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治廷紧张地看着不远处的铁杆,心虚地调整了一下口罩的位置,接着把毛线帽子往眼睛处拉了拉。
“来了。”副驾驶位上的背包里传来了人声,那是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魔鬼。
“知道。”保治廷双手紧握住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
此时,一辆黑色奥迪车正由远及近,保治廷将背后的抱枕抽出放到胸前,点火,松手刹,挂档,加油——指针越来越快。奥迪车像是觉察出不对劲儿,拼命地想躲避,但太晚了,随着一声巨响,奥迪车被撞了个底朝天……
半分钟后,保治廷拿起副驾驶位置上的黑色背包,捂着胸口从皮卡车上下来。撞击发生的那一刻,他的胸部抵到了方向盘上,尽管有抱枕缓冲,肋骨仍痛得像是断了一样。
奥迪车主被夹在座椅和弹出的安全气囊中间,脸上、手上都是飞溅的玻璃所割出的血口子。保治廷走到車前,将车主脸上的血抹开,快速用手机拍下一张照片。然后压低嗓音说道:“有人要我杀你,想活命就听我的!去你自己的医院藏起来,不要相信任何人,对外就说自己随时可能会死。只要警察没抓到凶手,你就不能见人,懂了吗?”
奥迪车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缓缓点头道:“你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下次来杀你的人,未必有我这么好心。”保治廷焦躁地看了一眼周围,赶紧拿刀割断安全带,扎破安全气囊,又把奥迪车主往外拖了一下,让他活动不再受限。
“你想干什么?我给你钱,要多少?”
“快打电话吧,不然别人要给你叫‘120’了。”保治廷说完,低头跑向旁边的小路,消失在了一片树丛之中。
“车主名叫孔涯,人现在诺安得宁医院的ICU——对了,他本人就是这家医院的院长,撞车后第一时间自己联系了‘120’。医生说,伤者有颅内出血和内脏出血,到那里就昏迷了,情况不容乐观。这是交警大队同事转过来的监控录像,肖队,您看这儿……”
黎静把电脑画面调到中午1点28分33秒处,肖展贴近屏幕细看,只见皮卡车撞向奥迪车,奥迪车翻倒……从车上下来的男子显然受了伤,但监控只拍到他的侧脸……
“待了有两分钟,你看这里……”黎静指着蹲在奥迪车旁的男人侧影,车里的情景是监控盲区。
肖展把监控录像点位拖回到12点30分,只见皮卡车司机把警告标志放好后,回到车里足足等了近一个小时。
毫无疑问,车祸是有预谋的。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稍微控制不好,就会把自己搭上。肖展又把画面拖回到事故发生的那一刻:奥迪车靠右行驶,皮卡从奥迪对侧马路横穿过去,逆行冲向奥迪车。奥迪朝右边闪,皮卡车拐了个曲线从奥迪车前绕到右侧实施撞击。但副驾驶座上并没有人,若目的是谋杀,应该直接撞击奥迪车左侧驾驶位,而且实施撞击时的速度并不快,如果全速,孔涯则断无生还可能。
他不想杀人,肖展得出结论。事故发生后,肇事者没有迅速逃离现场,还特意前去查看。假如是想确认对方是否死亡,当时就该再补一刀,不给孔涯自救的机会才对。肖展将画面定格在皮卡车男子逃离时的背影上,接着打电话给陈康南,询问有关皮卡车的调查结果。
“车牌是套用的,车主没问题,现正排查车的来源。大概率是被盗车,但我们市的被盗车信息库里面暂时没有记录,可能是外市的,甚至是外省的……”
肖展听了,不觉一阵头疼,那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走神几秒钟后,肖展把视线重新集中到屏幕上:若不想杀人,又为什么非得搞出这么一出?还有,离现场最近的市第五人民医院二十分钟就能到,诺安得宁医院的路程要多出半小时。救命是争分夺秒的事,受害人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就算他是诺安得宁医院的院长也无法解释这种不合理,一家专治肺病的民营医院能跟公立三甲医院相提并论吗?这些疑问不与当事人交流是无法得到答案的,若是真有隐情,即便对方现在没昏迷,也不一定会说真话。
肖展看了看表,对黎静说:“现在是下午4点18分,距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快三个小时了。快把小张找来,你们俩尽快分析附近公路的监控。小张负责4点以前的,你负责4点以后的。”
“您怀疑他还在里面猫着?不大可能吧?”黎静推测道。
“这人特别谨慎,我带几个人过去,找附近派出所的同事配合查一下,总有东西留下来的。”肖展坚信。
这一片桤木林紧邻河滩,属于防护林性质。树木枝叶太多,无人机的作用大大降低;要查找的范围又太大,人力完全不足。幸而警犬十分给力,在深入林子一小时后,一只德牧有了反应,兴奋不已地大叫起来。很快,众人从东北方向的桤树下刨出了一个黑色背包——与监控录像上出现的那个几乎是同款。事实上,在进林前,警犬们都已熟悉过皮卡车上残留的气味,也就是说,此包基本可以肯定,是嫌疑人离开时拿的那个。
背包是空的,该拿的东西都已拿完,肖展不甘心地在每一个夹缝里摸索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居然真的被他从小侧袋里捏出五六个米粒大的纸卷,展开其中一个,上面依稀可见“商品”二字。
撕碎了的热敏纸收银条!
肖展眼神亮了,有收银条就能查出购买物和购买点,而且商家几乎都有监控录像和出货记录,这家伙的身份藏不住了!肖展急不可耐地找了个地方拼图,很快得到一张完整的收银条——商户是本市东区的贝好好超市,时间是昨天19点13分22秒,收银方式居然是微信!
商品名称:旅行背包
折后价:17200
数量:1
……
惊喜之余,肖展有些疑惑,对方埋包的行为如此草率,与他在监控录像中所观察到的谨慎特质完全不符,那人的一系列反侦查动作及反应力,定然是多年经验累积的结果。
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说是他妈病了,情况不太好,想见慧慧,带着一起去了。这是出什么事了吗?”梁茉琴紧张地打量着眼前的警察,肖展也在琢磨梁茉琴的反应——有些激动,但还不够激动。作为前妻,她对前夫保治廷的感情淡漠,这也能说得过去,毕竟离婚多年。但作为母亲,整整三天都没联系过女儿,就有些过于凉薄了。
“麻烦您再打个电话给他,我们有事想要他配合调查。”黎静对梁茉琴说道,“跟他以前做辅警时的案子有关。”
“我跟他都离婚了,”梁茉琴咕哝了两句,但还是拿出手机拨号,可惜接听的提示音显示,对方为关机状态。
“我也就他这么一个号码,要不……”梁茉琴准备推托,但黎静不给她这个机会。
“再试试你女儿的手机吧。”
“她那是学生手机。”梁茉琴脸上一红,在手机上按出一串数字,也是关机状态。
“保治廷妈妈的电话呢?”
“早删了!”这一次梁茉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跟他妈关系不太好,没来往。”
肖展和黎静没再坚持,其实他们之前已视频联系了保治廷的母親,证实其压根儿没有生病。但制造车祸的犯罪嫌疑人保治廷却在12月26日晚上跟女儿的老师请假说,要带女儿“回乡见母亲最后一面”。从那天以后,学校老师就联系不上父女俩了。
据小区保安反映,保治廷于案发前一日也就是12月27日早上8点提着旅行袋独自离开,之后住进了东区一家7天连锁酒店,当晚在酒店附近的贝好好超市里购买了一个旅行包——背包上的指纹与保治廷身份证指纹信息完全匹配。
至于保慧慧的行踪,就更为诡异了:26日那天她根本没有回家,也没有缺课或是请假,五点半放学后正常离开。有同学看到她接了个短信后便上了一辆刚停到学校门口的出租车,由于当时学校及附近小区发生大规模停电,所以周围监控并没有拍到她上出租车的情景。
从目前调查得到的情况来看,保治廷是个情绪稳定且做事谨慎的人,这点在其邻居、同事以及过去的上级那里都得到了验证。
不久,搜查令批下来了。
进入保治廷的家里,肖展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词就是“惊慌失措”。餐桌上还摆着四菜一汤,菜是没动过的,一条清蒸鲈鱼完整得连皮都没破。厨房里的垃圾已经开始散发臭味,客厅里装药品的抽屉被翻得乱七八糟,肖展在里面发现一个用得几乎见底的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这是用来改善支气管痉挛的药物,之后在另一个抽屉里发现的病历本证明了该药是保慧慧的。
保治廷的房间很乱,衣柜门都打开着,而保慧慧的房间则非常整齐。肖展发现衣柜里有一套印着学校名称的冬季校服,想起在客厅沙发上也有件同款同色冬季校服上衣,马上给保慧慧的老师打了电话,他的猜测很快得到确认:保慧慧今年刚上初一,学校给新生发了两套换洗的冬季校服。保慧慧26日那天是穿着校服去上课的,按理家里只有一套校服,但现在人没有回来,衣服却回来了!
校服兜里有一块智能手表,手表存储文件中有一段女孩子念诗的音频,录制时间竟然是12月26日下午6点23分!
肖展思考片刻后走向保慧慧房间的台式电脑,吃惊地发现电脑竟然没关机。肖展找出里面存储着的一些生活录像,其中一个生日派对的视频里能够清晰听到保慧慧的声音——与智能手表里的声音十分相似。
“肖队,你看这个!往书柜上面找到的。”陈康南将一个A4牛皮纸信封递到肖展的面前,信封里是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缕被整齐剪下的头发和一个红草莓形状的发夹。
肖展抬头,往书柜的方向看,书柜旁摆了一把椅子,上面还有两个成人脚印。这分明是故意展示给来人看的。
“暂时不要发通缉令。”肖展很快做出决定。保慧慧很可能被绑架了,绑匪以女儿的性命要挟保治廷制造那场车祸。保治廷不敢报警,只能暗中留下线索,这也是他为什么买背包的时候不做乔装的原因——他清楚警察办案的流程,试图用背包作为警方争取搜查令的敲门砖,以便得到他留下的其他线索。
但这些线索有些过于隐晦了,现场没有发现有第三人的痕迹,假如接到威胁时只有他一人在家,为什么不直接写封信说明原委呢?肖展不断在几个房间里来回走着:客厅上方有一个摄像头在运作着,保慧慧的电脑是开机的,保治廷房间里的笔记本电脑也是开机的……假如对方是一名黑客高手,那完全可以入侵这些机器,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但对方为什么要找保治廷做这把杀人刀呢?受害者孔涯是某肺病专科医院的院长,而保慧慧打小就有哮喘病——这是现在唯一能找到的一处关联。
七辆冷藏车在不见半个人影的停车场上一字排开,白色铁皮在月光下隐约闪着寒光,有那么一瞬间,保治廷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史前巨兽们的阵地。
他走到一辆“闽”字开头、尾号末二位为“16”的冷藏车旁,车厢上的锁轻轻一拉就开。保治廷以为里面是空的,没想到居然是满满一车子的冻猪肉。他找到车厢里的监控摄像头,面无表情地对视着。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保治廷循声而去,竟藏在一块猪肉的肋骨间。鲜红色的手机壳背面贴着一只密封塑料袋,里面有一个装了液体的安瓿瓶和一支注射器。
保治廷接通微信视频,画面上出现了女儿的脸,保慧慧眼睛哭得红肿,抽泣着说:“爸爸,对不起。”
“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什么时候放我女儿?”保治廷心里一阵绞痛。
“等医院的消息。只要人死了,我会信守承诺的。”
保治廷在心里松了口气,这说明孔涯确实按照他说的做了。
“等孩子一回家,我马上就去自首。我会跟警察说,因为觉得他们医院让我花了许多冤枉钱却治不好病,所以我要杀人报复。”
“哈哈哈。事到如今,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只希望我女儿活着,其他都不重要。”保治廷回答道,他以为这应该是个安全答案,却没想到把对方给激怒了。
“所以,只要你的目标能达到,让你杀人就杀人,让你说谎就说谎?你做人真的是一点儿原则都没有!世界上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
保慧慧被吓呆了,保治廷站着不动,沉默地等待对方的怒火消散。差不多十分钟后,那个声音总算重新恢复了平静。
“现在把袖子卷起来,把瓶子里的药注射了。”
保治廷犹豫了,毕竟失去意识就意味着任人宰割。
“先放了我女儿,我得亲眼看着她安全了,到时候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现在,我得保证你不会先被警察抓到。”
“那我要和我女儿在一起。”
“没问题。”那个声音很爽快地说,“你把药水打了,醒来后就能看见她了。”
对方太强势,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
保治廷把袖子卷起来,露出胳膊,对着摄像头将针剂注入静脉,然后选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眩晕感很快袭来,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保治廷用意志力抗衡著药物的作用,在心里默默数着数,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二十分钟后,他仿佛听见有人进了冷藏车,用脚使劲儿踢着他的身体,又将冷水泼到他的脸上。而他像一坨烂肉般毫无反应,事实上,身体的功能基本上暂时作废了,仅留下他强力支撑着的意识。那家伙一直没有说话,试探完毕后便关上车厢门,随后车子启动。保治廷感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在随着车子的晃荡而晃荡,一阵阵寒气袭来,让数数儿也变成一件无比艰难的任务……
保治廷从疼痛中醒来。眼前是一片暗红色的光,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脚悬空,但双踝双手都被铁铐锁着,通过铁链连在地板上的一个铁扣中。而他的脖子上则套着一根绳索,绳子几乎已经嵌入他颈部皮肤里!
是地狱,还是噩梦?
保治廷拼命挣扎着,用手抓住绳子,使劲儿往外拉。只是,手铐限制着,让他完全够不到胸部,自己的双腋下也绑着铁链,正是它们,把他支撑在了半空中,让脖子上的绳子暂时不会对他造成致命的威胁……
一阵阴森森的笑声从他的身后传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保治廷大喊。
笑声戛然而止,那家伙走到了保治廷的面前——他的脸上用油彩画着京剧脸谱:黑脸白鼻白眉,额头上一个白色月牙,正是包公的经典扮相。
那双眼睛里渗出的冷酷与愤怒让保治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是我?”
“你觉得呢?”包公脸转身走到罩着红布的桌子后坐了下来,拿起桌子上的“惊堂木”使劲儿拍下。
啪——
保治廷的后背随着那声音抽搐了一下。他拼命地在大脑里搜索着可能的行凶者,是过去抓过的犯人吗?还是无意间得罪过的人?那身高、那脸型、那气质……保治廷的大脑里一片茫然,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孔涯是关键人物,因为此人判了孔涯死刑。
其实在制造车祸前,保治廷已经在网上大概了解了一下孔涯的基本信息:五十岁出头,英国留学的海归博士,专业是医院管理。他个人没有什么负面信息,也没有什么光辉事迹。他所在的那家医院聘请了一堆头衔闪亮的专家博士,但网上的评价并不是很高。三年前他带着慧慧去过几次,服务态度极好,水平却着实一般——慧慧的病没有任何起色,还花费惊人,因性价比太差他们便放弃了。
这家伙绑架孩童、胁迫杀人、漠视法律却还想着扮成包公,站在道德与正义的制高点,那么造成他这样选择的因素一定与法律本身有关。小孩子是无辜的,他绑架慧慧不会是偶然选择,在其身上发生过的事件一定非常残酷,或者不幸发生在另一个与他有着密切关系的人身上。难道是因为人财两空而法律无法为之主持公道,所以怒而复仇?这种可能性很大——医患纠纷原本就很难断是非的,丧失亲友的一方往往会把自己视为被害者,这种心态会让他们无视理性。
“小孩子是无辜的,”保治廷试探着说道,“放了她,要我怎样都行。”
果然,包公脸冷笑了:“哼——无辜?”
“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但我也一直也在努力做个好人,能改的错我都会尽力去改,因为我很怕自己做的孽会连累到女儿,”保治廷继续试探道,“她才十三岁,那么小就得了那个病,已经活得很不容易了。她和身体健康的孩子不同,人家活蹦乱跳做游戏的时候,她在住院输液;人家为了考试过关熬夜复习,她却不能太劳累,所以成绩一直不怎么好。但她很善良,每顿饭都会省下一些去喂流浪猫……”
“够了!”包公脸厉声打断他,“你说这些没用!我不想听——”
“你有孩子吗?”保治廷问道,突然之间,包公脸变扭曲了,仿佛有股看不见的烈火把它给烧化了。
哒——惊堂木精准地砸中了保治廷的额头,鲜血顺着额角淌下来。保治廷的心脏突突突地跳着,背上冷汗渗出,对方的行为给出了极大的信息量:他是一个父亲,他有孩子,而这个孩子正是他的痛苦来源……
救命!保治廷在心里祈祷着,他真的害怕了。幸好这时包公脸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但没有立即接通,而是匆匆走出房间。
保治廷后怕地闭上眼睛,如果不是被这个电话打断,接下来还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那家伙的危险系数爆表,一句不合适的言语就可能葬送了自己甚至慧慧的性命。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那家伙到现在仍没有透露半分信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一旦他说出罪状,就无法掩盖其真实身份。所以,这件事只能留到最后时刻再做,而在那之前,他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
还有机会一搏,保治廷安慰自己。
树上悬挂着的男尸被大风吹得晃荡了起来,那苍白的脸看起来更像是纸造而非血肉的,使得这一整片树林都变得莫名诡异。
“保护现场!”肖展无奈地指挥着众人,今天气温格外低,风里还夹着雪,简直冷得连骨头都要结冰了。
尸体终于被解了下来,黎静给死者面部快速拍照后传送到警务平台。法医粗略检查了一下,便发现好几处疑点:死者的背上有尸斑,小腿却没有;两腿及上肢都没有痉挛期的典型碰撞伤,但手腕上却有疑似绑缚后留下的瘀伤;至于缢吊工具,则是一根专用的橙黄色登山绳。
“也就是说,是死后再被伪造成自缢的?”肖展扫视着现场周围的环境,这片小树林紧挨着附近农家的果园和农田,周围有十几家住户。男尸是早上8点左右被村民发现的,根据目前的调查,由于今天是元旦,附近熬夜跨年的年轻人不少,至少在凌晨1点前后,这地方还有村民出入,所以,凶手只可能是在凌晨1点以后动的手。
“你先带尸体回去做个详细检查,我们留下来加个班。”肖展给四五个下属分派了任务,自己则爬上挂尸的槐树。树高差不多十米,树干需四人合抱,挂尸的横枝干离地面两米左右。树皮有几处脱落的地方,可能是攀爬时造成的,另几处地方则嵌有可疑的织物纤维,肖展把它们一一搜集好放进塑料袋,又将绳子与树干摩擦之处拍了十几张照片。其中只有一道痕迹,说明人被挂上去之后没有再挪动过,甚至也没有再挣扎过。
“死者身份查到了!”黎静跑了过来,挥舞着手机,展示警务平台反馈回来的死者照片及资料:余友阳,四十五岁,曾因打架斗殴致人伤残入狱十年,出狱才八个月,目前工作状态是无业。
死者身上穿的加拿大鹅牌羽绒服以及脚上的耐克鞋都是全新的,且不像是仿品——假如都是正品的话,死者的经济来源就非常可疑了。肖展正琢磨着,忽然放证物的盒子里响起一阵手机铃声,众人马上围拢过去。原来是死者的手机,但没有显示来电号码。
肖展隔着塑料袋迅速按下接通键、录音键和扩音键,但没有出声。大家屏住呼吸,只听电话那边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是我,我换号了。医院那边有没有新消息?”
肖展忍住不发声,仔细倾听着电话里的背景音,依稀有类似换气扇运转的刺耳电机声。
此时电话那边也警惕起来:“听得到吗?说话不方便吗?”
肖展咳嗽了两声。
“嗯,懂了。”电话那边的男人自以为得到了某种信号,“我过两个小时再打给你。”
电话被挂断了。
医院的新消息?什么医院?什么消息?如果是普通的消息,就不需要鬼鬼祟祟地打探。
“马上去查这个电话,务必查到来源!”肖展可以确信:打电话的虽不是凶手,但一定是这起谋杀案的关键人物。
再次见到包公脸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保治廷注意到对方有些心神不宁,进屋后一直发呆,恍惚地伸出右手五指,不断将额头的皮肤向头顶方向梳着,连白色油彩沾到头发上也毫无察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保治廷心里一颤,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五年的女人,她也会在焦虑的时候做一模一样的动作。
五年前,他曾经作为一起交通意外的目击证人出庭作证。出事的是个十五岁的男孩儿,叫马诚元,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空货车撞死。他作证时,孩子的母亲就坐在旁听席上,他注意到女人一直焦虑地用右手五指沿着额头向上梳头。她是个单亲妈妈,与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当宣判货车司机三年有期徒刑及赔偿一百万的时候,女人彻底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求法庭判处司机死刑,给她的儿子偿命……然而法院的判决并没有什么问题,保治廷确实看见司机肇事后一直努力尝试对那个男孩儿进行急救,尽管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后来,女人所有的上诉都以失败而告终,最后一次知道她的消息是在网络上的社会新闻专栏——女人拒绝了肇事者家属的巨额赔付,抱着儿子的骨灰从楼顶跳下……
忽然间,保治廷的后背抽紧:马诚元发生车祸的时间段,也是中午!孩子有母亲,自然也应该有父亲。法庭上,马诚元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但并不代表他不存在!
保治廷紧张地看向包公脸,后者正缓缓地关上门退出去。保治廷能看到外面那间屋子亮着灯光,也能听到外面房间里刺耳的吱吱声,那是有换气扇电机运作的声音。保治廷猜想,这地方大概没有窗户,很有可能是地下室。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隐约有一股血腥味。
“……好吃懒做,半天的活儿磨到一天才完,质量还差。这个圈子小得很,久了就都知道他的德行……最后一次见他,应该是8月份吧,我打算换辆车,他也在看车,说打算买辆奥迪开开,我以为他又吹牛,跑人家店里过个眼瘾,但没想到他还真的交了订金。”
肖展对比了余友阳的几任前雇主及其房东对他的评价,得出一个大致的人物轮廓:好逸恶劳加上爱慕虚荣,大手大脚时时入不敷出,且还是孤家寡人。
在余友阳的出租屋里搜出来五六万现金和一些地下赌场的筹码,除此之外还有更加意外的收获:三个针孔摄像头、五个窃听器、一台电磁信号干扰器——这些都不是可以在正经市场能买到的东西,尤其是那台干扰器,技术部门鉴定它是手工自制的,覆盖范围可达一千五百米……做这东西的人,应该是电子专业的行家。
最让肖展震惊的是,余友阳居然拥有一张诺安得宁医院的挂号卡,这张卡是在9月22日下午三点办理的,而在12月28日下午3点也有一次就診记录,看的是普通外科,左手前臂软组织挫伤,29日下午3点又去复诊。然而诺安得宁医院距离余友阳的出租房差不多有三十公里,途中还有两家三乙医院,照理,这家昂贵的民营医院怎么都不该是余友阳的选择,所以他大概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医院那边的新消息”,是不是指诺安得宁医院?肖展不得不生出怀疑,但现在已经过去六个多小时了,那家伙的电话却始终没有再打过来,估计是起了疑心。
肖展立刻安排人员去调取诺安得宁医院12月28日的监控录像,却被告知那一日下午4点的时候医院突然停电,备用电也无法使用,设备抢修到晚上7点才结束,所以,监控录像自然也是一片空白。
“好巧不巧,孔涯的手术就是三点半左右结束的。”黎静提出一个猜测,“这监控不会就是被余友阳破坏的吧?”
但肖展有些疑惑,如果只是探听消息,不至于要把整个医院都搞停电吧?
“并案处理吗?”陈康南问道。
肖展摇头——还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证明两个案子之间有必然联系,孔涯还在ICU里昏迷着,从他口里暂时得不到什么信息。
“孔涯的儿子联系上了吗?”肖展问道。孔涯的妻子早逝,没有再娶,近几年也没有正式女友,至亲便只有儿子孔辉映,后者从十五岁起就被送到美国寄宿读书,孔涯出事后,他们这边一直试图联系孔辉映,却打不通对方的手机。
“准备再试试联系学校,明天吧?”黎静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这会儿学校都下班了,只怕去了找不到人。”
“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外面的月亮就那么圆吗?”陈康南一脸不屑,“出了这么大的事,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搞不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何苦呢?”
肖展没接话,翻开余友阳的资料夹,里面记载着余友阳最近一次的诉讼信息:10月18日,债务纠纷,余友阳欠款七万元。债主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叔,因屡次讨债无果,便将其告上法庭,但结果很让人意外,官司居然是余友阳赢了。
“律师是谁?”肖展禁不住问道。
“冉集。”陈康南回答。
“噢,是他?”肖展像是想起了什么,“咱们走一趟吧。”
“……这些证据可以证明原告的欠条是伪造的,”冉集把一沓资料递给肖展,“这是笔迹专家的鉴定结果,原告自己后来也在法庭上承认了。”
眼前的律师精明且稳重,业内口碑相当不错。肖展知道,冉集的另一个身份是诺安得宁医院的特聘律师,至于他为什么成为余友阳的代理律师,真是让他大跌眼镜。
“怎么会接余友阳的案子?”
“简单,不用花什么功夫,又刚好有空,”冉集倒也不避讳,“还可以增加今年的胜诉率。”
“他这案子,小律所就可以办了,能省不少钱,不觉得怪吗?”肖展觉得余友阳选冉集做律师的目的并不单纯,冉集对此也颇有同感。
“是,后来我也发现了,每次过来感觉就是来磨时间的,而且有一天吧,”冉集提起一件让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的怪事,“他来这儿谈案子的时候,律所所有工作人员的手机都突然打不通了,电脑也是莫名其妙地关机。我只好跟所里提建议,雇了几个技术专家连夜来加强维护。”
“查出什么了吗?”
“他们说有可能是黑客攻击,幸好我们之前做的保护比较到位,所以没成功。您知道,做我们这行的,对客户资料的保密要求很高。”
“你觉得这跟余有阳有关?”
“只是觉得太巧合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后来他想雇我做他朋友的律师,我直接就拒绝了。”
“他还准备雇你做别人的律师?是谁?”
冉集摇头:“他没有提名字,只是说将来可能需要我的帮忙。我问他是刑事还是民事,他说是刑事,还特别强调说他不差钱。我就说今年不打算接刑事诉讼,如果以后真有需要,可以推荐别的律师给他。”
“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再也没有来过。”冉集吐了口气,对他而言,这自然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对肖展来说,线索却等于是断了。
肖展又尝试问了几个与孔涯及诺安得宁相关的问题,冉集立刻变得守口如瓶,言语间滴水不漏。
离开律所后,肖展嘱咐陈康南去重点筛查余友阳的社交圈里正官司缠身或有作案前科的人员,陈康南不负所望,第二天便有了惊人进展。
“这个马磊和余友阳在同一个监舍服刑,六年前因为打架伤人进去的,今年8月出来的。重点来了,马磊以前是位IT工程师,有老婆有儿子,但儿子在五年前出车祸死了,老婆因受不了刺激也跳楼自杀了。你猜猜,那个肇事司机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肖展说着,几乎掰断了手里的铅笔。
陈康南连连点头:“就在今年9月,名叫常虎,湖里游泳出的意外,溺死。”
“定性是意外?”
“没有发现他杀线索。尸检报告显示,是心脏病发作导致的。”
“有目击者吗?”
陈康南做了个耸肩的动作以示否定,并说:“常虎的辩护律师是冉集。”
肖展的嘴角抽了一下:“怎么判的?”
“判得顺理成章,没有肇事逃逸——有监控录像、有目击证人,判罚一百万、三年有期徒刑。不过,马磊的老婆死活不要赔偿,只要常虎偿命,但上诉也无济于事——就因为这个后来自杀了。”
肖展沉默了——这种情形下,马磊必然会将常虎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常虎家境如何?”
“一般,小康吧。”陈康南简单介绍道,“有老婆,没孩子。”
“一百万这么容易拿出来?他们也认罚?”
“认罚,是他老婆跟娘家筹的钱。”
听上去合情合理,但肖展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又说不出不对劲儿在哪里。
“还有,当时为交通意外作证的其中一个证人,就是保治廷!”
“你挤牙膏啊!”
肖展差点儿怒了,陈康南则为自己卖关子卖得好而有些得意。
“您看,這不都串起来了吗?”
“那还有其他证人呢?”肖展问道。
“还有一个叫袁盾的,第二年就全家移民加拿大了,人现在暂时还联系不到。”
肖展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的左手腕:“没了?”
“没了。”陈康南等着表扬。
“还有一个关键点你没有查,到现在为止,出事的三个人中既然有两个人都和当年那场交通意外有关,那孔涯也肯定跟这件事情有很大的关系——而且,只有孔涯是被车撞的。”
“我查了呀,除了冉集是孔涯医院的法律顾问以外,真没有其他关系了。我还特意查了马磊的儿子,马诚元是当场死亡的,送医院也来不及了,所以孔涯的那家医院没有责任。”
“不是这个,”肖展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你去查一下,马诚元是不是有肺部方面的疾病,有没有去过孔涯的医院看病,再把当时出车祸的录像资料,能弄到的都弄回来!”
穿着白大褂的包公脸把保治廷双脚的袜子脱下来,然后熟练地打开身旁的急救箱,从里面取出一套针剂,慢慢地用注射器吸取安瓿里的溶液。
“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么对我?”保治廷不明白。
“也从来没有撒过谎?”包公脸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我不会撒谎害人!”保治廷几乎可以确定,眼前这人就是马诚元的父亲。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前说句真话,我保证送你女儿回家。别心存侥幸了!”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保治廷无力地吼道。
“说出去的话,得用脑子想想。我记得你做过辅警是吧,你该比别人更懂这个!”
保治廷的后背再次起了一身冷汗:莫非当年自己真的忽略了什么?那个孩子的死难道不是意外?
保治廷努力回忆着每一个细节:五年前,他辞去辅警工作,进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有一天,他在路口等预约好的客户,准备一起去看一栋刚开盘的新楼。当时附近住宅入住率极低,医院、市场、学校等配套也还没有完善,路边的铺面几乎都没开张,所以即便是中午也见不到什么人影。因为客户总不来,他就时不时地看下手机上的时间,因此清楚地记得那天是5月18日,周六。大概是13点20分的时候,一个男孩儿背着吉他过马路,这时,一辆蓝色货车疾驰而过。男孩儿当即被撞飞,货车司机马上下车探查并施救。对方的一切动作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明显受过专业训练,没有任何问题。保治廷先帮忙拨打了“120”,之后也参与了救护。“120”是十分钟后赶到的,期间他们一直没放弃急救……
货车撞人时的速度至少每小时六七十公里,一般人步行速度约每分钟一百米,小孩子稍慢,按每秒一米算,斑马线长度为三十米。男孩儿是走到一半时出事的,也就是十五秒左右。男孩儿刚开始过马路的时候,那辆疾驰的货车应该在三百米外,正常情况下男孩儿走到距起始点五米左右时,货车司机就可以看清情况并采取紧急措施避开。可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理论上可以做到的并不代表实际上就能做到。司机给出的解释是,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虽没接听但分了神,这才导致悲剧……
当辅警的时候,保治廷见过很多种奇葩原因酿成的悲剧,毕竟人不是机器,不能总是精准地操控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尤其在紧急情况下。他就认识这样一位老电工,仗着自己技艺高,罔顾操作规则,以致犯了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结果把自己给电死了……交通意外里这种例子更是比比皆是,有些人在该刹车的时候却使劲儿踩油门,有些人索性连方向盘都丢开了……大概是见得太多,所以他没有怀疑货车司机,其他人也都不去怀疑,除了那个男孩儿的母亲。
赔偿一百万,三年有期徒刑。怎么判怎么认,没有异议——若司机是被收买的,雇佣方至少要拿出比一百万还要高得多的金额。财大气粗的孔涯无疑是能做到的,但动机是什么?为什么堂堂一个医院院长,要处心积虑地去谋杀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肖展閉上眼,试图将屏幕上惨烈的一幕从自己脑海里移出去。翻开桌上的档案簿,当年被马磊打伤的人是他的老板任晓础。原因不复杂,任晓础在聘用合同里设置了陷阱,把马磊在家里做的编程成果据为己有。马磊在得知无法通过法律途径找回公道后,采取了极端手段……
按照任晓础的说法,马磊属于那种习惯采用逆向搜索式策略进行思考的人,也就是说,他善于从问题的目标状态反向进行搜索,直到找出通往初始状态的方法。肖展认为,这种思维方式决定了马磊应该会有一张复仇名单,排在首位的人必是常虎——导致马诚元死亡的直接责任人。从时间上来看,8月23日马磊出狱,9月19日常虎就溺亡,说是巧合未免太牵强了。
马磊入狱前曾有四十万元存款,这笔钱在9月9日,也就是常虎死亡前十天全部提出。10月,余友阳借着所谓的债务关系接触冉集……陈康南已经确认,马诚元患有过敏性哮喘,就在他死前两个月,曾在诺安得宁医院做过一段时间免费治疗。原来,马诚元与孔涯的儿子孔辉映居然做过一年的同学。孔辉映读初二的时候,在马诚元就读的学校做插班生,跟马诚元曾是同桌。两个孩子的关系一直特别好,后来孔辉映自告奋勇,求父亲安排马诚元到自家医院治病。但是治了差不多两个月后,马诚元就主动放弃了。理由是太耽误学习时间,而实际上马诚元出事的时候还在上吉他课——没时间治病,却有时间学音乐,这分明就是个借口。
至于孔辉映,据说是因为马诚元出事而受了很大刺激,连中考都没参加就休学了。第二年,被其父亲送去了美国。他们现在还没有联系上他,学校那边给出的回复是,孔辉映休了病假,他们也没有更多信息。
都赶巧了。肖展点燃一根香烟,吐出一团烟雾。
生命监测仪上发出有规律的滴滴声。
孔涯闭着双眼,胸部一起一伏,皮肤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
“体征暂时正常,人还没有醒,是因为大脑里有血块压住了神经。具体什么时候能醒,这个……真说不好。”
肖展俯下身,尽可能地靠近孔涯,说:“你们院长还真是运气不好,听说孩子在美国也病了?”
旁边的副院长郭榭连忙搭腔:“好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压力大,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孔涯的面部没有任何变化。
“老毛病了,不能受太大刺激。学校怕担责,强制要求他休假,”郭榭继续解释道,“我们跟学校打过招呼,暂时不告诉他孔院长出车祸的事。”
“孩子打他爸电话始终接不通,难道不会多想?”
“最近没打过电话,父子俩平常沟通就不多。”
“你这副院长可真够忙的,医院的事,他家里的事,都得处理。”
“应该的。我跟孔院长是发小,辉映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郭榭说道,“他在国内的第二号紧急联络人填的就是我。”
“那你们关系不错啊,”肖展跟着郭榭走出病房,换好衣服,摘下口罩,“平时应该会经常沟通吧?”
郭榭连连摇头:“现在年轻人哪里耐得烦跟我们这些老头子说话,一年也说不上几句的。”
“那么小就送出国,大人真放得下心?”
“男孩子不能太娇气,还是要历练一下,长长见识才有出息。这孩子至少在经济上完全不用操心,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囊中羞涩,想都不敢想。”
“现在的孩子,心理普遍脆弱,不太容易经得住事。我听说,他五年前受过一次刺激,弄得连中考都没参加,有这事吧?”
郭榭愣了一下,说:“对,他最好的朋友出车祸死了,对他打击很大。辉映他妈在他四岁那年就去世了,当时他还小,虽有影响并不大。可五年前就不同了,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青春期心理最不稳定的时候,这孩子又重感情、心思重,不容易交到朋友,所以一旦交上了,依赖性也重……这事过了一两年都没缓过来,他的头痛其实跟这个也有关系。”
“你说得对,这种场面,孩子最好不要看见。”肖展转换了话题,“我刚才在周围溜达了几圈,发现有些地方存在安全隐患,需要加些安防设施,另外还有几个摄像头,也最好调一下位置……干脆这样,我再派两个人过来,给你们仔细检查检查。”
郭榭笑着感谢道:“那真是太好了,肖警官,有你们,我们就放心了。”
“郭院长不要客气,”肖展交代道,“安全的事有我们负责,您就专心照顾好你们院长就行了。”
六楼。
“机房重地,闲人免进。”白底蓝字的标识贴在机房大门旁,颇具震慑力。
“这是我们医院核心数据所在,里面的资料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刚才手续麻烦了些,希望肖警官不要介意。”医院信息中心主管吴思在机房门口刷了工作卡和指纹后,把肖展及黎静领进了机房。
看着三百多平方米里的七十多个大黑柜子,黎静不由地有些吃惊:“您这儿规模不小啊。”
“数据化时代了,还得优化智能管理,明年至少要再扩一倍。”
“所有病人的数据都在这里吗?”
“是。”
“那是不是要特别加强防范?”
吴思连连点头道:“对,在这方面我们是特别看重的,一开始请的就是最好的技术人员,且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客户的隐私是第一位的。”
“发生过黑客入侵事件吗?”
吴思面露得意之色地说道:“那自然了,但每次都没成功,全部被我们拦下了,一次数据泄露都没有!”
“监控数据也存这儿吧?”肖展打量着眼前的服务器,“我记得除了木马病毒,还可以直接用U盘的方式窃取。”
“对。所以我们的管理特别严格,员工进出都必须刷指纹,且除了本部门员工、院长和副院长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进出。”吴思说道,“就像今天我们这种特殊情况,是要特批的,我本人还必须全程陪同。”
“停电怎么办?”
“楼层的门和这里的门会马上锁死,直到来电为止。同时,第一时间会有安保人员过来加强防卫。”
肖展走出机房,抬頭看了看周围,发现走廊处有十二个摄像头,左右各六个。这么说来,余友阳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这里,他甚至连楼梯口那道门都进不来。但是其他地方的安防就远没有此处严格了,肖展想起自己去过的地下车库,那里的监控盲区还不少——有侧重是对的,但也不该太偏……
“麻烦您再带我们去监控室看看吧。”肖展要求道。吴思没有推辞,领着二人来到位于楼层东南角的监控室,里面有一台65寸液晶监视器和二十台37寸的液晶监视器,四名监控人员坐在一张半环形的桌子后面作业。
果不其然,在切换了几个监控画面之后,又发现了更多盲区。
“你们这个是不是……”
见黎静张口就要提意见,肖展立刻打断了她:“你们做得已经非常到位了,就是车库里还可以多加几个,具体位置我们回去研究一下。”
“谢谢,谢谢!那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吴思热情地走上前,跟肖展握了手,“你们肯定是最专业的,我们花钱都请不来呀!”
到了地下车库,肖展刚坐到驾驶位,黎静便迫不及待地提问了。
肖展开着车缓缓驶出地下车库,用眼神给黎静指了个方向,压低声音说道:“从这儿穿过花园,再转到住院部,那里有一个小侧门可以出去——摄像头都拍不到。”
“那你——”黎静反应过来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不可能是疏忽,他们故意留了这么一条路线。你说,为什么?”
“有秘密!”
“是的,有秘密。明天你和陈康南分个工,把车库和那一片地方仔细找找。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黎静会意道:“您怀疑马磊和余友阳藏了摄像头在这儿?”
“他连冉集那儿都去过了,这边不会没有动作。”肖展说道,“既然要杀孔涯,多半是知道了什么。你觉得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地方是个死角,最好安一个摄像头,还有那里,也加一个。”陈康南一面跟安保部经理卢为沟通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花坛里的花草石头,暗自计算着角度。
最后,陈康南锁定了三个地方:花坛东南角的一把长椅、花坛正中心的黑色金属抽象雕塑和侧门旁边的丹桂树。
“呀,已经过饭点了。这样,您先去吃饭,中午我回局里有点儿事,咱们下午3点再继续。”
卢为尽责地把陈康南送出大门,看着他上了出租车后才转身离开。陈康南先让司机把车开到离医院大约有三公里远的一家餐厅,慢悠悠地吃了午饭,下午2点左右打车返回。这回,他直接从侧门进入,径直走向目标。
桂花树健康得连个虫子洞都没有,长椅的所有缝隙处都被陈康南摸了个遍——除了一手灰,毫无收获。眼下只有雕像还没检查,见左右无人,陈康南迅速踏进花园草坪,这雕塑高约两米,火苗形状,结构并不复杂,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头。他绕着雕塑走了几圈,不断调整角度观察,终于发现雕塑的左上角有个地方不太协调——多了一簇前臂大小的小火苗,正是它,破坏了整体的平衡感。
陈康南伸手推了推,那东西竟然直接掉落下来,原来只是用磁铁吸在雕塑上的!陈康南仔细打量手中的“小火苗”,虽然颜色一致,质地却粗糙得多。它的正中有一处不太规则的小孔,用手电照射后有微弱的蓝色反光,估计是针孔摄像头,但可惜周围被焊死了,不能马上取出来。
“陈警官,您咋这么早就过来了?”
手上的一大块金属真是藏也没处藏,陈康南只得随口胡诌:“怕打扰你午休,就自己瞎溜达。这雕像挺有意思的,刚想欣赏一下,哪知道这东西突然砸下来,差点儿砸到我脑袋。”
卢为愣了一下,关心地问道:“哎呀,那砸到没有,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陈康南的主意被逼出来了,“这东西切口整齐,不像是质量问题。怕是有心人做的陷阱,我得带回去做证物啊。”
“可能是意外吧,我们马上找人维修一下。”卢为看着陈康南手里的金属块,脸上赔着笑,实际上也在琢磨着对策。
“是不是意外,得调查后才知道。人命关天的事,马虎不得。我们会跟你们领导说明的。”
卢为脸色微变:“那我打个电话。”
趁着卢为跟上级汇报的时候,陈康南也拿起手机故意播出一段手机铃声,然后做作地大声应答:“哦哦哦,我马上赶回来,十几分钟就到!”
说罢,陈康南拿着手里的金属块,大步朝着侧门小跑,不忘回头对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卢为挥了挥手:“局里有急事我得先走了,等处理完我再跟你联系!”
卢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阻止,只得眼巴巴地看着陈康南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32G的内存卡里记录了十五个小时的内容,因没有时间水印,只能从录像的光影状态判断,时间段大概是上午到半夜。期间,有一辆面包车形迹十分可疑——上午进入侧门,半夜才离开。车牌号关联的司机是本市一家做水电安装的个体户老板,名叫严牧,男,三十七岁。
肖展举起手里的金属块,也联想到了一个最合适做安装的人:“余友阳,假如这东西是他弄上去的就能说得通了。医院要是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孔涯遇袭就是一个线索,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
“一直没回来,之前只说是回趟老家。怕是有什么事耽误了吧?”严牧的水电铺子一直关门,隔壁五金店老板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2月30日。
“……我们认识都七八年了,他生意一直不错,人很勤快,多远的路都舍得跑,多晚的单子都愿意接。”五金店老板对严牧印象不错,“不像我,年纪大了,就只做附近的生意。”
“是够远的。”肖展微皱眉头,诺安得宁医院距严牧的水电铺子有二十公里,医院附近的水电铺子也不下十家。更可疑的是,严牧一直独来独往,没有招小工、学徒,且很多单子都是在晚上接的。12月30日那天,严牧的铺子竟然下午5点就打烊了。
肯定有事发生。
很快,附近商家的探头证实了肖展的猜测:严牧于12月29日上午开面包车去了诺安得宁医院,半夜1点才从医院离开。12月30日下午4点,一个身形疑似马磊的戴口罩男子出现在严牧的水电铺子附近,很快又消失了。很明显,是刻意躲过了附近的监控。12月30日晚11点21分,严牧开着面包车出城,接着上了高速公路主干道,下来后走小路,一直向南开,最后进了距城区八十公里的大黑山……
从时间点来看,马磊是严牧离开的直接原因。
腋下的铁链忽然松开,保治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他受了伤,左肩部位有一个血洞,鲜血顺着黑色羽绒服袖子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显然,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袭击。
门开了,包公脸走进来,保治廷摇摇晃晃地站起,看见门外的保慧慧。孩子正惊恐地坐在椅子上,胸前绑着一个炸弹,身后是十几个大屏幕,室内室外的景象都有。
“你疯了!”保治廷发狂地说道,“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了!”
保治廷当然不敢赌,用血红的眼睛瞪着包公脸。
“他还没有死,为什么?”包公脸说道,“你出卖我!”
包公脸晃了晃左手里拿着的遥控器,挑衅地说道:“你还可以赌一次。”
“我没有!”保治廷努力控制着恐惧,“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说实话,还有机会!”
“我可是按你说的做的,你不是都看得见吗?”
“爸爸!”保慧慧的脸色和嘴唇都变白了,一阵急剧的咳嗽之后,发出了刺耳的哮鸣音。她努力把身体往后仰,“我……我上不来气了……”
“慧慧,别乱动!药……药呢?给她药!”保治廷心如刀绞,朝保慧慧跑了两步,但拴着手脚的铁链还固定在地板上,让他无法前行。
包公脸把头歪向保慧慧,没有说话。
“求你了!”保治廷声嘶力竭地喊道,“求你给她药——她的药!”
“你没做到我吩咐你的事。”
“我可以去,我可以再去!让她活,求你了,让她活!”
包公脸全身震动了一下,只见他缓缓跨过保治廷的身体,走到房间最左侧的铁皮柜前,从中拿出一瓶未开封的气雾剂,然后回到保慧慧跟前,熟练地将药品晃动两下后喷进保慧慧的嘴里。保慧慧渐渐平静下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地上的父亲和旁边的男人。
“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包公脸阴阳怪气地说完,又从铁皮柜里拿出一套针剂,放在保治廷的右手边,“不要再让我失望了,我给你的机会已经够多的了。我会看着你的。”包公脸用左手食指示意了下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保治廷的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这个笑容吓到了保治廷,他只好顺从地将针剂注射进自己的左手,同时说道:“不管你为了谁做这些事,好好想一想吧,他是否希望你变成现在这样……”
包公脸沉默着,没有反应。
冰冷的水滴落到眼皮上,仿佛在那里打开了一个疼痛的小孔。保治廷惊醒过来,睁眼看见的是一棵大树,它在还没有完全展开的晨光里俯视着他,枝丫晃悠着,不断有露珠滴落。周围既没有人,也没有建筑,透过树木间隙可以看到远处的盘山公路。保治廷坐起来,他穿着一件厚实的绿色军大衣,大衣口袋里还塞了几块巧克力、一瓶水和一千元现金,此外还有一元一张的零钱若干。
他把口袋里的巧克力与水狼吞虎咽全部吃完了,食物重新唤醒了他的饥渴,他仍然感到不够。索性脱下大衣,一寸一寸地摸索着,可什么也没发现。
一番折腾之后,保治廷找到了公路,沿着路往下走,逐渐认出了这个地方就在沙河镇附近,紧邻着之前他制造车祸的地点……当时,他是在南四环屠宰场附近的停车场上了那辆冷藏车的,那个地方距离沙河镇不过十五公里的路程。
保治廷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站台上空无一人。这里是终点站——大黑山站,站牌上竟有诺安得宁医院所在的安平街,同时有可直达沙河镇派出所的站点。
报警、布控、便衣出警、借着检疫的名义搜查……保治廷的大脑里闪过一整套方案,但当他的视线落在站台天花板上的摄像头时,这一切想法都化成了冷汗。这时,他明白过来,为什么包公脸说他会看着自己了。这个城市包括小镇在内,到处都是摄像头,多两个少两个,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而这些多出来的摄像头,自然会把那家伙想看的一切全传到密室的那些屏幕上,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立刻采取行动。
天大亮了,一辆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保治廷的视野里。他在司机异样的眼神里上了车,投下两元纸币后,走到最后一排位置坐下。
整辆车里,只有他一个乘客。
办公室里,肖展差不多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压到地图上,那上面布满的密密麻麻红圈是严牧可能出走的路线。种种迹象表明,人和车应该还在大黑山里,只是通过什么途径伪装起来了。现有证据表明,严牧与常虎是舊识,两人十几年前曾在同一家汽修厂做过修理工。另外,常虎老婆五年前患了系统性红斑狼疮,这是一种极难医治的疾病,基本上是靠钱续命。一个有心脏病且老婆患有重病的人不敢不惜命,而引发心脏病的不一定是意外。
马磊之所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锁定了诺安得宁医院作为新目标,显然与常虎有关。如果马磊从一开始就知道严牧,也不至于等到12月30日才去探查。所以,常虎也许对马磊隐瞒了严牧的存在,但是严牧却不可能不知道马磊。
五年前的那场车祸,果然不是一次普通的意外!
“肖队,坏消息。”黎静小跑进肖展的办公室,说出来自美国的最新消息,“孔涯的儿子死了——吸毒过量。”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郭榭脸色青灰地走了出来。肖展知道,最坏的结果来了。
“脑血管破裂,非常突然,太晚了……”
郭榭是这家医院外科的技术顶流,如果他的参与都没有救回孔涯的命,便说明情况非常严重。
“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恶化了?”
郭榭摇摇头道:“今天上午查房的时候体征都还正常,下午血压……不知道怎么就……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这样的。”
“除非受了什么大刺激,”联想到孔辉映的事,肖展不得不怀疑,“下午有什么人来过吗?”
“没有啊!按你们的要求,除了医护人员和你们的人,都不让进的。”郭榭脸色微变,马上找来ICU的护士长,后者也信誓旦旦地表示,没有放任何“外人”进入病房。
“那有什么人要求过来探病吗?”
郭榭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们医院聘任的律师中午来找过我,想顺道看看孔院,但我没批准。”
“冉集?”肖展很意外。
“您认识他?”郭榭十分吃惊,“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去你们监控室看看。还有,死讯先不要公开。”
监控室里,肖展清晰地看到,13点09分,冉集走进医院大厅;13点14分,冉集进入三楼副院长办公室;14点08分,冉集离开。
两人谈话时间接近一个小时,绝不只是申请探视这么简单。
离开副院长办公室后,冉集进了电梯;一分钟后,到达医院大厅;三分钟后,出了医院的正门,期间没有停留和接触过其他人。
只有四分钟的时间,冉集不可能潜入位于五楼的ICU,也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肖展让负责监控录像的同志将画面停在医院大门处,此时是1月9日14点12分,冉集正拿着手机通话。孔涯身体出现异常的时间是14点27分,仅仅过去了十五分钟。
黎静得到有关同志查实的又一条消息,便在自己的随身小本上写下,递给肖展——冉集的女儿冉小灿也在美国留学,和孔辉映是同一所学校。
肖展迅速与黎静交换了眼神,也就是说,冉小灿极有可能把孔辉映的死讯告诉了父亲,那么冉集就具备了刺激孔涯情绪的条件。
“再看一下冉集刚进医院时的图像。”
画面被拉回去,一个穿着绿色军大衣的人影引起了肖展的注意。
“是保——”一旁的黎静瞪大了眼睛,几乎叫了起来。
保治廷!肖展震惊地看见,保治廷快速地与冉集擦肩而过,接着便朝楼梯间的方向走去……四楼楼梯间,四楼卫生间……保治廷再没有出现在画面里,似乎凭空消失了。医院安装的摄像头在这儿没有盲区,除非一种可能性,保治廷还在卫生间里。
“尽快把大楼的布局图发给我,随时联络!”肖展匆忙嘱咐黎静后,疾步走出监控室,小跑着奔向四楼卫生间……
最后一个隔间被打开,保治廷并不在里面。
肖展粗略地扫了一眼黎静刚发过来的医院大楼布局图,把视线转向卫生间的窗户,刚好能容一人通过。窗户外面是狭窄的窗台,与隔壁的窗台间距约三米,即便能跳过去,也会被隔壁病房里的病人发现。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往下跳了——窗子正下方约七米左右,有一个凸出来的大平台,肖展把身子探出去,马上发现蜷缩在墙角处的绿色身影。
肖展从二楼的卫生间里爬出去,来到外面的平台上,正好看见蹲在墙角的保治廷。
“我要看一下你的证件。”保治廷也发现了他,抢先一步说道。
“原来你是故意引我们来的。孩子没事吧?”肖展恍然大悟,掏出证件给保治廷。
“只有这儿没有监控,他看不到。”
“他是谁?”
“我没见过他的脸,他有炸弹,逼我杀孔涯,否则我女儿就得死。我不想杀人,所以没有杀孔涯。是我让孔涯装死的,他本人就可以证明。”
“需要我们做什么?”肖展抬头望向五楼ICU病房的位置,那里压根儿就没有窗户。他没有告诉保治廷孔涯已经死了,但他相信保治廷说的话是真的,孔涯确实在想方设法逃过这一劫,但最终没能如愿。
“让孔涯假死,并宣布他的死讯。”保治廷几近崩溃地哀求着,“求求你,只有这样,才能救我女儿。”
“就算孔涯死了,他也未必会放了你女儿。”肖展叹了口气。
“他快疯了……”保治廷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自己对包公脸的印象,“……目前唯一的耐心就是花点儿时间等消息……我觉得他就在沙河镇上,那儿有一辆冷藏车。我待的那个地窖位置应该比较偏,附近可能有屠宰场。另外,他在镇上很多地方私安了摄像头。”
肖展没有问为什么,他相信一个前辅警的判断,安抚道:“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所以不能惊动当地派出所。这样,我们的人先直接过去。”
“拜托了。”保治廷哽咽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沙河镇。
精心乔装过的肖展骑着电动摩托车,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两旁街道,街上的萧条甚至超过了冬日的萧条。
沙河镇曾经的支柱产业是屠宰业,只因唯一正规的大型屠宰场搬迁到了据此约十五公里外的南四环,产业链也跟着转移了。如今,大多數的店铺门可罗雀,守在店里的基本是女人或老人。没有人对肖展的出现表示出诧异,基本上都是瞟上一眼便继续把注意力放到手里的“二筒”或“幺鸡”上,这让肖展更加肯定,这里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非法宰杀点——熟视无睹才会无动于衷。
他故意在一家小杂货店旁停下,买了水和面包,慢慢吃着。确如保治廷的猜测,这一段路上有大大小小监控摄像头不下十个,春节前一些非法屠宰场开始死灰复燃,这些摄像头是他们防备有关部门的“眼睛”。
装成生猪贩的肖展现学现卖,即使只有一头借来的猪,也完全不露怯,他像个老手一般跟着砍价起哄,于是他的生面孔并没有引起他人的警觉。接下来,凭着“借厕所”这个老掉牙的理由,肖展很容易就进入了内院。原来,所谓的屠宰场竟然是“移动版”的——两辆大货车的后尾厢里,六个屠夫正忙得热火朝天,搬运工们则忙着将一些分割好的猪肉搬进东北角的一间房里。肖展晃荡着溜过去瞄了一眼,很容易就看见地板上有一处地下室的入口,搬运工们正把猪肉抬进地下室里……
现在他需要的,是一场混乱。
肖展闪进卫生间,迅速给陈康南及此次联合行动的市场监督管理所的同志发去短信和定位。一刻钟后,外面乱作一团,众人都在大呼小叫,两辆大货车仓皇地逃出门去,东北角的那间屋子被迅速锁了起来,三个男人手脚麻利地拿水冲洗着地上的血迹。这时,市场监督管理所的七八位同志跑了进来……
肖展趁着混乱从厕所里跑出来,按照之前设计好的路线跑到墙边,一眼便看见院子里停着的白色冷藏车。他心中暗喜,连忙给身后的同志做了个手势——只要确认这辆冷藏车与宰杀点有关联,大家便有足够的理由找屋主“聊聊”了。
天遂人愿,行动人员很快就确认了冷藏车车主曾在屠宰点买过几次货。他们快速地联络上了院子的原房东——正是他们一直寻找的马磊,虽然他用的是假身份证,但这回怎么也瞒不过去了。
冷藏车原本就是一个极好的算计。镇上的人都知道这里有非法宰杀点,或出于恐惧或由于关系勾连而选择集体沉默。这家伙把房子租在非法宰杀点的隔壁,又开着这么一辆冷藏车,自然而然会被认为和宰杀点的人是一伙的——当一种黑暗用第二种黑暗做掩护,人们就看不到第一种黑暗了。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肖展感叹,如今这一辆冷藏车倒是为他们省了不少手续。他火速脱掉外衣,混在一帮人里直接从大门进了小院。见没有人出来回应,正屋的门又是从外面用挂锁锁上的,便走到与隔壁只有一墙之隔的侧屋,发现这儿的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有一张黄杨木的老式八仙桌和四张餐椅,餐桌背后的墙上贴着一大张廉价的印刷山水画,水泥地板上并没有地下室的入口。
肖展戴上白手套,轻轻摸了下八仙桌的桌面,手套上马上现出厚厚的一层灰,但墙上的山水画表面看上去很干净,画的边缘处还有尚算湿润的胶水渗出。肖展听到墙体里隐约传来吱吱声,竟然与他上次出现场时手机里听到的声音颇为相似!他立刻伸手将画揭下,一扇嵌入墙里的木质暗门赫然显露出来!
来不及细想,肖展打开暗门往里急走,经过十六步螺旋下行的石阶后,一扇老式双开门的铁门进入视野。只见拇指粗的铁链拴在两个门把手上,缝隙里透出来的灯光和里面的哭泣声让肖展彻底松了口气。他三下五除二撬锁进屋,发现里面果然有一个小女孩儿——正是失踪的保慧慧,还好没有被绑着。
“别怕,孩子。我是警察叔叔,我是来救你的。”肖展第一时间表明身份,同时警惕地看着保慧慧身后那排有着十二个监控视频的屏幕。所有关键位置,包括隔壁院子和附近路口的情形,在这些屏幕上都被展示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还有五个屏幕上显示的是诺安得宁医院的实景,分别是医院正门口、门诊大厅、住院大楼与门诊大楼相连处的走廊,以及住院大楼下面的花坛、侧门,最后一处是医院地下车库的某个地方。
“我爸爸呢?”保慧慧颤声问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跟叔叔走,叔叔帮你找爸爸,好不好?”肖展没有正面回答,他不确定屋子里是否留有监听装备。保慧慧也聪明地不再提问,乖巧地跟着他走出地下室。当见到外面一堆人都被抓起来时,保慧慧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黎静等人刚刚赶到,见这情形连忙抱起孩子柔声安抚。但不管如何询问,保慧慧就是不愿提起与绑架者有关的任何信息,始终咬牙保持沉默。
“孩子是吓坏了。”黎静推测。
肖展倒是能琢磨出保慧慧的想法,贴心小棉袄大约是担心父亲做了错事,害怕自己说的话连累父亲。
“带她去诺安得宁医院。”肖展低声嘱咐黎静,让她带保慧慧去找保治廷。自己则带了几个人疾步返回地下室。保治廷提起的那间“审判密室”以及放药的柜子都在,柜子表面留有已经干掉的血迹,柜子里除了四五个安瓿瓶外,还有一个黑色日记本,日记本的内页里赫然写着马诚元的名字。肖展翻了翻,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奇怪的名片,名片的正面是一个手机号码,背面则印着一顶黑色的礼帽,没有姓名,也没有地址。
肖展收起名片,将日记翻到有字迹的最后一页,日期正好是马诚元车祸前一日——2018年5月18日。
“……Y说自己快扛不住了,有好几次走到派出所门口都喘不上气来。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担心,因为我每天所承受的痛苦他都看在眼里,他是害怕变成我的样子。但我至少还有妈妈,他却……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怪爸爸了,他犯的错只是一时冲动,只是想给自己讨个公道。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宁可从来不知道这个秘密,我想Y肯定也是一样。可是要替那些人瞒着,就会有更多的人受到伤害,历史上已经有太多的人为此付出过惨重代价,他们做的事情是不应该被容忍的……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办法既能去做正义的事情,又不让无辜的好人受到牵连吗?”
字迹虽幼稚,语意却显早熟。肖展边想边往前大略翻了翻,整本日记并没有提到让其纠结的究竟是什么事,也没有提到Y是谁,只是在3月7日的日记里单独写了一句更加没头没尾的话——这是一个不能写在日记里的秘密。
至于为什么不能写在日记里,这一点倒很容易推理出来:马诚元在日记里不止一次地提到母亲强烈的控制欲,而且怀疑她一直在偷看自己的日记。为此,他感到委屈、愤怒,把这些情绪毫不避讳地表达在日记里自然也是他的小心思——希望母亲看到这些文字后能够收手,但他又没有信心,因此关键的人名和事件还是在日记里隐去了。
3月,正是马诚元放弃在诺安得宁医院治疗的时间;而孙辉映的“映”字,首字母正好是Y……除了文字以外,日记里还有一张粗糙的用彩铅手绘的平面布局图。大概可以看出,这是一栋建筑物,西侧有一条黑色走廊,走廊北侧有八个房间,南侧有九个房间。所有房间都用蓝色彩铅绘制,唯有尽头的这第九个房间被涂成了红色。此房间朝南的位置有一个黑色半圓形标记,之后紧接着一段黑色条纹,间距比走廊要窄一半。延续了一段距离后出现了一个黑色方框加叉的符号,后面又接着画了一个红色的大三角形。鉴于面朝走廊一侧的房间都有同样一个方框加叉的符号,肖展估计,这是用来代表房门的。依照这个逻辑,肖展很快破解了其他符号:空方框代表窗户,黄色梯形代表楼梯……这个布局图越看越觉得眼熟,他拿出手机,调出之前黎静发给他的诺安得宁医院布局图,果然与住院部四楼的布局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手绘图中多了红色的房间、黑色的走廊,以及那暂时还不知道代表什么的红色大三角形。
肖展扫了一眼墙上的监控屏幕,诺安得宁的住院楼与门诊楼是靠一条L型走廊连接在一起的,走廊一侧是墙,另一侧是窗户,宽度大约两米左右,并没有房间啊……肖展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拿出手机联络陈康南:“去把诺安得宁医院最早的建筑图纸找出来!”
“依托咪酯是一种催眠性的静脉全麻药,一般用于全麻诱导,有时也用于短时手术麻醉,吸食后会有类似醉酒的上头状态,有成瘾性,一旦滥用,和毒品没有区别,”禁毒支队长谭方拿着肖展从地下密室里找出的安瓿瓶说,“我们前段时间查获了不少这种药物,一般是通过医院渠道进的,只要查批号就能查到进货方。这帮人把批号等关键信息给弄掉了,还有这个,”谭方指着名片上的黑色礼帽说道,“这家伙人称‘李哥’,据我们了解,他是这条产业链上的一个供货商,大概两个月前忽然失踪了,我们也在找他。”
“所以,这玩意儿大概率是从医院流出来的。”肖展背后一寒,假如诺安得宁医院以此非法牟利,那么马诚元真有可能是因为知道了这个可怕的秘密才丧命的。马诚元曾在日记里特别指出,“历史上已经有太多的人为此付出过惨重代价,他们做的事情是不应该被容忍的”。毋庸置疑,孔辉映和马诚元无意间发现了医院的秘密,马诚元想要说出来,但那意味着将把好友的父亲送进监狱。他不忍心,自己就因为父亲坐牢而备受偏见之苦。或许后来孔辉映终究没忍住说漏了嘴,进而暴露了马诚元,导致他被灭口,孔辉映也被强行送出了国——这可能就是孔辉映堕落成一名吸毒者的重要原因,他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了父亲,以及懦弱的自己……
至于他们怎么发现了这个秘密,实在不难猜测,诺安得宁医院的原始图纸说明了问题。原来,这个医院是由一家老式宾馆改造的,宾馆每层都有十八个房间,而如今医院的设计却封了位于尽头处的两个房间。在最初的设计图纸上,门诊楼与住院楼联通的走廊处不但有房间,还有单独的楼梯间通往楼下和地下车库,而现在它们全都被封住了。如今的改造从正常利用的角度来讲显然是不合理的,但他们却可以利用这个结构制造出庞大的秘密空间,用于进行那些不可告人的非法活动。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医院监控录像有那么多破绽的原因!
“这儿西晒太严重了,病人都不愿意住,所以索性改成杂物间了……”
任凭安保部经理卢为怎么解释,肖展都默不作声。他专注地打量着墙面,朝北的那面墙边放着一个铁架子,上面堆满了杂物,也落满了灰尘,似乎很久没有人清理过了。墙面看不出丝毫问题,连裂缝都没有一条,颜色与其余三堵墙也没有色差,可以肯定是同时粉刷过的,大概就四五年的样子。这些秘密空间极有可能在马诚元被灭口后小心处理过了,如此一来就很麻烦。如今他是借着找“偷偷潜入医院的犯罪嫌疑人可能藏匿的危险物品”进来调查的,如果没有特别理由,是不可能去砸别人墙的。
头号大鱼孔涯已死,现在主事的是副院长郭榭,他虽然是主管技术的院长,但肯定不会一清二白,这么可疑的改造工程,不可能一无所知。对于掩护孔涯佯装昏迷、欺骗警方之事,郭榭没有否认,毕竟人命关天,孔涯既是院长又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可能见死不救。他不觉得隐瞒有什么不对,在凶手还没有被抓住、又无法确认是谁的情况下,危险无处不在。警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在身边,那还不如自己藏起来安全。
正思考着,忽然一声巨响传来,地板剧烈震动起来。肖展的第一反应是地震,拽着卢为就往门口跑,走廊上也一片混乱,病人和医护人员都在惊叫着朝楼梯间跑去。
“别上电梯!走楼梯!”肖展拦住一个正要冲进电梯的病人,和卢为一起站在楼梯口维持秩序。这时,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逆向跑过来向卢为汇报:“不是地震,是地下车库的车子爆炸了。”
一行人赶紧来到地下车库,里面一片狼藉,地面全是灭火后留下的水迹和碎玻璃渣。爆炸车辆的残骸碎片散落四处,有些甚至嵌入了墙体和天花板。最严重的损毁处位于爆炸的那辆车的所在处,其背面的墙体大块坍塌,露出其后一大片空间——原本封在墙体后面的秘密楼梯间完全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爆炸车辆已经被证实是三个月前丢失的。
“因为有病人住院嘛,所以他们的车子会停得比较久,我们一般不会去管。”卢为一副哭腔,“谁知道会这样呢?”
将一辆被盗车停在车库,既充当监视器也充当遥控炸弹——真是好算计!肖展心想,偏挑了今天警察进医院调查的时候引爆,不就是为了给警察一个彻底调查医院的理由吗?除了马磊还会有谁?日记本和那些安瓿瓶都是他刻意留下的,孔涯的车祸只是他复仇计划的一部分,要把这个医院的地下产业链连根拔起,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可惜走错了路,用错了方法。
“原来那家宾馆是因为闹出了自焚事件才倒闭的,之后又有诸多灵异事件的传闻……改造就是图个吉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肖展几乎被郭榭的解释给气晕了:“医院死的人不是更多?你们也怕这个?”
“那不一样,自然病死和死于非命,区别太大了,从心理影响上来说也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医护人员理论上是无神论者,但肉身凡胎就是会被情绪牵着鼻子走,谁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性?所以,这种改造表面上看很不划算,但实际上避免了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那为什么不找专业的装修公司?”肖展翻看着改造工程的装修合同,“偏找这么一个个体户?”
“专业的事情得找专业的人去做,像這种不吉利的工程,很多公司是不接的。而有些人是专门接这种活儿的,严牧就是这么一位高手。”
“你们这是明目张胆地搞封建迷信啊!”
“那今天出这么大的事,你们不打算再找这位高人解一解吗?”
“还没联系上他。”郭榭说道,“每次找他都不是很好找。”
“哦,除了改造,你们还找他做过其他事吗?”
“孔涯出事的时候也找他算过命,他建议暂时不要报警,躲一躲是上策。”
“就这么不相信警察?”肖展扫了一眼郭榭放在桌上的一个章鱼形的金色奖杯,那是郭榭荣获的潜水比赛冠军,心里觉得这比喻还真形象:滑溜溜的章鱼很沉得住气,周身也是滑不溜秋。
“我当然相信你们一定会尽力去查,但有些事,多相信一些力量,并不是什么坏事。”郭榭一面说,一面拿起不停振动的手机,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郭副院长有很重要的事要忙吗?”
“是。今天医院有个官司要打,但当事人和我们的律师一直没到场,也联系不到他们。”
“是不是那个起诉麻醉意外的官司?”
郭榭露出吃惊的表情:“对,您知道?”
肖展当然知道,因为他们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找到冉集。律师事务所那边给出的回复是,冉集请了长假要去美国陪伴妻女,但出入境那边并没有查到他离境的信息。今天肖展专门安排了人在法庭守株待兔,冉集却一直没有出现。敢于置自己的职业声誉于不顾,这说明事态已经变得非常严峻了。
算起来,冉集最后一次在人前露面,就是孔涯去世的那一天。他离开医院之后,监控只拍到他在东门服装美容批发市场下车的情景,估计是在市场买了衣服、假发等乔装后“隐身”了。至于他那天打出的电话,经过查证,发现是打给被登记在孔涯名下的一个很少使用的号码,接通时间仅两分钟。同时查到他给孔涯发去了一条短信,写的正是孔辉映的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
“那天你们具体都谈了些什么?他有告诉你自己要去美国吗?”
“嗯,说过,他说打完这场官司就走。让我们尽快选好接任律师,他好做交接工作。”
“就这些?”
“他对这场官司不是很有信心。因为我们那个出事的麻醉师精神状态不太好,患者一直都在骚扰他及其家人,还发动网民进行攻击。他的精神压力太大,脾气不太控制得住,所以上了法庭恐怕会很容易被激怒。之前他请假的时候,提过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也觉得不打扰他可能比较好,毕竟都是成年人了。也是因为最近医院事太多,我一时没顾得上,真没想到他连法庭都没去。”
麻醉师名叫秦志禾,三十五岁,几年前刚从一家三甲医院离职来到诺安得宁医院,现为院里的技术骨干。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出事,但之前问题都不大,无非是由于患者苏醒时间过长而被其家人质疑用药过量之类的。只是这次的患者格外难缠,坚持要五百万,肖展咨询过律师,如果辩护方能力过硬,其赔偿金不会高于五十万,所以压根儿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犯不上畏罪潜逃。至于说是抑郁所致,也不太可信,秦志禾不是那种没经历过事的新人,当初丢了金饭碗也没寻死觅活,而今在民营医院又混得风生水起,其心理素质可不是一般的强,能击垮他的绝对不会是一个索赔官司。
秦志禾最后一次在医院露面是12月29日,那天郭榭批准了秦志禾提前休假的请求,秦志禾下午4点34分离开医院后没有回家,直接开车去了大黑山……巧的是12月29日严牧也在医院,两人前后脚在大黑山失联……肖展反复观看着当日的监控录像,下午4点整,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秦志禾进入郭榭的办公室,半小时后低着头急匆匆地离开。非常蹊跷的是,从这个时间点一直到他驱车离开,医院及附近所有的监控都没有再拍到他的脸!除非刻意避开,否则,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另外还有一件很巧合的事,那天麻醉科原本要和藥械科一起进行盘点的,但是秦志禾突然说他身体不舒服,就去找副院长请假了。后来,他又打个电话跟科室里的人说盘点延期了,等过完新年回来之后再继续。并特别交代,这段时间有什么事直接跟副院长汇报,不要打扰他……根据郭榭所说,这种盘点每个季度汇总一次上交,因为次年便要执行新规,所以不仅每个季度要与药械科一起进行盘点,而且,当年十二月底两个科室还会一起进行库存清点。
这样说来,秦志禾失联的时间点就更微妙了,看起来像是心虚后逃跑。
大黑山的名字虽不好听,但是天然氧吧的实惠却不是虚的。站在山腰处深吸一口气,肖展瞬间便觉得神清气爽,这可是在尾气弥漫的城市里不可能享受到的福利。
“这些年来旅游的多了,麻烦事也多了。尤其是个别人的素质堪忧,比如防火这事,我们是宣传了又宣传,叮嘱了又叮嘱,就是听不进去,幸亏有那个……”被安排来做向导的当地森林警察李聪伸手指着东北方向的一个防火监控塔说,“人工智能分析,二十四小时监控。”
“视频吗?”肖展满怀期待。
“找人的话,那个视频清晰度不够。这个塔主要是通过前端烟雾感应和热成像功能,就是有人用火的话,可以定位。”
“山上有多少家宾馆?”陈康南插嘴道。
“就两家,很多游客都是自带帐篷。宾馆数量上去了就好了,我们的管理难度也会减小。”李聪三句话不离本行,“那些人啊,到这儿来要不生个火、来个烧烤,就像吃了多大亏似的。会捡木头、生柴火,就表示自己有生存能力了?”
正抱怨着,李聪的手机响起,他接完电话后脸色大变。
“有火情!得马上赶过去。”
被烧毁的是一座简陋的小木屋,火灭得很及时,再加上木屋旁边有一座大湖,挡住了火的蔓延之势,因此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木屋里除了十几袋水泥之外还有两具烧焦的尸体,其中一具尸体的腹部上插有匕首。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性质十分恶劣的谋杀纵火案。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带人进山的时候出了事?肖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希望自己猜错了。
DNA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死者既不是严牧也不是秦志禾 ,而是大大出人意料的马磊和冉集。
事实上,两人在起火前两日就已经死亡。冉集是被勒死的,而马磊是因刀刺而导致的脾脏破裂,推测二人生前有过剧烈的打斗,但纵火的却另有其人。
肖展懊恼至极,要是早一点儿进山就好了,现在那些只有死者才知晓的秘密也将随着他们一起被深埋了。马磊聪明绝顶,机关算尽,但最终走上了一条绝路。他以为自己是棋手,但最后还是做了别人的棋子。
肖展原本觉得他是有救的,尽管丧子之痛让他几近疯狂,但他终究还是对保家父女手下留了情,没有锁上那个屋子的房门,且故意留下冷藏车,就是为了让警方能够找到保慧慧的囚禁地。他良心未泯,只是仇恨不让他放手,导致心智的某一部分成了仇恨的傀儡。或许也是因为内疚,自己没有机会在儿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手。于是他要挖出医院的真相,做一个英雄,以此洗去身上的污点,做一个有资格受人尊敬的父亲……肖展设想过很多次自己与马磊见面的场景,他也准备像保治廷那样,劝说马磊去做那个让儿子期待的父亲,而不是一个被仇恨掩埋的人。要是有机会说出这些话,或许马磊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
但大约有些人就是只会走死路,这与他们的智商无关。走生路的人懂得活下去要做的不只是保护自己,还要保护自己的底线,保证不让敌人走上不归路,就像保治廷所做的那样。他放走孔涯,既不让自己沦为凶手,也让逼迫他的马磊有了一个回头是岸的机会——绝境中的人最容易放弃的就是人性,如果马磊有一分人性在,保治廷父女就有一分生机在。他留得一分底线,便留得一分希望,如同棋盘上的黑白方,有时候也是可以暂时共用一口公气的。马磊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他步步紧逼,不在乎鱼死网破,于是结局就成了这样。然而他没有倒在终点处,冉集只是这黑暗链条中的一环,严牧、秦志禾,以及那个不知名的纵火犯,还有躲在背后策划一切的家伙,如今都还在法网之外……既非一人之力可为,又何苦非要以一人之力作为?
肖展叹息着,把目光投向身边正忙碌着的同事,幸运的是,他选择的这一条路并不孤单。
“……这就是为什么马磊会突然离开藏身之地的原因。”肖展指着屏幕上的画面——医院大门口,冉集正在打电话。
“他安排保治廷去杀人,却从来就没有把杀人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他清楚地知道医院有警察和保镖,这是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真正要的是混乱,但是他没有想到,有人比他还想要这场混乱。”
“冉集?”陈康南与黎静异口同声地说道。
“为什么郭榭要隐瞒孔辉映的死讯,就是害怕孔涯受到刺激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事。冉集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老油条,他会不懂得这个道理?那他为什么还要执意告诉孔涯,孔涯在得知儿子死讯后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假如真的是孔涯主谋杀死了马诚元,那自己儿子的死对他无疑是一个巨大打击,他说不定会良心发现,自首也未可知。但是郭榭绝不可能让他这么做的。”黎静做出了一个大胆推测,“孔涯的死太好弄了,手术药物中动点儿手脚就可以了。”
“还有,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马磊的行事风格?当他认定孔涯是幕后主谋的时候,就找人开车去撞他;当他认为保治廷没有能力揭露真相的时候,就把她的女儿绑架了。所以,他选择勒死冉集,一定也有一个明确的原因。”
“余友阳是被勒死的,”陈康南想到了什么似的,“难道是冉集想杀他?”
“居然是他交的医药费!这是图什么呀?”余友阳的表叔对于摆在面前的证据十分不解,他搞不懂为什么侄子宁可偷偷帮他交八万元的医药费却不直接还钱,还非要打上一场官司,且结果又是他输了。这不是疯了吗?
肖展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冉集一般是不接这种小案子的,除非有什么非办不可的理由。因此,官司不是重点——债务发生的时间点是8月16日,也就是马磊出狱的前一周。
作为在监獄里待了六年的人来说,马磊再聪明也不可能在信息闭塞的情况下获知那么多信息,一出狱就马上开始行动,且一找一个准儿。原因只可能是知晓内情者的相助,而冉集刚好符合这个条件,余友阳也是非常合适的中间人。
但冉集为什么要帮马磊呢?一定有事发生,毕竟,点燃炸弹是需要导火索的。
肖展在冉集留下的资料夹里翻找着线索,发现他去年7月5日开始办理移民手续,7月12日,他的妻子便在美国被一辆自行车撞伤入院。
细思极恐。
禁毒支队追查依托咪酯流入市场的行动也正好就是从去年7月初开始的。冉集作为律师,对这些信息非常敏感,办理移民手续说明他想逃离,但是他知道的太多了,妻子的车祸很可能就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冉集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孔涯活着,他就永远没机会真正摆脱这艘害人的船。他要获得自由,必须用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死亡来换取。于是,让孔涯的仇人来动手,既合情合理,又没有后患。
于是,他选中了余友阳,画大饼加给好处,所以那个时候的余友阳有财力走进车行去买车。但两人频繁见面必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否则就会引起孔涯等人的怀疑。于是就有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回想当日冉集的种种言行,其实都是在诱导警方去调查余友阳身边的马磊。这一招借刀杀人加金蝉脱壳原本天衣无缝,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马磊居然没有亲自动手,而保治廷又设计假死,保住了孔涯的命。孔涯出事后第一时间定然是调查幕后黑手,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是8月份出狱的马磊。肖展想起保治廷提过马磊受伤一事,那天正好是12月30日!于是冉集得知马磊被追杀后慌忙杀了余友阳灭口——跨年之夜,家人远在美国的冉集有足够的时间。12月31日下午6点,冉集离开律师事务所。他的特斯拉正好一直停在写字楼地下车库,他却行踪不明。1月6日,他在二手车市场卖掉了一辆在9月份才买下的黑色大众车,巧的是,12月31日晚上10点23分,天网监控拍到了一辆同款型同色系的大众车出现在余友阳被杀地点附近的公路上,那辆车的车牌已经被证实为套牌……1月9日,冉集将孔辉映的死讯传给孔涯,他知道,这事将成为一颗定时炸弹,让郭榭和孔涯之间的矛盾暴露出来。他原本是想借机逃走的,但他低估了敌人的手段,不知道一直低调的郭榭才是最危险的对手,而他也落入了一张大网里……
肖展摇摇头,距离证据的标准还远远不够。他没有办法根据这些推论就去抓郭榭,后者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一切推得一干二净——当年医院的改造工程是因为“迷信”,孔涯的死是由于“丧子之痛”,冉集则是被疯子马磊所杀。就算查账查药品,他也可以让“下落不明”的秦志禾扛下黑锅,自己最多落个“管理不善”的名声。是的,怪不得医院突然改变了盘点药物的制度,这就是给秦志禾的“畏罪潜逃”寻找理由。如此看来,秦志禾也是凶多吉少。
肖展再次调出秦志禾离开当日的监控录像,假如当时离开郭榭办公室的不是秦志禾,就不难解释为什么那家伙会一直躲避摄像头了。从医院布局图分析,郭榭的办公室正好在走廊西侧朝南的尽头,所以极有可能办公室里还保留着一部分密道没有封闭。
好家伙!肖展捏了捏拳头,他们可以先把秦志禾杀死或打晕藏进密道,然后找人冒充秦志禾,开着他的车前往大黑山。冒充者极有可能就是严牧,当夜严牧再赶回去把秦志禾的尸体带出来,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五六个小时。次日的行动肯定也是有计划的,只是没想到马磊闻着味儿就过来了,于是他刺伤了马磊,匆忙逃走……
全部都连上了,但是冉集呢?他们是怎样躲过监控把人弄上大黑山的?徒步行走的人或许可以躲过摄像头,但车辆绝不行,所以冉集一定是用车运走的。肖展的脑子里忽然闪过火场的那一大堆水泥,足足十几袋的分量,肯定是需要货车才能运走的。之前他们把精力都放在了私家车上,但事实上,最有迷惑性的是货车!
“邪门了!怎么可能没有呢?”李聪诧异地蹲在湖边,给被冻僵了的打捞人员递上热水。肖展叉着腰站在旁边,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已成功发现了一辆可疑小货车,车牌是假的。此车在最近几天多次出入大黑山,最后一次进山时间是1月12日晚上8点,也就是马磊与冉集死亡当夜。进去后就没出来,现在更是踪影全无——之前严牧和秦志禾的车也是如此。森林藏得住人,但很难藏得住车,毕竟能行车的道路和停车点都非常有限。山里面湖不少,但唯有眼前这座湖是开车可以接近的地方,然而打捞人员没有在湖底发现任何车辆,只见到许多形状不规则的水泥板和一些扳手、钳子之类的工具,还有一辆拉货用的小型平板推车。
犯罪分子处理车辆无非是引爆、焚烧或填埋三种方式,但这些做法在大黑山这种地方都不可行。首先,防火监控塔能够敏锐地捕捉到火源;其次,填埋的工程量巨大,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且不留下任何痕迹。肖展走近被烧得只剩焦炭的废墟,从残骸可以看出,这木头房子原本就盖得十分草率。
“这房子大概是什么时候盖的?”
“十一月初就有,一直没找到修建人。之前也想过要拆,但后来觉得留着也行,”李聪有些赧然,“至少能让人躲个雨吧。之前这里面没这么多水泥的,最多一两袋散的。”
肖展想起禁毒支队长谭方提起的那个失踪的“李哥”,不正好也是11月失踪的吗?他环顾四周,木头房子分明连地基都没有,压根儿没有地方用得着水泥!
“陈康南,换衣服!”肖展在一袋未完全烧毁的速凝剂前蹲下来,大声叫着几乎把鼻子都贴在地面的陈康南,“我们下一趟水!”
即便穿着有保温功能的潜水服,肖展依然能感到那种时时刻刻往骨头里钻的寒冷。身体很快就发木了,陈康南的动作也同样笨拙。两人举起石锤奋力砸向湖底一块比较大的水泥板,板子渐渐裂开,露出一扇车门来!
果然如此!肖展既兴奋又恶心,严牧做过汽车维修工,自然知道如何拆卸——先把车子拆零散了,再用水泥包裹,等干透后用平板车拖进湖里扔掉。这就是为什么要在冉集、马磊两人死亡两天后才点火烧房的原因。拆车是相当费时间的,之后还要等待水泥凝固,冬天水泥自然干透需要两三天,所以必须加入速凝剂。
接着,陈康南又卖力地砸开了第二块体积较小的石板,里面赫然露出一只手臂。
所有的谜题就要解开了,不出意外的话,这里面的尸体不只一具。
“是有条河可以通到金沙江,但从来没有人走水路出山的,没有船啊。”李聪因肖展的问题而震惊,“而且那地方水流湍急,容易出事故,景区很早就考察过,不然早开发成旅游项目了。”
“水路没有监控,”肖展说出理由,“那家伙食物不会多,不可能在山里一直躲,这是他唯一可能选择的逃跑路线。”
“附近有没有竹林?”陈康南突发奇想,“他可以造竹筏呀!”
肖展兴奋地拍了一下陈康南的肩膀,说道:“应该是离水路最近的竹林,现在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那就只有这里和这里了。”李聪立刻指指手机地图上的两个点,“距离都差不多,二十公里左右,但方向相反。”
“那就分頭行动。”肖展立刻做出人员安排——肖展、陈康南及李聪三人一组,剩余的四人则被分到第二组。
四小时后,肖展等人抵达目的地。他们顾不上疲惫开始搜林,很快便发现了砍伐和拖拽的痕迹。几人沿路追到河边,发现穿着潜水服的严牧正坐在竹筏上顺河漂流,他也看见了肖展等人,立刻背着氧气瓶跳进了河里。
“嘿!难不成他还想游过去吗?真是不要命了,没看见那儿有个大漩涡吗?”李聪话音未落,肖展和陈康南一前一后也跳进了水里。李聪发愁地看了一眼腕表,之前叫的支援至少要半小时才能赶到,他咬咬牙,放下背包,将一条绳索系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上。此时,严牧又从水里冒出来,手脚胡乱扑腾着,惊恐地扯着自己的潜水头盔,但是越乱越不得法,很快人又沉下去了。
肖展与陈康南在水下看见了这一幕,两人加快速度往前游,只见严牧挣扎一番后渐渐没了动静,身体随着水流往最湍急的方向飘去。等肖展好不容易来到了严牧身旁,也已经接近那大漩涡的边缘。肖展立刻感觉自己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里拖拽,心道不妙,便一把抓住严牧的胳膊,使劲儿将他拖出旋涡,自己反而被卷进去了几米。后赶到的陈康南死死抱住肖展的大腿,但很快就体力不支。千钧一发之际,李聪游了过来,将一条绳索绑在陈康南身上。一番努力后,三人借着绳索的力量总算脱离了险境,成功带着严牧上了岸。此时严牧的心跳已经停止,不得不进行心肺复苏,一番操作后,严牧的心跳恢复过来,但人还是昏迷不醒。
肖展捡起严牧的氧气瓶闻了闻,立刻发现了问题:“里面有氯气。”
陈康南与李聪面面相觑,如果晚来一步,严牧定然是回天乏术了。
机场。
郭榭提着行李箱站在肖展等人面前,尴尬地极力掩藏着眼里的恐慌。
“我这是准备去把辉映接回来,墓地已经买好了,就跟他爸爸葬在一起。中国人还是要叶落归根的,要是这件事办不好,我会一辈子心不安的。”
这话听起来很容易让人感动,肖展沉默着,不想开口说任何话。若一个人完全失去了良知,骂上一句也属多余。他不想去问一句为什么,问一个医者为什么最终成了屠夫——钱不够用吗?地位不够高吗?被用多数人的不幸换来的财富包裹是一种什么感觉?肖展统统不想知道。走死路的人习惯活在自己的幻境里,他们永远有无数借口,死路之所以狭窄是因为走死路的人往往以为路上只有自己便足够了,到最后,除了他自己的死亡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可以唤醒他的了。
所以,他会怎么回答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已找到的证据足够送他上路了。
沉在湖里的尸体残骸被一一捞出,在医院密道里也发现了秦志禾的血迹。苏醒过来的严牧全部和盘托出,包括他如何受命找到常虎,让他撞死马诚元,如何在密道里勒死秦志禾,如何绑架了冉集以及如何引诱马磊进入陷阱,也包括郭榭如何谋划这一切、如何利用他把麻醉药品销售到市面上……而那个几乎置他于死地的氧气瓶,是郭榭为他准备的。在深刻体验过兔死狗烹的滋味之后,严牧从忠犬的角色里挣脱出来了……
肖展亮出逮捕证,既然铁证如山,那就按规矩办事吧。
尘埃落定。
肖展第一时间去找保治廷父女,保慧慧自从被救出后就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但肖展知道,她的父亲所受到的心理伤害并不比她小。
肖展希望好消息能带去些许安慰。
“……我现在还会偶而做噩梦,但每次醒过来只觉得庆幸,因为我的孩子不是马诚元,所以我不必去做马磊。慧慧活着,就足够了……我已经不恨他了,也希望慧慧不要恨,我总得自己先做到才行。”保治廷平静地说道,“以前我经常会觉得不甘心,总在想为什么我要受那么多苦,现在完全不会了,也明白为什么放下执念是第一要务。真的,当人特别在乎什么或是特别害怕什么的时候,心智就开始坐牢了,它会把你的生活及你身边的人都拖进去一起坐牢,那真的比得一场大病、比不能出人头地要可怕多了……但可惜,这个道理,好多人都不明白……”
肖展点点头,和保治廷一起,望着不远处夕阳余晖下荡着秋千的保慧慧,孩子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缕纯粹的笑容……
这也就值得了。肖展在心里对自己说。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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