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嫌疑人有三次犯罪前科,所犯罪行大多都是小偷小摸之类。这次是伪装成推销人员拜访别人,离开时欲从人家门口顺走一双鞋而被抓。
这人名叫武田仁吾,四十岁,个子不高,尖下巴,一看就是个惯偷。
“这样说来,警官……”武田伸手接过木山递过来的香烟,闪烁着献媚的眼神,压低了声音。他顺便回头看了一下,貌似确认是否有人在偷听。
“怎么,难道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木山用打火机给武田点燃香烟。
“哪里,也没有什么。不过……”武田停下来,一脸深意地望着木山。
“到底怎么回事?别装模作样了,快说出来。”
“好啊。不过,我也很为难,我不是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之前都交代了,现在反而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心里怪难受的。”
“那你装哑巴好了,我也没工夫听你说那些可有可无的话。”木山拾掇起桌上的文件。这里既有表演的成分,也有出于他的某种自负情绪——武田应该交代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刚才武田回头看的动作虽然引起了木山的注意,但想到武田并不属于哪个组织,便下意识地认为他不可能提供什么重要情报。
“听您这么说,我也对自己没信心了……”武田欲言又止。
“武田!”木山用呵斥的语气喊道,“我忙得很,要说就痛快点儿!”
“别这么凶嘛。”武田丝毫没有被木山的呵斥声吓到,“昨天晚上,准确说是深夜,请问,那个到我监室来的家伙是干什么的?”
“昨天深夜?有这回事?”木山猜想可能是交通课或其他部门送过去的人,因为从早上接到的文件看,刑事课昨晚并没有拘留任何嫌疑人。
“嗯,穿着笔挺的西装,年龄和我差不多……这倒没什么,也许是做噩梦了吧,他好像被吓着了,早上还在说梦话呢。”
“哦,他说了什么梦话?”
“我是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他吵醒的,正迷迷糊糊呢,隐约听到他说要请求什么事。”
“那你做了些什么没有?你看他做噩梦没有叫醒他吗?”
“对,我看他好痛苦的样子,就把他摇醒了,我担心他犯什么急症。但他突然坐起来,瞪大双眼惊恐地望着我,然后一个劲儿地往后挪,感觉像我要杀死他似的。那家伙一定是被什么事吓到了。”武田说到这儿有些兴奋。
木山对武田所说的这个男子产生了兴趣。其实,被拘留的嫌疑人在睡梦中大喊大叫一点儿也不稀奇,犯罪的人通常都会陷入被逮捕的恐惧之中,或者因无法摆脱对被害人的负罪感而自我谴责。这样的情绪再加上在拘留所这种特殊环境中的不安,会让他们与噩梦相伴。
但是,通常嫌疑人供述了所犯的全部罪行后,就会像平常人一样安然入眠,会从之前的恐惧、不安和罪恶感中解脱出来。
按照这个逻辑,武田提到的这个人虽然已经被拘留,可能仍旧隐瞒了什么重大犯罪事实,他因此陷入罪行被警方发现的不安中,这种不安让他在睡梦中担惊受怕……必须考虑这种可能性。
调查的结果是,昨晚被拘留在武田監室里的是一个叫岩井健三的三十九岁男子,涉嫌违反交通法及操作过失致死,即犯有交通肇事罪。木山到交通课找办案人小野了解岩井的情况。
“他开车时撞上了装满钢筋的货车,钢筋戳碎了挡风玻璃,直接刺中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他妻子的脸。车里到处是血,场面相当凄惨。”经常出交通事故现场的小野一脸唏嘘,左右摇头。
“那他本人呢?”
“他连一点儿擦伤都没有,真是福大命大。”
“是突然躲过去了吗?”木山问。
“也不是。行驶在前面的货车拉的都是建筑材料,长长的钢筋一捆捆都堆放在左侧,伸出车厢外一米多。而且,货车一方在出发地M警署办理过超长货物运输许可,也配备了醒目的红色警示灯,并不违规。”
“这么说,货车上的钢筋刚好与他妻子的脸在同一个高度?”
“是的,这个高度对后车的人来说,脸部是最受威胁的。开车时如果前方有与驾驶员眼睛在同一水平线的货物都很危险,远近感消失,易造成错觉,就会因车距过近追尾。岩井的妻子当场死亡,岩井这一边的车厢里没有钢筋,所以才逃过一劫。”
“当时车速应该非常快吧?”
“其实车速并不快,是两车过于接近才追尾的。如果路况较好,车辆能轻松快速行驶的话,也不用一直跟在大货车的后面,早早超车到前面去就行了。但奇怪的是,当时路上的车并不多,岩井却没有及时超车。”
“你见过岩井吧,印象如何?”
“印象?”小野略微蹙眉说,“他是一家公司的课长,城南大学毕业,是出类拔萃的职员。当然,因为交通事故,可能升职无望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事故发生时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应该是受到了重大打击。事故发生时间是晚上七点十分左右,救护车赶来时他妻子已经死亡,我们是快九点时开始勘查现场的。在事故刚发生的那一个小时里,他整个人瑟瑟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更何况,那天下午五点四十分,他的岳父去世了,他们就是获悉这个噩耗才一道驱车奔丧的。半路上,因为自己开车追尾,妻子也死了,换谁都受不了。本来不拘留他也可以,是我们怕他受不了打击自杀,才将他关进来的。”
而且,小野认为岩井在被拘留时说梦话是发生事故后的正常反应,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这天黄昏,木山去看那辆装有钢筋的货车。家乡的朋友来电话说要到东京和他见面,约在了下午六点半。等工作结束已是六点十分,木山觉得让朋友久等过意不去,便打了一辆车。
木山坐在后排的座位上,脑子里想着接下来与朋友见面的事。无意间抬头,刚好看到前面有一辆货车载着钢筋行驶。而且,货车装载钢筋的方式和白天小野说的情况十分相似,钢筋侧斜着装在货车上,其后尾伸到车厢外,也配备了醒目的红色警示灯。从车后面看,警示灯在货车中央偏左的位置,与出租车的车窗几乎在同一水平线上。
木山调整一下坐姿,注视着在钢筋前端摇晃着的红色警示灯。果然,越盯住看它越会失去远近感,时而会感觉它是在遥远地方的一盏灯。
“师傅,”木山忽有所悟,问起年轻的司机,“假如我坐在副驾驶位置,车与前面的货车相撞了,我就一命归西了吧?”
“可不,差不多。我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有一次拉着四位客人,三人坐后座,一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人话太多,一会儿说什么速度太快啦,一会儿又说我变道太频繁,总是发牢骚。我被说得心烦,恰好也行驶到一辆货车后面。车上装的都是钢管之类的货物,和这辆货车一样,钢管的一头从车后面伸出来。开了一会儿我想,万一追尾了怎么办?忽然就害怕起来,所以中途变线不再跟在它后面了。”
“怎么突然就害怕了?”木山问。他同时想,那现在就不怕了吗?
“哪里,我是担心,不能让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人因此送了命,对吧?佯装不知,在踩刹车板时稍微调整一下用力,车就会撞到那些钢管上去。这样一来,我这边倒是平安无事,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可就难说了。只要这个想法冒出来,就像有人诱惑你必须要这么做似的。何况,那时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家伙没完没了地唠叨,气得我头都大了。我就想,不能再跟着走了,不然说不定真会脚踩油门撞上去。当然,如果真那样做了,我这边也会吃官司,驾照会被没收,还要掏一大笔赔偿金,傻不傻?所以,赶紧从货车后面变线离开就是了。”
“有道理。这么说,如果想用刚才说的方法杀死想杀的人是能做到的,这在技术层面上不难吧?”
“技术层面?那倒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术,应该比开车碾压逃跑的人要容易,因为目标不动,大概瞄准撞上去就行。挡风玻璃遭到钢筋撞击没有任何抵抗力,瞬间就会碎掉,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人来不及说话脸就被毁了……”年轻司机喋喋不休,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奇怪地反问,“先生为什么喜欢听这些?”
“没什么,我就是偶然想到问一下……”
第二天,木山又来到交通课找小野。
“那天提到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岩井嘛,今天就送交地方检察院了。他自认是过失致死,所以问题不大。”小野脸上一副疑惑的表情,似乎在纳闷儿木山为什么这么关心岩井。
“他的身份也弄清楚了?”
“是的,检方说干脆放了他算了。他的一个大学同学现在在做律师,说要当他的取保候审保证人呢。”
“这人还是有些疑点,最好再等一等。”
“等?为什么?你发现什么了?”
“其实,昨天我打车……”木山把前一天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讲了一遍。
“这样的事根本无从调查。交通事故每天都在发生,我们次次都要出现场,检查车辆、勘查现场,还有高峰时段的交通疏导,本来就人手短缺。就算要安排交通调查,辖区内现有的两桩事故逃逸案还没结,所以,我们不能仅凭着不确定的假设就投入警力调查。”小野这么说着,几乎把木山的想法当成妄想了。
然而两天后,小野来到刑事课,一脸的难为情。“我们收到一封奇怪的来信。”小野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就是这个,岩井有杀妻动机,请求警方进行彻底调查。”
“寄信人是谁?”木山说着,翻过信封背面查看,上面只寫了“一市民”三个字。
“关键在这里。岩井的妻子叫安江,娘家在东京都下属M市拥有大片土地,从学校毕业后,她曾在东京的一家公司上班,岩井的公司和她的公司在同一栋大楼里,两人因此相识并结婚。现在M市是置地的热门地区,地价飙升,她娘家的土地全部出售的话据说值几个亿。她的父亲在发生交通事故那天突然去世,之前因为胃癌几次被告知病危,但都挺过来了,谁料……”
“她有没有兄弟姐妹?”木山急迫地问,潜意识里认为这可能是一个惊人的预谋犯罪。
“她曾经有一个弟弟。”
“曾经?那现在……”
“她和岩井结婚的时候她弟弟还是个高中生,当然那时她父亲身体健康,身边也有继承人,所以就把女儿外嫁给岩井,没有招婿。可谁能想到,她弟弟上大学时到山岳地区旅游,在山里意外遇难了。”
“这样说来,就剩下岩井妻子这一个孩子了?”
“是的,她母亲两年前就去世了。”
“她父亲去世的准确时间是什么时候?”木山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逐渐严肃起来。
“下午五点四十分,这是死亡诊断书上写的时间。”
“岩井妻子发生交通事故的时间是七点十分吧?这过于巧合了。”
“是啊。”小野也点点头。
根据日本民法规定,继承是从被继承人死亡之时开始的。也就是说,从安江父亲去世的当天下午五点四十分开始,她父亲的财产就被她继承了。然而,在一小时三十分钟之后,安江也死了,因此她的财产(即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财产)原封不动地被她的配偶岩井继承了。但是,假如安江先于她父亲死亡,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有孩子,孩子是可以继承外公留给母亲的遗产的;但没有孩子,安江应该继承的遗产就不存在了,她的丈夫岩井无法获得一分钱。
民法有关继承的规定就是这样,所以对岩井而言,岳父和妻子的死亡时间极其重要。
“这个案子的核心问题是,”木山问,“发生追尾事故的时候,岩井的妻子真的活着吗?如果把她的尸体放在副驾驶位置上制造一起交通事故……”
“我们曾打电话询问过验尸的法医,尸体损伤的部位具有明显的生理反应特征,如果是尸体受到撞击,不可能喷出那么多血。我们到现场查验时,尸体还有余温呢。安江死在她父亲之后是肯定的。但因为她的死亡,岩井继承了莫大的一笔财产,这太让人怀疑了。现在想来,你之前说的那番话不无道理。”那时自己还在冷嘲热讽,此时小野说起来有些羞愧。
“呵,一下子就变成资产几个亿的大富豪……”木山也陷入沉思,“你原来认定岩井制造交通事故杀死妻子不会获得任何利益,事故反而让他失去了在公司升职的机会。确实,不会有人贸然杀死自己的妻子,但如果能因此获得几亿遗产就完全不一样了,就算被判刑入狱半年、被公司解雇,也照样划得来……”
“是啊。”小野点头,“民法规定,继承人故意杀死被继承人,除了受到法律制裁外,也失去了继承人资格。而若是交通事故的话,则仅仅是过失杀人而已。”
所以,查明那起交通事故到底是过失杀人还是蓄意谋杀,极为重要。
木山获得刑事课长的许可,前往M市调查举报信内容是否属实。果然,安江的父亲中尾繁治的土地以市价换算价值数亿一事确为事实。
自从中尾的妻子去世后,中尾家一直雇佣着一个叫玉井初子的四十多岁的家政大嫂照顾他。木山见到了玉井初子,在中尾去世三天前,她从中尾那里获赠两百万日元,作为退职补偿金。
“那笔钱是现金?”木山看着面前的女人问道,心想,她的穿着也太朴素了吧!
“不,是支票。我怕主人的亲戚们以后会说三道四,就让他在支票上注明玉井初子。我想,这样就能证明这是主人给我的……”
“亲戚们?他有很多亲戚?”
“不是。除了女儿,他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弟弟有三个孩子,都各自有自己的家庭。”
“原来如此。”
中尾繁治的财产因他的离世被其女儿安江继承,又因安江的离世落入其配偶岩井健三之手。但是,如果岩井被以杀人罪起诉定罪从而失去继承人资格的话,就再没有继承人了。这时,特殊关系人向法院提出申请,也可以合理进行财产分割……木山想到这些,猜测那个写信的人可能就是中尾的弟弟,或者是他弟弟的孩子。
“安江和她的丈夫知道中尾先生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吗?”
“知道。一个星期之前,安江来探望的时候医生告诉她,主人可能熬不过半个月了。”
“还有个题外话问一下,他们夫妻关系如何?你听到过什么没有?”
“这个……”玉井初子摇起头来,“和普通夫妻一样,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事。”
而且,就岩井的为人玉井初子也没有说出一句不是。之后,木山又问了中尾繁治去世时的情况。
“那天下午快五点钟的时候,我去照顾主人吃药。他说胸口疼,我便赶忙叫医生,但医生还没到他就咽了气,死因说是急性心力衰竭。我马上打电话通知他女儿,但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我就又给她丈夫的办公室打了电话。”
“什么?那说明安江没有在她自己家里,对吧?”木山提醒了一句。
“我想她可能一时没听到,也可能是去了什么地方……”其实她对安江并不熟悉,在说起已经离世的安江时,别说落泪了,连悲伤的表情都没有。
木山和小野把这些调查结果向署长报告,请署长联络具体负责的检察官。他们认为,既然岩井有杀害妻子的动机,就该把这起交通事故当作故意杀人案重新着手调查。因此,要申请再次拘留岩井。
但检方对此并不赞成。具体负责的检察官叫赖上,一个主管交通案件的检察官,和木山、小野年纪相仿,他把木山和小野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你们的意见我已经从署长那里听说了,但是,我不赞成这么做。”赖上先客气了一番,但最后“我不赞成”几个字说得很明确,感觉是受到了来自上边什么人所说“不要被刑警的意见左右”的压力。
“为什么?”木山从椅子上站起来问。
“还问为什么?你们重启调查的理由是岩井有杀人动机,仅此而已吧?不能因为有动机就贸然断定他杀人。”
“所以,我们才要再次组织警力进行调查取证,如果他能主动坦白罪行的话……”
“什么?你认为他能主动坦白吗?”
“如果只是例行询问,他是不会说的。但是,拘留之后多花点儿时间讯问的话……”
“不行。这样做就算拿到了口供,在开庭的时候他也有可能会翻供,如此法院会认为他的口供是警察诱导的。本案的焦点是他是过失杀人还是故意杀人,所以必须及时找到其他证据,否则就无法证明他的杀人动机。”
“即便他可以因此继承几亿日元也不行?”小野插话道。
“是啊,这只能说明他有杀人动机,有动机不一定会真的去杀人……检察院也不能仅凭这一点就批准逮捕令。不过,说到其他的证据,如果能从现场找到某种决定性的东西,比如轮胎的痕迹之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过失杀人还是故意杀人难道会在轮胎上出现不同的痕迹?”
“不,当然不会。”赖上笑着用手在面前摇动着。他的样子令木山不悦,总觉得有一种嘲讽的意思隐含其中。
“我不过举个例子说说而已。一般的杀人案可以从伤口的方向、深度或伤口周围的情况,推断出加害者的心理状况。我的意思是以此类推,如果从轮胎痕迹之类能科学地证明不是过失杀人的话就最好了。木山警官是老刑警了吧?能否拿出一件足以说明问题的证据呢?如果能发现客观的证据,我当然愿意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
“我明白了。”木山凝视着赖上检察官的脸,不再争论。
木山去警视厅科学侦查研究所找到从事交通事故研究的技术警官,向他们说明岩井案的情况后,询问是否有证明故意杀人的方法。
一位不到三十岁、名叫川合的技术警官上来就摇头。
“没有吗?任何提示都可以……”
“除了搜集状况证据没有别的办法。”
“状况证据指的是什么呢?”
“举个例子,在道路比较开阔、超车比较容易的前提下,涉案小轿车却长时间不超車而导致追尾货车——这种情况的目击者就可以视为状况证据。跟在那样的大货车后面显然不便行驶,一般都会尽快找机会超车过去,在此情况下不去超车反而企图撞上去,就是一种状况证据。”
“原来是这样……”
“但是,”川合警官客气地问,“有个地方我有疑问,可以问一下吗?”
“说吧,您要问什么?”
“这个岩井假如真是故意追尾杀妻,他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呢?让人匪夷所思。”
“什么时候?啊,是指妻子的父亲离世的时候吗?因为只要父亲一死,财产就由女儿继承,因此……”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父亲自其离世那一刻起,财产就由他的女儿继承了。如此一来,即便不选择当时那个时间点,之后也一直有机会,为什么一定要在接到死亡通知赶去悼唁的路上动手杀人呢?”
“嗯,你说的有道理。”
木山返回警署,把川合的疑问告诉小野,但小野觉得岩井可能只是临时起意。
“有一种可能,岩井在接到岳父去世的消息后,在跟随货车行驶的过程中,瞬间想到了撞上前车就能杀死妻子,最终也因为没能摆脱这种念头,下意识地撞上了前车……”
“如果他真是忽然想到就立即实施,压根儿没想以后还有其他机会,也太性急了……”
“犯罪者多少都有一点儿异于常人,被一个念头抓住无法摆脱,也不奇怪。”
“也是,你说的这种倾向的确存在。”木山苦笑道。
都是警察,小野负责交通,木山负责刑侦。论及犯罪者,毫无疑问木山更专业。在木山面前,小野大谈犯罪者心理之类难免有点儿不自量力,但他“被一个念头抓住无法摆脱”的说法却也直戳木山的内心。因为这恰恰反映了木山处理这一案件时的心理状态,他不就是被“岩井故意杀人”的这个想法牢牢抓住、无法摆脱吗?别说摆脱了,甚至怀疑越来越严重了,特别是受到赖上检察官的指责之后,他想,无论如何都要抓到岩井的把柄……
翌日,木山来到岩井工作的公司。
在接待室他先是询问岩井目前的情况怎么样。对方回答说:“岩井课长不在,好像是请假了。”木山稍微思考一下,要求见一下人事部长。
“是这样,岩井被释放回来后就立即来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他说不想给公司造成麻烦。公司在研究如何处理岩井的问题时出现各种不同意见,他若能主动辞职的话,倒是公认的最好结果,因此公司已经下达了同意其辞职的文件。”人事部长抱着帮助木山的态度,把公司内部的事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岩井这个人怎么样?”
“不得不说岩井确实有两下子,很能干。”人事部长不假思索地给出结论,“他非常聪明,有策划能力,他的提案被公司采用了很多。不仅如此,他还有很强的执行力,他经手的方案都可以完美地落地实施,是难得的人才。”
木山边点头边记录,既有头脑又有执行力。如此一来,秘密策划犯罪并立即付诸行动也没什么不可思议了。
“他在男女关系方面怎么样?”木山因为对方的配合而放下心来,直接提出敏感问题。
“关于这个,我真说不出什么,我与他没有私人接触……”人事部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木山还是搜集到了这方面的信息。是木山请人事部找与岩井同期入职的人员过来见面,在交谈的过程中知道的。
岩井好像有一个情人。当然,是包养了所谓的“二奶”呢,还是仅仅是露水情缘,他的朋友们似乎也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他曾经的同事们说:“反正他有关系特别亲密的女人。”
“当然,那家伙从来没有主动和我们说过,也没有被人抓住把柄。我们敢这么说,是从那个女人的表现看出来的。她是我们公司经常光顾的一家酒吧的女招待,两个月前去酒吧时,那个女招待一见到岩井就一副慌慌张张、不自然的样子,那时我们就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这么说来,”有人说,“那个女招待一个礼拜没有露面了吧,我最近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她。”
是岩井让她辞职了吗?木山想。岩井可能不忍心让她整日与醉客为伴,所以劝其离职,并负责她的生活。但是这需要一大笔钱。也许正是为了获得一笔能自由支配的资金,岩井才产生了犯罪的想法……
“对了,岩井和妻子的关系如何呢?”
“这个……”与岩井同期入职的人面面相觑,“夫妻关系的事,外人不清楚。有时他也发牢骚说妻子太唠叨,但这很正常,两口子过日子难免……”
“可是,”有一个人说,“他因为口角动过手,我看见过他打他妻子。”
木山有点儿意外,自己结婚七年从来没有碰过妻子一根汗毛,这个岩井……
岩井的“女人”工作的酒吧在银座后街,规模不大,女招待不到十人。据岩井的朋友说,她在那里使用的名字叫梨香子。
木山等待夜色降临后,前往那个叫“芽”的酒吧。他上来就亮出警官证,说要见负责人。
一个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腰间有很多赘肉的女人低着头,递过来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的是船原美芽子。她介绍说自己是这儿的老板。
“啊,您是说梨香子嗎?她已经好久没来上班了。也许是到某个条件更好的店里去了吧,不想做就直说嘛。”
“她什么时候开始不上班的?”
“这个嘛……”船原美芽子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说出一个日子,是事故发生的三天前。
“我想问一下,店里的女孩子如果和客人建立了特殊的关系,您作为老板娘能发现吗?”
“这个啊,有能发现的,也有全然不知、过后忽然想起来才意识到原来她是有人了的。”船原美芽子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进行着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岩井健三和梨香子之间是怎么回事?”
“他们俩啊……”船原美芽子在头脑中快速盘算着怎么回答更有利。
“老板娘!”木山喊道,“请您老实回答,这对我们的调查至关重要……”
“好,那我就直说了。梨香子看起来很小,其实已经二十六岁了,也挺着急的。但依我看,岩井和她交往只是把她当作一时的相好罢了。”
“等等,您说她很着急,是说她急于结婚吗?”木山猜想是不是迫于梨香子要结婚的压力,岩井把妻子……
“嗯,反正能结婚是最好的,如果暂时结不了婚,她也想这两年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店。”
“开个店?确实不错。”木山想,与其结婚嫁人,开店更现实些,“梨香子是否跟您说过要靠岩井的资助开店?”
“从来没说过……”船原美芽子摇头,“不光梨香子,任何人做这种事情都是极其隐秘的。而且那个岩井,我想他是不会资助梨香子的。他俩虽然好上了,但就像我刚才说的,岩井不过是玩玩而已。我感觉,那家伙骨子里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一番交谈后,木山了解到梨香子的本名是高梨京子,也获悉了她的住所。他随后道了声谢,离开“芽”酒吧。
那句“岩井骨子里冷酷无情”的话深深烙印在木山的脑海里。
然而,虽然知道了住所,但木山并没有找到高梨京子。
“警察先生,大家都说最好是报警。”邻居家的主妇说,“她呀,工作很认真,也从来没有带男人来过这里。我想,如果是外出旅行,她一定会到我家说一声再走的……我还担心闹大了引起骚动,高梨小姐回来让她难堪就糟了,于是糊里糊涂地……”
木山听罢,打算看一下高梨京子的房间。他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但并未成形。为了证明一个尚未确认的事实,他有必要到房间里看一下。
他请房东做证明人,走进高梨京子的房间。房门多日紧闭,一股刺鼻的霉味迎面扑来。房间内无任何异常,没有遗书之类的东西,也没有特别凌乱之处。她的行李什么的都还在,报夹上夹的最后一张报纸的日期是事故发生的三天前。
想搜寻是否有日记,也没有找到。只是在日历牌上发现有四处写着字母“I”,紧挨着还有“O”庄园、“T”酒店等,这些可能是与岩井有关的记录吧,正如“芽”酒吧的老板娘所说的那样,这个女人好像一直都陷在爱情里执迷不悟呢。
“这里暂时由警方暗中监视,我要借用一张她的照片,还有一只杯子。”
“杯子?做什么用?”房东不解地问。
“为了查验核对指纹。”木山解释后,房东恍然大悟。
回到警署,木山请鉴识课的同事从杯子上提取高梨京子的指纹,然后带去小野那里,与交通事故被害者的指纹进行比对。和木山预感的一样,两枚指纹完全一致。
“这是怎么回事?”小野不可思议地说,“这么说来,案件的被害人不是岩井的妻子!在整个脸部被毁的情况下,岩井说跟他一同乘车的是他妻子,别人都深信不疑,根本不会想到死的是其他人!”
“是的。据法医说,当时察觉到了车里毁容的女人很年轻,但有的女人即便上点儿年纪,皮肤依然保养得很好,所以就没往其他方面想。”
“抓紧申请岩井的逮捕证,罪名可以是‘填写不实公文档案,因为他用别人冒充自己的妻子,出示伪造的死亡证明……”
“好的。”小野还是有点儿不解,“那他的妻子在哪里?”
“这个还不知道,马上逮捕他,让他主动交代!或者立即实施住宅搜查,查个一清二楚!”木山严厉地说。
住宅搜查的结果是找到了安江,不,应该说是发现了安江的尸体。
带着搜查令,木山和几名刑警去了岩井家。他们直接进入庭院,迅速巡查四周。庭院里铺着草坪,但在一个角落里有大约一平方米的地方,草坪枯死,变成了茶色。搜查令上写着允许在庭院里实施挖掘,两名刑警立即拿着铁锨挖起来,随后发现了被装入箱子掩埋的安江的尸体。
经鉴识课鉴定确认,安江已经死亡一周左右,死因是后脑部位的击打伤。
“杀死安江绝不是有计划的犯罪。”岩井健三说,“那天,安江说我回家晚了,唠叨个没完,最后又说什么等岳父的遗产到了,就和我分开另过,情绪激动,歇斯底里。情急之下我把她推倒在地,但没想到摔得那么狠,她的后脑勺撞到了柱子上。”
就这样,安江软绵绵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惊慌中他想叫救护车,却发现安江好像已经断气了。
这时周围突然寂静下来,岩井的大脑快速运转。如果现在报警,就是伤害致死罪,在警方掌握案件之前报警算是自首,量刑会从轻。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安江父亲的财产,中尾繁治的遗产继承问题一直是夫妻俩经常讨论的话题。在现在紧急的事态之下,遗产问题立即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据医生说,中尾繁治连半个月都熬不过去了,然而,安江却死在了他的前面。这样一来,自己就拿不到一分钱,中尾繁治的全部财产将被他的弟弟继承。
数亿的巨额资产,岩井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
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他置妻子的尸体于不顾,拼命思索,很快想出一个制造安江在中尾繁治去世后突然死亡的方案。
他立即将妻子的尸体塞进箱子,埋入庭院的角落。第二天,他把高梨京子带到家里,开始了同居生活。听说岩井和妻子分居了,高梨京子很高兴,而且按照他的指示,既不外出,也不接打电话,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巖井安排高梨京子住在家里,是因为一旦接到岳父去世的消息,自己可以马上带着她去奔丧。他知道那段高速经常有装载着建筑材料的货车来来往往,最终,以追尾大货车杀死副驾驶座位共乘人的办法,在绞尽脑汁的过程中确定下来。
“是否能立即找到装载钢筋的货车是个问题,这次纯属巧合。一般的小轿车都讨厌跟在那种大货车的后面,跟着跟着,很快就会超过去。夜间或早上没有货车行驶,这个计划行不通,这时候就必须考虑其他办法。恰好在最合适的黄昏时分,接到了岳父去世的消息。我便按照之前的计划,追尾了大货车,谋杀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高梨京子。而且,如我所愿,她的整个脸被大货车拉着的钢筋戳中,完全毁容,没有人能认出她的本来面貌。所以,我对前来处理交通事故的警官说,死的是我的妻子,没有人对此有所怀疑。”
最后岩井不停地摇头,说:“我没有想到这个完美的替身计划竟然会暴露。”
“这是搞科研的川合技术警官给我的启发。”木山说,“假设是岩井杀了人,他为什么选择去为岳父奔丧的时候动手呢,选择更晚的时候不是可以准备更充分吗?川合有这样的疑问,那时我们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必须这个时候动手杀人,原因是什么?他不想让亲戚们和保姆玉井初子看到他的妻子?那为什么不想让他们看到呢?思来想去,我忽然醒悟,那个女人可能是一个替身,如果她是替身,那她到底是什么人?最后自然就有了答案。”
不管怎么说,岩井果然是一个骨子里冷酷无情的人——木山想起“芽”酒吧老板娘的那句话。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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