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老警和警二代
尽管老唐和石晓琳都戴着口罩,因为来之前他俩在微信里和梁处长视频过,所以刚走下飞机舷梯,就被在停机坪上等候的梁处长认了出来。梁处长和一位姓白的年轻女民警快步上前将他们迎上车。石晓琳迫不及待地问梁处长,壮壮他真的没事吧?
坐在她旁边的小白说,阿姨,您不用担心,我们唐队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石晓琳勉强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作为一个母亲,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老唐侧脸看看强忍着泪水的石晓琳,轻轻拍拍她的手,有意岔开话题,梁处长,我们不用隔离吗?
梁处长扭头说,按我们这里的防疫政策,凡是来自中风险地区的人都要隔离。不过您和阿姨属于特事特办,我们局领导专门去防疫指挥部沟通,为你们申请了绿色通道。
谢谢!石晓琳说,我俩的健康码一直都是绿码,还有四十八小时核酸阴性证明。
小白说,没事的阿姨,我们这边属于低风险地区,您和叔叔在车里可以把口罩摘下来,会舒服点儿。
汽车驶离机场路之后,老两口都不再说话,但是表情各异——老唐故作轻松,石晓琳则满脸焦虑,双手紧紧抓着老唐的胳膊。
为了缓解车内的气氛,梁处长转过头问老唐,叔叔,我听壮壮说您还没退休?
老唐说,快了,还有两三年。
梁处长由衷感慨,真是老当益壮!我知道阿姨退休了。
石晓琳说,是的,我比你叔叔大八岁,我都退休五年了。
小白不免讶异,阿姨,您看上去可比叔叔年轻,顶多五十岁出头儿。又说,对不起啊叔叔,您是老当益壮。
来自小白的夸奖,并未减轻石晓琳的忧虑,她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一组数字:三十二——三十二——
老唐是三十二岁那年出的事,壮壮今年刚好也三十二岁,也出事了。老唐出事的时候是刑警队的中队长,壮壮年初也被提拔为中队长,这些究竟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种无法逃脱的定数?
由于老唐和石晓琳坚持不去酒店住,非要在病房里陪儿子,梁处长只好去跟医院协调,在壮壮的病房里加了一张一米二的床,满足了老两口的要求。
趁石晓琳去送梁处长和小白,老唐掀开壮壮的被子,右手四指并拢,像步调一致的排雷工兵,在壮壮的前胸和腹部小心翼翼地探查着。
壮壮伸手抓住老唐那四根即将移至肚脐眼附近的手指,嘻嘻笑,都拆完线好几天了,开始长肉芽,痒。
这会儿你妈不在跟前,你给我如实交代,怎么受的伤?
亏您还是老刑警,警察受点儿小伤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从胸脯到肚子,大大小小七八处伤,你最好亲口告诉我,别让我去问你们领导和医生,我保证不叫你妈知道。
壮壮从床头柜上的饭盒里捏起一块锅包肉丢进嘴里,边嚼边说,爸我跟您说,现在看,疫情也不完全是坏事。我们手头的那个案子跟了差不多一年了,原计划是等境外毒贩来提货时一网打尽,那天忽然接到情报,说因为我国疫情防控太严,境外的毒贩不敢来了,要求这边的卖家把毒品送到边境,价格翻倍。这边的卖家还不知道早就被我们盯上了,但防疫无死角,一遍一遍拉网式的走访调查,让他们慌了神,打算把已经制成的冰毒转移出去。因为情报没说毒品转移的具体时间,处里就派我带几个兄弟在制毒窝点附近二十四小时蹲守。上个月12号凌晨两点,我发现有两辆车突然从制毒窝点开出来,前边是一辆快报废的中型面包车,后面是一辆雷克萨斯越野车。两辆车的车窗都贴着深色的膜,我使用夜视仪也看不清车内的情况,在向指挥部报告之后,我决定重点拦截那辆越野车。在抓捕越野车里的毒贩时,一个毒贩把一枚点燃的爆炸物扔到一个兄弟的脚下,我来不及多想,冲过去趴在了爆炸物上面。
老唐眉头紧蹙,完了?
壮壮说,完了。
你这是跟我轻描淡写,实际情况不可能像你說的这么简单。
是我现场指挥失误,上当了。原来毒品都在那辆不起眼的面包车上,等我们大队人马赶到时,面包车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后来呢?
后来,肯定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面包车被我们追得无路可逃,在海边的一个渔码头自行引爆,连人带车,包括车上的毒品一起灰飞烟灭了。
老唐摇摇头,我感觉还是不对劲,既然你们事先已经知道制毒窝点里藏有成品冰毒,为啥不直接把他们端掉?
为首的两个制毒分子都是搞化学出身,不用麻黄碱就能制造出一种新型冰毒,而且还精通制造炸药。情报说,他们把打包好的成品冰毒都捆绑了相应剂量的炸药,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会立刻引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等到他们和买家完成交易解除引爆装置的那一刻实施抓捕。
石晓琳回到病房时,壮壮刚吃完最后一块锅包肉,拿起纸巾边擦嘴巴边说,过瘾,我老爹的厨艺天下无敌!
老唐说,无什么敌,是你这两年没回家,馋的。锅包肉得出锅就吃,外焦里嫩。这会儿口感和味道肯定都变了。
壮壮说,好在是空运,口感虽然差了点儿,但味道还没变。
石晓琳脸上荡漾着母性的光辉,你爸是掐着点儿给你做的。局里的车到咱家楼下快五分钟了你爸才把锅包肉装进饭盒。到机场的路上花了一个小时,排队登机又差不多一个小时,飞机从起飞到落地又三个半小时,你们处长和小白接我们到这儿又半个多小时,他们走了你才吃,又隔了一个小时,前前后后八九个小时,不变味才怪。
壮壮打了个饱嗝,有这顿锅包肉垫底,我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出院了。
老唐指着壮壮说,小子,你别吃两块锅包肉就撑得忘乎所以,啥时候出院得听我和大夫的。
壮壮说,老唐同志,听大夫的我能理解,但您是鹤城市公安局副局长,又不是我们江东省公安厅禁毒局副局长,我不是您手下的兵,为啥要听您的?
石晓琳轻轻一跺脚,唐壮壮,你还能再浑一点儿吗?
老唐笑着说,他跟他爹闹着玩呢。
石晓琳白了老唐一眼,都是你惯的!他那年高考估完分,我坚决不同意他报公安大学,不想让他当警察,家里有你这一个警察就把我吓破胆了。结果呢?儿子铁了心想当警察,你就置我的意见于不顾,铁杆支持他。现在怎么样?你这个爸爸说话不管用了吧?
老唐扶着石晓琳坐到椅子上,好吧,我承认是我惯的,我也承认没把他惯得足够优秀,还惯成个不给他老子长脸的伤病员。
爸,您还得承认,我这个儿子确实比您强。
除了书你比我念得多,其他方面估计你还得等。
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我不过才第一次受伤。您呢?记得我七岁那年冬天,没隔多长时间您就当了两次伤病员。我妈可以作证,第一次是您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第二次我就不说了,小命差点儿没了。
老唐挠挠头皮,你糟蹋你爹,我怎么不记得我当过两次伤病员?
您装糊涂,我来帮您算算,那年我七岁,今年我三十二岁,也就是二十五年前。今年是2021年,那年就是1996年,您自己回忆回忆。
老唐仰头想了想,说,1996年?
壮壮说,没错,就是1996年。
看到儿子能吃能喝,而且还跟从前一样和爸爸斗嘴掐架,石晓琳脸上故作不悦,心里却踏实了。她上床和衣躺下,拿起一本书翻开扣在脸上,不久便响起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壮壮朝妈妈那边看看,爸,您也累了,咱们睡吧。
老唐说,你不想跟我再聊一会儿?
壮壮说,聊啥?
老唐瞄了一眼石晓琳,低声说,你是上个月12号受的伤,梁处长昨天才跟我们联系说你受伤了,这期间隔了一个月零五天。单位领导不及时跟我们说,是担心我和你妈受不了,当然,这里头也有你的主意。儿子,你可以不让你妈知道,但是你该让我知道。因为我经历过那种身子动弹不了的黑暗时刻,体会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时如果有亲人守在身边,就算不能说话,可心里踏实。说着老唐长叹一声,儿子,你受苦了!
壮壮身体前探,凑近老唐端详一番,然后哧地笑了一下,同样低声说,看透不说透,还是好朋友。
老唐咧咧嘴,你可以大点儿声说,你妈这两天身心俱疲,这会儿彻底放松下来,睡得挺沉,她听不见。
壮壮说,爸,您是不是真的老了?我这次发现您不但变本加厉地宠妻惧内,而且还心软,学会煽情了。我看咱们还是别聊了,我得赶紧睡觉,万一再让你弄出一身鸡皮疙瘩,今晚非失眠不可。
当老唐去卫生间里抽完半支烟出来,壮壮果然打起了呼噜。
老唐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望着儿子那张刚毅且充满活力的脸,既欣慰又后怕。从壮壮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浑身是胆,无惧无畏。然而,多年的警察生涯,不知不觉间似乎让自己的胆量变得越来越小了。他深知,一只炸响的二踢脚就能把人的手指头崩飞,毒贩引燃的那个爆炸物的威力,不知要比二踢脚大多少倍。
老唐起身来到窗前,从二十八层的窗户向外面望去,是一片灯光的海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熠熠生辉,把南国的夜空映照得如同幻境一般不真实。
老唐的耳边忽然响起壮壮无意间提及的1996年。此刻,1996这四个数字被无限放大并且拉长了,像一趟远去的蒸汽列车,在某个地方拐了个弯,车头顶端的烟囱里有节奏地喷涌着灰白色的烟雾,穿过他的记忆深处,穿过岁月厚重的尘埃,斑驳的绿皮车厢里载着一些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与事,轰隆轰隆朝自己驶来。
第二章?早年的月光
1996年的唐啸才三十二岁,还没有资格叫老唐。彼时,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他的头发跟他的性格不匹配,偏软,长到四五厘米就自然弯曲,像烫过一样。从分局机关刚调到刑警队那会儿,他开始理一厘米以下的板寸头,既与大多数同事保持一致,又显得硬朗。
和石晓琳恋爱后,石晓琳认为唐啸的发质不适合理板寸头,看上去有明顯的违和感。她更喜欢他以前留的那种长一点儿的发型,像英国演员休·格兰特,有文艺气质,能抵消一部分他目前日益增长的天棒气。
唐啸说,那家伙是个戏子,我才不像他。
石晓琳说,仅就发型和脸型而言,又没说你长得有人家那么帅。
但是你得承认,我比他爷们儿。
石晓琳动用鼻音轻哼一声。
唐啸扭脸问石晓琳,天棒是啥意思?
石晓琳笑着说,天棒是我们四川老家方言,类似东北话说一个人虎。
东北话说谁虎,属于贬义,泛指那个人有点儿二,但又不是百分之百傻。往中性词方面靠,有一根筋、愣头青、做事欠考虑,甚至不计后果的意思。没有褒义。
唐啸说,我虎吗?
石晓琳说,虎!
中队长老秦是唐啸的师父,从武警部队转业,说话大嗓门。老秦说,咱们干刑警的,就得比那些杀人越货、打砸抢偷的驴马烂子还虎,虎虎生威。那样才能镇住他们!不过你得记住,刑警队是个集体,干活的时候你给我少逞能,少耍个人英雄主义!
唐啸歪头端详着老秦,师父,我看你好像不虎。
老秦说,我咋不虎?也虎,不虎干不了刑警。
唐啸拍拍自己的脑门说,我这破脑袋小时候可能叫门弓子抽过,落下病根了,你说话喜欢两头堵,我领会不透。
老秦瞪了唐啸一眼,有点儿正行!你脑袋没问题,就是这一脑袋羊毛卷影响警容。我建议你还是剃以前那种小平头,利利索索。
石晓琳说我这叫波浪弯,不是羊毛卷,比羊毛卷大。
你们还没结婚,你不能啥事都听她的。
你这是挑拨我俩的关系,还想不想吃她做的打卤手擀面了?
手擀面归手擀面,不信你戴上大盖帽照照镜子,跟利比亚那个卡扎菲活像亲哥儿俩。要是一个人出去办案,人家都可能怀疑你是假警察。
唐啸凑近老秦耳边,模仿老秦的惯用语气小声说,秦汉东同志,老子是真警察,不怕别人怀疑。
老秦手一挥,大巴掌落在唐啸坚实的后背上,拍出一声透彻胸腔的闷响,你这虎玩意儿!没大没小,跟谁老子老子的?
立冬那天午后,天空下起了小雪,料峭的北风掠过城市半空纵横交错的电线,发出尖利的哨音,像剃刀的刃口滑过绷紧的磨刀布。
唐啸戴上羽绒服帽子,透过纷飞的雪花,专注地盯着广场西北角那个戴黑色头盔、骑黑色摩托车的中年男人。唐啸已经盯他三天了。
这个季节骑摩托车的人不多,跑摩的拉活的就更少,主要原因是天冷。坐摩的人少了,倘若不急着赶时间,坐公交既便宜又暖和,不过就是慢,尤其在晚高峰下班的时候。出租车倒是又快又暖和,但是贵。如此一来,就给跑摩的的留出一条挣钱的缝隙——价格居中,啥道都能跑。
出站口距离“黑头盔”差不多五十米,那里还有两个跑摩的的,唐啸也近身观察过他们。一个骑笨重的黄河250,戴狗皮帽子;另一个骑捷克斯洛伐克八几年生产的JAWA350,戴坦克帽。那辆JAWA350原本应该有两根排气管,眼下只剩不到一根半,另外大半截没了,摩托车发动时的声音堪比手扶拖拉机。
唐啸之所以专门盯那个“黑头盔”,是因为他很反常,不往人多的地方凑,而且还挑客,女的不拉、衣着普通的不拉、两手空空的不拉。最令唐啸感兴趣的是他骑的那辆嘉陵70摩托车,该车配置的是本田发动机,有速度,噪音小——符合作案车辆的特征。
两周不到,从派出所转过来三起持枪抢劫案。有三个外地旅客傍晚从火车南站出来,乘坐摩的到赶驴胡同没人的地方,遭到摩的司机抢劫。由于嫌疑人作案时戴着头盔,加上受害人面对枪口心生恐惧,尽管被抢者均为男性,可是谁都无法向警方准确描述嫌疑人的体貌特征,包括摩托车的品牌型号。好在三个受害人都一致记得嫌疑人手里的枪是银灰色,跟暖气片上刷的银粉是一个颜色,还记得他的摩托车发动机动静不大,跑起来挺快。
天彻底黑下来,风渐渐变小,柳絮状雪花在路灯的光亮下漫不经心地飘落。
一段简短的音乐过后,火车站里传来女播音员面条一样柔软的播报:各位旅客,由北京始发,经本站开往莫力达瓦方向的k6417次列车即将进站,列车停靠二号站台……
唐啸跨上他那辆停在报刊亭后面的野狼125,继续盯紧目标。
出站口的旅客络绎不绝。一个身穿海军蓝棉大衣、手拎黑色人造革手提包的中年男人,转动脑袋四下瞧了一圈,来到那辆目标摩托车跟前,和司机交谈了几句。摩托车载上那个人离开广场。
当那辆摩托车绕过站前旅社门前的一排自行车进入赶驴胡同时,唐啸赶紧打着火,轻拧油门,野狼125颠簸着跃上马路,然后利用各種走位,左躲右闪,穿过路上的车流和人流,隐秘地跟在目标后面。两车相距三四十米。
赶驴胡同宽度不足两米半,原来是个死胡同,后来打通了,可以直达中山路,全长差不多一公里,总体呈S形,被左右两边的厂区高墙挤压得有些阴森。在距离出口三四百米的地方,嘉陵70突然停下,唐啸也随即停下。
司机两腿支地,扭头对后面的乘客说,天冷,化油器有点儿堵,你先下去,我摆弄摆弄。
乘客和司机先后从摩托车上下来。司机警惕地朝后面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对不住了兄弟,把你的手提包给我!
乘客面露惊慌,大哥,你这是干啥?
司机说,借点儿钱花花。
乘客说,我就是个村办企业的小业务员,身上没几个钱。
司机再次往后面瞄了一眼,要钱还是要命,你自个儿选!
借助车灯光,乘客看清司机手里的枪口正对着自己,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包递过去,可怜巴巴地说,大哥,我出来快两个月了,就剩不到三百块钱,都给你吧。
司机看也不看,将钱包塞进兜里,用枪口指指乘客的手提包说,还有那个。
乘客将手提包紧紧捂在胸前,大哥,这里面的合同对你来说就是废纸,可它却是我的命,你要是把它拿走,还不如给我一枪。
司机摆动手枪,去墙根那儿蹲下,两分钟以后再起来!
乘客乖乖从命。司机跨上摩托车,用嘴叼着枪,掏出乘客的钱包,将里面的钞票捏出来看了看,留下一半,将另一半放回钱包里,甩手丢给蹲在墙根的乘客,然后疾驰而去。
唐啸打开车灯,加大油门,在经过被抢者身边时,大声告诉他,胡同出口左拐有派出所,赶紧去报案!
从赶驴胡同一直追到中山路,再由南向北追到工人文化宫门前时,唐啸的野狼125和那辆嘉陵70相隔仅有两个车身。
野狼125是仿赛车,红白相间的整流罩在灯光下很醒目,摩托车的声浪也挺唬人。
嫌疑人通过后视镜紧张地观察身后。那匹紧追不舍的“野狼”亮着一对该死的圆形大灯死死咬住自己。为了摆脱唐啸带给他的压迫感,嫌疑人铤而走险,忽而紧贴公交车跑,忽而在川流不息的机动车中间横冲直撞,吓得司机们纷纷避让,刺耳的刹车声此起彼伏。并且,嫌疑人已经连续闯了两次红灯。
唐啸不允许自己的这次抓捕行动失败,更不希望因为这次抓捕行动酿成一场重大交通事故。在即将进入前方第三个路口时,绿灯开始闪烁,路上的机动车和自行车都放慢速度,他猛拧一把油门,野狼125瞬间切到嘉陵70左侧,两车进入并行状态。唐啸盯着嫌疑人大声喝道,我是警察,靠边停车!
嫌疑人不为所动,企图第三次闯红灯。唐啸双手撑稳车把,身体凌空,猛然飞出一脚,精准踹中嫌疑人的左臂,嘉陵70连车带人摔倒在几辆自行车附近。
由于唐啸踹出去的那一脚太用力,导致他的野狼125也失衡摔倒,贴着落了一层薄雪的路面径直滑向左侧一辆SUV跟前。当SUV司机把车刹住,其前车轮距离唐啸的脑袋顶多半米。
在路人的惊呼中,唐啸爬起来冲向已经站起来的嫌疑人。嫌疑人撂下已经扶起的摩托车,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指向唐啸,你别过来!
围观的路人看见枪,都吓得纷纷躲避,只有路边那个崩爆米花的驼背老人没有躲,依旧专心致志,一下一下匀速摇动椭圆形高压锅上的手柄。
唐啸停住脚步,将摘掉的两只黑色皮手套塞进后屁股兜,右手迅速伸到衣服下面握住枪柄,但是没掏出来,因为那个崩爆米花的驼背老人离嫌疑人太近。唐啸对嫌疑人说,你最好把手里那块破铁放下,别等我动手。
嫌疑人下意识地看了眼手里的枪说,吹牛,你敢?我这可是真枪。话音刚落,他的身后突然爆出一声巨响。
趁嫌疑人转头观望,唐啸松开握枪的手,垫步上前,纵身一脚正蹬,嫌疑人直挺挺朝后摔倒。崩爆米花的驼背老人从一团白色的烟雾中幽灵般闪出,抓起嫌疑人落在地上的手枪,躲到唐啸身后。
唐啸麻利地给嫌疑人戴上手铐,揪着他的后袄领将他押到路边,拿出对讲机呼叫,大刘、徐娅,嫌疑人抓住了,你们马上来中山路,文化宫门前。
驼背老人將那把枪递给唐啸,你刚才那一脚快是快,就是太险了。脚再快也没子弹快。
唐啸说,谢谢大爷!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你那炉子响得太是时候了。
驼背老人扭脸瞅瞅散落一地的爆米花,摇摇头说,火候有点儿过,都糊了。
重新围拢的人群里响起一阵掌声,由于大部分人都戴着手套,掌声发闷,不够清脆。
大刘押着嫌疑人走向面包车。徐娅将嫌疑人那把枪放进物证袋里,问唐啸是不是又逞能了。唐啸说他知道那把枪是假的。徐娅问他咋知道的。唐啸说枪管前端突出一扁指,开放式套筒,是伯莱塔手枪的标志性特征,这款枪从1985年上市到现在,也就十年多点儿,在欧美都属于价格昂贵的手枪。在我们这个城市,拿这种枪实施犯罪的人,每次只为抢个三头二百,你想可能吗?而且,他还刻意跟我强调他的枪是真的。
大刘和徐娅把嫌疑人押回刑警队,当即突审。
嫌疑人交代,他叫葛长河,从部队转业分到电机厂当翻砂工,前年下岗,用买断工龄的钱跟两个工友合伙开了个小饭店。由于三个人都不懂经营,饭店开了一年多就黄了,赔了个底朝天,后来就跑摩的。虽说跑摩的挺遭罪,收入也不稳定,但是起码能给老婆孩子挣口饭吃。如果不是他妹妹染上毒瘾,他绝不会去干违法的事。
唐啸说,你们家在太古街?
葛长河说,你咋知道?
你前两天晚上回家,没发现后边有人跟踪你?
要是发现,我今儿就不干了。
你抢劫那些外地旅客,不会是为了给你妹妹买毒品吧?
我是想抢点儿钱买把枪。
你想买什么?
买枪,能打死人的那种。
唐啸和大刘对视一眼,买卖枪支是严重的犯罪行为。你为什么要买枪?
葛长河咬牙切齿地说,为啥?我想干死肖国利!
大刘说,哪个肖国利?
葛长河说,还能是哪个肖国利?全市最大的福鑫茶楼就是他开的,有十来家分店,总店挨着人民公园。
唐啸说,你跟肖国利有仇?
葛长河说,你这个警察心眼挺好。你一共踹了我两回,第一回踹我时,我左边都是机动车,右边是自行车,右边还有空,你要是考虑自己的安全,应该上我右边踹我。可你没有,而是特意跑到我左边给我一脚,你自己差点儿钻进车轱辘下面。就冲这点,你们就别一句一句抠了,我全都告诉你们。我多少懂点儿法律,总共抢了不到一千块钱,拿的也不是真枪,法院判不了我几年。等我出来那一天还得找他姓肖的。他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睛,要是两只眼睛都闭上,说不上哪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唐啸问,葛长河,你抢劫完前三个受害人,为什么还要留人家的地址和姓名?
葛长河说,我寻思等以后手头宽绰了,把抢人家的钱再还给人家。谁都不容易。
徐娅说,这么看,你这个人还挺善良?
葛长河说,警察同志你不用寒碜我,但凡能过得去,谁都想消消停停过日子,没人乐意去干违法犯罪的事。
唐啸说,你之前在电机厂上班,肖国利是做生意的,你们两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
葛长河说,我爹妈死得早,三个妹妹都是我拉扯大的。我小妹艳丽本来是在肖国利开的茶楼当茶艺师,后来听我媳妇说,我妹干了不到半年,肖国利就把她划拉到手了。这还不算,肖国利那个损种玩够了,就逼我妹当坐台小姐。最可恨的是,那个狗日的为了控制我妹,又叫她染上了毒瘾,把一个好好的人彻底整废了,现在就剩一口气了。要不是为这,我敢去惹他?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原来是“龙虎十三杰”的老二,他们老大是霍全。
大刘说,你还认识霍全?
葛长河说,他们是黑社会,我一个小老百姓躲他们还来不及呢,认识他们干啥?但是他们不能欺负我,要是欺负得我喘不上来气,我比他们还黑。反正我妹现在没好了,他肖国利也别想好,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第三章?捕风捉影
当晚,唐啸赤膊倚靠在床头,露出两块隆起的胸肌。身穿睡衣的石晓琳在他的胳膊肘上抹完红花油,又反复吹了吹。
唐啸嘻嘻笑,作势躲闪,痒。
石晓琳扯住唐啸的胳膊说,你老实点儿!
唐啸说,真痒。
石晓琳看着唐啸肿胀的肘部,心疼地说,再也不说你虎了。
我是不是不虎?
越说虎越虎。
虎虎生威。
打住,别跟我提老秦那套谬论。生威?生病还差不多!如果明早还不消肿,我就带你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是不是骨折了。
第二天早上,唐啸看着野狼125右侧后视镜被摔出的十几条裂纹,挺心疼,比磕伤的右臂还疼。
在南大街“川雅铃本”摩托车修理部,听唐啸说完来意,修理部老板爱搭不理地说,你这辆三阳野狼125车是仿本田125,换一对原装后视镜三百八。
唐啸说,就换一面,那面没坏。
老板扔掉手里的烟头,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要换就得换一对,不换拉倒。
唐啸问为啥,老板说为啥,就好比你是卖鞋的,都是成双进的货,人家把左脚这只买走了,剩下右脚那只你卖给谁?
唐啸说,不是原装的多少钱一对?
老板说,没有,我这儿不卖水货。
唐啸说,能开发票吗?
老板极不耐烦地把目光转向别处,我敢肯定这辆摩托车不是你的。要是能买得起一万多块钱的车,谁都不会在乎一对后视镜那几个钱儿。
唐啸无言以对,憋着一股无名火从修理部出来,屁股搭在摩托车座上,点燃一支烟,连抽了几大口。从那个破碎的后视镜里,他看到一张破碎的脸,以及脸上堆积的破碎的懊恼。烟没抽完,腰上的传呼机响了:唐队,有事找,请回中队。老余。
中队长老秦一周前突发心梗住院,局里前天宣布副中队长唐啸为代理中队长,和指导员老余共同负责一中队的工作。
老余全名叫余是有,其实并不老,刚四十出头儿。他高高瘦瘦,斯斯文文,宽腿黑框近视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总是呈深沉的思索状,年初刚从市局刑警支队派下来。
一中队全体欢迎老余的那天晚上喝酒,老秦简单致辞后,吩咐唐啸代表弟兄们敬指导员一杯。唐啸端起一大杯啤酒说,余哥,欢迎你来咱们一中队!弟兄们委托我问你件事,鱼(余)是有,咬不咬钩?
老余含蓄地笑笑,并没有回答唐啸那个明显带有戏谑成分的问题,唐警官,看得出来,你眉宇间有书卷气。
老秦说,就他?五六年前有点儿书卷气不假,现在,光剩下虎气了!
徐娅说,也可以理解成是匪气。
老余和唐啸碰了一下杯,环视着众人说,不瞒大家,我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一直在政工口干些抄表打格、整理材料、写报告的零碎活,缺少刑侦工作的实际经验。希望同志们以后多多帮助。
散场的时候,老余把唐啸叫到一边,严肃地说,我是局里正式任命的一中队指导员。
唐啸说,没错,你是。
老余说,唐警官,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称呼我指导员,或者余指。
唐啸说,叫你哥不行啊?
老余说,公安局不是水泊梁山,还是正规点儿好。
半年前唐啸当上一中队的副中队长,老余就让唐啸叫自己老余。他说咱们现在是一个槽子吃草,你喊我职务,我就得喊你职务,不光麻烦,还显得生分。
见唐啸推门进来,老余把刚擦完办公桌的抹布放在窗台上,扭头冲唐啸歉意地笑了笑,看你这两天忙,一直也没找着机会跟你这个代理中队长聊聊。
唐啸朝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挥挥手,都一家人,用不着这么客气。
听大刘说你们昨晚把骑摩托车抢劫的那个犯罪嫌疑人逮住了?
是。
那得给你们请功。
你家嫂子生孩子,你给她请功了吗?
老余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没听懂你啥意思。
本职工作,请个啥功!
老余点点头,嗯,比喻恰当。说完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开看了一眼,抬头对唐啸说,是这样,我得到一个消息,好像有人在“梦巴黎”歌舞厅看见汤胜利了。
唐啸瞪大眼睛说,好像?我能不能见见那个提供消息的人?
因为不是十拿九稳,他也不敢肯定,你暂时还是别见他了。
如果汤胜利真露头了,那就抓他。
我估计从咱们大队到市局支队,没有一个刑警不想抓汤胜利。问题是咋个抓法?
说说你的打算。
老余放低音量,据我所知,你是1987年从教师改行警察的,在你们县局宣传科干了一年多,1989年调到龙华分局宣传科,当年年底进入刑警队。到目前为止,你从事刑侦工作满打满算也就六年多时间,没错吧?
仿佛有一撮松针迎面飞过来,扎到唐啸脸上,火烧火燎。他直视着老余的两个眼镜片,余指,我的履历跟抓汤胜利有关系吗?
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从你之前破的那些案子,还有你去年在全局刑警综合技能大比武中取得第三名的好成绩,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能力。问题是,汤胜利不是街面上的那些小混混儿。抓肯定是要抓的,关键得做到知己知彼。你对汤胜利了解多少?
没直接接触过,我掌握的情况都来自鹤西水库那个枪击案。
去年9月中旬,鹤西水库的工作人员对库底进行清淤作业时,打捞出一辆没有牌照的丰田皇冠轿车,驾驶座上有一具系着安全带的尸体。由于长时间遭水浸泡和鱼虾啃噬,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警方通过调查走访、现场勘验和法医鉴定,最终确认死者是失踪了一年多的霍全。霍全的死因是后脑遭近距离枪击,死后被连人带车推进水库。
唐啸当时是侦破那起案件的专案组成员之一,负责外围调查。霍全,四十六岁,刑满释放人员,以设赌抽头和放冲(赌场高利贷)为业,身边常年聚集着十几个小弟,在道上报号“龙虎十三杰”。
通过对霍全的社会关系摸排梳理,警方锁定了几个嫌疑对象,其中就有汤胜利,他还是重点。因为有人写信向专案组反映,1992年正月,汤胜利的表弟赵大苇在霍全的地下赌场推牌九,一宿输了十几万。赵大苇感觉输得窝囊,跟汤胜利说霍全安排人对自己出老千。汤胜利就去找霍全兴师问罪,让他把赢赵大苇的钱吐出来。霍全根本不买汤胜利的账。汤胜利一拳将霍全打倒在地,霍全手下的小弟蜂拥而上,抡起镐把、钢管把汤胜利的手臂和眉骨打成粉碎性骨折。霍全知道汤胜利心狠手辣,担心他出院以后报复,便通过中间人表示希望私了。汤胜利同意私了,条件是霍全得拿出三十万块钱买平安。霍全不接受那个条件,汤胜利请中间人转告霍全等死就行了。经过警方调查了解,举报信所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
其他嫌疑对象都被警方逐一找到并且排除了嫌疑,唯独汤胜利无影无踪。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汤胜利不是杀害霍全的凶手,只要真凶还没落网,他的嫌疑就会与日俱增。案子一天不破,警方就不會放弃对他的缉捕。
唐啸说,余指,我想知道有关汤胜利的这个消息,究竟有几成可信度?
院子里响起刺耳的刹车声,有几名刑警正把三个嫌疑人从一辆中型面包车上押下来。老余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严打形势一片大好啊!你看看人家二中队,最近多忙活。我觉得吧,消息这玩意儿就好比天气预报,它永远是动态的,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所以我没法儿用几成来给你界定。
唐啸说,这两年关于汤胜利的消息接到不少,但没一点儿情报价值,查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老余说,像汤胜利那种人,反侦查能力和反抓捕能力都特别强。咱们先别管消息真假,捋一捋总是没毛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这次汤胜利真露头了,那么他在什么地方落脚、跟谁在一起、身上带没带武器,都得逐一落实。我看要不这样,由你全面负责,两人一组,带三个小组围着“梦巴黎”那一片转转,先把情况摸一摸。
唐啸不再坚持,葛长河交代他持枪抢劫是为了买枪杀肖国利,并且反映肖国利的福鑫茶楼存在卖淫嫖娼和吸毒的情况。
老余眼睛一亮,涉枪可是大案,也是本轮严打的重点目标。
唐啸说,枪是假的。
老余有点儿泄气,那就先把他送看守所凉快两天,回头再处理他。我的意思是你先捋捋汤胜利这条线索,那家伙可是条大鱼。一旦把他逮住,今年分局、市局的先进集体都非咱们莫属。再说咱们一中队负责大案要案,是整个刑警大队的尖刀,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
唐啸咧嘴一笑,我听你的,好钢用在刀刃上。
老余笑着说,上级明确指示,一中队由我们两人共同领导,不存在谁听谁的,是商量着来,谁的意见正确就听谁的。
那我现在就跟你商量一下,今天我和大刘先去一趟福鑫茶楼,看看那个肖国利这两年出息到什么程度了。
你跟肖国利挺熟?
还行。
第四章?线人
唐啸和大刘来到位于人民路和大庆路交叉口西南角的福鑫茶楼总店。
肖国利身穿白色羊毛衫、披着黑色貂皮夹克,从大班台后面站起来,双手抱拳道,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唐哥,欢迎欢迎。
唐啸扭头对大刘说,看见没?肖老板不光会开茶楼,还会背《沙家浜》里的台词。
肖国利咧嘴笑笑,边拉抽屉拿烟边说,多谢唐哥抬举!
咋抬举你也白扯。你就算开一百个茶楼,也成不了阿庆嫂。
唐哥你话里有话,是不是对我有啥意见?古人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就是不一样,张口一套一套的。
唐哥你磕碜我。
肖国利,你放没放下屠刀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成不了佛。如果像你这样的人都能成佛,那你告诉我,什么样的人成不了佛?
肖国利讪笑着给唐啸和大刘递烟,唐哥,我不和你抬杠。前些年就不说了,就说这两年,我是不是本本分分做生意,没给你惹过啥麻烦?
唐啸吸了两口烟,摊开左手,将烟灰弹进手心里,看着烟灰说,苍蝇从来不承认它给苍蝇拍惹过麻烦。我问你,你这里是不是有个茶艺师叫葛艳丽?
肖国利赶紧拿起一只烟灰缸放到唐啸手边的桌子上,眨巴着眼睛问,谁?
唐啸抽了一大口烟,把剩下的半截烟丢进烟灰缸里,黑着脸说,大刘,咱们走。
肖国利张开双臂试图阻拦唐啸,发现唐啸的目光像刀尖一样瞄着自己,他赶忙垂下一条胳膊,客客气气地把唐啸和大刘让到经理室对面的一个包厢里。
肖国利泡了两杯茶递给二人,唐哥你说吧,这回又想咋折腾我?
唐啸真渴了,他端起茶杯,将漂浮在上面的茶叶吹到一边,抿了一口。我记得你们老大霍全活着那阵儿,你们这个茶楼从一层到三层,还不到二十张小茶桌。他一死,你怎么一下就把生意做大了?这么金碧辉煌的豪华装修,没有个百八十万下不来吧?你们家是不是有印钞机?
肖国利说,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唐哥,涉及商业机密的事,我能不说吗?
唐啸说,可以。那我们就换个话题,还说那个叫葛艳丽的茶艺师,她是怎么个情况?
肖国利瞥了一眼大刘,葛艳丽啊,我想起来了,她原来是干小姐的,我不了解情况,把她招聘过来,没过多长时间,她就仗着有张好脸蛋,逮个有钱的男人就往上贴,在我的客户当中影响相当不好。没办法,我只好把她开了。
唐啸不动声色,四根手指猛然朝外一弹,手边那个精致的茶杯径直飞到大理石墙面上,啪的一声,撞得粉碎。
肖国利瞠目结舌地看着唐啸,有点儿不知所措。
唐啸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肖国利,你现在买卖做得是挺大,不过做人却越来越不厚道,说瞎话都不打草稿。你是不是拿我当山炮耍弄?
肖国利连忙起身,很江湖地双手抱拳,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哥你放心,九二年在名人俱乐部那次,要不是你舍命把我从赵大苇那帮小弟的手里救出来,也许我就没今天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唐啸抬手拍了拍肖国利的肩膀,放缓语气,算你还有点儿良心,走了。
肖国利打开壁柜,唐哥,你们等会儿再走,我给你和这位老弟拿两盒好茶叶尝尝。
唐啸说,先留着,我回头来喝。
肖国利说,你来喝肯定还有啊。这次也不是给你,是叫你给咱妈捎回去。
唐啸说,别咱妈咱妈的,是我妈。我妈不在市里住,再说她也不喝茶。
来到福鑫茶楼外面的停车场,唐啸和大刘朝他们那辆2020吉普车走去。大刘回头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茶楼,唐队,那个肖国利说话确实一套一套的,他真是师范大学本科毕业?
唐啸说当然。大刘问肖国利为啥进去的。唐啸说他师大毕业后分配到鹤城铁路中学当老师。他女朋友也是那个学校的老师,跟教导主任不太干净,有一次被肖国利捉奸在床,他抡起板凳把那个教导主任的腿打折了。犯故意伤害罪,判了四年,出來之后就跟他表哥霍全混。
大刘说,肖国利今年多大岁数?
唐啸说,他是六零年的,今年三十六岁。
大刘说,那他还管你叫哥?
唐啸说,套近乎呗。依你看,他是不是应该管我叫小兄弟?
大刘乐了,他应该叫你唐警官或唐队长。
唐啸说,咱们刑警不比别的警种,几乎常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打交道,你要是拉弓射箭一脸严肃,他们表面上可能会怕你,但是不一定服你。就算服,也是口服心不服。
晚上九点半,唐啸接到肖国利的传呼,再次来到福鑫茶楼总店。
肖国利领着唐啸进入地下室的一个杂物间,用力推开一架陈旧的老式大立柜,立柜后面藏着一扇暗门。肖国利将暗门滑入墙壁,门后赫然出现一间密室。密室里黑咕隆咚的,像一张幽暗大嘴,不断向外呼出某种阴谋的气息。肖国利抢先跨进去,把灯打开。
唐啸环视着那间足有五十几平米的密室,真是狡兔三窟,你如果打算在这里袭击我,倒是个好地方。
肖国利说,霍全在的时候,有大牌局,就在这里边干。霍全还给这屋起了个名,叫“小金矿”。
啥意思?
来这个屋里玩的都是大手,一宿下来,不论他们谁赢谁输,我们光水钱就能抽上十万。
唐啸绕着“小金矿”四周转了一圈,你今晚搞这么神秘干吗?这是你的茶楼、你的地盘,就我和你两个人。
肖国利关上密室门,拉出一把椅子示意唐啸坐下,白天那会儿我不是不相信你那位兄弟,实在是因为这件事太大。我不跟你说吧,又不知道跟谁说;跟你说吧,又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有屁快放!
我这么跟你讲吧,要是万一因为这件事把天捅塌了,肯定先砸死我,你知道了内情,估计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能不能开门见山?
肖国利压低嗓子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就是个替人撑门面的稻草人,是傀儡。全市十二家福鑫茶楼,没有一根火柴棍是我的。
幕后大老板是谁?
宋太宗。
唐啸看了一眼手表,才十点多,你还没睡觉就梦游!宋太宗赵光义是你老板?
肖国利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三个字,随即又擦掉。
是他?
肖国利面色凝重,点点头。
你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还当过“龙虎十三杰”的二掌柜,至于吓成这个熊样?
霍全那个案子,你们一直没撒手吧?
命案必破!
我替霍全谢谢你们。
捡干的捞,别跟我整些清汤寡水。
肖国利指着桌面上刚才写字的地方说,谁都知道,他是全省有名的大企业家,鹤城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酒店、宾馆、茶楼、舞厅,还有金店,都是他开的,要么有他的股份,还有私立医院啥的。
这算不上什么秘密,谁都知道。
他的那些买卖有的挣钱,有的赔钱,有的不赔不挣,可是他不在乎,照样能拿出大把大把的钱往外捐。你说,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我哪知道。
肖国利又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这次没蘸茶水,我觉得这种东西才是他最挣钱的,明面上那些买卖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唐啸探头仔细看了看,他敢干这个?
肖国利边擦拭桌面上的字迹边说,马克思断言,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资本家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二百的利润,他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唐啸说,为了查找马克思这段名言的出处,我还特意翻过《资本论》,原文不是这么说的。
肖国利轻轻敲敲桌面,他干这个是千真万确。
这属于掉脑袋的秘密,你要是没参与,或者不是他们的核心人物,他怎么可能让你知道?
当然,他绝不可能允许外人知道。知道内情的,要么是他的人,要么是死人。
难道霍全被杀跟他有关?
這我不敢说。反正我哪回做梦看见霍全,他都是血淋淋的,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哭。
可以理解,毕竟你们兄弟一场。
霍全失踪之前就连抽带扎好几年了。我劝过他不下十几回,没用。唐哥,我今晚请你过来,跟霍全那件事没啥关系,我是想跟你说说艳丽的事。
唐啸明知故问,哪个艳丽?
唐哥,我可能就是王八命。
你为啥这么埋汰自己?
哪个男人乐意埋汰自己?葛艳丽是我女朋友,我前年春天去南方进茶叶走了一段时间,回来以后就发现她废了。
废了是啥意思?
他们不但多次轮奸艳丽,还他妈丧尽天良让她染上毒瘾,用毒品控制她,逼她伺候那些来茶楼消费的贵宾。
你说的他们是谁?
艳丽跟我支支吾吾,但是我敢肯定起码有三个人,罪魁祸首肯定是赵大苇,还应该有他的两个死党——李福和关文。
他俩是干啥的?
李福和关文原来都是赵明义的心腹。赵大苇第一次从监狱里出来之后,赵明义就把他们两人派到赵大苇身边保护他。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才是葛艳丽不幸遭遇的始作俑者,而且还间接害了她哥。她哥葛长河为了报复你,竟然去抢劫。
肖国利叹息道,这就是他们的可怕之处。艳丽现在已经彻底被毒品控制了,他们让她说啥她就说啥。她哥又不知道内情,听了艳丽的一面之词,恨我是肯定的。
唐啸干咳了一声,讲具体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肖国利说,总店这边分三种贵宾厅。其中有六间冠雅厅,按贵宾的职务高低、权力大小,从一号到六号。冠雅就是官衙的谐音,专门用来招待政府和权威部门的人。有八间彩云厅,彩云就是财运,招待那些商务人士。还有八间逍遥厅,招待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葛艳丽告诉我,有一个开大奔的想带她走,说他原本是宋太宗的大客户,现在宋太宗不给他供货了,他没货可卖,准备自己单干。另外,我发现赵大苇那个铁杆小弟关文,专门为那些来喝茶的贵宾级客户提供一种三五烟,五百块钱一条,有的是人买。因为那种烟艳丽一天要抽两盒,我觉得纳闷儿,就在超市里买了两盒同样包装的三五烟,把她包里的烟换下来,结果被她品出来了,像变了个人,披头散发躺在地上打滚。
对肖国利的讲述,唐啸半信半疑,我不是缉毒警,在毒品方面是外行。不过我感觉你说的那些好像是小说里的情节,干货不多。我更想知道,你虽然也混过社会,为人处世还算有底线,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小服务员冒险出卖自己的老板?
肖国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唐警官,我承认前些年把道走歪了。你当年救过我,我感激你、尊重你。艳丽是茶楼的服务员不假,她被人逼着走下道也是事实,不过,她也是我想娶回来当老婆的女人。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我今晚跟你说这些,没有想让你帮我的意思,更不存在为自己推脱责任。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是想多多少少报答你一点儿,就算对你没啥价值,也请你给我留点儿男人的尊严。
第一次听到肖国利当面指责自己,唐啸不由得心生愧疚,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那种过分里面包含着许久以来的居高临下,以及莫名其妙的狗屁优越感。
唐啸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拿出一支,躲开肖国利接烟的手,直接塞到他嘴里,又殷勤地打着火机帮他点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肖国利能感受到唐啸的一系列举动,是在表达对自己的歉意。
唐啸为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其实,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从前你们老大霍全跟汤胜利有过节,你跟汤胜利的表弟赵大苇也往死里磕过,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人,为啥会心甘情愿给他们老赵家打工?
肖国利说,我当然不会心甘情愿,是没办法。道上都知道赵大苇这几年越来越狂,谁要是敢不服,就往死里整。霍全失踪之后,赵明义托人给我带话,说他有意收购我们那三个茶楼,我没答应。过了没多长时间,赵大苇就来找我了……
赵大苇身穿白色休闲西装,腋下夹包,敞着怀,露出胸前文着的青龙,大摇大摆地走进福鑫茶楼一楼大堂,示意关文和李福守在经理室门外,他自己推门而入,对正在泡茶的肖国利说,二哥,发财了!
肖国利说,开茶楼,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
赵大苇摩挲一把自己的光头,我当然知道二哥义气。这不是路过你这儿,特意进来给二哥敬支烟。说完,赵大苇拉开手包拿出一包中华烟。
肖国利警惕地注视着赵大苇的一举一动,他发现赵大苇那个刻意敞开的手包里,露出大半支手枪。
二人坐下抽烟。肖国利说,大帅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赵大苇说,都是我们家老爷子,总把自个儿当成活菩萨,唠叨好几回了,说你是个人才,会做生意。埋怨我那年不该下手那么重,把你伤得够呛,他心里过意不去,一直惦记找个机会补偿你一下。也是你命好,赶上最近集团要搞企业文化。酒文化有了,还缺个茶文化,老爷子就想到了你,哪知道,你还不给他面子。
肖国利抱歉地拱拱手,谢谢老爷子!
赵大苇说,二哥你是有文化的人,你想想,我爹的面子要是没了,我赵大苇还有脸在社会上混吗?
肖国利说,没那么严重吧?
赵大苇将他的手包往桌上一放,二哥你也知道,在鹤城这一亩三分地上,我可以不要脑袋,但不能不要脸,更不能不要爹。你说是不是?
肖国利咬着嘴唇,若有所思。
赵大苇把手包推到肖国利面前,你帮帮忙,我包里有个小玩具,你掏出来,照我头上来一下。
肖国利看了眼那个手包,然后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赵大苇跟前,大苇,人各有志,你不能强买强卖。
赵大苇索性拉开手包拉链,将一把左轮手枪掏出来,重复着电影里的经典桥段,熟练地掰开弹仓,退出里面所有子弹,然后把其中的一颗子弹重新装进去,拨动弹仓转了几圈,把弹仓复位,二哥你肯定懂这种玩法,俄罗斯死亡轮盘。来吧,咱哥儿俩玩玩。
不等肖国利表态,赵大苇率先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在肖国利惊愕的目光中,扣动了扳机。
虽然从那把枪里发出的只是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并不是震耳欲聋的枪响,可还是把肖国利吓得心惊肉跳。他拒绝接过赵大苇递去的那把左轮手枪,大苇我服你了,我没胆量跟你赌。你回去跟赵叔说,我接受他的收购计划。
唐啸说,肖国利你上当了,那颗子弹一定是假的,要是真的,他赵大苇也不敢那么玩。
肖国利说,当局者迷,面对一把杀人的真枪,我那时哪还顾得上去想子弹是真是假。
走出“小金矿”,来到一楼大堂,唐啸说,对了,下午你不是要送我两盒好茶叶吗?
肖国利一怔,你不是说不要吗?
唐啸说,我为啥不要?朋友之间馈赠两盒茶叶又构不成行贿受贿,不要白不要。
肖国利说,听你说咱俩是朋友,我心里得劲多了。
第五章?刑警和他的赌徒哥哥
车辆厂是个有着六七千职工的省级大厂,家属区分为AB两区,A区是职工宿舍,B区是干部楼,也叫處长、厅长楼,都是独门独院的两层或三层别墅。两层别墅的住户是本厂副处和正处级的中层领导,三层别墅的住户是副厅和正厅级的厂领导。每栋别墅都建有一米八高的红砖围墙,安装统一样式的对开铁大门。出于安全考虑,楼群四周立了一圈两米高的欧式铸铁栅栏,铁栅栏的顶端呈尖锐的长矛状,仿佛临阵的古代士兵。夏天,铁栅栏上开满嚣张的喇叭花,迎风飘动。
楼区内部遍植松柏、丁香、垂柳。由于那些松柏的冠幅密实、幽深,把整个别墅区的氛围衬托得过于阴森、压抑。唐啸第一次来77号处长楼的时候,问四臭怎么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四臭说,你哥不是处长,就不能住处长楼?唐啸说,这地方太阴,有点儿像坟圈。
四臭不满唐啸的比喻,这警察叫你当的,说话一点儿水平都没有。
唐啸今天来77号处长楼,提前给四臭打过电话。四臭告诉他院子大门没锁,在外边可以伸手拉开里面的门闩。
唐啸进入院内,走到正房屋檐下敲门,敲了两次,没听见屋里有动静,便抬起腿用膝盖撞门,连撞五下,声音非常响。
眼窝深陷、蓄着浓黑八字胡的四臭,披着毛巾被来开门。他边打哈欠边搓眼屎,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又拿我的防盗门练你的波棱盖?
唐啸抬手遮住鼻子说,四哥,你赶紧去刷刷牙。
四臭说,我嘴臭啊?一会儿你走了我还得睡个回笼觉,先不刷了。
唐啸说,我今天没啥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你还是去刷刷吧。
等四臭刷完牙从卫生间出来,两人来到客厅坐下。四臭说,你今天咋这么懂事?还给我拿两盒茶叶。
唐啸上下打量着四臭,看你这副轻松自在的模样,这次南方之行肯定收获不小。
对,你就该这么说话,轻松自在、南方之行,这些词多有水平!
又赢了多少钱?
我这次去那边是帮朋友站场,没玩,局不大。完事了朋友想给我拿几沓辛苦费,我没要。
站场的意思是不是你朋友跟别人赌,你在旁边帮他观敌瞭阵?
四臭抠抠胳肢窝,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我得保证别人不能出老千。
那你朋友要是出老千呢?
我得托住他,不能让他掉脚(露出马脚)。
不公平。
赌场上谁赢谁是爹,哪儿来的公平?
唐啸拍拍肚子,我还没吃早饭呢。
你去冰箱里瞅瞅,里边应该还有现成的熟食。
不愧是处长楼,仅二楼一层就有一百二十几平米,五六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装着大60暖气片,热得烫手,室温比唐啸他们中队办公室起码高出十度。四臭只穿了条大花沙滩裤,脑门上还直冒汗。
唐啸狼吞虎咽一顿忙活,吃得两腮和下巴油光锃亮。四臭用筷子敲敲碗边,我三杯酒没喝完,你就把大半拉儿烧鸡整进去了?
唐啸抽出几张餐巾纸擦擦下巴,还有三片火腿,一个猪蹄。
你都吃打嗝了,说吧,找我啥事?
四哥,跟我讲讲霍全。
那货是个地头蛇,手挺黑。真正的玩家没人乐意搭理他,我就去他那儿玩过一回,再也不去了。上他那儿玩的,都是有点儿土鳖钱的山炮。
啥叫真正的玩家?
真正的玩家讲究的是手把。手把是啥?是艺术。
社会的确是个大课堂,小学毕业的四臭,十四五岁就离开休村到社会上逛荡,二十几年之后,他的言谈举止已经看不出是个从偏僻农村出来的职业赌徒。
十赌九诈,跟变魔术差不多,本质上都是骗人的把戏,你还好意思叫艺术?
变魔术敢叫人在后面看吗?我说的艺术就是,玩家对玩家,牌九、麻将、色子都没毛病,两边都有人盯着,你明明知道我会出千,我也知道你会出千,但是不能掉脚。最后一揭两瞪眼,谁的手把高谁赢,输了也没脾气,这叫赌奸赌滑不赌赖。对了,霍全不是叫人灭了吗?
唐啸夹起一块鸡翅放进四臭碗里,四哥,听说灭霍全的人是汤胜利。
我都品出来了,你一四哥四哥地叫我,准没好事。我以前跟汤胜利喝过两回酒,是一个我俩共同的朋友做东。汤胜利那家伙不乐意说话,好钓鱼、打台球,我跟他不是一条道。
你们那个共同的朋友是谁?
四臭立起一根粗胖的食指,别瞎打听,说了你也不认识。我可告诉你,就算有一天汤胜利站你跟前,你也要躲着他走。别看你从小就跟起凤爷学武术,就你那两下子,抓几个溜门撬锁、打仗斗殴的小虾米行,汤胜利你惹不起。
唐啸不服气,我找他是为了破案,又不是跟他打架。再说,他要是真犯了罪,我一个堂堂的刑警惹不起他?
四臭白了唐啸一眼,没说刑警惹不起他,是叫你闪开点儿身子,听不懂人话呀你?
我就是刑警,对于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来说,都应该是他们惹不起我。
好,我不跟你抬杠,那你跟我说说,你都知道汤胜利啥事?
根据警方掌握的信息以及坊间传说,汤胜利是本市人,1959年出生,身高一米七七,体重八十公斤左右。当过侦察兵,会熟练使用各种枪械,枪法很好,而且还擅长徒手格斗。1982年从部队转业,分配到轴瓦厂热处理车间当维修工,后来调进厂保卫科当保卫干事。1984年因把他们科长打成重伤,被判了七年,1989年年底出狱,蹲了不到六年。出狱以后开始在道上混,没两年就在社会上混出个“汤司令”的名号——意思是他跟谁说句话都好使。其中流传较广的一件事是,外县有个农民领老婆来市人民医院治病,两千块救命钱叫小偷偷了。那个农民急火攻心,连哭带号跑到大马路上,朝着一辆驶过来的小车迎头撞上去。多亏那辆车刹车及时,才避免了一起交通事故。开车的人是汤胜利,他下车问明丢钱的时间地点后,告诉那个农民回旅社等着,他负责把钱找回来。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去东风旅社给那个农民送来两千二百块钱。送钱的人说,贼不走空,更别说倒贴了。我们不是雷锋,是没招,汤司令帮你说了句话。
四臭滋溜一口酒,由衷地说,不服不行,你小时候记性就好,现在更厲害了。听你这么一说,汤胜利的底细你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最后那部分像评书,真假难辨。我想听听你知道的汤胜利。
我听说汤胜利不光有一身好武艺,能打,脑袋也挺精。我估摸他要是不犯疯病,不想让你们这帮条子找着,你们就找不着。
唐啸伸出一根手指,在四臭的肋骨下端捅了一下,井四臭,你没喝高,说话注意点儿!
四臭两手捂住被唐啸捅过的地方,筋鼻子瞪眼,好半天才说,你个犊子玩意儿,下手太黑,给我整岔气了,疼死我了。
看四臭痛苦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唐啸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下确实有点儿没轻没重,咱们小时候你捅了我多少指头,我今天才捅你一指头,你就受不了了?
四臭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又揉揉疼痛部位,你别给自个儿找脸了,快给我点根烟,止止疼。
唐啸点上一根烟,将过滤嘴那头毕恭毕敬地塞进四臭的嘴角。四臭美美地抽了一口,吐出一缕烟雾,这还差不多。
四哥,跟你说正经的,你帮我把工作调进市里,我领情,但是你不能动不动就压我三分。
咱哥儿俩在家关上门说话,深一句浅一句,有啥呀?我咋就压你三分了?
你当我面儿说警察是条子不光是压我,还是骂我。
四臭弹弹烟灰,看香港录像片,不是都管警察叫条子吗?
那些人都是流氓黑社会,你跟他们一样啊?
看你那小心眼!这方面你得跟我学,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大肚能容和开口便笑这两个地方你得停顿一下,不然别人听起来像窜稀。
别跟我整没用的。我告诉你,特别是在你们这种单位,不能有一点儿事就挂脸上,生怕人家不知道。你看咱们这辈吧,我是个耍钱鬼,五臭是个大酒包,六臭过日子还行,就是心眼太小。这么一算,也就你将来能成个气候。我还是那句话,你好好干,只要我能帮上你,你四哥宁可累折裤衩带也会帮你。
唐啸摆摆手,那倒不用,你要是真想帮我,就跟我说说汤胜利,他怎么个疯法?
像汤胜利那种人吧,是专门玩黑、玩横的,生死不惧。也不是真疯,反正是上来那股劲,根本不拿命当回事,疼不疼就更不在乎了。我后来听说,他叫人干了一枪,不知道真假。
唐啸眼睛一亮,啥时候的事?谁干的?
四臭揉揉两边的太阳穴,都挺长时间了,我哪知道是谁干的,都是传言。
我挤了半天牙膏,就挤出这么点儿道听途说,还不值半盒茶叶钱。
四臭夸张地拍了拍脑门,我咋忘了,我兄弟是大刑警,这要不是为了破案,别说两盒茶叶,两根茶叶都没给我送过。说完,他轻轻呷了口茶,动作含蓄,从他饱满的两腮到隐蔽的喉结,根本看不出有茶水流经的迹象。
破案就是我的活儿。
四臭盯着手里那个黄澄澄金灿灿的水杯说,对,破案是你的活儿,干啥吆喝啥,没毛病。你知不知道?我刚从咱们屯子出来那会儿,跟你现在差不多,老觉着自己一身能耐,好像天下无敌似的。后来撞了一脑袋大包才明白,其实自己啥也不是,比咱强的人太多了。我那时跟人家赌,有机会使招不敢使,敢使招的时候没机会,结果输得一塌糊涂。冲钱(高利贷)还不上,屎都叫人打得拉裤裆里了,好几回想跳楼。多亏遇到大哥,有他罩着,我才开始上道。
唐啸扭脸看着四臭那两撇堪比斯大林的八字胡,你要是想骂我,就直截了当地骂,别拐弯抹角行不行?
不是骂你,是跟你聊聊我的经历,让你学着点儿。我第一回正儿八经开张,半宿工夫就赢了一个南方老板二十多万。人家没怎样,我尿裤子了,顺着大腿流进鞋里,把脚下的地毯都洇湿了。真的,我能闻到热烘烘的尿臊味从领口钻出来,直接灌进鼻子里,熏得我直迷糊。我自己知道不是尿熏的,是我紧张过度,就想不玩了。人家南方老板不干,把車钥匙拍在桌上,说有赌不算输,现金没了还有车,才跑了五千公里的虎头奔,作价七十万,继续玩。那会儿我手脚发麻,想吐又吐不出来,再说也不懂他那辆车到底值多少钱。我就偷摸瞄了大哥一眼,见他没啥表示,我心里就有底了,大哥肯定知道那辆车值那么多钱,是想叫我跟那个老板接着干。我一琢磨,干就干吧,反正是大哥摆坡(设赌),有他给我撑腰,南方老板和他那三个手下也不敢怎样。我拿赢他的钱撞他的车,赢就赢个大的,输了权当没赢。
我想让你说说汤胜利,你老提你那个大哥,你那个大哥那么厉害,他究竟是干啥的?
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不告诉你,你就别问。
行,我再不问了。你说的虎头奔,就是你那辆奔驰吧?
四臭满脸得意,强调道,是奔驰S320好不好,新车一百二十多万,还不算挂牌。卖了回咱们屯子,一砖到顶的三间大瓦房能盖十多栋。
趁四臭撂下水杯点烟,唐啸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杯子,乍看像个头戴钢盔的纳粹士兵。唐啸说,四哥,你用这个杯子喝水,是不是特有滋味?
四臭嘿嘿笑,这个杯子就是大哥送给我的。
是纯金的吗?
纯金的他才舍不得送给我。
唐啸从水杯联想到眼前这个处长楼,这个房子也是你大哥送给你的?
这是车辆厂分给他老婆的公房,他老婆是厂里的财务处长。不是四哥跟你吹牛,是大哥求我住这儿,等于帮他看房子,但我不白住。你四哥到啥时候都不会欠别人一分钱人情,只有别人欠咱们的,找他干啥才好使。
把我从县局调到市里,你都是求那个大哥帮的忙吧?
对呀。
你求他办事搭了多少钱人情?
四臭摊开一只手,啥意思,想还我钱?拿来吧。
我暂时掏不出钱,但是得有个数。
你到龙华分局上班头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好好干你的活。我的事,你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少问。
许是看出唐啸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四臭有意为自己打圆场,你和五臭、六臭一样,都是我兄弟,我为你们干点儿啥都是应当应分的。
唐啸表情僵硬,谢谢四哥。
你不用谢我。那年,我娘和我爹前后脚死了,家里就剩下我们哥儿仨。那时我除了会弄疙瘩汤,啥饭也不会做,疙瘩汤还老是咕嘟不熟,吃得六臭直窜稀。是你们家我大娘,隔三岔五蒸一大锅黄白两掺面的发糕,要不就是煮一大盆小米饭和一大盆玉米碴子,把咸菜疙瘩切成细丝,给我们哥儿仨送过来。冬天又给我们哥儿仨一人做两双棉花鞋,让我们换着穿。四臭扭过头去揉眼睛,靠,不提那些事了,难受。
为了稀释四臭的伤感,唐啸说,嚯,你还会哭?
没有,是烟钻我眼睛里了。
有一年冬天在火车站,我妈拿烧火棍打你腿,你忘没忘?
四臭转过来,响亮地擤了把鼻涕,那能忘?我把我们家房子偷偷卖了,叫五臭和六臭去你们家住,我揣着五百块卖房钱打算出去大干一场。在火车站等车,我一回头,看见我大娘拄根棍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冷天,她头上和眉毛上都挂着霜。她说那房子是我们哥儿仨的根,人没根了咋活?她一边说一边哭。我没招了,掏出四百块钱给她,我带着剩下的那一百块钱上车走了。
你瞎说,当时我也在场,我妈照你腿上给你两棍子,你才把那一沓卖房钱掏出来给她。
是,总共五十张十块的,我都递给大娘了,她伸手接时,我又顺回来十张,她拿走的是四百。她可没打我。
小时候唐啸就见识过四臭在众目睽睽之下偷牌换牌的手法。不论扑克、麻将还是牌九,在一边一个大小伙子牢牢抓住他两条胳膊的情况下,他照样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想给别人发啥牌就发啥牌,他自己想要啥牌就有啥牌。
唐啸告诉四臭,那次从火车站回到家,母亲对他说,对不起你二叔二婶,四臭这孩子不学好了,买房子那家说给了他五百卖房钱,他就给我四百九。人家看你二叔面,答应退房子了,我还得帮他垫十块钱。
四臭将一大口烟吞进肚子,仰起头吐烟圈,由小到大,一连串吐出十几个。他说,你还会玩不?小时候我教过你。
唐啸未置可否。
四臭说,大娘说我给她四百九?
唐啸点点头。
四臭说,这老太太,简直是要我命。我哪是给她四百九,就四百。
唐啸不想沿着那个话题聊下去,便问,你和你师父比,谁厉害?
你说话能不能不跳格?老爷子年轻那会儿跟吴大帅耍钱,把吴大帅赢得啥也不是。临走,吴大帅送他一串外号“三十二张草上飞,一百单八将下跪”。明白啥意思不?
啥意思?
吴大帅是夸老爷子牌九、麻将样样精通,天下无敌。
吴大帅是不是叫吴俊升?
你认识吴大帅?
唐啸被逗乐了,书上看的,吴大帅当过黑龙江省督军。
督军是个啥玩意儿?
相当于省长。
我哪知道吴大帅叫啥名,都是听老爷子那么叫。
你师父那么厉害,他的十根手指头都整哪儿去了?是不是叫吴大帅给剁掉的?
别抬杠。四哥不是跟你吹牛,我现在的手把不比老爷子差。
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赌王赌圣,那都是香港电影里演的。在咱们这个社会,不管你手把多高,赌博就是犯法。
四臭敲敲桌子,我学耍钱不好,那你跟起凤爷学打仗咋说?
起鳳爷不是教我打仗,而是教我识别人身上的痛点。
痛点是啥玩意儿?
像武侠小说里讲的穴位,我刚才捅你的那个地方就是痛点。
靠!起凤爷净教你那些祸害人的武把抄。
你师父教你耍钱弄鬼赌博,不是祸害人?
四臭瞪了唐啸一眼,你懂个屁,无赌不成天下。天下人都好赌,你也不例外。有人赌前程、有人赌吉凶、有人赌财运、有人赌生死。赌到最后,赢家为王,输家是寇。
你讲的这套不完全对,我要前程不假,但是我不靠赌,我靠实打实干。
四臭拉着脸说,你有时候说话挺浑蛋!我是靠赌不假,我拿赌博赢来的钱买烧鸡、猪爪子,你不是也啃得腮帮子锃亮?人得知道远近,不能老是胳膊肘朝外拐。
我咋胳膊肘朝外拐了?
你别不承认,小时候你就有这个毛病。有多少回,我和五臭跟别家孩子干仗,你不帮我们也行,反过来还帮别人打我俩。
唐啸咧嘴笑笑,你还好意思说,哪回都是你们欺负别人。
四臭不想和唐啸继续抬杠,拉倒吧,去忙你的,我喝了酒把乏劲勾上来了,得再睡会儿。
第六章?真爱不可辜负
从77号处长楼里出来,唐啸不免有些失望,他拐弯抹角费了大半天时间,从四臭嘴里抠出来的那点儿有关汤胜利的信息,根本没什么价值。走到街上,唐啸的传呼机响了,屏幕上的内容鱼贯而入:你在寒风中奔波,别忘了,有一个春天在等你。琳。
路边柳树的枝杈上缀满了一串串树挂,冰清玉洁,如梦如幻。唐啸深深吸了一口气,干冷的空气中仿佛弥散着某种幸福的味道。
唐啸无法抗拒石晓琳带给他的春天,无法抗拒石晓琳那双略带忧伤的眼睛,包括她那两片不薄不厚的嘴唇……就像贪吃的羊群,永远无法抗拒水草丰美的山谷。
刚开始,石晓琳并不是唐啸的春天,她是他的伯乐,唐啸的内心充满了一匹千里马对伯乐的无比感激。身为最底层的文学爱好者,唐啸始终记得,他双手颤抖着撕开那个印有报社字样的牛皮纸信封,迫不及待地展开编辑部寄来的样报,看到自己的处女作和名字终于变成了铅字,他一口气跑到乌裕尔河边,躺在草地上,兴奋地滚来滚去,像一头泪流满面的毛驴。
从那时候起,石晓琳三个字就深深刻在了唐啸的脑袋里。那年,唐啸十六岁,高中肄业,一个满纸作文腔的初学写作者;石晓琳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刚两年,是市报文艺副刊的编辑。石晓琳编发了唐啸的处女作,一首十二行的小诗。接下来的十几年时间里,石晓琳一共编发过唐啸六十多篇作品,短的有二十几行的小诗,稍长的有一千多字的小小说。
唐啸后来之所以把石晓琳升格为自己的人生导师,是因为石晓琳在他人生起步的两处关键节点,直接或间接帮他创造了改变命运的重要机遇。
其一,1983年唐啸刚当上民办教师不久,石晓琳给他写来一封信,明确指出他高中肄业的那点儿底子太薄。她建议唐啸去报考电大业余班,因为业余班只在礼拜六下午和礼拜天上课,不影响工作。石晓琳之前也给唐啸写过信,都是讨论稿子的,信纸多为小32开的便笺,寥寥数语。这次写信用的是16开稿纸,加上署名和日期,一共有356个字。唐啸像裱一幅珍贵的名画,仔仔细细地将那封信粘贴在剪报册的最后一页,想起来就读一遍。
唐啸听从了石晓琳的建议,去县电大咨询报考事宜。负责招生的人说,电大业余班属于开放教育,宽进严出,想拿到毕业证必须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唐啸不怕吃苦。于是,他骑着自行车每周往返县城两个来回,八十公里,风雨无阻,坚持读完三年电大,并且顺利拿到了汉语言文学专科毕业证。也正是由于有了这张大专文凭,唐啸才能在1986年年底,顺利地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家正式教师,完成了社会身份的根本转变。
其二,市报文艺副刊部1987年举办中秋诗会,唐啸作为他们那个县的骨干作者受邀参加。
唐啸第一次见到了石晓琳。秋风吹动石晓琳又黑又直的长发,如瀑如墨。石晓琳站在五米之外看着唐啸,目光温润而节制,像蓝天下清澈的湖泊。
石晓琳现在并不认同唐啸的描述。她说,那次见面,从我俩握手到我带你去报社招待所,你根本就没敢看我,却故作镇静。到了招待所房间门口,你拿钥匙的手直哆嗦,几次都插不进锁孔里。你干吗那么紧张?
唐啸只好向她坦白,你想啊,一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望着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女人,风姿绰约、含情脉脉,在如诗如画的夕阳下缓缓朝自己走来,怎么能不想入非非?我还记得你在“小天鹅”请我吃火锅,点了三斤羊肉,都叫我一个人吃了。那次是不是把你吓着了?
那倒没有。我当时想,这孩子个头儿不高,胃口倒是蛮大的。
一米七五,够用,在中国的男人堆里属于中等偏上水平。
那会儿看着好像没这么高,顶多一米七。
诗会期间,石晓琳又介绍唐啸认识了老谭。五十多岁的老谭跟唐啸是一个县的,在县公安局上班,自称是铁杆级文学中年,喜欢写诗,崇拜顾城、李商隐和泰戈尔。老谭和唐啸的作品曾经有几次同时出现在市报文艺副刊上,尽管两人是头一次见面,但彼此都熟悉对方的名字。
诗会结束,回程时唐啸搭老谭的顺风车,一辆吉普车只坐他们两人,唐啸以为老谭是公安局的司机。一路上,老谭除了和唐啸探讨顾城、北岛等人的朦胧诗,还夸唐啸的诗比自己写得好,说以后要多多交流,搞得唐啸挺不好意思。
老谭目视着前方说,小唐,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能写,窝在下面教小孩儿可惜了。想不想到公安局工作?
唐啸看着老谭左手握方向盘,右手潇洒而熟练地变换挡位,想了想说,想也白想。
老谭说,你就直接告诉我,究竟乐不乐意当警察?
唐啸说,当然乐意。
老谭依旧目视前方,那你回单位以后就去找你们校长,跟他提前打个招呼,我先把你借调到公安局,随后再找教育局和人事局办理正式调转手续。
听老谭说话的口气,把一个乡镇的小教师调进县公安局当警察,就像去菜市场买棵白菜那么简单轻松,唐啸不免心生疑虑。直到下车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老谭是县公安局的局长。
多年以后的这个大雪之夜,唐啸当上了刑警,石晓琳已是市报文艺副刊部主任。
石晓琳家住二楼,是单位早先分给她的宿舍楼,四十八平米的小两居。她结婚那些年一直空着,离婚后又搬了回来。十几年的楼龄,还不算旧,今年春天又重新装修一次,简约的小资风格。唐啸挺喜欢。可石晓琳认为,唐啸最喜欢的应该是那张一米八的大床。
其实唐啸现在每天想得最多的是案子,抽空还要练练擒拿格斗和射击,虎气有,不过与诗意基本上不怎么沾边了。
唐啸知道,石晓琳过得并不快乐,离婚时儿子壮壮判给了前夫,前夫又重新成家,搬去了省城。石晓琳如果想去看壮壮,每次都得在周六下午坐五个小时的火车到省城,周日再赶回来。而唐啸几乎什么也给不了她,包括一个完整的夜晚。
唐嘯和石晓琳一个月能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一起,每次在一起的时间顶多三四个小时。石晓琳很少留唐啸在她那里过夜。
起初唐啸很不理解,我未娶,你单身,干吗搞得像第三者偷情一样?
像我们这种从乡下或外地进入这座城市的人,没什么背景,在单位里只有努力工作,才是唯一的正确选择。你们刑警队又是个注重专业技能的地方,你既不是科班出身,当刑警也没多长时间,没理由不夹紧尾巴做人,更没理由忘乎所以。再说,你的宿舍就在你们大队后院,相当于在领导眼皮底下,如果你夜不归宿,万一被领导知道了,会怎么想?
爱咋想咋想,我都三十多了,不可以谈恋爱?
除了老秦和大刘,你们单位其他人知道我比你大八岁吗?他们知道你的女朋友是个离婚的女人吗?而且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唐啸满不在乎,他们又不是我爹,知不知道能怎样!
石晓琳轻轻叹了口气,从前那个青涩腼腆的文学青年哪儿去了?
那个文学青年是个假模假式的家伙,你身边的这个男人才货真价实。
我想起你当老师那会儿写的那篇小小说《纸枪》,里面的主人公特像现在的你,一个满脑子理想主义色彩的小警察,总想着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最后跟坏人同归于尽了。如此看来,不论一个人的社会身份发生怎样的变化,他血液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总有迹可循。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此刻抱着你的这个爷们儿,不是当警察之后变虎的,而是骨子里就虎?
虎点儿也行,但是得有分寸,不能让爱你的人整天提心吊胆。
唐啸张开五指,轻轻梳理着石晓琳的头发,惩恶扬善、除暴安良是我的活儿。为了你,为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我要把活儿干得更好,但是你放心,我绝不让你提心吊胆。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石晓琳朝唐啸怀里拱了拱,今晚外面的雪太大,你不走了,好不好?
唐啸喜出望外,当然好!
快两年了,你每次睡着后都不停地咬牙说梦话,睡眠质量非常差。今晚你可以踏踏实实好好睡了。
没别的,就是缺觉。
闭上眼睛睡吧。
雪夜宁静,石晓琳轻轻拍着唐啸的肩头,低声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你是不是又想壮壮了?
石晓琳没回答,继续唱。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响起一串蛐蛐的叫声——该死的传呼机把唐啸从梦境中拉出来,他看了一眼传呼内容,赶紧起来穿衣服。
石晓琳裹着被子问他是不是又有案子了,唐啸说是。石晓琳说我今天逛街看到一款翻盖手机,挺漂亮,比你那个“大灰狼”(灰色大哥大手机)小得多,你衬衣兜就能放下,我想买来送给你。
唐啸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匆匆返回床前,在石晓琳的额头亲了一口,你就是上天送给我的最好礼物。
报社家属院地处大学路这片,比较偏僻,路上基本看不到行人。雪大车也少,二十分钟才开过来两辆出租车,一辆满客,另一辆拒载。司机给出的拒载理由是跑车辆厂家属区太远,又下这么大的雪,回程肯定没客,赔钱。这么晚四臭打传呼肯定是有急事,唐啸答应出四十块钱车费,司机才同意去。
第七章?兄弟阋墙
凄厉的寒风裹挟着漫天飞雪,像决绝的自杀者,连续不断地撞向出租车的挡风玻璃。
石晓琳不止一次提醒唐啸:语言是有灵性的,无论思维还是表述,尽量避免使用那类负面的、消极的词语。而积极的心理暗示就像一道佛光,会护佑并引导你抵达美好的境地。
好吧,唐啸不再关注车外的漫天风雪,他暗示自己尽量想点儿好事——譬如,或许是四臭打听到了有关汤胜利的消息,想第一时间告诉他。因为在此之前,四臭从来没有在夜里找过唐啸。
穿戴整齊的四臭说,不知道我是不是酒喝得不对劲,脑袋迷糊,手脚和胳膊腿都麻酥酥的,没劲。你开虎头奔,拉我出去一趟。
四臭有两辆车,一辆是从南方老板那里赢来的九成新虎头奔,另一辆是旧桑塔纳。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开桑塔纳,很少开虎头奔。在唐啸的印象中,四臭只开过两次虎头奔,都是回休村。前年那次是回去为他自己和五臭、六臭即将开工的三栋大砖房奠基,去年秋天是回村里接唐啸的母亲来市里镶牙。
唐啸说,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拉你去医院?
四臭说,外地来了几个朋友,想玩一场,不能整乱七八糟的,都凭运气实打实玩,我摆坡他们才放心。我又邀了几个市里的伙计,你现在跟我去接他们一趟,把人送到宾馆以后,给你开个房间,你就在那儿睡,第二天早上该上班上你的班。
唐啸正色道,四哥,除了拉你上医院看病,我不可能跟你去别的地方。
四臭听了,脸一黑,要是上医院,我打个出租就完了,大雪天的我折腾你干啥?
你替我想想四哥,以我的身份帮你去接赌徒上宾馆赌博,合适吗?
我知道你是警察,他们又不知道。
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我都不能去。
你肯定不去是不是?
肯定不去。
唐啸的话激怒了四臭,他举起手里的水杯猛然朝唐啸砸过来。唐啸本能地往旁一闪,右手迅速插进棉夹克的左侧衣襟下面。当他的手掌触及枪柄的一瞬间,出现半秒钟的短暂停顿,又马上将手抽了出来。
那只造型怪异的水杯顶多飞行了两米左右,便无力地坠落到地板上,水和水里泡着的枸杞洒了一地。
四臭两眼喷火,怒视着唐啸说,我知道你胳肢窝下边别着枪,想拿枪干我是不是?那就掏出来吧。来,对准我的脑瓜子,让我看看你这个没良心的玩意儿,是咋把我干死的!
四臭的话堪比霰弹枪喷出的子弹,一个字就是一粒铅丸,连续击中唐啸的心脏。他忍住疼痛,说,对不起四哥,我不是真想掏枪,是平常总练这个动作,一下子没刹住车。
四臭后退两步,气喘吁吁地坐到沙发上,平静了一会儿说,听咱们屯子老辈人讲,我爷早先跟你爷拜把子,是你爷的小兄弟,听你爷吆喝,你爷三吆喝两吆喝,把我爷吆喝死了。我大爷和我爹从小就跟你爹在乌拉海那边养马,我大爷比你爹大两岁,我爹比你爹小两岁,也都是你爹说了算。到了咱们这辈,你在公社当老师那阵儿,我是耍钱鬼;你到县里当警察,我也是耍钱鬼;你现在进市里当上刑警了,我他妈还是耍钱鬼。这他妈就是命,好像我们老井家祖宗八代都欠你们老唐家的。
唐啸满怀歉意地叫了声四哥。
四臭说,你不是总想知道我帮你调工作花了多少钱吗?好,我今儿就告诉你,你自己算。从咱们县公安局调到龙华分局那次,一分钱没花,但是大哥说他想摆两场局,我就给他找那些不认识他的玩家,让他摆坡抽水,两场抽了差不多五六万。后来,我跟他说你想进刑警队,他答应了,当场跟我说他打算去南方玩几天。好,我安排。到了南方,我帮他站场,他推牌九赢了两万多,嫌少,不过瘾,我又找了几个朋友陪他打麻将,我从自己兜里掏钱故意放水,又让他赢了一万多。
唐啸面露羞愧,再次道歉,四哥,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为我付出这么多。
四臭说,玉米棒子,你少跟我装犊子!
唐啸说,四哥,叫我大名,别叫小名。
四臭不依不饶,大名小名都一个样,你就是个没良心的玩意儿。你觉着身上整天掖把破枪就牛了是不是?要不是看你们家大娘对我们哥儿仨有恩,我能低三下四去求人家帮你?不帮你,你能进市里?你能当上刑警?这些翻小肠的话先不说,就说你骑你们刑警队那个破挎斗吧,动不动就坏道上,我怕你耽误工作,好,那台嘎嘎新的进口大野狼我自己都舍不得骑,给你骑。你回个传呼吧,还得满大街去找公用电话,好,把我的大哥大也给你……
唐啸纠正,那辆野狼,你当时说你不敢骑,我才骑的。
我从那小子手里赢过来的时候,他才跑了两千多公里,新车花了一万六,发票你也看见了,我把它卖了行不行?
行,回头我还给你,再给你一部分磨损费。
你少放屁!寻思你从咱们那个小县城刚进市里,工作一时半会儿拿不起来,怕你们领导和同事瞧不起你,我连道上的规矩都不顾了,到处打听对你有用的消息,要不然,你能当上中队长?
是副中队长。
别管正副,大小是个头儿,不用站岗楼。你拍良心想想,去掉这些,你还有点儿啥?我他妈为啥要这么孝敬你,你是我爹呀?
面对四臭劈头盖脸的质问和声讨,唐啸羞愧得无言以对。此刻,他真正领教了什么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他红着脸低头四处寻觅,地面上每一块木地板都横平竖直,严丝合缝,倘若有一道足够宽的空隙,他真想一头钻进去。
其实,不用拍自己的良心唐啸也知道,这几年自己的确把四臭当成一个可以放心使用而又不需要任何投入的线人,变着花样向他索取对案件有价值的信息,并且心安理得。另一方面,唐啸又时刻提醒自己,无论四臭对自己多好,他都是个职业赌徒,而自己是警察,是执法者,绝不可以跟他沆瀣一气。纵然欠他人情,也不能拿头上的警徽去还。
殊不知,唐啸对四臭边利用边设防的小把戏,四臭早已了然于心。唐啸在心里感谢四臭还给自己留了点儿面子,没直接骂他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四臭骂着骂着,突然身子一歪倒在沙发上,双眼紧闭,扭曲的嘴角有口水滴滴答答流出来……
次日清晨,望着躺在医院病床上呼吸微弱、面色苍白的四臭,唐啸懊悔不已。
医生说,患者是轻度脑出血,多亏送医及时,没贻误治疗时机。否则,轻度也可能转成重度,那样可就危险了。
唐啸说,谢谢医生!像我哥这种情况,乐观地看,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
医生说,他已经很乐观了,出血量不到二十五毫升。一般情况下,住院三周左右就可以恢复。出院以后,在家里再休息两周,基本上他自己就能进行适当活动了,生活自理应该没问题。
唐啸点点头。
那个男医生挺幽默,唐警官,你现在面临的情况有点儿急,你得回去拿两万五千块钱来,把住院押金交上。我们医院不做汽车抵押,更不敢押你的警官证。
参加工作十多年了,唐啸满打满算就攒了一万六千块钱。他不得不给石晓琳打电话,告诉她需要一万块钱。
石晓琳说,现金没有,是你来我这儿拿存折自己去银行取,还是我去银行取了给你送过去?
唐啸说,我现在去你家拿存折,这一万块钱近期我可能还不上你。
石晓琳说,我跟你说的那款手机九千多,这一万块钱不用还我,算是我送给你买手机的。
唐啸说,你不问问我借钱干啥?
石晓琳说,我干吗要问?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
唐啸只请了两天假,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人来医院护理四臭。
去年四臭回休村,送给五臭和六臭每人一个汉显传呼机,可是村里没信号。休村除了那两个形同虚设的传呼机,也没有电话,唐啸无法联系上五臭和六臭,只好打县公安局办公室的电话,请王国权跑一趟休村,转告五臭和六臭来市里。
王国权是唐啸的电大同学,二人又在县公安局同事两年,关系挺好。王国权有意把他的小姨子介绍给唐啸,唐啸没同意,气得王国权好些天不理他,不过气头过去就完事了,谁都不记仇。
王国权说,我派人去把他们拉到我这儿,有啥事,你在电话里直接跟他们说。
唐啸笑着说,我忘了,王主任现在是办公室一把手,有权派车。
王国权不无得意地说,那是。
三天之后六臭来了,同时还带来一个消息:五臭前两天喝醉了,夜里去村支书家的柴火垛上点火,烧了人家半垛玉米秸秆,叫镇上的派出所抓走了。
六臭问唐啸能不能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把五臭放出来,那样五臭和他可以轮班来护理四臭。六臭还说,他是休村的养猪专业户,这几天有一头老母猪快生了,他不在家,老母猪下小猪羔万一有个好歹,他媳妇肯定跟他干仗。所以,他没法儿长时间伺候四臭。
唐啸问六臭,是你们家老母猪重要还是四哥重要?
六臭说,都重要。居家过日子,我不能像四哥似的,成年不着家,把老婆气离婚了,留下个大空房子在那儿闲着。他没孩子行,我俩孩子呢,那个小崽还是超生,罚了不少钱,我可离不起。
唐啸说,既然五臭来不了,你至少得在医院坚持两个礼拜。一个礼拜我给你二百块钱补助。
六臭转动眼珠盘算道,一个礼拜七天,两个礼拜十四天。那不行,我顶多能在这儿待十天八天。我不要你给我开补助,一天请我下一顿馆子就行。
唐啸和六臭从外面进到病房时,刚好听见四臭的手机响了。四臭睁开眼睛,虚弱地冲六臭点點头,示意唐啸接电话。
唐啸拿起手机,你好!哪位?
对方的声音沙哑,像是含着一口沙子,这不是四哥的电话吗?
唐啸说是。对方让四哥接电话。唐啸说四哥现在不方便,有什么事跟我说。对方说没事,随即挂断电话。
四臭问,谁呀?
唐啸说,管他谁呢。大夫说了,你现在不能抽烟喝酒,也不能接打电话,不能激动,必须静养。
四臭说,连喝了好几顿粥,嘴里除了苦,别的啥滋味也没有。
唐啸说,你知足吧,那些粥是专门为你做的。医院的粥更没滋味。
四臭说,不用跟我要人情,我知道,来送粥的那个女人是你对象。
唐啸说,是女朋友。
六臭歪脖端详着唐啸,玉米哥,女朋友不就是对象吗?
唐啸说算是吧。跟六臭交代完相关事项,唐啸说要出去一趟。
四臭说,道上有雪,滑,别骑摩托了,开桑塔纳吧,四个轱辘稳当。唐啸点点头。四臭继续说,你要是还惦记汤胜利的事,就别东一头西一头瞎跑了。桃花三巷有个松梅台球厅,台球厅老板姓富,你就叫他富先生。老富是汤胜利的干爹,你去找他,跟他说你是我弟,把你想问的事跟他唠唠。他要是不搭理你,你就把这块大洋给他看。
唐啸接过四臭从脖子上摘下的那枚穿着红绳的袁大头,看了看,我去找一个当汤胜利干爹的人,起码得知道点儿他们之间的背景吧。
他俩没啥背景,就是有一年汤胜利在老富那儿打台球,被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屁孩儿拿刀给扎趴下了,是老富救了他一命。
那两个孩子为啥拿刀扎汤胜利?
啥也不为,那两个孩子不念书了,想在社会上闯出点儿名堂。也不知道他们听谁说的,要是能把汤司令干倒,立马就能当上半个鹤城的老大,要啥有啥。
唐啸把那枚袁大头塞进衣兜,你现在给富先生打个电话吧,跟他说我过去拜访。
老富那儿没电话。
那就打传呼。
他连电话都不使,传呼个屁。
第八章?桃花巷没有桃花
以前唐啸来过几次桃花巷,都是匆匆而过。这一片解放前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人都乐意来此地扎堆,包括远在五十里之外的昂昂溪火车站上班的俄罗斯籍员工。那些人当中,绝大部分是为了到桃花巷寻花问柳,或是销赃、赌博、抽大烟。
眼下,毗邻轴瓦厂厂区的桃花巷,没有桃花,连一棵桃树都看不见,只有一排临街的简易中华巴洛克二层小楼,陈旧的门脸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牌匾灯箱,犹如一群打扮妖冶的老女人站在褪色的时光里,漫不经心地招徕生意。
唐啸从街东头转到街西头也没找到桃花三巷,下车找人打听才知道,桃花巷后面第二排老式平房就是桃花三巷。说是巷,其实比胡同宽不了多少。
松梅台球厅位于桃花三巷最西头,没挂招牌,只在那扇漆成淡红色的铁门两侧砖墙上用黑油漆写了一个“檯”字和一个“球”字,仿佛是两只一胖一瘦的黑蜘蛛。唐啸推门进去,乌烟瘴气的台球厅内部空间不小,中间过道两侧各有五张美式台球案子,台呢有新有旧。靠近北墙摆着两张斯诺克球桌,日光灯管把绿色台呢映照得像袖珍足球场。大部分球桌都有人打球。
唐啸举目环视,台球厅东北角有一扇门,门旁竹椅上歪躺着一个精瘦的秃顶老头儿,眼睛半睁半闭,上身穿了件灰色的老式盘扣便服棉袄,腿上盖着一件草绿色将校呢军大衣,崚嶒的身躯俨然是一块风化的岩石。
走到老头儿身边,唐啸躬身说,大叔您好,我来见富先生。
老头儿把眼睛完全睁开,上下打量唐啸一番,拉长语调大声说,自从盘古开天地,谁人是我我是谁?
唐啸不知如何接话,又担心老头儿耳背,便提高音量,井臣,耍钱的那个井臣,他是我哥,是他叫我来的。
老头儿说,你小点儿声,我能聽见。三十二张草上飞?
唐啸想了想,蒙了一句,一百单八将下跪。
老头儿慢慢站起来,这么说,你跟井臣是一个屯子的?
是。
你们屯子叫啥名?
休村,休息的休。
休村多义士,侠义的义。说完,他领着唐啸走出台球厅,穿过一条十米多长的小胡同,来到后院。
后面的院子实际是个简易阳光房。阳光透过头顶上方的玻璃,把院子里烘托得暖意融融。院子的东西两侧,分别栽着一棵弯腰驼背的松树和一棵古意盎然的腊梅。唐啸想,松梅台球厅可能就是因此得名。
坐北朝南的正房里窗明几净。东墙正中偏上位置悬挂着毛主席的彩色画像,画像下方的老式条几上立着一尊关公骑马提刀的铜像,铜像两边贴着一副楷体对联——能审时反侧自消,不度势宽严皆误。
老头儿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紫砂茶杯,用暖瓶里的热水仔细烫了两遍,打开一个碗口粗的紫竹筒,手持竹夹夹出一捏茶叶放入杯中,倒七分水泡上,然后端到唐啸面前,一品明前龙井,不用洗茶,尝尝。
唐啸双手接过茶杯,您是?
你刚从外面进屋那会儿,两只眼睛满场撒目,那架势一看就不是想找个空台子打球,是留心观察那些人和物。
您看得真准。
别您您的,你是公家人,我是老百姓,就喊我老富吧。
那不能,我应该称您富先生。
随你便吧。
这个台球厅应该装部公用电话,收费那种的,现在打传呼和回传呼的人多,一年下来,也是一笔收入。
富先生呷了口茶,我十八岁进轴瓦厂当钳工学徒,那是1960年。有天上夜班,攮了车间主任一刮刀。刮刀那东西三面带槽,扎到人身上自动放血,喷出的血弄了我一手,我就用那只黏糊糊的血手拨打主任室电话报警。报完警,你猜怎么着?话筒粘我手上了,比胶水还黏。我就用另一只手使劲拽话筒,咋拽都拽不下来。我好像看见那些血在我手上冒烟了,还滋啦滋啦响。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电话。不打,也不接。
您为啥拿刮刀攮那个主任?
他在办公室里祸害一个和我同一天进厂的女学徒。也是该他倒霉,我也倒霉,碰巧赶上了。又碰巧我那会儿刚从仓库领了一把新刮刀回来,路过主任室的时候听里边有人喊救命。
后来呢?
后来法院判了我死缓,死缓后来又改无期,无期后来减到二十五年。你瞅瞅,才五十多岁的人,谁看我都说像七十多。
唐啸打量富先生一眼,那是他们夸张,您根本不像七十多。
你肯定不是来给我相面的,找我啥事?
富先生,我来是想跟您请教一下有关汤胜利的事。
汤胜利啥事?
霍全被杀,有人说是汤胜利干的。
富先生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说,我知道,霍全那件事你们一直怀疑汤胜利。唯物主义强调物质决定意识,用你们警察的话咋讲?
应该是以事实为依据。
这不就结了,没有事实依据,人命关天的事,谁敢信口开河?
您的意思是不相信汤胜利会杀霍全?
富先生为唐啸的杯子续上水,小兄弟你别套我。我现在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你能登我的门,我自当以礼相待,至于谁杀谁没杀谁,我可啥都没说。我父亲年轻那会儿当过胡子,我从小就听他跟我叨咕,说休村多义士。有一年仇家追杀他,他领了两个弟兄一口气跑到乌拉海,是米连仓和李起凤两位义士送给他三匹马和几块大洋,这才让我父亲逃过一劫。再后来我又认识了井臣兄弟,他对我有指点迷津之恩,帮我脱离无边赌海。这么论,我跟休村也算是颇有渊源。既然你是井臣的兄弟,又是休村人,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厂有个电器维修工叫段能干,他有个漂亮闺女,原本打算九零年五一结婚。就在那个闺女举行婚礼的头几天,她的一个男同学赵大苇,以祝贺的名义邀请她出去跳舞。跳完舞之后,赵大苇和另外两个小崽子就把那个闺女给祸害了。段能干当过汤胜利的师父,就去找汤胜利给他做主。当天晚上,汤胜利就把赵大苇狠狠打了一顿。你要知道,赵大苇是汤胜利的亲姨表弟,汤胜利蹲监狱能提前放出来,也是他姨夫,就是赵大苇他爸托人帮的忙。
这么说,汤胜利还是个大义灭亲的主儿。
那倒不是,他打赵大苇主要是为了能让段能干消消气,别去找警察报案。结果老段还是报案了。
换成任何一个当父亲的都会报案。
换成是我就不会报案。我会盯死赵大苇,趁他啥时候一不留神给他一刀,再把他的命根子割下来喂狗。其实人啊,都是一念佛一念魔。
富先生,我最后问您一句,您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你脸上挂相。
挂什么相?
厉!说好听的叫刚硬、刚烈、刚强;说不好听的叫厉害、凶、横、恶。这些对你来说,虽然不是啥大毛病,但是刚极易折,强极则辱。遇到事,还是要尽量学着变通为好。
唐啸起身抱拳,多谢富先生指教!
世上的事见仁见智,你别怪我嘴黑就行。
离开松梅台球厅,唐啸先到龙华大厦地下菜市场给四臭买了五斤橙子,然后去“梦巴黎”接大刘。大刘野蛮地把一个橙子掰成四瓣,像啃西瓜一样将果肉咬进嘴里,狼吞虎咽道,饿死我了。
暂停“梦巴黎”那边的任务,咱俩明早去趟轴瓦厂。
是不是有啥新任务?
没新任务,例行调查。
大刘拍着胸脯说,队长,我就是你的枪,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你再吃个橙子。
你不知道,我这两天真的挺遭罪,“梦巴黎”歌舞厅里美女如云,她们都乐意找我跳舞。我一边跳一边还得留心体貌特征像汤胜利的人,连饭都顾不上吃,把我的腿都饿细了。
你那两条大粗腿细点儿好,哪来的那么多美女?
绝大部分是年轻的下岗女工,刚上班两三年厂子就黄了。
人家陪你跳舞你给小费了吗?
我是假扮舞客执行任务,又不是真舞客,我不给小费,我给她们买饮料喝,她们也不容易。
兄弟,我欣赏你的善良。
谁家还没姐和妹呢?
唐啸回到医院,把橙子放在四臭手边,四哥,富先生跟咱们村是不是有啥关系?
四臭说,六臭你瞅瞅,不用我说,玉米就知道我嘴里没味儿,给我买橙子吃。哪像你,啥也不是。
六臭不服气,我能跟他比?他念多少年书,我才念几天书!
四臭白了六臭一眼,老富和咱们屯子到底有啥关系,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也问过他。他跟我打听咱们屯子是不是有叫李起凤和米连仓的,他说是他爹临死的时候嘱咐他找找那两个人。
唐啸说,你咋说的?
我告诉老富,咱起凤爷那个人倒是有,早死了。那个姓米的没见过。
起凤爷和老米爷当年都打过日本鬼子,咱们县的县志上有记载。
要这么说,还应该有你爷和我爷,他们几个是磕头兄弟。
富先生挺有学问。
老富就好比梁山的及时雨宋江,凡是在社会上混的,多多少少都跟他有点儿关系。道上的大事小情,他都門儿清。对了,去年有一回我们在他那儿喝完酒,他拿出一把匕首给我看,说是早先咱起凤爷送给他爹的,他现在想送给我。你也知道我胆小,一看那玩意儿阴森森的,我尾巴根子直冒凉气,没敢要,我让他啥时候送给你。他今天给你没?
没有。
石晓琳听唐啸说晚上想喝点儿酒,下班时便去菜市场买了红烧肉、凉拌猪耳丝和干炸带鱼。与往常一样,一瓶六百毫升的啤酒,唐啸和石晓琳对半分。唐啸举杯致意,宝贝辛苦了!
石晓琳说,不辛苦,都是买现成的。是你辛苦,最近公事私事那么多。三样荤菜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儿,补补。石晓琳顿了顿又说,你今天菜都没怎么吃,味道不对?
唐啸说,都对,是看见红烧肉,我突然想起一个案子。你要不要听听?
石晓琳说,只要不违反你们的工作纪律,你讲的我都爱听。
唐啸说,去年拖拉机厂发生一起凶杀案。一对下岗夫妻,丈夫患有严重的肺病,不能出去找活干,妻子在菜市场摆个小摊卖菜,家里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儿,日子过得挺紧巴。有一天,丈夫对妻子说,挺长时间没吃红烧肉,有点儿馋了。妻子答应明天给他做。第二天妻子收摊回来,拎了一块五花肉,晚上做了满满一盘红烧肉,让丈夫敞开肚子吃。从那以后,妻子隔三岔五就给丈夫做顿红烧肉。过了两三个月,有一天那个丈夫来到菜市场的一个肉摊前,趁摊主不注意,抓起一把剔骨刀,对摊主连刺了三刀。
石晓琳为唐啸夹了一块带鱼,让他吃了压压酒,然后说,结尾部分我来试着展开,你听对不对哈。那个丈夫可能是察觉到他妻子某方面的反常,跟踪之后发现她跟卖肉的摊主有染。原来自己吃的红烧肉,居然是妻子用身体换来的。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唐啸说,你更适合当刑警。
石晓琳说,我倒是觉得,像你这么悲天悯人,不适合当刑警。
眼睁睁看着丈夫被押上警车,那个女人哭着把一份诊断报告递给中队长老秦,老秦看完后又递给唐啸。诊断报告显示,那个犯罪嫌疑人已经是肺癌四期。唐啸注意到,诊断报告开具的时间是四个月前,这就意味着犯罪嫌疑人可能没几天活头了。他十岁的女儿一边流泪一边拉着唐啸的胳膊说,叔叔,我爸爸有病,你们啥时候能让他回家呀?
这部分,唐啸没有对石晓琳讲。
第九章?防空洞里有什么
唐啸和大刘来到轴瓦厂老段家的时候,老段刚把地上的煤球炉引着,屋子里缭绕着木头和煤球初燃时遗留的烟味儿,很呛。
老段抱歉地说,炉子还不旺,冷,你俩上炕,炕头那儿热乎。
唐啸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中间,段师傅,离咱们上次见面好像没多长时间,你头发咋又白了这么多?
老段扯过一个小棉被搭到唐啸的腿上,离咱俩上上次见面六年出头儿,离上次见面快一年零两个月了。
唐啸说,你记性真好。
老段没理会唐啸的夸赞,眯眼盯着炉盖缝隙间透出的火光,咬牙切齿地说,我恨!恨那个王八崽子。
唐啸说,你是说赵大苇?
老段使劲擤了把鼻涕,我不盼星星不盼月亮,就盼他们全家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要不叫暖气片爆炸把他们崩死。可是没用,他们照样活得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吃香的喝辣的。
唐啸同时点着两支烟,递给老段一支,段师傅,都过去了。
老段说,我过不去。你们也知道,因为我闺女那件事,起初他们家托人来找我,想给我点儿钱私了。我闺女那会儿脑袋还清亮,死活不干。闺女不干,我就不干,就报案了。有啥说啥,是你们把那个王八崽子抓了。听明白人告诉我,那个王八崽子是主犯,轮奸罪,法院最低得判他七到十年徒刑。可是架不住他们家有钱有势,法院只判了他四年半。后来又整个啥保外就医,那王八崽子蹲了不到半年就出来了……
趁老段停下话头喝水,唐啸说,段师傅,当时在你闺女这件事上汤胜利是什么态度?
老段说,胜利刚转业那阵儿干了大半年维修工,我当他师父,后来他就进厂保卫科了,就这么点儿交情。你说,那边那个王八崽子他妈是勝利亲姨,这边是我这个当师父的,他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帮谁都不是,他能有啥态度?
大刘把屁股下面的凳子朝前挪了挪,问,段师傅,逢年过节,汤胜利应该都来看你吧?
老段警觉地看看大刘,又看看唐啸,我听出来了,你们今儿来还是为了调查汤胜利的事,不是为了听我跟你们报告。
唐啸说,段师傅,你昨天打传呼让我来你家一趟,也没说是啥事。如果不是想听你反映情况,我们能一大早就过来?
老段拿起杯子,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干,在下巴上抹了一把说,我们厂西北边有两座小山包,小南山和小北山。两座小山包相隔两三里地,中间有一大片杂树林,下面是早先修的大防空洞。你们知道不?
大刘说,知道,咱们叫它防空洞,其实是个大型的地下工事。
老段说,没错,是大型的,早先坦克团的坦克都在里边停过。后来坦克团走了,我们厂民兵营还在那里面练过打靶。这几年下岗闹得人心都散了,也都贼了,连防空洞的铸铁大门和里边的铸铁下水井盖都叫人偷走了。我上派出所报过一回案,也不知道他们破没破。我寻思,要不是那些铜芯电缆走的都是暗线,砌在墙里头,估计也早让人割走当废铜卖了。
唐啸说,防空洞里还通电了?
老段说,不通电怎么照明和通风?还修了上下水、锅炉房呢。听说还有不少秘密办公室,都是预备打仗使唤的。
唐啸说,段师傅,你对那个防空洞怎么这么了解?
老段的脸上浮起一片无与伦比的自豪,当年修那个防空洞,我是我们厂青年突击大队副大队长,要是大队长不在,大伙儿都得听我指挥。手底下队员最多的时候有四五百号人。
唐啸被老段骄傲的神情和语气逗笑了,四五百人相当于一个营的兵力,你就相当于是副营长。段师傅,段能干这个名字是不是你后改的?
老段腼腆地笑笑,我从小就叫那个名,爹妈起的。你们都不知道那个工程有多大,从1969年秋天开始修建,1972年年底才完活。
大刘说,都是你们厂的工人干的?
老段如数家珍,不光我们厂,车辆厂、电机厂、拖拉机厂都出人了。还有电缆厂、砖厂、水泥厂、钢铁厂、木材厂,他们出材料。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是红红火火,吃啥都香,干啥都来劲,真好!
唐啸表示同意,在那样的火红年代,修建防空洞是响应国家号召,属于战备任务,参加的人都觉得特别光荣。
老段说,不光是战备任务,还是保密任务。施工单位之间不能互相打听别人干啥活,自己干啥活也不能跟别人说。
大刘说,队长,那个时候修防空洞应该算是军事机密吧?
唐啸说,差不多吧。
老段挠挠头皮,怪我话多,扯远了。自打我闺女出事以后,我是打人无爪咬人无牙,活活憋出一身毛病,去年年底就提前病退了,可是又闲不住,就买了几只羊回来,天天去防空洞树林里面放。昨天下半晌,看羊都吃饱了不乱跑,我就想找个没草的地方抽根烟,结果一抬头,看见一辆车从远处过来,顺着树林里那条炉灰渣子铺的老坦克路,七拐八拐奔小南山这边来了。我心里纳闷儿,小南山是防空洞的南门,常年阴森森的,去那地方干啥?见车没影了,我寻思是不是又有人想进防空洞里偷啥东西,就老远跟在后面。进了防空洞,约莫走了百来步,就到了防空洞第一个拐弯处,我听见前面咣咣响,像是放二踢脚。洞里拢音,其实离我挺远,我看见东边大老远有一片亮光,还有两个通红的小眼睛。我赶紧退出来,躲在树林里。再后来,那辆车出来了,是白色的轿车,车牌号是16888。我怕忘了,赶紧记烟盒上。千真万确,就是那个王八崽子的车。
唐啸说,你是说,那辆车是赵大苇的?
老段喘了口粗气,你放心,我不说瞎话,道上跑的白色轿车不止他的那一辆,可是车牌号总没重样的吧?还有,我不敢保证听见的动静是啥,又一寻思,那个王八崽子不可能开车进防空洞里放炮仗,他保准是在干啥见不得人的坏事。于是我赶紧回家拿手电筒,电池没电了,我现买了两节新电池装上,再次进到防空洞里。也是该他倒霉,让我找到了一个子弹壳。从前修防空洞的时候砸死过好几个人,去年我们厂还有个女人在防空洞南门上吊了,大伙儿都说洞里闹鬼。我当时寻思该不是那个王八崽子把哪个人拉进防空洞里枪毙了吧?便赶紧回家给你打传呼。
老段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递给唐啸,烟盒里面包着一枚弹壳。展开的烟盒上面有一串模糊且大小不等的数字:16888。
唐啸说,段师傅,你这是拿什么写的?
老段说,那会儿着急,身上也没有笔,用手指甲划的。能看清吧?
唐啸说,非常清楚。
大刘接过唐啸手里的子弹壳,仔细查看一番后说,队长,是762×25毫米手枪弹,是老五四手枪。看底火的撞击痕迹,应该发射没多久。
唐啸说,段师傅,这属于涉枪案件,你应该第一时间报警。
老段说,你们俩可别多心,就我们厂派出所里的那几个警察,我信不过他们。
大刘把那枚弹壳放进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段师傅,今天我们要是不来你家,这件事你就一直憋肚子里了?
老段说,我没憋,从防空洞回家这一道上我都在寻思,这件事到底该告诉谁。想来想去,就给唐警官打了个传呼,但在传呼上我也不敢明说,就说找他有点儿事。
唐啸站起来说,段师傅,你做得非常好,一会儿你领我们再去趟防空洞。大刘,你去买两只新手电筒回来,要大功率的。
小南山和小北山一带属于半丘陵地貌。纵横交错的沟壑,把千百年的雨水统统收集起来汇入嫩江支流,在小北山的山脚下形成一大片椭圆形的水面,当地人称江崴子。江崴子附近的总体地势低于地表,唯独相连的小南山和小北山高出地表之上三十余米。而小南山和小北山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山,就是一道马鞍形的凸起。
老段领着唐啸和大刘,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榆树林,又穿过一片榆树、松树和柏树组成的混合林,三个人隐蔽地从南门进入防空洞。
唐啸用手电筒上下左右照照,防空洞从地面到棚顶的高度大约三米出头儿,宽度超过四米。他无暇感慨这座庞大的地下工事,跟着老段和大刘走完一段下坡路,防空洞的走向拐了个弯,开始由西南朝向东北,脚下的路面变得平坦起来,洞内的温度也逐渐升高,比外面暖和了很多。
年深月久,不见光且通风差的防空洞深处,弥散着一股发霉的气味。混凝土墙壁上有零星的水滴渗出并且流淌下来,洇湿了部分地面。
尽管唐啸他们打开三只手电筒,可是在防空洞浩荡的黑暗中,三束光亮仍然显得微不足道。又缓慢前行了十分钟左右,老段借助手电光仔细查看着地上模糊的轮胎印,又照了照防空洞的右侧墙壁,他确认那枚弹壳就是在附近墙根一个巴掌大的小水洼里捡到的。
三个人这次搜寻了足足半个小时,虽然没有找到其他弹壳,但是在防空洞的尽头意外发现了两个靶标。其中一个是四五十厘米见方的纤维板,钉上一段一米多高的木方,又在纤维板上用碳素笔潦草地画了五个同心圆,做工比较毛糙,能明显看出是新做的。另一个漆成黑色的人形靶标,用的是五厘米厚的實木板,木板上隐约写着八个字,分为上下两行:打倒美帝,打倒苏修。这块人形靶标倚墙而立,头中两弹,颈部中一弹,胸中三弹,小腹部中两弹。
唐啸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中枪的是靶标而不是人。他从立着靶标的地方开始往回步量,走到老段捡到弹壳的那个小水洼附近,总共二十一步。他问大刘,是不是可以认定,射击者就是站在这个地方开枪的?
大刘说,根据弹出去的那枚弹壳以及车轮的辙印,那辆车当时就是停在这里,车灯照亮前方的靶标,他站在车的侧前方瞄准射击。
在手电筒的光柱下,靶标上的弹孔处被击穿的木茬都很新鲜,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从靶标上弹着点的数量来看,射击者至少打完满满一弹匣子弹。这个人很专业,也很谨慎,特意将弹壳搜集起来带走。只是没搜集全,落下的一枚恰好被老段捡到了。
唐啸说,开完枪,带走弹壳,却留下一个还没用过的靶标,是不是意味着那个家伙还会再来?
大刘说,你是这么认为的?
唐啸说,你不这么认为?
在回刑警队的路上,坐在副驾位置上的大刘眉飞色舞,队长,不是我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我实在是不想装了,防空洞这个案子肯定有干头!你跟我透露一下,咱们下一步咋干?
先跟指导员通通气,然后提交立案报告。
你跟他通气白搭,除了整天惦记当先进集体,他啥也不懂。
唐啸瞪了大刘一眼,臭毛病!
大刘有点儿窘,对不起,我改。
立案之后,得安排力量盯紧防空洞,一旦发现有车辆进去,我们就在洞口那片柏树林里布控。嫌疑车辆开进去的时候不动它,等着它的主人打完枪出来再行动。为了确保既不让嫌疑车辆退回防空洞,更不能进入闹市区,有必要准备两套破胎器。
大刘兴奋地打了个响指,然后,几把枪同时瞄准嫌疑人,不许动!警察!
你想象力太丰富。我现在说的只是大致思路,细节方面还要进一步完善。
要是这个案子破了,咱们最该感谢的人是老段。
是啊。
别看老段面相挺厚道,可一提起赵大苇,他一口一个王八崽子,看来他是恨死那小子了。
唐啸告诉大刘,老段的闺女那年结婚没多长时间就离婚了。她婆家是电机厂的,紧挨着轴瓦厂,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婆家听说那件事之后可能没法儿接受她,她呢,就把自己的不幸归咎于那几个流氓对她的伤害。在赵大苇被抓以后,她跑到光明集团大门口割过一次腕,喝过一次农药。两次都被人救了,没死成,后来就变得疯疯癫癫,再后来就跑丢了。换成谁,都会恨赵大苇那个王八崽子。
大刘嘿嘿笑,队长,你跟老段学会骂人了。
骂人不用学,赵大苇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我进刑警队抓的第一个犯罪嫌疑人就是他。那次是秦队带领我和陈更新、吴昊,把他和另外几个小混混儿堵在王朝宾馆的一个套间里。赵大苇当时特嚣张,不让给他戴手铐,还对秦队骂骂咧咧。我看不下去,上去一脚,把他踹个狗吃屎。
听着就过瘾。
过个屁瘾,事后我被秦队和大队长轮番一顿臭骂。
肯定是骂你耍个人英雄主义。大刘说完叹息一声,听完你讲的这些,我忽然想跟你汇报一下我的思想。
这证明你又有进步了。
你看咱们这些刑警吧,年年忙,月月忙,天天忙,案子却一点儿也不见少。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好像每时每刻都有案子在发生。要说抓那些为非作歹的坏人,咱义不容辞,也过瘾,还特有成就感。可有些本来不是坏人的人犯了罪,就像去年拖拉机厂那起杀人案,一个癌症晚期的下岗工人,因为一碗红烧肉成了罪犯,咱们也得抓。理智上明白,不管谁犯罪,抓他都是天经地义,可就是感情上拧巴,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刑警这份职业的意义。
唐啸扭头看了一眼大刘,再怎么牛的刑警,都没法儿阻止罪案的发生。大刘你记着,只要人类有欲望存在,罪恶就不可能消失。
那倒是。
我觉着社会就像一件巨大无比的衣服,这件衣服尽可能为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遮体、御寒。而每一起罪案的发生,都是在这件衣服上撕开一道口子。咱们刑警的职责,或者说刑警存在的意义,就是尽快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那双撕破衣裳的罪恶之手,把它铐起来。
第十章?并非视而不见
唐啸连夜写完防空洞涉枪案的立案报告,第二天一上班就拿给老余过目。
老余认真看完报告后说,你事先不跟我商量,就擅自改变任务方向,往小了说是拿我这个指导员不当回事儿,往大了说你是违反办案纪律。
唐啸说,你别挑理,这不是正在跟你汇报吗?
老余说,你这叫先斩后奏。
唐啸说,这个信息是我和大刘调查汤胜利的过程中偶然得到的,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你如果坚持认为,凡事我都得回来跟你商量,征得你的同意之后再干,那我现在就去找大队长,让他跟局里说,这个代理中队长还是让别人干吧。
老余揉了揉鼻子,我说话好照本宣科,缺少幽默元素,不像你和大家处得那么轻松自然,这个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给我点儿时间,我也给你点儿时间,咱哥儿俩肯定能磨合好。
一缕阳光滑过唐啸的额头,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老余,没问题。
老余说,这个报告是你一个人写的,我签名,会不会有抢功的嫌疑?
唐啸说,你是指导员,你签字是必要的程序。军功章有我们一大半,也有你一小半。
老余咧嘴笑了,只要你和弟兄们有军功章,我一点儿没有都高兴。因为我们是一个整体,是一家人。
唐啸说,这话听着得劲儿。
老余拉开抽屉,拿出一包玉溪烟,这包烟是前些日子我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人家送我的,我也不会抽,给你。
唐啸接过那包烟,不知道贪官是不是就像我这样练成的,我接过这包烟的一瞬间,忽然感觉你今天的表现挺不错。
老余说,彼此彼此,你今天也不像以往那么倔。
1983年那次严打,警方在全国范围内打掉了一大批斧头帮、菜刀队之类的黑恶团伙。时隔十三年之后,那些在电子游戏厅和录像厅长大的小混混儿们,开始模仿美国大片里的犯罪手段,更加崇尚动用枪支解决问题。因此,涉枪犯罪是本轮严打的重点之一。
唐啸心想,根据已经查获的弹壳和靶标实物以及技术室的鉴定结论,上级肯定会批准他的立案报告。事实上,他想得过于乐观了。
望着唐啸满脸失落,老余说,既然局里认为现有材料不足以立案,那咱就先干别的活,你别上火。
唐啸说,你不用安慰我。
老余说,领导考虑问题跟咱们不一样,等你当上领导那天就知道了。
唐啸喘了口粗气,这活儿他妈的没法儿干!
老余说,在我跟前发发牢骚可以,说话别那么埋汰!
唐啸说,我没觉得埋汰。
老余小声说,你不光说话埋汰,还耍无赖。
唐啸扑哧一笑,行,往后我跟你学。
老余笑着拍拍唐啸的肩膀,你笑就对了兄弟,干咱们这行,累是肯定的,不能老绷着脸,经常笑笑可以减压。
唐啸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宿舍,刚把自己丢到床上,大刘和徐娅就一前一后跑过来。徐娅吃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大刘,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稿纸递给唐啸说,我一共写了五首诗,编辑老师的意见就这首《无题》可以发表,但是要修改一下。你帮我改改吧。
唐啸展开稿纸,是十几行清秀隽丽的钢笔字:“承认怦然心动/并不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在北方以北/这个寒冷的冬天/每一朵雪花都知道我的秘密/你警服下面/凸起的肱二头肌/积蓄的力量/令我所有的逃避都显得虚伪/所有的矜持都不堪一击/尽管我非常清楚/即使时光倒流/我依然无法抵达/你的怀抱,你的温暖”。
唐啸大致看了一遍后说,删掉“凸起的肱二头肌”那句,这就是一首非常不错的爱情诗。妹子,你是不是恋爱了?
你多看几遍再说。
而且是暗恋,那个人也是警察。
大刘抢过唐啸手里的稿纸,走马观花地看了看说,不用寻思,美女诗人暗恋的对象肯定是我。
徐娅说,你懂诗吗?
大刘说,懂不懂诗不是关键,关键是我这个鼻子已经闻到了爱情的味道……
唐啸没心情参与他们两人之间的斗嘴,瞥了一眼他们说,嗯,天造地设。
徐娅嘟起嘴巴走到门口,转身说,你们俩真没劲,一个喜欢拍,一个喜欢被拍。明明是代理中队长,有人非得叫队长。
大刘说,之前都叫他副队,现在是代理中队长,你说叫啥?叫代队吗?人家会误认为他姓代。叫代理中队长,既显得不尊重,也别扭不是?
徐娅说,那就直呼其名。
大刘拦住徐娅,你站住!你不尊重我可以,不能不尊重领导。
徐娅瞄了一眼唐啸,问大刘,领导在哪儿?
大刘手指唐啸说,这不是?
徐娅撇嘴笑了笑,大刘你有点儿常识行不行?他不过就是鹤城市公安局龙华分局刑警大队下面一中队的代理中队长,充其量也就比厂矿的班组长大那么一点儿,还领导?
唐啸抽时间去了趟医院,办完四臭的出院手续并且把他送回车辆厂B区。
四臭已经可以自行走动,但是走不快。他缓慢地去另一间屋子里拿出一本存折,递到唐啸手里,这上面有五万块钱,你把这些钱都取出来,借谁的,赶紧还给人家。
唐啸说,你住院总共花了两万三千九百零八块三毛四,有发票,就借了我对象一万块钱。
四臭说,记得那么准,有整有零。
唐啸将一个装满票据的牛皮纸信封放到茶几上,四哥,这两万三千多块钱你不用还我了,就顶那辆野狼125和大哥大。够了算你捡便宜,不够算我捡便宜。
四臭扶著茶几慢慢坐在沙发上,表情复杂地望着唐啸,一言不发。
唐啸不明就里,咋了?是不是又觉得不得劲儿?
四臭尽量平静地说,行,亲兄弟明算账,没毛病。现在账算完了,你赶紧滚犊子,我不想被你气死。
唐啸恍然,四哥,你拍良心想想,我刚把你从医院接回来,你就叫我滚犊子,是不是太那个啥了?
四臭说,太哪个啥?咱们屯子有句老话,哥儿俩关上门,人脑袋打成狗脑袋都行,但旁人弹个脑瓜崩却不行。你明白啥意思不?
唐啸摇摇头,不明白。
四臭瞪着唐啸,你别跟我嘚瑟。你要是不想气死我,就赶紧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兄弟媳妇的钱你更得还,人家跟你还没结婚呢。她人真挺好,六臭回家了,你又黑天白天忙,这些天多亏她,天天换着样儿给我做饭,还大老远送到医院,把我这个大伯哥整得都不好意思了。
望着四臭发黄的脸和愈发深陷的眼窝,唐啸不忍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四哥,那我就以实为实,拿走存折,把我和石晓琳的钱取出来,再把存折还给你。野狼125和大哥大的钱,等我发财了再给你。
四臭说,你少放屁,把我这个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存你折上,留着你结婚用。
唐啸说,你这个份子随得太大也太早了。
四臭说,你都多大了,还早!
四臭起身慢慢走到床前,虚弱地说,脚底还是发飘,我躺会儿。你出去买点儿菜,咱哥儿俩今天像模像样吃一顿。
回到宿舍已是半夜十二点了,唐啸掂掂桌子上的暖瓶,满满的。他拔掉木塞,瓶口处有热气袅袅而出。他将整暖瓶热水倒入盆中,脱掉棉裤和袜子开始泡脚。水温有点儿高,烫得他直咧嘴,不得不动用双脚轮番着互相揉搓,然后再让双脚化作两只笨拙的蜻蜓,以试探的姿态反复点水。
床头的传呼机响了,内容是:睡前烫烫脚。琳。
唐啸把传呼机放到嘴边,像使用对讲机一样说,收到收到,你是不是有千里眼,怎么拿捏得这么准?放心吧,我正在烫。
一分钟之后,传呼机又响了:儿子最近厌学、厌食,他送过来让我带一段时间。
唐啸依旧对着传呼机说,你替我抱抱壮壮,明天我抽空去看他。
东边隔壁有人敲了敲两个宿舍之间的三合板隔断,不管你是自言自语还是午夜热聊,请小声点儿好吗?现在是休息时间。
唐啸撂下手里的传呼机,冲着宿舍东墙歉意地咧咧嘴,对不起妹子,我听西屋大刘鼾声如雷,以为你也睡了。
隔壁的徐娅回应,我当然睡了,是被你吵醒的。
唐啸说,谢谢你每天帮我打开水,接着睡吧妹子,做个好梦。
徐娅在三合板隔断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提醒你,别叫我妹子,我不是你妹子。
第十一章?善不可欺
清晨六点整,唐啸准时跑完五公里,他扯开运动服的一半拉链,抖搂抖搂两侧衣襟,立刻有混浊的热气汹涌而出。他走到刑警队楼下的北墙根,弯腰捧起一把干净的白雪,放到脸上用力地反复揉搓。白雪很快化成了雪水,雪水产生的刺激感,通过脸颊的皮肤传导至他的奇经八脉,令他神清气爽,浑身通透。
传呼机响了:我胃疼,方便的时候来我家一趟。哥。
这条传呼内容是唐啸专门为老段拟定的,总共有两个版本:一般情况,老段要找唐啸,就发上面那条内容;如果是紧急情况,就发我头疼,速来我家。哥。
唐啸返回宿舍叫醒大刘,告诉他吃过早饭去趟修理厂,看队里那辆吉普车修好没有。
大刘说,前天晚上才送过去,不可能那么快修好。就算修好了也是八面漏风,冬天开它太遭罪。
吉普好歹有个棚,比三轮挎斗强。
那你就先开那辆桑塔纳。
桑塔纳是借的别人的,偶尔用用行,总不能一直不还人家。你和徐娅上午去跟葛艳丽聊聊,看看能不能从她身上挖出点儿有价值的线索。
明白,你让我再赖五分钟。
唐啸一把扯过大刘的被子,霸道地抱在怀里回到隔壁自己的宿舍。身后响起大刘虚张声势的抗议,你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烧自己兄弟,真不讲究,像法西斯!
将大刘的被子扔到自己床上,唐啸转身去敲徐娅宿舍的门,徐娅,吃了早饭你和大刘就去找葛艳丽。我现在有事出去一趟。五分钟之内,大刘要是还没穿戴整齐,你就到院子里挖一脸盆雪,直接倒他床上。
徐娅大声说,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唐啸来到老段家的时候,老段和老伴儿正准备吃早饭。
老段说,兄弟,这么早你肯定没吃饭,你嫂子蒸的白面豆包,还有小米粥和咸萝卜条,你凑合吃一口吧。
唐啸也不客气,捏起一根咸萝卜条丢进嘴里,嫂子腌的萝卜条真脆,不咸不淡,好吃!
老段的老伴儿说,待会儿我给你捞两个,切好了你带回去吃。
唐啸说,好啊嫂子。
老段动容道,兄弟,咱俩认识六年多了,看你这人实诚,我也不叫你唐警官了,行不行?
唐啸说,行,从今儿起,你就管我叫兄弟,我管你叫哥。
老段说,兄弟,我这几天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地方,你猜我发现啥了?
唐啸边吃边说,发现啥了?
老段说,上回你看见防空洞堵头那九个大字了吧?
唐啸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老段说,对,我昨天下午在洞里打着手电筒四处瞅,瞅来瞅去,咋看那个“洞”字都觉得别扭,它的那个三点水跟“深”字的三点水不一样。“深”字三点水最下边那一笔是打斜,“洞”字三点水最下边的那一笔差不多是直的。那些大字当初是用铜板焊的,又用大号螺丝杆镶到洞壁上。我就寻思,是不是年头多了,螺丝松动,那个三点水最下边那一笔才往下耷拉,就走过去用肩膀试着拱一下,想把它拱到位。结果这一拱不得了,那个“洞”字活了!
唐啸惊讶地问老段,怎么回事?
老段说,我使劲一拱三点水最下邊那一笔,那个大字就往外动一点儿;我再一拱,它又往外动一点儿。老天爷!原来是一扇暗门!门开到一小半的时候,我拿手电筒朝里头照,黑黢黢一片,我吓得赶紧把门关上。门轴上准是安了轴承,关门的时候一点儿不费劲。兄弟,我回到家一宿没睡,这不,一大早就传呼你了。
唐啸抓起两个白面豆包,双掌用力一合,压扁,成了饼状。他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对老段的老伴儿说,嫂子,你蒸的豆包真好吃。又对老段说,走吧哥,马上带我去看看。
唐啸和老段从防空洞里出来,冬日的阳光投进树林里,把斑驳的雪块照耀得格外刺眼。
唐啸说,段哥,从现在开始,你一个人不许再进防空洞!你该放羊放羊,不管看见那天那辆车,还是别的车,也不管看见什么人,只要是进了防空洞,你都绝对不可以跟进去!明白没?
望着唐啸凝重的表情,老段说,兄弟,我听你的。
只要你看见有车或是有人进去,你先把羊群撂下,赶紧回家给我打传呼,打头疼那条。打完传呼,哪儿都别去,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我那八九只羊都不管了?
不用管。
行,不管也丢不了,它们都记道,黑天也能找着家。
这件事,除了我,你还会告诉别人吗?
我就认你是我兄弟,别人谁都不好使。
唐啸吩咐老段把大哥大拿出来,当自己面呼一次。老段从他的帆布包里掏出那部“大灰狼”手提电话,这玩意儿娇性,我怕给你摆弄坏了。
你就放心用,坏了也不用你赔。
老段笨拙地拨通寻呼台,给我传31366,我脑袋疼,快来家里。姓段。
五秒不到,唐啸的传呼机响了,收到的内容和老段的留言一字不差。
唐啸说,是“我头疼,速来我家,或者,快来我家”。接线员问你姓名,你就说,哥。
老段看着手里的大哥大说,你不在跟前,我呼得挺溜。你一站我跟前,我嘴有点儿瓢。
唐啸笑笑,行,你这么呼我也能看明白。你就记着,两天给它充一次电。
老段说,兄弟,这点你放心,我是干电器维修出身。
鹤城的冬季天亮得早,黑得更早。唐啸为了赶时间去石晓琳家看壮壮,放弃了到食堂吃午饭。
野狼125车身轻,轮胎窄,行驶在残留着疙疙瘩瘩冰块的路面上,稍微一加速就摆尾打滑,刹车狠点儿也打滑。此刻唐啸只能控制着摩托车的速度,尽量接近身边那些同向而行的自行车。
唐啸进入报社家属院时,他贴身的T恤和绒衣都已经汗透了。石晓琳和壮壮等在楼下。唐啸俯身把奔向自己的壮壮揽在怀里,又将他举起来。
七岁的壮壮,身高和同龄人差不多,将近一米四,不过体重太轻,顶多三十斤出头。两个掌心感受到壮壮衣服下面清晰的肋骨,唐啸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他瞥了一眼站在两米之外的石晓琳,她的眼里满是欣慰。
壮壮倒腾着两条小腿说,叔叔,放我下来,你教我骑大摩托车。
我会教你,但不是现在。
那你什么时候教我?唐啸将壮壮举起来,让他稳稳地骑在自己的脖颈上
春天,春暖花开的时候。
可是我现在就想骑。
你现在可以骑我。说完,唐啸右手抓牢壮壮羽绒服的后襟,左手握住他的一条腿,举起来,让壮壮稳稳地骑在自己的脖颈上,然后问,怕不怕?
不怕。
不怕就对了,你是小男子汉。
石晓琳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唐警官,有你这么惯孩子的吗?
这不叫惯,这是培养。
有区别吗?
有。惯,是无原则,是被动的,甚至是不情愿的;培养,是有原则,是主动的,是发自内心的。
石晓琳把壮壮接下来,小声问唐啸,你之前是不是当过爸爸?怎么会有这么深刻的感悟,而且说得头头是道。
感悟谈不上,走心是真的。
石晓琳凑近唐啸,唐警官,我好像被你感动了。
石老师,你悠着点儿,我才刚刚进入实习期呢。
做手擀面、打肉丝炸酱卤,是石晓琳的拿手绝活,唐啸和壮壮都说吃撑了。唐啸坐在椅子上,把壮壮抱到自己腿上,摸着壮壮的肚子说,这哪儿是肚子,分明是个大篮球。
壮壮咯咯笑,你的肚子也是大篮球。
唐啸说,嗯,两个幸福的大篮球。你这会儿还难受吗?
壮壮说,不难受了,就是想打嗝还打不出来。
唐嘯轻轻揉着壮壮的肚子说,叔叔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小时候学习不好,不爱写作业,尤其是数学。第二天早上睡醒了,一想到自己的作业还没完成,肯定得挨老师收拾,头就开始疼。如果坚持去上学吧,离学校越近,头就会疼得越厉害。
壮壮扭脸看着唐啸,眨巴着两只大眼睛说,那你妈妈是不是就让你打针吃药?
唐啸望着窗外说,没有,她一发现我又不想上学,就给我煮两个鸡蛋,我吃了鸡蛋头就不疼了。
叔叔,那我是不是也不用打针吃药了,让我妈妈给我煮鸡蛋吃。
你的情况有点儿特殊,跟我小时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小时候长得结实,不像你这么瘦。
我也想像你一样结实。
好,我们跟妈妈讨论一下,制订一个方案,让你超过我。
我如果超过你,是不是就成金刚葫芦娃了?
抱歉,我还真不知道金刚葫芦娃是谁呢。
壮壮从唐啸腿上下来,用他的小手拍了拍唐啸的大手说,你别难过叔叔,我给你讲。
腰间突然振动的传呼机惊得唐啸一凛,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导致他抽了两次才将传呼机抽出来。唐啸看完传呼内容,面色凝重地说,壮壮,叔叔得去上班了。你听妈妈的话,我忙完了就来听你讲金刚葫芦娃。
壮壮懂事地点点头。
石晓琳把她的车钥匙递给唐啸,现在步行寒风都刮鼻子刮脸,你不要骑摩托车了,开我的车。
唐啸说,那你上班怎么办?
石晓琳说,我跟领导请了一周假,说孩子病了。
拉开车门,唐啸并没有上车,而是转过身看着石晓琳,欲言又止。石晓琳说,安心去忙吧,注意安全。
唐啸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给医生打个电话。
石晓琳不解,给他打电话干吗?
唐啸说的医生,指的是壮壮的爸爸、石晓琳的前夫。唐啸说,你跟医生商量一下,如果可以……壮壮不走了,留下来,我和你一起照顾他。医生想看孩子,随时可以来。
石晓琳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喜悦,头一次听你说话吞吞吐吐。
唐啸把夏利车开出十多米又停了下来,他落下车窗,对仍然站在原地的石晓琳大声说,不是吞吞吐吐,是有点儿忐忑。
离开大学路,驶上外环,唐啸猛踩油门。下了外环,依稀能看到那条老坦克路上有车辆驶过的痕迹,唐啸低速穿过一段S形的树空,将夏利车开到小南山西侧长有一大片塔松的树林里。
老段从远处一溜儿小跑过来,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进去了进去了!这回不是那辆白色轿车,是一辆灰色小面包车。
唐啸说,看清车里有几个人了吗?
老段说,车玻璃不透明,看不清。
看唐啸拔出手枪,老段问,兄弟,后面是不是还有你们的大队人马?
唐啸说,没有。把你包里的手电筒给我。段哥你记住,我进去以后你就在我车里坐着,那里能看见防空洞的南门口。要是那辆面包车开出来,我没出来,你就呼大刘那个号,留言:领人速来防空洞。大刘的号你记着了吧?
老段担心地望着唐啸,兄弟,你一个人进去行吗?然后撸起棉袄袖子说,我特意拿圆珠笔把大刘的号写胳膊上了,擦都擦不掉。
唐啸说,你真是我亲哥。
第十二章?勇者无惧
走完防空洞里那段由南向北的小下坡,唐啸果然看到东北方向有两束汽车灯光,但是没有听见枪声。他右手握枪,食指贴着扳机护圈;左手持手电筒,拇指摁住手电筒开关,确保能够随时点亮。同时,用左手腕托住右手腕,贴着右侧洞壁,警惕地向前移动。
面包车离自己越来越近。唐啸通过射到防空洞尽头洞壁上的灯光,能够分辨出右侧车灯比左侧车灯亮。他把手电筒塞进裤子的后兜里,腾出左手辅助持枪的右手,放慢脚步,边走边朝四处搜寻。
别回头!洞内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语速缓慢、阴森。把你的枪丢到车前面,让我能看见。你走到墙根,脸朝外,背靠墙。
唐啸停住脚步,固执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让老子缴枪,你配吗?
对方说,我不配,我手里的枪配。
唐啸试图辨别那个声音发出的具体方位,让我看见你,我就把枪丢掉。
你此刻还跟我耍小心眼不是明智之举,我不想杀警察,不等于我不敢杀。
假如我是警察,你想过没有,一旦你敢对我开枪,或许会有几把枪同时朝你射击。
好吧,那我就试试。
砰!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震得唐啸耳鸣心跳。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崩到了他的腿上。他定睛朝脚下看过去,在车灯的光亮下,自己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平整的混凝土地面出现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坑状弹着点。
唐啸摸不清对方的来路,不得不丢掉手里的枪,走到东墙根,转身冲着面包车说,你不太专业,既然不想杀我,就不应该朝地上开枪。
你想说啥?
专业玩枪的都懂,跳弹也能打死人。
少啰唆,你再往南边挪一大步。两只眼睛盯着车灯,别闭,也别眨巴。
由于直面强烈的光照,唐啸的眼睛很快进入半盲状态。一阵短促的脚步声过后,从黑暗中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将一支五四手枪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唐啸注意到,那个人是左手拿枪,右臂横在胸前。他的右脚轻轻一拨拉,唐啸的六四手枪就滑到面包车下面。他说,你右手前伸,用左手慢慢把手铐掏出来,自己戴上!
六年的刑警生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唐啸自认为经历过的凶险场面不算少,可是被人用枪逼着乖乖就范还是第一次。他将左手缓缓伸向后腰,抽出别在皮带下面的手铐,再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把手铐往右手腕上铐。
当张开的手铐即将咬住手腕时,唐啸陡然下蹲,用头使劲撞向持枪者的同时,反手挥出一记右拳,朝着持枪者的左手手腕打过去。生死攸关之际,唐啸顾不上判断那支五四手枪是否被自己打掉,他拼命抱住对方的双腿,單肩发力,将其掀翻在地。
两人纠缠在一起,互相动用拳、脚、肘、膝,用力攻击对方。寂静的防空洞里,接连响起粗重的喘息、吼叫、咒骂,以及由疼痛引发的呻吟……激烈的打斗持续了十几分钟才结束。
唐啸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捡起地上的手铐,用尽力气将对方的双手铐在背后。闻声赶来的老段见状,蹲下去扶住唐啸的肩膀,带着哭腔大声喊,兄弟,兄弟!
唐啸目光涣散,虚弱地咧咧嘴,段哥你不听话。
老段说,不是我不听话,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进来。
唐啸说,没事,都是皮外伤。
老段几乎要哭出声来,都鼻青脸肿了,脑瓜门上还有两个大包。
唐啸抬手摸摸,自嘲道,嗯,是不小,这两个包摞一块儿比南极仙翁那个都大。那家伙的拳头好像是铁的,专门朝我脑袋上砸。
老段猛地站起来,气哼哼地走到趴在地上的男子跟前,抬起右腿,对准他的身体愤怒地踢过去,一脚、两脚、三脚……
唐啸有气无力地说,段哥,别踢了,那家伙不是赵大苇。他现在是个俘虏,咱们不能虐待他。
老段义愤填膺地说,兄弟,他把你打成那样,我不踢他,难道我留着他下崽?
唐啸勉强挤出一丝笑,你把他拽到亮的地方瞧瞧,我把他打得也不轻。
真正的生死搏杀与平常对练以及比赛的最大区别,就是体能消耗过快,而体能消耗快的根本原因是由于极度紧张引发的恐惧,也就是心里没底。害怕打不过对手,更怕被对手杀死。这是唐啸此刻的切身感悟。
一支烟抽完,唐啸抻巴两条发酸的胳膊,然后站起来,扒掉男子的毛呢西服,蒙住他的脑袋,用西服的两个衣袖在他的脖子后面打了个活结。唐啸先对老段悄悄比画一番,然后两人一左一右架起男子,围着那辆面包车转圈。一反一正转完两圈之后,才进到掩藏在“洞”字后面的那间暗室里。
经过上次和唐啸一起对暗室内部的仔细查看,老段凭记忆摸到了照明开关。镶嵌在拱形棚顶的两盏防爆灯点亮,四十多平米的暗室里一片通明。
唐啸把男子铐在军绿色的铁质桌腿上,解开那件蒙在他头上的西服丢到一边,敲敲桌腿说,军用品的质量就是好,结实,用起来放心。
男子的左眼已经肿胀淤青,只剩下一条窄缝,鼻梁骨有些歪,鼻血黏在下巴上,呈干枯的紫褐色。他低头吐出一口血水,抬眼看着唐啸和老段,你们要真是警察,就把我押到公安局去,不能这么对我。
唐啸说,你鼻梁骨折了,先把狗嘴闭上,一会儿给你说话的机会。
男子怒视着唐啸,王八蛋,你们根本就不是警察!
老段扬起手电筒在那家伙的头上敲了一下,你才是王八蛋!我不是警察,我兄弟是。
男子用右眼轻蔑地打量着唐啸,全中国的男警察没一个烫头的。还有,更不会像他那样骂人。
唐啸说,你懂的还真不少,骂你是轻的。
对于这间暗室里面的陈设,唐啸能大致猜个八九不离十。因为多年以前坦克团曾在防空洞里驻扎过,所以从桌椅板凳行军床,到折叠式小马扎,以及桌子上摆放的搪瓷茶缸,都漆成军绿色,以示军用品。他不理解的是,这些东西看上去都很新,部队撤离时为什么没带走?更令唐啸疑惑的是,暗室西南角居然还有满满两大桶酒。酒是白酒,桶是铝桶,军绿色桶身上印有红色“军马场白酒”字样。
当唐啸和老段第一次进入暗室,打开两个酒桶盖子的那一刻,顿时酒香扑鼻,令人垂涎。老段啧啧称道,军队的东西真是没比的!兄弟你瞅瞅这酒桶,都是用整张三毫米铝板冲压成型的,桶身上没有焊缝。包括桶盖上的密封胶圈,酒熏了这么多年都没老化。要是拿一般的容器盛,这些酒早变成水了,估计连水都剩不下。
唐啸吩咐老段将五只茶缸全部舀满酒,排成一溜儿,摆在长条桌子上。
被俘男子凝视着那一溜儿盛满酒的茶缸,张大嘴巴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唐啸在他对面坐下,把其中的一只茶缸递给老段,另外四只茶缸依次拖到自己這边。他端起其中的一只茶缸抿了一小口,对老段说,我喝酒外行,啥酒到嘴里都是辣。不过这个酒可以,进到嗓子眼里黏糊糊、甜丝丝的。酒气从鼻子里返出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
老段连续喝了两口,嗯,是那个滋味。
男子看着唐啸说,兄弟,我能说句话不?
唐啸不予理睬,举起茶缸说,来,段哥,咱俩碰一下。
男子眼巴巴看到两只茶缸相撞的一瞬间,有部分酒水洒出来,他的喉头艰难地蠕动了一下,你说的那种情况,酒进嗓子眼里黏糊糊的,那叫挂喉,不是二三十年以上的纯粮陈酿,绝对没那效果。不管你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吧,就冲这辈子我还能闻到这么香的美酒,我告诉你,我叫李抗旱。过去和你是同行,后来摊事了,蹲了几年监狱,前年出来的,之后通过朋友介绍,到光明集团给老板当保镖。
唐啸说,你这家伙不诚实。
李抗旱说,我哪里不诚实?
唐啸说,眼下,你的鼻子不支持你能闻到酒香。
李抗旱说,没见过像你这么损的,故意整那出馋我、折磨我。
唐啸说,这是句实话。你想不想把你的真实情况跟我说说?
李抗旱盯着那三只茶缸说,我原来在邻市公安局缉毒支队当缉毒警,认识一个女人,一来二去跟她好上了。哪知道她老公是我们盯了好久的一个毒贩,她通过我掌握了我们的抓捕时间,导致那次抓捕她老公的任务失败了。我一气之下打了她一顿,把她的一条小腿踢成骨折,她就把我告了。
唐啸将三茶缸酒一起推到李抗旱面前,端起自己的那只茶缸,示意道,喝酒。
早已垂涎欲滴的李抗旱也不客气,端起茶缸猛喝了一大口。
唐啸探头看看,你这是饮牛还是饮驴,一口就下去半茶缸子!
李抗旱眼睛放光,抓牢茶缸,连续吧唧了两声,好酒我喝过,我感觉都不如这个酒。
唐啸说,难怪你堕落成黑警,酒色财气,四样你占全了。
李抗旱端起茶缸一饮而尽,撂下空茶缸,心满意足地哈出一口长气,真是佳酿啊!
唐啸说,这一茶缸起码有半斤。
李抗旱低头看看,剩下这两茶缸也归我?
唐啸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老段的帆布包里掏出那部“大灰狼”,对老段说,我出去一下,段哥你瞪大眼睛看死他。他那只右手只能碰茶缸,要是去碰手铐或别的东西,你就抄起脚下那个军用马扎,朝他胳膊上使劲砸!
老段拎起马扎掂了掂,这个马扎用的都是六分钢管,一下子就能把他的胳膊砸折了。
唐啸说,我就是让你把他的胳膊往折了砸。他是赵大苇家雇的枪手,万一他打开手铐,咱俩就遭殃了。
老段神色凛然,你放心吧兄弟,有你这句话就行。
唐啸出了暗室,把门从外面关上,又扳动“洞”字三点水最下面的那一笔,使其回归锁死位置。这样一来,不仅暗室里的人无法从里面把门打开,外面的人如果发现不了隐藏的机关,就算明明知道“洞”字后面藏着一扇门,也没办法打开。
上述奥秘是老段破解的。原来,“洞”字三点水最下面那一笔之所以耷拉下来,是一根弹簧锈蚀之后失去了应有的弹性。老段换上一根新弹簧,这扇暗门的功能便恢复如初了。
唐啸驾驶李抗旱的面包车驶出防空洞,把它停在夏利车后面。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加上有浓密的塔松遮挡,十米之外的人很难发现这里停着两辆车。
防空洞外面有信号,唐啸逐条看完传呼机里的信息,开始一一回复。老余发了一条信息:弟兄们辛苦了!唐啸回复:为人民服务。徐娅从下午四点十二分开始,连发三条相同内容的信息:你在哪里?速回电。
唐啸给徐娅回电。徐娅说指导员去大队开会了,其他人都下班了。为了等你电话,我替吴昊值班。唐啸让徐娅直接说她那边的情况。徐娅说我和大刘上午去葛艳丽家了,没想到葛艳丽居然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上学那会儿叫葛亚娟。葛艳丽现在太惨了,人都瘦变形了。不管我怎么问,她啥也不说,只是攥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哭。下午刚上班,她嫂子给我发信息,说葛艳丽喝农药了。我和大刘赶到医院,医生已经给她洗完胃。我给你打传呼那会儿葛艳丽有过短暂的清醒,她攥着肖国利的一根手指头默默流泪,没过多长时间,又进入昏迷状态。唐啸问肖国利什么时候去的医院。徐娅说我问过葛长河的妻子,她说是葛艳丽喝农药之前告诉她自己快不行了,想见肖国利一面。等肖国利来到他们家,穿戴一新的葛艳丽已经把农药喝下去了。唐啸问是肖国利把葛艳丽送到医院的吗?徐娅说是他打的120。
四臭的信息是:五臭来了,你家大娘叫他捎过来一只大鹅,今晚炖。唐啸回复:你们吃,给我留两只大腿。
石晓琳的信息是:我给他打过电话,他同意了。唐啸回复:这是个好消息,也是我最盼望的。
第十三章?初露端倪
锁上李抗旱那辆面包车,唐啸徒步回到暗室。
老段松了口气,撂下手里的马扎说,兄弟,这家伙酒量真大,喝酒跟喝凉水似的,你出去这会儿,他两茶缸酒就已经进肚了。
李抗旱伸出舌尖舔舔上嘴唇,对唐啸说,伙计,我喝七分饱了,酒后吐真言,我还是那句话,咋看你都不像警察。
唐啸挠挠头皮,除了我的头发特殊,再有咱俩玩命那会儿我骂你了,你说说,我还有哪儿不像警察?
李抗旱一一道来,我先是朝地上开了一枪对吧?你都已经知道我拿的不是假枪,然后我又拿枪指着你。你用的是六四手枪,就应该了解五四手枪的性能,初速是一秒钟四百多米。你想想,你当时离我多远?不超过一米。差不多我手指头一动,从我枪里发射出去的弹头,不用眨巴眼睛,就从你后脑勺里钻出去了。结果你呢?还跟我玩空手夺枪那套。其实你那种行为,连个人英雄主义都算不上,是不专业,亡命徒。
唐啸说,错,我没跟你玩空手夺枪,我是想检验一下,一个徒手的警察,到底能不能打趴下一个持枪的歹徒。
李抗旱端起第三只茶缸,喝了一小口说,伙计,你真是警察?
唐啸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庄重地举到李抗旱面前,你睁大眼珠子看清楚,我是警察,刑警!
李抗旱信服地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唐警官,这么着,不管你想咋处理我,想知道啥,我都不藏着掖着。
一个礼拜前来这里打枪的人是谁?
是我跟我们老板。
看得出来,你是个玩枪的老手,是不是手痒了,来这儿打几枪过过瘾?
我把剩下这一茶缸酒都喝了行不?
唐啸手指西南角方向,那两个酒桶里少说有二百斤酒,只要让我相信你没撒谎,你随便喝,别醉死就行。
李抗旱说,我就喝三茶缸,美物不可多用,好东西不能糟蹋。我们老板开了好几个金店,三四个月前吧,他叫我带人跟他去广州那边押一批黄金首饰回来。半道上,我坐的那辆“沙漠风暴”大吉普的司机打盹,撞上高速公路中间的绿化带,车翻了好几个跟头。我当时右臂骨折,可能还伤了筋,没彻底恢复好,到现在手腕也不吃劲,拿枪哆嗦,我就想练练左手打枪。那天,老板把我拉到这个防空洞里,他说这地方没人来。那次打完枪,差一个子弹壳没找着,两个靶子也落这儿了,我心里不踏实,今天又来找。谁承想,不但没找到子弹壳,两个靶子也不见了。我当时就感觉不好,八成把警察招来了。还真寸,结果就碰到了你。
你们老板是谁呀?
宋太宗。
狗屁宋太宗,不就是光明集团的赵明义吗?
你那么说行,我不能那么说。
你能肯定,你们从广州押回来的那批货真的是黄金首饰?
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老板说啥就是啥,我挣我那份钱,多余的不问。
唐啸伸了个懒腰,你们老板知道子弹壳和两个靶子的事吗?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从来不操心,他只看结果,谁出了事谁自个儿兜着。
要是兜不住呢?
如果不胆小怕死、不胡说八道、不连累公司,他会想办法摆平。
赵明义发现你没回去,会不会找你?
我虽然不是公司管理层的高级人物,但是对他来说很重要,你说他会不会找我?
你哪方面重要?
关键时刻我能替他挡子弹。
你替他挡过吗?
他相信我会挡。
唐啸点上一支烟,眯着眼睛说,我觉得吧,你的身份不仅是个挡子弹的保镖,一定还有特殊的价值。
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特殊价值?
应该和你之前的工作有关。
嗯,多少有点儿吧。
赵大苇在光明集团里负责什么业务?
名义上他负责宾馆、茶楼、舞厅、KTV之类的,其实他啥都管,也啥都不管,就是个公子哥。
茶楼总经理肖国利你认识吗?
听说过这个名字,人没见过,我来光明集团才两年。
唐啸思忖片刻,你见过汤胜利吧?赵大苇的表哥。
李抗旱摇摇头,我连听都没听过。
唐啸端起自己的茶缸,在李抗旱的茶缸上碰了碰,都说拳怕少壮,那是瞎说。你看你都六十多岁了,我才三十出头儿,你用一条胳膊,我用两条胳膊,才跟你打了个平手。
李抗旱这次没动茶缸,看着唐啸说,我没你说的那么大,今年虚岁五十。咱俩过招时,你肯定已经知道我有一条胳膊不得劲儿。你可倒好,两次把我压在底下,摁住我的左胳膊,几下就把我的鼻梁骨打折了。流出来的鼻血把鼻孔堵死了,我根本没法儿喘气。没法儿喘气就影响动作发挥,要不然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唐啸得意地笑笑,然后掏出已经压扁的烟盒,数了数里面还剩下几支烟,假如咱俩重新过招,我根本不用那么费劲,只用一招手臂十字固,就能轻松把你拿下。
李抗旱不屑道,你这就叫打完仗想起把势了,当时为啥不用?
唐啸说,刚开始的时候,你拿枪指着我,我必须把那个致命的威胁解除。我也不知道我那一拳能不能把你手里的枪打掉,心里特紧张,把平时练的杀招都忘了,乱打一气。
李抗旱小抿一口,你这句是实话。你那一拳還行,有点儿技术含量,把我的枪打飞了。否则我一枪就把你撂倒了。
唐啸说,你也挺实在。
李抗旱说,伙计,要不然这样,你把手铐给我打开,我给你一个施展的机会,咱俩再过过招。
唐啸点燃烟,抽了一口,眯眼盯着李抗旱,想啥呢你?喝酒!
李抗旱说,喝完酒干啥?
唐啸看了眼手表,现在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你赶紧再喝几口,我把你挪个地方,铐在酒桶跟前那张床上,你爱睡不睡。我去东边那张床上睡,我睡觉咬牙说梦话,也不影响你。我也不担心你半夜作妖,就算你有本事打开手铐弄死我,你也逃不出这间暗室。
老段满脸关切,插话道,兄弟,你千万不能大意!
唐啸说,不早了,段哥你先回家,有情况我会联系你。
目送老段离去,李抗旱说,我现在相信你是真警察。按说我非法持有武器弹药,被你抓了个现行,就该第一时间把我带回公安局审,审完了往看守所一送,等著立功就完了。可是你没那么做,为啥呀?
唐啸说,你不单是非法持有武器弹药,你还公然开枪袭警,还不单是袭警,应该构成杀人未遂。
李抗旱说,是,就算我罪该万死,那也得法院判了我死刑才能枪毙我,你把我关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刑讯逼供、非法拘禁?
唐啸不理睬李抗旱,径直走到暗室西墙边,猛然回身,一手举着他自己的六四手枪,一手举着李抗旱那支五四手枪,瞄准李抗旱,嘴里发出两声piu——piu——
李抗旱说,我喝好了,也喝饱了。你把枪收起来,咱俩好好聊聊。
唐啸来到靠东墙的那张行军床前,侧身躺下,老李,你帮我分析分析,部队撤走的时候,留了两桶好酒,还留下五只喝酒的茶缸,这算是配套吧?可是留了两架双层床,为啥不留配套的被子呢?
李抗旱说,我不分析那些没用的,我分析分析你。
唐啸把自己的配枪插入腋下枪套,端详着手里的那支五四手枪说,现在室外接近零下十度,这里面还这么暖和,简直太幸福了。哎,老李,我看你那件毛呢西服挺讲究,防寒保暖效果应该不错。你说我要是把你铐在防空洞外边的树林里,铐一宿,冻不死你吧?
李抗旱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虽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打算把我怎样,但是有一点,你的时间不多了。
唐啸从床上坐起来,将李抗旱的那把五四手枪别在后腰处,来到他对面坐下,你喝了一斤多酒思路还这么清晰,好吧,你想说啥就说,我听着。
酒是真好,就是度数低点儿,估计没四十度。
不说酒。
我分析呀,一开始你就知道打枪的人跟光明集团有关。
没错,我们通过车管所查了,那辆车牌号为16888的宝马,登记的车主是赵明义。
所以,你从头到尾一直是奔着赵大苇使劲,你是打算收拾那小子。后来发现不是他,你原来的计划就落空了,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办。
继续。
第一,你担心把我关进看守所,我们老板轻轻松松就能把我捞出去,你呢,就前功尽弃了。退一步说,就算法院按非法持有武器弹药罪判我,只要我扛着不乱咬,也就是三到七年,以我们老板的能量,照样可以帮我办个保外就医啥的,让我蹲个一年半载就出来。那样的结果,你肯定也不甘心。第二,我对你交代的那些事,可能不是你特别想要的。就算你有胆量跟那父子俩叫板,你心里也明白,我那点儿口供也不是什么有力的证据。
唐啸擤了把鼻涕,还有第三吗?
第三,我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你捧着难受,扔了也难受。
唐啸打断李抗旱,还有第四,我打开手铐,把枪还给你,再帮你把西服上的褶子抻一抻,让你开车走人。
对,这是你唯一的正确选择。
是不是还得给你车上装一桶酒?
那就完美了。
唐啸敲敲桌子,我知道赵明义为啥雇你了,因为你是个混进人民警察队伍内部的败类黑警,就像当年那个叛徒顾顺章,破坏力之大,远远超过其他为非作歹之徒。
我不过是就事论事,你至于搞人身攻击吗?
你想过没有,应该还有第五。
你说出来我听听。
第五,我开枪击毙你,戴上手套把手铐从你手腕上打开,手铐的另一半留在桌腿上。当然,还要找一小段铁丝或是钉子之类丢在手铐附近,然后把你的五四手枪塞你手里,我用你的手指扣动扳机,朝我事先选好的位置开两枪。那个位置就是我朝你开枪站过的地方。即使日后上级展开调查,结合你先前打的那一枪,你分析分析,他们是相信我说的话,还是相信一个有犯罪前科的死人的话?
李抗旱的眼里闪过一丝短暂的惊恐,面部肌肉痉挛了一下,愧疚地说,不好意思兄弟,我酒喝得太多,度数低也醉人,一泡尿没憋住,尿裤裆里了。
唐啸低头看了一眼李抗旱的脚下,尿就尿吧。你再分析一下,这个第五完美不?
唐警官,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立个字据,从今往后我当你的卧底。你需要光明集团哪方面情报,我帮你搞。你把我枪里的子弹留下,把空弹匣和枪还给我,放我走。
唐啸端详着李抗旱肿胀的大鼻子,我老婆经常说我虎,我心里还不服气。你是不是也看出来我虎了?
你当然不虎。
那就是我傻。
傻还能当刑警?
我不虎又不傻,那你为啥还要给我打白条糊弄我?
你心里明明白白,我这个建议对咱俩都有好处。
我承认,你的这个建议值得考虑,但是我得改动一下。我不需要你立字据打白条,我要赵大苇。
赵大苇不仅是赵明义的儿子,也是光明集团未来的接班人,你要是把赵大苇整出个好歹,赵明义能放过你?
那是我的事,你不用操心。
李抗旱想了想,心一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吧,你要赵大苇哪方面的情报?
哪方面都可以,但必须得是铁证,铁到他爹想捞都没法儿捞他。
赵大苇是个变态的玩意儿,我也看不上他。他和他手下那帮小崽子自称是公司的“少壮派”,没事喜欢开着跑车出去钓小姑娘,钓回来,他祸害完了,再送给他手下的几个玩意儿祸害,他在旁边录像。
赵大苇手下的死党,是不是有一个叫李福,一个叫关文?
有,除了老一辈的四梁八柱,老板最信任那两个小子。尤其是那个李福,还是老板的干儿子,所以才派他俩盯着赵大苇。
那俩货不是保护赵大苇的吗?
有保护的意思,也有盯着的意思。
赵明义为啥要盯自己的儿子?
不知道,可能是怕赵大苇惹出大麻烦。
赵明义手下的四梁八柱都有谁?
八柱都是各管一摊的总经理,负责公司生意,我不怎么接触。四梁有二先生、三掌柜、四弟,四弟也叫老四,负责整个集团公司的安全保卫。我也算一个。
除了老四,另外那两个人负责什么?
李抗旱喝了口酒,没有咽下去,而是歪着脖将含在嘴里的酒转移到口腔左侧。
你这招挺少见,是不是想拿酒堵自己的嘴?
又过了半分钟,李抗旱把酒吞进肚里,指着肿胀的左脸说,我这边的槽牙被你打松动了,这会儿疼得厉害。
等会儿再说槽牙,先说二先生和三掌柜。
他们多少年前就跟着赵明义干,是和他一起打江山的铁杆兄弟,好比刘备手下的诸葛亮和关羽。
唐啸从后腰处拔出那支五四手枪,边仔细查看边说,这是赵明义给你配的吧?
李抗旱说,你又给我挖坑。这把枪是我干缉毒那会儿从一个毒贩手里缴的,我偷摸留下来没上交。
唐啸卸下五四手枪的弹匣,退出里面的子弹,问,赵大苇有枪吗?
有把左轮手枪。
你咋知道?
老板对枪这方面很谨慎,整个公司除了老四和我,任何人都不能碰枪,更不许他儿子碰。有一次他发现赵大苇口袋里有把枪,不由分说抢过来,卸掉子弹,攥着枪管抡起来往大理石茶几上砸。赵大苇在旁边瞪眼看着,根本不在乎,他告诉他爸,那把手枪是玛利亚送给他的礼物。赵明义一听,立刻住手不砸了。后来我才知道,玛利亚是个俄罗斯女人,原先是克格勃的特工,苏联解体后她就转行做生意,是赵明义在俄罗斯远东地区最大的合作伙伴。赵明义在乎那个有钱有势的玛利亚,可是,那个四十多岁的玛利亚更在乎帅气的赵大苇。为了赢得赵大苇的好感,她不惜在生意方面对赵明义做出很多让步,这一点,赵明义心知肚明。知道是玛利亚送的礼物后,赵明义就允许赵大苇留着那把枪,但是不准拿出去惹祸。
唐啸把空枪递给李抗旱,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你开始对你老板直呼其名了。
那是受你的影响。
赵大苇的那把枪是把什么左轮手枪?
“柯尔特执法者”,是美国警察的标配。不愧是世界名枪,质量相当过硬,赵明义砸了好几下,就只把枪的击锤砸得有点儿变形,其他部位啥事没有。因为击锤发卡,有时候击发不到位,打不响,我帮着修理过一次。
唐啸指着李抗旱的鼻尖说,你挺厉害,还会修枪。
也不是啥大毛病,把击锤卸下来,拿小锤敲敲,再拿整形锉锉锉就完了。
你那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不对,你们本来就是一丘之貉。
听你说话吧,有时候像个文化人,有时候又特别像地痞无赖。
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第十四章?有爱有憎
无论石晓琳怎么劝,躺在沙发上的唐啸死活不肯去医院。他把玩着壮壮的小手说,一个堂堂的刑警中队长,就这样胖头肿脸跟你出去,你不嫌磕碜?
石晓琳说她不嫌。壮壮说,我也不嫌,你是执行任务光荣负伤。
唐啸苦笑了一下,叔叔眼下这个模样在你跟前光荣不起来,而且也算不上负伤,就是叫人揍了一顿。
叔叔,你别难过,是几个坏人把你揍成这样?
咱俩是不是好朋友?
还是好哥们儿。
那你就别问这种让我尴尬的问题,太丢人,会影响你心目中的警察形象。
好吧,那我再帮你揉揉脑门上的大包。
石晓琳伸手拦住壮壮,不能揉了,就用冰块敷着。
唐啸说,壮壮,你的那只小手真神奇,被你揉过之后,叔叔现在已经彻底不疼了。
鹤城有鹤,但是鹤不在城里。那些长脖子长腿、能歌善舞的精灵都在城外,在辽阔的扎龙湿地那边。这个季节的鹤城,最司空见惯的唯有雪。从立冬到小雪的半个月里,已经下了大大小小六七场雪。
天空迷蒙,雪花飞舞,城市在宁静中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与嘈杂。车轮碾过持续飘落的雪花,接连发出滞涩的咯吱声。唐啸看着车窗外那些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们,缓慢而吃力地前行,他不由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悯。悲悯过后,他又暗自庆幸自己遇到了石曉琳。无论大事小情,石晓琳总是做得自然而然,不着痕迹,尽量不让他生出亏欠感和负重感。
今早上班前,石晓琳告诉唐啸,不到来年春暖花开,她不许他再碰摩托车,只能开夏利。唐啸过意不去,说我开夏利,你上下班咋办?
石晓琳说,你单位比我远,我可以坐公交,也可以步行。
望着熟睡中的壮壮,唐啸悄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以后我每天下班都得回来?
石晓琳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孩子的意思。短短一周时间,孩子的变化非常明显。你前天晚上去单位值班,他等到深夜十二点还不睡。
唐啸动容道,说心里话,我也有点儿离不开他了。对了,你记得提醒我,今晚下班路过“同盛斋”,我再去买几斤牛肉。壮壮昨天晚上跟我说他还想吃萝卜炖牛肉。
石晓琳说,相信这件事不用我提醒,你一定忘不了。
唐啸十分清楚,他爱这座城市,爱这座城市里的万家灯火,爱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及花草树木、风霜雨雪。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生命中有了那个叫石晓琳的女人。
早例会临结束,老余说,三中队今天要去郊区围捕一个抢劫杀人犯,大队指示我们一中队全力配合。
唐啸说,没问题,我带着吴昊和陈更新去。
老余摇头,不,是整个一中队。
唐啸说,三个小组去外地执行任务,走了九人。现在徐娅和大刘一直在跟葛艳丽那条线,不能断。秦队休病假,王鹏伤了一条腿还坚持上班,再去掉内勤小茜,你也得在家坐镇。你算算,一中队还有人吗?
老余说,大家商量一下,要不把葛艳丽那条线转给缉毒大队得了,她不是涉毒吗?
徐娅举起一只手说,报告指导员,我不同意。根据我们这几天的调查,葛艳丽上班的那家福鑫茶楼涉嫌有偿陪侍和卖淫嫖娼,按着你的逻辑,也可以把这条线转给治安大队。
大刘接着徐娅的话茬说,把葛艳丽这条线转给谁去办我都没意见,关键问题,她哥葛长河是唐队抓住的,也就是我们一中队抓住的。指导员,你看要不要把葛长河抢劫这个案子也转给其他部门?
老余看着唐啸说,那,还是你来拿个意见吧。
唐啸说,我已经拿过了。
老余说,那就按你之前说的,各就各位吧。
唐啸临出门,老余叫住他,你又在哪儿弄辆夏利开?
唐啸说,借的别人的。
老余说,咱们队里那辆北京吉普和挎斗还没修好?
大刘说,修理厂是咱们分局的定点厂,活儿多。我昨天中午又去催了他们一次,他们说吉普车最快也得明天才能修好。挎斗人家说没有修理的价值了。
老余转脸对唐啸说,赶上严打会战,咱们整个大队的人员和车辆都很紧张。你私车公用,按理我该表扬你,可是我这个指导员的后勤保障没干好,表扬你就是打我自己的脸。我昨天找大队长和教导员,他们同意把那辆新213吉普车配给咱们一中队。那辆车是四驱,前后加力,这个季节跑冰雪路面稳当。我把车钥匙给你,你可得省着点儿开。
配合三中队执行抓捕任务,大队长要求每个参战人员的通信工具都要静音。因此,当任务结束时唐啸才看到,肖国利在一个小时之前给自己发了一条信息:特急!我在“小金矿”等你,速来!
寒风裹挟着雪花,或是掠过路面,漫无目的地四下奔逃;或是扭动腰肢,在半空舞动,撞到前挡风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坚硬的沙粒。唐啸驾驶的213吉普车,车顶闪着红色警灯,一路轰鸣,疾驰在一条郊区通往市里的乡道上。车后,卷起一道长长的雪雾。
当吉普车驶进福鑫茶楼停车场时,速度依然很快。唐啸跳下车,带领吴昊和陈更新进入茶楼大堂。一楼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女服务员像塑料材质的服装模特一样,分别站在前台一左一右,表情僵硬。唐啸掏出警官证亮了一下,我们是刑警队的,找你们肖总。
其中的一个服务员朝地下室入口处努努嘴,唐啸向那儿望去,昏暗的角落里有一张三人沙发,他上次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此时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跷着二郎腿,瓦片头,极不友好地打量着三个不速之客。
唐啸走过去说,我们是刑警队的,接到举报,你们这里有违法活动,叫你们肖总出来!
“瓦片头”撂下二郎腿,打量着唐啸,哪个肖总?
唐啸说,肖国利。
“瓦片头”说,他出差好几天了。
唐啸没有戳穿“瓦片头”的谎言,他扭头吩咐吴昊,你守住这个入口,任何人不得靠近。吴昊点头说是。唐啸接着说,更新,咱们下去。
“瓦片头”突然站起来,伸出粗壮的手臂,试图阻拦唐啸。唐啸一把抓牢“瓦片头”那只伸过来的手腕,一记左手勾拳,击中他的右侧软肋。“瓦片头”扑通一声跌坐到沙发上。
唐啸说,铐上!
吴昊掏出手铐,将“瓦片头”双手朝后铐在不锈钢护栏的立柱上。
唐啸率先拔出怀里的手枪,低声对陈更新说,持枪,上膛!
地下室中央摆着一张落满灰尘的台球桌,桌子上方横着一根日光灯管,一眨一眨地闪亮着。在忽明忽暗的空间里,唐啸熟门熟路,和陈更新一前一后靠近那个隐藏着密室的杂物间。杂物间的门开着,原先靠东墙摆放的那架大立柜倒在一边,裸露的密室门紧关着。
唐啸蹑足走到门前,侧耳谛听。密室里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肖子,看美国大片里介绍,水刑要是用得好,到最后能把一个人的肺憋爆炸、两个眼珠崩飞、两只耳朵的鼓膜憋破……
唐啸后退两步,枪口对着门,高声喝道,警察!把门打开!
陈更新持枪来到密室门口的另一边,按标准站位与唐啸形成互为犄角之势。密室里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唐啸喊道,里面的人听着,第一次鸣枪警告!再不开门后果自负!发现里面没动静,唐啸调转枪口,对着那架大立柜扣动了扳机。
一声震耳的枪响过后,密室的门缓缓从里面打开了。
唐啸双手持枪,以标准的战术姿态冲进室内,陈更新紧随其后。密室南墻附近有一张大班台,台面上绑着一个人,四仰八叉,是肖国利。一条湿透的毛巾搭在肖国利的肩头,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有四个凶巴巴的年轻人,嚣张地留意着唐啸和陈更新的一举一动。他们当中,一个端着一支五连发猎枪,另外三个都手持半米多长的砍刀。
唐啸对那个身穿黑色风衣、坐在肖国利旁边的人说,赵大苇,如果让我察觉到你的这几个马仔有轻举妄动的意思,你猜猜,我的第二枪会瞄准谁?
赵大苇面带讥讽,仰靠在大班椅上说,你这个进了城的乡镇小派出所警察还可以,有进步,不像以前那么毛愣了,看来这几年的嫩江水没白喝。
唐啸冷冷地凝视着赵大苇,别看你长得浓眉大眼,白白净净,再喝一百年嫩江水,你也是个社会渣子。
赵大苇不为所动,将燃着的香烟举到眼前观察一番,然后轻轻把已经弯曲的烟灰弹到肖国利脸上,我猜你不敢开枪……
砰!
不等赵大苇说完,唐啸将枪口上扬七十度左右,扣动扳机。出膛的弹头击中天棚与墙面之间的浮雕造型,有零星的石膏碎屑掉下来,落到赵大苇闪亮的光头和讲究的黑色风衣上。唐啸将枪口下压,对着赵大苇说,你猜错了。
在唐啸身后,陈更新警惕地注视着那四个虎视眈眈的马仔,厉声喝道,已经是第二次鸣枪警告,放下凶器,否则后果自负!
赵大苇满不在乎地看着唐啸,抖了抖自己的风衣,六年前你踹我那一脚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今儿又拿个小破枪吓唬我,看来你是王二小放牛,真不打算往好草赶了是不是?
唐啸说,说心里话,那年踹你的那一脚,我一直挺后悔。
赵大苇说,后悔就对了。
唐啸说,我后悔那一脚踹得太轻。让你的人都把家伙放下!
赵大苇向外撩撩手,你们出去吧,没事。
那四个马仔仇视地盯着唐啸和陈更新,极不情愿地朝门口移动。
原本守在地下室入口处的吴昊,突然出现在密室门外,用枪口对准那个端五连发猎枪的长头发说,从他开始,你们每个人都把手里的凶器放在地上,然后才能出去。
赵大苇腾地站起来,指着唐啸说,我说肖子这个狗娘养的胆儿怎么这么肥,原来是你在后边罩着他。你一个小沙弥,还想弹如来佛的脑瓜崩,是不是活腻了?
唐啸望着赵大苇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低声喝道,更新、吴昊,我们警告过了,一旦发现谁有袭警的举动,不必再警告,直接瞄准致命处开枪!
陈更新和吴昊齐刷刷地喊,是!
赵大苇说,姓唐的,我也警告你一次。咱们今天这个事,可大可小。你如果想往大了整,我奉陪到底,要不你弄死我,要不我弄死你。你如果不想把事搞大,我的兄弟和你的兄弟都把家伙收起来,把肖子该送医院送医院,然后我安排个地方,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好好唠唠。
唐啸说,少废话!叫你的人立刻放下凶器,去刑警队接受调查。
第十五章?密室里的枪声
肖国利守在病房里,医生告诉他,葛艳丽的部分脏器已经处于衰竭状态,她这种情况不是农药中毒导致的,因为她喝下去的那种农药毒性不强,不足以致命。我们按照你的要求,在她的尿液里检出某种毒品成分,血检发现她还是HIV携带者。你要有心理准备,她目前这种状态,随时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医生走后,肖国利捧起葛艳丽那张形容枯槁的脸,在她毫无血色的双唇上亲了亲,起身来到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把一本存折塞给葛长河的妻子,低声说,密码是艳丽的传呼号……
在福鑫茶楼门前的停车场,肖国利从车上下来,刚好看见关文搬着一箱三五烟走进茶楼。他快步追上前去说,大文,把烟放你屋里,跟我去趟地下室。
关文说,肖哥你有事啊?
肖国利说,请你帮个忙,我先下去等你。
关文爽快地答应道,好嘞。
肖国利来到地下室的杂物间,迅速搬开大立柜,开门进入密室,从大班台下面抽出一把截短枪管的五连发猎枪,推弹上膛,然后将枪藏在门口的饮水机后面。
来到地下室的关文四下张望,看到肖国利站在密室里朝自己招手,便毫无防备地走过去,诧异道,肖哥,这里头还有房间?你是不是金屋藏娇了?
肖国利勉强笑笑,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趁关文在密室里四处撒目,肖国利迅速关上密室的门,并把门闩死。关文发现肖国利面目狰狞地端着一把枪走向自己,他边往后退边说,肖哥,我没得罪过你吧?
肖国利说,放你妈屁!你把手机拿出来,给赵大苇打电话,告诉他你在地下室发现了一个密室,里面有一把五连发猎枪,还有不少子弹,叫他带李福一个人过来就行。
关文倔强地梗了梗脖子,我要是不打呢?
肖国利冷冷地看着关文,后退两步,你不打也行,我打。
轰隆一枪,从那把五连发猎枪枪口喷射而出的密集霰弹,轻松击穿了关文的花格子西裤和里面那层保暖裤,把他的左膝盖轰得稀烂。关文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肖国利放下手里的枪,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然后扔掉烟头,去饮水机上搬来矿泉水桶,咕嘟咕嘟朝关文头上浇……
苏醒的关文挣扎着坐起来,绝望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膝盖。此时,那个受伤的地方似乎不再疼痛,疼痛的只是他的牙齿,因为他的两排牙齿正在发出痛苦的嘎吱声。
肖国利无动于衷,把冰冷的枪口顶在关文的额头上。关文不得不掏出手机,按肖国利说的内容给赵大苇打了个电话。
这一刻,肖国利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夺下关文的手机,走到密室门外,放下枪,拨通寻呼台,压低声音说,请传31366,特急!我在“小金矿”等你,速来!肖国利。
重新抄起枪的肖国利,再次返回关文跟前,赵大苇祸害艳丽的时候,你参与了?
关文说,肖哥我承认,要不然你也不能断我一条腿。
肖国利说,是赵大苇带头干的?
关文说,他不带头,没人敢。
肖国利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他妈就是一群牲口!给艳丽打毒针让她染上毒瘾是谁的主意?
就在这时,密室外面忽然响起喊声,大文……我们到地下室了,你在哪儿?
关文小声说,是李福的主意。他们来了。
肖国利将关文拖到密室门口南侧,悄声说,我去开门,你叫他们进来。要是敢给他们递消息,我先灭了你。
关文虚弱地点点头。肖国利打开门闩,拉开密室的门。关文说,进来吧。
觍着一张猪吹泡脸的李福,兴冲冲地跨进密室,当他看到瘫坐在地上的关文,又看到凶神恶煞般正端枪瞄着自己的肖国利,或许想惊呼,或许想大叫,但是,他张开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肖国利的枪就响了。右腿中弹的李福在地上滚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
看到门外有更多的人冲进来,肖国利想也没想,抬起五连发猎枪朝着众人开了一枪。不料枪卡壳了,他只好把手里的枪当成棒子,东抡一下西砸一下。无奈势单力薄,很快被众人打倒在地,束手就擒。
最后走進密室里的赵大苇,分别来到关文和李福身边看了看说,过来两个人,赶紧把他俩送到咱们自己的医院。
赵大苇又对其他几个正在殴打肖国利的马仔说,行了别打了,你们记住,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能用文明点儿的办法解决,就别动武。谁去外面杂物间找根绳子,把肖子绑到那张桌子上,脸朝天,绑成一个标准的“大”字。我今天再教你们一招,是美国人发明的水刑。
被四个马仔牢牢摁在桌子上的肖国利,拼命将脸扭向赵大苇,骂道,去你妈的!你最好别给我留一口气,我有一口气就会想法儿弄死你!
一个留披肩发的大个子马仔,抄起从肖国利手里缴获的那把五连发猎枪,用枪托边砸肖国利的头边说,我他妈叫你骂!
赵大苇走过去,打量一眼肖国利流血的伤口,反手抽了“披肩发”一个嘴巴,长毛,你真是个傻犊子!你把他打死了,然后我拿你练水刑。
挨了耳光的长毛看上去非但不记恨赵大苇,反而像受到奖励一样满脸得意,大哥,谁他妈敢骂你,我就干他!
赵大苇不理长毛,去洗手架上拿来一条毛巾,攥住两端抻了抻,又将毛巾展开对着灯管观察一番,肖子,实事求是说,经你手采购的这些东西,质量方面我还是放心的。你看看这条毛巾,多密实。
此时,肖国利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的神色变得异常宁静,没有愤怒,没有恐惧,而是慵懒地闭上眼睛,不去看赵大苇一伙儿。
赵大苇说,趁你现在耳朵还好使,我想让你告诉我,你为啥放着茶楼的总经理不好好当,非得要恩将仇报?
肖国利舔舔干裂的嘴唇,平静地说,因为我知道了,你们光明集团就是个魔窟,是个狼窝。我不想与魔鬼和豺狼共舞。
赵大苇扑哧一笑,你那些年跟霍全摆坡设赌出老千,是他妈天使干的事?
肖国利说,你也是赌场的常客,什么时候看见我参与过?我只负责打理茶楼。
赵大苇并不认可肖国利的说辞,你是专门躲在背后帮霍全出谋划策,比他还阴损。
肖国利说,可惜,我的阴损没到火候,要是到了火候,那年在你们家名人俱乐部,我就该一刀把你捅个透心凉,而不是老实挺着让你们打我。
赵大苇同时点燃两支烟,自己叼上一支,另一支插在肖国利的嘴角上,你现在后悔也晚了。我最后告诉你一件事,也让你死得心服口服。你逼关文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只带李福一个人来,这是你的第一个漏洞。因为你不知道我这些兄弟,他们有一个算一个,从来不敢叫我做什么、怎么做。而且他们对我都相当忠心,就算屎堵肛门,我不让他们拉,他们都得憋回去。再说你的第二个漏洞,你忽视了关文是带着枪伤给我打电话的。你想想,他那种疼得死去活来的口气跟平常说话能一样吗?最大的漏洞是第三个,你前段时间给公安局缉毒部门写过黑信,写的是啥内容,我都一清二楚。本来打算过两天,等江面上的冰再冻厚点儿,刨个冰窟窿把你塞进去。你是不是能掐会算,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就想来个先下手为强?
一旁的长毛显得不耐烦了,大哥,刚才要不是这把枪里有颗哑弹,他撂倒的可就不止是李福和关文了。别跟他磨叽,直接上水刑吧。
赵大苇说,好,这回听长毛的。对了肖子,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们老大霍全,真不是我杀的。
那条蒙住肖国利口鼻的毛巾,上方悬着半桶矿泉水。水流自上而下,源源不断落到毛巾上,导致毛巾的通透性越来越小,肖国利的呼吸也就变得越来越困难。
赵大苇看了眼手表,抽掉那条毫无恻隐之心的毛巾,对几个手下说,你们记着,第一次他坚持了两分多钟。
长毛说,大哥,我看他的脸都憋成猪肝了。
赵大苇说,肖子,我一共给你预备了三桶矿泉水,看来用不了那么多。这才小半桶不到,你就快不行了。看美国大片里介绍,水刑要是用得好,到最后能把一个人的肺憋爆炸、两个眼珠崩飞、两只耳朵的鼓膜憋破……
就在這时候,唐啸赶到了。
第十六章?骑上虎背之后
赵大苇指着肖国利对唐啸说,肖子是“龙虎十三杰”的老二,全鹤城无人不知,也都知道“龙虎十三杰”是黑社会。是他先拿枪打伤我的两个兄弟,我们把他绑起来正准备交给你们公安局,碰巧你就带人来了。如果不是他事先跟你通过气,你们咋能来得这么及时?
唐啸说,赵大苇,有什么话等到了刑警队再说。现在你们涉嫌非法拘禁他人,涉嫌非法持有枪支和管制刀具,我依法拘传你们接受调查!
赵大苇不以为然地说,我们五个人,你们三个人,我要是不跟你走,你能把我怎样?
唐啸发现赵大苇说话的过程中,右手正隐蔽地伸向黑色风衣的口袋。说时迟那时快,他大吼一声别动,然后举枪扑了过去。
赵大苇的风衣口袋里有一团爆裂的气流破空而出,一粒高速旋转的金属弹头先是擦过唐啸褐色皮夹克的下摆,又继续向前飞了三米左右,击中了肖国利。
枪响之际,跑动中的唐啸来不及查看身后的状况,也来不及做出更为理想的动作选择,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赵大苇有开第二枪的机会。他将枪身平置,借助跑动的惯性,就势抡向赵大苇的太阳穴……
头部遭到重击的赵大苇趔趄着侧身倒地。唐啸插枪入怀,用膝盖顶在赵大苇的腰部,依次把他的两只手臂扭到背后,用手铐铐紧。
赵大苇哈着腰,猛然抬起右脚,踹向唐啸的裆部。唐啸及时向左一闪,抬脚踢中赵大苇那只即将落下的脚踝,趁他立足未稳,从他的右侧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那把沉甸甸的左轮手枪,通过手感传递给唐啸两个信息,第一,肖国利和李抗旱此前说的都是真话,赵大苇确实有一把左轮手枪。第二,唐啸曾想象过这样一个场面:赵大苇持枪与自己对峙,他警告赵大苇放下武器,赵大苇却企图朝他开枪。唐啸对自己的出枪速度和射击准度很有信心,他甩手一枪,弹头在赵大苇的眉心处穿出一个小洞,赵大苇仰面倒地,一动不动。干净利索,就一枪。
从想象中回到现实,唐啸发现肖国利的羽绒服上多了一个窟窿,在右胸位置。那个窟窿的上方有几朵白色的羽绒轻轻浮动,下面有血渗出来。
无疑,当务之急是抢救肖国利。不过,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同样摆在唐啸面前——赵大苇的四个马仔手里还有武器没解除,那将是极大的安全隐患。想到这里,唐啸薅住赵大苇的衣领,用力把他的身体拎直。
赵大苇似乎尚未从头部遭到击打的眩晕状态中完全清醒,像醉酒般摇晃着身体并且不停摆动脑袋,似乎想甩掉流淌到脸上的血。唐啸用枪口顶住他的后脑勺,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那几个马仔,放下武器,不然我先打死你!
赵大苇急促地喘了口气,咬紧牙关说,你们把家伙撂下吧。
那几个马仔仍然不肯放下武器,狐疑地望着赵大苇的脸,仿佛在琢磨他们老大的话是真是假。
唐啸又朝棚顶的吊灯开了一枪,伴随着玻璃碎屑落地的声音,他说,我给你们最后两秒钟!望着唐啸充满杀气的目光,两秒钟不到,四人纷纷丢掉手里的武器。
吴昊捡起长毛那支五连发猎枪,挎在自己的肩上。陈更新将三把砍刀拢在一起,放到吴昊脚下。
唐啸说,吴昊,马上联系救护车,呼叫警力支援。
赵大苇把眼睛闭上片刻,又睁开,发狠道,姓唐的,你这是在跟整个光明集团作对,是他妈找死!
唐啸说,1990年在王朝宾馆,1992年在名人俱乐部,你都说过同样的话。我今天再告诉你一遍,我才不管你们什么狗屁集团,胆敢违法犯罪,在我这儿连狗屁都不是!
当天晚上,为了集中优势警力,大队长甚至派人把出院没几天的老秦接到队里,分成五个讯问小组,就肖国利被枪击和一长一短两支枪的来源,连夜对赵大苇和他的四个马仔展开讯问。
在讯问长毛和另外三个马仔的时候,四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那把五连发猎枪是肖国利的,而且是长毛从肖国利手里夺下来的。肖国利就是用那把枪打伤了关文和李福。
唐啸带人去光明医院询问关文和李福,他们两人交代的和那四个人的口供基本一致。至于赵大苇持有的那把左轮手枪,那些马仔都语焉不详,要么说不知道,要么说没注意。
而赵大苇,从始至终都一口咬定那把左轮手枪不是他的,也是肖国利的,是他把枪抢过来,稀里糊涂揣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里,打算交给警察。当他看到唐啸举枪奔向自己,他挺害怕,不知怎么回事,口袋里的枪就响了。
对于赵大苇的狡辩和抵赖,唐啸有所预料。那种预料并不是先见之明的洞察,而是心里没底,他不知道接下来赵大苇还会弄出什么花样。尽管肖国利和李抗旱两人都跟唐啸说过,赵大苇有一把左轮手枪,在福鑫茶楼地下室的时候,唐啸就特意查看了那把左轮手枪的击锤,确实有明显的锉磨痕迹,不过,技术室从那把枪上也确实检出了肖国利的指纹。
第二天下午,守在医院的大刘和吴昊报告,由于肖国利的肺部有贯通性枪伤,肺叶组织严重受损,血管破裂导致血气胸,尽管医生全力以赴,还是没能把他抢救过来,肖国利死了。
听到肖国利的死讯,唐啸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去医院太平间送肖国利最后一程。他知道,对这个城市而言,肖国利和自己一样,都是外来户。区别在于,两个人行走的道路不同,一个是警察,一个是警察曾经的打击对象。一念及此,唐啸悲喜参半。悲,是因为辜负了肖国利对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任,自己没能保护好他;喜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唐啸就立刻抬起右脚在左脚踝上踢了一下。痛感弥漫中,他暗骂自己卑鄙无耻,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不公平、不讲究、不厚道、不仁义。转而,他又找到一个原谅自己的理由——毫无疑问,赵大苇的罪行由之前的非法持枪伤人,变成了非法持枪故意杀人。故意杀人就得偿命,法院十有八九会判处赵大苇死刑,最轻也是死缓或者是无期。
一想到赵大苇那个祸害即将从这个社会上消失,唐啸又一次原谅了自己的冷血,他内心的底气也渐渐开始聚拢——聚拢成一柄庄严的法槌,一柄重如泰山、足够让赵大苇不再为祸人间的法槌。那样,肖国利才不至于白白丢掉性命。
由于福鑫茶楼这起涉枪案件發生的时间是12月5日,局里决定成立“12·5枪击案”专案组。组长由分管刑侦的苟副局长担任,两名副组长分别是大队长和老秦。
专案组第一次碰头会结束,老余叫唐啸去大队会议室,说领导要找他谈话。
参加谈话的领导一共三人,苟副局长为主,大队长和老秦为辅。因为苟与狗同音,出于尊重,大家都自觉地把副局长的姓氏省略掉。
副局长正襟危坐,小唐啊,组织上肯定你在工作中任劳任怨,勤奋好学,业务素质强,特别是去年全局刑警综合技能比赛,你拿到了铜牌,为我们分局争得了荣誉。这些都是你的优点,不过,你身上的缺点也不少。比方说,有时候不遵守纪律,缺少团队意识和大局观念,办案过程中有打骂涉案人的现象。最过分的是这次,在那个茶楼地下室,你违反人民警察武器使用条例,多次开枪恐吓涉案人,导致局面失控,最终造成了一人死亡的严重后果。
唐啸说,局长,我能说话不?
大队长说,你先虚心听,问你的时候你再说。
官话套话我就不说了,下面问你几个具体问题,你最好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副局长端起他随身自备的一个大号茶杯喝了口茶,目视唐啸,第一,那天你本来是去配合三中队抓捕罪犯,任务结束后没归队,而是直接去了福鑫茶楼。当时,是谁给你提供的线索?
唐啸注意到,副局长的大茶杯相当壮观,至少能装下三斤开水。许是为了保温和不烫手,杯身上还套了件用黑色毛线编织的小毛衣。唐啸仓促地收回目光,说,是福鑫茶楼的总经理肖国利,他给我打传呼说特急,叫我赶快过去。这条传呼内容我还保留着呢。
副局长说,你和肖国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和他是什么关系?
唐啸说,1991年冬天,有一次配合治安大队抓赌,是我抓的他,后来就把他发展成了线人。
副局长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大队长和老秦,两个人都点点头。副局长说,第二,你那天在现场一共鸣枪三次,当时你认为一定有必要那么做吗?
唐啸说,完全有必要。
副局长说,第三,如果你掌控局面的能力或者说技巧,不是目前这样,那么有没有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唐啸说,我认为我那天的能力和技巧都没问题。
老秦突然夸张地拍了下大腿,瞪着唐啸说,你跟领导说话规矩点儿,不许驴,不许尥蹶子。
副局长摆手制止了老秦,第四,如果当时你掌控局面的能力再强一点儿,不使矛盾进一步激化,那个赵大苇会开枪吗?
唐啸说,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们既要救中枪受伤的肖国利,还要提防赵大苇和他那四个马仔,因为他们是手持武器的亡命徒,随时可能对我们发起攻击。也就是说,如果要救肖国利,就必须先解除威胁。局长,假设当时你在现场指挥,面临那种两难局面,你是担心开枪违反条例,还是担心受伤者和兄弟们的安全?
大队长说,唐啸,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副局长又一次摆手制止了大队长,没事没事,让他继续说。
唐啸说,我第一次鸣枪,是迫使他们打开密室的门;第二次鸣枪是为了威慑那几个手持武器的马仔。对于这两次鸣枪,赵大苇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当我和队员命令他们放下武器,到刑警队接受调查时,我发现赵大苇突然把手伸向他的风衣口袋,就扑过去想制止,结果他在衣服口袋里直接开枪,打中了肖国利。那一刻我手里有枪,朝他射击,完全是正当防卫。我之所以没有开枪,而是冒着他很可能对我开第二枪的危险,近距离用枪身砸他脑袋,足以证明,我对自己使用武器是冷静而克制的。把赵大苇制服以后,那几个马仔仍然不肯缴械,我又急着救肖国利,不得不第三次鸣枪警告,迫使他们放下武器。
副局长凌厉地盯着唐啸说,我注意到你说的一个细节,赵大苇把手伸进风衣口袋,他也许是想掏烟,也许是想暖和暖和手,也许就是单纯想把手插进口袋里,你为什么要扑过去制止他?莫非你事先知道他身上有枪?
唐啸说,眨眼工夫的事,没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身上有槍。那时就是感觉不好,头皮发奓,好像要出事。
老余说,唐啸,你说的是不是有点儿玄了?
副局长摇摇头,不玄。我干了三十多年刑警,体会过他说的那种感受。那种感受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它确实存在。对了小唐,你这次打骂嫌疑人没有?
见唐啸不吭声,副局长严肃地说,你给我记住,我们是人民警察,要文明执法!这一条,不管到啥时候都不能变。
老秦说,还有那一脑袋羊毛卷,局长你瞅瞅,是不是跟街上那些小混混儿没啥区别?
副局长打量了一眼唐啸的头发,嗯,咱们这些弟兄常年身处刑侦一线,打交道的人鱼龙混杂,我瞅着,他这个发型倒是个很好的掩护。
大队长咧嘴一笑,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我早叫人把他摁到地上,剃成个光头了。
副局长说,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专案组再增加一名副组长,由唐啸担任。去掉我和王大队这俩挂名的,实际干活的只剩老秦一个人,他又刚从医院里出来没几天,不能太累。那么,冲锋陷阵挑大梁的活儿就得让唐啸去干。他年轻力壮体格好,也顺便磨磨他身上的那些刺。你们觉得怎样?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副局长又对老余说,“12·5枪击案”牵扯面小不了,你的担子也不轻,除了负责协调方方面面的关系,还要搞好专案组的后勤。现在人员齐了,你要抓紧安排好办公的地方。
老余放下手里的记事本说,请局长放心,开完会我就带人把小仓库收拾出来,当专案组的办公室。
副局长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唐啸说,我告诉你要文明执法,你能记住吗?唐啸点点头。副局长又说,对那种负隅顽抗的人渣、危险分子,制服的过程要随机应变,尽量别打脸和头,以免影响我们警察的形象。真正的制服,是不给他半点儿反抗、逃跑、伤害无辜的机会。另外呢,执法就是执法,不能像演电影似的,整些拉弓射箭的花拳绣腿,生怕别人看不见。
唐啸立正敬礼,局长,我记住了。
大家各自散去。老秦从后面追上唐啸,你今天晚上得请我喝点儿。
唐啸说,你刚出院,医生不让你喝酒。
老秦说,老子出院了,医生管不着。
师父,这不是你可以喝酒的理由,健康第一。
你小子已经跟我平起平坐了,这个理由怎样?
那就是个临时差事。
老秦朝四周看看,低声说,你也知道,老家伙姓苟不是狗,跟谁都一脸阶级斗争。别看他只是常务副局长,按理属于三把手,可是在咱们分局,连大局长都让他三分,政委和另外几个副局长就更不在话下了。他刚开始跟你谈话那阵儿,我真替你捏把汗,到后来才发现,你小子挺对他脾气,他那是假横。
你想说啥?
你刚来队里那阵儿,我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你能从你们县局调进市里,然后又调进刑警队,肯定是有门路、有靠山,我还不太相信。我带你干的第一个活儿是去抓赵大苇,你不管不顾,上去就把他撂倒了,当时还有陈更新他们几个在场。那会儿我就在想,你背后可能真的有大靠山,否则不敢那么冲。现在看,你要是把这个案子干好了,老家伙一定会再提拔你。到时候,代理那两个字就去掉了。
唐啸说,第一,他不是我的靠山,我也没靠山。第二,你知道我不是当官的料,等你病好了正式归队,我还是乐意给你打下手。
就我这破心脏,估计好不了了。
唐啸伸手抢过老秦刚点燃的那支烟,衔在自己嘴上,那你还抽?我接你出院那天,医生就交代你务必得戒烟戒酒。
医生还叫我搭桥呢,我搭得起吗?
只要能把病治好,搭不起也得搭。
你知道心脏搭桥得多少钱吗?最低也得七八万。我拿啥搭?
住院手术费不是能报销吗?
我问过财务了,心脏搭桥能报销小头,大头还得自己掏腰包。我当兵那会儿,你嫂子在军人服务社上班还能挣点儿,我转业到地方,她就没班可上了。
唐啸想了想说,我跟大伙儿打个招呼,都帮你凑凑,该治病治病。我差不多能给你凑三万,我再问问他们几个。
老秦瞪着唐啸说,你消停点儿吧,你帮我凑完了,我拿啥还?
品味着老秦话里话外的沉重,唐啸很不是滋味。为了阻止那种负面情绪的蔓延,他故意岔开话头,我差点儿忘了,老家伙凶我时,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居然还落井下石。
你是真虎啊,我那不过是表面上的虚招,主要是为了分散老家伙的注意力,是为了你好。
我现在体会到众口铄金这个词的含义了,你和石晓琳说我虎,后来徐娅也说我虎,看来我是真虎。
我现在还真有点儿羡慕你那股虎劲儿。一天除了工作,不用分心寻思别的事。
快到一中队门口时,老秦停住脚步,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早就知道赵大苇有枪?
肖国利之前跟我说过一嘴。
还有谁跟你说过?
没别人了。
第十七章?不对等的较量
在拥有一百多万市区人口的鹤城,或许有人不清楚市长的名字,但是人们一定都知道光明集团的老板叫赵明义。
赵明义是鹤城商界的一杆大旗,与江心岛上那杆令人瞩目高高飘扬的大旗不同,赵明义这杆大旗十分低调,从不招摇。作为鹤城首富,他很少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在光明集团捐资三千万建成的那座横跨嫩江两岸的光明金桥竣工仪式上看不到他;在光明集团捐资两千万,从江心岛风景区直达市政府迎宾馆的光明大道通车庆典上也看不到他。除了修桥铺路,赵明义还有其他公益性质的捐资,譬如光明特教(盲聋哑)学校、光明养老抚幼中心、光明水上乐园、光明冰雪大世界等等。
在赵明义想来,那一系列慈善之举是他对这个社会所尽的义务。当然,义务往往又是和权利相对应的。既然自己尽了义务,那么偶尔享受一下权利也属天经地义,无可厚非。所以,当得知儿子赵大苇又被刑警队抓进看守所时,赵明义失望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观音菩萨身后浩瀚无边的虚空中抽回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手机打电话。
赵明义说,大苇又进去了。
对方说,我知道。
赵明义说,你得想法儿把他捞出来。
对方沉默片刻,他这次涉嫌持枪杀人,赶上今年严打,事忒大,不好办。
赵明义说,人嘴两扇皮,咋说咋有理。你可能不知道,大苇这两年精神方面一直不太健康。我担心万一他犯病了,在里面乱说一气,更不好办。
对方说,赵明义,你这是在暗示我吗?
赵明义说,不是暗示,是明示。
对方语气阴冷,你现在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证明你这两年又找到了不少靠山……我相信你有招儿让那些人喜欢你的钱,还有你为他们提供的女人。但是你要明白,他们没一个会真心跟你交往。因为在和你的幕后交易中,他们扮演的是鬼。而当鬼,不过是他们一时的权宜之计,他们更乐意在台前当人,当一個一呼百应的有权人,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享受权力带来的荣耀和快感。而我就不一样,我和你不是交易,咱们是合作多年的朋友。你这么跟我说话,实属不该。
赵明义说,你想多了。
对方的语气愈发阴冷,外边人都知道你赵董事长就大苇一个儿子,很少有人知道除了大苇,你其实还有两个儿子。
赵明义说,揭别人短处不是你的性格。
对方说,那个大的我答应过你,会保密。我想提醒你的是,你那个十二岁的小儿子,三年前你把他们母子送到加拿大的蒙特利尔。我这不算揭你短吧?
赵明义说,你不必多说,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我先打给你二十斤票子,打到你外边那个账户。你负责把大苇捞出来,别让他在里面遭罪。等弄利索了,我再给你打十斤票子。
对方沉吟片刻,好吧,保持联系。
赵明义说,等等,这次是谁抓的大苇?
对方说,我问过了,是龙华分局刑警大队的一个中队长,叫唐啸。
赵明义说,真是冤家路窄,前两次抓大苇就有他。这个中队长究竟是什么背景?
对方说,明义我提醒你,别管他是什么背景,你都不能碰他,至少眼下不能碰。你既然让我来处理这件事,一切都得听我的。你如果背着我自作主张,出了事别找我。
唐啸从夏利车上下来,顶着大朵的雪花,走到普希金大街与和平路交叉口西北角的通达汽车修理厂门前。他先是看到那辆停在待修车辆中间的灰色面包车,然后又看到李抗旱从车后走出来。唐啸抖抖身上的落雪说,为啥不在电话里说?
李抗旱说,把我的车丢在这儿,我上你的车,你拉我走。
两人上了夏利车。唐啸问,啥情况?搞得这么神秘。
李抗旱说,你往前开,直接拉我去防空洞。
唐啸说,你是不是又馋酒喝了?我可是一大堆事,没工夫伺候你。
李抗旱说,馋肯定馋,我要是真想喝,早把那两大桶酒倒腾走了。
唐啸依旧把车停在那一大片长着塔松的树林里。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厚重的雪幕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踏着足有一拃深的落雪进了防空洞。
李抗旱打开袖珍手电筒走在前面,唐啸跟在他后面。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李抗旱行进中的后背仿佛是一本打开的书,唐啸以窥视的目光默读着。他已经领教了并且还在继续领教这个黑警的身手与智商,尽管眼下自己还没有从这本书里读出明显的不祥与危险,但是也绝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唐啸始终提着两个拳头,以便随时做出反击。
李抗旱边走边说,唐警官,我现在是你的卧底,你的情报员,你没必要这么对我设防吧?
唐啸说,想让我解除对你的设防也容易,你得给我点儿货真价实的情报。没情报,你算什么情报员?
李抗旱说,你当刑警屈才了,应该去做买卖。
唐啸说,我现在就是在跟你做买卖。
当李抗旱走到“深挖洞”那三个大字附近时,他停下脚步,用手电筒朝墙上晃晃,再把我的眼睛蒙上,你开门吧。
唐啸上前夺下李抗旱的手电筒,退后两步,照着他上宽下窄的前额。李抗旱抬手遮住刺眼的光亮,你小子真坏!唐啸始终提着两个拳头,以便随时做出反击
唐啸说,老实交代,你为啥非要顶风冒雪来这儿?
李抗旱说,你傻呀,这里面能屏蔽无线电信号,就算老板在我身上安了窃听器,他也听不见咱俩说话。
李抗旱的回答显然是个理由,唐啸微微点头,暗室的门在哪儿?
李抗旱说,不是“挖”就是“洞”。
唐啸说,为啥不能是“深”?
李抗旱说,那次你把我打趴下之后,拿我的西服蒙住我的眼睛,和那个老段一起像牵驴似的拉着我围着面包车正反转了两圈,然后进入暗室。我当时数了步数,根据我的记忆和之前对三个大字间隔距离的估测,好像“挖”和“洞”那两个字更接近暗室门的位置。
把手电光从李抗旱的脸上移开,唐啸说,你这货,如果不走邪路,还真是把好手。
一失足成千古恨。李抗旱说,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自个儿也后悔,可后悔有啥用?
进到暗室内部,唐啸打开灯,先朝西南角方向看了看,两个军绿色大铝桶依然立在原地,像两个双腿没入地下的士兵。
唐啸解开蒙在李抗旱头上的羽绒服。李抗旱揉揉眼睛,抄起桌子上的一只搪瓷茶缸,大步流星走到酒桶跟前,打开桶盖,舀出半茶缸酒举到面前,抽动鼻子,贪婪地嗅了嗅,然后一饮而尽。
唐啸望着李抗旱极尽享受的表情说,那么好的酒,你总拿它饮牛,真是糟践了。
李抗旱端着重新舀满酒的茶缸,摊开一只手掌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接着,回到桌旁说,唐警官你说,我要是把外面那三个大字逐个儿检查一遍,能不能找到这个暗室门的开关?
别废话,直奔主题,说你叫我来这儿的目的。
你终于把赵大苇抓了,不过你也摊上大事了。
大事有多大?
你要是能把赵大苇放了,也许就啥事没有。
公安局是我们家开的?
要是你们家开的,你更不会放他。
你是不是美酒下肚以后来劲了,想跟我抬杠?
驻留在李抗旱脸上的享受表情消失不見了,他盯着唐啸的眼睛说,我没闲心跟你抬杠。你们是不是收到了赵大苇是精神病患者的诊断报告?你肯定不相信,又带人去精神病医院找主治医生调查了?
你行啊,消息够灵通。
法律有规定,精神病人不承担法律责任。
你不光是赵明义的保镖,可能还是他的黑律师。没错,那个医生说赵大苇属于什么短暂性精神障碍。
你信吗?
我信不信无所谓,就算他真有精神病,依然逃不脱法律的制裁。
叫你来这儿,不是跟你讨论赵大苇有没有精神病,我是想告诉你,你的一言一行我们老板都知道。
他知道了又能怎么着?
李抗旱讪讪一笑,我答应给你当卧底,你信我了,我不能叫你白信。我之前告诉你的那点儿事儿,都是在老板跟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我没听见的内容多了去了。
唐啸一把夺下李抗旱手里的茶缸,不耐烦地说,挑重点,说完再喝。
你现在是明目张胆地跟他开战,肯定没你好果子吃。我问你,赵大苇和他那四个小兄弟是不是都翻供了,说那把打死人的左轮手枪不是赵大苇的?你想想,我一个局外人,为啥知道得这么详细?你把这些前前后后的事串起来琢磨琢磨。
唐啸将茶缸举到李抗旱的鼻子附近,慢慢翻转,里面的酒缓缓流出,散发出诱人的酒香,自上而下注入混凝土地面,洇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气泡。
李抗旱伸出右脚,遗憾地涂抹着那片蔓延开来的酒渍,你这么糟蹋酒,证明你开始不安了。
唐啸抖抖空茶缸说,我没那么喜形于色,是觉得你提供的那点儿所谓的情报,根本不配喝这么好的酒。
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根本不清楚赵明义究竟有多大的能量。你跟他斗,简直就是盲人骑瞎马,绝对想象不出在你的上下左右哪个是他的人。
假如是赵明义派你来吓唬我的,我承认我怕了。
都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胎,害怕不是啥磕碜事儿。
唐啸抬手摩挲自己的头发,赵明义那个王八蛋,把老子的发型都吓乱了。
你可真行,还有闲心幽默!
唐啸点上一支烟,连吸了几口,眯眼端详着李抗旱,两年工夫你就能当上赵明义倚重的贴身保镖兼四梁之一,应该和你这张嘴会忽悠有关系。你说,我如果为了抄近道,把你扯出来当证人,你会当吗?
李抗旱摇摇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放长线钓大鱼的主儿,不可能把我扯出来。而且你也清楚,就算你把我扯出来,我也不会给你当证人,除非我不想活了。
那就别磨叽了,酒灌饱了赶紧撤!
避开唐啸不耐烦的眼神,李抗旱顾自感慨道,瞅瞅这酒叫我喝的,太埋汰,连点儿自尊都不要了,让人家这么刮鼻子刮脸数落,我还觍着脸喝。
唐啸心头一软,拍拍李抗旱的肩膀,大老李呀,你一分钱不花就能尽情地享用如此难得的美酒佳酿,还好意思挑理?
李抗旱将端起的茶缸停在嘴边,专注地打量着暗室的那扇门,眼里闪出一丝恍然大悟的光亮,我明白了,这扇门外边,是那个“洞”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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