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位于闹市区的十五层烂尾楼,像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儿流浪汉,神经质地站立在繁华的街道上,那格格不入的姿态足够引人注目,也足够让人厌恶。杂草们从这钢筋混凝土里奇迹般地找到了生机与价值——大约是风吹来的种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从犄角旮旯挤出来,东一簇西一簇地寄生在这个被遗弃者身上。另外五株两米来高的榕树,其姿态完全是入侵式的,无土无肥,竟生生地把其附近的地面和墙体撕扯出了一道道裂缝,七拐八扭的树根阴森森地与水泥融为一体,而绿幽幽的树伞覆盖了相当大一片区域,使得这座大楼的楼顶倒像是一片离地面六七十米高的空中丛林。
肖展与同事们将地上的女尸小心翼翼地装进尸袋,尸体从头到脚都被烧焦了,性别实际上是靠骨盆初步鉴定出来的。
附近的脚印、指纹以及挣扎的痕迹都明显被清理过了,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物品和线索留下——凶手的目的相当明确。
“肖队,估计是不能指望有目击者了。”靠近楼顶边缘,正伸长脖子望下看的陈康南沮丧地说道。
见那里没有栏杆,肖展狠狠地将他拉回来的同时,也忍不住往下瞄了一眼。
“嘿!”
地面的车水马龙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群蚂蚁搬家——熙熙攘攘的人们,或为了今日,或为了明日。
一
1月16日,晚8点到凌晨3点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进入烂尾楼。
4点,一身穿黑色连帽羽绒服、面戴口罩和眼镜的男子从大楼东侧门离开,他的手里提着深蓝色大号帆布旅行袋,鼓鼓囊囊的,显然装了不少东西。
凌晨3点是尸体被焚烧的起始时间,附近的监控拍摄到了燃烧的镜头。若非如此,尸体可能好几个月都不会被发现。
肖展点燃第二十根烟,熏一熏自己已经熬了十来个小时的神经,好让大脑能够继续往下运转。他把视频播放时间向前拉,发现凶手和被害人进入烂尾楼后,在里面一直待到凶案发生。这么长时间,人有三急,就算忍得住饿,也难忍住屎尿,既然人没出来,就只能在大楼内解决。肖展拍拍脑袋,把下一个任务写在纸上:全楼搜查排泄物。
接下来,肖展又把图像切回到凶手离开大楼时的画面,只见那家伙始终低着头,一点儿也看不到他的正脸,肥大的羽绒服又刚好掩藏了他的身材——很明显,他知道哪里有摄像头。
“肖队,这是刚汇总的失踪报案材料,女性失踪者都在这里了,”黎静走过来,将一个U盘递给肖展,“三天以内的,十四个。”
“有没有特别可疑的?”肖展把U盘插入电脑,“比如延迟报案的。”
“有。”黎静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纸放在肖展面前,依次指着上面的名字说,“我都理出来了,有三个。何丽丽,二十九岁,会计,独居,老家在江西,两天没去公司,报警的是她的同事,家里人还没联系上。这个,张巧云,三十五岁,十天前离的婚,儿子判了归老公。周六应该是母子见面的日子,人没去,前夫在这之后差不多三十个小时才报的案。还有这个,蒋楠香,三十四岁,报案的是她母亲,说是夫妻俩吵架,女儿回娘家住了好几天,昨天晚上没回家,老太太一直打女婿电话又打不通,今天中午过来报的案——到现在为止,那男的也没联系上,小李他们那边还在找。”
三名女性失踪者的资料和照片都在电脑屏幕上展示出来了。何丽丽的是张证件照,十分清楚。张巧云的照片是夏天的自拍照,估计是从朋友圈里截图下来的,有些美颜过度。蒋楠香母亲提供的照片是张全家福,儿子大约四五岁,老公颜值普通、衣品糟糕,还戴着眼镜,这使得漂亮、高挑且周身名牌的蒋楠香站在他旁边颇有些不搭。肖展注意到,蒋楠香的笑容有些僵硬,头偏向无人的一侧,脚尖的朝向与头一致,都是表达排斥的肢体语言。
“小孩儿现在谁带?”
“她老公。”黎静也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了,“这么小的孩子,当妈的怎么没带走?”
夫妻中一方被杀,配偶往往会成为嫌疑人之一。有人说,这是警察的偏见。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但是很遗憾,它是一种有数据支撑的偏见。
所谓“至亲至疏夫妻”,不只是李季兰诗词里的一句感叹,也是人与人之间不可能突破的一堵墙,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过度的亲密和了解,反而加厚了这堵墙。所以,没有婚姻也自有它的好处。
肖展忍不住想,像自己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难受些,其他的副作用似乎不值一提。
“你和蒋楠香为什么吵架?”
“她太自私,儿子发烧了都不知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景权剑扶了扶眼镜,回答道,语气里带着愤怒。
肖展忍不住觉得,他这个答案和情绪像是精心培育出来的,好让人相信他一直联系不上的原因:儿子住进医院后,他太生气,一时冲动就把与蒋楠香有关的联系人电话一概都拉黑屏蔽了。
“她到底做什么了?”
“上网聊天,玩手机游戏,刷‘淘宝,追剧……”景权剑恨不得掰着手指头数落,“搞七搞八。”
“就這些?”肖展故意刺激他,“至于你这么生气?下班后不都这样吗?”
“你是不知道!她六点就下班了,孩子孩子不管,家务家务不做。我加了班回来还得给她把饭做好,吃完饭她连个碗都不愿意洗,一天到晚,那眼睛都长在手机上了。这次是因为太过分了,我要出差,于是提前把饭菜都给她做好放冰箱,她却嫌弃,非要自己叫外卖。儿子吃了拉肚子,她给两片黄连素就打发了。我回来的时候孩子都烧到三十八度了,她居然不知道!所以我实在没忍住,就……就打了她一巴掌,她生气回她妈家去了。”
据调查资料显示,1月16日下午4点15分,有一个背着黑色包包、身穿蓝色长款连帽羽绒服的女人进入烂尾楼。
女人同样戴着口罩和眼镜,无法看清长相;帽子刻意遮住了头发,羽绒服也是宽松款的,身材如何判断不出来。
蒋楠香的身高是一百七十厘米,体重只有九十八斤,景权剑无法从录像中作出判断,只是说,他从没见蒋楠香用过那款背包——古驰牌的男款,市价在六千元左右。
经过反复比对,再加上景权剑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和证人,肖展不得不排除他直接杀人的可能。
“景權剑的情况倒可能更像激情杀人,他属于那种老实人被压抑久了要大炸一回的类型,”陈康南进刑警队六年多,办过好几起亲密伴侣杀人案,算是很有些经验了,“现在这种状况,我觉得过于缜密,太有计划性了。”
由于搜遍整栋楼也没有找到任何排泄物,所以,女尸的身份确认只能依赖于她与小孩之间的亲子鉴定报告,报告结果出来之前,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你们先回去吧,”肖展微微活动了一下颈部,对着众人说道。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9点了,不愉快的预感挥之不去,“趁着有时间养养精神,这案子,只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二
“你妈妈……想妈妈吗?”
病床上的景乐乐扁着嘴、点着头,脸瘦得像只小猫,大眼睛里满是泪光闪闪的天真。肖展感到难以招架——比应付那些凶狠狡诈的眼神要难得多,于是他原本想要问的问题被生生憋回去了。
DNA鉴定结果出来了,与景乐乐高度匹配,也就是说,死者正是蒋楠香。
景权剑的嫌疑很大——就在蒋楠香出事前两天,有人曾把疑似蒋楠香和某男人前后脚离开酒店的视频晒到了网上,但不到一个小时这些视频就都被删除了。根据已掌握的信息来看,蒋楠香婚前私生活十分混乱,曾干过脚踏两条船的不磊落之事,而且,其中一个男主角还是有妇之夫。若不是因为这事搞臭了名声,大概也不会着急忙慌地嫁给景权剑这种财路平平、样貌平平的上班族。
在对蒋楠香的熟人、朋友进行排查时,相当一部分人谈及她的婚姻都认为,景权剑就是传说中那老实、不幸的“接盘侠”,他们的婚姻不可能幸福。他们在警察面前尚且没有怎么收敛自己的鄙夷,更何况其他人。所以,这些言论很难不传到景权剑的耳中,即便蒋楠香婚后洁身自爱,怀疑的种子也很可能长出几株毒蔓来。
“见过妈妈穿这个吗?”肖展把截图下来的蓝色羽绒服照片拿给景乐乐看,孩子的手却指着那个黑色的背包,“卢叔叔也有一个。”
“卢叔叔是谁?”
景乐乐歪着头,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卢叔叔就是卢叔叔。”
肖展连忙换一种方式问:“是妈妈的朋友,还是爸爸的朋友?爸爸认识卢叔叔吗?”
景乐乐不断摇头,肖展只好问道:“你在哪儿见过卢叔叔?知不知道这个卢叔叔在哪儿工作啊?”
“大楼里。”
“什么样的大楼?”
“游乐园旁边的大楼,”景乐乐比画着,“嗯,楼顶会转的。”
锦林汇智金融大厦,位于欢乐童话谷游乐场旁,也是本市唯一顶楼有旋转餐厅的建筑物。
只用了一个小时,肖展等人就从大厦的监控录像里找到了重要的线索:1月16日中午1点15分,蒋楠香进入大厦,坐电梯到了第十二层。进入楼梯间后十分钟左右,与一名中年男子见了面,男人将手里的古驰背包递给蒋楠香,蒋楠香却抬手给了那男子一耳光。男人看起来有些心虚,没有暴跳如雷,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了楼梯间。蒋楠香顿时心理崩溃,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很是抽泣了几分钟,接着才拿起那背包下了电梯,离开大厦……
中年男子的身份很快有了眉目:卢再兴,三十四岁,工商管理硕士,企业高管。他所供职的公司正在大厦的第十二层,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蒋楠香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兼前男友。现在他已结婚,妻子正是这家公司董事长的千金丘涟雨。
丑闻的味道似乎是越来越浓烈了,肖展不由得感到一阵厌恶。
“我们是有过去,谁没有呢?她遇到难处了要借钱,我纯属帮忙,毕竟好过一阵儿。人总不能太绝情。”
卢再兴的反应表明,这些说辞是早就想好了的。肖展知道,要撬开这张嘴并不容易,事关身家前途,要人不冒险也难。
“真的不知道这笔钱是做什么的?”
“她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理由,我觉得没必要多问。”
“那是三十万,你跟她的交情好到不用问理由吗?”肖展冷笑道,接着拿出从视频中截取下来的“打耳光”照片,“你给钱,她还打你,这又是什么说法?”
“大概是……因为我不会说话。”卢再兴快速回答道,“我跟她说,我有老婆、有家庭,必须得避嫌,所以帮她可以,但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怕是这番话伤到她的自尊心了吧。”
“背包是你的?”
“嗯,一起送她了。”
“她是否跟你提过自己遇到过什么麻烦?”
卢再兴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直在等这个问题。
“嗯……这个……倒是听她提过一嘴,说觉得有人偷拍她,我还劝她报警来着,”卢再兴挑了挑眉头,“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在猜是不是因为这个。”
肖展不置可否:“她有说这个偷拍的人可能是谁吗?”
卢再兴摇头。
“你没想过怎么帮她吗?”
“都分了手的人了,能怎么帮她?”卢再兴勉强笑了一下,“我觉得吧,这事儿应该她自己老公管吧?”
“你这么避嫌,上上个周末怎么还跟她一起去游乐场了?”
“那天纯属偶遇。我本来是陪客户一家子去的,哪知道他们家中途有事,就先走了。就这么巧,我在里面闲逛了一会儿,就碰到蒋楠香带着儿子也来玩。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就聊了聊,临走时还一起吃了晚饭。就在这顶楼餐厅吃的,吃完饭就散了,”卢再兴连忙补充了一大段,“我跟她的交集,就是那天那么一会儿。”
“这不挺光明正大的吗?那你怕什么,跟人说避嫌?你老婆找你闹了啊?吵架了?”
“没有,我老婆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就是防患于未然。结婚了的人就该有这自觉吧,我觉得。那次之后,她又打过几次电话给我,说她老公对她不好。我担心她对我还有意思,有点儿怕,觉得还是早些了结的好。”卢再兴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所以她一开始说有偷拍这事的时候,我其实有那么点儿半信半疑,担心是她耍的什么花招。”
自始至终,卢再兴一直都没问过蒋楠香出什么事了,肖展打量着他,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等他走后,马上安排了两名警员对他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
卢再兴每日照常上下班,景权剑则每天冷着脸安排着蒋楠香的后事,看不出来伤心,但也不打算掩饰,唯有在面对景乐乐的号哭时掉上几滴眼泪,但多半不是为蒋楠香而流。
至于丘涟雨,看起来是三人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一连两天都在逛街,除了买买买,就是健身房和下午茶。不用工作,只用貌美如花;用钱时尽管向老爸、老公伸手——标准的白富美名媛生活。
“时不时还会做些慈善、捐点儿款,生活作风也没什么问题,脾气据说还挺好。就两三个朋友,都不是搬弄是非的类型;聚会也不多,不是那种疯玩的富二代;公司的事基本不管,空了就在工作室里画画。到底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才有这种天真资本,嫁给卢再兴的时候才二十三岁,也就是大学刚毕业,智商都还没来得及长开。”黎静的口吻里听不出来妒忌,她向来是以精英为偶像的,对傻白甜只有同情,“我琢磨着卢再兴当时是看准了才下手的,我要是男人,为了蒋楠香把这种老婆弄丢了确实不值得,而且还比蒋楠香年轻了快十岁呀!”
肖展不得不承认黎静的话颇有些道理,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基于男性本能,丘涟雨都该是首选项。除非蒋楠香的手里抓着卢再兴的把柄,如此才有可能逼得卢再兴铤而走险。
三十万!这个数字似乎少了些,肖展挠了挠头。从银行方面提供的信息来看,卢再兴这一月来的取款记录中最大的一笔就是这三十万。如果真有把柄,蒋楠香要的未免太少了点儿,以卢再兴的财力,不该感到太大的压力,按理更不敢激怒蒋楠香——那一记耳光就显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发视频的找到了,”陈康南带着收获前来汇报,却像让肖展脑子里的一团乱麻增加了援军似的,“是一家网络公司。”
三
“是我第一個发现问题的,”宋绵一脸紧张地看看肖展,又看看黎静,“这件事我们内部仍在调查。”
“你认识蒋楠香吧?”黎静补充道。眼前的女人是公司的成员之一,三十四岁,身材娇小,眉目清秀,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六岁,是那种很有亲和力的长相,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五年。她与蒋楠香是大学同学,同系不同班。
“嗯。”宋绵不否认,“不是很熟,但也还好,卢再兴我认识的。”
“网上那些视频是你删的?”
宋绵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是怎么发现视频有问题的?”肖展立刻换了个话题,怕她顾忌太多而隐瞒重要信息。
“这个,得看着说。”宋绵展示出了严谨的一面,她从笔记本电脑里调出原来的视频,完整地播放给肖展与黎静看。
视频是1月14日开始发的,拍摄时间显示在右下角:1月10日晚上8点05分,蒋楠香从和新大酒店里走出来;8点10分,卢再兴也出现在酒店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离开。
宋绵特意将视频暂停在卢再兴走出门口的一瞬,指着卢再兴的脸说:“你们看这个地方,卢再兴扭脖子的时候,面部肌肉的状态是不是有点儿怪?”
“AI换脸?”肖展立刻反应了过来。
“对。一开始,我们以为是竞争对手的抹黑行为。”宋绵大致地介绍了一下事发经过:这视频是某人盗用公司的五十个账号后同时发布的,由于发现及时、删除及时,所以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名誉损害。
“被盗用的账号由我们这儿一个叫耿斌的职员管理,但事发时他家老人住院了,他一直在医院里忙上忙下,根本没时间做这事。而且,我们技术部门的同事也都证实了这些号是外来黑客入侵的。”
“你们还有技术部门呢?”黎静感到有些吃惊。
宋绵的表情微微有些不快:“当然有。我们的营销、广告类业务都是经过再三审核才发布,那种带抹黑性质的视频与信息,我们是从来不做的。”
“谈谈你和蒋楠香吧,你们经常见面吗?”
宋绵直摇头:“毕业之后就没联系了。”
“那同学会呢?”
“她从来都不来的。”
“长得这么漂亮的女生,在大学里应该很受欢迎吧?”
宋绵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嘲意:“她是挺受男生欢迎的。”
“但是她名声不太好,”肖展试探性问,“所以跟她要好的女同学不多?”
“确实。”
“有特别恨她的男生吗?”这个问题内涵很丰富——美女既然做了选择,那么总会有落选者,挫折常常是暴力的诱因。
“这个我不太清楚,打架的听说过,但再极端的就好像没有了,”宋绵很谨慎地选择用词,“而且,我们学校也不止她一个美女啊!”
“你说你也认识卢再兴,那知道他们当时怎么分手的吗?”
“那时候卢再兴……嗯……家境差了点儿,我是说跟追蒋楠香的某些人相比的话。”
“分手之后,卢再兴有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宋绵笑了:“好像没有,听说他后来还找了个有钱的女朋友。”
“公司里……还有你们同学吗?”肖展把话题引入关键处。
“没有。”
“你觉得这个视频为什么借你们公司的账号发出去呢?”
宋绵有些觉察到了肖展的目的,辩解道:“我真不知道,应该不是冲着我吧?我又没得罪什么人,大学时跟同学们关系都挺好的。和卢再兴、蒋楠香,我们最多是一起上过大课,然后是集体活动,交集很少的。造假视频从我们公司传出去,万一惹上什么麻烦,倒霉的不是我们吗?这人要是知道我是蒋楠香的同学,说不定就不会选我们公司了,我觉得,巧合的可能性更大。”
除了宋绵与蒋楠香的关系外,另一个可以用来解释的理由,大约就是这家公司的隐形业务。肖展陷入了沉思。
除了营销、广告等业务外,该公司还拥有一个名为“正能量补血联盟”的QQ群。这个群里百分之九十的人既不是正式员工,也不是临时工,大多数是00后在校大学生或是社会无业人员。他们时不时地会组织一些活动,比如网络打假、捐书捐物、拯救猫猫狗狗……出钱出力都是自愿,公司一分钱不掏。肖展暗叹,公司老总吴步朴真是精明到家了,搭个平台,一毛不拔便名利双收。
按照宋绵的说法,她专门组织人删了两天的帖,之后便没动静了。假造的视频在1月15日那天停止了发布,而16日蒋楠香香消玉殒——这两个时间很是可疑,就像是未卜先知,知道蒋楠香第二天會丧命似的。
“我怀疑发视频的人就是他们公司的职员,或是前职员,”一番沉吟之后,肖展给出了推理的依据,“他利用职务之便得到了账号和密码。还有什么比近水楼台更方便的呢?所以,他选择了自己公司做背锅侠,也应该早料到了公司的人会很快组织删除视频,这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什么目的?”陈康南皱起了眉头,“我实在想不到。”
“就是为了以后我们查案的时候挖出这些视频,或者在某个适当的时候让别人挖出这些视频。”肖展意味深长地说,“他就是要让互联网有记忆,但又不是正确的记忆。”
四
1月10日晚上7点50分至8点30分这段时间,卢再兴一直在和新大酒店附近的街道上处理一起追尾纠纷。卢再兴的车损害程度较轻,只是剐蹭了些漆皮,追尾的丰田车主给出了三千元赔偿金。
卢再兴于7点55分和8点15分打出了两个电话——8点15分的电话是回拨妻子打来的“未接来电”,而7点55分打出的号码却在卢再兴自己名下,且这个号码于1月16日即停止使用。尽管卢再兴一再否认,但从时间、地点仍不难推断出来,那号码就是他与蒋楠香联系的专用号码。那天,他们原本打算在和新大酒店约会,但由于这起意外,约会临时取消。蒋楠香不得不独自离开酒店,而偷拍者用AI技术制作了假视频。
本来,像这种造假,真的太容易揭穿了,但假如众口铄金,还是颇有杀伤力的。肖展一面想,一面看了眼笔记本电脑上的画面。此时此刻,黎静正在该公司做“卧底”,参加他们每周五的小组例会。参会人员由“正能量补血联盟”QQ群里的骨干组成,他们都是公司的正式员工,只有还在医院陪护母亲的耿斌缺席。这群人租了一间酒店会议室,个个身穿黑色正装,坐得笔直,投影幕布上赫然映着“坚持不懈”四个大字。
坐在最后一排的黎静捏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汗。在跟着连喊了五次“坚持不懈,抑恶扬善”的口号之后,她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外加一肚子的不适。尽管有话筒,台上主持会议的宋绵仍在声嘶力竭,也不知道那小身板里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量,她每次停下来,下面的人便齐刷刷地鼓掌。黎静纳闷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试图从他们的脸上找出做作的痕迹,但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真的已经把表演和感受融为一体了,他们确实相信他们所赞扬的东西。黎静左看看右看看,每个人都听得聚精会神,没看见走神的或是打瞌睡的。
“……所以说,坚持是所有品质中最关键的。公司现在遇到了困难,更需要大家众志成城,攻克难关。我们曾经帮助那么多人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刻,现在是我们要团结起来的时候了……我们这个小组,大家都知道,是公司用其他业务挣的钱在养着的。养着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为这个世界多做点儿实事,贡献自己的一份正能量。可以说,没有公司就没有这个小组。我想,在座的每一位,没有任何人希望我们这个小组、我们的群就因为这么一件事解散吧?我们能允许自己的事业败在那些宵小之徒的手上吗?”
“不能!”人群里有人高喊,黎静惊讶地睁大了眼,因为这声之后是齐刷刷的一阵儿“不能”,显得她这个不张嘴的特别异类。
“现在,我们有几个方案需要举手表决,第一个呢,就是互相监督制。为了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我们将组成三人领导小组,共同掌管账号和密码,如果发现有任何异常现象,小组成员直接向我汇报。一旦出现泄露事件,由小组成员负全责,且全部开除。这一条大家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举手。”
“没有!”伴随着斩钉截铁的回答,一只只手整整齐齐地举起来。黎静依稀听到一句“可是”,但马上就被完全淹没在了“没有”里,最后数数的时候,票数是全的。一开始,黎静犹豫了几秒钟,便有好几双眼睛冰冷地压过来。两年前她曾在一个传销公司卧过底,那里的气氛和这里一模一样。
“好家伙,真的是连三秒钟的考虑时间都没有,就都举手了,没有给任何机会让人提意见,就是个刻意引导的过场。”黎静回到公安局向肖展汇报时说出了自己的感想,“那些话听起来都是精华,都是道理,可味道全不是那么回事,就是给人洗脑,亏得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从众本来就是人类适应社会的一种本能,人人都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那个被排斥的对象。他们利用的就是这个,假如一个群体凝聚力够高,”肖展已经通过视频大致了解了现场的情况,他点着其中一个画面说道,“那些反对意见刚萌芽就会被压下去,都不需要煽动什么,到最后就自然只剩下一种观点。听说过‘挑战者号事件吗?”
“就1986年那起航天飞机爆炸事件吧?”陈康南立刻回答,“我记得好像是因为密封圈失效导致的。”
“发射前因为种种原因推迟过好几次,有工程师早已指出低温天气会导致接缝处密封问题,管理层也都知道,但最后还是发射了。”肖展点燃了一根烟,“听起来是不是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他们当时开会决定的,整个决策层都忽略了工程师的警告,然后悲剧就发生了。这个决策层还是一个特别有凝聚力的团队,之前创下过55次发射成功的纪录,就因为这样,大家就有一种无懈可击的错觉。后来,这个事件成为负性群体思维的案例,为吸取教训,很多公司在开会的时候专门安排一个反对者,就怕群体思维现象会导致决策错误。其实,网络上也一样,几个人节奏一带,弄得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要么一边倒,要么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就算把头按在证据里,也只相信自己的对。都说谣言止于智者,哪有那么多智者啊!”
黎静一脸若有所思状,沉默了几秒后说道:“他们有意把团队塑造成那样,就是把人当枪使呢。我们要查的东西,只要影响到团队的利益,他们就不会真的配合,就算有人想帮我们,只怕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在想,耿斌并不见得像他们说的那样没有问题。”肖展突然想到某种可能,“万一……那个黑客入侵的记录是伪造的呢?”
肖展的判断自然不是突发奇想——耿斌母亲的手术费是八万,据医院方面反馈,他是直接用现金缴纳的。肖展替耿斌算了一笔账,他的月薪是七千,加上奖金分红一年不超过十万,但是租房和日常生活开销至少得花去一半。他刚毕业,入职才半年,自己无论如何拿不出这笔钱。而耿斌家里更不可能拿出这笔钱,耿父早已去世,耿母一直在农村务农,家境贫寒,连耿斌读大学的学费都是他自己半工半读攒出来的。
孝子是真孝子,但忠臣就未必了。尽管耿斌对账号泄露之事的说法与公司一致,仍不能排除公司为了掩盖丑闻而统一了口径。
五
耿斌刚走出医院大门,手机铃便响了起来。尾随其后的肖展特意默数了他接电话的时长——三十秒钟,且只听没开口。挂断手机后,耿斌匆匆走向一辆刚下客的出租车,肖展见状,立刻上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同时电话嘱咐陈康南,尽快调查跟耿斌通话的电话号码。
半小时后,耿斌在欢乐童话谷游乐场大门前下车,买票后进入。母亲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做儿子的却忽然跑到了游乐场来,这岂非太反常?陈康南那边的调查结果随即出来了,耿斌名下的电话号码并没有通话记录。这说明,刚才耿斌并不是用自己的手机号和对方联系,事件的可疑程度又增加了三成。
肖展不近不远地跟着,耿斌还真像名游客,走走停停,坐了海盗船、云霄飞车,还钓了鱼,直到用了午餐才朝游乐园后门走去。肖展注意到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继而迅速朝东边的岔路拐了进去。
肖展保持镇静,仍旧不紧不慢地跟着。耿斌一阵儿小跑,并貌似不慎地擦了一下对面方向走来的穿黑色连帽夹克的年轻男子。肖展清楚地看见,耿斌将手里的东西迅速塞进那男子的衣兜,而男子却毫无察觉,只扭头冲着耿斌的背影骂了句“长眼睛了吗你”。
肖展放慢了脚步,一面用眼角余光瞟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夹克男,一面压低声音,让早已经到达公园门口的陈康南接替自己继续跟踪。然后几步追上前去,对夹克男说:“哎,我刚才看见有人碰你口袋了,你赶紧瞧瞧,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呀!”夹克男一脸惊慌地开始掏兜,连同手机一起被拿出来的是个折好的纸包。他打开一看,里面竟是白色的粉末。
“这……这不是我的呀!”夹克男立刻变了脸色。
肖展用手扇扇,闻了一下气味,捏起一撮捻了捻——只是盐巴。
游乐场的小孩多,监控也多。肖展冷笑着环视周围或明或暗的摄像头,可以说,完全是无死角监控。如果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最不该选的地址就是游乐场。
肖展想,莫不是要故弄玄虚,有意让警察把精力浪费在得不到任何结果的事情上。嗯,要进一步了解情况,只能先请耿斌队里走一趟了。
“你之前找公司借过錢吗?”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耿斌愣了差不多几秒钟后才点了点头。
“借过。”
“公司借钱给你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公司有规定,不能预支。我们公司人员流动性太大,所以一律不能预支。”耿斌紧张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男人一脸淡定,负责记录的女警则一脸冷漠。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全是汗水。
“私下呢?没找同事借?”
“有。”
“借了多少?”
耿斌心虚地望向肖展,肖展颇有亲和力地解释道:“我们就是核对一下,你不用紧张。”
“五千。”
“名字?金额?”
“刘刚,两千;宋绵,三千。”
“就他们俩吗?”
“对。”
“就这么些钱,离手术费还差得很远,一定很着急吧?”肖展凝视着耿斌,后者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气,“其余的那部分钱,你找谁借的?”
“我……借钱不犯法吧?”
肖展笑了笑:“没人说你犯法,之前都跟你说了,就是为了案子了解一下情况,你如果真的清白,就更应该积极配合,早些洗清自己的嫌疑。”
耿斌再次陷入沉默,低着头,转眼珠子。
这时陈康南走进来,将手里的塑料袋递给肖展,里面是一枚损坏的SIM卡。这枚卡是耿斌乘坐出租车返回医院途中丢弃的,现已证明此卡为盗用身份信息办理,而之前与耿斌通话的手机号码也是同样的情况。
肖展晃着塑料袋问道:“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手机号?你应该知道盗用他人身份办理手机卡是犯罪行为吧?”
耿斌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里的惊恐无处遁形。
“《刑法》第二百八十条第三款,伪造身份证件罪。”肖展毫不费事地说出法条。
“卡是捡的。”耿斌使劲地憋出了一个理由。
“哪里捡的?什么时候捡的?”
“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在路上,马路上。”
负责记录的女警瞪了耿斌一眼,接着又不解地望向肖展,不明白队长为什么如此有耐心地对待一个满口拙劣谎言的家伙。
“既然是捡的,那你应该不知道这张卡之前被什么人使用过,都用来做什么了吧?”肖展狡猾地笑了笑。
耿斌显然被这句话吓得又出了身冷汗,几乎是尖着嗓子吼出来:“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好,行了,下一个问题。借钱给你的人用的是现金,对吧?你们关系很好吧?你母亲现在已经做完手术,他来医院慰问过老人家吗?”
“不!我不认识他!我没见过他!”耿斌的心理防线几近崩塌。
“我妈住院不久,就有人给我打电话,说可以帮我付手术费,但需要做一件事,且绝对不会犯罪。我当时真的没办法了,那是我妈的命啊,所以就答应了。而且我想,真要让我干坏事,我就自首。不管怎样,先把我妈的病给治了。第二天,这笔钱就放在我妈病床下了,一个背包,里面还有一张纸条和一张电话卡,上面写着让我用这张卡保持联系。”耿斌喘了口粗气,“后来公司那边出事了,我也没多想。等了几天,就今天才接到电话,结果是让我去一趟游乐园,多玩几个项目,然后随便找个人,把一包盐塞到那人口袋里。最后找机会把这卡扔了,这样事情就算做完了。”
“这是他在电话里教你做的?没有说为什么让你这么做?”
“他强调了别问为什么,照做就行。我想着这点事就值八万,而且还不用犯罪,就去了。”
肖展接着问道:“那人第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
“1月9日,就是我跟公司借钱那天晚上。”
“装钱的背包又是什么时候放到你母亲病床下面的?”
“1月10日中午11点半到12点之间吧?当时我给我妈买饭去了,病房里就她一个人,她躺在床上休息,仿佛感觉进来了个医生,然后很快就走了,也没注意人家放没放包。”
肖展与陈康南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者会意,疾步出去了。
“那五十个账号,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密码?”肖展继续问道。
“组长知道,”耿斌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还有吴总,所有的账号和密码他那儿都有。”
六
“我们一定会全力配合警方的,义不容辞啊。喏,这是近年来的员工档案,都在这儿了。”
吴步朴看起来一副诚实有礼的书生模样,五官也长得周正,很难让人想到这家伙曾经因造谣传谣、非法跟踪及偷拍等劣迹坐过两年牢。肖展面无表情,伸手拿起面前的一个文件夹,随手翻了一页,立刻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显然是刚刚复印出来的,一定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可以给警察看的部分。
“您有心了,谢谢。”
肖展打量着吴步朴的办公室,玻璃地板下是颜色各异的鹅卵石,茶桌靠在落地窗前,上面摆放的紫砂茶具非常考究。
“吴总是个细致人啊,这里有几百人了吧?都留着档呢?”
吴步朴把亲手泡好的茶端到肖展面前:“我们虽然是小公司,管理方面还是努力做到规范,但毕竟人手有限,再加上我们这行流动性大,疏漏也在所难免。”
“这茶不错啊。”肖展不接他的话,只是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转头打量着办公室的四个角,“你这办公室里怎么也不装个摄像头什么的?”
“我这儿用不着,也不放什么重要东西,不怕贼惦记。”吴步朴愣了一下,故作轻松道,“我这儿最值钱的,就是人。”
“也对。”肖展一语双关,“人的本事是最保险的,谁也偷不走。”
吴步朴尴尬地笑了一下,不吭声了。他知道,面前的警察对自己的过去了如指掌。肖展也适可而止,让两个民警搬着资料离开办公室。吴步朴将他们送到电梯间,一路上遇上的好几个公司职员都面带敌意,肖展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脊背上爬了数十道眼神。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吴步朴那样有本事藏起自己的真实感受,在这些人眼中,他们是警察,更是威胁。此刻,他很能体会黎静说过的那种感觉,这里确实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排外氛围。
“自己员工都遇到大事了,也不伸手拉一把。我就想不通了,这种没人情味的公司,怎么还会有凝聚力?”黎静一面扫视着手里的员工档案,一面说道,“说得天花乱坠,都是嘴皮子功夫。”
肖展此时正在看耿斌的履历,摇摇头道:“看人下菜碟。耿斌之前有过被罚款的记录,因为两次不遵守会议纪律。也许他们觉得这是个养不熟的,就不用多花心思了。而且五十个账号,在他们那里,数目算是最少的了。”
“咦?”一直沉默的陈康南发出了惊讶声,“这里面怎么有一份股东的简历?”
肖展连忙接过档案,寥寥几行,没有照片,格式与其他文件完全不同,只写着姓名、年龄、籍贯、毕业院校、占股比例,却没有工作经历。
“纸也不一样,不是激光打印,用的是墨盒,”肖展用拇指和食指感受着纸张的质量,并与耿斌的履历表反复对比着,“这张纸当时放在哪儿的?”
“就放在这两份之间,”陈康南拿起履历,一面比画一面回忆,“整整齐齐的啊,会不会是不小心误放的?”
“就算是股东简历也不会这么潦草,这是有人故意放进来让我们看的。”肖展扫视着履历上的信息——余夏,三十四岁,占股比例达45%,算是大股东了。
“四川……沙云县……沙云中学?”肖展突然想起来,这人和蒋楠香的年龄一致、籍贯一致,连就读的中学也是同一所。
“我马上去查!”陈康南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这个公司里有人知道些什么,但是不敢站出来说,所以趁着我们去要档案的时候,偷偷把这个线索塞给我们了。”黎静想了想说,“嗯,肯定不敢說。我去把这个人找出来!”
“要小心。”肖展提醒道,“对方顾虑很多,逼得太紧,可能就找不出来了。”
七
长满荒草的操场让肖展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大多数县城学校的操场都很像:四百米一圈的跑道,简陋的足球场,外加两三组单双杠——常常有几个男孩自以为很酷地坐在上面。他那时可不只是简单的叛逆,整整一年,满肚子的愤世嫉俗。如果不是有贵人把他拉回正轨,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再过两个月就要拆了,”老警察宋北感伤地冲着肖展叹了口气,“我也是在这儿读的中学。”
“那时候的老师,差不多都退休了吧?”肖展问道。蒋楠香与余夏曾经就读的这所沙云中学废弃近五年了,早已迁址他处,与镇中学合并。
肖展一点儿也没想到,亲自前来的这趟居然会有意外收获。
去年11月中旬,当地人疏通河道时意外发现一具尸体,后经证明,死者系十七年前沙云中学失踪女生朱娜。此事使得当地轰动一时的中学教师杀人案再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十七年前的暑假,该镇一共有两名女学生失踪。朱娜是第一个失踪的,父亲早逝,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她虽然不是沙云中学的学生,但半个月之后失踪的沙云中学女生关晓云和朱娜是邻居兼好友。8月12日,关晓云的尸体被发现埋在操场里,证据显示,数学老师海远章有重大嫌疑。那天,海远章受关晓云家长委托,准备在自己家中为关晓云补课,但到了晚上,关晓云仍没有回家。海远章说,关晓云那天请假了,没来补课。当民警进一步询问他的行踪时,海远章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通过走访、调查,一个在学校附近网吧玩游戏的男生说,那天晚上回家时,碰巧看见海老师醉醺醺地从学校里出来。对此,韩远章也有解释。他当时是离异单身,本来约好了和女朋友余简简在学校里见。但她无故爽约,让自己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他有些失意,就多喝了几杯。余简简也承认,那晚确实接到过海远章的邀约电话,但她早已向后者提出分手,且觉察到海远章喝了酒,所以压根儿没打算赴约。
一个受了挫折且醉酒丧智的成年男子,无疑是存在潜在威胁的。而且,海远章声称自己于22点离开学校,却在两小时后才回到家里,中间这段时间行踪不明。
虽然如此,但由于证据不足,当时警方并没有立即拘押海远章,而是选择继续调查。
当地人可不管证据不证据,他们一边倒地认定海远章是凶手,学校迫于压力将他停了职。关晓云的亲戚也没放过他,把他打了个半死。在被送进医院后的第六天,他从医院楼顶跳下自杀身亡。死前还发了两条短信,一条给关晓云的父亲关聪,一条给朱娜的母亲朱璐,承认自己因一时冲动杀人,并且道歉说,要用自己的死来偿还欠下的命债。
警方后来在海远章父母家后院的菜园子里挖到一把带有朱娜DNA的水果刀。证据链完整,所以案子就这么结了。
谁也没想到,十七年后发现的朱娜尸体,却把案子带往了新的方向——因为与朱娜尸体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一个约四个月大的胎儿尸骨。尸骨的DNA鉴定表明,胎儿的母亲正是朱娜,但父亲并不是海远章。
“尽管海远章的认罪短信是最重要的证据,但并不是没有疑点。他肯定知道关聪的电话号码,但跟朱娜母亲是没有交集的。所以,他发短信给朱璐这一点比较蹊跷。另外,按理说,一个用死悔过的人,至少应该告诉朱璐她女儿被埋之处,短信里却完全没有提到。但这个呢,说不好,我也见过一些冲动型的杀人犯,杀人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刺激,有的甚至会选择性失忆,所以也不是什么都能交代得清清楚楚的。”宋北一面说一面领着肖展走向操场的东南角,那儿正是关晓云尸体被发现的位置,就在一个乒乓球球台的下面。
2005年8月11日晚10点,花朵般的生命定格在了这一刻。
宋北接着提到,当天晚上11点,有人在县城东边的酒吧附近看到过海远章,那地方距离学校有半小时的路程。但由于该证人当时处于醉酒状态,所以证词无法被采信。
“我们这儿是小地方,人们都睡得早,10点以后街上基本没人了。所以,也没其他人可以作证……而且,要是那女孩儿的名声稍微好一点儿,可能……”宋北再次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肖展揉了揉自己皱起的眉头,当时目击海远章从学校离开的男生正是余夏,而那个名声不好的女孩儿是蒋楠香——出了名的撒谎精,学习一塌糊涂,交着不三不四的男朋友……这样的人居然还要为杀人恶魔作证,自然是犯了众怒。不用宋北多言,他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她遭遇了怎样的人言暴力。不出所料,海远章自杀后不久,她也被勒令退学,跟着母亲离开了沙云县。
巧合吗?肖展摇着头,不会有这样的巧合。他打量着四周,正东方向的后门引起了他的注意,大门左侧的围墙是双层的,两堵红砖墙之间有大约两米左右的间隙。他小跑过去,发现是一个狭长的小房子,深约八米左右,里面还有一个锈蚀的自行车车轮,靠左的墙上为了美观专门砌出八个菱形的镂空窗洞,正好对着操场方向。
“以前交通不是很方便,所以好些住得远的学生都是骑车上课,于是学校专门给他们弄了这么个自行车库用于停车。”宋北解释道。
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肖展通过一个菱形窗洞目测着距离——这里到乒乓球台不足二十米!假如凶手另有其人,假如他当时就藏在这里……
肖展连忙問道:“关晓云的死亡第一现场确定了吗?有没有拖拽过的痕迹?”
“第一死亡现场就在球台旁边的草丛里,有很明显的挣扎痕迹。”
关晓云的尸身上有多处刀伤,双手双腿均骨折,舌头也被割去——死因是失血过多,肺部没有泥土,说明凶手是确认关晓云死亡后才将其掩埋的。
“也可能当时凶手挟持关晓云躲在这个地方,而海远章没有发现,等他离开之后,凶手再把关晓云带到球桌旁杀害,之后又清除掉车库里的痕迹。”
“确实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性。”宋北表示同意,“而且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学校,关晓云还跟他见面,说明没有戒备。我们当时排查了所有教职员工,在10点到11点之间,除了海远章之外,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那个作证的男学生——余夏,一直没离开过网吧?”
“那时候学生上网要押学生证,我们查过记录,他是23点左右把学生证取走的,与他提到的见到海远章的时间完全一致。”
宋北带着肖展沿原路回到学校大门处,指着对面一家商铺说道:“那网吧早就倒了,就是那个面馆的位置。”
“差不多也是饭点了,走,我请你吃饭。”肖展指了指那家面馆,“就他们家吧。”
“成。谢了!”宋北很清楚肖展的目的,也就不跟他客气。两人一起走进面馆,各叫了一碗牛肉面。肖展打量了一番,起身来到卫生间——老旧装修,窗宽一米。窗外是一条狭窄夹道,旁边分别是两个老旧小区的灰色围墙,高约三米左右。
肖展叫来老板,对其亮明身份。老板证实了他的推测,这卫生间一直保持着十几年前的原貌。肖展抬腕看了一眼手表,然后翻过窗户跳进巷子开始奔跑。一刻钟后,他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告诉宋北自己跑到学校后门大概花了七分钟。
宋北顿时脸色发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余夏的特长是跑步,获过省大学生运动会的冠军。”
八
“每个学生我都会尽力挽救,只是……”许一山扶了扶眼镜,摇了摇头,“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别人付出努力的。”
肖展压着怒气,不去反驳这位早已退休的老校长,当年的杀人案无疑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败笔。他敬业、正直、有责任心,兢兢业业几十年,即便这样,也难以摆脱偏见的束缚,十七年前被他厌恶并抛弃的蒋楠香,十七年后仍然是他嘴里的“不可救药”。
“小小年纪就满嘴跑火车,为了几百元钱去酒吧陪酒,女孩子啊,连名声都不要了。这样的学生,让我们怎么教?”
“是家境困难的缘故吗?”
“比她们家困难的多着呢,人家怎么就懂得洁身自好?后来居然还……唉!”
他所说的是学校要求蒋楠香退学的真正原因——自从帮海远章作证之后,不只是蒋楠香,就连她母亲及已故父亲的根底都被人挖了出来。几乎全是负面信息,以致家长联名上书,要求学校开除蒋楠香,否则,便全部转学。当时沙云中学已经因为海远章之事丢掉了大量生源,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所以,许一山只好找来蒋母,让她说服女儿主动退学。
肖展想起自己重返校园读书的那几年,偏见与歧视也是如影随形。那时候,即便有人丢了一支钢笔,第一个怀疑对象必定是他这个有过“污点”的问题学生。
“余夏就不同了,相当聪明,而且听话,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三,体育方面还有特长,他说的话当然是靠得住的。”
“当年是你签字同意,保送他上大学的对吗?”肖展的胃部微微有一点儿抽搐。
“人家可是大学亲自点招的,我不过是走个手续。虽然不是清华北大,但也是985,可遇不可求的。”
肖展很想怼他一句,但忍住了,只是说:“所以那时候他才会有时间去网吧玩,而不用再复习功课了。”
许一山没有听出肖展话中讽刺的语气,继续说:“幸好没有因为这件事影响他的保送,不然他的精神压力该多大,考试说不定也会发挥失常。”
当年学校调查蒋楠香堕胎事件的时候,也是余夏悄悄去作证说,“曾看见蒋楠香进了妇产科医院”。换而言之,是余夏和那些流言,将蒋楠香赶出了学校和沙云县。
“后来把顶楼的门都换成铁的了,医院这种地方,确实要小心一些……”宋北指着当年海远章跳楼的位置,“就在那儿,当时的栏杆不到三十厘米高,现在加到一米五了。”
“其他地方没改?”肖展走过去,发现灰色栏杆下面还有一截一米来高的水泥矮墙,加上栏杆差不多一米三左右——完全可以有效避免意外发生。若人铁了心要往下跳,就得先站在矮墙上,然后翻过栏杆往下跳。
“当时有六名目击者,都是亲眼看见海远章跳下去的。他们说,现场只看见他一个人,没见到其他人。”
肖展跳上矮墙,扒着栏杆往下看,正下方是一条通往医院前门的路,两边都是花坛。二人上来之前,宋北专门用石头标注出了海远章坠楼的位置。
“他的手机当时放哪儿?衣服口袋里?”
“掉出来了,”宋北比画着拍了拍右腿,“就大腿旁的裤兜里。”
肖展愣了一下,随即从矮墙上跳下来,紧贴墙蹲着。
“麻烦您下去一趟,看看能不能看到我?”
宋北愣了一两秒,回过神后疾步朝楼下跑去。肖展弓着背,顺手点了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几分钟后,宋北声嘶力竭的喊声传了上来:“看不到。”
肖展站起身来,再次站到矮墙上,冲宋北招了招手。宋北双手叉腰,一脸沮丧——测试给出的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假如证实了,那对他来说将是一个耻辱。毕竟,他是当年案件的主办刑警之一。
这时,陈康南的电话打进来,一开口就道歉:“头儿,对不起,人没找到。没回家,没住旅馆,也没买机票火车票。肯定是听到风声躲起来了。吴步朴那边也是一问三不知,主要是没搜查令,不然就把他门给踹了,说不定还能搜出点儿什么来……”
放下电话的肖展深吸了口气——据余夏之前所住小区的监控显示,他离家已经三天了,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南郊风景区入口处,时间刚好是他们去吴步朴公司拿档案的前一天。
“如果当时海远章站在矮墙上,有人弓着背冲过来推他一把,下面的人也看不到,”宋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我怎么会没想到这一点呢?”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肖展安慰道,“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满足几个条件:第一,海远章得站在矮墙上;第二,在对方攻击他的时候,他得处于完全不设防的状态,不然直接跳回来就安全了。”
“什么情况会让一个不想自杀的人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又是什么能让他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还分神?”宋北逐个儿理出疑点,“他跳楼的时间是凌晨1点25分,手机短信发出的时间是1点22分,除非有人提前偷了他的手机并编辑好短信,然后在他跳楼前发出去——但这人怎么能保证海远章会在那个时候去楼顶呢?”
“如果他手上有海远章迫切需要的东西呢?你们当时派人守着他了吗?”肖展给出假设。
宋北颇有些尴尬:“之前派了两个民警守了五天,因突然出了大案,人手不足,之后就只留了一个民警看守。人有三急,海远章那天一直装睡,就这么被钻了空子。”
“住院期间确定没有其他人接触过他?”
“都过街老鼠了,谁来探望?连他前妻和女儿都一次没来过。”
“谁送他去的医院?”
“我们叫了120。要不是我们动作快,人就被打死了。”宋北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把他家大门都砸开了,起码有十几个人挤在里面。”
“都抓了?”
“情况特殊,就抓了动手多的几个。”
“余夏在里面吗?”
宋北愣了愣:“就是他打的报警电话。”
“这有点儿怪啊。”
“他说是害怕这些人把海远章打死了。万一不是他杀的人,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这理由也算说得过去。2005年那会儿,监控录像是不可能有的了。”肖展点点头,“但医院的病历应该能找到吧?”
九
宋绵紧张地看着肖展和黎静,他们将一份病历复印件摆在她面前的桌上。
无巧不成书。十七年前,海远章跳楼自杀当夜,也就是2005年8月23日,她也在同一家医院住院。
“那时我二舅死了,本来是跟着我媽过去奔丧的,没想到阑尾炎发了。医生说拖不得,就在当地医院做手术了。”
“你经常去沙云县吗?”
“不经常,差不多两年才去一次。但是那一年,我去过两次,因为二舅病了,我们五月份去了一次,然后八月他就……”
“其实你在进公司之前就认识余夏了,对吧?”肖展的问话里包含着相当大的信息量,宋绵差不多沉默了有一分钟才点点头。
“我知道他,但是他不知道我,我们没说过话。”
“什么意思?”
“因为我认识朱娜,她……她是我二舅妈妹妹的女儿。其实,我跟她并不熟,只是见过她和余夏在一块儿……”宋绵咬了咬嘴唇,“在河边见过一次,但那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什么时候?”
“就是那年五一假期,具体几号已记不清了。”
“你看见他们在做什么?”
“约会吧。”
“举止比较亲密?”
“嗯。”
“你没告诉家人?”
“我不是那么八卦的人,也不想惹麻烦。”
“你二舅是哪天去世的?”
“8月17日。”
“那个时候朱娜已经失踪了。”肖展皱起眉头,“你没跟别人说过她跟余夏的事?”
“他们都说朱娜可能被老师杀了,我也就没想那么多……”宋绵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
“那你是什么时候怀疑余夏的?”
宋绵犹豫了一下:“从……从知道河里捞上来的尸体是朱娜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肖展愣了愣,这明明是保密信息。
“她妈跟我妈关系不错,一直都有联系。她妈不是被找去验DNA了吗?”
肖展恍然大悟,随即想到,村子太小,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余夏肯定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8月23日那天,你在医院里见到了什么人?”
宋绵咬了咬嘴唇,沉默了。
“不妨把你的顾虑说出来,”黎静看了一眼肖展,然后转向宋绵,用十分柔和的语气说,“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人言可畏。”宋綿颤抖着抚摸了一下喉咙,“我也只是怀疑,但如果不是他……你不知道他们的手段。”
“什么手段?”黎静追问,“他们是谁?”
“吴总,还有余夏。他是大股东,半个公司都是他的。让人知道是我出卖他,我还能待得下去?我的私人信息他们都清清楚楚,要做什么不容易?”宋绵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我马上就三十五岁了,这个年龄再出去找工作……又是女人,也没有高学历,真的很难……我都不敢想……哪个公司敢要我这种出卖上司的下属?”
“首先,这不是出卖。如果你不说出来,可能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受害人,”肖展知道这些说辞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说服力,只能下重药了,“我想,你已经知道蒋楠香发生什么事了吧?”
宋绵听了,直抹泪水,哽咽着。
“我知道你害怕,只有帮我们抓住凶手,才能够真正安全。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宋绵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进入可以交流的状态。她承认,是她将余夏的简历偷偷交给了警方。
“我有些乱,不知该从何说起……”
“2005年8月23日,就是你还在医院的那一天。”
“那天我失眠了,一直躲在被子里看书。当听到外面有人喊‘跳楼了时,我下床到窗口去看,但没看到尸体,只看到很多人在围观。我记得,当时楼下的人都是朝人出事的方向走,只有一个人逆行,努力朝大门方向跑,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就多看了两眼。刚好看见他的脸,是余夏。”
“你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在二楼,与他的距离只有十几米,而且路灯特别亮。”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没有。第二天我就出院了,在二舅妈家休息了一天后就回成都了。”
“你之前为什么没有说过这件事?”
“我那个时候没觉得是很重要的事。”
“那蒋楠香呢?那个时候就认识她吗?”
“听说过她,但没见过。直到大学快毕业时,才知道她就是沙云县的蒋楠香,”宋绵微微停顿了一下,“当时有人在学校的论坛里把她过去的事抖了出来,蒋楠香几乎被气疯了。她要学校严惩造谣的人,要告其诽谤……”
“知道是谁发的吗?”
“我当时在学生会,还帮着一起查过,但是查出来的结果出人意料。帖子是遭黑客入侵的,虽然学校帮她做了澄清,也没有影响她毕业,但她的男朋友,也是当时我们学校条件最好的男生之一,马上提出了和她分手。毕业之后,我也多多少少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大致意思是,每次找到条件好一点儿的对象,基本都会因为这些黑料而关系破裂……最开始我也以为是她行为不检,直到……”
肖展觉得自己的背上起了一层寒意,他已经能预料宋绵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直到去年年底,我在清理公司一些废旧账号的时候,发现关于蒋楠香的那些黑料,居然也是从这些账号发出去的……”宋绵瞟了一眼肖展,眼神里充满惊恐,“那……那时候我刚巧也知道了朱娜尸体被找到的事……”
“所以,你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怀疑余夏了?”肖展把捏起的拳头藏到了桌子下——显而易见,蒋楠香的名声是被人恶意毁掉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偏偏就进了这家公司。我是2017年进来的,那时候刚离婚,在家做了几年家庭妇女,”宋绵越说越紧张,条理都有些混乱了,“年纪大了,工作真的不好找。”
“对这件事,吴步朴是什么态度?”
“他很生气,我一报上去,马上就要我们把视频删除。”
“查到那个黑客了吗?”
宋绵摇摇头说:“吴总他自己就是高手,他说那个人很高明,恐怕抓不到了。”
肖展在脑海里排列出时间线:这家公司的成立时间是2012年,正好是蒋楠香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也正好是吴步朴出狱的那一年。
十
越往林子深处走,寒意便越浓烈。
山里的树木枯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依旧是绿的,只是绿得有些狰狞,像是从皮肤里挣扎出来的淤青。这个季节的风景区里没有多少游客,大半的农家乐也都是关门状态。肖展拿起矿泉水猛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刺激让喉咙都痉挛了。现在是中午一点,他和陈康南等人在这儿蹲守了四个多小时,却仍然没有发现余夏的踪迹。
根据监控提供的信息,余夏此时还没有离开风景区。不一会儿,黎静从风景区附近的房屋中介处打来电话。
“只有两栋租出去了,一栋是前年六月租的,租金是一次付清三年的,但承租人是个女的,叫王娟。还有一栋是今年一月初租出去的,租金一年一付,承租人叫马家明。我马上去查实这两个人的身份,先把定位发给您。”
肖展点击微信里的地图,两个地址方向相反,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差不多都有五公里左右。他果断地选择先去出租时间更靠前的别墅。
“可那时候还没找着尸体啊!”陈康南持保留意见。
“一个十七岁就城府极深的人,一个这么多年都在控制细节的人,”肖展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形象,“不会临时抱佛脚的。”
众人朝着预定目标疾步前行,大约走了一里路左右,路边出现一家三层楼的小旅馆。大门敞开,墙上贴着一张简易海报,手书“八十元一日,供应三餐”的字样。屋里有四个人正在打麻将。再往前走,山路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位六十来岁的男人,面容显老,穿着件深蓝色羽绒服,双手插兜,勾着脖子,脚还有些瘸。肖展注意到,他的左裤腿上有些干泥,估计在什么地方摔倒过。
老人的面容在肖展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又走了大约两里路,众人发现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路面被挖开了,四名穿着工作服的电力工人正在抢修地下电缆。肖展心里一惊,突然想起刚才走过去的人是谁——关晓云的父亲关聪!肖展之前看到的照片是十七年前的,当时的关聪正值盛年,所以他才没第一时间认出来。
此时此地,案件相关人的出现绝非巧合!而维修电缆意味着这附近处于停电状态,监控系统将受到影响。肖展立刻命令陈康南去追关聪,自己则带了剩下的人朝着目的地飞奔。果然,别墅的铁门大开,里面的荒草有明显踩踏過的痕迹,而别墅二楼的一个窗口中正冒出白烟!
肖展等人冲进别墅,两名下属一个打电话给消防,一个冲进卫生间找水。肖展奔到二楼——床上用品已烧光了,木头衣柜和窗边的桌椅正烧得噼啪作响。余夏的尸体就在床尾,嘴被胶布封住,双手被铁丝绑在床腿上,双腿血肉模糊,早被人打断了,胸口心脏位置还插着一把水果刀。肖展立刻掏出工具夹断铁丝,拖着余夏的尸体往楼下转移,两个下属各抱着一桶水冲进去救火。亏得火势不大,消防队赶来后不久便被扑灭了,但整个现场被弄得一塌糊涂。肖展带着两个人忙活了半天,只有两支滚落到门边的签字笔还算完整。幸运的是,陈康南控制住了关聪,并且从他的身上搜到一沓带血的供词——签名人正是余夏!
“果然是他!”黎静情绪有些激动,甚至骂了句脏话,“比畜生还不如!”
余夏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结合从关聪手上得到的供词,很多事情就有了大致清晰的轮廓——
当年朱娜珠胎暗结,孩子父亲正是余夏。朱娜不肯打胎,强迫余夏和自己私奔,否则就要将他俩的事情公之于众。余夏不想为朱娜耽误前程,便对其痛下杀手。
关晓云知道他们的事,所以,朱娜失踪后余夏装作不知情,假意与她一起找人,试图蒙混过关。但因关晓云提议将朱娜怀孕之事告知警方,余夏便再次动了杀念。
2005年8月11日,他骗关晓云和他一起去邻县查找朱娜线索。为防节外生枝,他们分头行动且约定8点40分在学校碰头。当晚8点左右余夏进入学校附近网吧,8点20分到卫生间换上早准备好的衣服后,于8点40分左右到达学校与关晓云见面。二人没聊几句,余夏便趁其不备将关晓云打晕。这时,海远章进了学校,余夏连忙将关晓云背进车库。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等海远章离开才将关晓云杀害。关晓云拼命挣扎仍没能逃过厄运,余夏行凶后,按事先计划再次换回衣服跑进网吧,待23点才取回学生证离开,并用前一天就准备好的工具挖坑埋尸……
关晓云尸体被发现后,余夏便以目击证人的身份向警方提供了“重要线索”,使得海远章成为第一嫌疑人。但他没想到,警方并没有因此而认定海远章是凶手,更没想到蒋楠香居然于当夜见到了海远章。于是,他又制定了更加可怕的计划。
实际上,在海远章被关聪等人殴打之前,余夏早已得到风声,因此,在关聪等人到达学校之前,他匿名打电话给海远章,谎称自己是知情人,愿意帮他脱离困境——条件是海远章不得将此事告知警察,否则真相将永远石沉大海。
海远章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余夏,病急乱投医,答应了他的要求。二人约定暗号为某特定的手机铃声,只要一听到暗号,海远章便去医院楼顶取他留下的线索。之后海远章被关聪等人打伤,余夏趁乱偷走他的手机,并打电话帮他报警。海远章住院的前几日,警察看守较严,余夏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后来沙云县又发生了命案,看守民警只剩下了一个,余夏便计算好时间,在病房门口播放了约定的手机铃声。海远章趁着看守警察去卫生间的机会逃出病房,来到楼顶,果然发现某处栏杆上绑着一张折好的纸——那张纸上其实什么也没有。而余夏此时早已将编辑好的短信用海远章的手机发出,并趁着海远章爬上矮墙取栏杆上白纸的工夫,瞬间将其推下,同时扔掉手机,成功地伪造出了一个自杀现场……余夏趁着海远章爬上矮墙取栏杆上白纸的工夫,瞬间将其推下,同时扔掉手机
至此,对余夏有威胁的人便只剩下一个:蒋楠香。
蒋楠香虽然是个问题少女,但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她坚信自己看到的就是海远章,因此对余夏生疑,并几次跟踪余夏。余夏知道蒋楠香如果此时被杀反而会让自己成为嫌疑人,不如通过造谣让她身败名裂,不得不退学离开。
蒋楠香离开时曾对余夏放出狠话,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查出真相,余夏也因此坐立不安。蒋楠香和母亲远走他乡之后,生计一直比较艰难,一直也没有机会跟余夏较量。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余夏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得知蒋楠香有可能嫁入豪门之后,余夏再次跳出来败坏其名誉,使得蒋楠香与男友分手。之后几年他多次故技重施,目的就是让蒋楠香没有机会攀附上有权势的对象。直到蒋楠香跟工薪阶层的景权剑结了婚,他才消停了几年。
后来,朱娜的尸体被捞出,余夏无路可退,下定决心除去蒋楠香。此时刚好蒋楠香与前男友卢再兴重遇,二人的关系自然不像卢再兴说的那般“干净”,但余夏手里没有实证,便伪造了一段录像,扮成黑客入侵自己的公司后发布视频,之后又冒充敲诈者,让蒋楠香拿出三十万来“息事宁人”。
如他所料,蒋楠香和卢再兴为此慌了手脚。当卢再兴给蒋楠香三十万,让她按照余夏的要求到达指定地点,却没想到她一进那烂尾楼就被余夏打晕并于次日凌晨被杀害。余夏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连排泄物都一并打包带走,他的目的是要让警察怀疑,被戴绿帽的景权剑才是幕后黑手,毕竟,偷情的妻子被杀,丈夫通常是第一嫌疑人。
但他也担心警察未必上当,便又留了后手——也就是耿斌這枚棋子。他之前故弄玄虚操纵耿斌,就是玩虚实结合的战术,以便让公司看起来像是受害的一方。假如警察开始怀疑耿斌,他就再去找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供词已证明出自余夏之手,纸上的血迹也是余夏的,若不是凶手本人,这些细节绝不可能知晓得如此详细。对此,陈康南并不乐观,反而面带沮丧——关聪被捕后精神状态非常不好,完全无法沟通,所以暂时无法得知他是否还有同伙。
“虽然最近一年有心理治疗的记录,但不排除他是想借精神病脱罪。”
肖展不置可否,他总觉得供词中还有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比如余夏假装黑客让自己公司发布视频,这种做法,玩好了可以是一个局中局,但也容易画蛇添足,反而引火烧身——这样一个机关算尽之人,此举实在算不得聪明。
肖展拿起证物中的签字笔,两支笔的墨水都几乎没了,而写供词是用不了这么多墨水的,这说明,在那个现场用笔写下的东西有可能不只一份供词这么简单。
不管怎样,滥用私刑得来的供词是不能被采用的,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即便余夏就是真凶,也需要合法的证据来证明。但逼供者显然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余夏的死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
十一
“死亡时间是上午11点,而这一天有两个时间点停电,凌晨3点和上午10点。早上9点我们刚进山的时候,第一次抢修才结束,其原因待查。但第二次停电的原因,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人为破坏,由一个可以遥控的定时微型装置引发。估计啊,凶手第一次破坏电缆的时候就安装好了,其目的就是想借助停电维修的这几个小时逃避监控。”肖展在大屏幕显示的地图上用电子笔画着圈,“停电范围虽然不大,但这里有一片丛林,可以走小路下山。”
“关聪进山的时间是案发前一天下午4点,他衣服上有受害人的血迹,而且做过二十年的电工,但是……”陈康南立刻指出疑点,“他文化程度不高,平时做事比较冲动,很难想象他能完成这样周密的计划。”
是的,整个布局太精密了,可谓滴水不漏。首先,得摸清余夏的踪迹;其次,得计算好停电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别墅,然后控制住余夏,再逼供,写供词,最后按照预先设计好的逃跑路线离开,而且事先安排的时间刚好和警方的行动时间吻合,似巧合又不像是巧合。
这个风景区海拔两千多米,山顶常年积雪,气温较低,到了冬天便会供电紧张,所以近日来已有多次短时停电。为了更好地追查余夏的踪迹,警方特地启用了无人机。案发当天早上6点左右,无人机在一条小路上拍摄到了余夏的身影——疑似正准备下山,大概是因为发现了无人机的缘故,便急匆匆地躲进林子里,借助茂密的树丛摆脱监控。
“凶手应该一直在跟踪余夏,”肖展并没有提关聪的名字,“意识到警察很快就会赶到,便先动了手。”
“余夏是练长跑的,又是国家二级运动员,那体格,要制服他可不太容易啊。我总觉得应该是个更强壮的人才做得到,这关聪毕竟年纪大了,我想,他一定还有同伙。”
“现在关聪只是嫌疑人,不要那么快下结论,”肖展提醒发言的民警,“尤其是我们,要有凭有据。”
“我也有几个疑点,”黎静说道,“这关聪是什么时候怀疑余夏的?如果是在朱娜尸体找到之后,这说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朱娜和余夏的关系。但为什么没有在朱娜失踪时指出这一点?如果是为了给女儿申冤报仇,为什么不直接报警?当年他女儿失踪,可是第一时间报的警啊。还有,我们动用了那么多资源才找到余夏,他是怎么轻而易举找到的?那个别墅还是吴步朴找人代租的,这拐着几道弯的关系,我都费了好多工夫才查出来,他关聪又是怎么做到的?”
肖展满意地看着黎静,这些疑点也是他犯疑惑的。他接上黎静的话茬儿:“我再补充几点,大家要注意,余夏的腿是被钝器打断的,但是现场并没有找到相关物证,关聪身上也没有。这个东西应该是被什么人带走了,或是藏起来了。而且,从当时起火的状态来看,肯定是用了助燃剂,但是现场没有发现助燃剂的包装容器,也只能是被人带走了。整个现场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所以案发时肯定有第二个人在场,带着这么多东西,至少得背一个大包。而关聪进山的时候是没有带行李的,他入住的宾馆离别墅有十五公里呢。你们还记不记得,在离别墅五公里处就有一家营业的宾馆。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陈康南说道,“凶手原本并不确定余夏住在什么地方,余夏也一直没出门。这家伙在凌晨3点破坏电缆导致大范围停电,这么冷的天气不能开空调、电热毯,应该挺难受的。余夏有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决定离开,由此暴露了形迹,让凶手有机会跟踪下手。”
“这是一种可能。”肖展连连点头,“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故意逼余夏出来,让我们有机会找到他。”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他们不是那个人,所以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而这所有的“为什么”加起来,隐隐约约连成一道不可思议的线,越看越像棋盘上的某种棋局。
他是故意把水弄浑的,绝不止要余夏的命,也不全是为了完美脱罪,他要的可能更多。肖展想。
“我没杀人,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我也是被绑到那里去的!”坐在讯问椅上的关聪不停地重复着,“我是不是又吃药过量了?是幻觉吗?我婆娘呢?”
好不容易听到半句有用的话,接下来就立刻往众人的头上浇上了一大瓢凉水,陈康南急得直咬牙。根据其妻侯新菲所说,关聪近一年来出现过三次较为严重的神志问题,出现幻觉早已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甚至买了机票,飞到两千公里外的城市后才清醒过来……
肖展让黎静把供词的复印件拿给他看,关聪瞄了一眼便立刻全身发抖,歪着脖子朝一边避开。
“假的!假的!哎呀——不可能的事!都是骗我的!”
“这是谁给你的?”
关聪的视线落到自己的手上:“都十七年了,还想骗我!”
“你还记不记得海远章?”
听到这个名字,关聪的表情立刻变得狰狞起来,直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吓得黎静连忙往边上闪。
“化成灰,都不会忘!”
疯狂是可以伪装的,仇恨却不能。十七年的恨显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而是更深地刻入了这个男人的骨头里。即便供词是真的,也不会比他所相信的那个“真相”更有力。或者说,恰恰是真相不能带给他解脱,因为那样一来,他的后半辈子就要扛着前十七年的错误活下去。或许,正是这样可怕的压力彻底逼疯了他。
肖展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下一个要去找什么人了——谁会同时憎恨关聪和余夏这两个人呢?
十二
韩莹比肖展想象的要年轻得多,瑜伽服勾勒出需要常年运动才能保持的恰到好处的肌肉曲线——这多半是做瑜伽教练的功劳。
下课后,韩莹对肖展说,自己必须先回去按点吃药。于是,她直接领着肖展来到自己租住的寓所。
“朱娜尸体被找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找我。真凶找到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们会来?”这种坦诚出乎肖展意料。
“因为我从来都不相信爸爸是凶手,他不会杀人。”韩莹从地上的纸箱里拿出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递给肖展,“喝水吧!对不起啊,我家里只有一个杯子,我呢,有点儿洁癖。”
肖展略有些诧异地打量着这个近乎“家徒四壁”的地方: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户型,没有桌椅、沙发,床垫子即是床;衣柜直接用横式挂衣杆代替,包括内衣在内也就五六件。杆子旁放着一个粉蓝色的旅行箱,两个蒲团直接扔在地板上。唯一的电器就是一台放在床边的笔记本电脑,所有的物品用一眼就能扫完。
“不打算长住?”
“这样足够了啊!”韩莹回答道,“东西太多了,容易藏污纳垢,不好清理。”
韩莹原名海莹,她的母亲,也就是海远章的前妻韩言琪于十年前去世了,死于一种严重的免疫系统疾病——红斑狼疮。据宋北提供的消息,虽然谋杀案发生前两年海远章和韩言琪就离了婚,但母女俩仍然受到此事的波及,韩莹还被一个自称要给关家出气的人给强暴了,理由竟然是她是凶手的女儿……母女俩后来改名换姓远走他乡,韩莹高考落榜,复读一年后考上一所二本大学,毕业后先是做了五年普通文员,母亲去世后干脆辞了职,卖掉房子,来到本市做起了瑜伽教练。
“这些年,你过得一定不容易吧。”
“活着本身就是一场修行。”韩莹用着老气横秋的语气,却笑得很俏皮,“钱少有钱少的活法。”
“前天晚上8点到昨天晚上8点,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什么?”
韩莹歪着头打量肖展,没有先回答问题,而是说:“电视剧里这么问的时候,一般都是出了命案,对吧?”
肖展有些尴尬,但没有回答。
“8点我给他们上完课之后,就回来了,吃完饭洗了澡,9点半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人不太舒服,就补了个回笼觉,直到中午12点左右才起来。又吃了些东西,打了会儿游戏,下午5点出去吃了加餐,6点到8点在健身房上课。”
那天凌晨3点到第二天下午2点,这一片一直停电——韩莹所说的时间线,最关键的部分刚好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假如她是凶手,完全可以趁着停电的几小时离开公寓楼,赶到风景区……虽然时间上有些紧张,监控里也没有发现她离开的影像,但仍然不能排除她的嫌疑……肖展琢磨着韩莹的战斗力,虽然是健身教练,但毕竟是女人,要制服余夏那样的男人着实不太容易。
“停电也能打游戏吗?”
“充电宝啊!”韩莹指了指枕头上放着的白色充电宝,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拿出手机,调出一个页面给肖展看,“这个对你们或许有用。”
那是一张手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显示的是一封电子邮件。肖展一眼便认出了收件人的邮箱是吴步朴的,而邮件来自余夏,里面只有一句话:袋鼠出土了,需要清理工具。
发送时间是2021年12月27日。
肖展越发惊讶了:“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个?”
“吴步朴的手机上。”韩莹把不光彩的往事说得轻描淡写,“我早就怀疑余夏了,所以就跟吴步朴那个了,趁他睡着的时候拍的。”
让肖展感到寒意阵阵的是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不仅仅是手段,也包括她的尊严,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韩莹耸了耸肩,继续说:“这种事反正你们都查得到,我要瞒也瞒不住。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找到当年杀死关晓云和朱娜的凶手了?是不是就是余夏和吴步朴?”
肖展不置可否:“你觉得呢?”
“如果需要我帮忙,我在所不辞,”韩莹也在琢磨肖展的表情,她的语气听起来半真诚半开玩笑,“做诱饵也是可以的,他到现在还没怀疑我。只是余夏已经很久没露面了,你们要是不抓紧的话,人可就跑了。”
说完,韩莹掀开枕头,拿出一瓶药来,倒出药片干嚼着吃下。肖展瞟到药名之后愣住了——阿立哌唑,一种治疗精神病的药物。
韩莹一脸无所谓的笑,笑得肖展心里发毛:“放心,我有处方的。”
手机铃声响起,黎静告诉肖展一個惊人消息:吴步朴刚把宋绵开除了。
肖展没有心思再跟韩莹对话,告辞后驱车直奔宋绵的公司,某种不祥的预感正在袭来。
宋绵坐在黎静的车里,喝着黎静给她买的咖啡,一脸的泪痕,眼线都已经哭花了——她离开公司去地下车库取车的时候,发现四个轮胎都被扎破了,车身也被刮出了多道痕迹。
吴步朴开除宋绵的理由是管理失职,但真实原因大家心知肚明。消息肯定不是警察这边泄露出去的,多半是吴步朴从监控里看到了宋绵偷放资料的画面。
“那样的公司离开也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宋绵苦笑,肖展也知道,这些话太苍白,虽然道德很重要,但确实做不了前途的替代品。
“我会安排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你。”肖展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宋绵,“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打我电话。”
宋绵接过名片看了一眼,但显然这也不能让她安心。
“在他们眼里,吴步朴是人生导师,他很清楚怎样笼络人心。有很多人甚至觉得,他们的命运就是被他拯救的。”
人生导师?肖展觉得有些滑稽,一个前科累累的家伙,居然也有资格指点他人命运?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韩莹提到的信息。
“你知不知道他和余夏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得有近二十年了吧?我听他提过一嘴,说是高中时候就认识了。”
也就是说,两人早就相熟,而不是他之前所推测的2012年才认识。假如余夏就是凶手,吴步朴有没有可能成为帮凶?但余夏的供词里只字未提吴步朴,这样等于是把吴步朴撇清了。
肖展与黎静将宋绵送回家,肖展主动提出要陪宋绵上楼。两人刚走到楼下,突然一大盆水从楼上泼了下来,肖展眼疾手快地将宋绵拉开,自己则被浇成了落汤鸡。宋绵惊恐地告诉肖展,这大厦里还住着公司的两个同事,而这一盆水,应该是来泄愤的。
“这才是刚开始。”
肖展让黎静在公安局附近的小区里租了套房,带着宋绵火速收拾了衣物暂时搬过去。安顿好宋绵后,肖展联络了宋北,宋北的效率很高,晚上11点就给了回复——在2005年8月23日海远章坠楼的那一天晚上,吴步朴不僅出现在了医院里,而且是当夜医院病房盗窃案的嫌疑人之一。除此之外,吴步朴在8月11日晚9点左右,也曾出现在距离沙云中学两公里远的一家酒吧里。
“我相信,法律一定会还我清白,我做过的坏事已经付出了代价,没做过的你们也没有冤枉我,比如当年,不是我偷的东西,你们不也放了我吗?”坐在讯问椅上的吴步朴一脸狡猾的真诚,“所以,我会全力配合你们,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也确实把自己的行踪交代得很清楚,同时把自己和余夏的关系解释得很清楚。不管肖展怎么试探,看起来也完全像是并不知晓余夏已经死亡之事——这一点警方一直保密,外界完全不知情。
“那件事我当时就解释得很清楚,听说有人跳楼了,便马上跑过去看热闹。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对生命没有敬畏感,汗颜啊……哪知道会被当作小偷抓起来,我现在连跳楼的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余夏从来没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我对他是真感恩的,毕竟是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伸了一把手。之所以愿意跟他合作,就冲着这点。他这人不看人过去怎么怎么着,只看人的能力。说实话,这事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观,我后来招人进公司也只认能力,三本也好,一本也罢,大专、职高,更不济的,有前科也没关系,只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工作能力过得去,我统统都给机会……”
肖展抬腕看了下表,他见多了三缄其口或是一问三不知的,面前这种话痨倒是罕见,一个问题抛过去,他能给你发挥出一篇论文来。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他跟余夏之死有关系的证据:案发时他正在公司开会,整个公司都可以为他作证。
正发愁时,肖展的耳麦里传来一个声音:“肖队,你出来一下,有紧急情况。”
十三
它们又回来了。
铺天盖地的狭隘,无孔不入的恶毒。
密密麻麻地爬在电脑屏幕上,还在不断地繁殖,繁殖,再繁殖……
他的过去被人剪切、编辑、拼凑成一个他自己都认不出的畸形,就连他护着宋绵走出公寓的影像也被解读成了“勾搭成奸”……
肖展此时完全能够体会宋绵的恐惧,不是对情境的恐惧,而是对人性的恐惧。他也完全能理解蒋楠香和海远章在经历那些谣言暴力时的疼痛,那种眼前一片黑雾、身边全是冰冷的疼痛,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是扛不过来的。
人言可畏,你看着只是一句话、一种表达,却不知道这一句句话加起来会生出怎样的怪物来。
肖展从一身冷汗中回过神来,他知道永远不可能把所有的苍蝇都关进囚笼。尽管伤口在痛,愤怒在燃烧,但他还有理智这道防线,于是他忍着痛布置下一步任务:全面排查吴步朴的人际关系网,找出可疑人物。若是买凶杀人,总会有交集的,而只要存在其他可能性,就不能武断地给一个人定性。
强撑了一个小时后,肖展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下了——这是上级和下属们共同的建议,他也不想看见他们的同情或是疑惑。同情是弱者的营养品,不是他的;而那些到今天才知道他过去的同事,他也不愿意刻意去解释什么——把伤口扒拉出来给人看,是要再次流血的。
他做了好几个梦,都是噩梦。其中一次还梦到了丧尸,他用斧子把它们的头砍掉了。醒来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类的影视剧会流行——丧尸简直就是那些无脑复制谎言的人的完美比喻,每一个人都害怕它们,每一个人都想杀掉它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但每一个人也都有可能成为它们。
“当个观众都费力的智商,还硬要往审判席上挤,真是服了!”伶牙俐齿的黎静最是愤愤不平,可惜一身本事派不上用场,因为上级严禁局里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参与骂战,只让肖展按照有关规定向网监大队报案,一切按程序走。肖展很能理解这种做法,因为那些持有反对意见的人在受到刺激的情况下往往会由“捍卫正义”变为“捍卫观点”,到了那个时候,“赢”会比“正”更重要,他们只会“越挫越勇”,所以还不如“清者自清”——幸而时间是个好东西,再大的热闹,最终也会有散场的一日,更何况那里是网络。
“头儿,你有什么气就撒出来,别憋着。”黎静开始安慰肖展。
“我哪儿有事?小事!”
黎静不高兴了:“头儿,你最不好的就是这点了,什么事都端着藏着,总把我们当外人!”
“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头儿也会有绯闻女友吧。”最不会安慰人的陈康南憋了半天终于调侃了一句,却真的把肖展给逗笑了,他狠狠地拍了一下陈康南的后脑勺。
“臭小子!”
“十二个小时到了,放人。”肖展作出的决定使得众人十分沮丧。看着一张张黑脸,他叹了口气,“这不是妥协,更不是认输——永远不把推论当结论,这是我们和他们的区别。”
吴步扑从电梯间里走出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走廊空空荡荡的,但是很奇怪,他仍然有一种正被什么人盯着的感觉。
是警察吧?他们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吴步朴一面想一面抬头望了望头顶斜上方的摄像头,嘴角憋住了一丝冷笑。这种时候,他难不成还会主动送把柄给人吗?他早发过誓,永远不会再让自己进监狱了。
按下密码进入家门,疲惫感立刻袭来,撑了十几个小时的铠甲仿佛一瞬间掉落到地上。他按下门口的电灯开关,但是灯并没有亮,屋子里一团漆黑——居然赶在这个时候坏了?他气鼓鼓地关上门,借着手机的电筒功能进入离客厅最近的厨房,找到开关按下去,电灯仍旧没有反应。
不会是停电,吴步朴想,因为走廊上的灯是亮着的,也不可能是同时坏掉了或是电费没交。在排除这几种可能性后,恐惧感立刻把他包围起来——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就在离他不到十步远的某处黑暗里,分明藏着其他人的呼吸声……
坐在越野车里的肖展,抖了抖烟灰,狐疑地抬头看着吴步朴家的窗户。算时间他应该已经进家门了,为什么房间的灯还没有亮呢?他跟了吴步朴两天,这家伙基本不在外面吃晚饭,回家之后首先打开客厅的灯,然后便是厨房的灯——估计是自己下碗面条或是煮些速冻饺子打发掉一顿。
肖展立刻打电话给正在对面大厦里监视他家动静的陈康南,后者也正纳闷,因为窗帘一直拉着,他也看不到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肖展心里一沉,直接跳下车奔进大楼——吴步朴的家在十二楼,幸而已经是深夜,没有人跟他抢电梯,不到三分钟,他便站在吴步朴家门口了。大门的缝隙下依旧没有灯光射出来,他把耳朵紧贴在门上,依稀能听到里面有水龙头被拧到最大时的泄水声。
他摁下门铃,水流声依旧,依稀听到里面夹杂了新的动静——微弱的“救命”声。肖展用脚踹了两下大门,但门纹丝不动。幸好楼道消火栓里的灭火器还算结实,砸了几十下之后,防盗门终于被打开。肖展拔枪往里冲,借着走廊灯光勉强可以视物。客厅里没有人,厨房和浴室的水仍在哗啦啦地流,地板上有一道明显的血痕直接延伸进了次卧。
“吴步朴?”肖展大喊着冲进次卧,但卧室里没有人,只是窗户大敞着。
肖展探头往外看,这卧室窗外下方一米左右是一处狭窄的平台,一双血糊糊的手正扒在平台边沿上——鼻青脸肿的吴步朴悬挂在平台外,双手使劲地扒住栏杆,左手腕被人割开了一道伤口,此时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吴步朴几乎全靠右手抓着栏杆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至于那個袭击者,早已不见踪影。从遗留在平台上的脚印来看,应该是沿着管道爬下去了。肖展与吴步朴四目对视,后者眼神中的恐惧感愈发深重,仿佛连救命都不敢叫出声来。
肖展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心里冷笑着,敏捷地跳到平台上,紧紧抓住吴步朴的两只手腕,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平台。吴步朴趴在地上连喘了好几轮粗气后,终于说出了五个字:“有人……要……杀我!”
十四
袭击者没有蒙脸,所以人像拼图工作显得容易了许多。经过两天马不停蹄的寻找,对方身份已基本确定——苟铁守,十年前因抢劫伤人坐过牢,目前刑满释放不到一年。更为巧合的是,就在余夏被杀的前一天下午,苟铁守正好入住了别墅附近的那家宾馆。
“他为什么要杀你?”
坐在病床上的吴步朴犹豫地张了张嘴,仍然有些惊魂未定。他原本以为那家伙只是图财,因为他逼着自己说出了保险柜密码,拿走了里面所有的钱。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些钱只是行动的附属品,那家伙最主要的目的是谋杀。吴步朴是在被泡到浴缸里割开手腕放血的时候才想起他是谁的……幸亏肖展来得及时,那家伙为了拖延警察追捕的时间,才没有立刻杀他,而是把他从次卧窗户拖到外面平台上,借着警察救人的时间脱身。
“你包庇他,他就会放过你了?”陈康南对吴步朴之前的小人之举深恶痛绝,语气上毫不客气,“你觉得下一次你还有那么好的运气?你那些狗会替你咬人,也会替你送命吗?”
“对不起,我只是……”吴步朴赧然地看了一眼肖展,但并没有把他的道歉说完,“我真的不认识他,只是十年前有人委托我查过这个人。那个时候公司刚成立,业务不多,我看酬劳给得确实不少,就接下了。”
“你查到什么了?”
“他准备偷取自己公司的商业机密给竞争对手。”
“谁委托你查的?”
吴步朴摇摇头:“一个小伙子,付的现金。”
“名字?”
“好像是姓孙,”吴步朴苦笑,“真没说名字,我那时也不在乎那个。当时他都知道大概了,就差一个录像证据。另外,他自己不愿意露面,让我把证据直接交给那家公司的负责人……”
肖展心里一惊:这实际上可是一件连环的事件啊!苟铁守当年因为欠债才出卖公司机密,事后没有拿到报酬,才铤而走险去抢劫……吴步朴自然算得上是他的仇人,但这仇恨无论如何不该延伸到余夏身上。那么,苟铁守却又为何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呢?除此之外,此事还有一个奇怪的巧合——收买苟铁守的那家公司,也正好是韩莹供职过的公司;而苟铁守事发前两个月,韩莹刚刚从那家公司辞职……
“不认得。”
韩莹的答案并不出乎肖展的意料。让他意外的却是,他在蒋楠香的坟前找到韩莹,后者不但给蒋楠香带去了一束花,还将墓碑打扫得干干净净。
“就要过年了,怪可怜的。”韩莹解释说,“她是唯一为我爸说过话的人,可惜,没人信她。”
墓碑上的蒋楠香笑靥如花,却让肖展心生悲凉。到现在为止,关于她的死,仍然有很多人在传言是因为她的不检点。不完美的受害人通常很难得到公正的评价,有些真相也因此永远缺失了真实的一角。
“你有心了。”肖展一面说,一面收起苟铁守的照片。从韩莹的表情里无法判断她是不是真的不认识此人,但她这一次至少有着完美的不在现场证明——吴步朴被袭之时,她正跟健身房的一群同事在卡拉OK厅唱歌。
“但愿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的时候就能真的重新开始。”韩莹一点儿也不介意肖展的目光,她看肖展的眼神是没有聚焦的。
她一直独居,没有谈恋爱,也没有交往密切的朋友。肖展想,她所遭遇的一系列事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毁灭性的,她几乎是一直活在废墟里。
“你父亲的事,你的事,都还有谁知道?”
韩莹笑了:“你觉得我是那种没事拿着自己的伤疤到处给人看的人吗?”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
“你知道黄刚死了吗?”
“我还去了他的葬礼。”韩莹淡淡地说道,“天挺热的,都臭了。”
黄刚正是强暴过她的那个男人,被判了六年,死于去年夏天的一起交通意外。车子现在已经被证实是赃车,肇事司机至今没有找到,时间点如今看来十分可疑——恰好是苟铁守出狱的当月。
“他出车祸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韩莹歪着头看着肖展,继续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杀了他,我也觉得应该由我来完成。我一直在想,怎么就让别人抢了先呢?”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的车祸,怎么回答你?”韩莹活动了一下脖子,用手捶着后脖子上的肉,“就记得是七月,要是我能选,我就选择冬天死,发臭之前一把火烧掉。”接下来她笑着叹了口气,“人活着要找很多理由,一年一年,其实挺难熬的。”
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尽管已经三十五岁了,但因为一直练习瑜伽的缘故,要比真实年龄年轻至少七八岁。再加上一百七十二厘米的身高、大长腿,很有吸引力。肖展回忆起第一次在瑜伽馆看见的韩莹,这样的女子是不会缺少追求者的。
“余夏的案子快结了。”肖展模棱两可地说道。余夏死亡的消息一直被封锁着,除非韩莹与凶手有关,否则绝无可能知晓这一点。
“余夏的什么案子啊?”韩莹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了,“我爸的案子吗?他招了?”
“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那就好。”韩莹也没有继续追问,脸上毫无表情,紧走几步便到了肖展的前面,“要是还有要问的,下山再说吧。”
肖展看着她的背影,宽大的羽绒服掩盖住了那副好身材,只见她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一盒香烟,像男人一样用拇指和食指捉着烟脚猛吸猛吐。这个姿势简直与苟铁守一模一样——物业的监控录像拍到了苟铁守进入吴步朴家之前的一段影像,他从楼梯间走出来时便一直在吸烟,最终直接输入密码进入吴家。韩莹和吴步朴有过亲密关系,她也可能知道吴家的入户密码……
“暗恋?为了给女神报仇?因为误会了吴步朴和韩莹的关系愤怒到发了狂?这可是新仇旧恨加一块了!”
肖展没有理会黎静的推测,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苟铁守的资料之中。这家伙是个滥赌鬼,睚眦必报,极度自私,自己爸爸手术住院都不肯多花一分钱。至于女色方面,入狱前谈过的几任女友全都是娇小可爱型的,这一点尤其让人困惑,按理说,韩莹这种御姐风不是苟铁守的菜。苟铁守不到一米七,韩莹穿上高跟鞋要比他高出一截,从心理学上讲,他之前找娇小型的女子应该是为了弥补身高上的自卑感,一个男人的审美和口味其实是很难突然发生较大的变化的。
“天网找到他了!”陈康南颠颠地跑进办公室,“狗改不了吃屎!”
赌徒之所以被称为赌徒,大约是因为他们把赌博当成了信仰的缘故。他们坚信人生就是赌,赌就是人生,赌场就是他们的圣坛。在那里只要足够虔诚、足够有毅力,总能突破概率的限制而见证奇迹,毕竟,唯一能与规律作对的就是奇迹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苟铁守是逢赌必输的类型,他输掉了家产,输掉了家人、亲情,输掉了事业,输掉了十年的自由……但这些“输”仍然不能阻止他的信仰,所以即便是在逃命,他首选的躲避地点仍然是赌场——那是位于西郊的一家老茶厅,用卖茶做幌子,实际是家地下赌场,麻将、牌九、扑克包括赌球,一应俱全。待肖展等人蹲守此处抓住苟铁守时,他已经把从吴步朴那里抢来的钱输掉了近三分之一。
“不认得。”苟铁守反复打量着照片上的韩莹,摇摇头道,“她是哪个?”
他的眼神看起来似乎真的不认识韩莹,于是肖展又把余夏的照片递给他,这一次,他居然松了口气。
“都认不得啊!你们到底抓我做啥?”
肖展故意没有先询问吴步朴被袭之事,反正那屋里全都是苟铁守的指纹,人证物证俱全,根本无从抵赖。
苟铁守固然有些狡猾,但并不是一个犯罪高手。肖展回忆着他在监控中的表现,十年时间,监狱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几乎完全沒有概念,因此在逃跑时根本没有躲避监控的想法,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吴步朴受袭后仅仅十二小时便抓住了这家伙。
可是那个人——肖展丢下讯问室里的苟铁守,匆忙调出余夏被杀前、苟铁守入住宾馆前后的关键录像——没有正脸,一个正脸都没有拍到!他巧妙地躲开了风景区附近所有的监控!
肖展回到讯问室,从桌上的证物里找出两张身份证——一张真的,一张假的。假的名叫顾山,照片上的人却都是苟铁守。
“这张身份证你用了多久?”肖展举着假身份证严厉地问道。
苟铁守眨巴着眼睛:“就是个备用的,其实没用过。”
他的谎言属于一拆就穿型的。一个小时后,所有的信息便都汇聚到了肖展手上——苟铁守出狱后的第二个月,便开始使用顾山这张假身份证了,而他住过的所有旅馆几乎都使用了顾山的身份——既然有假的,那为什么要用真的?特别是在犯罪现场附近……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吧,总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有点儿沙哑,就是说不出来的那种……”
肖展想起旅馆老板对用“苟铁守”身份登记入住者的评价,但讯问过程中苟铁守本人并没有带给他这种感受,而是嗓門大,带着粗鲁的气息……
肖展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大喊:他只是颗棋子!
尾声
“我们之所以认为出现在无人机影像里的人是余夏,仅仅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和他进山时一模一样,尽管我们没有看到正脸,”肖展指着大屏幕上用羽绒服帽子和口罩完美地遮住了脸的人说,“也没有办法准确地估计这个人的身高。当然,我们也没有这么去做,因为这都是被人算好了的。”
“可是,余夏确实就在附近的别墅里啊!”
“就是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误导了我们,使得后面的所有分析都误入了歧途。我们认为这人是余夏,他在下山途中遭遇了袭击,凶手将其带回别墅进行逼供。这种推测使得我们一直认为凶手是一个强壮的男子,比如像苟铁守这样的,”肖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而我们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余夏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别墅,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经被凶手控制住了,也就是第一次停电的时候。第二天早上,凶手穿着余夏的衣服下山,然后故意出现在无人机的摄像范围内,接着躲起来,等停电后再原路返回,好执行下一步计划……”
“什么计划?”
“嫁祸关聪,让关聪把供词带给我们。”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也是凶手用苟铁守的身份证在旅馆做的登记,他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备用替罪羊。”黎静吸了口气,“这一个局布得可真够大的。”
“很可能十年前就找好这枚棋子了。”肖展点点头道,“是的,十年前,吴步朴与余夏开始合作,接着便有人雇用了吴步朴去找苟铁守的证据,使得吴步朴成了苟铁守的仇人。但这个计划出现了意外:苟铁守因为抢劫而坐牢十年。苟铁守或许不是很完美的替罪羊,但是要找这么一个人着实不易,所以那个人不知不觉就等了十年,最终还是用了苟铁守这枚棋子。现在,真正的凶手血债血偿了,误信谣言之人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真相被交到了警方手里。”
“人活着要找很多理由,一年一年,其实挺难熬的。”肖展想起说这句话的韩莹,母亲死前她为了母亲而活,母亲死后她为了复仇而活。但是,为什么要找一个替死鬼呢?
想到这里,肖展马上给正监视韩莹的陈康南打电话。
“她刚从租车行出来,准备租车回沙云。”陈康南回复他。
是的,肖展想,故事的结局总是要跟开头相呼应的。
“头儿,她这是要自首吗?”陈康南狐疑地通过耳麦问道。
此时,坐在另一辆车里的肖展望向沙云县公安局对面街道上停着的黑色桑塔纳轿车。韩莹租了这辆车,还打着双闪灯——若不是自首,又怎么会来公安局呢?
一个人花费十年时间下一盘棋,最后一步居然是自首?肖展很想强迫自己相信这种可能性,但是这跟他脑海里的棋谱格格不入。
宋北出现在了公安局的大门口,他神色憔悴,四下张望。很快,他看到了打着双闪的桑塔纳,于是朝它走去。
肖展忽然明白韩莹要做什么了,立刻驱车朝着那个方向冲去。果然,韩莹的车正疯狂地撞向宋北,肖展的车及时地拦在了他们中间。
韩莹的车头被撞开,安全气囊“砰”的一声将肖展拍在了椅背上,肖展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附近的人都在尖叫。他扫了一眼后视镜,宋北已安然无恙地躲在了一边;陈康南从车里跳出来,拼命往这边跑;而韩莹,此刻也被安全气囊抵在了座位上,但不知是否清醒。
她疯了,而且要让所有人都看出来她是疯了。肖展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懊恼,他为什么会忽略了这一点呢?在韩莹的世界里,在一个受害人的世界里,所有造成她悲剧的人都是该被报复的对象——包括没能及时识破余夏诡计的警察。
肖展被陈康南和宋北从车里扶了出来,此时,韩莹也被人拖出来放到了地上。她的额头被撞破了一处,正在汩汩地流血,一个懂医的路人刚检查出她的肋骨断了两根。
韩莹睁大双眼看着走向自己的三个人,嘴角咧开一道笑。
“我知道你很好,但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韩莹嘶哑着嗓子说完这句话后,竟然轻声唱起歌来,“……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你看那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
宋北有些发蒙,后退了一步,与陈康南面面相觑。
“是你冒充苟铁守杀了余夏。”肖展蹲下来,贴近韩莹的耳朵说道。
韩莹停下来咳嗽了一两声,又继续往下唱:“你听啊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尘世间多少繁芜,从此不必牵挂……”
现在是没有办法辨别疯狂与正常的,它也许是面具,但此时也已经和那张脸融为了一体,除此之外,还会有医生的证明——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服用处方药。很显然,借着精神疾病逃脱法律的制裁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得逞,她的确可以在疯人院里苟延残喘;即便不能,她也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只要把它们埋葬在肚子里,跟着自己进入坟墓,那么也算一种赢了。她以求死之心把这盘棋下成双征之局,要解此困,唯有攻心。
救护车到了,两名医护人员将韩莹抬上车,陈康南与肖展也跟着上车。陈康南尝试着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她置若罔闻,只是神情呆滞地唱歌。
“就这样匆匆你走了,留给我一生牵挂……”
肖展记得,那是2004年的一首歌曲。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她或许就想停留在那一年,如此悲剧便永远不会开始,那一年的她还保留着纯真与善良,满怀着憧憬与希望……
“你以为你伤害到的人没有无辜者,所以你就跟他们不同,但你忘了,你用的是他的规则,你用的方法也是他的方法。你爸爸就是死于这样的规则、这样的方法,你做的一切没有改变这个规则,你把自己变成他了!这是你要的吗?用这样的方式得到的,还会是公道吗?”
韩莹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她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肖展,缓缓地从贴身衣袋里拿出一沓纸递给肖展。
这是余夏的另一份供词,与之前从关聪身上搜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页。在这一页,余夏提到十七年前他准备要杀关晓云的时候,最开始选中的替罪羊其实是吴步朴,因此当天晚上他便把吴步朴骗去了离学校不远的酒吧,之所以后来改变主意,是因为海远章的条件更完美。为以防万一,余夏在谋杀海远章的时候也将吴步朴骗到了医院。而后在2012年,他主动找到刚出狱的吴步朴合作,为的就是把这个人一直拴在自己身边。一旦事发,便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向警方“泄露”吴步朴曾在海远章自杀现场出现之事,再提供更多的证据,彻底把警方的视线都转移到“记录不良”的吴步朴身上,就像十七年前一样再玩一次脱身……
显然,韩莹并不想让警方知道这一页上的内容,因为那会破坏她早就精心准备好的计划。
“我不是怕坐牢。”韩莹喃喃道,“我有自己的监狱……一开始,我以为人人都要真相,后来发现并不是。无能的人是不配拥有真相的,他们只配活在谎言里……我把它给你,也不是因为你的话。”韩莹说完,直勾勾地瞪着车顶,陷入了沉默,仿佛是被深埋进了自己的废墟里。
肖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因为没有人能与一座废墟对话。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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