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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洪拜谒陈子昂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啄木鸟 热度: 17175
杨献平

  

  数棵黄桷树,主干弯曲如人生,枝叶庞大,茂盛似万物,更像这人间。一个人没了,另一个人来。一群人消失了,另一群人覆盖。所谓生生不息,众生如草,情景大抵如此。那一座看起来宽阔、安静的墓冢,沉浸在一片阴凉之中,一块不怎么庄重的墓碑上写着“唐右拾遗陈伯玉先生墓”,集的是启功书法。墓前有一块石板,几支柏香的残肢长在一堆灰土里,似乎笔管脱落的几点红漆。靠近墓碑地界歪斜着几只空酒瓶子。我至墓前,先是抬头仰望,目光如一条攀援的蛇,从墓碑向上,到碑顶,再看到那些纠集在一起的黄桷树枝,叶子们相互簇拥,从不同的根部,探向共同的天空。

  天空无云,赤裸的蓝,好像倒扣的旷古大梦。我上前,鞠躬,鞠躬,再鞠躬。身体弯曲的时候,内心掀起一阵飓风,狂放、极致,感觉整个人都像是时间这一无尽之物当中的一片丝绸,或者一张竹简,在剧烈的飘荡之中,似乎有一种身心俱伤的撕裂与痛感。在来射洪之前,对于陈子昂,我是轻慢了的。总以为,所谓陈子昂,不过是盛唐开启之前的一个偶尔以诗歌开先声的诗人而已。他那首《登幽州台歌》似乎也是率意而为,偶然而成,凑巧和天赋其时的结果。

  我站立不动,满心愧怍。斯时,日光虽然没有直接打在身上,伴随着蒸汽的龙头山连草木都在流汗。几分钟之后,一种莫名的疼痛感从脚底升起,好像大地的骨刺,一下子就扎进了我的身体,不由得轻轻“哎呀”了一声,才发现,双脚居然麻木了,头脑也有些发晕。我再一次鞠躬,用自己毕生的虔诚,向这一位先贤大师,致以一个后人全部的敬意与爱意。我默默地想,这陈子昂怎么会生在射洪?他家道殷实,本人堪称巨富出身。至于其家族发迹之途,大抵是垄断了当地的食盐销售网络。

  盐和铁,是王朝的经济和军事命脉,前者关乎天下民生,后者用以锻造兵器。兵和民两者之间看起来大相径庭,一安分守己,一杀戮征战,而本质上一衣带水。“寓兵于农”,无论府兵制、征兵制、募兵制和卫所制,军人的最初来源,绝大多数是农民。控制盐和铁,其实也在控制普罗大众和军事政治。陈子昂父亲名陈元敬,“世高貲。岁饥,出粟万石赈乡里举明经,调文林郎。”不论什么年代,社会资源的分配都是有章可循的。这可能是一种原罪,但也是社会常态。

  斯时唐帝国之下的射洪,大抵是偏远的。一千多年后,我来到这里,心里一直对“射洪”这一地名感到讶异,当地陈子昂研究会会长谢德锐先生说:“《元和郡县图志》中说,‘县有梓潼水,与涪江合流,急如箭,奔射江口。蜀人谓水口曰洪,因名射洪。’”我才释然。古人在形容山川及万事万物在某些地方、时刻的形状之能力,确实高妙。关于梓江和涪江,我们在去拜谒陈子昂墓的山间公路上看到,两江于城外合流,其状浩然,流势虽然没有大的变化,但清浊分明,浩浩汤汤,滩涂之中,田地葱绿,远山虽然不高,但座座、道道皆起伏有形,宛如龙奔于平江沃野之上,虽整体平稳,可也变化多端。

  由此看,我也觉得,射洪此地,山连水环,丘陵纵横,肯定是良好的生存之地,其地质肥沃,气候温润,必有贤能者于此崛起,而秀丽之地,也必养文气、拥麒麟。《新唐书·陈子昂传》中说:“子昂貌柔野,少威仪。”“好击剑。”先后两次不第。其父亲让其习武,目的仅仅为了改变其孱弱体质,免于夭折。

  年少的陈子昂照例纠集友众,于射洪的街道上耀武扬威。我始终觉得,每个男人在年少时代,肯定都有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侠梦。而整个唐朝的政治风气也是文武双修的。李白、狄仁杰也都是剑术高手,武学渊源甚深。此时的陈子昂,大抵也是一个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血气少年。在以往的生活当中,刀剑无眼,挑来刺去,难免失手。直到忽有一日,其路过一所私塾,闻人高声朗诵曹孟德《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人在某些时候,是可以自行觉悟和超脱的,《六祖坛经》中所说的“一念心开”大致就是此意。至此,陈子昂的人生峰回路转,由兵刃与击杀之术,断然转入“立德立功立行”“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之千古精神与文化的恢宏之途。

  如此宏大的人生理想,贯穿了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的世俗理想与精神历程,尽管有些句子和经验是陈子昂逝世后数百年才有人提出来的,但陈子昂及其像陈子昂一样的知识分子、士者与先贤大哲,却一直在恪守和实践。如孔子“齐家、治国、平天下”、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等等,至今仍旧让人心潮澎湃,心神向往之。近些年我也逐渐认识到,一个人生于世上,仅仅为自己而活,沉浸在“物”和“欲”之中,是最大的失败。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最高贵且卓越之处就在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人生当中所有的大转折,都是从内心的大觉醒、大彻悟开始的。《黄帝内经·素问·灵兰秘典论》说:“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陈子昂突然厌倦了这种舞刀弄棒的粗暴和简单,觉得自己应当改换一种生命方式,他可能也知道,凡是以武力摧毁的,不管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换来的永远是仇恨,甚至更大的残暴与杀戮。而文化、教化和德育,改变的是人的心灵,提升的是人的道德与理想主义,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精神导引与思想赋予。

  草木葳蕤、日光普照的射洪,陈子昂瞬间重生,果断放下寒光闪烁的利刃,谢绝过往的旧好,专心潜入书本之中。这样的一种人生姿态,注定了他的不同凡响。四年后,陈子昂辞别父母,带着足够的银两,前往俨然是国际大都市的长安,在“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人生开局阶段,陈子昂的功名之心再也掩饰不住。他可能也知道,一个人再有抱负、雄心与才能,必须要掌握一定的资源,以正当的方式,才能很好地加以实现,所谓壮志得酬,否则,只能像后世夸赞陈子昂的李白一般,终究只能混迹荡荡江湖,以满腔的才情,在山水之间,以诗歌的方式,抒发给山河日月与星空旷野。

  从事后的角度看,所有的磨难都是一种先知先觉的教益和提醒。这个初出故乡射洪的年轻人,在长安以重金购琴又粉碎的富家子弟,一时间名声大噪,成了当时长安明星一般的存在。落第之后,陈子昂沿着当年的道路,出长安,经三峡,再回故里。此时的他,已经是一个刻苦的读书人了。

  来拜谒陈子昂墓之前,我便随着当地作家诗人李俊、王海全、李龙剑、李德福、张华等师友,拜望了陈子昂读书台。武东山上,有一千年道观,名曰“金华观”,其中道教神灵众多,可谓气势威严。其围墙为一条蜿蜒长龙,由山脚逶迤直上山顶,蔚为壮观。陈子昂读书台旧址其时称为陈家书院,建于唐代,后世射洪之地方官迁移改址。今之所谓的陈子昂古读书台,不过是一处旧址并两尊栩栩如生的铜像。塑造的陈子昂俊朗、挺拔,还有些英武之气。这可能是后世之人的想象和情感上的赋予。

  我始终坚信,大地上所有发生过的人和事,无论多么久远,他们所蕴含和凝聚的那种独特的气息都不会消散,有心人来了,就一定会隐隐地感觉到,可能不会太明显,但必然能觉得一种缭绕身心的东西。陈子昂就是如此一位创造精神巍然、迥然的人。

  我們几个在他当年读书台一边的凉亭上小坐,虽然溽热难耐,但在俯瞰涪江和梓江时候,只见江面壮阔,大水泱泱且明净,在平原之上纹丝不动,而水面之下却是暗涛奔涌,滔滔流逝;茂盛的草木于山体上蔓延天涯,苍翠绵长。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想起那些已经消失了的旧人旧事,尤其是先贤、大师于此的天地造化、山河赋灵之浑然天成和道法自然般的宿命与天命。

  进士及第的陈子昂(公元684年)先是在麟台(秘书省)供职,乃武则天当政后改称的一个官署名。这一年,高宗李治驾崩,欲运回长安安葬。陈子昂上书说:今天下疲,多地受灾,此去长安,路途山重水复,役民损耗,不宜如此。他进一步说:“且天子以四海为家,舜葬苍梧,禹葬会稽,岂爱夷裔而鄙中国耶?示无外也。”武则天“奇其才,召见金华殿。(陈子昂)占对慷慨,擢麟台正字”。这是陈子昂第一次出人头地,及至武则天临朝称制,陈子昂再次上书祝贺。

  陈子昂这一做法,令人费解。在当时,几乎所有正直臣子都在劝阻或者设法让武则天打消君临天下的野心,以陈子昂人品论,断然不可能不遵正道,与武后及其一干佞臣同流合污的。我的依据有二,一是陈子昂最终被武三思之爪牙段简构陷下狱,忧愤死于监牢。倘若此时的陈子昂与武氏家族有染,定然不会屈居一个八品的麟台正字和七品下的右拾遗,武三思也不会指示段简处心积虑陷害于他。二是据《新唐书·陈子昂传》所载:“子昂之见捕,自筮,卦成,惊曰:‘天命不祐,吾殆死乎!’果死狱中,年四十三。”这说明,陈子昂也是一个很好的卜者,对于武周代唐,他或许也认为此乃天命,便上表,以示天道。

  早在金华观陈子昂读书台参观时,见一处石壁上有七贤寻仙的字样,大抵是在故乡射洪期间,陈子昂也喜好寻仙问道,曾经与当地好友结伴访名山,寻幽静洞府,以期奇遇。陈子昂大致也是一个道家和仙道爱好者甚至笃信者,这从他《感遇》系列诗作当中可以看出,“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从这一点来解释,作为一代人杰和“唐诗之祖”,引领一代诗学变革的天才,为什么在武则天以周代唐之时,冒天下之大不韪,上表祝贺的原因,完全行得通。

  随后的契丹反叛,是武周时期的一个重大军事事件,随军出征的陈子昂尽管在军中向其统帅武攸宜提出了建议,但武攸宜、武三思等人,空有其位和血亲之便利,军事政治才能平平。武周军队溃败,陈子昂献策进言,陈述利害与用兵之道,武攸宜称谢,但不予采纳不说,还将陈子昂降为军曹。此时的陈子昂,方知自己一颗赤心,只是空谷跫音、旷野自语罢了。遂再不复言。这一次,陈子昂碰巧登临幽州台,山川之中,万物萧瑟,多少古今之事,都化作乌有,唯有天地亘古,迢遥博大,无物可依。联系到自身之遭际,陈子昂心中慨然且孤愤,由此,千古之《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横空出世。此诗若万米高空轰然之绝响,空空暗夜寡寡之喟叹,至今振聋发聩,令人心颤,念之诵之,顿觉世事虚妄,万般凄怆。许多年前,在说今人昌耀之“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之诗句时,曾将之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视为古今两颗伟大与苍凉之心,时隔千年的彼此呼应。

  这样一位心有天地、百代之光阴者,《新唐书·陈子昂传》居然说他“资褊躁”,即性情暴躁、气量狭窄的意思。然而,我观其诗文、奏疏,只觉得陈伯玉乃伟伟一豪杰,赳赳大丈夫者也。在给武则天的奏疏当中,陈子昂观天下、论边防、民族、内政、用人、教化民众、养国家元气等等,无一不述,无一不精当,且富有远见卓识,切中时弊。可惜,他终究是一介书生,一位生猛的诗人。在长安为官期间,素常陈子昂交好的,只有陆余庆、王无竞、房融、崔泰之、卢藏用、赵元等人,其中有些最终位居刺史和御史。倒是他陈子昂,右拾遗者,不过一个七品官员,相当于现今的副厅而已。

  “天下有危机,祸福因之而生。机静则有福,动则有祸,百姓安则乐生,不安则轻生者是也。”读陈子昂文,胸中激荡,块垒飓风,摧枯拉朽。其诗歌铿锵,如弹骨,其文章忧患民众,若大江奔流。天道义理,言辞沛然。对于右拾遗的官位,陈子昂始终不满意。他多次上书武则天,陈述政治主张,以求天下大安,生民有福之外,大抵也想擢升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好施展他的才能与抱负。所谓以寸身匡济天下,以雄才经略河山,为国分忧,为万民谋福祉。此乃古仁人志士之终极大志,不唯独陈子昂。而其怀才不遇,又不肯高攀谄媚于当世权贵,也是其品行高洁之有力佐证。

  如今的陈子昂墓园之前,建设了陈列馆,以纪念这位出生于射洪,而今仍旧以诗文惊艳天下、令人敬仰的一代“大师”与政治家。浏览陈子昂陈列馆时,我一再鼻子发酸,子昂有诗云:“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平生闻高义,书剑百夫雄”“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他也作文说:“然臣恐将相有贪夷狄利,以广地强武说陛下者,欲动其机,机动则祸构。宜修文德,去刑罚,劝农桑,以息疲民。蛮夷知中国有圣王,必累译至矣。”

  如此的语言,虽然时空遥迢,早已物是人非,但其赤心与雄心,依然有着强大而凌厉的感染力量。默诵到动情处,我不由得喉头哽咽,泪流满面。心想,这陈子昂,不仅仅是一个先贤、先师,更是一位神灵,用他流传不朽的诗文,尤其是诗文当中的胸怀、大爱,以天下为己任,以生民为我父母兄弟姐妹之精神,仿佛最为锐利而又柔软的光束,在千百年后的现在,一道道地进入我的身心和灵魂。我也觉得,真正打动我的,还是陈子昂等古代知识分子之热血丹心,特别是他们那种积极的,投身于家国的进取意识和致力于万民安泰的理想主义精神。东汉名士李膺有言,“欲以天下致是非为己任”。这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理想主义和至高的道德境界。与孔子“士志于道”、曾参“士不可以不弘毅”一脉相承。

  烈日之下,陈子昂有些荒凉的墓冢愈发沉寂,知了的叫声震天彻地,杂草之中的野菊花黄而艳丽。从陈列馆出来,再到陈子昂墓前,我连呼后悔,怎么没带酒水和柏香来?只好点燃一根香烟,倒插在子昂墓前。香烟袅袅,燃烧极快,没有中途熄灭。我有些欣慰。这大抵是子昂先生九天有灵,知晓我这样一个藉藉无名之后辈对他的敬仰与热爱之情吧。

  低头走路之间,当地的一位诗人说,早些年间,这里有一位守墓者,姓胥,哑巴,家在附近一个村子里,其父也曾是一方富户,很仁慈,罹难不久,其母也消失不见。余下其孤苦一人。限于自身条件,这胥姓老人终生未娶。自家房子倒塌后,即寄身于此,每日为陈子昂扫墓。其生平好酒、好烟,常喝得酩酊烂醉,卧于街头。每有人来拜谒陈子昂,便坐在老房子门前,脸带笑意,默看游人鞠躬、洒烈酒、燃柏香祭奠。也有人说,这胥姓老人常问客人要钱买烟酒,颇受诟病。我却以为,前来祭拜陈子昂的人都应当主动给他一些零花钱的,投诉这位老人的游客,未免气量狭窄了。

  这样一位哑巴守墓人,历经了诸多苦难,单身无依。只有一个姐姐,嫁在附近村子里,有时来看看他。而他能够为陈子昂守墓,大致是源自一种冥冥中的呼应。在当下年代,陈子昂为常人所道,尽管不寂寞,但真正为其守墓,用现世之身守望和服侍一个远古之人的灵魂,其中的因缘,有巧合的成分,也有命定的意味。我倒是想给那胥姓老人几百块钱,可他已经去世多年了。不免唏嘘,也觉得,这位有故事的老人,上天令他出生即不能言语,一定赋予了他其他更重要的职责或使命。

  就像陈子昂,其生,似乎只是为了变革中国文学,为盛唐诗文做先锋的;其命短,而功德存焉,光照千年!《新唐书·陈子昂传》中说:“唐兴,文章承徐庾之风,天下尚祖,子昂始变雅正。”柳公权叹曰:“能极著述,克备比兴,唐兴以来,子昂而已。”《唐才子传》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而追慕陈子昂的杜甫更是盛赞其曰:“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射洪陈子昂研究会的谢德锐先生说:“杜甫流寓四川期间,专门来射洪拜谒陈子昂,并作诗数首。”

  其实,我也想效仿杜甫,子昂、杜甫何许人也?但我只是一个生活在当代的无名后辈,子昂、杜甫之后,多少伟大的诗人来了,肯定也作诗了,但能够留下来的,却微乎其微。对于陈子昂,非有大胸襟、大境界,非与之匹敌之天才不可为诗文,即便勉强涂鸦,也会当场灰飞烟灭,徒增笑话。我来射洪,仅仅是为了拜谒这位一代雄才,也思谋着从他的人生履历与诗文之中,寻求自我成长之道,更力图能够在他身上勘探一点儿天地秘籍与精神光照。

  对于陈子昂,其生当时,也不当时。当时的是其诗文。不当时的是他的政治理想或者说主张。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可能尽善尽美、左右兼得。陈子昂既为一代文雄,便不可能再予之治世能臣与封疆大吏了。和他同时代的赵儋(曾为鄜坊节度使)在《故右拾遗陈公旌德之碑》文中说:陈子昂才能虽高,但却不合于时宜,才能堪比尧舜,可是运气太差,生不逢时。欧阳修说:陈子昂委身于武后,且献计献策,这种行径,为人所不齿,质疑他多次上表赞武周代唐的合法性、正当性。欧阳氏对陈子昂的谴责与嘲笑,大抵有些过分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陈子昂也不例外。他英年早逝,且冤死狱中,是为大不幸。而构陷他的段简,一说受武三思指使,一说贪图陈子昂的家产。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的龌龊,也是对陈子昂之高贵、天才的反衬。武则天时代,酷吏横行,告密之风弥漫朝野,也是这位女性皇帝不自信的表现。陈子昂与其之前的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显然走的是两条不同的人生和政治道路。在时代当中,知识分子始终左右為难,陈子昂能够在当时迅速作出判断,并给予武则天支持,从现在的角度看,可能出自真心。然而,他的理想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助力,反而备受后世诟病。

  韩愈在《唐才子传》中说:“呜呼!‘古来材大,或难为用’,‘象以有齿,卒焚其身’,信哉!子昂之谓欤?”这大致是对陈子昂人生最贴切的评价。但相对于诗文,以及中国之文化文明与其卓越的创造力,陈子昂之贡献,显然是远超武则天及其一干臣僚及后世诸多人等生前所有作为的。老子《道德经》说:“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对此,我深以为然。并在陈子昂墓前轻声背诵过。我想,他可能会听到的,而且也会会心一笑,说不定,他还在天空某处,伸出虚无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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