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种天,怎么说呢,说它阴看不到云,灰蒙蒙笼罩四野;说它晴又看不到太阳,还不能说看不到天空,谁也不能说那东西不瓦蓝就不叫天空。反正这里的冬季多半是这个样子,过大年这段日子更是如此。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不到晚上六点,王木多在食堂刚拿起筷子,准备去掏手中一切两半的咸鸭蛋黄,内勤潘红的身影倏地闪了进来,说:“红旗村褚大棒子报案发生火灾,说是有人纵火。”
真是怕啥来啥,春节安保防火是重要科目,这眼瞅着过年了。王木多第一时间抬眼看向窗外——纯下意识地,他想,如果真是大火,村民再笨也知道打“119”,而不是报告派出所,褚大棒子这人平时就爱夸大其词。想到这儿,王木多转过头把挖出来的咸蛋黄塞进嘴里,边吃边问潘红:“火灭了没有?”
潘红看着王木多的嘴说:“虽然大棒子有些声嘶力竭,但听上去不像有多大的火。电话没撂呢,你去接吧,所长。”
王木多判断得没错,应该算是一个纠纷事件。“有人纵火”的那个“纵火”,是给另一个世界的人烧纸,而“有人”,则是同村的齐勤庆,一个一年前失去女儿的轱辘棒子。轱辘棒子是当地对单身男人的叫法,屬于鳏夫,可他不是光棍。
火灾没形成,但是电话那边的褚大棒子把事态形容得挺大,听取了简短的案情介绍,王木多觉得必须去处理,纠纷事件派生出来的节外之枝,并不是“小事化了”能化得了的。另外,关于过年烧纸这事,他正好打算有点儿动作。
路上,王木多跟潘红聊起了云彩,说这辈子直到他坐上飞机,才不再怀疑天上的云彩是水汽形成的这件事。在云彩上边看它,跟在下边看它是一样的,飞机飞进去以后的确就是一些水汽,眼见为实。“可我还是觉得,天上不是那么简单。”他从后视镜上瞄了一眼潘红,“我就是老感觉那上边也热闹。”
“那是必须的啊。”潘红居然所见略同。在繁花乡派出所,潘红属于既不新也不老的同志,毕业分配入所在内勤岗位干了不到三年,但大家都知道她曾跟所长远赴山东抓过逃犯,经历不可谓不丰富,加上又是一个长得还挺好看的女孩儿,于是在所里被大家当宝。本来,昨天就安排她提前放假,东北小镇的“忙年”,女同志理应成为家里的主力,可她还是在晚饭前来了单位,替同事值个前半夜的班,没想到接了个“火灾”报警,那么出现场就得陪所长一同去了。她说:“天上现在必须比地上热闹,为啥呢?因为现在人们都活在电脑和手机的世界里,活在4G、5G的世界里,那些密密麻麻的信号都在天上碰撞交织,滋滋啦啦火花四溅,大家都在那里边热闹呢。”见王木多没吭声,她进一步阐述说,“而且天上信号里的人才是真实的,地上的是虚拟的、是空皮囊。”
王木多没想到自己随口瞎侃一句,竟引出这个黄毛丫头让人摸不着头脑、听上去颇具颠覆性的一通理论。他没摇头也没点头,而是向上昂了昂头:“你继续。”
潘红看了看车窗外黑山白雪之间的树木,测算出应该还有十多分钟的车程,便索性以举例子的方法来论证她的观点:“就拿这个‘纵火犯齐勤庆来说,他跟村里那个‘玉米秆儿,不就是活在虚拟世界里最真实的一对吗?”
王木多一下子就懂她的意思了。他倒没脱口大笑,而是哼了一声,表示懂了。
王木多这边一哼,潘红便心领神会,她没必要往下论述了,便点开手机进入她的5G世界里边去了。
“玉米秆儿”是褚大棒子的媳妇,姓玉名芳,因为长得瘦且挺拔,得此绰号。实话实说,这个绰号褒义面大,这是村里人的共识。褚大棒子本名褚拥军,体形上与武大郎无异。如此一来,当褚拥军把玉芳娶进门的一刹那,被民间高手联想成一个玉米棒子长在玉米秆儿上,也就顺理成章了。
然而,在大家的口中,“玉米秆儿”的心是属于“纵火犯”齐勤庆的。齐勤庆天生多才多艺,除了会拉胡琴,还无师自通地会吹笛子,进而衍生出会吹箫、唢呐以及所有吹奏乐器。要说的是,“玉米秆儿”玉芳天生舞跳得好,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解释不了她是从哪儿“悟”出那些舞蹈动作的,追溯到父母双方以上八代都是纯正的农民,不要说跳舞,连啥是“舞”都说不清。话说简短,四年小学同窗生涯,作为班级各类文艺活动骨干的两个人,连《梁祝》的凄美爱情都未凄美上,就双双辍学务农,各自娶妻嫁人。少小不懂男女爱,懂了已成过来人。实际上,他们对此并未产生过任何“哪里有些不对”的念头。然而,当时光不断流逝、理念不断进步,特别是当齐勤庆的媳妇离家出走、“玉米秆儿”的“大棒子”长年南下打工,尤其当二人效仿抖音里的人,配起对儿来男奏女舞拍小视频,很快就火了的时候,他们终于产生了当初“哪里有些不对”的念头。当然,这些都是街传巷议,两个人并没有“官宣”发声。
按潘红的说法,在网络虚拟世界里,齐勤庆与玉芳似乎活得更真实。当玉芳的抖音号粉丝突破十万并有了一定“变现”能力的时候,两个人就以夫妻身份在一起拍段子了——这样更涨粉。关于这一点,不要说村里人,连作为粉丝的褚大棒子也生不出别扭的情绪来。文艺作品嘛,你能对戏中人的打情骂俏说三道四吗?至于两个人是否在屏幕后面假戏真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仅如此,每当褚拥军回老家过春节,都逃不掉被玉芳拉着,三个人一起拍视频段子,充当系列剧里的“隔壁老王”。这是没法子的,媳妇靠发几个段子也能赚钱,你还装啥犊子?那么,现实生活中,齐勤庆与玉芳一口咬定“只是搭档”的关系,褚拥军以艺术眼光的认可、乐于参与其中的现实表现,这一切,或许恰恰正是虚拟的、不真实的。
“你信息挺灵通啊。”王木多忽然来了一句,“听你这么一说,大棒子跟齐勤庆这一翻脸,搞不好背景还真挺深,渊源还真挺流长啊。”
“所长你说了病句。”潘红从手机屏幕中抽出目光,又观察了一下窗外的环境,“不过,可能也是我瞎联系,就觉得仅因为个烧纸不至于报警。”
二
车子进了村子,接近大道边玉芳家的小卖店时,借着房檐悬挂的大灯泡的光,王木多和潘红一下就认出刚才在路上讨论的三个人,正在比比画画、指指点点。此外,还有视频段子御用摄像师——高考落榜在家种地的衣二连,姿势专业地端着手机在那儿拍摄。
王木多和潘红下车的时候,见玉芳正护着齐勤庆,动作与语调均很夸张地怒怼着褚拥军,台词大意是:大过年的,不要跟他们两口子过不去。褚拥军的情绪仿佛正值暴怒点,见媳妇在如此当口儿居然还在创作作品,脸一下子就憋红了。他仰着通红的脸,在戏中夫妻与衣二连之间晃动了两个往返后,突然向衣二连冲过去:“操你妈,手机关了!”
“什么情况?”王木多的声音不高不低。这时候,四人好像才突然发现停在旁边的警车和已经走到身边的两位警察,“挺有法律意识啊,还知道固定证据呢?”
玉芳反应挺快,一把推开被自己扯着的齐勤庆,满脸堆笑地说:“怎么还把大所长给惊动了?我们瞎拍着玩的。”说完,转向褚拥军,表情秒变震怒,“你还真是吃饱了撑的,还真报警了?”
褚拥军冲玉芳骂了句“滚一边儿去”,然后蹿到王木多身边,指着不远处路边一大堆黑色灰烬,示意那就是火灾现场。齐勤庆眼珠转了转,转身要走,被王木多叫住:“不要出村子,一会儿要找你做笔录。”见齐勤庆走开,王木多又让玉芳回店里等着,然后带着潘红、褚拥军去看现场。衣二连用眼光征求玉芳的意见,被对方一甩头支走了。
玉芳家的小卖店在村子西北角,位于进出村的大道端口,那个现场,正好处于一个天然形成的十分醒目的十字路口。玉芳一开始决定要开这个小卖店时,褚拥军揶揄她:“脑筋不转弯,谁买东西都要图个方便。”褚拥军说的自然有道理,红旗村中央地带大道边一上一下已经开了两家小卖店。那么,把小卖店开在离庄稼地很近的村端头,向另外两家发起竞争,确实不怎么有利。
然而,女人头发长未必就一定见识短,玉芳挺直了“玉米秆儿”,还真就一意孤行地把小卖店开起来了——褚大棒子一年到头就过年正月时在家待几天,鞭长莫及。而且事实上,小卖店经营头一年褚拥军回家过年时,就遭到了打脸:红火着呢。玉芳打的是镇里人经过村子去村水库、去山里游玩的牌,镇里人甚至市里人的购买力是村里这帮人能比的吗?进村第一家,不去玉芳这儿去哪儿?蝎子尾巴毒(独)一份,此为其一。其二,玉芳家所有商品的定价均比另外两家低一毛钱,并且变本加厉地搞活动:一次性消费满一百赠代金券两元(含记账秋后结算情形)。如此这般,结果可想而知。
言归正传。王木多三人来到十字路口,但见那一大堆灰烬正被小风层层地剥着,搞得庄稼地里覆盖的白雪上挺大面积的黑。
王木多弯腰捡起一根近一米五长的木棍,搅动着看似松软实际上有些黏稠的纸灰,说:“就这些破纸就值一万块?你说的不是冥币的票面吧?”
褚拥军居然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这些烧纸都是我从南方发回来的。南方的烧纸物美质优,不像当地的,隔着纸都能看清地上的羊粪蛋儿。纸都是纸,但给故去的人烧,那就不单纯是纸了,那就是钱,是货币。自从看见南方人烧纸钱,我就断定自己以前在家烧的根本就是‘假币。死去的人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过节领取生活费,如果送的都是‘假币,那还真就是骗鬼了。”
“上善若纸呗?”王木多鼻子一歪,扬手将手中的木棍扔进灰烬中,“天挺冷的,大棒子你简短点儿,就直说损失了多少吧?”
“我说一万还是往少了说的,只多不少。”褚拥军摊了摊两只手,收起了笑容,“一笔一笔都记着账呢。剩下的这些是要在村里卖的,这下好,一把火清零了。”
潘红端着相机咔嚓咔嚓拍照,王木多示意她不必拍照,然后带头迈步往村里返。
路上王木多问褚拥军有什么诉求,褚拥军回答说:“那能有啥诉求,公事公办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照价赔偿就是了。”见王木多没表態,他又补充一句,“所以我报的是公安,不是火警。”
王木多心想,这人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两年前跟他打交道的时候,他也是能说能侃,但基本上都在跑偏。两年前那次,是褚拥军跟玉芳的独子褚不群出事,在去镇里上货的途中,他开着面包车被一个重载卡玛斯拦腰怼扁,没送医院直接拉回家去了——全身都散架了。那一次,在王木多印象中,这个褚大棒子是一个胡说八道、嘴没把门的人。虽然狮子大开口管人家要五十万元,没想到对方一把就拿了。
“你去把齐勤庆喊过来,”王木多拉开小卖店的门,让潘红进去,然后用身体挡住打算跟进去的褚拥军,“喊这儿来,我得给他做笔录。”
“喊这儿来?”褚拥军话音未落很快挠了挠脑袋上扣着的绒帽,表演痕迹很重地表示着不理解,仿佛用身体语言在问:你们不应该去他家吗?
“让你去,你去就得了。”王木多不耐烦地朝褚拥军用力昂了昂头,“你还指望我登门拜访?带到褚不群原先那个小屋来,我跟小潘在那儿等他。”
王木多带潘红进了最里间那个屋,玉芳拎着暖瓶、掐着两只茶杯跟了进去。
她家是四间瓦房,所说的小卖店,是把第一间大屋改成了自选式超市,其他两个屋正常住人,另一间是厨房加储物间。
一支烟刚点着,齐勤庆就进来了,好像他一直就在小卖店门口蹲着似的。齐勤庆面目清秀,皮肤白皙,不熟悉的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庄稼人,虽然四十多岁了,说他是个小伙儿也有人信。王木多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这好端端的一副架,怎么就没拴住媳妇呢?
齐勤庆叙述的情况跟褚拥军说的基本一样。快过年了,齐勤庆要给故去的亲人送钱,就到褚拥军的烧纸摊拿了一百块钱的黄表纸。他记得很清楚,刚要起身时,突然想到女儿齐欢啥也不会干,在那边肯定更需要钱。按规矩讲,长辈人不给晚辈烧纸,但齐勤庆觉得时代发展了,应该有移风易俗的开创精神,再说女儿齐欢又没有晚辈,不能在那边一辈子喝西北风啊!于是,就又拿了五十块钱的——五十块钱一捆,一米见方的捆。他拎着三捆纸很快就走到十字路口开烧,先是给父母双亲送,然后再给女儿齐欢送。就在他刚把点着的两张纸向圈里扔时,突然刮来一股劲风,那两张燃着火的纸目的性极强地横飞向褚拥军的摊位。眨眼工夫,整齐码放在褚拥军面前的一大堆烧纸着起火来。俄顷,风向突变,风借火势、火助风威,熊熊大火燃烧之下的纸堆紧急撤退一样,向齐勤庆这边的十字路口以及庄稼地翻滚飞窜。齐勤庆只有躲闪的份儿,而褚拥军倒是拿根棍子,有点儿像打,还有点儿像扑,嘴里呜哩哇啦叫个不停。
“情况就是这样,很快就结束了。”齐勤庆端起水杯,连喝了三大口,“很快。”
“挺神奇。”王木多点着支烟,不关打火机,上下左右打量火苗。
“按理说,虽然是纸,”齐勤庆自顾自话,“而且大棒子的纸,也确实硬实、干燥,但那也不至于一点就着啊。”
王木多猛地抬起头,目光咬住齐勤庆,一直咬,五秒不松口。齐勤庆抹了抹脸,好像被咬疼了一样,用那种自认倒霉的表情和语气说:“算了,就算是齐欢那火点着的吧!”
潘红停下笔:“那还能有……其他可能性吗?”
王木多关了打火机,伸手打断了潘红,朝着门外高喊褚大棒子,边喊边对齐勤庆说:“你外边候着去。”
三
褚拥军面对潘红提出的着火点问题,表现出自然而然的镇定与自信。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一口咬定自己面前的那堵纸墙突然间变成火墙,就是齐勤庆点着的,但他本人从来不抽烟,身上从来不带火,这一点全村都知道。那么,当方圆五百米内除了近在咫尺的“纵火犯”齐勤庆,再无第二人的情况下,换做谁都能猜出正确答案。也就是说,他确实没有目睹齐勤庆是怎么纵的火、是如何引燃了他面前的纸墙的,但当他发现面前火光一片的时候,第一时间四处一张望,就有了答案。
“‘纵火犯齐勤庆咋交代的?”褚拥军显得有些恼怒,“他不会对你也敢狡辩吧?我倒是没抓住他的手,但他指定就是‘纵火犯。”
“你别老‘纵火犯、‘纵火犯的。你要是法院,还找我干啥?”见褚拥军对他的冷硬态度有点儿意外,王木多缓和了语气,“在发生了火灾的情况下,不是故意放火,不能称为纵火犯罪,说纵火没有根据,法治社会乱说话也要承担法律责任。”
“王所长,你别让这个犊子给忽悠了!”褚拥军拿出先前打电话报警时的强硬语气说,“我说他纵火没有根据,你说他不是故意的就有根据?你难道忘了他姑娘是咋死的了?他不是啥好人!”
王木多又做出他那标志性的昂头示意:“你继续。”
褚拥军不明就里,不知道这是一个危险信号,大喝了一口水后,看上去更像给不知情的潘红讲故事一般,把齐勤庆的女儿齐欢如何英年早逝的核心桥段讲述了一遍。齐欢在读书求学上毫无半点儿天赋,初中毕业后辍学赋闲在家,干庄稼活儿是赶鸭子上架,却打得一手好游戏,父母(彼时母亲尚未抛家出走)看不懂,但能感受到女儿挺高手。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来二去齐欢宅在家里两年余。总如此啃老是不行的,另外女大不中留,于是父母便咬牙将她打发出去打工,不需要她往家里寄钱,能养活自己就算烧高香了,倘若天降美好姻缘嫁个富贵人家則更为造化——毕竟齐欢长得还是挺好看的,随她爹。然而,除了齐欢本人,谁都没想到的是,不到一年光景,她就把一个老头儿领了回来。老头儿一定是老头儿的,一年前深入红旗村的那天,他刚好过五十三岁生日。而齐欢,满打满算才在这个世上活了二十三个虚岁年头儿。
褚拥军夹叙夹议地说:“这无疑是光腚子骑车——丢一圈人,还拎着一个蛋糕举办庆生晚宴,老头儿比自己爹都大八岁,说啥企业家,咋好意思的?尤其是一口一个老公地叫着,着实遭人膈应。”最终,悲剧发生了——在生日晚宴快结束时,面对齐勤庆第三次态度强硬地拒绝这门亲事,齐欢,一个喝光了一瓶高度高粱酒的烈女,一头撞死在了锅台硬角上。
见潘红一把捂住嘴,褚拥军撇嘴说:“你就说这是个啥家庭吧,小没个小样儿,老没个老样儿,虽然没有证据,可大家都说,齐欢她妈跟那个企业家跑了路。”
心情有些不爽的王木多闻言呆住了,齐欢的自杀过程他是了解的,但这个片尾彩蛋,没人跟他说过。他缓和了语气,说:“大棒子,你不能随便给齐勤庆扣帽子,他女儿不争气、他媳妇不靠谱,他可是悲剧的直接受害者。远的不说,就说这一次失火,齐勤庆并没有狡辩这火情跟他无关。实际上,就算是十字路口离摊位很近,那中间总还是有挺远一段距离,蹊跷也还是挺蹊跷的,他表示难以置信,也是说得过去的。”王木多继续煞有介事地说,“我突然有个问题。大棒子你说,你那些纸是用来干吗的,最后是不是都得烧了?”
这话把褚拥军激得一愣神,满脸表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即张开嘴,又赶紧闭上,小眼睛眨巴得跟新换了电池似的。
王木多紧追不舍:“是,还是不是?”
“那一定是啊。”褚拥军显得有些着急,“可是……”
王木多严肃地打断了他:“既然最后都得一把火烧掉,那不管你烧我烧还是他烧,最后都是个烧。不像木头,本来是盖房子用的,烧了那肯定就废了。”
褚拥军一边听,一边把目光从王木多身上转移到潘红身上,潘红也显得有些蒙,写字的速度明显变慢。
用来盖房子的木头,烧了一定是废了;纸就是用来烧的,烧了……褚拥军捋捋思路,冷笑道:“王大所长你刚才绕得不对,纸是用来烧的,但得花钱买了才能烧,烧最后肯定是烧,但那一大堆纸,没变成钱就烧了——属于白烧。”褚拥军两只手比比画画,像个指挥家似的,“我的钱没了。”
王木多用嘴吹着身上的烟灰:“烧,还分白烧不白烧吗?齐勤庆从你那儿花钱买走三捆纸,烧了,跟你那一大堆没花钱买过的纸,烧完以后灰不一样?他那灰是黑的,你那灰是白的?”
褚拥军被整不会了,指挥家的双手一点儿一点儿变得无力,无处安放了。本来是信心满满的,是要一句话定乾坤的,讲清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的,没想到又被这个派出所长怼了个哑口无言。眼睛也不眨了,像个死鱼眼一样卡在那儿。
“去!你现在就去那一大片灰里给我分出来,”王木多不依不饶地抬高了嗓音,“分出来哪些是齐勤庆的,哪些不是齐勤庆的。或者说,哪些是花了钱的,哪些是没花钱的。去吧,带把笤帚,要么带个镊子!”
潘红扑哧一声笑了,心想活该你个褚大棒子,看来你是真不了解王木多同志,全县谁不知道繁花乡派出所王木多长了个鬼脑子,吃软不吃硬?跟王木多怼,那真就是孙悟空打如来——不知天高地厚了。
褚拥军慢慢地蹲了下去,高度虽然并不比站着矮了多少,但整体气势确实是一败涂地了。这些年他走南闯北行万里路,思路比原先开阔了,增长了一些见识和才干,他晓得在这样一次“火灾”事件上,不要说可以理直气壮地索取赔偿,见缝插针地沾点儿油水也并非不可能——过大年发生火灾,特别是在农村,有些人可是最怕这个的。可他没想到,原本无懈可击的思路和辩论,愣是被搞得鸡飞蛋打、满嘴鸡毛;原本想借此搞搞事情,提升一下自己在家里乃至全村的威望,愣是被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王木多搞没电了,自动关机了。不仅如此,褚拥军还真切地察觉到,几个回合的交手,一通博弈,这个王木多绝对不是在跟他玩诡辩术玩炫技。他隐约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正自上而下地向他压来,自己似乎即将被这个可怕的人推向反面人物的一边。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自己还有错吗?这个王木多究竟要怎样?自己不会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吧?
“你瞅你那熊样儿。”王木多看上去像把玩一只被吓瘫的老鼠的猫,“我的话你指定没听明白,我王木多是蛮不讲理的人吗?我这个人,非常气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尤其是那种觉得自己全对、别人全不对的。往小了说,是占上茅坑不让别人拉屎,往大了说,是坐在井里以为看到了银河系。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不可能存在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错误。包括这次失火,会有谁敢坐在那儿,张口等着往嘴里掉馅饼吗?”
褚拥军听到这儿,鸡皮疙瘩掉一地,暗忖:这个王所长开始进攻了,亮剑了。
王木多长叹一口气:“你这个大棒子,还跟我谈上钱了,那纸是商品也是钱,我是会弱智到不明白呢,还是要跟你打马虎眼呢?”
褚拥军眼泪汪汪地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掉泪的:“王所长是英明的人。我遭受了财产损失,是受害者。”
“你看你,又跳回井里了。”王木多狠狠地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你是没救了。去把你媳妇找来,你去墙根儿那儿好好反思一下。”
反思?褚拥军的双眼又干巴巴发红了,但见王木多的眼睛也有点儿红,他有火也不敢炸锅,只好一扭头走了。
四
只要近距离打量一下“玉米秆儿”玉芳,就会发现她天生具备一个女网红应该有的基本资质,形而下的,以及形而上的。或者可以这样说,女网红整完形的那些脸,与她先天的一张脸撞脸了。当初,玉芳就是在村里人的怂恿下,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入驻的抖音。“刚开始看抖音,俺們都以为是你呢。”老乡们都这么说。这是爹娘给的硬件。软件上,她的五官中不光嘴会说话,其他四官好像也会,推而广之,四肢跟躯干也一样会。
但是,玉芳却并不是话痨,玉芳是攻短视频的,即便做大了以后必然走直播路线,那她也是形体才艺的标签,舞蹈嘛。
所以,对于这次火情事件,玉芳并没有侃侃而谈,她说:“我并不太关心他那个破买卖,卖烧纸是他自己弄的,我一开始也没看上眼。虽然我跟他收入与支出都是各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但钱终归不是大风刮来的,获得赔偿也是天经地义。”玉芳称呼褚拥军,就是一个他,不叫名也不叫什么老公,“他跟你们咋说的我不知道,看损失呗。多一分不讹,少一分也不行。”玉芳边说边打算往外走。
王木多拦下玉芳:“你干啥去啊?”
玉芳说:“要去开直播,每天晚上八点十五固定的。”
王木多笑了:“还有整有零的。找你来是公安机关调查取证,不是闲唠嗑儿,可以想唠就唠不想唠就走。”
玉芳听出王木多话里带着气,便眨眨眼:“那我赶紧去告诉齐勤庆,让他自己先播,然后马上回来接着取证。”
趁没别人,潘红小声询问王木多:“这案子并不复杂,控辩双方也没啥矛盾分歧,这是折腾啥呢?”
王木多瞪了她一眼,批评道:“法律术语运用不当,公安机关办案哪儿来的控辩?至于在折腾啥,到最后你自然就懂了。”
正嘁嘁喳喳着,玉芳就返回来了,不过不是她自己,还带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村支书刘明昌,一个是村主任张国森。
两个村干部的开场白,自然就是嗔怪性的套路嗑儿,你一句他一句的,什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什么不打招呼、以致怠慢,最后落在核心问题:平时请都请不来,酒菜已经备好了,赶紧跟他们去吃饭,这大过年的。
王木多跟这两个人都挺熟,刘明昌新上任去派出所打照面的时候,他还开过玩笑,说:“村干部配两个主官是对的,要不然再配一个姓关的,那非桃园结义了不可。”
实际上,如果这俩人挑理也说得过去,到管片儿内办案确实应该跟村里打个招呼。不过看样子,刘张二人应该刚知道着火的事。王木多示意潘红收起纸和笔,邀请两人坐到炕边的凳子上,开门见山地说:“没顾上跟二位领导打招呼,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考虑到大过年的,赶紧解决了问题再说。正想遣人去找你们呢,不想咱们心有灵犀,您二位不请自来了。饭就不吃了,抓紧时间解决问题。”
“大棒子这事,他找我说你们二位领导来了,我才刨根问底问出来的。”张国森虽然是二把手,但一来因为性子急,有话搁不住,二来是资深村干部,他当村主任的时候,刘明昌还念初中呢,所以抢先发了言,“刚才进屋之前,我跟刘明昌去看了现场,简直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够火灾。这犊子常年在外,好的不学,净学坏的了。那双贼眼,都快变成长方形的了。”
潘红咯咯一笑:“这是啥梗?”
“这个多长多宽,”张国森手里瞬间捏出一张百元大钞,像事先准备好的一样,“他眼睛就多长多宽,严丝合缝,别的啥也挤不进去。”
连刘明昌也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很快他就收敛了笑容说:“按火灾的判定标准,这个烧纸事件显然是相差甚远,这法律和行政的玩笑可开不得。但是,将其定性为财产损失事件,还是没问题的。村民生产经营安全需要得到保障,拉动内需……”
张国森粗暴地打断刘明昌:“他赚村里的钱,去广州花,拉动啥内需啊?虽说你是大学漏子(指没考上大学),这明摆着的吃里扒外你也应该看得懂吧?”
刘明昌莞尔一笑:“你看你又提大学漏子。平时我叫你张叔也没啥,但今天我们代表村委会,跟木多所长在谈公事,国森同志咱得严肃起来。”
“你知道大棒子那烧纸,一捆卖多少钱?”见刘明昌听而不闻、无动于衷,张国森猛地伸出两根手指,“五十一捆!”说到这儿,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将另外的三根伸展开,“过年他给他活着的妈,给二百都是一大关。明昌书记,你明白我啥意思吧?”
刘明昌没接话,而是有点儿像颈椎病犯了,前后左右以及环绕性地扭动着脖子,同时用眼睛余光适当程度地瞄瞄王木多,再瞄瞄潘红。这一身体语言,实际上很类似于王木多那种昂头向对方示意:你继续;区别在于,他这个更具有上兵伐谋特点,有战略隐蔽性。
张国森冷笑了一下:“你这个当书记的,不能没个明确态度啊。”
面对随即出现的冷场,刘明昌表现出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王木多落入俗套地咳嗽了一声,把话题转到他那一边,说:“这件事情并不复杂,说心里话,是我打算处理得不那么简单一些。至于是何种不简单的打算,在此也不想先说出来——不过,那是我的人生追求。反正无论如何,村支书和村主任不至于因此大动肝火,说话也别带火星子。事情呢,我已经调查清楚了,怎么个处理法,怎么个简单问题复杂化,怎么个人生追求,明日见分晓。”
“不过,”王木多不容置疑地说,“今天的事情还差一步。在此之前,我向褚拥军阐述了烧纸被烧掉与木材被烧掉,两者价值结果有所不同的观点。但褚拥军没听懂,然后我想考察一下玉芳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不想二位领导驾到了。那么,我想听一听二位对这个观点的认识——你俩谁先来?”
刘明昌忽而眯眼,忽而皱眉,表情既像茅塞顿开,又像坠入云雾。见王木多发问,干脆闭眼作沉思状。
“那就我先来。反正我是个粗人,不怕说错了闹笑话。”张国森用脚踩灭烟头,“木头有木头的用处,烧了那用处就没了。纸就是烧的,烧了就是它的用处。反正也是烧,早晚的事,就当大棒子替全村的人,烧给阴间的人了!”
“谁说国森同志是粗人!”王木多做出列宁演讲时的动作和表情,“这不就是人生追求吗?更关键的是,国森同志说,是褚拥军替,而不是齐勤庆替,这就更厉害了。”
刘明昌刚说出个“可是”,就被王木多打断了:“我替国森同志说出他的下半句吧,那就是,纸人家替你烧了,钱不能让人家替你出吧?”
潘红恍然大悟,难怪别人都说,她跟了王所长三年,其實没从他身上学到真东西——一把火烧掉的纸,让齐勤庆一个人赔,看似解决了问题,可是,在重大损失这一点上,还是差点儿啥。众人拾柴火焰高,损失程度自然就降到了最低。
刘明昌脸上绽放了笑容,不易察觉地微微点头。张国森却挠起了脑袋上并不太富裕的头发——他还在深入理解中。
“当然,”王木多站起身,示意潘红收拾东西,“困难还在后边。群众工作不好做,得连夜做,就快过年了。”说着,他先后看了看接着站起来的两位领导,“有一个细节,褚拥军在救火时,嘴里一直不停地在喊着什么,我理解他喊的就是全村老少爷们儿的祖先们。”
褚拥军送一行四人离开小卖店,王木多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你、玉芳,还有齐勤庆,明天一起到派出所去。”
五
翌日早上不到八点,三个人就来派出所报到了。
在这之前,潘红隔三岔五就趴在值班室的窗户上往外看。实际上,潘红是既不希望他们来,又希望他们来,她想看一看另外的棋局出现后,所长怎么破。当三个人映入她眼帘时,潘红的内心陡然涌起一种既颓丧又兴奋的情绪——好戏在后头了。
王木多接到潘红的电话,扁着嘴摇摇头,然后整理了一下制服:“让齐勤庆先上来。”
大过年的别人替自己烧了纸,村民们是否接受,是否买这个账,在王木多的盘算中,预料的概率跟算盘一样,是七:上边两行,下边五行。凡事没有百分百,不可能五比五,预料之外的事,可能比三成还大。那么,在王木多的预判中,能换位思考、创新理念、愿促好事的,是上边那两行;不进油盐、觉得可笑、高高挂起的,是下边那五行。如果能出现这样的局面,就可以进一步做工作,解决问题。但是,王木多没想到,算盘的横梁被拆掉了,全盘珠子整齐划一地聚堆在了一起,不要说2∶5,连1∶6都没有,完全是0∶7。也就是说,结果是算盘以外的三。
瞧着一脸土灰汇报情况的齐勤庆,王木多下嘴唇翻进嘴里,用上边一排牙咬住,不住地点头——有些时候,点头才是否定和无奈。
齐勤庆苦笑了一下:“我打心眼儿里感谢王所长。当时跟褚拥军掰扯,也没打算往死抵赖,谁让自己当时就在旁边搞明火呢,总是逃不了干系。发生这样离奇的事,冤不冤还好说,就是觉得这是齐欢在记恨我,一直没原谅我。我难过就难过在这儿,她这是在报复她爹。”齐勤庆泪窝子浅,说到最后竟无语凝噎。
玉芳和褚拥军一前一后进了王木多的办公室。
“县里刚下发了一个通知,”王木多说道,“就三天前,一共十二条十五款。其中第一条就是严防火灾,一旦发生,严肃追究相关人员责任。第七条是严格控制节日期间烧纸,原话是‘能不烧纸就不烧纸,提倡采取其他灵活方式祭奠逝去的亲人。我问你,是你们刘书记没传达到呢?还是你明知故犯?相关人员,指的又是谁呢?”
褚拥军一听这个,汗就下来了,大脑袋上溢出的晶莹液体自额头至脸颊缓缓流淌。
沉默了约半分钟,王木多说:“要知道,春节是中国的传统大节,县里不可能规定得那么严,没说一点儿纸也不让烧,但是,镇里边控制得就非常好,基本没有明目张胆卖纸烧纸的。什么叫灵活?不显山不露水地烧一点儿纸,在保证绝对安全的情况下,主管部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传统的东西,只要没有危险性,谁也不会死乞白赖地去用大棒子打死。但是,你们红旗村居然发生了因烧纸而引起的‘火灾。作为一名派出所长,我除了想是谁烧的纸,也一定要想烧纸哪儿来的。原来那些卖烧纸的大户都是偷摸地卖,查到跟前了,都嬉皮笑脸地搪塞。你大棒子大张旗鼓地卖烧纸引起‘火灾,还比谁蹦跶得都欢。说吧,罚多少?”王木多掐灭了烟头,“回头再研究追责的事。”
“应该!”玉芳一声大叫,“报应,活该!出去两年半长本事了,这回给你关进去!”
王木多鼻子一歪,敢情还可以这么解释“应该”,他还以为说罚款应该呢。
面对媳妇的咒骂,褚拥军那边小眼睛滴溜溜直转,一副又急又慌又要恼的样子。可毕竟比人家矮半头,气势咋也提不起来。
“咋样啊,棒子兄弟?还死抓着齐勤庆不放吗?”王木多缓和着语气。
“那得抓啊!”褚拥军小脖子一梗,“不抓他,我不更惨了吗?死也得找个垫背的,要罚一块罚,要关一块关!”
王木多斜睨着褚拥军说:“好,态度还真坚决。你说烧掉的纸价值一万,对吧?行政处罚的轻重,根据非法所得金额大小来定,咱就好好算一算吧。”
褚拥军一听又耷拉脑袋了。玉芳突然大笑起来:“大棒子你就是完犊子,你那走南闯北的能耐呢?王所长说的啥意思你听不懂?哪儿有啥一万哪?按进价加上运费,烧的那些也就值两千。”
“这又不一万了?”王木多直起身,“两千也行,这个让齐勤庆掏。那批发到镇上的那些呢?我说的罚款,哪儿能光是村上的这些?”
玉芳一脚踢中褚拥军的腰眼,后者踉跄着跌坐到长条椅上:“行啊!背着我市场都扩大到镇上了?”
她转回身一把抓住王木多的胳膊:“我的大所长!您就高抬贵手吧,他这个犊子我回家收拾!”
王木多轻轻抖开玉芳的手:“得了,都别闹了。就说说损失这个概念,在我看來,一大堆没经过销售的纸烧掉了,在你这边是损失,但齐勤庆照价赔偿给你了,他那边不存在损失吗?”
见两个人眉头紧皱,王木多又说:“至于说到处罚,那是我告诫你大棒子,不能光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玉芳说得好,谁也别装犊子。还有,有件事我现在得戳穿了,大棒子你现在反应老快了,一开始你是打算扑火,后来干脆大叫着你祖先的名字,你借机烧上纸了,你敢否认吗?”
褚拥军一下子愣住了,眼神迷离,身体僵硬。
“得了。”王木多把话拉回来,“要我看这把火就是天火,你应该向老天爷索赔。”
一头雾水的两口子走出门口的空当儿,王木多又叫回了玉芳,问她:“当初褚拥军对齐勤庆不依不饶,作为那么铁的搭档,你就没替他挡一挡吗?”
玉芳嘴一撇,说:“胳膊肘子咋能往外拐呢?”
王木多一听这话,一扬手放走了她。“什么天上地下啊,虚拟真实啊,化解矛盾才是正经。”王木多假装叹口气,看着窗外越来越晴朗的天,自言自语道,“年前要是能下一场大雪,还能让放点儿鞭炮,就更带劲儿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