他调查事务所获取的。反正,最后他找到了梶山智子,并连同她的情夫一起杀害了,他还设计了两人为情而亡的假象。随后,他又盯上了梶山智子的女儿,意欲毁掉她的人生。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我的推测。”
“就算你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住吉隼人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迫害人家?”
“他就是这种人,天生的犯罪者。”
“那么,这次我成了梶山菜菜花的被告,她提出的诉讼是什么?”
“这个你放心,她还没提出诉状。”
“哦?那你刚才……”
“是这样,提起诉讼的手续都已办完,但因为原告再也無法到庭,此案只能撤下。”
“我不懂你的意思……”
“嗯,此事还没报道出来,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是这样,今天早晨,梶山菜菜花的遗体被人发现。”
“啊?”
“她是从热海的公寓楼跳下的。警方初步判断是自杀,目前正在侦查中……你觉得她是自杀吗?”
“……”
“当听说梶山菜菜花准备找我这个律师咨询相关事宜时,住吉隼人便下了手——这个推理应该是符合逻辑的。”
“……”
“但不管怎样,住吉隼人可以名正言顺地独吞梶山家族的财产已是毫无悬念,其资产额高达十五亿日元。”
“十五亿!”
“也因此,接下来,我很可能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真面目。”
“你的意思是……”
“你也应该提防着点儿啊。你知道他的底细,说不定也是他的下手对象。我今天上门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往后请多加注意!”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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