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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

时间:2023/11/9 作者: 啄木鸟 热度: 16761
清心

  

  杨纲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母亲,神色郑重地叮嘱:“您把它藏好,不能让别人知道。”

  杨母把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看看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心说这不是已经有人知道了吗?他俩什么关系,纲儿什么事情都不瞒她?上下打量,只见那女子面容姣好,发乌肤白,身材凹凸有致,便明白了八九不离十,是小三吧。

  杨母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虽不高,语气却严厉,对杨纲说:“别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离人家姑娘远点儿。”

  女子一直面带微笑,听到杨母的话,一片羞红在她脸上闪过,不由自主地与杨纲拉开了距离,觉得离开不是,留下也不是。

  正在尴尬,却听杨纲笑道:“妈,小雅是我秘书。”

  小雅小雅,叫得好亲密。杨母心里嘀咕。她把儿子拽到身边,压低声音:“你们当领导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秘书?”

  “妈,您别误会,我们纯粹是工作关系。”

  工作关系,却共享你的秘密?杨母这么想着,却也不好再追究,毕竟人家女孩子还在跟前呢,转身进厨房给他们张罗饭菜去了。

  女秘书叫赵馨雅,其实她并不知道杨局给他母亲的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也许是银行卡?放在办公室或者自己家里不保险,担心被纪检发现?

  前天下午,下班点都过了,杨局还在办公室里。她是杨局的秘书,杨局不走,她也不好先走。可杨局却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口气要她早点儿下班回家。

  出大楼时,她碰见了坚基房地产工程开发有限公司的老板李葆傅,对方急匆匆地进了大门,和她擦肩而过。难道杨局等的就是他?他和杨局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可问题是,既然他俩见面的时候避着自己,今天杨局为什么又要带上自己,还当着自己的面把疑似装着银行卡的信封交给母亲?

  赵馨雅百思不得其解。她是参加公务员考试,经过正当程序进入工程建设局的,给杨局当秘书还不到一年,除了工作,几乎没有私人交往。杨局这么信任自己,凭什么呀?

  工建局如今在市里炙手可热,连市长都时常挂在嘴上,这是因为工建局正在筹建一个大项目。

  城西有座山,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山。因为山势陡峭,悬崖高峻,当地人叫它小华山。小华山虽然也有潺潺流水、郁郁草木,却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特色,也没有引人入胜的千古传说,算不上什么知名的旅游景点,加上山高路险,本地人很少去那里休闲。

  今天是周末,杨纲想锻炼一下身体,早饭后便驱车来到小华山下。他奋力攀爬上主峰旁边一座相对低矮的小山,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独立在猎猎风中,眺望群山起伏,莽莽苍苍。细观主峰,陡峭巍峨,险峻惊心;山腰下有一处如同刀削斧劈的悬崖,壁立千仞;悬崖底却有一片平地,芳草茵茵,水泽点点。

  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让杨纲心跳加速,这处悬崖可以大做文章啊!要是因地制宜修建一番,借山川之隽秀,藏人工之奇险……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把这莽山峻岭作为旅游资源开发利用起来,能给当地经济发展带来多大的机遇啊。

  杨纲一直不甘平庸,想做轰轰烈烈的大事。现在,机会来了。

  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一边下山一边打电话,让工建局的头头脑脑和技术骨干立即到局里开会。

  局里马上统一了认识,当天就组织起了一帮人,经一段时间的调研论证,给分管副市长打了报告:要把悬崖上下用金属与玻璃钢结构封起来,安装音光设备,通行轨道车,在每个景点停靠;崖顶设蹦极、攀崖等运动项目;悬崖下建造游乐场、展览馆、宾馆、饭店,集休闲、教育于一体。此外,还要铺路架桥,配套开发山里的其他景点,修建栈道、隧道、缆车道。

  市里很重视,常委会、市长会议一次次讨论,外请专家论证,终于定了下来,一期就投资一百亿。因为这个庞大工程的主体在悬崖边上,项目的名称就叫“崖边”,总负责人是杨纲。

  杨纲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在这个岗位上能干成这么件大事,自己一定要尽全力,上不辜负领导的信任,下对得起人民群众的期待。

  杨纲的老婆孩子都在国外,他干脆家也不回了。办公室里有个小套间,是平时午休用的,他干脆就住在那里,醒了就工作,饿了吃食堂。

  杨纲从小家教甚严,知道不义之财不能沾,又见闻不少官员贪污受贿落马入狱的案例,对工资外的金钱一向敬而远之。如今掌控百亿巨额资金,他没有觉得豪气冲天,反而时时有惕厉之心。他在自己办公桌抽屉上贴了张纸条,上书:“两袖清风,远离铜臭”。每天面对,时时提醒自己。

  其实,他本想把这八个字挂到墙上的,感觉似有故作清高之嫌,便作罢了。

  这天下午杨纲正在上班,接到了表哥孩子的电话,说表哥让他来问杨纲借钱。

  表哥是他小时的玩伴,两人感情很好。如今表哥一家都是农民,杨纲不想人家说他当了官就轻慢了鄉下的亲戚,连忙把表哥的孩子请进局长专用的小会客室。表哥孩子一见杨纲就哭,说他妈,也就是杨纲的表嫂糖尿病肾衰,住院花光了所有积蓄。杨纲问需要多少钱,表哥孩子说好不容易盼到了肾源,医院让先准备二十万。

  “你等等。”杨纲说罢,出去给老婆打电话。杨纲家的钱都是他老婆掌控,平时他很少过问,但二十万,他觉得应该拿得出来。

  电话一接通,杨纲还没说表哥借钱的事,老婆就喋喋不休地数落起他来,说他挣钱太少,就那点儿死工资能干啥用?孩子到了入学的年龄,马上要上一个国际知名的私立学校,光学费一年就十几万,还不包括杂七杂八的费用,诸如餐费、服装费、校车费、各种活动的费用,以及变相赞助的费用……

  这还只是儿子的花销。老婆本人经常接触当地的头面人物夫人圈,再省吃俭用也要包装一下吧,不然人家都要把她看作只会围着灶台转的家庭妇女了。她闺蜜刚在美国买了套大别墅,光院子里的草坪就有两公顷呢。闺蜜说旁边还有一套,劝她赶快买下来。她当然很想买下来,以后孩子到哈佛读书也有个落脚处不是?可她哪有钱啊,国内自家住的房子还背着贷款呢。闺蜜财大气粗,人家老公是上市大公司的董事长,她老公是什么人啊,人民公仆……

  “教育课”接近尾声时老婆说:“你要是个男人就去挣钱吧,辞职经商也能给你安排,救救家里的贫。就算不管我这个黄脸婆,也得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啊。”

  杨纲终究没敢张口问老婆要钱借给表哥。他知道,说也是白说。

  他自己的工资每月一发到银行卡里,立即被老婆分解,还贷的、理财的、购物的,余额从来没超出过两千。他平时写点儿小稿子,积攒了些稿费,差不多七千,这是他仅有的私房钱,没上交给老婆;再翻翻衣兜,总共凑了八千五百六十三元。想了想,把六十三元的零头留下,八千五百元装到一个信封里,讪讪地给表哥孩子拿了去:“我就这么多了,其余的,你们再想办法筹吧……”

  表哥孩子不信他一个大局长会没钱,嘴里当然不会说什么,道了谢,心事重重地走了。

  杨纲跌坐在办公椅里,面对着那张“两袖清风,远离铜臭”的字条呆坐半天。

  如果小心点儿,又不损害国家利益的话……他伸手把那张字条揭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篓里。

  项目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可崖下的拆迁工作遇到了阻碍。

  在工程圈定的范围内有一个小村庄,需要搬迁到别处去。拆迁办组织规划局、土地局、房建局等部门联合评估,议定了拆迁赔偿方案,并选定了村庄的搬迁地点。这方案公布时,村民都没有异议,款项下发后,多数村民已经在准备搬迁了。

  可是,有一个“钉子户”成了老大难。

  户主姓冯,别人都叫他老冯头儿。老冯头儿承包了一大片山地种植果树,那片地肥沃,且有水源。一家人辛苦经营,几年后,果木长得茁壮茂盛,结下了累累硕果,老冯头儿获利颇丰。

  村庄搬迁,项目待建,这果树林当然就不归老冯头儿所有了,当然,拆迁办是要给他额外补偿的。谁知评估时发现了一个问题,老冯头儿这果园的一部分是在市管土地上,不属于村里所有。也就是说,老冯头儿占用那片地用于营利,不但得不到拆迁补偿款,还会被罚款,那部分村属果林的补偿款冲账后,他的住宅拆迁补偿款也要被扣除一半。

  这下老冯头儿不干了,去拆迁办闹,去市工建局叫屈,去市信访办告状,说他是向村里承包的果园,不知道那片地是属于市里的。十几年来,他们一家风餐露宿,没日没夜,不辞辛劳地耕耘照料,施肥除虫,抗旱抗涝抗山洪,把家底都赔了进去,才有了这个果园。要让他搬迁,必须给钱。

  工建局和有关部门进行了调查,可村干部不知道是不是怕担责任,一口咬定让老冯头儿承包的就是村属土地,没让他盲目扩张到“市里”去。

  事情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项目開展不下去,杨纲着急,干脆自己出马走访老冯头儿、村干部和知情村民,了解情况,做思想工作。

  村干部终于说了实话:“老冯头儿侵占市属山地,村里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只是见上边没人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工建局和拆迁办开会讨论,最终决定给老冯头儿全额的住宅拆迁补偿一百一十万元;果园不赔不罚。

  拆迁办告诉老冯头儿:“‘崖边’是市里的一号重点工程,谁要是无理取闹,耽误工程进度,严惩不贷!”

  财务给老冯头儿准备了一百一十万元现金,随时准备兑付。老冯头儿的口气也松动了,犹豫着想接受这个方案,但又有些不太甘心。

  杨纲见过老冯头儿,面色古铜,皱纹深陷,略显佝偻。一家人在荒山坡上培育一大片果林,想必也不容易,杨纲寻思,能多给点儿补偿就多给点儿吧,于是又去协调市规划局、土地局。

  杨纲的理由是,虽说土地归属有严格的界线,但深山老林,地广人稀,界线的标记不一定明显,也没有广泛宣传——这一点两局也承认;而且山高路险,平时的检查肯定存在疏漏,一直没发现老冯头儿越界,没及时提醒,两局多少也是有责任的。

  话虽如此,可规定就是规定,两局的意思是,如果他们给老冯头儿破了例,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怎么办?

  杨纲认为两局的顾虑也有道理,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以后把那片果林保留下来,改造为采摘园,作为“崖边”的一个旅游项目。这样就能避开土地问题,补偿给老冯头儿一笔钱,算是买那些果树的。

  对此,拆迁办、“崖边”项目管委会都没有异议,评议、核算后,决定再补偿老冯头儿三十万元。

  还没通知老冯头儿来取钱,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带回一个消息,老冯头儿的老伴病了,卧床不起,可能与这段时间拆迁问题闹得她急火攻心有关。杨纲决定自己跑一趟,把钱给老冯头儿送去,顺便看看他老伴,表示一下关心。

  杨纲出钱,秘书赵馨雅给老冯头儿老伴买了些慰问品,装到一个帆布包里。本打算跟着杨纲一同前往,市里通知她去取一份重要文件,她跟杨纲打了个招呼,急匆匆离开了。

  杨纲带了两个工作人员去给老冯头儿送钱。到了老冯头儿家里,才知道他老伴已经去县城住院了。刚给老冯头儿说明来意,村干部找来了,说有一家的房屋比邻居多了一间,拆迁款却差不多,让去复测一下房屋面积。

  两个工作人员随村干部去了,屋里就剩下杨纲和老冯头儿。杨纲解释了果树林的补偿意见,老冯头儿说让领导费心了。杨纲便把钱交给老冯头儿,老冯头儿点数后,在拆迁补偿款发放单上签字,并按了手印。

  事情办完,杨纲准备告辞时,想起给老冯头儿老伴买的慰问品忘在车上了,连忙去取。老冯头儿使劲摆手:“我老伴已经没事了。以前我私心太重,不顾大局,拆迁的事已经给领导添了不少麻烦,哪能再让领导破费。”

  杨纲说:“这慰问品是看望大娘的,你等着,我去拿。”

  回到车上,杨纲找到赵馨雅给他准备的帆布包,打开一看,赫然发现慰问品中躺着一个捆扎妥当的牛皮纸包,上面写着:“老冯头儿,30万”。

  杨纲愣怔了一下,立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给老冯头儿的一百四十万现金是财务两次备下的,第一次是房屋拆迁款一百一十万,第二次是果园的三十万。那一百一十万先被他放到了车里,而这三十万被赵馨雅装到帆布包里,与慰问品做伴了。

  可是,老冯头儿已经签收了拆迁补偿款……杨纲连忙找出拆迁补偿款发放表,果然,老冯头儿签收的是一百四十万元。

  杨纲一屁股跌坐在车座上,心脏怦怦狂跳,只要自己把签收表交给财务,这三十万元就可以据为己有,人不知,鬼不觉。

  老冯头儿前些时间受了不少教育,害怕耽误了市里的重点工程惹出祸事,给他一百一十万,已经比当初打算给他的拆迁补偿款高很多了,他以为这笔钱里已经包括了果树款。就算日后他发现少了三十万,自己一口咬定已经给他了,他也百口莫辩——杨纲有他的签字画押为证。

  如果不是真正收到了一百四十万,他怎肯签字画押?

  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

  望望周围,山野漫漫,空寂无人。杨纲把钱从帆布包里拿出又放下,放下又拿出,腦子里一时有点儿乱。

  心中有个声音严厉地告诫他:决不能这么做!

  可另一个声音说:这笔钱能干不少事。

  思忖良久,杨纲拎起帆布包,向老冯头儿家走去。

  老冯头儿家人去屋空,院门落锁。想必是老冯头儿不好意思收慰问品,躲开了。

  杨纲喊了几声,身后有人问:“你找谁?”

  扭头一看,是个微胖的小伙子,头发抹油,衣服光鲜。

  “你是……杨局长?”小伙子大概看他眼熟,又不敢完全肯定,语气迟疑。

  “我是杨纲,来找老冯头儿,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快进屋吧。那是我爹,我是他儿子冯建。”小伙子一边说,一边开了院门锁。

  “不了。”杨纲把帆布包交给小伙子,嘱咐他一定要交给老冯头儿,就告辞了。

  刚回到市里,杨纲收到了李云斐的微信。

  李云斐是他大学同学,身材高挑,妍姿艳质,还是学霸,各科成绩稳居班级前三名,家里还特有钱。

  当年,李云斐是他的暗恋对象。李云斐对他也比别的同学亲近,可他属于“无产者”,李云斐有个搞房地产发家的富豪老爹,被杨纲归到了“资产阶级”阵营。

  阵营不同,哪能谈恋爱,即便谈了,将来也是矛盾多于幸福。有这样的想法,杨纲对李云斐的爱意便隐忍不发。

  毕业后,李云斐被老爹送到美国读研。杨纲心中失落,黯然回到家乡,进了市工建局。

  在一个涉外项目中,他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张洁茵,当时她是驻外大使馆的翻译。张洁茵长相秀美,性格开朗,处事干练,让杨纲的心里起了波澜。张洁茵也对他有好感,两人互加微信,此后联系越来越密切。

  李云斐则被杨纲从心里扫地出门了,至少杨纲是这么以为的。

  一天,杨纲又抛出了他的阵营论,在微信里问张洁茵:“你不是资产阶级小姐吧?”

  张洁茵回了个发愣的表情:“放心吧,我是穷人家诞生的无产小妞。再说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这么注重门第。你爱我不?要是爱,就是皇帝家的闺女,也得奋不顾身冲上去追到手啊。”

  于是,杨纲便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把张洁茵追到了手。

  直到结婚前杨纲才知道,张洁茵可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她父亲是外交官。

  结婚后,张洁茵调回国内,到了他所在的城市,任政府外事办公室副主任。孩子三岁时,张洁茵又被派到国外工作,却没再回大使馆担任秘书或翻译,而是去了一个大型援外项目的管理部,任总经理助理,孩子也被她带在身边。

  两人的工作都忙,有效沟通越来越少。

  李云斐尚在国外,最近她父亲去看她,回国时,她托父亲给杨纲带了件小礼物,让杨纲下班后别走,她父亲给他送去。

  她父亲就是李葆傅,也就是赵馨雅在楼下碰到的那位“送礼”的老板。

  李葆傅来见杨纲时,下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整栋办公楼静悄悄的,除了赵馨雅,他再没碰见其他人。

  杨纲满脸笑容,起身招呼,没叫他“李老板”,而是:“李叔叔您好。”

  李葆傅却没敢托大叫他“小杨”:“杨局您好。”

  杨纲请李葆傅落座,给他泡上龙井:“李叔叔,云斐还好吧?”

  “好啊好啊,她可没少念叨你,说你最近搞的这个‘崖边’项目,真是个大手笔。她要是能为这工程添几块砖,加几片瓦,那该有多好啊。”

  明知李葆傅说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毕竟是心中女神的夸赞,他听着还是挺顺耳。“李叔叔您过誉了。”他也知道李葆傅此行的用意,干脆挑明了,“李叔,您不是外人,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我知道您是做地产工程的,在这个项目里应该会有用武之地。可项目请哪些公司、哪些工程队来做,要由专家综合评估,班子集体讨论决定,我不能一个人拍板。您要是有意参与,还是要做好方案,展现实力,与其他公司公平竞标。”

  李葆傅呵呵一笑:“杨局您多虑了。今天我就是替云斐来看看您,竞标的事不用您操心,我们当然会全力以赴。我们的实力比赫赫有名的泰祥公司稍逊一筹,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队伍作风好,技术过硬,在十五个省市做过大工程,得到了一致好评。好了,不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说着,李葆傅站起身,递给杨纲一个小挂件,“云斐说很长时间没见了,给你带个小礼物。您别紧张,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个念想。”

  杨纲接过一看,是个不锈钢制品,的确不值什么钱。挂件上端稍向下凹,下端稍向内收,有点儿心形的意思。妙在中间镶有云斐的珐琅瓷照片,在海边照的,照片本来就不大,上面的人像就更小了,却清晰可辨,可见制作之精细。只见照片上的云斐衣袂飘飘,发梢拂面,一脸的阳光灿烂。

  杨纲爱不释手的样子,李葆傅尽收眼底。他会心地笑了笑:“我的任务完成了,就不打扰杨局工作了,告辞。”

  杨纲起身相送,李葆傅一再让他“留步”,他还是送到了电梯口。

  站在窗口,看着李葆傅上车离开,当年与云斐共处的种种情景涌上心头。两人虽然没有正式谈过恋爱,可善解人意的云斐还是留给了他很多美好回忆。比如那年寒假,不回家过年的同学远不止他一个,云斐却单独把他约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你不回去是不是因为……我可以帮你买车票。”

  “不是因为钱。”杨纲否认。

  “那我回校时给你带饺子吧,听说过年期间学校食堂只留三个炊事员值班,只做最省事、最简单的饭菜。”

  “不用不用,你这么大老远地把饺子带来,路上也没法保存啊。”杨纲心想这个大小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怎么会想到这一出。但毕竟对方是好意,他还是很感激的。

  春节过后,云斐提前返校,真的给杨纲带来了一个保温饭盒:“我坐飞机回来的,现在饺子还是温的呢。”

  感动的同时,杨纲也自嘲,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你以为人家回趟家,和你一样坐绿皮火车?

  回宿舍打开饭盒,里面是十五个精致的水饺,还有一把漂亮的小勺。那是他生平吃到的最美味的饺子,至今想起,口有余香。

  晚饭后又聊了会儿天,从母亲家出来时,已是星斗满天,华灯普照。

  杨纲喝酒了,赵馨雅开车。

  夜色如水,思绪如火。母亲的怀疑,无意中点醒了杨纲心中蛰伏的欲念:官员、老板,与女秘书之间,很容易便有那种关系吗?

  这赵馨雅,似乎对自己有点儿意思呢。

  首先,她对自己言听计从。当然了,自己是领导,她一个秘书,不听领导的还能听谁的?不过,还有其他表现。

  比如,杨纲办公室的套间是他的私人领地,从不让旁人进入。每天起床后,他会大致整理一下床铺,归拢一下衣服。赵馨雅经常抽空进去,把被子重新叠放整齐,衣服挂好,臭袜子洗过晾上。

  这不是秘书的工作,她没必要这么做。他曾制止过她,她仍然“一意孤行”。

  是不是对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也许,人家一个姑娘家,不好主动开口,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领会?

  杨纲扭头望着身边的姑娘。

  车内没有开灯,她的面孔被窗外的夜色衬托得更加圆润光洁,丝滑的鬓发随风轻轻飘拂。她侧面的轮廓更是一条迷人的曲线,路灯时而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今晚,赵馨雅没有把车开回局里,而是直接开进了华冠庄园,杨纲的家就在这里。

  这是一套双层房,购房款的大部分来自他那位能挣大钱的妻子。赵馨雅把车停在车库里,车库里的电梯直通住房。

  杨纲发出邀请:“上去坐一会儿?”

  “不了,我回去了。”赵馨雅转身向外走去。

  杨纲有心“强迫”一下,可是,面对这个只跟他有工作关系的女人,他终究没这个胆量,甚至,连拉一下她的手的勇气都没有。

  “我送你吧。”杨纲无奈地说,暗骂自己胆小如鼠。

  出小区的路,穿过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没有灯光,月亮知趣地躲到了云层后面;没有行人,四周寂静,只有杨纲粗重的呼吸声。酒意上涌,他停下脚步,叫了声“馨雅。”

  赵馨雅停步转身,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而对方的表情让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杨纲跨前一步,就想把赵馨雅搂在怀里。

  手机铃声响了。

  万籁俱寂的夜里,这铃声格外刺耳。杨纲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不论在干什么,有来电一定要先看来电显示,以免错过重要人物的电话。

  果然,来电话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分管副市长裴澜。杨纲连忙恭恭敬敬地接听。

  “小杨啊,忙什么呢?”裴副市长问。

  “没……没忙什么。”仿佛裴副市长能看见他在“忙”什么似的,杨纲有些做贼心虚。他迅速整理情绪,“我回家取点儿东西,刚到家门口。”

  “嗯,明天下班来家吃晚饭吧,给你见个人。”

  “好的,我一定到……”

  挂断电话,哪里还有赵馨雅的踪影。

  赵馨雅逃也似的快步离开小区。

  幸亏那个电话,否则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隐约明白了杨纲打的什么主意,没想到自己的领导是这样的人。今天躲过去了,明天呢?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她拨通了哥哥的电话,哥哥是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亲人。当初,就是哥哥让她来这里工作的。

  “怎么啦,小雅,这么晚打电话?”哥哥关心地问道。

  赵馨雅冷静一些了,没有把刚才的事告诉哥哥。哥哥那个脾气,多半儿会找杨纲算账,把杨纲废了。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哥,我这个工作好累,我想换个工作。”

  “不行,让你做的事情你还没有干完。”哥哥断然拒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知道了,哥……”赵馨雅不再坚持。

  “是不是有人为难你,给哥说,哥给你出气。”哥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没事,哥,我挺好的。”

  “真的沒事?”

  “放心吧哥,你妹是谁啊,长这么大,谁能欺负得了我?我不欺负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杨纲是裴澜一手提拔起来的。

  他还是个小技术员时,裴澜是工建局党委书记、第一副局长。一次裴澜到工地检查工作,看到了杨纲忙碌的身影。那时的杨纲,裤腿高挽,衣服上溅满斑斑点点的泥水,背后是成片的汗渍。他一会儿拿着图纸给施工人员讲解,一会儿给他们操作示范。

  就是这一次,裴澜对杨纲留下了印象,记住了他的名字。

  两个月后的一天,施工遇到了难题,水下地基局部缓慢下沉,导致部分构件倾斜、错位,出现裂纹。裴澜与总工程师带着一帮工程技术人员赶到现场,把一堆图纸看过来看过去,就是发现不了什么问题能导致那些故障。

  杨纲二话不说,鞋与外衣一脱,扑通跳进水里潜了下去,半晌才浮上来。

  “找到原因了吗?”总工程师问。

  已是秋季,河水冰凉。杨纲脸色苍白,冻得上下牙直打架,只有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找一套潜水服来!”裴澜大声吩咐在场人员。

  平时施工根本用不到潜水服,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

  杨纲不等潜水服,又沉了下去。

  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沉浮,杨纲再次爬上岸来,人们找来了棉袄,裴澜亲手给他披上。

  杨纲浑身哆嗦着向领导汇报:“有一块地层岩石很薄,下面有个沙窝,以前地质勘探没有发现。工程打桩时穿透了那块岩层,基桩陷到了沙窝里,碎裂的岩层不能持重,基桩松动了。”说着,他在图纸上圈出了沙窝的投影位置。

  找到了“病因”,就不难找到解决方案。此后不久,杨纲被提拔为工程技术科副科长。

  再往后,他就一路顺风顺水了。

  杨纲应约来到裴副市长家。

  “是杨纲吧?请进。”开门的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气质优雅,眉目之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裴副市长夫妇不在家,临时被市长叫走接待一位客人去了,女子请杨纲进屋稍候。杨纲端坐在沙发上,搜肠刮肚地在记忆里寻觅,这女子是谁?人家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自己却没把人家认出来,太尴尬了。

  女子给他端来了茶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低头看手机,眉梢眼角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在嘲笑他贵人多忘事。

  杨纲硬着头皮问:“请问您……”

  女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当官了,就把我们小老百姓忘了,当年是谁在‘千里鹅毛’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来着?”

  杨纲瞪大眼睛,半张着嘴巴,满脸的惊喜交织着羞愧——他糟糕的记忆竟然亵渎了心中的女神。“云斐?你回来了?真该死,竟然没认出你来。几年不见,你添了不少洋味,更是漂亮得没谱了。”

  李云斐说:“不再假装不认识了?不过,你这话我爱听。”

  “可是,你怎么在裴市长家?”

  “因为她是我外甥女啊。”门口传来了裴副市长的声音,他们夫妇回来了。

  缘分这东西可真奇妙。自己的两段人生轨迹,一直互不干涉,如今却“无意间”交会到一起。对自己有恩的老领导,竟然是自己学生时代梦中女神的舅舅。同时他也意识到,既然李云斐的父亲李葆傅是裴副市长的妹夫,李葆傅的公司就不能不管了。

  可李云斐和裴副市长绝口不提项目的事与李葆傅的公司,只是叙了些离情别绪,问了些寒热温凉,述了些家长里短。

  “我见到弟妹了。”李云斐突然对杨纲说。

  杨纲愣住了,不知道她口中的“弟妹”是谁。

  “你老婆啊!”李云斐莞尔。

  “你比我小好不好,你该叫嫂子。”

  “洁茵啦。”李云斐才不叫嫂子呢。

  “你怎么会碰见她?”

  “我们公司与她们公司有合作,我刚在她们公司工作了两个月。”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世界真小吧。”杨纲感叹。

  “你们两地分居也好久了吧。”李云斐说,“放心,她挺好的,公司的杜总很照顾她。”

  为什么照顾她?怎么照顾?她需要照顾吗?杨纲心中疑惑。

  李云斐却突然转换了话题。她起身走到窗口:“舅舅,好漂亮的小花园,和园外的春色交相辉映呢。”

  杨纲觉得李云斐是在暗示什么。里外都是春色,还交相辉映,她是在说“满园春色关不住”吧?下一句是红杏出墙啊,寓意很明显了。

  当着裴副市长的面,杨纲忍住没有追问。“云斐,有空去我办公室坐坐,我还有问题请教。”

  在工建局,哪个部门赵馨雅都能畅通无阻。谁让她身份特殊呢,秘书不说,还是杨局的亲信。

  她跑到项目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笑脸相迎。

  她问主任有多少公司参加项目竞标。主任不假思索,告诉她这次竞标的是主体工程,有二十三家公司通过了资格审查。

  赵馨雅单刀直入:“李葆傅的那个坚基房地产工程公司,论实力算不算强的?”

  “中等吧……”主任犹豫片刻,还是回答了。他不知道赵馨雅为什么对李葆傅感兴趣,而且竞标企业的具体情况他也不便回答。可不答不行,赵馨雅是谁啊,局座身边的人,局座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局座的代表。以后少不了找她办事,岂能怠慢。再说了,有关李葆傅公司的情况,即便自己不说,赵馨雅想知道也不是难事。

  “是不是实力靠前,竞标成功的机会就更大?”

  看来赵馨雅还是从局里的项目工作考虑,想恶补一下招投标的知识。既然这么好学上进,她的问题都应该解释清楚,必须的。主任放松下来:“不能一概而论。其实这些公司都有实力承接工程,更重要的还是看他们的投标价格,对我们来说,当然是能节省就节省,毕竟花的是国家的钱。”

  “那就是说,谁的开价低,谁就能中标?”

  “也不是那么简单。项目到手,还是想赚钱的吧,不然为啥竞标?要是价格太低,刨除合理利润,剩下的资金不足以购置優质材料,他就可能偷工减料,制造豆腐渣工程。”主任耐心解释。

  “那怎么阻止这样的公司中标呢?”

  “所谓兵来将挡,我们也是有对策的。我们对各种工程用材都有质量标准,所报建材低于这些标准的竞标书都会落选;我们还有标底,报价差太远的也很难中标。”

  “那这个标底……”

  赵馨雅还是年轻,尽管装得漫不经心,还是引起了主任的警惕。“这个……你该去问杨局。”

  “那……李葆傅有可能中标吗?”

  这种问题,主任更不敢正面回答,只好把球踢回去:“你是想让他中标呢,还是想让他中不了标?”

  “哎呀,我算什么,什么也不是,我想让谁中标有用吗?是杨局……嗐,也不是……你不想说算了。”赵馨雅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该问的。

  主任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也什么都不是。我哪知道谁会中标?我们委托了招标公司,开标后由评标委员会初评、详评,筛选出三四家候选公司,再由我们局确定最终中标者。”

  “过了标底的,就看谁要钱少呗?”赵馨雅像是在问办公室主任,又像在自言自语。

  “也不是那么绝对。其实我们对这些公司的技术能力、资历、管理水平、设备、业绩与信誉有个综合调查与评分的过程,也就是‘综合外调’。一方面,对招标公司的评标是个监督和印证,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定标的重要依据。”

  “这个评分的排名能给我看看吗?”赵馨雅眼睛一亮。

  主任摇头:“我这里没有,你想看,只能去找杨局。”

  前往杨纲办公室的路上,赵馨雅回味着主任的话。听主任的意思,杨纲可以影响甚至决定到底让谁中标,只要这个企业的明面数据大概过得去就行。可是,杨纲办公室的所有文件都是她经手的,她从没见过主任说的标底和有关“综合外调”的文件。

  会不会是主任忽悠我呢?赵馨雅寻思。

  杨纲此刻不在办公室,正好是个机会。赵馨雅作为杨纲的秘书,有杨纲办公室里所有文件柜、储物柜的钥匙,除了办公桌的。前天,她偷偷配了一把。

  其他地方看过一遍,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来到杨纲的办公桌前,先掏出手机拨了杨纲的号码。

  “杨局,你在哪儿呢?”

  “我在外面办点儿事,有事吗赵秘书?”杨纲明显在打官腔。

  赵秘书?不叫馨雅啦?赵馨雅心里冷笑,装腔作势!

  赵馨雅不太确定那晚杨纲酒醒之后,记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第二天在单位照面,杨纲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赧然,但什么都没说,更没有表示歉意。好在从那以后,他再没骚扰过赵馨雅,对待她的态度似乎一如既往,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多了点儿微妙的客气。

  “市里要我们报一下项目进展情况,有几份材料上的数据我想核对一下,去您办公室,您没在。没事,您忙吧,我自己找。”

  确定杨纲不在单位,赵馨雅从衣兜里掏出办公桌的钥匙,插进锁孔。

  无声无息,抽屉缓缓打开……

  下班后,李云斐应约来到杨纲办公室。

  “行啊老同学,你这办公室够敞亮的,还是套间。”李云斐四下打量。

  “马马虎虎,有个地方工作而已。”

  李云斐走到办公桌前,看到办公桌一侧摆着几个放文件的塑料盒,其中一个盒子内侧,挂着李云斐给他的挂件。

  把李云斐送的东西摆在办公桌上,办公时抬眼就能看到,杨纲本以为李云斐应该很高兴,又担心对方笑话他自作多情。但李云斐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你把我送你的东西这么乱扔啊,也不怕丢了。”

  除了我情有独钟,还有谁会看上这么个小钢片?杨纲心中不以为然,嘴里却说:“放心,我们这个楼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是有门卫有监控的,外人进来都要登记。我这个办公室只有我和赵秘书有钥匙,别人进不来,丢不了的。”

  李云斐不接腔,伸手把掛件拿了起来,打开后盖。

  杨纲惊得目瞪口呆——里面居然藏着一颗心形天然红宝石,心脏形状,晶莹剔透,熠熠生辉。紧接着,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那颗红宝石的鉴定证书,名为“彤霞”。

  杨纲倒吸一口凉气。他看过报道,这种宝石产于缅甸内比都,每一颗都价值不菲。他估算眼前的这颗,应该不低于二十万美元。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绝对不能要。”

  杨纲正要把挂件还给李云斐,办公室的门有响动。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而且连门也不敲?两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门口,推门而入的居然是赵馨雅。

  杨纲连忙把宝石挂件塞到桌子上的一堆文件下面。

  赵馨雅好像也没想到屋里有人,歉意地说:“杨局您在啊,您说下班后要见老同学,我还以为是去饭店了呢。”

  被赵馨雅撞见他和李云斐在一起,多少让杨纲有点儿恼火。本来他与李云斐并没有什么事,可万一让赵馨雅说出去……他冷下脸:“赵秘书,有事吗?”

  “来取一份材料。您批阅过的,周副局长明天开会要用,让我来拿。”

  赵馨雅走到办公桌前,翻找那堆文件。猛然间她抬起头,指着窗口一声惊叫。

  杨纲和李云斐都吓了一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口,什么也没有。于是,又一起转头看着赵馨雅。

  “窗外有个黑影!”赵馨雅率先向窗口快步走去。

  杨纲和李云斐也前后脚跟了过去。三人挤在窗台前向外观望,哪里有什么黑影?而且这是十一楼,怎么可能有人出现在窗口?不要命了?

  三人面面相觑。

  赵馨雅说:“我去楼下看看。”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扬了扬手中的文件,“材料找到了,我就不上来了。”

  “虚惊一场,这丫头是不是看花眼了?”待赵馨雅的脚步声远去,杨纲把屋门关严,回到办公桌前。李云斐的宝石肯定要还给她,“挂件我留下,宝石你拿走,必须的。”

  手伸到文件堆下,取出挂件,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杨纲的表情凝固了,李云斐凑过来一看,也变了脸色。两人对视几秒钟,赶紧手忙脚乱地寻找。那堆文件被搬开,一页一页地翻过;又反复检查了桌子上的所有物件,还有抽屉里、地上,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

  两人半晌无语。

  终于还是李云斐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肯定是你那个秘书!”

  “不会吧。”杨纲摇头,“挺单纯的一个姑娘,在我身边工作有一阵子了,一向办事很牢靠。”

  “不是她还有谁?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她进来过。”

  “赵秘书不是说窗外有黑影吗?”杨纲心里认为李云斐是对的,但他真不愿相信是赵馨雅动的手脚。

  “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这是十一层啊,哪怕是飞檐走壁的飞贼,他在外面,我们在里面,他难道还能隔空取物,而且屋里的三个大活人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李云斐觉得杨纲是有意袒护那小女子。

  “也许是一个贼在窗外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趁我们都跑到窗前,另一个溜进来……”杨纲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没说服力,越说声越小。

  “报警吧。”李云斐打断他。

  杨纲犹豫:“要么,我再问问,让赵秘书过来一起找,不行再报警?”

  李云斐叹了口气:“你的秘书,随便你吧!”

  还没想好往下该怎么办,杨纲的手机响了,是斯幢阿欧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吴翔,也是项目主体工程的竞标者之一。

  “崖边”项目启动之初,杨纲就给自己定了规矩,凡是参加竞标的公司,一概不单独联系,不单独见面。于是,直接挂了。

  片刻,电话铃声再度响起,还是吴翔。杨纲再度挂断。但对方不屈不挠,铃声第三次响起。

  总这样下去也不行,手机更不能关机,万一耽误了其他重要的事呢?杨纲无奈按下了接听键,冷冷说道:“吴总啊,项目的事等评审。我这会儿正忙,就不聊了啊。”

  刚要挂掉电话,却听吴翔说:“杨局先别挂,我想请您过来小酌一杯,谈点儿钱财方面的俗事……”

  简直是明目张胆的贿赂。杨纲“哼”了一声,不打算再跟对方费口舌,手指刚刚移到屏幕上准备挂断,却听吴翔继续说:“有一笔小财,事关局长的仕途。裴副市长马上到退休年龄了,听说他推荐的接班人就是您。您不想为这笔小财犯错误、栽跟头吧?”

  市里早有风传,说他杨纲是裴澜退休后接任副市长的候选人。他自认这是因为自己工作出色,与“一笔小财”扯不上关系:“我不懂你的意思,莫名其妙!”

  对方的语气冷了下来:“杨局好健忘啊。我说的那笔小财既是你的,又不是你的。这么说,您能想起来了吗?”

  杨纲顿悟,难道他说的是那颗刚刚不见了踪影的红宝石?所谓“既是你的,又不是你的”——他收了就是他的,但实际上是李云斐的。可这又怎么可能?一转眼的工夫,宝石就落到了吴翔手里?而吴翔马上就用来要挟自己?

  想到这儿,杨纲的后背出了冷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赵馨雅肯定脱不了干系,没有她的“配合”,宝石怎么会不见了?这赵馨雅不会是吴翔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钉子吧……

  杨纲尽量保持镇定:“在哪儿见面?”

  “吉乐国际大酒店,一号总统套房。”

  吉乐是本市最高档的五星级酒店。杨纲走进灯火辉煌的酒店大堂,环顾四周,吴翔说已经派了人在大堂等候。

  扫瞄一圈,没看出有谁在等自己,却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走廊拐角一闪而过,那不是赵馨雅吗?这事果然跟赵馨雅有关……

  他想跟过去看个究竟,身后有人招呼:“杨局。”

  扭头一看,是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依稀在哪里见过。

  “杨局请跟我来,吴总恭候多时了。”小伙子说。

  杨纲跟着小伙子来到一号总统套房,吴翔毕恭毕敬请杨纲落座,说话却直言不讳:“拿下‘崖边’项目,不知道报价多少合适,请局座指点迷津。”

  “这方面吴总是行家,怎么问起我这个門外汉了?”那颗红宝石是对方的筹码,但对方不提,杨纲也不能主动提起,那不是显得做贼心虚了?只好跟对方打官腔。

  吴翔呵呵一笑:“在杨局面前,哪有什么行家,都是无知的小学生。比方说吧,我连项目的标底是多少都不知道,还望杨局不吝赐教。”

  “吴总,你这是想让我丢掉饭碗啊。”

  “杨局多虑了,现在这个求贤若渴的时代,局长这样的大才,该不会为饭碗发愁吧?就算有一天局长不要这个铁饭碗了,也会有亮闪闪的金饭碗等着您端。若是杨局不嫌弃,我们公司CEO的位置可以随时给您留着。”

  “好意心领。如果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我看,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说着,杨纲作势要起身。

  “杨局少安毋躁。既然杨局口风那么严,不肯指导,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聆听贵局其他老师的教诲了。”

  这话让杨纲警惕起来。听对方的意思,局里某些人能向他透露标底。他又想到了赵馨雅。若不是因为那颗不知去向的红宝石,杨纲压根儿也不会怀疑到赵馨雅头上。这丫头看上去那么单纯,平时埋头工作,不扎堆不议论是非,她怎么会……

  想起那颗宝石,杨纲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干脆跟吴翔挑明:“给我吧。”

  吴翔愣怔了一下:“给您什么?”继而明白过来,拍了一下脑袋自责道,“糊涂,这个当然是要给您的。”说着递过一张银行卡,“这里有一千万,您先花着。等项目拿到手,我给您这一千万后面再加个零。”

  杨纲倒吸一口凉气,一瞬间竟然有些心动——有了一个亿,还奋斗什么,还要什么工作,所谓的仕途又如何?但马上暗笑自己幼稚。对方下这么大本钱,当然是期待着十倍百倍的回报。这一个亿是那么好拿的吗?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李云斐的红宝石拿回来。

  “你们从我那里拿走的东西呢?”

  “我们拿了您的东西?”吴翔的演技真不错,一脸懵懂,装得跟真的一样。

  杨纲提醒他:“你电话里说的,一笔小财,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可以影响我的仕途,让我犯错误、栽跟头。我可不想栽跟头,请吴总把它还给我吧。”

  “不是我们拿了你的东西,是你拿了我家的钱。”一直在旁边垂手侍立的小伙子忍不住插话。

  “他是谁?”杨纲皱起眉头。

  “我们公司的职员,冯建。”

  杨纲想起来了,是老冯头儿的儿子,他给老冯头儿送钱时见过。可冯建说自己拿了他家的钱是什么意思?杨纲沉下脸:“我什么时候拿了你家的钱?”

  “工建局补偿我爸一百四十万,你只给了他一百一十万,昧了三十万。”冯建梗着脖子,言之凿凿。

  “胡说,一百四十万全给你们了!”杨纲顿时怒不可遏,双目圆睁,目光凌厉地瞪着冯建。

  “这里有我爸的证言。”冯建不甘示弱,把一张纸拍在杨纲面前。

  杨纲拿起一看,上面写着:“领导:工建局补偿给我一百四十万元人民币拆迁款,杨纲局长只给了我一百一十万元,剩下的三十万元应尽快给付。”下面有老冯头儿的签字。

  杨纲一阵头大:“明明一百四十万都给你们了,你们想讹诈吗?”

  冯建冷笑:“局长大人要是赖账,我爸就去市里告状,你这是监守自盗!”

  “到底是谁想赖账?别忘了,拆迁补偿款发放单上有你爸的签字画押!”杨纲掷出了杀手锏。

  “出于对领导的信任,我爹根本没看单子上写的什么就签字了。那天你前脚刚离开我家,村主任就去了。你送的钱还在桌子上没动,他俩又把钱数了一遍,就一百一十万,村主任可以作证。”

  “钱是两次给你们的,后来我又送去的帆布包里有三十万,一百一十万加三十万,这么简单的算术题,你们不会算吗?”

  “帆布包里有钱?那不是慰问品吗?我捎给我娘了,我娘打开看了,没见包里有钱啊?”

  杨纲有些心慌了,假如冯建说的是真的,事情就复杂了,自己想说清楚就难了。他懊恼万分,要是当面把钱交给老冯头儿让他清点一下,就没现在的麻烦了。自己当初怎么鬼迷心窍,动那三十万的心思?脑子浑浑噩噩的,本该办细致的事,却办得那么潦草。

  吴翔冲冯建瞪眼:“混账小子,这么点儿钱,你老跟杨局叽歪什么?不就三十万吗?你要是缺钱,我给你就是。杨局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上你那点儿钱?只要杨局愿意,争着抢着送他钱的大有人在,别说三十万,三百万三千万杨局也看不入眼。我告诉你啊,你爹写的那个证明没有法律效力,村主任的证词也仅供参考,你要是想讹人,那你就想错了。不信你就试试看,看法院是相信你爸和村主任的口头证言,还是相信你爸白纸黑字的签字画押?你自己去想清楚!”

  冯建顿时哑了,不敢再争辩。

  “你先出去,这儿没你的事了。”吴翔摆摆手。

  待冯建离去,吴翔歉意地说:“对不住杨局,咱是要谈正事的,被那个不懂事的小子给搅和了。您放心,他再敢跟您拎不清,我就让他卷铺盖滚蛋。”

  杨纲默默不语。

  吴翔自以为捏住了杨纲的把柄,继续“推心置腹”:“杨局您看,这项目给谁干不是干。我们公司实力也不差,中标后肯定保证质量保证工期。您看这样行不行,初评不用您管,我们肯定能通过;往下要是过了详评,我给您一个亿;如果能中标,我再给您两个亿。”

  本来杨纲是为了那颗红宝石来的,谁知事情却发展到这一步,自己脚下处处是坑,那颗宝石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你们要是有优势,能把工程干好,我会支持你们的。钱的事以后再说,这张银行卡你也先拿回去。”突然,他话锋一转,“你派人去过我的办公室吗?”

  “没有。”吴翔不假思索。

  杨纲盯着吴翔的眼睛,看样子不像说谎。难道红宝石丢失与他无关?可刚才明明在大堂里看见了赵馨雅……纠结的是,这个事又不能跟吴翔核实。那三十万已经很棘手了,不能再把其他把柄送到吴翔手里。

  他起身准备告辞,吴翔却拦住他:“杨局留步。冯建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至于那三十万,可能是他无中生有信口胡诌,也可能其中有什么误会,不论是哪种情况,这个事还是要尽快弄清楚,否则那小子出去逢人就说,不是败坏了您的名声?您看这样好不好,正好冯建也在,我这就让冯建跟他爸妈联系,核实一下您刚才说的那个帆布包到底是怎么回事,里面究竟有没有装着三十万。天也不早了,我斗胆请您在这里吃个便饭,稍稍休息一会儿,等我问清楚了,马上给您回音。不然今天您就这么走了,回去也是吃不好睡不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吴翔的话说到了杨纲心里,此刻他的确是百爪挠心,红宝石、三十万,哪件事处理不好,都够他喝一壶的。他勉强点点头:“吃饭就不必了,我就在这儿坐等,你快去快回。”

  总统套里就剩下杨纲一个人。接连发生的变故搞得他头昏脑胀,索性闭上眼,斜靠在沙发上,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可能造成的影响。

  房门被轻轻推开,服务员推着餐车走了进来。餐车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果品,还有一瓶紅酒。杨纲估计又是吴翔搞的花样,挥挥手想让服务员把餐车推走,不料服务员身后又闪出一个妙龄女子。

  “杨局您好,我是吴总的秘书,您叫我小美就可以。吴总怕您一个人闷得慌,派我来看看您还需要点儿什么。”说着,小美让服务员把酒水点心一一摆放在茶几上。

  “我什么也不需要,他尽快把事情办妥就好。”

  服务员离开了房间,小美却没动地方:“吴总交代过,一定把杨局招待好。您可不能赶我走,否则,吴总要怪罪的。”

  一边说着,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紧挨着杨纲坐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让杨纲稍稍有些眩晕。杨纲稳住心神,往旁边让了让,和她保持距离。

  小美也不介意,拿起酒瓶给杨纲斟酒,又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饭店说这是八二年的康蒂干红,其实吴总也不怎么懂酒,只知道越贵越好。您见多识广,您品品,到底是不是正宗的康蒂。”

  品酒杨纲并不在行,酒量也只是勉强及格,仅够应付个场面而已。前几天在母亲家稍稍放开了点儿,一时冲动,差点儿对赵馨雅动手动脚。后来逢到喝酒的场合,他总是提醒自己悠着点儿,别出洋相。此刻也是这样。他本想拒绝,可是美人在侧,不好太生硬了,再者,今天出了这么多事,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真的很想喝一点儿,于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杨局,小女子本想敬您一杯,您倒自己先喝了,是不是看不起小女子啊?”

  “哪里……”杨纲压根儿没跟这等风尘女子打过交道,一时笨嘴拙舌。

  “那就请杨局赏脸,您随意,小女子先干为敬。”说着,小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了第一口,再往下喝就不难了。没多会儿,一瓶酒下去一多半。也许是最近工作太疲惫,杨纲感觉有些不胜酒力,浓重的睡意袭来,眼皮灌了铅似的,眼前小美的笑靥渐渐朦胧,他的意识彻底模糊……

  小美仔细观察他片刻,放下酒杯,扶着他上了床,然后帮他脱掉衣服,接着又脱掉自己的,躺在他身边。

  这时,房门开了,一个女子端着相机走了进来,对着床上赤身裸体的男女又是摄像又是拍照。小美和那女子似有默契,待对方拍摄完毕,她迅速起身穿衣,和拍照的女子一起离开,还顺手拿走了那瓶没喝完的康帝干红和酒杯。

  杨纲睁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

  恍惚昨晚做了个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再看看四周,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这是哪里?

  头脑渐渐清醒,他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想起了吴翔和冯建对他的威胁利诱,想起了那个陪他喝酒的小美,然后,记忆在这里断片儿,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打电话给吴翔,刚拿起手机又放下了,情况不明,这会儿找吴翔并不明智。他迅速判断着眼前的局势,隐约感觉自己被吴翔算计了。

  吴翔之所以如此,当然是为了拿到“崖边”项目的主体工程。以吴翔公司的实力,最终中标不容易,但通过初评成为候选公司还是不难的。他想起了吴翔提出的条件,只要帮他们进入详评阶段,他就可以拿到一个亿;如果能中标,接下来还有两个亿……

  抛开那两个亿不说,给评委会施加点儿影响,让吴翔的公司进入详评,他应该能做到。如此一来,一个亿轻轻松松到手。往后,就看吴翔的运气了。

  可转念一想,吴翔不傻,他只要敢给自己一个亿,自己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中标,否则一个亿不就打水漂了?所以,这钱要么不拿,要拿,就三个亿全拿。

  那么,可以不拿吗?可以拒绝吴翔吗?还是那个老问题,昨晚发生了什么?除了那三十万,吴翔有没有抓住自己其他什么把柄?如果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仅仅是那三十万的问题,他自信还是能说清楚的,毕竟白纸黑字的字据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如果昨晚发生了自己最担心的事……一念及此,杨纲的头又大了。

  思来想去,还是暂时以不變应万变。按吴翔的说法,初评环节自己什么都不用做,那就公事公办,坐等他们成为候选公司,往下走一步看一步。

  可如果吴翔的公司真的入选了,自己该怎么办?不动声色地给招标公司一些暗示,也可以给吴翔提些报价方面的建议,为他们调整一下排名。这应该不算多大的问题吧?只要吴翔做的工程符合标准,对国家利益能有啥影响?既然对国家利益没影响,这工程给谁做不是做?

  一旦吴翔的公司中标,那笔三个亿的巨款不拿白不拿。可是,怎么拿?存银行卡里不行,太容易查出来,就算不能被纪检、监察认定为收受的贿赂,也是来源不明的巨额收入。

  要现金?那可是三个亿,三百万张百元大钞……他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三百万张!往哪儿藏?怎么花?

  三个亿太多了。要么少要点儿?少要点儿是要多少?自己冒这么大风险,少了就不值得了……

  他突然灵机一动:有了,让吴翔把钱转给某个公司,给公司些提成,再慢慢把钱提出来。或者干脆就在这个公司投资,当股东。

  那么,有合适的公司吗?这个公司必须特别可靠。他想到了妻子张洁茵,她那个公司最可靠了,而且一旦知道自己赚了那么多钱,她还不高兴疯了?

  不行……那个公司不是她自己的。再说了,听李云斐话里话外的意思,她还有红杏出墙的嫌疑,如果属实,把钱打给她就是肉包子打狗;若不属实,就相当于把老婆拉下水,不妥。

  那还有谁呢?

  他突然一拍大腿,我怎么把李葆傅忘了?这个人才是不二人选。论“公”,他有求于自己;论私,他是李云斐的老爸……

  思绪万千之际,手机振动起来。一看来电显示,巧了,正是李云斐。

  李云斐一副责怪的口气:“打一晚上电话你也不接,失物找到了吗?”

  杨纲这才注意到,手机被调到了振动。他不敢确定是昨晚断片儿期间自己调的,还是那个小美……想起昨晚,他不免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没找到……你也别着急,就是一颗宝石嘛,同等款式的,我还十颗给你。”

  “你没事吧?”李云斐被吓了一跳。

  “电话里说不清,见面再细谈吧。”

  结束通话,他赶紧把手机铃声调出来,紧接着屏幕又亮了,这回是赵馨雅。

  “杨局,您总算接电话了,给您打了一个多钟头……9点半召开局务会议,现在已经9点24了。”

  “通知下去,推迟一小时。”杨纲需要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了。他没意识到,赵馨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问他在哪里,仿佛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事情太多,杨纲一时无暇去见李云斐。

  李葆傅的坚基房地产工程公司、吴翔的斯幢阿欧公司都过了初评,杨纲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这天下班前,杨纲计划着约李云斐见个面,却先接到了副市长裴澜的电话,让他去家里吃晚饭。

  本以为李云斐也在,可是到裴澜家时,却没发现这位老同学的身影。他心里不由得微微有些失望。

  饭后,裴澜把杨纲叫到书房,先是问了问杨纲家里的情况,说着说着,突然提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现在是不是缺钱?”

  杨纲愣怔了一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副市长说:“我打电话问候过你母亲了,她说身体很好。那就是洁茵和孩子在国外开销大,有点儿入不敷出了?我还有些积蓄,你看需要多少?”

  杨纲诚惶诚恐:“感谢老领导的关心,我们不缺钱啊,我俩的收入用于各种开支,绰绰有余。”

  裴澜变了脸色,语气也严厉起来:“绰绰有余?那你为什么私吞老冯头儿那三十万元的拆迁款?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怎么对得起党和国家对你的培养,怎么对得起市委市政府对你的信任,怎么对得起人民群众、对得起老冯头儿!”

  “裴副市长,这话从何说起?”杨纲心往下沉,不由得血管收缩、血压飙升。这吴翔什么意思?为什么指使老冯头儿告发自己?他不想继续竞标了?

  裴澜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你也别太紧张。现在公安和纪检的意见呢,从法律上说,以老冯头儿在拆迁款发放表上的签字画押为准,可以认为你已经给付老冯头儿一百四十万。这也是为什么不是他们找你谈话,而是我找你。”

  杨纲想辩解,被裴澜一个手势打断。“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副市长的语气缓和下来,“公安和纪检还是有疑问的,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老冯头儿为什么平白无故诬陷你?他们认为还是要把事情搞清楚,如果是诬陷,法律对诬陷者绝不手软。现在老冯头儿有村主任的证词,村主任说他和老冯头儿一块儿数过,就是一百一十万。不过,你给钱的时候村主任不在场,他的证词没多大意义……”

  杨纲松了口气,看来领导和纪检方面还是信任自己的。

  可紧接着,裴澜又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但老冯头儿有个有力的证据,他提交了你给他的那些钱的包装纸,上边有你们财务的封条,打印有‘拆迁补偿款110万’的字样,还盖着财务章。”

  “一百一十万是一包的钱,可我给他的钱是两包。”杨纲说。

  “跟你一起去的还有两位同志,虽然他们后来离开了,但你把钱拿到老冯头儿家的整个过程他们都在。他们作证说,你拿给老冯头儿的只有一包钱。我的意思呢,你也不要辩解了,说不定越描越黑。我知道你家的钱都是洁茵管着,这事你也不方便给她说,问她要钱。三十万我还是拿得出来的,你把钱补给老冯头儿,劝他撤诉。不管孰是孰非,先把事情平息下来再说。”

  杨纲由衷感谢裴副市长对他的关爱,但自己没做的事,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背锅。他把那天的事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

  裴澜皱起眉头:“如果真是这样,就有些棘手了。第二包钱你给了冯建,又没当面让他清点。你把钱交给冯建之后,冯建直接送到了他母亲的病房里,要说嫌疑,你、冯建、老冯头儿、老冯头儿的老伴,甚至医院的医生、护士,同病房的病人、病人家属,都有嫌疑……事情过去那么多天,上哪儿查去?”

  与此同时,在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一个年轻警察向赵支队长汇报:“老冯头儿那个村里一个摄像头都没有,更别说送慰问品的沿途了。县医院门口倒是有一个摄像头,可老冯头儿老伴病房里没有啊。已经过去那么多天,又没有监控,上哪儿查去?”

  赵支队长说:“没有监控就不能破案了?从前哪儿都没有监控,难道警察就不破案了?我们反复说依靠群众,没有监控,你们就要走到群众中去,寻找一切可能的知情人……”

  工建局里依旧风平浪静。看样子,似乎还没人知道杨纲的事,否则早就炸锅了。

  赵馨雅倒是知道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而且知道得很清楚,她没有跟单位里的任何人提起,却打电话告诉了吴翔,把老冯头儿在市纪委、市公安局怎么骂杨纲的,怎么强烈要求严惩贪污分子的,描述得绘声绘色,简直是给吴翔来了个实况转播。

  最后她说:“吴总,这是你的杰作吧?你想把杨纲拉下马?这可有点儿不够意思啊,事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还忽悠我说咱们是自己人,有这样的自己人吗?再说了,现在也不是收拾杨纲的时候啊,不但不能收拾,還要保他。他要是真的私吞了那三十万,相当于小辫子被咱们攥在手里,才有利于让您顺利拿到工程嘛。这一举报倒好,上级下来一查,没准儿杨纲就进去了,工程也停摆了,我们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电话那边是吴翔的声音:“我的姑奶奶,我真的没让老冯头儿去举报啊,这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赵馨雅半信半疑:“不会吧……你不发话,冯建和老冯头儿能有这个胆子?”

  杨纲照常上班,照常处理公务。尽管已经焦头烂额,但他尽力控制自己,避免在下属们面前表露出焦灼的情绪。

  这天下班后,他约李云斐见面。

  “如果,”他字斟句酌,“有一家公司,想打一笔钱到你爸的公司,但不是用来购买他们的产品或服务。我来决定这笔钱的下一步流向,你爸的公司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佣金,你看可行吗?”

  “不可行。”李云斐很干脆地拒绝了。

  杨纲连忙撤退:“就是随便问问,别当真。”

  李云斐的语气有些嗔怪:“不当真是办不成事的。有什么话,你为什么不跟我直说呢?对你来说,我爸是外人,可我不是外人吧?我爸的公司人多嘴杂,你找他转钱,难免走漏风声。其实,你完全可以把钱转到我的公司啊,咱自己的公司,不会收你一分钱的佣金,钱怎么处理,你有完全的自由。”

  “你有公司?”杨纲感到意外。

  “参加竞标的那个泰祥公司就是。”

  “法人不是你啊。”杨纲疑惑。

  “泰祥是法国紫旭710公司的子公司,我是紫旭710的董事长。”

  杨纲感到难以置信:“泰祥公司有承接‘崖边’主体工程的资质,而它还只是你的一个子公司?”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遗产继承嘛,姥姥家的。”李云斐轻描淡写。

  “那就好办了。”

  “随时效劳,你可以把它当成你自己的公司。”

  “大事”有了着落,但杨纲还有件耿耿于怀的虐心事一直想问李云斐。“你跟我说说张洁茵的事,她和那个……”

  李云斐打断了他的话:“别,你们两口子的事我不掺和,想问什么,你问张洁茵去。”

  “你必须告诉我,咱们可是……”杨纲说到这儿停住了,是啊,自己和李云斐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咱们可是什么?”李云斐盯着他,“咱们就是同学而已,说关系是个关系,说不是关系,那就什么都不是。张洁茵和你什么关系?她是你老婆啊。你不知道疏不间亲吗?”

  杨纲不知道李云斐是什么意思,前几天提醒自己张洁茵有外遇,可现在为什么又说这种话?

  “等忙完这段,你想办法出去探个亲,看看洁茵。两口子总不在一块儿,也不是个事啊。”

  杨纲无语。

  李云斐看他那样子,有些不忍,安慰他说:“别纠结了,看缘分吧,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赶也赶不走。”

  细品,杨纲觉得李云斐话里有话,谁的缘分?是自己和张洁茵的,还是……

  吴翔把冯建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臭骂一顿:“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赶紧滚蛋!”

  冯建不明白老板为什么突然翻脸,吴翔问他:“是你让你爹去告杨纲的?”

  “这事跟我完全没关系啊……”冯建嗫嚅。

  吴翔目光阴沉:“跟你没关系?你没告诉你爹那三十万哪儿去了吗?”

  “我……”

  吴翔霍地站了起来:“老子想抽你!”

  桌上的座机响了。吴翔压住怒火,拿起听筒。

  楼下前台向吴翔报告:“吴总,有警察上来了!”

  警察来干什么?吴翔跌坐回老板椅上,难道哪里出了纰漏?还没想明白,两个警察已推门而入。

  “吴总,您公司里有个叫冯建的吗?”一个警察问。

  一旁的冯建脸色大变,身子慢慢向门口移动,打算脚底抹油。

  “你是冯建?”另一个警察拦住冯建的去路。

  确认身份后,警察要把冯建带走协助调查。

  警察不是来找自己的,吴翔松了口气,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请问冯建犯了什么事?”

  “我们怀疑他私吞了政府给他父亲的拆迁补偿款,还反咬一口,诬陷政府工作人员。”

  “警察同志,一旦查实了确有其事,我马上开除他!”吴翔表态,“我们公司的声誉不能毁在这种人手里!”

  吴翔公司发生的这一幕,跟赵馨雅有关。

  得知老冯头儿上访告状,赵馨雅找了市纪委和办案警察,说明那三十万拆迁补偿款的情况。

  她说,那三十万是她装到帆布包里,交给杨纲带给老冯头儿的。她本来也要跟着去的,局里临时有事,就没有与杨纲同行。帆布包被杨纲带走了,不久,杨纲从老冯头儿家返回,赵馨雅正好在局里,亲眼看见杨纲下车,空着双手,并没有把那三十万带回来。

  回来的一路上还有两个工作人员同行,他不可能做什么手脚,也不可能把钱藏在车里。那辆车不是他的私车,而是局里的公车。杨纲回来之后,那辆车就被局里的其他司机接手,他要是把钱藏在车上,肯定会被司机发现。后来警方也查过那辆车,确认没有藏钱。

  老冯头儿和冯建也都承认收到了那个装着慰问品的帆布包,问题的焦点在于,那个帆布包里有没有三十万。如果那三十万被杨纲私吞了,只有三种可能:要么藏在村子附近,要么藏在车上,要么在途中做手脚。后两种可能已被排除,如果是第一种,杨纲势必要去取回。可是自打给老冯头儿送钱之后,杨纲再没去过那个村子。

  因此,赵馨雅断言:杨纲不可能私吞老冯头儿那三十万。

  纪委和警方很重视赵馨雅的证言,向她表示感谢,同时告诉她,仅仅是这样的推论还不够,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那三十万是赵馨雅帮着打包的,于是提供了那笔钱的鉴别特征。

  不久,警方在冯建租住的房子附近的垃圾站里发现了包裹那三十万的牛皮纸,如赵馨雅所言,上面写有“老冯头儿30万”的字样,“万”字的勾向左勾成了一个小圈。此外,在牛皮纸上还发现了冯建的指纹。

  可以肯定,杨纲所言不虚,那三十万的确是交给了冯建。

  警方没有声张,也没有找冯建询问钱的下落——冯建瞒着他父母昧下了那三十万,整个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警方给本市各个银行发了协查通报,果然,冯建已经把这三十万分批存进了银行。

  证据确凿,警方才对冯建动手。

  赵馨雅没有告诉杨纲她为他做了什么。

  杨纲是从副市长裴澜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他终于松了口气,心头的大石头搬掉了,顿时轻快无比。

  他暗自庆幸自己当时没昏了头,要是真的私吞了那三十万,如今可是万劫不复。庆幸之余,他也感到后怕,后背有些潮湿冰凉。

  “崖边”项目还在继续推进。评标委员会选出了四家公司,报给项目管委会。其中有泰祥公司,还有吴翔的斯幢阿欧公司。

  刚刚转危为安的杨纲又开始惦记那一个亿了,吴翔会兑现诺言吗?

  吴翔果然跟杨纲联系了。

  吴翔明白,这时候不给这一个亿,他就别想中标。

  電话中吴翔问:“杨局,上次咱们说好的‘衣服’,是我给您送过来呢,还是先放在什么地方,您方便的时候去取?”

  杨纲当然知道“衣服”是什么,也明白吴翔说话隐晦是担心被别人听到,他同样隐晦地说:“有家服装公司我常去,你放那里吧。”

  “这个公司是……”

  “我先跟他们联系下,到时候告诉你。”

  虽然之前跟李云斐谈过这事,但杨纲寻思,还是要把话挑明才好。

  两人在一家咖啡厅见了面。

  李云斐身穿雪白的绣花开衫,黑色弹力修身裤;光洁的脖颈上戴着卡地亚纯白金天然钻石细链,显得优雅而贵气。

  杨纲看着她,一时竟走神了。

  李云斐抿了口咖啡,抬起头来。杨纲连忙把目光移了开去。李云斐似乎察觉到杨纲的异样,噗嗤一笑:“瞧你紧张的,相亲呢?第一次见本姑娘啊。”

  杨纲有些不好意思:“不然怎么说女大十八变呢,变个发型,化个妆,换身衣服,就成了另一个人。你这次回来,刚见面时我都没认出你来。”

  “说了半天,就是说我老了呗。”

  看着眼前的李云斐笑靥如花,杨纲突然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我这是在干什么?借她的公司为自己转钱,一旦东窗事发,岂不是断送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幸福?她可能被剥夺自由,身陷囹圄……

  起初他想利用张洁茵,担心连累老婆,否定了那个方案。可李云斐是自己心中的女神啊,怎么能让她为自己冒险?

  想到这里,杨纲出了一身冷汗,暗骂自己鬼迷心窍。

  李云斐见杨纲脸色不好,关心地问:“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说着,起身摸了摸他的额头。

  杨纲掩饰:“你把我当小孩子了?我没事。”

  李云斐回到座位上:“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说吗?那就说吧。”

  杨纲支吾半晌:“我……我是想问你,想去小华山转转吗?”

  李云斐愣住了:“这事很重要吗?”

  联系不上杨纲,吴翔疑窦丛生。

  再打电话,是赵馨雅接的。她说这个阶段,参与定标的人员被封闭管理,不能随便接打电话。

  得知杨纲不是有意躲他,吴翔松了口气,又问赵馨雅:“我的公司在候选名单里排第几?”

  赵馨雅说:“不知道,评标报告在杨局那里,他谁都不给看。”

  “那我问杨局吧。”吴翔挂断了电话。

  评标材料秘不示人,岂不是杨纲想让谁中标谁就能中?

  赵馨雅想把评标报告找出来看看。趁着杨纲不在,她悄悄溜进杨纲的办公室。外间找遍,没有,她又进了里间。

  这时,外间传来脚步声,杨纲进了办公室。赵馨雅顿时傻眼,自己等于是被堵在了里间,万一杨纲进来,该怎么解释?

  杨纲在接电话:“云斐……对,我在局里……没什么安排……去你住的酒店?好啊,我记得……没问题,我尽快把工作上的事情处理一下……”一边打着电话,杨纲一边走到门口,冲走廊里喊了两声,“小赵!小赵!”

  赵馨雅暗暗叫苦。

  喊了两声没人回应,杨纲自言自语嘀咕:“小赵哪儿去了?”接着又对电话那头说,“算了,不等她了,我自己去一趟……行,一会儿见,到时候再聊……”

  待杨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赵馨雅赶紧从里间出来,走出办公室。转身关门的时候,惊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正是去而复返的杨纲。赵馨雅差点儿石化。

  面对杨纲审视的目光,赵馨雅的心脏怦怦乱跳。她知道此刻不能慌,必须说点儿什么,让杨纲相信她刚来办公室。

  “杨局?我刚才过来时,见门没锁,还以为您在屋里呢。”赵馨雅在“门没锁”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杨纲的表情波澜不惊,看不出他的心思。“馨雅,你去趟项目办,检查一下补充的工程图有没有交齐,3号图改好没有,改好了就拿来我看看。我刚才本想自己过去的,旅游局顾局长要过来,没去成。”

  “好。”赵馨雅乖巧地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一路走着,如芒刺在背。她知道杨纲正盯着自己,不敢回头,心里暗叫倒霉:怎么这么巧?要是早出来一分钟,就碰不见他了;或者他早进屋一分钟,我就不会溜进去了。真是的,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掐着点儿似的……

  杨纲会不会怀疑自己?赵馨雅不敢确定。她只有自我安慰,刚才杨纲离开办公室后,我是过了一会儿,等听不到脚步声了才出来的。这段时间,他应该已经走出很远了,或者是去别的办公室了。回来之后,他只看见我出门,我可以说刚刚进屋找他,见他不在,马上就出来了。

  这个解释,应该不成问题吧……

  其实,刚才杨纲并没有走远,刚刚拐进通往电梯的走廊,就碰见找他汇报工作的财务主管,两人说了几句话。为了不妨碍其他人通行,他俩站在靠近墙角的位置,正好面对着走廊,可以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

  这段时间,走廊里空无一人,更没有人进入他的办公室。接着,他又接到顾局长的电话,就结束了与财务主管的谈话,往回走时,正好看到赵馨雅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也就是说,赵馨雅绝对不可能在他出门后才进入自己的办公室!

  那么,在这之前,赵馨雅在哪里?

  杨纲疑疑惑惑地回到办公室,四下留心查看,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办公桌上放着一个信封,之前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没太注意,不确定那时候信封在不在,印象里办公桌很干净。会不会是刚才赵馨雅放在这儿的?

  他随手拿起信封拆开,里面掉出几张照片,只看了一眼,他顿时浑身冰凉。

  照片中的自己一丝不挂,和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搂抱在一起。他认出来了,是在吴翔的一号总统套房,那个女人……是小美。

  这时候,他百分之百确定,照片是赵馨雅放在这儿的。自己跟李云斐通话的时候,赵馨雅就躲在办公室里,躲在里间。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

  趙馨雅被吴翔收买了。

  杨纲到达李云斐住的酒店时,意外发现吴翔也在,他们在宴会厅包间等他。

  吴翔满脸堆笑,起身相迎:“我刚和李总谈过了,钱打给李总的公司,就说是买他们的建材。建材我们有储备,就说是李总发来的。”

  “钱一分不少地提给你,账面会做得不留痕迹。”李云斐对杨纲说。

  “你们之间有什么生意往来我管不着,但我不会从李总那里拿钱。”杨纲冷冷地说。

  “那是那是。”吴翔以为杨纲是不想留下话柄,故意这么说的。“沾钱的事,不劳杨局操心,我和李总之间的生意,杨局根本不知道。”

  但李云斐听出了杨纲的话外音,剜了他一眼:“当然,杨局不能拿钱,拿钱脏手。”遂又转向吴翔,“钱如果给不了杨局,我再退还给你。”

  “我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保证你中标,我可没这本事,更没这权力。”杨纲看吴翔的目光里,分明有了浓浓的惕厉——这人为了拿到项目,不择手段。一边给我送巨款、送美女,一边以老冯头儿拆迁补偿款的事威胁,又买通我身边的人,设圈套拍摄我“作风问题”的照片,千方百计要把我的退路堵死,迫使我只能把项目给他。他的用心太险恶了,不能继续跟他打交道……

  可是,如果现在抽身回头,和吴翔撇清关系,吴翔会不会兴妖作怪,对自己不利?

  很有可能。吴翔这人无事都能生非,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他这么煞费心机地拿到项目是为了什么?当然唯利是图。他能有多少真心放在做好项目上?再说了,不论给自己一个亿也好三个亿也罢,大概他也会给其他评委、领导送钱送礼,这些钱是哪儿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终还是要从工程款中扣除。

  他不但要把送出去的钱收回来,还要从工程款里大捞一笔,那最终“崖边”工程会被他做成什么样子?豆腐渣?烂尾楼?杨纲不敢再想下去。

  他暗自庆幸还没有收受吴翔的贿赂,没到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地步。至于那天晚上的事,他和那个小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应该是没有什么吧?好像喝着喝着就睡着了。吴翔会怎样利用那些照片?寄给市委、纪检,或者张洁茵,还是发到网上?

  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咬咬牙,该承担什么后果就承担吧,但这个项目,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吴翔。否则,不但害了自己,害了李云斐,害了老婆孩子,也辜负了裴副市长对自己的期望。裴澜为了保护他,甚至愿意帮他还上那三十万,每念及此,他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尽人事听天命吧。”吴翔并没有察觉到杨纲澎湃的心绪,说的话似乎很通情达理。随即又话里有话地补充,“不过,杨局要是想帮忙,总会有办法的。”

  “我和杨局聊聊。吴总,您要是有事,就先忙去?”李云斐赶吴翔走。

  吴翔识趣地站起身,走到包间门口,对门外侍立的服务员说:“记我的账。”

  杨纲婉拒:“不劳吴总费心了,我们随便对付点儿就行。”

  简简单单吃过晚饭,杨纲跟着李云斐去了她的房间。

  果然是五星级饭店,客房门重墙厚,隔音效果很好,只要把房门一关,完全是不受打扰的二人世界。

  “吴翔知道你的公司也参加竞标了吗?”杨纲问。

  李云斐摇摇头:“他不知道泰祥公司是我的,我只说我是紫旭710的老板。不瞒你说,我在国外的那个公司,其实只剩个空架子,濒临破产了。我回来竞标这个项目,就是想靠它起死回生呢。”

  尽管在意料之中,杨纲心里还是微微一沉。他不会给吴翔帮忙,那李云斐呢,自己能拒绝心目中的女神吗?

  李云斐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是啊,中标的只有一家,我和吴翔,你只能帮一个。”

  “他的钱我不会要。”杨纲觉得必须把这话明确说出来,“通过你的公司周转,也就是说说而已,你可别当真。”

  “我也能给你钱。”李云斐突然问,“你要多少?”

  “你的錢,一分我也不要。”这是杨纲的真心话。

  “不要一分,要一亿是吧?”李云斐白了他一眼。

  “瞎说。你觉得我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吗?”

  “不要钱你要什么?”

  “要你幸福、快乐、无忧无虑。”这话把杨纲自己都感动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漫上心头。“云斐,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始终认为你是高贵的公主,而我,不过是凡夫俗子……”

  李云斐接过他的话:“可时光总会教人清醒。我并非举世无双,完美无瑕,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纳兰性德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说人见得早好,还是见得晚好?”李云斐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不是说早见或晚见,他是想说……”杨纲沉吟着,“初次相见感觉挺好的两个人,后来很容易地就变心了。”

  “那就是说,见得越早,厌倦得越早呗。”李云斐有些伤感,“所以我俩相遇得早,你后来却选择了张洁茵,现在还对你的小秘书有点儿意思,是吧?”

  杨纲没想到李云斐会绕到这上面来。是啊,自己和张洁茵,是不是李云斐说的这种类型呢?也许吧。至于赵馨雅,这小丫头太能装了,要不是今天暴露了行径,自己还要继续被她耍得团团转……

  “别提她们了……”杨纲摆了摆手,“她们都是人精。但我始终觉得,不是所有的情侣都会变心,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不持久。纳兰性德描写的只是一类人,或者一次经历;‘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也大有人在。”

  “你说的后一种人,指的是咱俩吗?”

  杨纲的目光与李云斐的眸子相遇,只见晶光点点,顾盼神飞。他一时意乱情迷。

  “今晚别走了……”李云斐情意绵绵,“我先去洗澡。”

  说着,她起身去了浴室。

  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杨纲在外面坐立不安。对于即将发生的事,他既期盼,又有点儿担忧。

  敲门声突然响起,杨纲触电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么晚了,能是谁?

  敲门声在继续。杨纲犹疑着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秘书赵馨雅。

  赵馨雅似笑非笑:“杨局,打搅了。”

  “你来干什么?”对这个表面单纯,实则心机的女下属,杨纲实在是说不出的厌恶。

  “有人找你。”赵馨雅侧身让开,她身后是一位面色冷峻的老太太。

  “妈?您怎么来了?”

  杨母没有说话,拿出一张淡黄色的纸朝杨纲晃了晃。

  杨纲变了脸色。他回到茶几前,在便笺纸上写下三个字“我走了”,放到床铺上,便随着母亲离开了。

  距离杨母家不远,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一千多米的一段,沿岸漫滩宽阔,市政部门种植了些观赏植物,修建石径甬道,布置长椅短亭,供市民休闲。当地人管这里叫“水边花园”。

  杨纲昨晚被母亲训斥了一顿,虽说道理明白,到底有些心结未解,脑海被乱七八糟的思绪壅沮,头脑不清爽,理不出个子丑寅卯。今天是周六,他便跑到“水边花园”来散心。

  这个时候,“水边花园”的人不太多,周围一片幽寂。软风携着蒙蒙水汽徐徐吹来,让人神清气爽。几只斑斓的彩蝶在花间流连,翩翩起舞。温暖的阳光轻柔地洒落在芳菲上,涂抹出明快的云艳。粼粼碧波之上,碎阳点点,把些许残余的雾霭驱逐得无影无踪。

  杨纲斜倚在长椅上,心情开朗了些。

  昨晚他跟母亲辩解,他和李云斐在谈恋爱,他要娶她。

  杨母说:“瞎说,你已经结婚了,谈什么恋爱?”

  杨纲语气坚决:“我是不会和出轨的女人过下去的,她一回国,就和她解除婚姻关系。”

  杨母也为他遇到这样的事感到心痛,放缓了语气:“我不干涉你的婚姻,张洁茵的事要是属实呢,怎么处理是你的自由。可你现在只是道听途说加猜测,未必便是真的。再说还关系到孩子,你一定要了解清楚了再作打算。不管是真是假,你和张洁茵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之前,还是有老婆的人,不能跟别的女人胡来。”说到这里,母亲目光锋锐,语气严厉。

  杨纲点头应诺:“我可以保证。”

  “我还听说,你最近和一些大老板过从甚密。你是一局之长,还掌管着什么项目,你有没有以权谋私,收受贿赂?”

  “没有。”

  “没有就好。假如有,且不说党纪国法不容,我这个当母亲的也会失望。”

  “妈,你放心,我不会拿不属于我的钱。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别人在我这个位置,却未必不拿。古往今来,千里求官只为财,也是寻常事。”

  杨母沉下脸:“这是什么话?古往今来,奸臣贪官捞钱才是寻常事!”

  杨纲并不服气:“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清官未必不贪,贪多贪少罢了。”

  “十万雪花银?那肯定是个贪官,不是清知府。‘清知府’这三个字是在嘲弄讽刺他们,你明白不?照你这个说法,难道就没有恪守本职本分、兢兢业业、廉洁奉公的好干部了,古代那些为民请命、为百姓撑腰的好官,包拯、海瑞、于成龙,那些人都是伪君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纲突然觉得自己白读了那么多书,竟然说不过一个退了休的老太太。

  仿佛今天他才注意到,母亲显得那么苍老,双鬓斑白,额头皱纹显见。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在咫尺地仔细观察母亲了?

  父亲走得早,是母亲把他拉扯大的。

  母亲生活简朴,不管吃的穿的,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为他的学习花钱也从不吝惜。

  小时候,他以为刚强的母亲无所不能,有用不完的钱。因为他每次问母亲要钱,只要理由正当,母亲总是毫不犹豫地把钱给他,还经常说:“该花的钱要花,咱有钱。”

  直到上中学时,一个暑假的前夕,他异想天开,要与人结伴去南美洲亚马逊雨林探险,预算十六万元。为了说服母亲,他找了一堆理由,什么锻炼胆识、增加阅历、陶冶情操、开阔眼界,还有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之类的所谓“至理名言”。

  母亲的表情从惊讶、担忧到沉思,最后说:“再说吧。”

  他心中希望的火苗一下子熄灭了,母亲这么说,多半是没戏。却不知母亲瞒着他去找了他那些同行的伙伴,详细了解他们的能力、人品,以及他们的出行计划。

  晚上回到家,母亲对杨纲说:“去吧。男孩子出去闯闯没错,还能学会团队协作,这是很好的锻炼。我跟你们领队说好了,量力而行,确保安全。”

  杨纲喜出望外,又开始担心母亲能不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母亲让他放心:“钱不是问题。”

  从此,母亲总是一早拿着一个大饭盒出门上班,夜深人静才姗姗迟归。母亲的面容也日渐憔悴,总是一脸的疲态。

  一天,他悄悄打开母亲的饭盒,里面是两个馒头和几根咸菜丝。这就是母亲的午餐吗?甚至——还包括晚餐?那她……

  母亲出门时,他骑着车悄悄在后面跟着,终于发现母亲为了他的旅行计划,除了本职工作,竟然还兼了三份职。

  那时的母亲还很年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她连最便宜的化妆品都没有,还说最美只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看到母亲身着洗得褪色的衣服,筋疲力尽地跨上单车,他的心被泪水浸透……

  最终,他以安全性为由,果断终止了他的探险梦,“严令”母亲不许再兼职,好好吃饭,充分休息。

  他心中暗暗发誓:等长大挣钱了,一定要给母亲买最好的衣服,让她过上最体面的日子。

  如今,自己早已长大,有了体面的工作,收入在工薪阶层里也算不低,可好像一直没有给母亲买过什么值钱的东西。

  家里那台旧彩电,有二十年了吧?几次说给母亲换台新的,她总说还能看,坚决不让买。假如自己是亿万富翁,可以挥金如土,哪管母亲愿意不愿意,什么奢华时尚的东西,直接买了就是了。

  那晚,母亲跟他说了很多话,为国为民多做贡献才能体现自我价值,贪图享受贪图权力只会荒废人生。有的他听进去了,有的听得心不在焉。

  母亲轻叹一声:“小纲,我说这些,是为你好。”

  杨纲连忙收回思绪:“我明白,我不会出轨逾矩的。”

  见鬼,怎么用了“出轨”这个词?这让他想到了张洁茵。他的情绪再次跌落低谷。自己挣的钱都交给她了,她怎么还不知足?如果不是钱闹腾的,张洁茵会出轨吗?

  钱啊,到底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身后有人叫他,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回头一看,是一个远亲家的孩子——银锁。

  银锁家在乡下,是母亲娘家拐了几道弯的亲戚。以前他家很穷,上面三个姐姐,除了大姐,其他两个姐姐和银锁一样,都是超生的。银锁和超生的姐姐在村里分不到地,家里又接二连三被罚款,日子过得艰难。有时他们来杨纲家走亲戚,杨母总会把一些半新不旧的衣服打包送给他们,还塞给几个孩子一些零花钱。

  此刻的银锁早已是个高大壮实的小伙子了,面色红润,看着挺有精气神。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杨纲奇怪地问。

  “来城里办点儿事,顺便看看我姑,正好路过这里,想不到这么巧遇到了你。”银锁说。

  银锁说的姑姑,便是杨纲的母亲。杨纲寻思,母亲那里大概没什么合适的东西能给银锁了,于是说:“有什么需要你跟我说吧,也许我能帮你解决。”

  “哥你太客气了,我什么都不需要,该有的都有了。”银锁说话底气挺足。

  “什么都不需要?”杨纲很难把面前的银锁跟当年捡自己旧衣服穿的银锁联系起来。

  “是啊,你看我媳妇也娶了,房子也盖了,粮食、蔬菜大丰收,还能网上销售,吃不愁穿不愁,车也买了……”

  “你还买了车?”

  “是啊。”银锁指了指邻近“水边花园”的路边,自豪地说,“你看。”

  那里停着一辆五菱宏光客货两用车。

  银锁眉飞色舞:“咱這车,价钱比不了那些高档车,可就说拉人,宝马能去哪儿它照样能去哪儿。”

  杨纲心想,也是啊,人生的需求本来就没那么复杂,钱够用就行,未必便是多多益善吧。

  银锁接着说:“车上给我姑捎了点儿自家种的瓜果蔬菜,都没农药,绿色食品。”接着又问,“哥,你是不是搬出去单过了?现在住哪儿,我给你捎一份过去。”

  杨纲连忙说:“不用不用,你嫂子带着你侄子都在国外,我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根本不开伙。你来市里办什么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没啥大事。昨天卖给市里一个店二百公斤试验田面粉,晚上发现发错货了,发的是普通田的面粉。我就跟顾客商量,可以换货,可以退差价。顾客说不用换货了,想把差价折合成试验田面粉,然后再补订一些。这不,我今天就给他送过去。”

  “晚上他们才发现,你们也认账?还给他们退赔了?”杨纲寻思,这银锁开店,还是挺讲诚信的。

  “不是他们发现的,是我们自己发现的。”银锁说,“这两种面粉看上去一模一样,他们怎么发现得了?”

  “那你们干吗自找麻烦,反正他们也看不出来。”杨纲不解。

  “不补不行啊。试验田土质好,施用的是有机肥,没有污染,所以价钱高一点儿。我们给顾客发的却是普通面粉,那不是坑人吗?就算顾客没发现,咱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啊。”

  最简单的道理,用最朴实的话说出来,杨纲不由得暗暗点头,对这个远房表兄弟肃然起敬。

  银锁着急送货,匆匆忙忙上车离去。杨纲看着汽车渐行渐远,心里五味杂陈。

  旁边走来一对母女。母亲是一位少妇,恬静温蔼。小女孩儿七八岁的样子,活泼可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们班的薛老师特好,工作特认真负责。她有胃病,有时候疼得脑门直冒汗,还坚持给我们上课、改作业。学校奖励她一千块钱,她竟然不要,让给柳老师了。”

  “为什么呢?”少妇好奇地问。

  “她说柳老师这个月帮顾老师代课,工作量增加了,应该多得;她自己虽然带病工作,干的还是分内的事,给她发的工资已经是她的劳动所得,不应该再额外拿钱。”小女孩儿放低声音,“我听有的老师说她傻。妈妈,她是不是傻啊?”

  “薛老师不是傻。这才是一个人的格局和境界。要是人人都像你们薛老师这样恪尽职守,这个社会就有希望了。”

  “妈妈,什么叫格局,什么叫境界?”

  少妇大概觉得有点儿不好解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现在你只要记住,你们薛老师这样的,就叫有格局,有境界。”

  小女孩儿似懂非懂地使劲点头:“我记住了。”

  杨纲感慨,老师也罢,银锁那样开店做生意也罢,自己当局长也罢,职业不同,但格局和境界,都是相通的啊……

  忽听马路边传来哭声,杨纲扭头观望,只见一位中年妇女坐在马路牙子上,拍着腿哭喊:“挨千刀的狗贼啊,把我的钱偷走了。我养了大半年的鸡,喂了一年的猪,起早贪黑,累得腰酸腿痛,才攒下这点儿钱,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杨纲听得心酸,连忙走上前去。围观的人群中,也有刚才那对母女。

  “丢了多少钱?”杨纲问。

  “三千多呢,出门时俺闺女说装钱的口袋用别针别上吧,我没听……”

  “报警了吗?”杨纲又问。

  “没有,咋报?”农妇声泪俱下地看着他。

  小女孩儿的妈妈说:“报警也没用吧……估计也不是刚丢的,警察上哪儿抓那小偷去?”

  杨纲又问:“怎么丢的?”

  农妇说:“不知道啊。一小时前我去小吃摊吃饭,钱还在。一个男人在我旁边弯腰,我以为他拾筷子,肯定是他偷的,后来就没谁靠近过我了。”

  小女孩儿妈妈叹气:“一小时前的事,贼早跑了……”

  有人问那农妇进城干什么来了。农妇说要给老大买衣服,给老二买书包、文具,给家里买……

  杨纲说:“我刚好发了点儿钱,没那么多,能给你一千,你先把最需要的东西买了。”说着,便掏钱递了过去。

  小女孩儿妈妈也掏出五百,其他人也帮着凑,总共两千块钱。可那农妇坚决不要,一边感谢一边摆手:“谢谢大伙儿,可是大伙儿的钱我不能要。”

  杨纲不解:“为什么?”

  “你们的钱是你们的,我挣的钱才是我的。”

  “钱都是一样的啊,一样可以买东西。”人群里有人说。

  “小偷把别人辛辛苦苦挣的钱偷了去挥霍,挥霍完了再去偷,祸害更多的人。这样的钱,和凭劳动挣来的钱,不一样。”

  杨纲闻言,心里一震。掏人腰包的小贼,害的是农妇一人一家、一年一秋;贪污腐败的官员,用的是国家人民的利益做交易,攫取不义之财,其实是在做更大的贼,是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巨型蠹虫啊!

  金庸的小说里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要是自己真的拿了吴翔的钱,不就成了“贼之大者,祸国殃民”了吗?

  杨纲顿时汗流浃背。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竟然动起了收受吴翔贿赂的心思?

  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心说,把招标的事办完,辞官不做了吧。

  一份材料摆在定标小组的案头:李云斐公司的标书有弄虚作假的嫌疑,吴翔公司被警方查出有不正当的竞标行为,他们的竞标资格都被取消了。

  杨纲没有为他们说一句维护的话,而是出示了当场解密的“综合外调”报告,报告显示,泰祥公司有两笔大投资的收益状况不明,斯幢阿欧公司有三次使用非正常手段达到“合法”目的的行为。这些情况都是评标报告上没有反映的,却进一步坐实了李、吴公司的问题。

  最终中标的公司,实力雄厚,信誉优良,是国内业界的翘楚。

  尘埃落定,杨纲想去看看李云斐。

  到了地下车库,还没走到自己的座驾前,两个彪悍的黑衣人迎面走来,不由分说,便“恭請”他去见他们的老板。

  汽车开到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小院里,吴翔已经恭候多时。

  “杨局不要紧张,我只是请你来喝喝茶,聊聊天。”吴翔阴阳怪气。

  杨纲却也不怵,坦然在吴翔对面坐下:“想聊什么?”

  吴翔说:“我好奇。一个亿给了你,虽然我说过,进不了最后的竞标环节也不怪你,可你只当我不存在似的完全不管不顾,甚至定标前直接把我踢出局……你花着我的钱,就那么心安理得?”

  听到这话,杨纲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什么时候拿你钱了?”

  吴翔目光阴冷:“按咱们事先的约定,我打给了李总的公司。”

  杨纲无法判断吴翔的话是真是假,但自己一分钱没收是事实。“如果你给了李总,她怎么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

  “还不认账?李云斐几次转达你的话,让我放宽心静候佳音,你敢说不知道?”

  “我问问她。”杨纲拿起手机,拨打李云斐的号码,关機。

  “我去找她,一定给你个交代。”杨纲起身就往外走。

  吴翔也不阻拦,还让那两个黑衣人送他回城。

  汽车直接开到了李云斐住的酒店,李云斐却早已退房离去。

  杨纲傻眼了,难道李云斐收了吴翔的钱,不辞而别了?想起之前李云斐曾向他透露,她那个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很糟糕,濒临破产的边缘……杨纲的冷汗下来了。

  他突然想起,定标前那几天,他的手机是被赵馨雅掌控的,这是母亲的要求。他阳奉阴违,当面答应母亲,暗地里要求赵馨雅把手机还给他。不料,赵馨雅搬出了裴副市长。裴副市长在电话里跟他说:“杨纲啊,手机交给小赵也是我的意见。你就让她替你挡挡那些闲人杂事,专心把定标的事做好吧。选对承包商,是‘崖边’工程的关键啊。”

  会不会在这期间李云斐打电话跟他联系,赵馨雅却没告诉他?联想到赵馨雅已经被吴翔收买,他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赵馨雅即便不是吴翔的同谋,也是知情人。李云斐的失踪与他们有关吗?她有没有危险?

  必须马上见到赵馨雅。

  回到工建局,赵馨雅不在办公室。电话打过去,赵馨雅说马上就来,可是磨蹭了半个小时,才姗姗来迟。

  “你保管我的手机期间,李云斐有没有来过电话?”杨纲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啊。”赵馨雅回答,“你手机上有来电记录。有没有她的电话,你不是一目了然吗?”

  “你要是把她的来电删了呢?”

  “我有毛病啊,干吗删你的来电?你要不信,去电信局查,要不要我找人帮忙?”此时的赵馨雅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对杨纲唯命是从的“小绵羊”,说起话来一点儿不客气。

  杨纲拍案而起:“反了你了!你以为哄得我妈信任,我就不能收拾你了?你干的那些事,早晚我要和你算账!”

  “我干什么了?还是想想你干的事吧!”赵馨雅立刻回击。

  “你先把偷李云斐的红宝石交出来!”那颗红宝石不翼而飞,赵馨雅是唯一的嫌疑人。杨纲恼恨自己当初被猪油蒙了眼,居然还替赵馨雅辩解。

  “你不要血口喷人,是你干的吧?你把她人都偷了,她身上的什么东西你不是随便拿?”

  “你把她人都偷了”这句话让杨纲猛然醒悟,现在不是纠结红宝石的时候,李云斐的安全是第一位的。“你们把李云斐弄哪儿去了?千万别伤害她,其他都好说。”

  “李云斐失踪了?”赵馨雅惊讶地问。

  杨纲冷冷地看着她,她这演技,也实在太高了。

  “要不我去找我哥,让他帮着找找?”

  杨纲不知道赵馨雅还有个哥哥,她哥是谁?听说吴翔手下有个专为他平事的狠角色,难道就是她哥?让吴翔的手下去找人,这不是贼喊捉贼吗?杨纲想阻止,赵馨雅已经出门打电话去了。

  这时候,杨纲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李云斐!

  杨纲边打电话边往外跑:“云斐,别担心……你就在那里等我,我很快就到!”

  门口的赵馨雅连忙阻拦:“杨局,别去!”

  杨纲把她推到一边:“别挡路!”

  赵馨雅猝不及防,差点儿摔倒。看着杨纲远去的背影,赵馨雅拿起了手机:“快,坡下镇!”

  坡下镇是远郊一个偏僻小镇。

  李云斐约杨纲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见面。她选了靠墙角的一张饭桌,面对门口坐下。有人进饭馆,她可以一眼看到。

  不是饭点,饭馆里没有其他食客。服务员上前招呼,得知她不打算马上点菜,便不再理她,到后厨帮忙去了。她独自坐着,目光穿过敞开的店门,可以看到外面的小街上不时走过的三三两两农民装束的男女。

  李云斐感到了孤单。

  她低头看了会儿手机,忽然听到门外隐约传来的嘈杂,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分头去找……”

  这不是当地人的口音,而是有本地特色的普通话,发话的人被其他人称为“赵哥”。李云斐意识到是吴翔的人在找她,有些心慌,但又不敢出去,担心街上都是他们的人。

  片刻,一个城市人打扮的男子走进了饭馆。

  李云斐已经改头换面——原来时髦的装束,换成了普通农村妇女的打扮,那些贵重的首饰也早就收起来了,高档化妆品自然也不需要了,她还刻意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吴翔的人应该认不出她了吧?

  李云斐低下头,不去看那个进饭馆的男人。男人却大摇大摆走到李云斐的桌前,在她对面坐下,死死地盯着她的面孔。李云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抬起头来,撞到了男人阴冷的目光。

  其实那男人并没有马上认出她来,只是觉得她的气质绝非普通农妇可比,依旧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可李云斐被盯得极不自在,忍不住呵斥:“你老盯着我看干吗?那么多空桌子,干吗非坐这儿?”

  这一开口就露馅儿了,李云斐哪里会说当地的方言?男人呵呵一笑:“李总改行当农民了?玩够了没有?跟我走吧,有人惦记着你呢。”

  说着,他站起身,伸手抓住了李云斐的手臂。李云斐奋力挣扎,可那男人力大无比,根本无法挣脱。与平日高高在上只能仰视的冰山美人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连她紧张的呼吸都清晰可辨,那男人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另一只手则用力把李云斐拽向自己,接着,脸也凑了过来。

  我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怎么这么眼熟

  李云斐又惊又怒,浑身筛糠,双手死死地抱着坤包,挡在自己和男人之间。可这丝毫无法阻止那个男人的靠近,她已经闻到了对方嘴里的恶臭,熏得她直想呕吐。

  危急时刻,她伸手摸出坤包里的瑞士军刀,狠狠地向那男人的腹部捅去,刀片全部没入,连刀柄都差点儿没入男人的身体。男人倒在地上,腹部殷红一片。

  李云斐愣怔片刻,快步逃出了饭馆。

  一辆路虎疾驰而来,在她身旁戛然停下。李云斐意识到来抓她的人肯定不止一个,顿时绝望了,两脚一软,差点儿瘫坐在地上。

  车门打开,跳出来的竟然是杨纲。李云斐喜极而泣,抱紧杨纲不肯撒手。

  杨纲急促地说:“先离开这里。”

  远处响起了警笛声……

  杨纲把车开出小镇,拐上了通往山里的路。

  李云斐长时间精神紧张,现在遇到了杨纲,有了安全感,身心放松了,全身虚脱似的沉沉睡去。

  杨纲漫无目的地向前开着,路两边林木森森、山石嶙嶙,不时还能看到潺潺溪水。杨纲突然觉得这里似曾相识。

  我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怎么这么眼熟?杨纲纳闷儿。

  转过一个山坳,看到了那棵苍劲的古松,杨纲明白过来,这是通往“崖边”工程山顶的路。以前勘查设计时,他曾多次来过这里,但不是从坡下镇的方向过来的。

  既然来了,索性去崖顶看看吧。

  离崖顶不远有个简易小木屋,是当初杨纲和同事们共同搭建,供临时歇脚用的。

  车开到木屋旁停下。李云斐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哪里?”

  “我的深山别墅。”杨纲说,“不远处就是‘崖边’工程的工地。咱们先到屋里休息一会儿,等你缓过劲来,再到崖边看看。”

  李云斐开门下车,四下张望,找到一处清冽的泉水。她洗了把脸,又把头发理顺,回到杨纲身边说:“我这样子,丑死了吧?”

  杨纲说:“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女神。”

  李云斐凄然一笑:“女神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楊纲拉着李云斐进了小木屋,屋里有一张单人床,上边有被褥。杨纲把被褥堆在墙根,让李云斐半靠着,这样可以舒服一点儿。

  两人一起坐下,李云斐斜倚在杨纲身上,浑身无力。“我……杀人了。”

  听李云斐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杨纲安慰她:“你是自卫。”

  “这个很难说清楚。再说了,那人是奔着我去的,还会牵扯出其他事情……”李云斐忧心忡忡。

  “什么事情?”

  “我以你的名义管吴翔要了一个亿,却没给他办事……”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能拿他的钱吗?”杨纲疑惑不解,李云斐为何自作主张变了卦。

  “我的公司竞标材料造假,被人举报,中不了标啦。”

  “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不想拖你下水……”李云斐的眼泪下来了。

  “别担心,还有办法弥补,把钱退给吴翔就是了。”

  “退不了了。”李云斐一声长叹,“那笔钱,有一大半我用来还债了,剩下的……咱们一起到国外隐居吧。”

  “逃避不是办法。”杨纲直言,“能还的钱先还上,其他的,我们一起承担。”

  李云斐的手机响了,接通电话,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最后无力地说了声:“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杨纲关切地问。

  “公司所有的资金都被银行冻结了。”李云斐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去自首吧。”杨纲劝她。

  “不。”李云斐坚决地说,“我杀了人,就算警方承认事出有因,但我还收了吴翔一个亿,很可能被定性为诈骗。你说,我要是落到警方手里,就算不被枪毙,这辈子还想从监狱出来吗?与其把牢底坐穿,还不如死了干净。”

  说到“死”,李云斐像是找到了解脱的途径,竟然有点儿小小的激动。她盯着杨纲的眼睛:“你愿意陪我一起走吗?”

  杨纲不想死,可看着李云斐哀痛欲绝的目光,竟无力拒绝。“我愿意。”

  李云斐凄然一笑:“今生未能共结连理,来生一定把路走好,早做夫妻。”

  她整理一下头发,拉着杨纲的手站起身:“我们去‘崖边’工地看看吧。”

  风轻云淡,草盛树稀,却有长长的藤蔓沿着老树的躯干缠绕着攀援上去,顶端交会在虬枝上,叶子簌簌抖动。

  草丛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李云斐缓缓坐到地上,凝视着草丛。

  杨纲坐在她的身边,看着面前两朵不知名的红花,花瓣绚丽润泽,在阳光的照射下,与青翠欲滴的叶片相映相衬,令人陶醉。

  杨纲想起来了,大学期间的一次野外活动,他和云斐就是看到了这种花朵,看得流连忘返,被队伍“遗忘”在了后面。领队老师发现后,派人回去找,遇见了也在找队伍的他们。他俩不好意思说看花误事,谎称李云斐腹痛。老师说腹痛应该报告老师,或找女生陪护啊,你陪着干啥?

  因为这事,班里就有了他俩在谈恋爱的传言。

  此刻,再次见到这久违的花朵,李云斐的目光中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但她还是站起身来:“走吧。”

  走了几步,李云斐突然问:“阴间也有这么漂亮的花吗?”

  “没有!你别瞎想。”杨纲慌忙答道。

  “你没去过,怎么知道没有?”

  杨纲无言以对,心中惴惴。

  “你紧张什么,说说罢了。”李云斐轻描淡写地说。

  崖顶的风大了许多。

  工程还没开工,四周阒寂无人,只有地面上用白色粉笔圈出的线条。

  李云斐站在悬崖的边缘往下看,杨纲扣紧她的手,以防她从崖顶坠落。

  下面小村庄已经搬迁,居高临下,只见树木点点,河水犹如宛延的细线。直觉此时彼处,远离了人烟。

  身后传来车声人声。惊回首,几辆车停在半山腰,一群人正向他们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赵馨雅,后面是杨纲的母亲、李云斐的父亲李葆傅,还有许多警察。

  杨母大声喊道:“小纲,不要做傻事,你们俩赶快过来!”

  李云斐喝道:“谁也不许过来!你们再往前走,我就跳下去!”

  人群止住了脚步。

  杨纲说:“赵馨雅,你可以过来,我有话问你。”

  李云斐不解地看着杨纲,杨纲对李云斐说:“这个女人害人不浅,我要当众揭穿她。”

  赵馨雅一身猎装,脚穿登山鞋,行动敏捷,身手矫健,和以前那个听话的小秘书判若两人。

  距离越来越近,李云斐急忙喝止:“就站在那儿,不许再往前了!”

  赵馨雅停下脚步。

  “吴翔怎么知道云斐在坡下镇,是你告的密吧?”杨纲咬牙切齿地问。

  “不是。”赵馨雅神色坦然。

  “怎么可能不是?我跟云斐通话时,你在旁边听到了。”杨纲压根儿不信她的话。

  “我是听到了,但没有告诉吴翔,而是告诉了警察。不信,你可以问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赵支队长。”

  “没错!”赵馨雅身后一个穿警服的男子大声喊道,“她担心李云斐的安全,请求我们保护。还要告诉你们的是,吴翔已经被收押。李云斐,跟我们回去吧,把事情说清楚。吴翔行贿在先,派人抓你、威胁你在先,这些法庭都会考虑的。”

  “云斐的红宝石,到底是不是你拿走的?”

  没等赵馨雅答话,李云斐抢先说:“红宝石在我这里。”

  说着,她打开随身的小包,取出一只镶有她照片的不锈钢挂件,不过,照片不是上次杨纲见过的海边那张,远景是青山绿水,近景是烂漫山花。打开挂件,里面果然有一颗璀璨的红宝石。

  李云斐把挂件合上,递给杨纲:“留作纪念吧,不论今后我在哪里。”

  不远处的李葆傅喊道:“云斐,你不要那么傻。是不是吴翔给杨局送钱,让你背锅?”

  李云斐大声说:“吴翔行賄,我骗贿,是我错了,与杨纲无关。行贿的事杨纲不知情,也没有帮过吴翔,你们可以查证。杨纲刚刚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他一直在劝我自首。”

  李葆傅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满脸憔悴:“闺女呀,你需要钱的话,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只要有,多少都会给你啊……”他说不下去了。

  李云斐目光复杂地盯着李葆傅:“李总,你仔细看看,我真的是你闺女李云斐吗?”

  她的声音冷冽而空灵,像是要拒绝一切人间的情感,又似乎惦记着所有的亲人与至情。李葆傅愣住了,杨纲愣住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李云斐突然挣脱杨纲的手,跑到崖边纵身跳下。

  杨纲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云斐——”

  他飞扑过去想要拉住李云斐,却一把抓了个空。因速度过快,他收势不住,也跟着一头坠向崖底。

  赵馨雅一个箭步冲到崖边,抓住了杨纲的裤脚。但杨纲下坠的力道太大,而赵馨雅的分量轻,又无处借力,身体在粗糙的岩石上滑行,衣服磨破了,脸、手臂被划伤,血迹斑斑。

  杨纲在下面喊:“你不要跟着我陪葬,不值得!”

  赵馨雅却不肯松手,她一只手拉着杨纲,一只手攀住一块突出的岩石,脚尖尽量内扣,寻找着力点。下坠的势头终于止住了。

  身后的人们及时赶到,把他俩拉了回来。

  杨纲只是皮外伤,并不严重,但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

  出院后,杨母让他去感谢救命恩人赵馨雅。

  杨纲纠结:“赵馨雅是救了我,可她也帮吴翔干了不少坏事。”

  杨母说:“你冤枉她了,她是个好姑娘。”

  “她是什么人您怎么知道?有些事是我亲眼所见。”杨纲压根儿不信。

  “眼见未必为实。”

  杨纲没有被母亲说服。他被吴翔下套迷晕那天,赵馨雅也出现在那家酒店里,估计她跟这事脱不了干系。而且,她还把那些照片放到他办公桌上,替吴翔威胁他。赵馨雅是个什么人,他太清楚了。

  杨母沉下脸:“你根本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次也是赵馨雅救了你。”

  “她救我?她把我坑得够惨的了。”

  “你还好意思说。国家把上百亿资金交给你掌控,你就应该谨言慎行。虽说有人设局,可你要是没有迷失心性,不贪图什么,也入不了局。你想想吧,你是怎样留在宾馆房间,和那个女人深夜独处的。”

  杨纲辩解:“可是我们也没做什么,就聊聊天。”

  “那是因为有赵馨雅啊!”杨母有点儿激动,“上天真是待你不薄,给你派来一个赵馨雅做秘书。”

  杨纲怀疑赵馨雅给母亲灌了迷魂汤:“我以前的确很信任她,但是现在不会了。妈,您也被她忽悠了。”

  杨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照片,是吴翔找人拍的。馨雅发现吴翔给你做局,及时报告了警方,让你躲过了一劫。警方缴获照片后,因为案子还在侦办中,不便出面找你,就让馨雅寻找合适的机会,告诉你那天的真相。馨雅一个姑娘家,觉得难以启齿,就挑了几张照片放在你办公桌上,希望你能及时醒悟。当天你要去酒店见李云斐,还是晚上,馨雅觉得不正常,担心你鬼迷心窍,再次落入圈套,所以及时通知了我。幸亏有馨雅帮你,不然的话,你已经身败名裂了。”

  这番话让杨纲深感意外。

  “孩子,心里有道岗,守住正念,才能远离不正当的欲望。”杨母说,“走吧,去看看馨雅,也让她给你说说详细经过。”

  两人来到赵馨雅家,杨母郑重地说:“馨雅,我带犬子来给你赔礼道歉了。”

  杨纲跨前一步,俯首鞠了一躬:“小赵,谢谢你救了我。”

  赵馨雅连忙闪身避开:“杨局长,这可不敢当。”

  “你为我做的这些事,不论怎么感谢都不为过。”楊纲态度诚恳。

  杨母说:“她现在可不是你的秘书了,是纪委、监察局联合派遣的‘崖边’项目总监理,不归你管。”

  赵馨雅补充:“杨局,提前向你透露个消息,你的工作也会调整,可能主要负责‘崖边’项目的技术管理,你等组织部门的通知吧。”

  落座之后,杨母说:“馨雅,你给他讲讲那天吉乐酒店发生的事。”

  赵馨雅说:“那天你去见吴翔,我觉得吴翔没安好心,就赶了过去。正好撞见冯建,我就设法套出了他的话,得知吴翔果然要算计你,就报告了警方。经侦支队派人来到酒店,派人潜入你的房间,对你暗中进行保护。”

  杨纲的冷汗又下来了。当时他一门心思都在小美身上,哪想到房间里还有别人?总统套房那么大,藏个把人真有可能。到现在他都想不起自己和小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见过那些照片,但他一丝记忆都没有。如果他真的干了什么丑事,不是都让人看见了?

  赵馨雅继续说:“小美在那瓶康帝干红上做了手脚,确切说,是在酒杯上。你的那只酒杯内壁涂了特效安眠药,等你昏睡过去,她就开始设计照片上的那些情节……”

  杨纲满脸通红,狼狈不堪。

  “小美的同伙进屋给你俩拍照时,警方采取了行动。她俩一出门,就被警方抓获了,那些照片也就落在了警方手里。”

  “真是太惊险了。”杨纲倒吸一口冷气,“万幸照片被警方截获,要是被吴翔得到,我就身败名裂了。小赵,之前我误会你了,真对不住。”

  但他还有些疑惑未解,又问道:“你跟我妈怎么会关系这么近?我记得第一次带你见她,她还不待见你,把你当成小三呢。”

  赵馨雅脱口而出:“那要从你想非礼我说起了。”

  杨纲尴尬地看了母亲一眼:“我那天喝多了,鬼迷心窍……”

  赵馨雅意识到,在杨母面前,要给杨纲留点儿面子,干脆把那段故事跳过。“我那时觉得你人品不好,认定你给阿姨的信封里是银行卡,是你贪污的钱,就暗中寻找你违法乱纪的线索,还把这事告诉了我哥。但我哥不信,说阿姨不会帮你藏钱……哦,你还不知道,我哥当初是阿姨的学生。”

  杨纲心里嘀咕,我妈怎么什么学生都有——直到现在,他还以为赵馨雅的哥哥是吴翔的马仔。

  赵馨雅继续说:“我哥让我直接找阿姨问个清楚。”

  杨母接话:“我当时听馨雅一说,简单问了问情况,就把信封交给她,让她自己打开看。”

  赵馨雅笑道:“阿姨,您简直就是一流的侦讯高手,明察秋毫。哪里是简单问了问,您是把我问了个底儿掉。”

  也正是因此,她取得了杨母的信任。

  杨纲问:“所以,我妈就都告诉你了?”

  “是啊,我看了信封里的东西,是一张浅黄色的信笺,还有一个U盘。”

  那张信笺,是杨纲写给母亲的。他在信上说,自己手握一定的权力,身处名利场中,不义之财唾手可得。一念之差,就有可能迷失本性,铸成大错。如果母亲发现这种苗头,务必敲打约束,防患于未然。

  赵馨雅说:“看了这封信,我改变了对你的看法,答应帮阿姨监督你。其实,起初我是不想答应的,你犯不犯错误,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阿姨的良苦用心让我感动。你有这样的母亲,应该感到骄傲。阿姨还说,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需要监督,需要约束。有多少人,他们的人生起点比常人高,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就因为缺少监督,利令智昏,欲壑难填,康庄路被他们走成断头路,还执迷不悟,悲剧就那样造成了。就像李云斐,多漂亮的女人,多优渥的条件,可一步走错,就再也无法回头……”

  提起李云斐,杨纲不免黯然。

  杨母说:“我不但给馨雅看了那张信笺,还告诉她,信封里的那个U盘,也是你的防范措施。”

  竞标公司的实力与信誉调查评价,是局里避开招标公司请外地专业机构做的,是招标的双保险。这些资料会影响定标结果,为了保密,很多关键数据局里只有杨纲一个人掌握。杨纲担心数据外泄,给文件设了密钥,只有把信封里的这个U盘和工建局纪委书记保存的U盘同时插入专用电脑,按下杨纲的指纹,文件才能打开。

  “我看到过你办公桌抽屉上贴的纸条,知道你的初心,”赵馨雅说到“初心”二字时加重了语气,“知道你是一分一文也不想贪的。可是,人总是时时面临考验,面临选择,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比如老冯头儿那三十万……”

  想起那三十万,杨纲仍心有余悸。如果不是自己一瞬间的犹豫,与吴翔的瓜葛也许就能避免。不去酒店见吴翔,李云斐也不至于香消玉殒。

  李云斐临终前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在杨纲想来,是不愿连累、抹黑亲友吧。越是如此,就越是让杨纲心痛……

  死者已矣,没有办法起死回生,况且是她自己走错了路。殷鉴不远,他还要引以为戒,去做今后的事,走今后的路。

  老冯头儿的那三十万,曾是他的一个心结,因果虽已知晓,过程却还糊涂着。

  赵馨雅告诉他:“你给老冯头儿送钱,袋子上的‘老冯头儿30万’是我写的。没想到,这几个字在确定三十万的去向,为你洗脱嫌疑上起了作用。还有,从财务领出这三十万时,财务没有包装加封,是我点数后打包捆扎的。后来警方在包装纸上检测到了我的指纹,也给银行鉴别冯建那三十万的来源提供了佐证。”

  看来,赵馨雅的确是处处在帮自己,可杨纲心里的疑惑还没有全部得到解答,尤其是她和吴翔之间的关系,还有,她哥哥不是吴翔的手下吗?

  杨纲字斟句酌地问:“你跟吴翔很熟吧?”

  尽管如此,赵馨雅还是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她在帮杨纲的同时,也在帮吴翔做事。赵馨雅心怀磊落,没有在意杨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坦然说道:“吴翔涉黑,警方早就在秘密调查他。得知他参与了‘崖边’项目的竞标,警方提出让我协助。我就跟他虚与委蛇,寻找他的犯罪线索。顺便告诉你,他给你的那张一千万的银行卡,你没接,他也没拿走,扔在总统套房的茶几上,小美偷偷揣兜里了,后来被警方查获。”

  “原来如此。”杨纲点点头,“但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丢失红宝石的那天,在我办公室,你看到窗外有黑影闪过,下楼后发现什么了吗?”

  楊纲一直觉得这事扑朔迷离。李云斐跳崖前给他的红宝石,过后他仔细审视,总觉得与办公室里丢失的那颗有微乎其微的区别,似乎颜色稍显幽暗,不那么明绚,心形的尖好像也过于圆润。但原先那颗宝石他也只是见过一次,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他并不能肯定。

  “旁边那个单元,有个工人吊着绳子擦洗外墙和窗户,就这么简单。”赵馨雅说。

  “那颗宝石真的不是你拿的?”

  “那天我的确在你的办公桌上找过文件,可我只翻看了上面几份,你们俩的眼睛一直防贼似的盯着我,你说我有可能做手脚吗?”

  杨纲想想,确实如此。如果不是赵馨雅,那就是李云斐贼喊捉贼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答案……

  杨母看他们谈得差不多了,提醒杨纲:“洁茵近期回来,你的事她也听说了。你们俩要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有误会就解释清楚,有什么问题,也要商量着解决。”

  杨纲点了点头,他转向赵馨雅,真诚地说:“小赵,真是太感谢你了。”

  赵馨雅看着他曾经的上司。今天他穿了在正式场合的装束,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以示郑重。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连日来的变故,给他原本光洁的额头刻上了几道浅淡的皱纹。此刻,他一脸解悟后的坦然,诚得清澈,悔得酸楚,还有难以掩饰的深深的痛。

  她曾经崇拜他的才华,他能够一眼看出别人辛苦一个月设计的图纸有什么问题;她曾经欣赏他的领导能力,让局里的工作井井有条、事业稳步发展;她也恨过他,但这种恨,被他给母亲的那张信笺化解了。

  他一度受到诱惑,险些万劫不复,让他离开局长的岗位,是组织上的正确决策。她也知道,他这一离开,意味着从此他在仕途上会止步不前。她为他感到惋惜,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觉得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犹豫良久,罢了,无从安慰,那就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倒是杨纲在安慰她:“新官上任,我帮你撑台面,有什么问题不好解决,我来给你出谋划策。在局里工作那么多年,各个部门的水有多深,我都门清。”

  赵馨雅轻叹一声:“其实,我曾想离开工建局的,我哥没同意,我也没坚持。”

  “你哥到底是谁?”赵馨雅这个神秘的哥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抓住这个机会,杨纲赶紧提问。

  “是我。”门口有人应声,一个魁梧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

  原来,他就是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赵支队长。他告诉杨纲:“我们发现有人盯上了‘崖边’项目的资金,正好馨雅在项目组,就请她帮忙留意。联系上老师后,也是为了保护你,就没让馨雅离开。这丫头从小脾气倔,她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杨纲羞愧满面:“我距离违法乱纪就差那么一点儿;思想有过,止步还算及时。欲望诱人沉沦,幸亏有你们兄妹和关心我的大家,我才没有坠崖,可我已经到了悬崖边上啊……”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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