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桥上的女孩儿迎着夕阳,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好像被包围在火焰中。
天边近得只需一迈腿就到了。脚下车流滚滚,川流不息,一边白灯炽热,一边红灯闪耀,将机动车道装饰得挂了流苏一般。但站在天桥上的女孩儿,只感受到周围死一般的沉寂。那两条光带仿佛是卧在光怪陆离的都市中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巨蟒,更映衬着人的渺小与无助。
从斜斜夕阳站到沉沉黑夜,先时还能感觉到膝盖脚底酸麻疼痛,后来,所有感觉都没有了。仰头看向天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可桥上桥下霓虹闪烁,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闪亮如钻的星辰集体罢工,纷纷躲藏起来,如泫然欲涕的女子,匆忙收起眼泪,只余一张呆呆的木然的俏脸。
桥、桥上的女孩儿、桥下的车流,谁也说不清此时是严密一体的,还是各自独立的。他们共同拥有的就是沉默,静得能听到夜色投射到他们身上时发出的声音。
大概只有沉默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神秘的姿态。
沉默能遮蔽一切。
沉默能孵化一切。
呼啸的风盘旋在桥和女孩儿的上空,把光线和时间笼罩其中。女孩儿努力想回忆起十几年的岁月里那些值得她留恋的人和事。
毫无疑问,第一个是父亲。那个头发微卷、肤色健康的高大男子,可惜,他在归家途中被一个醉酒的司机撞飞,母亲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时的她还不到十岁,几年后仍然时时从梦中惊醒,呼喊着让父亲赶快跑开。
母亲呢?她不知道。父亲走后,母亲越来越沉默,时不时不打招呼就突然消失一两个礼拜。起初她还心急火燎地跑去报警,可派出所的回复是:人在厂里呢。母亲回来后,既不心虚也不解释,既不更加冰冷也没多么热情,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渐渐地,她习惯了,母女间的沟通,只剩下动作和眼神。
此外,还有其他吗?她想不起。
当年母亲一定是很爱父亲的。只是父亲不在了,母亲就没了对这个家的留恋吧。间歇玩个失踪,或许只是为了暂时逃离。
而她自己呢?无处可去,无处可逃。
曾经,她可以通过上课忘记痛苦,学校里的那个小天地,是她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窝。如今,这个小窝却成了野兽的巢穴,而她,则是被俘获的猎物。曾经贪恋一个怀抱,父亲的、母亲的、任何一个长辈的,现在,她只感到恶心。
她像是从传送带上掉下来的零件,想找个地方靠一靠的时候,却发现全世界都没有一个支点……
不知是饿的还是累的,女孩儿头脑中一片虚空,再无余力胡思乱想。恍惚中,她跨出栏杆,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轻灵的鸟儿,只有耳边远去的风声,和周围无边的沉寂……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
第六初级中学宏伟的南门两侧,各有一只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石狮,门前分列十二名学生,校服严整、腰板笔直,没有平时的调皮样子,倒有几分国旗护卫队的气派。
教务主任站在大门口,头发一丝不乱,海军蓝双排扣西服剪裁合身,搭配温莎领的白衬衫和蓝白相间的条纹领带,在稳重和成熟之间,又不失活泼休闲。他旁边是身着铁锈红职业套裙的行政秘书,即使戴着眼镜,也能看出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子。只要她愿意,应该能打扮得很动人,但生活教会了她,效率高、办事稳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而且能避免麻烦,那种纠缠不休的、令人头疼的麻烦。教务处的工作就是要严谨务实嘛。此刻,她正不厌其烦地回应学生家长的各种问题:
“是的,演出下午一点半开始。”
“我想周老师今天不会有时间,他是舞台监督,一直在台上。”
“校长在办公室,您有预约吗?”
……
下午是第六初级中学英文戏剧社的第一次汇报演出,其实也是竞参明年省级重点实验单位的提前展示,更安排了市教委给退休返聘教师周朝鲜颁发杰出贡献奖的环节,邀请了市教委领导以及在省市相对有影响力的学生家长、毕业校友等,盛况空前。
周朝鲜是六中、也是这座小城唯一的初级中学特级教师。每年全省中考,周朝鲜都要隆重地消失几周,到省城为中考的物理卷出题。虽然几年前就退休了,但被校长返聘回来,继续耕耘、继续收获——周朝鲜是六中的门面和旗帜。
时间还不到一点,观众席爆满。英文教师兼戏剧社发起人之一丁佳树将学生们组成阵容强大的拉拉队;在后台,他不停安慰参演学生:“没关系,放轻松……摔倒了没关系,忘词没关系,演砸了也没关系……放轻松就好。”
可惜没人听他的,整个舞台都紧张得要命。
为了避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裹乱,丁佳树设计的是简单的独幕剧:国王和王后最先上场,等白雪公主上场后,他们退到下场口;白雪公主戏份最重,出场后就不再下去了,然后七個小矮人出场,说台词、跳舞;猎户们拥着王子出场,说台词、跳舞;王后跟“镜子”的三次对话,其实就在下场口,王后跟国王的对话也是画外音;最后王后上场,被王子杀死,国王跟王后脱下披风,所有人一起跳终场舞。丁佳树给每个人安排的台词并不多,热热闹闹四五十分钟,一台演出就结束了。
学生们在上场口窜来窜去,换衣服、化妆、临阵磨枪地背台词,丁佳树跟美术老师再一次检查道具、服装、演员的无线耳麦和话筒(有台词的演员只有八个,六个在场上,两个在场下,也就是国王和王后)。上场口太乱了,历史老师去下场口,负责现场提词,体育老师负责灯光(不复杂,就是开场时打开所有舞台灯)。
这时,他看见鼻孔朝天的周朝鲜正在跟化学老师鲍虢平急赤白脸,唉……昨天,就在昨天,两位爷还在舞台西侧上场口对喷,眼看学生们要登台了,两位爷又在东侧下场口没事找事……
满脸黑线的历史老师不敢问原因(越问麻烦越多),赶紧过去连哄带劝。舞台布景已经搭好,从舞台上穿过去肯定不合适,只能请鲍虢平在下场口帮忙开启幕布。鲍虢平想甩手不干,又觉得这样一来显得自己怕了周朝鲜,于是冷着脸搬把椅子,端端正正守在幕布开启的位置,以示心底无私。
终于,音乐响起。
扮演白雪公主的校花卫秋棠一出场,满脸的青春洋溢,顾盼神飞,立即将台上台下的气氛烘托起来,观众的眼睛为之一亮。公主还没开口,就得了一片迎帘儿好。
整场演出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年輕。都是十四五岁的学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卖力说台词、卖力唱跳。当然,也出了不少乱子。王子被猎户抢了台词;王后跟“镜子”对话用力过猛,不小心站到舞台上,被历史老师一把拽回去;小矮人们跳舞时,不是你撞了我、我撞了你,就是合起伙来撞背景板;公主的裙子被踩过一次,王子的披风被踩掉了,两棵道具树被撞倒又被扶起来……
虽然状况频出,却也热闹非凡。白雪公主轻盈如浮云柳絮,王子潇洒如玉树临风,七个小矮人滑稽可爱,最后的群舞更是激越奔放。学生们锋锐的朝气、华美的扮相,在舞台上互相补漏,如风雨相调,相依相携,那一份赤子情怀,真真地让台下的观众动容。演出完毕,掌声雷动,简直可以用“炸裂”来形容。丁佳树带着学生们谢幕三次,观众依旧不肯罢休。
各级领导纷纷点赞,说六中的学生们谦恭谨慎,敬重角色也敬重观众,技巧生涩却感人至深。参演同学的家长更是激动不已,在观众席上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生怕周围人不知道台上的某某是他们的儿子女儿。至于校长,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这是六中新纪元的开始啊,六中将要再现辉煌了啊!
坐在台下角落里的平野信也是六中的校友。论权势,他不是政府官员;论财势,他不是资本家企业家;论声名,至少在教育界没人听说过他,按说六中是不会给他下请帖的。不过,有石先生的邀请,又另当别论了。
石先生是舞台上国王的扮演者石轩的爸爸,台口两侧三对喧宾夺主的大花篮,就是石先生赠送的。去年他家公子进六中,听闻缴了一笔不菲的“择校费”。
石先生跟平野信的交往源于一次商业合作,很快从雇佣关系发展到朋友关系。究其原因,他俩本质上是同一类人:草根出身,却不太把出身当回事,面对权势人物没压力,都有一股子脑袋破了用扇子扇的流氓劲儿。
平野信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六中,感觉沧海桑田,又似乎一切都没怎么变。尽管新建了行政楼和大礼堂,但校园还是那个校园;教师里添了很多新面孔,也有让人难以忘怀的旧人,比如那个老而弥坚的周朝鲜。汇报演出之后是周朝鲜杰出贡献奖的颁奖仪式,估计人家在后台闭目养神呢,一直没见到。
不见也罢。
谁知,演员谢幕完毕,该市教委领导颁奖了,却始终不见周朝鲜露面。周朝鲜是舞台监督,他的位置应该在下场口,不过年纪大了,去会客室休息一下也正常。导演兼编剧丁佳树不好擅离舞台,就请历史老师去找人。不一会儿,同在下场口的体育老师也跑向会客室。俩人是一起回来的:周老师不见了。
反复拨打手机,始终无人接听。最后,假笑得满脸褶子的校长走上舞台,在台上台下的欢呼声中,从教委领导手中接过“杰出贡献奖”的水晶奖杯。
六中礼堂坐北朝南,规模不大。礼堂门口有个小小的前厅,靠窗户设了个小卖部,平时礼堂不开放,小卖部倒是一直开着,东西比外面贵了30%,生意却依旧火爆。礼堂里的观众席有两层,都只能从前厅进出。从前厅径入西侧小廊,是群众演员候场的地方,有热水间、洗手间,只有一个侧门通往西侧后台。舞台西侧是演员的上场口,后面有化妆室;东侧后台的小会客室,有通道直达礼堂外面的停车场,方便重要领导下车后直接到会客室小憩。小会客室里有个相对奢华的洗手间,也是整个后台唯一的洗手间。舞台上也有台阶通往观众席,颁奖时供获奖学生们上下;但东西两侧后台跟观众席是不相通的,只能经过舞台过去,或者兜圈子从前厅绕过去。
听说英文戏剧社要进行一次汇报演出,特级教师周朝鲜就时常来礼堂视察。周朝鲜薄唇直鼻,双眉如剑,一双眼眸宛如淬着星辰碎光,格外锐利,面部轮廓又有些过于阴柔,年轻时绝对是美男子。如今眼角眉梢铺满岁月的沧海桑田,法令纹让这张冷峻的脸微微带点儿苦相,却别具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只要周朝鲜走进礼堂,丁佳树的心就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担心周老师哪句话会刺激得老师罢工、学生罢演。哪怕看不见他本人,只要看见他的保温杯出现在舞台附近,老师们立时敛神静气、屏声住息,连最淘气的学生见了都要绕路走,真是一鸟进山,百鸟噤声。
撵又撵不走,只能让他加入。一个草台班子的舞台监督,倒是颇符合周朝鲜的气场,反正不管他说什么,大家不要当真就好。
从前几年开始,六中年年破格招录“特长生”,还拨出一大笔“择校费”兴建实验室。物理教研组有周朝鲜一手遮天,没人敢伸头。倒是化学教研组嗅觉灵敏,抢先写出详尽的《实验室筹建计划书》,最后开花结果。现在鲍虢平老师的课堂教学,化学实验室利用率最高,周朝鲜心中不忿,自然频频挑衅。两人本就互相看不顺眼,明争暗斗是常事,他们的战场从教学楼到实验楼,甚至波及行政楼,现在连礼堂都难以幸免。校长只能勒令丁佳树严防死守,只要不出事就行。
就在演出前一天,两人在后台西侧化妆间门口“不期而遇”,毫无悬念地又吵起来。在吵架方面,周朝鲜基本能占上风:“怎么,化学实验室又意外起火,把你给炸出来了?”
鲍虢平瞪着两个凸出的眼球,两腮皱巴巴的皮肤因极度愤怒而颤抖:“你不就是嫉妒吗?气人有笑人无,一个实验室就把你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周朝鲜的笑声刺耳:“选你们化学组不过是为了试试风口,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以为校长会为了你那个动不动就自燃的化学实验室得罪我?”
鲍虢平终于爆出一句粗口,周朝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你骂谁呢?”
“哈哈,”鲍虢平总算逮到了机会,“见过捡垃圾的,没见过捡骂的。”
眼瞅着局面不可收拾,丁佳树连忙挡在两人中间。“周老师,正好有点儿事找您,咱们去小会客室吧。”
他一边劝着,一边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体育老师和历史老师,这是要明白人给混蛋腾地儿。
周朝鲜也知道见好就收,由着丁佳树半扶半拉扯着离开。当然,嘴里不会闲着:“这种人能当老师?真是岂有此理!”
一路连哄带劝,丁佳树好歹把周朝鲜劝进会客室,倒了杯热茶捧过去,小心翼翼地陪着海聊,终于哄得周老师心满意足地离开。
两位惹不起的大爷都走了,丁佳树利用剩下的时间带着学生们进行最后一次彩排,叮嘱所有人好好休息,明天准时来礼堂备场。等大家都走了,他又最后检查一遍灯光、音响、道具、服装,以及领导上下场的出入口,一遍遍地问自己:“还有什么没想到的……”
十万个为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个结果……
因为周朝鲜的意外失联,颁奖仪式虎头蛇尾。
平野信没有急着离开,独自绕着礼堂走了两圈,等里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再次进入礼堂,先到观众席上看了看舞台远景,又绕回前厅,从侧门进入西侧后台,再穿过铺满道具的舞台走进东侧后台,东西两侧的后台满是敞着口、堆满杂物的道具箱子。他看了看东侧唯一的会客室和狭小的洗手间,又走上舞台,再从舞台的台阶下到观众席……
毕业后,平野信干了十年刑警,没权没势,不上不下,自觉愧对母校,六中的几次校庆、校友会他都没敢参加。后来辞职下海,在某家合资企业当保安经理。他目前的工作是替大小公司的老总们做“调查”,俗称“私家侦探”。其实这么叫也不准确。他的这些所谓“调查”,换个眼明手快的记者,也能干得来。当然了,以平野信的十年刑警生涯,如今在这弹丸之地的滨海小城,如果“眼明手快”他认第二,还真没人敢认第一。
从前当刑警,累得狗一样,还被涉案人、受害人、上下几层领导转着圈儿骂。现在搞调查,见的达官显贵越多,心里越坦然。如今,即使不算衣锦还乡,平野信也想见见年逾耳顺的周朝鲜,至少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问候一句:“周老师,好久不见。”
可惜没有见到,不知是幸或不幸。时隔这么多年,偶尔午夜梦回,他仍然能梦见讲台上周朝鲜那英俊的脸,还有与之不相称的如针如钻的咒骂。也或者算不上咒骂,只是表达一种发自本心的不屑。
平野信初二时,搬来个新同桌,生得眉眼清俊,一笑,不仅唇上两颗兔牙,腮边还有两个酒窝。姑娘父亲是工厂的总工程师,姑娘自己成绩也好,会做题、会讲题。那时的平野信总是暗戳戳地想,同桌久了,兴许自己祖坟冒青烟,能跟着人家一起考上重点高中,然后上大学,留在大城市……打拼。
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情是不懂掩饰的,也很难掩饰,很快就被班主任周朝鲜发现。那时的平野信倔强地认为自己没错,姑娘成绩没下降,自己成绩有提高,这种互惠双赢的事为什么不行?
可惜老师们不这么认为,至少周朝鲜不这么认为。周朝鲜开始了強势打压。每次物理课,都对平野信各种攻击调侃,有一次,因为连续三道错题,周朝鲜把平野信扒光了上衣站在讲台上,整整两节课。
“你不止耳朵有问题,脑袋也有问题,我建议你去特殊教育学校碰碰运气。”
“作为失败的典型,你真的是太成功了,让你来上学,简直是六中的耻辱。”
“你是为了看起来高才带着脑袋吗?坐在这里也毕不了业,还不如早早滚回你的垃圾场去……”
他自小在市井长大,性子粗糙强悍,父母也不是什么之乎者也的文化人,气急了,多难听的话张嘴就能骂出来。面对周朝鲜的一天三小骂、三天一大骂,他才无所谓。然而,同桌是那种气质温婉的小家碧玉,几番课上课下的鸡飞狗跳,她早就绷不住了。初三下半学期,同桌不来上学了。后来,听说她去了英国,读高中、读大学、读博……嫁人。
自然了,他没能考上高中,而是上了中专警校。之后,腐臭的现场、疲惫的奔波就成了他生活的主题。周朝鲜让他“滚回垃圾场去”,这一点,倒也没算说错。
对于周朝鲜的无故“失踪”,众人惊讶,也不太惊讶。
周老师在六中执教鞭几十年,从实习教师到特级教师,属于超长待机,免不了偶尔出现电话关机、微信不回、短信不理的“宕机”状态。有时候兴致上来,连公开课都敢放教务处鸽子。然而周老师向来极看中名誉,此次市教委领导出面颁奖,他居然也敢玩失踪,似乎又不那么正常。不过话说回来,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周老师的特立独行不是?
那天市教委领导走后,丁佳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挨了半个多钟头的骂。丁佳树站得笔直,并不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现在这情况,解释就是掩饰。
谁知第二天一上班,又传来一个坏消息——物理教研组组长腿摔折了。
“什么情况?”正在食堂吃早饭的丁佳树一口豆浆呛在喉咙里,咳嗽不止。
一个物理老师说:“听说是昨晚上厕所,不小心滑了一跤,踝骨骨折。”
“怎么这么寸?”旁边有人问。
“就是这么寸。”有人意味深长地回应。
物理教研组长在家“养伤”,本来和丁佳树无关。可问题是,周老师是在汇报演出的时候失踪的,而周老师又是教物理的,说不定是他的失踪间接导致了物理教研组长的受伤,继而影响到学校的物理教学。所以,这个锅还得丁佳树来背,谁让他是英文戏剧社的创始人兼汇报演出的导演呢?
没奈何,丁佳树只能咬着牙,继续去校长办公室挨骂,同时到处鸡飞狗跳地寻找周老师。同事安慰他:“宽宽心,腿长在周老师身上,他自己要跑,谁也看不住。”
据说很久以前,周朝鲜年轻漂亮的妻子跟人跑了。他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于是把全部精力用在传道授业解惑上,节假日都很少回家,与人交流都是学生、课业那点儿事。除了偶尔玩失踪,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六中和教委,或者从六中前往教委开会的路上。
校长有周朝鲜家的备用钥匙,特意让丁佳树去探查一番。一进门,一股破败、颓废的气息扑面而来,明显是一个单身老光棍儿的屋子,更明显的是,屋子的主人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桌上是没洗的碗筷,床上沙发上是成堆泛着异味的衣服袜子,冰箱里是鸭头鸭颈和吃了一半的午餐肉,地上倒着空啤酒罐子……
但矛盾的是,周老师的手机一直开着,电话也打得通,就是没人接听。
连续几天找人、备课、上课,渐渐习以为常。这天傍晚,丁佳树刚准备端着饭盒去食堂,听见走廊里有人咋呼:“不好了不好了,音乐老师撞车了!”
英语教研组里的人都冲到门口:“撞哪儿了?人没事吧?”
丁佳树也跟了出去,只看见文化教研组组长气急败坏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应该是去楼上校长办公室汇报了。丁佳树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又听到身后美术老师气喘吁吁的声音:“听说医院打电话过来了,生死未卜。”
丁佳樹怔了一下。医院总要先抢救,成与不成有个结果再打电话,这个“生死未卜”不见得可信。果然,不止他一个听出了问题,马上有人质疑:“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们组长打电话时说的。”
“说什么?”
“他大吼一声:撞车了?然后摔下电话就跑了。”
“呵呵,这叫什么生死未卜?”
“切,”美术老师鄙夷地摇摇头,“你没见我们组长的样子,全写他脸上了。”
办公桌上电话铃声大作,吓了众人一跳。丁佳树接听电话,“嗯嗯”两声,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片刻,他挂断电话向翘首以盼的众人解释:“校长说,是刹车系统故障,不小心撞树上了。人没大事,腿被挤了一下,伤筋动骨一百天吧……已经醒了,让我去医院慰问一下。”
英文组的一位老师说:“这两天怎么了这是?莫非……中了邪,冲撞了什么?”
丁佳树白他一眼:“瞎说什么?你这说法传出去,学生还敢来上课?”
可那位老师振振有词:“以前有周朝鲜镇着,阴兵借道、百鬼俯首、判官执笔、勾魂索命……”
“哼,地狱空荡荡,恶鬼在人间,他就是领头的!”不知是谁在嘀咕。
又是几天过去,周朝鲜还是音讯全无,物理教研组长的事迹倒是全校皆知。据闻教研组长心系周老师,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找人之中,导致身心俱疲,高烧迷糊,半夜不慎摔倒,脚踝骨折,病情雪上加霜,目前处于半死不活状态中,只剩躺在床上哼哼的份儿了。
这等勤政的领导真是少见,这样的借口也实在罕见。在食堂这个小道消息集散地,有人点赞:“真特么下血本啊!”
旁人纠正:“是真特么无耻。”
还有人看着朋友圈里转发的教研组长肿成猪蹄的右脚图片,叹为观止:“对自己也太狠了……”
物理教研组长表面上是部门头头儿,实际上被周朝鲜压得死死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朝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晓得情势不妙,这种时候坚决不能把祸水引向自己——找得太积极,是欲盖弥彰;太敷衍,是幸灾乐祸。总之,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人嚼舌头,干脆“及时”摔一跤,从漩涡里脱身。
丁佳树就惨了,作为周老师失踪的始作俑者——英文戏剧社的发起人,要是没这个戏剧社,就不可能有周老师失踪的事,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找下去。
可是,去哪里找啊?
物理组的一位老教师掰着手指头给他分析:“我上班第二年,周老师突然音讯全无三个月,后来还是我替他补办的病假条。两年后又不打招呼消失俩月,有一年最离谱,足足半年没消息,我们还以为他另谋高就了呢。这几年倒是比较稳定,平均每年也就失踪十天半个月吧。”
有消息灵通人士告诉他:“其中有一次,失踪整十天,是校长从派出所里把他保出来的。”
教务处行政秘书身份使然,说话有分寸:“毕竟是咱们市唯一的特级教师嘛,而且在升学率上确实有独到之处,校长自然要……另眼相待。”
话虽如此,恰恰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周老师曾经“派出所十日游”的事实。有人不屑:“放屁!他要是杀了人呢,难道也另眼相待?”
历史老师表示理解:“咱们平常人家出来的一般都是凡人琐事,周老师是奇人嘛,难免跟娼门英雌上演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你看蔡锷和小凤仙……”
“我呸!狗男女也配!”美术老师不客气地打断,“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看不但是物理组,咱整个学校都应该借着这个契机整顿一下风气,嫖娼也能嫖成英雄,笑话!”
体育老师性子随和,担心同事们因为这个拌嘴不值当,连忙出来和稀泥:“他不在也好,咱们都能松口气。”
鲍虢平语气森然:“别伤脑筋了,你四处找他跑断腿,人家指不定躲在哪儿逍遥呢,回头冷不丁蹦出来吓你一跳。”
鲍虢平靠在扶手椅上,那姿势显得有点儿颓废。他试图装出很淡定的样子,眼神里却透着焦灼。稍微有点儿阅历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人内心有着勃勃欲念,在尽力隐忍,忍得很辛苦。他身上散发着丝丝缕缕腐朽的气息,也许经常在酗酒、戒酒之间痛苦徘徊。
有人恭维:“鲍老师永远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鲍虢平直言不讳:“用不着藏着掖着,我当然讨厌他——想在六中找到一个不讨厌他的人恐怕很难。我在六中这么多年,早就认清一个事实,六中已经病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被金钱抽掉脊梁的书生、被上峰欺辱的小吏、走投无路又寡廉鲜耻的小三……谁说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就是知识,命运永远是命运,身在底层,你拼命向前每一步,总有人在你背后捅刀!”
这话的打击面有点儿大了,丁佳树打圆场:“周老师是个例……”
“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也许是时运不济;五个人有这样的遭遇,可以说是奸人作祟;但十个、百个都有类似的遭遇,说明这个地方已经病了,病入膏肓了!”鲍虢平越说越激动,两眼灼灼放光,“放眼望去,一片歌舞升平,其实根子早就烂了,需要用血和火来涤荡,警醒世人……”
体育老师听迷糊了,血和火?眼前这个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鲍虢平突然发出灵魂拷问:“社会为什么需要周朝鲜这样的人?”
美术老师不嫌事大,假装没看到丁佳树冲自己挤眉弄眼:“呃,为什么?”
“因为省事啊!领导们其实不需要人,只需要一条狗。他们知道狗想要什么,狗的目的特别明确,就写在脸上,不用去瞎琢磨,给了,狗就开心,他想让狗去咬谁,得了肉骨头的狗张嘴就去咬了。人就不一样了,人都是有想法的,你不一定猜得出来。就算猜出来了,你也不一定能满足他。肉骨头多省事啊,简单直接……”
丁佳树试图引导谈话的走向,但力不从心。
“其实道理领导们都懂,但这套管理方式最省事。哪个领导不知道任人唯亲是错误的?一旦出了问题,得靠人去解决;但是,任人唯贤更行不通,领导要保证自己的意志能够贯彻执行,身边必须得有几条狗。对狗来说,尊严是奢侈品,物质享受才是生活必需品;人呢?正相反。从这个角度讲,领导们对周朝鲜姑息养奸的种种做法都是可以理解的——肉骨头有的是,尊严的代价太高。”
行政秘书不以为然,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像鲍虢平说的这样,那作为“正常人”才真是晚景凄凉。世间万物、人间百态,有的人有A面B面,有的人有S面B面,你怎么只看到SB的一面啊?切……不过,职责所在,身份所限,行政秘书只能把不屑藏在心里。
鲍虢平唾沫横飞,越说越来劲儿:“周朝鲜满嘴师道尊严,其实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就知道舔着校长这些有权有势的人,对其他人只会落井下石……所有人必须迎合他的脾气,只有他嘲笑别人,却不许别人嘲笑他。如果不是校长护着,他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别这么说……”丁佳树再次试图挽回。
“不止我,全校师生都知道他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恐怕校长也是这么想的。”
“啊?”
“物理教研组就是周朝鲜假公济私的招牌,加上跟市教委的关系,权柄过重,校长也要受他的挟制,岂不可怕?”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美术老师继续拱火。
“证据有的是,去查他的电脑,搜他的办公室……”
这样的讨论除了故意制造惊悚,不会有什么结果。鲍虢平终于一舒胸臆,满足地扭着海参一样的身躯,拖着漫长的阴影滑出食堂。其他人面面相觑,脑子被鲍老师的一番胡言乱语搅得浑浑噩噩。
伴随着隆隆的雷声,天空仿佛从滚烫的喉咙里咆哮出一股股炽热而猛烈的气流,狂风用无形的手,将浓重的墨汁刷向天空。
外面飞沙走石,室内却觥筹交错,石先生正在开家宴。
其实也算不上家宴,除了石先生跟儿子石轩,还有平野信。石先生纵横商场多年,平野信经手案件无数,都是经历丰富的人,不缺谈资,说到有趣之处,不禁开怀大笑。只有石轩闷声不响,埋头苦吃。
“前儿从新加坡带回来的酒,还剩两瓶。今天喝一瓶,另一瓶你带走。”石先生对平野信说,“那酒不错,酒色碧青,香气浓郁,还一点儿不上头,回头你尝了就知道了。”
平野信也不客气:“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酒过三巡,石先生突然叹口气:“你说,我把小轩送进六中,也不知是对是错。”
“大方向上肯定是没错的。具体到六中,的确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可是放眼这座小城,别的学校恐怕环境更差。”
“这么个人,怎么会又是特级教师,又是杰出贡献奖?”
平野信也叹口气:“一次的偶然,加上有人推波助澜,几次三番层层累加,等到某一刻,或许只有他符合条件。到那时,为了六中的长远发展,校长也不得不把他推上去。”
“你知道吗?他勒索小轩……”
平野信端起酒瓶给对方斟满:“你有钱,又没有官方背景,当然是个敲诈勒索的好目标。”
“我给了,也许因为钱来得容易,反而……唉!”
“这是典型的软饭硬吃。他这个人,性格上有点儿NPD——自恋型人格障碍,天天自我催眠,认为自己理应获得特殊待遇,内省自知能力超低,不能按人情常理去体谅他人,强迫性寻求别人赞赏,却不会欣赏别人……凡此种种,实际上只是针对自身缺陷的一种补偿性防御措施。”
“所以他可着劲儿地欺负学生?”
“NPD一旦遇到限制或批评,当然受不了,会下意识地跳转到粗鄙的欺凌模式,对别人极尽非难、嘲弄,而且,越是从你这里占了便宜得了好处,越要对你呼来喝去极尽羞辱,以彰显他们特别不在意财富门第。”
听了平野信的分析,石先生怔怔的,半晌才说:“不知校长有没有后悔过。”
平野信笑了:“他还在賽道上超车疾驰,顾不上回头看的。”
夜色浓稠如汁,空气里充斥着雨水打在地面上的土腥味。
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校园里潜行。隆隆的雷声似乎来自天际,又似乎近在咫尺,倾盆的暴雨激起满地白亮亮的水花,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景物都看不清了。他感受着冰凉的雨水,感受着重重的黑暗把自己裹紧……
这是在梦里吗?
梦里有什么?对了,有一个女孩子,在实验室里哭泣。梦中的自己想上去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就拼命抱住自己,死死抱住……自己没有跑开,也不想跑开,既然活着都很痛苦,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一种原始的欲望,一种黑夜激发的本能,在他的身体里涌动。透过实验室门上的玻璃窗,他盯着女孩子,如同猛兽盯着猎物。女孩子皮肤细腻,摸上去像牛奶,丝滑有弹性,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亢奋……她的冷漠,她的抗拒,只能加倍刺激他的欲望。这是一个人吗?这是妖精。妖精的味道、妖精的香泽、妖精的勾魂摄魄……
后来,女孩子消失了,只剩下这间空荡荡的实验室。幸好,这里面有关于她的记忆,每隔几天,他都要来这里回味一下……
屋子里的酒宴在继续。石先生问:“周朝鲜真的失踪了?”
平野信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不好说。六中对外声称只是失联,没有尸体,也没有苦主报案,所以……”
石先生摆摆手:“我不问官方解释,我是问你的意思。”
“那么大个人,如果不是一把火烧了,就是埋进土里也要鼓个坟包。我看过六中大门口的监控视频,除了教委领导和校长的公车、教务主任的私家车,没有其他车辆进出。”
“你是说,周朝鲜还在六中?”
“周朝鲜一定会出现,只是不知道以何种方式出现,也许活蹦乱跳,也许……是一具尸体。”
屋子里暂时归于寂静,连石轩都停下了筷子。半晌,石先生打破沉默:“今天请你来,还有一个意思。”
“我知道。”
“小轩,你来说吧。”
石轩把脸从盘子上抬起来,那是一张略带憔悴、惶恐的脸。
平野信调侃:“我想,肯定不是为了周朝鲜吧?”
“当然不是。”石轩摇头。
“是谁?”
“卫秋棠。”
“舞台上的白雪公主?”
石轩轻轻点头:“我……怕她出事。”
“出什么事?周朝鲜和她有什么过节?”
“不是周朝鲜……是鲍虢平,同学里私下都说,他经常对女同学动手动脚。”
“所以?”
“有一天在后台,我看见他俩推搡过。”
“卫秋棠跟鲍虢平?为什么?”
“不知道,当时后台特别乱,我只记得小棠狠狠地对鲍虢平说,他的死期快到了……”
“鲍虢平什么反应?”
“怕得不行。”
“你觉得这很不寻常?”
“鲍虢平连周朝鲜都不怕,怎么会怕小棠?”
化学实验室是普通地下室改造的,六个空荡荡的操作台,讲台旁边有个小小的洗手池。最里侧有个小储物间,储存需要避光保存的化学品,天花板上只有一个小灯泡。紧靠着储物室的门口,摆着一台台式电脑,那是他真正的心爱之物,里面有他的秘密。
他快步走向储物室,没有留意空气中有一股混合着硫磺味的香甜气息。打开电脑,听着主机启动的嗡嗡声,他的心情渐渐舒展。这时,他才发觉脚下有点儿黏糊糊的,下意识抬抬脚,碰到了什么东西,半软不硬的。他顺手摁下墙上的顶灯开关……
“砰——”像闪电击中树干,瞬间的光芒,照亮的却是绝望。
皮肤里的水分骤然沸腾起来,眼前一片血色的黑暗。他嚎叫着四处乱撞,门已经消失了,四面都是铁一样冰冷的墙,他死命推那堵墙,完全没有用。嚎叫声越来越凄厉,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味道,天花板像闸门一样往下压,而脚下翻滚着的血水却越涨越高。终于,他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狭小缝隙之间,仰面朝上,血水已经漫过耳际。
疼……这不是梦,疼啊……谁来救救我?救命……
他想喊,可惜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
消防车停在教学楼门口,几个消防员浑身湿淋淋地跑进跑出。教务主任远远地孤零零地站着,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他刚从家里驱车赶来。几个住教工宿舍的老师穿着睡衣、披着外套,聚在更远的地方——之前开车撞树的音乐老师,拄着拐杖、一条腿打着石膏,我见犹怜;她身旁是躁动不安的美术老师;体育老师和历史老师正在窃窃私语……当然也少不了丁佳树。
化学实验室里有两具烧焦的尸体。经法医检验,一具是成年男性,年齡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死状惨烈,有明显挣扎痕迹,应该是被活活烧死的;另一具也是男性,年龄在六十五至七十岁之间,昏迷后因吸入大量有毒烟雾窒息死亡,不过,他的头部、胸部、胯部以及四肢都有损伤,目前尚难以确定是如何造成的。
消防队给出的结论是意外起火。实验室里电脑老旧,电线老化,开机时短路起火,加之这里储存了大量易燃化学品,简直就是助燃剂,导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周朝鲜的失联终于有了答案。他和鲍虢平的恩怨全校皆知,两人生时切齿为仇,到头来却同屋而焚,一对生死冤家化成两具纠缠在一起的焦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拆分不开。
周朝鲜无儿无女,鲍虢平无亲无故,校长责无旁贷地签收了死亡通知单,让丁佳树把两人的办公室和家中物品敛一敛,该卖的卖、能捐的捐,剩下的送进火葬场一烧了事。
作为曾经的刑警,平野信跟市局的法医很熟,打过电话客气一下,就直接敲开法医鉴定室主任的门。“主任,好久不见,怪想您的。那个啥,从新加坡带来的竹叶青,酒色碧青,香气浓郁,还一点儿不上头,回头您尝了就知道了。就一瓶酒,不算贿赂吧?”
“少来这套。”主任接过酒瓶,顺手把实验室火灾事故现场死亡人员鉴定报告摔进平野信怀里。
平野信快速翻看一遍:“好几处撞伤?能解释一下吗?”
主任板起脸:“撞伤就是撞伤呗。”
平野信嬉皮笑脸:“只是私下问问,又不是让你出具鉴定结论,你别总是公事公办那一套好不好。”
看在酒的份儿上,主任妥协了:“仅限于私下交流啊,我觉得可能是外力击打造成的。”
“有人打了他?”
“严格说,是殴打。”
“你的意思是,这是人为造成的,而不是……比如说,着火时被什么塌下来的东西砸的?”
主任仿佛受到了侮辱:“你是在问我故意伤害和意外受伤之间的区别?”
“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那点儿墨水儿,说话词不达意。”
“这个死者,除了四肢和胯骨的骨裂,他的肋骨全断了,其中两根发生位移,刺进了他的肺部,导致血液涌入气管,同时涌入的还有灰尘、燃烧颗粒物、有毒气体……”
“谁这么恨他?”平野信想的是,居然比我还恨!
“这就不是我的鉴定范围了。”
离开鉴定中心,平野信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有人恨他,这不奇怪。可是,费这么大周折把周朝鲜从后台弄出来,塞进鲍虢平的化学实验室,残酷折磨一通,再放火把两个人一起烧死。如果不是刻骨仇恨,那凶手也实在是太变态了。
也许,凶手想制造一个犯罪闭环:鲍虢平为了报复周朝鲜,利用自己在下场口的便利,打晕、藏起周,趁无人时带回化学实验室折磨,却意外导致实验室起火,两人一起葬身火海……只可惜,这个闭环过于完整,甚至完美。
完美的东西都是脆弱的。
演出只有五十分钟,效果震撼,观众席上基本无人离开。即使有人中途出去打电话,也进不去后台。演出一开始,通往后台的西侧门就上锁了,从会客室通向礼堂外的小门直接被锁住了,唯一的出口就是舞台。窗户有两三米高,攀上爬下不那么容易。当时的下场口,除了周朝鲜,还有扮演国王和王后的两个学生、历史老师、体育老师以及化学老师鲍虢平。
扮演王后的女生一直在下场口跟“镜子”对话,“镜子”的画外音就是石轩;历史老师负责提词;鲍虢平拉开幕布后坐在台边,但石轩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体育老师在舞台上方两米高的配电室里负责灯光……可以说,下场口的人,除了两个学生有固定的台词和表演时间,另外三名老师都无法成为彼此的时间证人。
那么,把周朝鲜从后台偷运出去的,会是他们中的谁呢?
表面看,似乎鲍虢平嫌疑最大。可是,化學实验室里常年存放着易燃化学品,曾经发生过多起大大小小的事故,表明鲍虢平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以他这种粗枝大叶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完成后台偷人、转运这一系列环节,而且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几年前因为一桩学生伤人案,平野信跟六中的教务主任打过交道,彼此的印象都还不错。
教务主任来六中任职时,周朝鲜刚刚获评市级特级人民教师,风头正盛,幸好校长头脑还算清醒,各种待遇应给尽给,但是诸如学生处、教务处、后勤保障这些部门,一个都不让他碰。也正是因为这些“掣肘”,周朝鲜才越发变本加厉地瞎折腾。
“我不同意周老师的某些做法,但他确实能提高升学率。有周老师在,六中学生的物理中考成绩,平均高出其他学校四五分。也许有人恨他……当然,肯定有人恨他。”
“周朝鲜在校园里的风评不太好?”
“怎么说呢?他总喜欢表现他有多精明,就像一个知道了别人秘密的小孩子,总是要向别人炫耀,而且一定会想方设法说出来。即使他答应过不说,最后还是会说——他控制不住自己。”
“能不能说说,谁跟周老师有恩怨?”
教务主任含糊其辞:“他是特级教师,也是全市唯一的初级中学特级教师,在教育界很受尊敬……”
平野信打断他的话:“你呢?你也是教育界人士,你也很尊敬他吗?”
“当然,我……”
“我只是想了解真实情况,而不是把水搅浑。你懂我的意思吗?”
教务主任环顾四周,其实这个动作完全多余,整个办公室就他们俩。“好吧……教育口的人都知道,周朝鲜是个贪婪、虚伪、无耻又狂傲的混蛋!上面有校长给他撑腰,我除了尊敬一个能为学校带来升学率的特级教师,还能怎么办?”
“就没人治得了他?”
“然后让自己身败名裂?”
“你是教务主任啊,教学事故、家长投诉,随便找个理由……”
“他不但是个混蛋,还是个敲诈犯。”
“你的意思是,这里有很多人被他抓住了把柄,因此,也有很多人想要他的命?”
“哈,”教务主任冷笑一声,“昨晚那场大火,今天不知有多少人要去放焰火了。”
“我听说,周老师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尤其苛刻。”
“确实如此。那些成为他目标的孩子,只要没有完全屈服,他绝不会罢休,不仅是语言上的暴力,也包括身体上。”
平野信点点头:“嗯,一个独裁者。”
这是一个陈述句,并不期待对方的回应。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教务主任想了想:“大概是……他失踪那天中午,12点半……不到1点,我在校门口,行政秘书跟我一起迎接来宾,我看见周老师拿着保温杯走向礼堂方向。”
“后来你去礼堂了吗?”
“去了,但是没有见到他。演出之后教委领导要和演员合影,要颁奖,还要和家长代表参观校史展,我和行政秘书都要一一安排,根本顾不上……”
“那个行政秘书,不是负责学生们的舞蹈吗?”这是平野信从石轩那里听来的。
教务主任笑了笑,那笑容含义颇多:“音乐老师进组后,差不多取代了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她是教务处行政秘书,那天的任务很重。”
平野信了然。教务主任作为外来户,既能得到校长的信任和重用,也能博得老师们的好评,恐怕就在于他对身边人不拘常例的维护上。
有了教务主任的推荐,对行政秘书的拜访就不显得突兀了。自我介绍的时候,小秘书对他的姓氏颇感兴趣:“您姓平?”
“嗯,挺少见的姓,但确实有,我提个历史名人你就知道了。”
“谁?”
“平一指平大夫。”平野信说得一本正经。
小秘书噗嗤一声笑出来:“幸亏我读过不少闲书,确实是个名人。”
平一指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的黄金配角,无论哪一版的影视改编都少不了的角色。这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有一件事我真的很好奇,”平野信问,“学校这场演出也算不大不小的盛事了,怎么敢放周老师在后台?”
小秘书鼻子里“哼”了一声:“周老师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谁敢驳、谁敢劝?他不爱回家,课也有限,无论老师还是学生,差不多都不敢跟他打照面,放着这么大个院子,自然哪里有热闹就去哪里了。”
平野信表示同情:“排练了几个月,你们怎么熬过来的?”
“哄着呗,他说什么是什么,赶上他哪一天心情不好,非要找个人骂一顿出气,大部分都是丁老师顶着。”
“导演?”
“编剧兼导演。台词是丁老师写的,舞台调度也是他从百老汇舞台剧Copy过来的。”
“了不起。哦……能不能说说,你们这个周老师,到底有多么奇葩?”有了前面这些铺垫,平野信渐渐转入正题。
“他老是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调侃对方的外貌和性格。”小秘书模仿能力不错,立刻转换成怼人模式,“你是充气的吗?还是说想找一个充气的,来陪你度过充满抱歉的下半生?”
“哦,这确实有点儿过分了。”
小秘书继续横眉怒目:“别人回答问题,说对说错,总能见个分明,你说得这么复杂,是想掩饰智商的朴素吗?”
平野信简直要给这临时模仿秀亮灯点赞:“的确不怎么招人喜欢。”
小秘书迅速切换回自己的角色:“大概周老师认为,只要他在场,那个最出风头的人就必须是他,如果不是,那就有人要倒霉了。所以……”
“所以?”
“所以只要他出现在后台,丁老师就会带着自己的第二人格一起面对周老师,想方设法让他觉得自己最重要,嘴上笑嘻嘻,心里MMP。”
身材瘦削的美术老师坐在练习室里,蓝灰连衣裙,套着标识性的花里胡哨的套袖,苍白的脸上唯有鼻子是红的,嘴巴有点儿往外凸,两道眉毛拧在一起,让她的目光显得有点儿凶狠,怒气冲冲但又无可奈何,活像一只争宠失利的母猴子。
“演出前周朝鲜上蹿下跳,晃得所有人心烦意乱。我的任务都在西边,没必要去下场口,何况,周老师在东边,很少有人敢过去。”
“他很不合群吗?”
美术老师没有直接回答:“周老师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可他还是拼命想抓住周围的一切,对什么都不肯放手。”
“比如?”
“学生们是各种各样的,我教的班里就有很多有意思的学生,脑子快、性子急、不成熟,但都是好孩子。”美术老师停一停,喘口气,“孩子嘛,哪有不淘气的?换句话说,初中的孩子都是刚刚进入青春期,是最叛逆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孩子的确非常难管,有时候他们会理智得像个大人,可说不定过一会儿他们又会跟你调皮捣蛋,既沒礼貌,脾气又坏,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耐烦。他们讨厌被人看成小孩儿,当作大人,以他们的年龄和阅历,又承受不起。而周老师对此的反应,是过于严厉了。”
“也许,作为特级教师,他认为自己必须对学生负责吧。”
“哈,”美术老师发出一声怪笑,“是啊,我知道,现在的人老是拿这个当借口——特级教师!因为他是特级教师,就可以任意发脾气,打骂学生,跟家长吵架。周朝鲜算什么……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是……”
“有感而发。”平野信替她把话说完。
这种不露痕迹的鼓励再一次激发了美术老师的倾诉欲:“那个扮演国王的男孩子,叫石轩的,有一次在周老师的课堂上,被勒令脱掉校服、光着膀子站在门口整整两节课……”
二十多年了,周朝鲜的体罚方式居然没什么变化,依然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平野信轻声问:“没人反抗吗?”
“有,有些学生告诉父母,报告教务主任,甚至跑到校长室去抗议,但没有任何实际效果。有校长给周老师撑腰,家长们不敢介入太深。”
对此,平野信深表理解。只要人家说一句“受不了可以转学”,一个三线小城,再去哪儿找这么好的公立中学呢?同样,教务主任虽然看不惯周朝鲜的所作所为,除了对学生们的遭遇表示同情,他实在是做不了什么。
“我太激动了……”美术老师喘着气,“排练期间,只要周老师抱着保温杯,踱着方步走过来,他周围方圆二十米之内能立刻清场,谁也不想变成他的靶子。”
“他对你做过什么特别不友好的事吗?”
“他对每个人都不够友好,或者说,他从没把任何人当人看。他的死——尽管这么说一个死人不合适——简直是大快人心。”
“排练期间,他经常来礼堂?”
“是啊,总是不请自到,到处晃来晃去,我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平野信追问。
美术老师的神情有点儿茫然:“不知道,说不好,记不起来……”
“为什么记不起来?会不会是其他什么事把它挤出了你的脑海,更重要的事?”
“是的,演出的事……虽然丁老师一再强调让大家放松,演砸了也没关系,可这是六中建校以来第一次英文戏剧演出,我很期待,很多人都很期待,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如果不是周朝鲜,学生们最后几天的排练不会束手束脚,演出时就不会在台上撞来撞去,让背景板在台上玩漂移……我应该给那几块背景板下面坠沙袋的,或者想点儿其他办法固定住,可是周老师,唉……”
略施粉黛的瓜子脸,因唇彩涂抹得过重显得异常鲜艳的嘴唇,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半躺在光线明亮的教工宿舍里——仅从宿舍的位置来看,就知她定然受到特别关照。这间屋子是整个宿舍楼里采光最好、朝向最佳的,当整个校园都显得有些颓丧时,只有她的住处仍然阳光普照、活色生香。
不能否认,音乐老师的确漂亮,而且神情中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隔着层纱似的疏离——她知道自己的优势,也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用音乐老师的话说,整场演出,她的钢琴伴奏就没停过,这是她时刻坚守岗位的证明。说话时,音乐老师微微眯起一双横波暗流的上挑眼眸,腔调里带着些甜丝丝的味道。也许,这是她面对每个男人时下意识的反应,尽管她在努力调整,让表情和语气尽量符合目前的语境:“我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要杀死周老师?周老师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我真的不愿意相信……”
她的欲言又止,被平野信敏感地捕捉到了:“不愿意相信什么?”
“不是……我的意思是……实在是太突然了,太让人震惊了,脑子晕乎乎的,我也搞不懂我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你的确相信。”
“我相信什么……”美术老师虚弱地说。
“你相信,”平野信用一种他已经知道答案的语气说,“所以才感到恐惧。你现在仍然感到恐惧,不是吗?”
“我……”
平野信不打算给她改口的机会。“为什么恐惧?是什么因素引发的?也许,只是当时你认为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
音乐老师放弃了抵抗,开始顺着他的思路走了。“周老师对我们的态度,表面上粗野没礼貌,但我觉得他是在故意用这种态度掩盖他的真实想法,他害怕他的真实想法被我们看出来。”
“怎么讲?”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脾气大、好骂人,激动起来还打人,可这些都是表象。其实,他是个很敏感的人,他很在意周围人对他的看法,因此他对人际关系敏感,对政治风向敏感,对利害得失敏感……有时简直让人感到害怕。”
“是周朝鲜让你感到害怕,还是别的什么让你感到害怕?”
“别的什么?”音乐老师露出困惑的神情,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排练期间,丁老师比较欣赏石轩,就是那个扮演国王的孩子,说他决事如流,不轻诺,不诿过,心胸坦荡,有长者之风。这是对一个学生很高的评价了,所以周老师就特别不高兴,好几次找茬儿批评石轩。真的是故意找茬儿,无事生非那种。比方说演出前每晚我们都挤在礼堂开夜班,石轩家里条件好嘛,动不动就从小卖部抱回一箱一箱的饮料,说是给大家补充维生素。这时候周老师就会跳出来,说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或者说他一脸兴冲冲的,跟喝了糖尿似的……”
“他是故意针对石轩一个人吗?”
“不不,他针对每个人,不论是谁,只要他认为风头盖过他,他就针对谁。所以,周老师出现在礼堂里,把每个人都搞得很烦躁。”
“你因为这个感到害怕?还是其他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可能……是鲍老师。他的内心好像总是安定不下来,总是在波动着,处在一个难以平衡的状态……比如说吧,排练时我们都在上场口,有时候,你完全想象不到,他站在帘幕后面,借着舞台上泄出的那点儿灯光,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落寞,甚至可以說是苍凉,周围越是热闹,他身上的落寞感就越强,就好像……穿行于人间最繁华的地方,却与周遭的环境分别置于两幅画里,相距咫尺,永不相融。”
毕竟是搞艺术的,有着和常人不同的感受能力和描述能力,平野信此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评价:“跟我讲讲这位鲍老师……”
拜访完音乐老师,平野信再一次去了礼堂。
周朝鲜失踪那天,平野信就极其敏锐地意识到,这不是一起寻常的失踪案,身处后台的每个人几乎都有作案的可能。
演出开始时,从观众席通往后台的西侧门就上锁了,从会客室通向礼堂外的小门也锁住了,整个后台构成了一个比通常意义上规模更大的“密室”。在这个“密室”里上演着人间百态:有人狗急跳墙,有人冷静自持,有人古怪病态,有人野心勃勃……
从礼堂出来,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前面一个穿淡青色运动服的男子进入视野,平野信大声招呼:“丁老师!”
果然是英文老师丁佳树。他满面红光,头顶直冒热气,脑门上全是汗水:“哦,您是……”
“平野信,也是咱们六中校友。上次演出,我就在台下鼓掌来着。”
“哦,谢谢来捧场。”
“我听石先生说起过你,留美博士,正经‘海龟’,回来报效祖国、回报母校。哦,石先生你知道吧?你们戏剧社扮演国王的那个孩子,石轩的爸爸,好不容易儿子上了回舞台,还被……那个啥给冲掉了。您这是在锻炼?”平野信端详着对方健美的身材,尤其是两条粗壮得像杀威棒似的胳膊,“你这体格,像运动员啊。”
“哪里哪里,我就是瞎练……”说着话,丁佳树的目光越过平野信,看向他身后。
平野信扭过头,林荫道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在缓缓向他们靠近。是体育老师和历史老师。历史老师个子高挑,却仿佛总是忘记看路面,不时磕磕绊绊的,稍显松垮的发髻倒给整个人平添了一抹温婉。体育老师身材矮壮,皮肤微黑,大脸盘子上颧骨隆起,一边跑一边提示历史老师如何调整呼吸、调整步伐。
“嗨!”丁佳树率先打招呼。
“哎呦,可累死我了……可跑不动了……”历史老师上气不接下气。
“才跑了半圈不到,最多一千米。”
“可不行了……我考大学也就测个八百米,是同学几个把我拖到终点的。”
体育老师宠溺地笑着,拍着历史老师的背帮她顺气。
看着两人撒狗粮,平野信不由感慨:“有时候想想,初中高中,真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刚毕业的时候,白天晚上,脑子里全是教室、图书馆、树林,连最讨厌的同学也盼着再见一面,那时总是想,有朝一日干出点儿模样,再回学校看看……”
历史老师终于顺过气来:“相比之下,校园肯定比外面的世界简单多了,人都是年纪越大越怀念校园,把这里当精神家园。”
“现在孩子可不一定了,”平野信信口胡诌,“我有个侄女,净喜欢看那些杀人放火稀奇古怪的推理小说,那种重口味,我看了都要做噩梦。”
“有的小孩子还自己写呢!周围那么多阳光看不见,非写这种阴暗的东西。”体育老师附和。
“咱们也要反省一下,写这些有可能是孩子们心情的反映,也许他们真的遇到了什么。”丁佳树温和地说。
“这话我同意,”历史老师说,“那个石轩,就是你们戏剧社扮演国王的学生,光着膀子站了两节课,所以才会那么偏激。”
“也算不上偏激,从他的角度讲,是事实。”丁佳树下意识地维护学生。
“你们说的是上一次演讲的事?”体育老师后知后觉,“我也听说了,嗐,其实当时我就在场——我记得那之后六中就不办演讲比赛了。”
从几个老师的闲谈里,平野信在想象中复原了当时的情景——
明亮的大礼堂里,台上的演講者一个接着一个,主题无非是天降大任、青春年华、展望未来之类,轮到石轩,他开口便语惊四座:“学校,不能只负责生产精神被阉割的流水线产品。”
台下的骚动可想而知,犯困的听众一个个都精神起来,一双双耷拉的眉眼都瞪圆了,那目光,有欣赏的,有理解的,有困惑的,有嘲弄的……石轩不管这些,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沉重的课业负担、僵化的教育体制,学生们早就被家长、老师以及整个社会捆缚进了蚕室。随便扒着某个教室的窗户往里看,都大同小异:一群无法再矫正的弯曲脊梁,托着一个个半张着嘴的脑袋,痴呆一般听着老师们一成不变的训示,神态和晚清以降皇城根下的遗老遗少没什么两样。最后,石轩用一首《往事的河流》作为演讲的结尾:“昨天的你不愿再回忆,今天的我却不会忘记,那时的我像条顿悟的鱼,在荒野里学会了站立……”
平野信不动声色地听着老师们的评论。
“细想想,那孩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孔子说有教无类,孟子说不失其赤子之心,王阳明说知行合一,怎么到了现在完全是程朱理学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不出事才怪。”不愧是历史老师,三句话不离本行。
“所以才有咱们这个英文戏剧社,”丁佳树说,“初中生嘛,调皮捣蛋,能有什么意识形态错误?就是要让他们把过剩的精力消耗掉。”
“这个戏剧社的主意真挺好的,我去了几次,感觉跟学生们亲近了很多,上课也不那么费劲了,以前的小捣蛋,竟然还帮着我维护课堂秩序。”历史老师露出淡淡的笑容,温和沉静,秋天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让平野信忽然有一种看到蒙娜丽莎的错觉。
“与其让社牛的孩子们上房揭瓦,让社恐的孩子们回家自己对着镜子说话,不如让他们在咱们眼皮底下真人实战,怎么折腾都尽在掌握。”听得出,这个戏剧社一定让丁佳树引以为傲。
“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这次演出也算圆满成功。”体育老师体谅地说。
“成功与否,都是真实经历,有了这次预演,下次肯定会更好,来日方长嘛。”丁佳树苦笑,“当然,前提是还有下次的话。”
“你看,我就说嘛,像丁老师这样学贯中西又豁达大度,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历史老师瞟了体育老师一眼,“你好好学学。”
眼看两人一路撒着狗粮,溜达着向宿舍楼走去。丁佳树冲平野信微微点头,转身继续他的慢跑。
平野信抬头看天,铅云低垂,天色晦暗,燕子在低空盘旋。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晚上,平野信没有睡好,总觉得心神不宁,又不太确定为什么会心神不宁。白天那些无从捉摸的片断谈话,其背后的含义仿佛呼之欲出,惹得人心里痒痒的。
好不容易慢慢走近了周公,可周公就是不肯见他。昏昏欲睡之时,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纠缠在一起。
恩怨!整个六中遍地的恩怨,老师跟学生的、老师跟老师的……鲍虢平跟周朝鲜的恩怨……跟周朝鲜说话,必须带着自己的第二人格……舞台上的道具到处乱撞……实验室里的鲍虢平被火焰包裹着四处乱撞……是鲍虢平操作不慎导致火灾吗?他在戒酒,或者他还嗑药……
然后,平野信睡着了。他梦见浑身火光的鲍虢平在跳舞,一直跳到舞台上……五光十色的舞台,道具仿佛都活了,像是在给鲍虢平伴舞……道具变成了那些小演员们……道具变成了周朝鲜,他被其他道具追着跑……整个舞台像是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深红色油彩……到处都是血,平野信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周朝鲜呻吟着,我快死了……快死了……死了……而道具化身一个高大健壮的戴着面具的身影,是啊,你要死了……要死了……死了……
平野信觉得这个道具很眼熟,如果能摘下他的面具,如果能看清他的脸……
平野信猛然惊醒。
是的,结束了,虽然路途还远。
第二天,平野信又来到六中。
教学楼的地下一层还保持着烟熏火燎后的惨状。化学实验室最里面的小储物间是最先起火的地方,烧得最彻底,基本没留下什么完整的东西,而外间也只剩六个光秃秃的操作台。站在实验室里,平野信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很沉重,也很黑暗,就像一道慢慢闭合的铁门投下的阴影。
鲍虢平猥亵学生,还录下视频供自己时时回味。他被活活烧死,这种世间最痛苦的死法,用在这种丧尽天良的人身上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意的事。如果我是受害者,我也要……
我也要——什么?平野信打了个寒战,猛然清醒过来。我在想什么?残忍地折磨鲍虢平,把他折磨至死,那一刻将会无比快意?什么时候我居然有了这样可怕的魔性?还是它们早就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掩埋着,刚才只不过是一不小心把它释放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悟到了什么。
调整一下状态,平野信沉浸在想象中,试图重现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
那个雨夜,楼道里死气沉沉,头顶的灯光阴郁,照在楼道地面上,像扑了粉的脸。平野信缓步走到化学实验室门口,像模像样地掏钥匙、开门,没有开灯——鲍虢平对这里太熟悉了——绕过操作台,直奔储物间。圆形的门把手,门口小桌上的台式电脑,桌下的主机箱,主机箱上的开机按钮……平野信弯着腰,手指停在想象中的主机箱上。鲍虢平开机了没有?输入密码了吗?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伸开双臂,叉开五指,匍匐在地,倾听、对比、感受,状似癫狂,犹如在跳一段魔性的舞蹈。
今天要找的是卫秋棠。
周朝鲜失踪也好,被杀也罢,“白雪公主”卫秋棠是最没有嫌疑的一个,从演出开始她就在舞台上,直到谢幕。平野信仍然记得她在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穿着蓬蓬裙的女孩子走出来,涂满油彩的脸像一块精致的奶油蛋糕,让人恨不得咬一口,一双杏眼雾蒙蒙带着些水气,眼角还有颗泪痣。听石轩讲,六中有不少男生暗恋她,哪怕是教师当中,也有不少用另一种眼光看她的家伙。
教务主任陪着一个素颜女孩儿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女孩儿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的弧度,那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书页上走出来的水墨美人,单薄而柔软。然而,她精致的脸上却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淡漠神情,像是冰,从眼底一直结到了心底,好像觉得世上一切皆空,既无意义,更无价值。
不知为何,平野信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希望周老师、鲍老师发生的意外,不会对你造成太大影响。”
“不会,”卫秋棠说,“生活总是充满意外。”
“突然死了两位老师,而且都是你的授课教师,不会让你觉得不适?”
卫秋棠考虑了一会儿:“没有。老实说,我倒希望会有一点儿感觉,无论什么感觉都好。”
“为什么?”
“对什么都毫无感觉,才更可怕。您找我来,就想问这个?”
“呃,能不能帮忙回忆一下,周朝鲜、鲍虢平两位老师参与排练以来到正式演出这段时间的事情?”
“没什么特别的。我们排练,周老师在旁边晃来晃去,总是试图指导或者干扰我们,幸好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停了一会儿,女孩儿又说,“鲍老师也时不时过来,主要是为了跟周老师吵架。”
说话时,平野信注意到她的双手,一双美丽的手,小指甲又长又钩,带着点儿侵略性。“你讨厌他们吗?”
“我只是不同情他们。”
“他们两个,或者他们之中的某人,对你做过特别不友好的事吗?”
“周老师对每个人都不友好,说实话,他的死可以说是大快人心——这个院子里至少有一半人这么想,当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承认。”
“鲍老师呢?”
“他对学校里的一些女生……”卫秋棠看了眼旁边的教务主任,耸耸肩膀,“反正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鲍老师骚扰她们,或者比骚扰还过分。”
“包括你吗?”
“我否认,你信吗?”
“我信与不信,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话作注解,卫秋棠说,“忘了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你可以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付出代价……周朝鲜也好,鲍虢平也好,既然拿了他们想要的,当然也要随时准备付出代价。”
“有些东西是不能等价交换的。”
“我指的不是钱,你应该明白。”
平野信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并不是每一样东西都有代价,生命里有些东西是无价的。”
“是吗?”她冷笑,“有人为了一日三餐出卖肉体,有人为了梦想照进现实放弃灵魂,到底什么是有价,什么是无价?”
明明是个孩子,她说的话却饱含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平野信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在某时某地,人与人之间也许并不平等,但相信我,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是啊,随波逐流都会遇到意外险阻,有时候,就算一个人目不识丁毫无特长家世惨淡,光靠着盲目乐观这一条,兴许也能误打误撞换一个happy?ending回来。”
平野信投降:“我实在是说不过你。”
“不,你说得对,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周朝鲜选择在校园里大杀四方,所以被杀也不冤枉;鲍虢平选择对一切毫无敬畏,所以死于意外也不意外。”
“在你身上,也出现过一个意外吧?”
窗外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曾经停在卫秋棠身上的最后一道光亮不见了。卫秋棠表情空洞,疲惫而厌倦地半垂着眼帘,报以苍冷而落寞的叹息:“已经过去了。”
平野信从未见过一个孩子如此绝望的样子,整个人如凋零的落叶,被雨水冲刷得黯淡而破碎。这样的痛楚,于一个十四五岁的中学生而言,实在残忍。他柔声安慰:“放下,也是一种解脱。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们还你一个公道。”
她凄然一笑,如雪地里遽然开放的一朵泣血红梅:“我不想说。”
“我做过很多年刑警,办的案子多了,也有点儿体会,很多事,其实都经不起推敲的……”
卫秋棠毫无反应。
“实验室被烧得很彻底,”平野信继续说,“那台老旧电脑,无论里面有什么,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卫秋棠的目光倏地一跳,眸子深处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愤怒。她抬起头,眼睛里铺着一层雾气,泪水却执着地不肯滴下来……
门突然被推开了,是丁佳树,他径直走过来,挡在卫秋棠和平野信之间:“不要逼她了,我知道,我告诉你们。”
从上学期开始,鲍虢平不断给卫秋棠送来各种资料,给她讲述实验要领,态度时而严厉时而和蔼,点名让她做实验助手的频率越来越高。
因为家庭的困扰,独自留守化学实验室对于卫秋棠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哪怕只是打扫卫生,分配实验器材,她在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也能自得其乐。
开学初的一天晚上,在整理操作台时,不知怎么搞的,化学药品突然起火,幸好天花板上的温感探头还算灵敏,自動喷水装置启动,听到警铃的鲍虢平拎着灭火器冲进实验室,堪堪避免了一场火灾。
鲍虢平把她狠狠训斥一顿,然后统计实验室的损失,报出来的数字吓了她一跳,还威胁说,事故责任一经落实,是要入刑的。她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鲍虢平又主动替她遮掩,不但没有报告消防部门,还修改实验记录——火灾损失的化学品,成为实验项目的消耗品。
她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被鲍虢平从后面抱住。那一刻,她隐约闻到了一股血腥和香水的混合气味。转过身,看见的是一双充满强烈渴望的眼睛。
“你已经点燃了第一把火,没有熄灭的火,它会引发一场地狱之火,将我完全摧毁。”鲍虢平轻轻在她耳边说。
卫秋棠吓得一动不敢动,那股血腥味藏在他呼出的气体里。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恐惧的情绪把她整个攫住了。她不能喊,不能动,只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光始终瞪着天花板,似乎要把它看穿,一直看到苍穹深处,好像整个宇宙中的神灵,都在苍穹中列队,注视着这小小屋顶下发生的故事。
卫秋棠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过了也许十分钟,也许半个小时,也许更久……卫秋棠几乎失去了时间概念。鲍虢平终于满意地让她离开。
没有回家,卫秋棠在路上茫然着、犹豫着、思索着。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理性地处理这样的事。母亲常常玩失踪,自己也可以逃离吗?又能去哪里呢?即便真的离开,就能摆脱噩运了吗?
或者报警?不——报警意味着一切大白于天下,同学们会怎么看自己?表面上的关心,背地里的嘲笑,自己会被所有人孤立;告诉妈妈?这个妈妈不提也罢,她只会把本来已经很糟糕的局面弄得更加无法收拾;告诉老师?有哪个老师愿意替学生扛起这种责任?
走投无路之下,她来到了天桥……是丁佳树把她拽了回来。
“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你有去死的勇气,不如用它来惩罚那些逼你去死的人。”丁佳树的语气冰冷,可是在女孩儿听来,却有如天籁。“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要承担许多千奇百怪的社会义务,但是,这些义务里绝不包括拿你我的伤心事来娱乐路人——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如果你相信我,我会帮你解决,悄无声息地解决。”
只要获得信任,剩下的就是水到渠成了。
“努力活下去,让恨你的人和你恨的人,无可奈何地看着你越来越好、越来越强!”
于是,就到了那个晚上。
鲍虢平耸着肩膀,一步三摇,把抱着实验器材的卫秋棠推进实验室——这家伙已经张狂到了不懂得避讳的程度,甚至连门都没有上锁,而丁佳树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手机的拍摄功能已经打开。
“我不会再听你的……再强迫我,我会报警……”门后传来卫秋棠的声音。
“闭嘴!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怎么今天突然知道礼义廉耻了?想去报警?好啊,到时我去跟警察说,说你为了不让我把纵火的事情说出去,拿身体交换……要不要把你的名字挂到网上去,让你的父母、同学都知道,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用美人计了,哈哈!”
丁佳树推开门。实验室里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停止了动作。
“你干什么?”鲍虢平强作镇静。
“我听错了吧?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丁佳树背光站立,面孔隐在阴影里,这让他的出现更具压迫感。
鲍虢平不情愿地放开卫秋棠。“我正在教育她……她是个纵火犯……”
“是吗?在我看来,正在犯罪的是你。”丁佳树晃晃手机,“小棠,过来。”
面色苍白的卫秋棠立刻躲到丁佳树身后。
“你算哪根葱,跑这儿来路见不平?她亲口承认了……”鲍虢平双臂环抱胸前,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体量显得更大些,底气更足些。
“然后呢?你利用小女生的畏惧心理,对她进行性骚扰?”
“放你妈的屁!你想把事情闹大是吗?好啊,看到头来谁更麻烦!我手里的东西一曝光,她这一辈子就到头了……”这句话仿佛给他撑了腰,鲍虢平一下子挺起脊梁。
丁佳树的眼神逐渐锐利,转身锁好实验室的门,把手机递给卫秋棠,迈步向鲍虢平靠近。
鲍虢平突然住口,脸上的汗迅速沿着脖子淌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后腾挪着,似乎生怕丁佳树发现他的小动作。“你……你干吗?你敢动手,这事就没完……啊!”
话没说完,鲍虢平就挨了重重一个耳光,身体转了半圈,摔倒在水泥地上。丁佳树快步向前,反剪鲍虢平的手臂,又是一声惨叫。紧接着,暴风骤雨般的拳头在鲍虢平身上四处开花,而鲍虢平很快就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双手徒劳地护住头部,身体蜷曲得像个胚胎。
丁佳树站起身走进储物间,出来的时候拎着主机箱,抱起它狠狠地砸向鲍虢平……卫秋棠傻站着,似乎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喀嚓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鲍虢平,她有点儿担心,丁佳树会不会把他打死。
“哗”,一盆凉水泼在鲍虢平脸上,鲍虢平的呻吟声再次响起。
“感谢我吧,竟然没用硫酸泼你。”丁佳树蹲在他面前,“我相信你听说过未成年人保护法,如果还有什么你保存的龌龊东西被我找到,我敢保证你下半辈子会在监狱里度过,那里的重刑犯应该很乐意招待你这个专对未成年人下手的色情狂……”
鲍虢平的脸肿得老高,眼睛仅剩下一道缝,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卫秋棠分辨不出他在说什么。
离开前,丁佳树对他说:“想想怎么解释一下你身上的伤,和这里的一切。”
平野信和丁佳树站在会议桌的两侧,丁佳树低声安慰着卫秋棠:“好了,都过去了。”转而望着平野信,平静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什么,谜底已经揭晓。实验室不是意外起火,是有预谋的。我去过现场,天花板烧得尤其厉害,可见起火点在高处。储物间里用的是灯泡照明,如果在灯泡侧面打个洞,用汽油或其他易燃物填充,开灯——砰!”平野信停顿了一下,“简直是令人惊叹的设计。”
輕轻的敲门声,走进来的是教务处的行政秘书。“主任,您找我?”
教务主任简单地说:“坐。”然后示意平野信,“继续。”
“所需材料随处可以买到,当然,实验室里也有,硝酸钾、硫磺、糖……我在实验室里闻到一股甜味,被烧毁的地面上还有已经结晶的糖。如果实验室不是意外起火,那就是有人故意布下这个陷阱。”
门再次被推开,是历史老师和体育老师。
“哦,是我请他们来的。”教务主任向大家解释,然后示意二人找地方坐下。
平野信接着说:“因为灯泡这个精密又精心的设计,让我看到了一个身影。周朝鲜失踪,实验室起火,周朝鲜和鲍虢平的尸体同时出现在实验室……他刻意把我的视线引向一个逻辑闭环。”
一时间,众人大眼瞪小眼。
“首先是周朝鲜的失踪案。这是一起真正的密室作案,众目睽睽之下,作案者竟然把一个大活人弄没了,手法令人拍案叫绝。失踪案发生的当天,礼堂散场后我又回去看了看,那时舞台很乱,道具扔得满地都是,道具箱子大部分开着盖子,胡乱塞着演出服堆放在舞台的上场口和下场口。当然,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起失踪案,现场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痕迹,什么都没有。我的第一感觉是,周朝鲜又在搞什么花样。”平野信懊恼地来回踱步,“如果我当时检查一下,也许就能发现被藏在那些乱七八糟道具下面昏迷不醒的周朝鲜——可是我错过了。”
门又被推开了,众人不由自主地一个激灵。
门口站着美术老师,仍然穿着蓝灰连衣裙,套着标识性的套袖。教务主任依旧简单地说:“坐。”
“我第二次去礼堂,已经是几天以后了。舞台上的道具被收拾干净,道具箱子整齐地码放在上场口,我试着打开几个箱子,里面都塞得满满的。那时我才醒悟,如果凶手在演出当天把周朝鲜藏在某个箱子里,等人散尽,再转移出去呢?”
会议室的门没关,走廊里传来笃笃的声音,定睛再看,楚楚动人的音乐老师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行政秘书赶紧起身,扶着她坐到座位上。
“现在,该说说凶手的密室作案手法了。我们惯性地以为周朝鲜在下场口,那必定是下场口的某人劫持了他。我记得美术老师说过,演出时学生们在台上撞来撞去,背景板在台上玩漂移……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舞台上的道具都活了过来,他们唱歌、跳舞,甚至杀人。惊醒的时候我意识到,道具自己是不会动的,是有人推着它们动,或者说,有人拿舞台上的道具作掩护,在演员和观众的眼皮底下,从上场口穿行到下场口,进入会客室,出其不意打昏周朝鲜,把他藏进道具箱,胡乱扔些演出服盖住他,再如法炮制,穿过舞台回到上场口。”
“凶手在舞台上招摇过市,难道没人发现?”体育老师问。
“参加演出的都是学生,都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有的过于紧张,感知不到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有人有视觉盲点,看不到,有人也许看到了,却能替他打掩护。”
“难道,这个凶手还有帮手?”历史老师问。
“我本来想先找出这个帮手,找到帮手,也就找到了凶手……”平野信突然停住了,抬头看着窗外。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乌云低垂,天边隐隐有雷声滚过。
“说啊——”音乐老师娇滴滴地催促,“你找到没有?”
平野信轻轻嘘出一口气:“后来我又释然了。我已经找到了凶手,何必管什么帮手?”
“凶手是谁?”美术老师的声音发颤。
“跟各位的谈话使我断定,凶手应该是这样一个人!第一,演出时他在后台,无论东侧西侧;第二,这个人身体强壮,能出其不意袭击周朝鲜,能扛起一个晕倒的成年男子并快速把他藏起来;第三,他跟周朝鲜、鲍虢平都有刻骨仇恨。不过这点算虚数,跟他俩没过节的人约等于零;第四,他利用了周朝鲜和鲍虢平的恩怨,把失踪、藏匿、实验室火灾,串连成一个蓄意报复、玩火自焚的闭环……”
说到这儿,平野信又停住了。
“还有吗?”听得入迷的行政秘书催问。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人,他应该有一点儿反社会人格障碍,APD。”
起风了。会议室的窗帘随风乱舞,像是大战前的火力试探。
“这个人痛恨周朝鲜,看不起鲍虢平,他巧妙地利用了二者之间的嫌隙;他身体健壮又灵活,借着旁人的掩护,从舞台上穿过去,突然出现在周朝鲜面前……等教委领导离场,等校长大骂一顿出了气,再回到礼堂,一个人静静地打扫战场。”
音乐老师脸色苍白:“那个人……他就把周朝鲜藏在后台吗?”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周朝鲜失踪后,还有谁去过礼堂?当然也用不着藏多久。白天在食堂,鲍虢平大放厥词,他这种在欲望的两极之间痛苦徘徊的人,一旦心瘾发作,必定要去他的实验室回味一番,凶手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那天晚上,鲍虢平刚走进储物间,就感覺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伸手开灯,然后——砰!”
“他是谁?”教务主任轻轻地问。
平野信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抛向始终像保镖一样护卫着卫秋棠的丁佳树。
还不等丁佳树说什么,行政秘书先站了起来,似乎要冲到丁佳树身旁保护他。“丁老师怎么可能是凶手?他是留美博士,功成名就,他怎么可能……周朝鲜有什么资格配让丁老师杀他?”
“因为他在报复。演出那天,也是周朝鲜的人生顶点,即将被市教委领导颁发杰出贡献奖。他就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周朝鲜即将登顶的地方,让他从此不见天日……此后,也许每天都要打他一顿——这才能解释周老师身上那么多的伤,直到把他藏到化学实验室,跟鲍虢平一起……”
亮如白昼的闪电过后,摄人心魄的雷声滚过黑暗的天际。酝酿了许久的雨水终于倾泻而下,化作万千利箭刺向大地,仿佛在宣泄着无尽的愤恨。
丁佳树凝视着平野信:“你刚刚说的这些,全是‘如果’——证据呢?”
平野信淡淡地说:“有人请国际刑警组织在美国的分支机构查了一下,在你就读的那所大学里,有两个中国人,一个是在读博士生,一个是校园里的保洁员,不过,他俩的英文名字是同一个——Aubrey(奥布里)。”
丁佳树的嘴角牵动着,目光像要吃人。“我是不是该感到幸运?你的推理水平真好,简直像亲眼看到了似的。”
不是推理……因为我也经历过,所以我能感受到。但平野信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呵呵,作为周朝鲜的学生,你肯定也受过他的侮辱、嘲笑、讥讽、咒骂……但你肯定不了解,这对一个在破碎家庭长大的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们如此痛苦却不愿分开,竟然是因为我!”
“你杀了他们。”这是个陈述句。
“反正我是罪魁祸首。”丁佳树的语气里带着骄傲的肯定。
那一日,同是那么大的雨,整个世界弥漫着白茫茫的水汽。他孤零零地站在屋子里,看着地上两具软绵绵的躯体像离开水的泥鳅一样,渐渐变得僵硬没有温度,心里竟有一缕莫名的快意。
“我逃到国外,四处打零工……直到遇见丁佳树,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他教我学英语,给我讲莎士比亚……虽然是禁忌,但爱了就是爱了。”
平野信想对他说,你感受到的,不一定是爱。但他不想在此时较真。
“也许他对我厌倦了,也许他想开始一段新生活,也许他真的想回国……可我怎么舍得让他离开?”
他恨极了自己,恨极了周围的人,父母也好,老师也好,丁佳树也罢,他们难道没有心吗?他们从来没把他当一个人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自己从来都只是他们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杀了丁佳树,我不能继续留在那里,只能回国。幸好跟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知道他的一切……我替他回来了,再次遇到周朝鲜。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竟然有那么多光环!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痛苦,我变成了一个对世界充满仇恨的怪物,成天想着报复,用别人的鲜血弥合自己的伤口……我挣脱不出来,只能顺从内心的意志……”
他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呜声,更像是濒死者的喘息。
“我在周朝鲜、鲍虢平之间周旋,让他俩见面就吵;没有誰比我更熟悉那个舞台,临演出的前一天,我一个人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规划路径;演出那天,就如你的推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舞台……哈哈,你们想象不到那种快乐,一根一根敲断周朝鲜的骨头,让他尝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就像他曾经对我做的一样,那种复仇的快乐,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
如同一个疯子的呓语,没人敢打断他。只有平野信轻声说:“再冷,也不能用别人的血来温暖自己。”
“可又有谁在乎过我?不止是周朝鲜,每个纵容他伤害过我、折磨过我的人都该死!”
卫秋棠早已泪流满面,那张冰雕玉琢似的娇俏面容仿佛在融化。她猛地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像是要把他捏碎了嵌在自己的骨头里。
他低下头,目光变得柔和了:“小棠,别怕,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是我在利用你,在场的人都能作证,你没事的,不要哭……”
雨水在玻璃窗上蜿蜒流淌成纵横交错的悬河,有如卫秋棠脸上的泪……
丁佳树(姑且这么称呼他吧)被收押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再见平野信一面。
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充分交换了意见。
“你比鲍虢平更卑鄙更无耻。小棠被鲍虢平骚扰纠缠甚至猥亵,都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她都知道,她也愿意。很久以前我就发觉,小棠其实是混在羊群中的捕食者,和我一样,说不定,现在的我就是日后的她。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小棠应该已经申请到美国留学了。那里有我的房子、车子、现金,足够她读完大学。”
“你的?”
“Aubrey的,或者丁佳树的,无所谓。”
“她还是个孩子,你却拽着她走上这条不归路?”
“孩子早晚要长大,难道你希望她长大以后变成任人宰割的羊,被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你想过没有,你以为天是斜的,其实只是自己站歪了!”
丁佳树盯着平野信的眼睛:“你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了是吗?你强大的速度越快,死得也越快——你我是一样的人。”
仿佛被看破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平野信禁不住浑身一颤:“你说什么?”
“其实你听清了。”丁佳树幽幽地说,“让我们拭目以待吧。种子早已种下,我只不过是施肥、培土、浇水而已,最后能否开出妖艳绚丽的花朵,看她自己——还有你。”
卫秋棠拒绝了所有人的送别,孤零零一个人前往机场。
石轩躲在远处,目送她拖着拉杆箱走向安检通道。
平野信守在安检通道入口处,她视而不见。
“天堂在左,别让自己为了某个执念,向右狂奔。”平野信说。
卫秋棠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即决绝地走进安检口,只余一个萧索的背影。她单薄的肩膀瑟缩着,风衣的纹路却在轻颤,有如荡漾的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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