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辛力坐在面包车副驾驶座上,带队北上,前往邯城抓捕跨省逃犯徐攀攀。
“昌河”面包车在高速上像一个业余马拉松爱好者,尽管喘息声很大,仍不断被小轿车超越。平头车前排视野特别好,辛力略带兴奋地坐在那儿,看着平坦的路面匀速向后传送,忽然感觉车子走在一个巨大怪兽的长长舌头上,慢慢被卷进深不可测的口腔。而那舌头根部,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邯城。
拥有异国原装发动机的“昌河”面包车虽说里程表数接近六位,后轮上沿外壳略略泛黄,像吸烟留下的牙斑,却丝毫不影响它成为许县公安局大李庄派出所的宝贝。这个宝贝,平时所长冯坚勇压在屁股底下的时候最多,除此之外,就是出远门。
冯坚勇刚过三十,留着跟面包车一样的平头,警服在腹部被撑得略显鼓囊,腋下总是夹个包匆匆走路,像个劲头十足的农村派出所所长的典型样本。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调任大李庄派出所所长一年多,冯坚勇还是习惯紧盯派出所打击处理违法犯罪嫌疑人数,就像高三班主任盯学生的模考成绩——往上升可以,降下来不行。
冯坚勇在全所会议上说:“前几天县局的‘夏季攻势评比总结会,咱所打击处理成绩排名倒数第四!后三名的所长全部上台做检讨发言,几个人脸色比地里烂白菜都难看,我在下面坐着一脑门子汗。刚才,‘秋风行动动员部署会又开了,这是火车过小站就停一分钟啊。”冯坚勇停了停,看了看内勤王莹莹,“你把‘夏季攻势大家的排名公布一下。”
王莹莹指了指身后墙上的宣传板说:“其实,板上的小红旗一目了然,不过,所长既然说了,我就再念一遍。”
大李庄派出所除了内勤王莹莹,其余五名民警包括所长冯坚勇在内,全都参加打击处理数排名。这是冯坚勇自己定的,他要激发斗志,透明竞争,并且有把握自己边当所长边领先。事实上也是这样。冯坚勇一马当先,红旗漫卷。往下来,红旗依次减少,到辛力处以一面而告终。整个红旗图谱像一把手枪。
即便是这一面红旗,也是冯坚勇带着辛力一起完成的。瓜地里的西瓜一天比一天少,冯坚勇边刺探其他派出所的成绩,边从老东家刑警大队“讹”过来一条偷电缆的线索。他叫上辛力,两人在月黑风高的后半夜,猫在只能看见彼此轮廓的地里,屏住呼吸,连西瓜都不敢吵醒。終于,在一个游魂般的黑影往三轮车上装东西时,冯、辛二人好似土地爷现身,一跃而起,跑过去扭住那人的左右胳膊,连同刚刚盗割的两捆铜线一并打包,班师回朝。
全体会上,辛力是做好了充足的挨批准备的。哪知王莹莹刚念到他的名字,手机就嗡嗡振动起来,边振边后退,边后退边摆动,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鸭子。辛力忙压住手机,拿起来一看,是朱才打来的,随手将“我正在开会,稍后联系”发了回去,好像邮递员在信封上注明“查无此人”,又把信原路退回去。拒接来电及时打断甚至减轻了一点儿辛力的羞愧。会议后半程,冯坚勇相当铿锵地对“秋风行动”进行动员部署,要求全所打击处理数务必超过“夏季攻势”,坚决摆脱落后局面。
李庄村离派出所五里地,不远不近,辛力平时骑自行车去方便环保,主要是所里的面包车也轮不上他用。包村三年多,数不清的往返车轮印像风筝手柄上来回缠绕的风筝线。出了会议室门,辛力踢开自行车支架,跨上车座,免滑行直接蹬出派出所。
朱才和贺文良两家肩并肩、脚挨脚坐落在村东头,像两个睡在大通铺上的“亲密”战友。两家的北屋完全平行,南门也几乎一砖不差。朱才家的北屋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盖的起脊房,墙体不停剥落,露出风蚀后的缺损红砖。这两年屋里也开始漏雨。逢中雨以上天气,朱才要把三个洗脸盆分别对准屋顶滴水位置才敢勉强睡去,就像对付夜尿的男娃。前年,隔壁贺文良家拆了老房,新盖了两层小楼,居高临下全天候俯视朱才家的院子,让朱才很不爽。这些年,朱才的两个儿子在外边给人家修锅炉,每年带回来十来万,给家里砸了点儿底,也好似给朱才蓄谋已久的新房砸了地基。
立秋刚过,朱才的新北屋就动工了。哪知刚动工没几天,朱才和贺文良就吵了起来。贺文良说:“眼看着朱才的地基向俺家吃了一块砖,太气人了!”
朱才冷眼一斜:“贺文良你睁眼说瞎话,胡说八道!”
村长劝了几句劝不动,觉得吵架事小,宅基地事大,就给辛力打了电话。辛力撂下电话就来了。问了几句,知道了咋回事,辛力不紧不慢地说:“房子不是火柴盒,你想咋挪就咋挪。”然后扭头对村主任说,“你算一个,把治保主任、妇女主任都叫过来,再叫隔壁几个邻居过来。”人到齐后,辛力和众人踩着细泥碎砖来到朱才北屋西侧条形基坑边,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原来墙基的位置,果然新基坑向贺家扩移了十几厘米。趁着众人在,辛力把朱才和贺文良喊到身边,像足球裁判把双方球员叫过来,再把足球不偏不倚放在中场线上,交代两家,标准就是基坑界,不按界盖房就是犯规。末了,辛力一拍脑袋:“对了,你们管好小子们,不要闹事!”朱才的小儿子朱刚强是个浑球货,贺文良的二儿子贺保亮也不是省油的灯。
还没回到派出所,辛力的电话又响了,听了一半,气不打一处来。贺保亮站在朱才北屋基坑边的土坡上,手里拿着一根半截棍,光着上身,后背上沾着几道土痕,像饺子包好后案板上留下的少许面粉。辛力支好自行车,冲着贺保亮喊:“你想干啥,给我下来!”贺保亮不动。辛力冲上去习惯性地想抓他的衣服,却没处下手,贺保亮趁机一撤,从基坑边的土坡上跑下去,野马一样荡起一阵尘土。辛力眼前一模糊,下意识躲了一下,然后蹲下去仔细看看基坑,就是他当裁判员确定的位置,于是站起来对贺保亮说:“没占恁家一分,你厉害啥?”
贺保亮横横地说道:“欺负俺弟兄不在家,就是不中!”
辛力冲他摆摆手:“行了行了,人家不是退回去了吗。刚才是我在这儿主的事儿,你还有啥意见?”
两家连笔和纸都没有,辛力让人跑了好几家,才借来一支中性笔和几张牛皮纸,就着朱才家的一张小方桌,辛力边打腹稿边写下一份《协议书》,把能想到的都写了进去,像把一群春游的小班孩子塞进中巴车,生怕少了一个。写完落款日期,辛力站起来从裤兜里掏手机,走到基坑边,点开录像功能,对着基坑边录边冲朱才喊:“你让恁妞照着《协议书》抄两份,恁两家各一份,我留一份,还有录像为证,看以后谁还再找事。”录了大概十来秒,怕手机空间不够,辛力忙把录像关上,扭头喊贺文良,“来来来,都签上字,按上手印。”
刚回到所里停好车,冯坚勇的电话打来,问辛力去哪儿了。辛力说李庄的朱才、贺文良两家因为宅基差点儿打起来……冯坚勇似乎没时间听他说完,忽然问:“你的声音咋恁近?”辛力正想说我在所里啊,一扭头,看见冯坚勇撩开办公室门帘,略带神秘地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过去。
招呼辛力坐下,冯坚勇兴奋难掩:“辛力啊,刚才王莹莹在‘追逃系统里发现一个网上逃犯,故意伤害,七里岗的,你辖区。”
辛力猛地一惊:“我辖区有逃犯,叫啥?”
冯坚勇说:“叫个啥攀攀,在苏省把人打伤跑了,这可是跨省逃犯,抓住就是三分!”
辛力自言自语道:“七里岗几个孬货里没有叫攀攀的啊。”
冯坚勇说:“事不宜迟,你一会儿就去七里岗摸摸,看看人回来没有,要是没有回来,一定想办法摸出来人在哪儿。”
回到办公室,辛力忙打开电脑,果然,系统显示:2021年7月28日,徐攀攀在苏省云港市云县桃林镇将肖海川打伤后逃窜,肖海川经鉴定构成轻伤。徐攀攀的户籍地址是许县大李庄七里岗,今年十八岁。上网时间是2021年8月20日,也就是一周前。徐攀攀,刑拘在逃,跨省逃犯,想到这些,辛力略微有些激动,他仿佛看见徐攀攀从桃林镇一路挖四百多公里地道,带着湿腥的泥土,深夜爬回家中,把家人都吓个半死。而他辛力,不仅要像用筷子从烩面里夹住掉进去的飞虫一样,精准地把徐攀攀从家里揪出来,还要让他的地道全线坍塌、曝光。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名字后边将要添上一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思忖了一下,辛力拨通七里岗治保主任的手机,约好在村头地里见面。
“村里有个叫徐攀攀的?我咋不记得?”一见面,辛力兜头就问。
治保主任想了想说:“这孩儿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你那时候还没来七里岗,咋了,出事了?”
辛力犹豫了一下说:“没啥事,我就是想知道他回家没有,你去打听一下,不能让他家里人知道。”
治保主任说:“好。他家跟我一个本家挂亲戚,两家的孩儿一块儿出去的,在工地搬砖提泥,我一问就知道了。”
辛力问:“他家里啥情况?”
治保主任说:“这孩儿是独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爹妈种地,还有个奶奶。”
辛力说:“你去吧,我往东边树林里走走,这边都是熟人,等会儿你去那兒找我。”
约莫半个小时后,辛力看见治保主任朝这边走过来。治保主任说:“问出来了,前一段本家的孩儿正好往家里打了电话,说是不在云县干了。”
“去哪儿了?”
“去邯城了。”
“哪个邯城?”
“北省那个邯城。”治保主任说。
“徐攀攀呢?”
治保主任说:“徐攀攀比本家的孩儿小两岁,本家孩儿说带着攀攀一块儿去的。”
辛力自言自语道:“他俩去邯城还得在工地上干活。”又问治保主任,“说哪个工地没有?”
治保主任说:“本家没有提,要不我再去问问?”
辛力连忙摆手:“别去问了。”
冯坚勇有些喜出望外,盘算着马上发兵。许县和邯城都不在铁路网上,开车的话,许县到邯城三百公里,除了两头各有一段省道,大部分都是高速。冯坚勇对辛力说:“我让姜晖跟你去,他年轻,能跑能跳,老黄开车,‘昌河给你们用,路上加油吃饭该咋花咋花,一定把人安全带回来。”
辛力问:“徐攀攀具体在哪个工地还不知道。”
冯坚勇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你把你现在知道的信息告诉我,我想法儿查,查到后通知你。”
第二天一早,跨省追逃三人组整装出发,连“昌河”都显得很兴奋,像个上体育课的小学生。临走收拾东西,辛力拧开药盒,发现常吃的止疼片没了,昨天从七里岗回来光顾着兴奋了,忘了去乡卫生院。在辛力眼中,乡卫生院就像个火锅店,想吃啥药自己点,不过跟火锅食材一样,常吃的基本上也就是那几样。自打辛力胃部疼痛开了几次胃药止不住疼后,每次就去卫生院点上两瓶止疼片,不疼不吃,一疼就吃,一吃就不疼,跟煮饺子点滚一样,即时压住,倒也省事。来不及去卫生院开了,路上买吧,辛力盘算着。
二
事实上,辛力的老家孙营乡双沟村离大李庄乡七里岗就十几里地,爹妈也在村里种地,一年到头张罗着麦子、玉米、花生,比徐攀攀的爹妈还要辛苦一些。大李庄种菜的多,徐攀攀的爹妈伺候的是白菜、萝卜、土豆,收入比种庄稼要高两倍多。辛力弟兄三个,他是老大,在村里上完小学后,去孙营一中读初中。每逢月初,爹妈给辛力的自行车后架上捆上一袋百十斤的麦子,像额外坐上一个成年人。自行车的后带被压得扁扁的,一路上哭丧着脸,直到辛力把车子费力地停在学校食堂门口。麦子交给学校,换来一沓饭票,馍菜汤可以吃一阵子,不用再交现钱。麦子住食堂,辛力睡大通铺,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五点五十早操,早自习有时困得掉脑袋,跟采油机不停地在那儿“磕头”一样。尽管如此,辛力中考还是不理想,他不甘心,说服爹妈,又给学校食堂交了十袋麦子后,终于考上了重点学校许县一中。
一中全县好学生汇集,辛力在班上并不出众。班上有个叫林梅的女生,成绩总排在辛力前边,但这不是关键。林梅的一举一动让十六岁的辛力有了异样的感觉,好像自己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读书走路吃饭无一不走神。林梅的周身,像同时快速旋转着五六个呼啦圈,让辛力视觉和精神上呈现双重恍惚。其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朦胧诗的尾巴时隐时现,像一头在海面游弋的鲸。辛力一头扎进舒婷北岛顾城欧阳江河,如饥似渴,边读不懂边迷恋这种读不懂的感觉,诗怎么可以这样写?语言怎么可以这么美?辛力也鼓起勇气写诗,“借”来一些意象,有时也“借”若干字词,企图把林梅带给自己的感受描述下来。诗写出来,却没有勇气送出去。高二文理分科,本来辛力各科均衡,学文学理都可以,当时便不再犹豫,选择了文科。很遗憾,文科高考也不考朦胧诗,何况他读写朦胧诗的时间,全力冲刺的林梅们在做选择填空阅读理解,所以,辛力落榜了,而林梅考上了本省的一所一本大学。返校看成绩那天,林梅跟一帮女同学合影,不停变换位置,像一只围棋老师手中演示的棋子,连笑声都带着欢快节奏。辛力装作迎面偶遇,忽地塞到林梅手里一封信,像塞小广告,仅仅能确定那封信没有掉地上,然后扭头就走。信里,是他选出来自己最好的一首诗。
辛力又复读了。那时,他的二弟开始像他一样往初中带麦子,三弟在小学校园里跟同学们嬉闹,不用说,那是爹妈最难的时候。没考上大学的辛力,几乎有一种负罪感,像把不具备完全开发条件的考古基坑保护性回填,暂时将林梅埋在心底,将朦胧诗一同撒土覆盖,做一个典型的高三复读生。终于,辛力第二年的高考成绩甚至高出林梅二十分,如果两年高考有可比性的话。在班主任的诧异下,瞒住不懂的爹妈,辛力自降格次,报了林梅上的大学。以后的事就没那么复杂了,辛力扒开被掩埋了一年的朦胧诗,把它放在林梅的课桌上、书包里,自然而然赢得了林梅的芳心。
辛力上大学后,他的三弟上了初中。虽然辛力的父母总将考上大学的他作为榜样激励两个弟弟,但辛力清楚,真正优秀的是三弟。三弟在轻易解开数学难题的同时,语句也能呈现不俗之美,成绩从未出过全年级前三名。三弟将来肯定会考上名牌大學,那才是真正光耀门庭,辛力常常这样想。哪知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竟让辛力到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不是滋味。
事情原本很简单,三弟同桌女生丢失的一支英雄牌钢笔被发现躺在三弟的文具盒里。女生报告班主任,罗列了三弟“偷窃”的三个理由:其一,三弟的简易钢笔笔尖漏水,以胶布缠裹,仅能维持基本的书写;其二,三弟在班上出了名的家里穷,缠裹的不仅是钢笔,还有文具盒,此外,书包和衣服上均有面积不小的缝补;其三,三弟非常喜欢钢笔,曾经借用过这支笔,还笔的时候恋恋不舍,甚至找借口迟还。坦率地说,此三条为三弟“偷窃”创造了比较明显的“因果关系”。班主任很快在全班就此事发表了语重心长的看法,大意是:你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希望你们茁壮成长,但是,成长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你们会犯错,谁都会犯错,犯了错不要怕,要正视错误、改正错误。比如辛某某同学,拿了同桌的钢笔,对,是拿了,我们暂且不用“偷”,就应该勇于承认,向人家道歉,请人家谅解,这才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辛力是后来听说这件事的,他简直无法想象善良聪慧又敏感腼腆的三弟是如何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返还钢笔的,如何颤抖着向女生道歉的,如何被老师和同学们放回去的。对辛力来说,这不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坏了爹妈地里的麦苗。从那以后,三弟优异的学习成绩像排放超标的烟囱一样被放倒了,甚至那些闪烁着微光的优秀品质也不如以前明亮,仿佛被人神奇地拿走了。一年多以后,三弟初中毕业,没有考上理想的高中,不想再上学了,跟随本家兄弟去了南方打工,那年他才十六岁。打那以后,辛力每次想到三弟,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好像老辛家的传家宝被人偷走了。
辛力他们下了高速拐入省道,道路马上变窄,交通工具种类陡然丰富,大卡小轿摩托农用三轮穿插而过,像过江之鲫。“昌河”车似乎没有了高速上的窘迫,很快找回自我,被司机老黄抵住油门,连续超车,像个短道速滑选手。辛力见状,忙说不用赶路,安全第一。在看见距邯城十公里的路标时,冯坚勇打来电话,说查到了徐攀攀干活的地方,在一个叫“月半弯”的小区工地。
辛力忙说:“知道了,冯所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他抓住!”
“月半弯”小区在建有十几栋楼,工人来往穿梭,塔吊、混凝土搅拌机、升降机随处可见,像个巨大的重工业露天车间。在这个车间里找一个人,好比在森林里寻一只松鼠。商量过后,辛力和姜晖决定按照异地办案的规矩,去“月半弯”小区所在派出所寻求帮助。管辖“月半弯”小区的民警刚从外边出警回来,摘下帽子,刘海被帽檐压成一片倒伏的麦子,见到辛力他们,他半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喝了几大口水,按照辛力提供的信息查了查,说:“下午吧,我带你们去。”
辛力看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忙说:“不好意思,耽误你吃饭了,一起到外边吃吧。”辖区民警说值班不便外出,让他们下午两点半再过来。
下午,辖区民警带着辛力、姜晖来到工地,他当然有经验,让甲方叫来乙方工头儿,工头儿又叫来小工头儿。小工头儿想了一会儿说:“有这么个孩儿,在六号楼上干活儿。”辖区民警示意小工头儿领路,后边三个警察每人顶着一个安全帽,像甲方来查看工程进度,来到六号楼最西边的单元。刚在单元门口站稳,升降机就载着几个人从上边下来,辖区民警忙戳了一下小工头儿,让他睁大眼睛看着。升降机在地面停稳,走出来几个年轻人,小工头儿对着一个个头儿不高、身形偏瘦的背影指了一下。辛力和姜晖见状,紧赶两步,上前一人抓住那人一只胳膊,姜晖顺势用腿把他顶在地上,喊一声:“叫啥?”
那人颤巍巍地答:“徐攀攀。”
姜晖摸出手铐,利落地砸住那人的双腕。辛力见有人围观,忙挥挥手说:“别看了,没啥事,该干啥干啥去吧。”把徐攀攀从地上拉起来,辛力仔细看了看他,第一反应这哪像个跨省逃犯,就是个孩子嘛,再看,鼻子以下和三弟长得很像,高鼻梁,人中长,嘴唇厚。
不知为何,辛力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不过他还是没忘拨通冯坚勇的手机汇报。喜讯是药捻子,把冯坚勇点着了,隔着电话都能听见灿烂。冯坚勇连说了三个“好”,像往地上打了三个桩子:“你们立功了!回来时注意安全,我请你们吃饭!”
把徐攀攀带回派出所核实完身份,辛力对他简单问了话。借着讯问室的灯光,仔细打量着徐攀攀,这个孩子五官端正,眉眼温和,甚至有点儿老实人的长相,这也印证了为啥在七里岗孬家伙里找不到他。想到这么一个才十八岁的农村娃被剃光头穿上囚服,在公检法司的系统里走一遭,最后在监狱里蹲上两三年,辛力心里忽然一软,甚至有点儿“自己亲手毁了他”的奇怪感觉。问完话已经快下午六点了,辛力跟姜晖商量后,决定不赶夜路,把徐攀攀在邯城临时关上一晚,明天不慌不忙返程。晚饭后没事,几个人在附近散步。辛力不由得又想起了徐攀攀,他正是成长期,如果像三弟那样,遇到意外的事没人帮一把,人就毁了。
三
徐攀攀跟随远亲兄长来到苏省云县桃林镇时,资本正喘着粗气在桃林镇种下连片的厂房和住宅楼,简直像插秧一样快而简单。围绕这些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又平地蹿出一排排商铺和自建房,把桃林镇填充得只剩下几条街道。徐攀攀们灰头土脸地把这些厂房盖起来,跟他一样的打工仔开始出现在这些街道,他们早上从街道两侧的出租房里出来,汇入各个厂房,晚上又像流水一样被开闸放出来,冲散在多如牛毛的米线馆、烧烤摊、奶茶店、台球室。
小芸在运动鞋生产线工位的最后一个,低头把鞋子装箱时,工帽会兜住头发,不过下班后在“刘记米线”低头挑起一筷子米线时,头发会垂散下来,像一把竖琴。徐攀攀不爱吃米线,他觉得米线的细密单薄难以支撑他提起水泥兜的肌肉力量,他常来“刘记米线”吃砂锅面。吃砂锅面的徐攀攀看到了那把“竖琴”和“竖琴”的主人。从那以后,徐攀攀吃砂锅面的时间慢慢延长,有时还要吃第二份,以便增加碰到“竖琴”主人的概率。徐攀攀这种吃法,当然会再次碰到小芸。小芸吃完起身后,徐攀攀实在忍不住,追到门口,颤颤巍巍地对小芸说:“我喜欢你。”小芸愣了一下,眼睛扫过徐攀攀,快速走开。对徐攀攀来说,小芸不说话等于说话,不表态等于同意,他欣喜若狂。
看小芸吃米线很快满足不了徐攀攀的需求,泥工活儿干完,他洗干净手和脸,跑到鞋厂门口,在保安警惕的目光下,站成一株鳳尾竹。大批的成品鞋被装运出厂,像超级中学集中送学生去参加高考。小芸最后一个出来,徐攀攀拦住小芸说请她吃饭,小芸有些害羞,匆忙逃走。
徐攀攀夜里睡不着,就跟一块儿出来干活儿的远亲兄长说了。远亲兄长对他说:“光动嘴不行,你得花钱,女孩嘛,你给她买点儿东西,她能不记你的好?”
于是徐攀攀花三百多买了一条粉色连衣裙,埋伏在小芸下班的路上,像个惊喜似的跳出来,把小芸吓了一跳。不过这次小芸开口了:“我不能要,但是心意领了,谢谢你。”
徐攀攀瞬间觉得自己的惊喜像篮球撞在篮板上弹了回来,但失望之余他注意到小芸跟他说话了,拒绝的声音都那么好听,简直能让他耳膜穿孔。远亲兄长听说后,劝徐攀攀去买一束花。那时,桃林镇还没人开花店,徐攀攀凑个工休,跑到县城,买了一大束粉色玫瑰,风尘仆仆捧到小芸面前。
果然,小芸的眼睛从看到那束粉色玫瑰后就没有离开,她甚至不由自主地上前闻了闻,脸上溢满了欣喜。小芸收下鲜花后,徐攀攀小心翼翼地请她吃了顿饭。饭后,徐攀攀轻触小芸的手,没想到自己的手比小芸反应还大,触电一样颤抖。触电以后的徐攀攀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恋爱了,他不知道啥是恋爱,只觉得被一种神奇的力量贯通,远远不是他贫乏的词汇可以形容的。真让远亲兄长说对了,没几天小芸就把那条粉色裙子收下了。
欣喜若狂的徐攀攀每天飞速奔跑在工地和鞋厂之间,像个快递员,接连把高跟凉鞋、口红以及大盒巧克力等一众礼物免签收免运费送达小芸手中。小芸露出“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神秘微笑,她不知道或许也知道,这微笑便是徐攀攀的终极目标。
肖海川出现在鞋厂门口时,徐攀攀正在给徐小芸送新“快递”。肖海川开门见山地说:“小芸是我的女朋友,你别再纠缠她,你要是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徐攀攀愣了一下,看着肖海川,竟有种鞋厂保安的错觉:“小芸是你女朋友?你说胡话吧,小芸跟我谈恋爱,咋会是你女朋友?”
肖海川有些急:“我跟小芸谈了半年了,小芸不是我女朋友还会是你女朋友?”就在鞋厂门前地砖有些松动的人行道上,徐攀攀和肖海川就小芸是谁的女朋友展开了交火。肖海川气急败坏地说:“让小芸自己说她是谁的女朋友!”
徐攀攀思忖片刻,马上回想起小芸收他快递时的欣喜神情,以及那个他付出不少努力才换来的谜之微笑,这一切当然不是虚幻的。所以,对于肖海川的建议,他欣然同意并满怀信心。
达成共识后,两人竟瞬间安静下来,像校门口接孩子的家长,齐刷刷地望向鞋厂大门,等待小芸下工。一直到天黑透,鞋厂的工人像一网鱼被倒了出来,直到最后大门口零零星星的人中,也没见到小芸的影子。徐攀攀提出去找小芸,肖海川不同意,约好第二天下午再来。
第二天下午,两人继续昨天的等待。小芸依然不见身影。肖海川不甘心,也不放心,偷偷拨打了小芸的手机,竟然关机。
第三天,场景依旧。
找不到小芸,徐攀攀和肖海川的大事就解决不了。徐攀攀记不起来是谁先提出“打一架”的,又是怎么从“打一架”上升到“决斗”的,当然,这里的“决斗”可以理解为“只打一架”,一战定乾坤。
大概是肖海川多一些文化,便拿出了一份《决斗书》,大意是:两人自愿“决斗”,使用同样武器,遵守规则,生死各安天命,后果自负。《决斗书》里只字不提“决斗”的原因,肖海川不想把小芸牵扯进来。至于基本上没有见过书面协议的徐攀攀,自然提不出修改意见。肖海川没忘带来一支笔,与徐攀攀分别在《决斗书》的下方签上字。
郑重签字后,两人才发现《决斗书》相当简陋,因为未尽事宜似乎比已尽事宜要多得多,比如,使用什么样的武器,两人经过一番短暂的冷静商议,从钢管降为木棍——武器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只打一架”。在“决斗”的时间选择上,两人似乎都对夜晚抱有浓厚顾虑,好似打架是光合作用,于是定在傍晚时分,也就是和在鞋厂门口等待小芸一样的时间,似乎在追求某种隐喻。能不能报警?废话!后果自负还报什么警。
第二天傍晚来得比平时还快,因为某件不可预知的事情将要发生。桃林镇西北角的一处偏僻土坡上,徐攀攀手拿一根将近一米长、比鸡蛋卷粗点儿的木棍,迎风站立,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像一个行走的武士。徐攀攀刻意早来一会儿,像考生提前熟悉考场,寻求心理上的“占了先机”。他充分利用“考前”时间,对手握木棍的位置和发力方法进行了实验性探索,甚至自己设计了几个动作。不过,他觉得这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力量,他搬砖提泥不缺力量。准备就绪,徐攀攀信心满满,可心里仍抑制不住地突突直跳,毕竟,他从没打过架,何况是“决斗”。
肖海川对待“决斗”似乎比徐攀攀要镇静一些,他准点到达后,甚至想要和徐攀攀握握手,展现一下“决斗者”的良好风范和精神内涵,但被果断拒绝了。徐攀攀指着他身后的两个男生大声喊:“你为啥又带两人!”
肖海川说:“他俩是见证人。”
徐攀攀说:“从来没说过有见证人,你这是耍赖!”
肖海川说:“《决斗书》上没写的多了,没有见证人咱俩输赢谁知道?”
徐攀攀盯着那两人,忽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胁,对肖海川说:“他俩背着手干啥?让他俩把手拿出来!”
肖海川说:“跟你说了,他俩是见证人,人家干啥咱管不着。”说罢,他把手里的木棍抬起来,冲着徐攀攀,示意“决斗”可以开始了。
没人知道徐攀攀内心在极短的时间内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剧烈变化,他在判断自己受到欺骗继而面临生命危险后,毅然决然抢先自救,像一头非洲雄狮,迅猛向强敌冲了上去。徐攀攀的木棍舞动得一点儿也不协调,也全然忘了探索过的握棍发力方法,只是用尽气力朝肖海川击打过去,任凭毫无防备的他发出连续惨叫。
两个见证人瞬间惊呆了,仿佛看见了魔鬼,甚至吓得丢掉了手里的不明器物,直到看见肖海川痛苦倒地才明白过来,连声喊:“住手!别打了!”徐攀攀这才停下来,朝地上的肖海川看了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一扭身,跑了。跑出十几步,他想起手里的木棍,顺手扔了出去。
徐攀攀和肖海川“决斗”的土坡,属于桃林镇派出所副所长兼责任区民警谢晓峰的辖区。
谢晓峰不到三十岁,提副所长才两年,屁股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整天瞄着指导员的位置。前一阵子,谢晓峰的一位表舅在饭局上说认识他们县局的政委,帮这位政委办过一件不小的事。谢晓峰赶忙端起酒杯,先干为敬,向表舅表达了自己想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想法。哪想表舅答应得很痛快:“自家的事,我去跟他说。”
谢晓峰有些意外,忙又给表舅倒满一杯,自己连喝三杯。打那以后,谢晓峰就跟怀了孕似的,满心欢喜,秘而不宣,盼着孩子早点儿生出来。当然,每天来得最靠谱的还是报警电话。
谢晓峰到现场找到了留守的报警男生,了解详细情况后,去医院看了一下肖海川的伤情,给他做询问笔录,告知他可以申请法医鉴定,第二天又电话通知两个见证人到所里。根据肖海川提供的《决斗书》上的签字,谢晓峰在暂住人口系统里找到了徐攀攀和他住的工地,随后往工地跑了一趟,得知徐攀攀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一起来干活儿的另一个许县人也消失了。两周后,肖海川的法医鉴定有了结果,三根肋骨骨折、小拇指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结论为轻伤。谢晓峰跟所长汇报后,按流程给徐攀攀办了刑拘,然后把他挂到追逃网上。
四
第二天早上,“昌河”车重新驶上那条高速,像把来时铺在地上长长的毯子再收回车里。辛力拧开一瓶水,递到徐攀攀手里。徐攀攀略显意外地看了看辛力,接过来一仰脖半瓶下肚。手铐坚硬明亮,强悍地显示着存在,约束着徐攀攀曾经冲动的身体。
辛力坐在后排跟徐攀攀拉家常,问他家里几口人,啥时候出来打工,一个月挣多少钱,又问他家种菜一年能收入多少。徐攀攀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不知道。”
辛力略显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啊,你小毛孩儿咋会知道家里的大事,再说你很早就出来打工了。”徐攀攀不知道咋接话,没吭声。辛力看他很拘束,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么跟你说吧,你把人家的肋骨打断三根,轻伤,知道啥是轻伤吗?轻伤是犯罪,要坐牢,蹲监狱。”
徐攀攀抬头看看辛力,忽然脸色发红,身子轻微哆嗦,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喉头有些发紧地说:“俺俩有……有《决斗书》,写的是后果自负,还签了字,为啥我还要……”
不等他说完,辛力哈哈大笑:“你俩那《决斗书》算啥玩意,根本就没有法律效力,出了事还是法律说了算,明不明白?”
徐攀攀的脸色由红变白,垂下头,默不作声。
辛力掏出手机,拨通县局考评办葛豪的电话,张口想叫“葛哥”,音还没发出去,觉得像叫哥哥,忙改回“豪哥”。
“豪哥忙吗?打扰了,有事想请教你。”辛力客气地说。
“辛力老弟啊,你轻易不打电话,打电话肯定有事,说吧。”
“想问哥一下,咱局里的绩效考评,抓一个网上跨省逃犯是三分,对吧?假如说有个轻伤害的逃犯,走调解的话,能不能得分,得几分?”
葛豪在电话那边停顿片刻:“我咋没听明白啊,抓住网上逃犯通知人家来领人不就得了,轻伤害是可以调解,谁调解?”
“我就是问问,如果走调解,咱这边能得分吗?”辛力小心翼翼,继续往前试探。
葛豪犹豫了一下说:“别管咋调解,逃犯交给人家,有移交手续才能得分。咋了,你准备给逃犯调解?”
辛力忙说:“没有没有,我随便问问。”
“兄弟,多少单位盯着绩效考评啊,01分都争得头破血流,能得的分必须得,没啥说的。”葛豪最后满含深意地说。
辛力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鼹鼠,准备迈开出洞觅食的第一步,前面有多少风险,能不能觅到食物,都是未知数。这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姜晖忍不住扭过脸说:“哥,咱按所长说的,把他带回去就完成任务了,我听你的意思,咋还要调解?”
辛力对姜晖说:“老弟,这孩儿不是孬孩儿,你也知道,他就是因为一个女孩儿一冲动把人打了,咱都年轻过,都干过傻事。分数嘛,我不是问考评办了吗,照样拿三分。”
姜晖认真地说:“咱俩来抓他,把他带回去,多简单的事,现在干啥要节外生枝?”
辛力赔着笑脸说:“我就是试试,能调解当然好,调解不了人家该咋处理他就咋处理他。”
姜晖明显有些不高兴:“那也得先请示所长吧,他不发话,咱敢当家?哥,这可是跨省逃犯,出点儿事咱担不起责任啊!”
辛力忙说:“那是,肯定得跟所长汇报,他同意才行。”
王莹莹正趴在电脑前计算各种分值,此时手机响了,她一看是辛力打来的,忙客气地说:“哥,有事吗?”
辛力说:“我和姜晖出来抓逃犯的事你知道吧,我想让你查一下‘追逃系统,看看给徐攀攀上网的办案单位联系人。”
王莹莹随即打开页面:“哥,是云县桃林镇派出所的谢晓峰。”说完她把谢晓峰的手机号码发给了辛力。
冯坚勇此时开着所里留守的那辆年长面包车在乡上摸排一个盗窃变压器线索,汗珠顺着脑门流下来,滴在衣領上,没等辛力说完,冯坚勇就忍不住了:“就算按你说的,你想救这个孩儿,你以为外省的事你也能弄成?”
辛力说:“我一会儿跟办案人联系,人家同意咱就试试,不同意就算了。”
冯坚勇的汗珠汇聚成细流,像山泉从山体里汩汩而出,他用左手随便擦了擦左脸,右脸舍不得离开手机,几乎是对辛力喊了起来:“你想干啥之前得跟我汇报,不能擅自行动。对了,人一定要安全,看好他。人要是有闪失,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挂了电话,不等姜晖来问,辛力抢先说:“反正三分拿到手里了,所长没有反对,我现在就跟办案人联系。”说罢,他拨通了谢晓峰的手机。
饭局后不久,表舅就给谢晓峰打来电话,说政委答应有机会的话一定帮忙。谢晓峰连声感谢表舅。表舅接着说:“他说你在县局中层副职里算是很年轻的了,不要着急,先做出点儿成绩,调整的时候他也好为你说话。”谢晓峰连声称是,心里高兴得像一串糖葫芦掉在地上,滚来滚去。
手头现在有三个案子,谢晓峰挨个儿捋了捋:其一是徐攀攀轻伤害案,这个已经上网追逃,抓住当然能出点儿彩,可目前没有线索;其二是“利民”超市盗窃案,丢了十条中华烟、四箱酒,已经从监控里锁定了嫌疑人,就剩抓人,去家里几趟都扑了空,天天瞪大眼睛在镇上找这家伙;其三是邻居打架,一男一女,女人撒泼,先揪住男人的衣领,狂骂脏话,男人面子上过不去,忍无可忍,两拳把女人打成熊猫眼。女人申请鉴定,轻微伤,要男人赔钱。谢晓峰告知男人,你不要觉得冤,毕竟你动手把人家打伤了,当然了,那女人也要警告。谢晓峰从中调解了几次,起初女人要十万,抢银行呐,压了几次,降到一万,男人基本同意,通知两人明天到所里,签个协议书,算是了结。
手机响了,外省号码,谢晓峰有些犹豫,还是接了。一听徐攀攀被他们找到了,谢晓峰一阵小欢喜,这是天助自己要成事啊。辛力和谢晓峰各自怀揣心思兴奋而小心地沟通着。这时,姜晖的手机响了,是冯坚勇打来的:“辛力的想法你知道了吧,你把人看好,这是底线。再者,你盯住辛力,看看他准备咋弄,及时跟我报告。”
姜晖连声说好:“他正在跟办案人打电话,一会儿我问问他。”
挂了电话姜晖就来问辛力,辛力早有准备,边嗯嗯边拨打冯坚勇的手机。不等冯坚勇发问,辛力就底气十足地说:“冯所,联系好了,办案人同意调解,你就放心吧。”
“同意调解,咋调解?”
辛力说:“办案人也觉得徐攀攀年纪轻轻,打一次架进去挺可惜,说是帮忙联系受害人,只要受害人同意,就可以调解结案。”冯坚勇还想问,辛力说,“冯所,我的手机没电了,先这样啊……”辛力并没有说谎,一通电话打下来,他的手机电量显示只剩下一条红细线,随时准备关机。
辛力对司机老黄说:“往右靠,前边上长云高速。”
老黄是所里的临时工,让他干啥就干啥,他哦了一声,就准备降速右转。姜晖脱口问:“为啥换高速?”
辛力说:“人家同意调解了,所长也同意,现在就去云县。”
姜晖吓了一跳:“去云县?”
辛力说:“事儿出在云县,不去云县咋调解?”
姜晖愣了一下:“云县离这儿三百公里,咱跑到跑不到还两说吧?”
辛力不接他的话,盯着老黄打方向盘进了匝道,对姜晖说:“老弟,你干的时间比我短一点儿,我今天以哥自居一下,调解这个事我还是有经验的,咱们一起把这个活儿做了。”姜晖若有所思,一脸阴霾。“昌河”车从匝道插入长云高速,渐渐提速,像掉队的学生加快赶上队伍。
姜晖的手机响了,是所长打来的,冯坚勇让他把手机递给辛力。辛力对冯坚勇说:“冯所请放心,我们现在把徐攀攀送到云县,权当这趟是送货上门,省得人家跑许县带人了。到那儿就把徐攀攀交给人家,先把三分得了,再说调解的事,两不耽误。”没等冯坚勇回话,辛力继续说,“我盯着老黄开车,时速不超一百,保证安全到达,无论哪种结果,明天一定返回,不耽误你用车。对了,有情况我随时向你汇报。”
那天上午,许县公安局大李庄派出所的“昌河”车在押解跨省逃犯徐攀攀南下返回途中,忽然掉头,拐入长云高速后驶向东北方向,像陡降高度的飞机,缓缓斜着拉升,画下一个大大的对号。姜晖气得本打算踢他一脚,辛力赶了过来,抬手说:“算了算了,带回去吧。”
五
作为《云港日报》派驻云县的记者,沈茹一个月的发稿任务有二十二篇,对于热线提供的新闻线索自然不想放过,特别是公安政法新闻,读者愿意看,她有兴趣写,也更容易发表。“决斗”发生后,沈茹接到热线电话,跑了趟桃林镇派出所,见到办案民警谢晓峰,不想却吃了闭门羹。谢晓峰说正在调查,啥也不能说。谢晓峰暂时不透露案情,沈茹当然理解,可热线里反映这是两个小青年打架,其中一人还被送进了医院,引起了她的关注,况且她又从县城赶了十几公里到镇上,所以还是想先发一个简短的消息,也好及时回应一下热线。沈茹给县公安局的政委拨通了电话。政委想了想说:“这事你既然说了,那我就跟所长交代一下,不过报道不要影响办案。”
不知不觉“昌河”车在长云高速上开出了两百多公里,终于,前方两公里“云县服务区”的标牌像一条“幸福的黄手帕”在远处挥舞。
辛力舒了一口气说:“好,该加油加油,该解手解手。”
徐攀攀的脸憋得通红,说:“我快憋不住了。”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想解手你就说,有啥不好意思。”辛力叫上姜晖,两人带着徐攀攀下车直奔厕所。
刚出厕所,姜晖正要给徐攀攀重新戴上手铐,辛力突然捂住胃部,哎呦一声,随即蹲坐在地上。姜晖吓了一跳,忙问:“哥,你这是咋回事?”
辛力喘著气说:“没事,老毛病了。”
姜晖忙问:“药在哪儿?我去给你拿。”
只见辛力猛地往左边一指:“快去追徐攀攀,别管我!”
姜晖扭头一看,徐攀攀朝着服务区外已经跑出了十几米,立马撒丫子去追。跑出服务区,徐攀攀上了高速,在紧急停车道上继续往前蹿。姜晖虽然体力不错,但距离还是在不断拉大,姜晖大喊:“徐攀攀,你给我站住,你想死啊!”或许是被姜晖的警告吓住了,徐攀攀慢慢停下来,站那儿不动了。
姜晖跑过来一把拽住他,把他放倒在地,边骂边把他的双臂反剪过来,砸上背铐,箍了个结结实实。姜晖气得本打算踢他一脚,辛力赶了过来,抬手说:“算了算了,带回去吧。”
上了车,姜晖愤愤地说:“都是为了你,我们跑恁远的路来云县,你还跑!”
辛力拿出一瓶水递给姜晖,自己也打开一瓶,喝了小半瓶,觉得胃里好受了些。徐攀攀不说话,也不抬头,背铐打得肯定不轻,他也不喊疼,只是失魂落魄,木呆呆的。
辛力问:“你为啥跑?”
徐攀攀不说话。
姜晖吼道:“问你呢!”
徐攀攀这才慢慢开口:“我想去找小芸,怕以后再见不着她了。”
辛力一听,当即也来了劲儿:“你还真是一根筋!好,我就跟你分析分析小芸,你跟她咋认识的?”
徐攀攀又不说话了。
辛力的脸往下一拉:“问你啥答啥,听见没有?”他的声音没有姜晖的大,语气却很严厉。
徐攀攀吓了一跳,低声说:“打工时认识的。”
辛力说:“具体点儿,在哪儿认识的,谁先跟谁搭的话,咋发展的,发展到啥程度,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听。”
徐攀攀吭吭哧哧地说:“我吃米线时看见小芸,她可好看了,我喜欢她。我请她吃饭,我在鞋厂门口给她送东西……”
辛力问:“没了?你喜欢她对她说了没有?她啥反应?你俩有身体接触没有?”
“我对她说了,她没有说话。我给她送东西,她刚开始不收,后来都收了。我拉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徐攀攀像吃了发霉的食物,一口一口往外吐。
辛力又問:“你从云县跑了她找你没有?”
徐攀攀说:“没有。”
“从头到尾都是你找她,她就没找过你,是吧?”
徐攀攀没吭声。
“我今天就给你上上课。叫我说,小芸就没有喜欢过你,充其量有一点儿被你感动而已。”
徐攀攀小声嘟囔了几声,好似蚊子飞了一个来回。
辛力说:“不服是吧。你知道啥是恋爱?女孩儿不是你低三下四追来的,你越撵着讨好,越没有地位。咋让女孩儿喜欢你?你自己得优秀,吸引女孩儿,人家才会看得上你!”
“那我一辈子搬砖提泥,一点儿都不优秀,是不是就没女孩儿喜欢我了?”徐攀攀若有所思。
辛力拍了拍徐攀攀:“错了。搬砖提泥,踏踏实实靠劳动吃饭,这是你做人之本。然后你善良,有责任感,成熟理智,这就是优秀了。像你那样遇事不冷静,跟人家‘决斗,女孩儿会喜欢你吗?”
徐攀攀又嘟囔:“我再能干活儿,也挣不了多少钱,给女孩儿买不了啥东西……”
辛力有些无奈地说:“好女孩儿不图你的东西,图你的人。用你那笨蛋脑子好好想想。”
快中午十二点了,“云县”两个字终于在路边出现。下了高速,辛力嘱咐姜晖瞅个方便的地方,在车上把午饭吃了。这时,林梅的电话急匆匆打了进来,劈头就问:“今天回来是吧?”
辛力说:“本来今天回,有点儿情况,最快也得明天回。怎么了,有事吗?”
林梅有些急躁地说:“桐桐上午在学校被同学打了,胳膊都破皮了,老师刚给我打了电话。”
辛力心里一紧,忙问:“咋回事?桐桐没事吧?”
林梅生气地说:“咋回事,还是班上那两个调皮鬼,老是欺负桐桐。上次让你去学校吓吓那两个孩子,你说不行,现在又被他俩打了,你总得想个办法吧!”
辛力赶忙辩解:“孩子之间闹别扭,够不上违法,还得由老师和学校批评教育解决。”
林梅提高嗓门说:“那你就看着桐桐一直被他们欺负?”
辛力说:“你别急,总有办法,回去后我就以家长的身份找校长,再去见见那两个孩子的家长,反正不能让桐桐再受欺负,你放心吧。”
六
一进桃林镇派出所就看见公示栏里面,全所十来个民警的大头照微笑着排成上下两行。辛力在上边那行找到了谢晓峰,照片下边标注:副所长。谢晓峰看起来很年轻,没有微笑也谈不上严肃,脸上透出的气质比较复杂,这种难以描述的面相让辛力心里对调解少了几分把握。
敲开办公室的门,谢晓峰正在打电话,辛力只好礼貌地站在门口。谢晓峰看来人不认识,也没让他坐,直到打完电话,才来问他。一听说是辛力,谢晓峰马上堆出笑意,边招呼他坐下边问:“徐攀攀快抓到了吧,是需要我们再提供线索吗?”
辛力笑着说:“已经抓到了。”
谢晓峰喜形于色:“抓到了,太好了!在哪儿抓到的?”
“邯城。”
“感谢你们帮忙啊!我们是去邯城带人,还是去你们许县?”
辛力说:“不用了,我们正好有事来云县,顺便把人带过来了。”
谢晓峰笑着说:“那也太麻烦你们了!”
见氛围不错,辛力试探着说:“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谢晓峰爽快地说:“不客气,你说吧。”
辛力说:“徐攀攀刚满十八岁,因为女孩儿和别人打架,又是第一次犯,你看能不能调解了?”
谢晓峰愣了一下,沉思片刻后对辛力说:“不能,案子都是要走程序的。”见辛力一愣,随即又补充道,“我们领导有要求。”
辛力随口问:“是嘛,哪个领导,所长还是局长?”
谢晓峰不答话。
辛力不甘心地说:“能不能找领导说说,特事特办?”
只见谢晓峰面无表情,看了看桌上的电脑说:“案子都要按规矩来办。”
场面有些尴尬,辛力见谢晓峰态度坚决,只好说:“那好,今天把徐攀攀移交给你们。”
刚出桃林镇派出所,冯坚勇的电话就不由分说地闯了过来。辛力知道他还是不放心,哪想冯坚勇劈头盖脸地说:“朱才盖房的事,你调解的,又闹起来了。”
辛力纳闷儿地问:“解决了啊,两家签了调解协议,基坑我还录了像。”
冯坚勇揶揄道:“签完协议反悔的多了,你喜欢调解你应该清楚。”
辛力听出所长的语气不对劲,问:“到底咋回事?”
冯坚勇反问:“你们到云县没有?你调解的徐攀攀的事咋样了?”
辛力只好说:“我们刚到,调解的事正在跟派出所商量,反正今天把徐攀攀先交给人家,任务就算完成了。”
冯坚勇哼了一声:“跟你明说吧,我最烦调解,我不知道你跟徐攀攀啥关系,实在是为了给你面子,我才同意的,不然我根本不会同意你们去云县。”冯坚勇显然有些激动,用力清了清拥堵的嗓子,“赶快把徐攀攀交给人家,明天就回来,听见没有?”
冯坚勇把话说到这一步,辛力当然明白了,他追问朱才的事,冯坚勇冷冰冰地说:“今天上午的事,指导员值班,你问他吧。”
辛力马上联系指导员,电话那头儿听起来乱糟糟的,指导员说:“朱才家上午盖大门门头,高度超过了贺文良家的门头,贺文良的儿子拎了根大粗棍爬上朱才家门头,打了正干活的泥工师傅,然后把门头上的砖捣掉了。”
辛力问:“没人受伤吧,贺保亮人呢?”
电话那头儿似乎更嘈杂了,指导员大声说:“泥工师傅身上青了几块,人没大事,我去的时候贺保亮已经跑了……”噪音越来越大,指导员似乎在说话,但听不见。
辛力当然知道,农村邻户的门头约定俗成要平齐,面子问题。朱才基坑没占成便宜,这是呕着气要在门头上找回来。贺保亮上次就有气,自己把他强压了下去,这是又来出气了。辛力烦透了,没确认指导员还在不在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挪回宾馆,辛力坐在床上,不想说话。姜晖见他脸色不太好,問他是不是不舒服。辛力说没事。姜晖问:“调解啥时候弄,徐攀攀咋办?”
辛力说:“一会儿下班前把徐攀攀交给人家。”说罢,他中弹一般仰面倒在床上,拉上被子,一翻身,不动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辛力起床看看窗外,徐攀攀的事想不出办法,朱才跟贺文良的事也不愿去想,踱了几步,感觉无聊,便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顺手拿起圆茶几下层的几张报纸,展开看了起来。一篇《两个小青年为“抢”女孩儿“决斗”一人受伤》的报道映入他的眼帘,事发地是云县桃林镇。
看到“桃林镇”三个字,辛力的心跳不由加快,时间地点人物全部对得上,可以确认就是徐攀攀打架的事!辛力觉得自己就像在溶洞深处的暗河里发现一条小船,不知道怎么划,也不知道能不能通向洞外,但他有一种直觉:后边要走的路会和这条小船发生联系。
徐攀攀要去上厕所,姜晖给他打开手铐带他过去。回来后,姜晖开始收拾东西,提醒老黄带上车钥匙。辛力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姜晖见状,问他是不是该出发了。辛力忽然一拍椅子扶手,拿着报纸站起来就往外走,边走边对姜晖说:“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这天下午,沈茹在县城采访中学招考改革,她接到了辛力的电话。辛力称自己是派出所的,他说:“你报道的案子破了,嫌疑人已经抓到,我想把详细情况给你介绍一下。”
沈茹马上就答应了,她当然想把新闻做完,也很想知道小青年打伤人后面临怎样的后果。辛力有些急切地说最好今天见面。沈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在县城有个采访,结束后就去桃林镇。”
把徐攀攀带出宾馆,老黄的车已经停好了。“昌河”车开过工厂区,慢慢向派出所驶去。忽然,辛力的胃疼又来造访,他额头上直冒虚汗,禁不住喊了一声“哎呦”。姜晖眼尖,恰好看见一家药店,忙问辛力买啥药,辛力说买盒止疼片就行。
车刚停稳,姜晖一溜儿小跑奔出去。辛力觉得眼前似乎有个东西一闪,定睛一看,徐攀攀拉开车门也跑了下去。辛力脑袋嗡的一声,挣扎着下车,想喊,声音却小得只有自己能听得见。一瞬间,他绝望了。
徐攀攀跑出几十步,忽然停了下来,扭头看看,竟又自己跑回辛力身边,说:“刚才我看见小芸下班,想见她一面,我没想跑。”
“昌河”车停在两个女孩儿旁边,姜晖下车对一个女孩儿说:“你是小芸吧?我们是派出所的,想跟你说几句话。”
小芸吓了一跳,同伴见状,慌忙跟小芸打了声招呼先走了。小芸忐忑不安地被姜晖领到车门边。
辛力问:“你是小芸吧?”
小芸赶忙点点头。
辛力指着徐攀攀说:“这个人,你认识吧?他叫啥?”
小芸低声说:“认识,他叫徐攀攀。”
徐攀攀听见小芸说出自己的名字,内心马上涌出一股冲上去的冲动。
辛力接着对小芸说:“既然认识,那你就说说你谈恋爱的事。”
小芸的脸涨得红红的:“谈恋爱?我和海川哥谈恋爱的事?”
“你不是在和徐攀攀谈恋爱吗?”辛力看着小芸问。
“没有啊,我没有和徐攀攀谈恋爱。”小芸急忙辩解。
徐攀攀抬头看着小芸,眼神里透着失望:“我给你买连衣裙、高跟鞋,你都忘了?”
小芸一阵尴尬一阵嫌弃,立马抬高了声音:“没有啊,谁收你东西了,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认识罢了。”
“那你喜欢过我吗?”
“没有。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了?”
徐攀攀半天缓不过神,双手一起垂了下去,手铐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辛力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样,想明白没有?”然后又看看小芸,“你还有啥要说的没有?”
小芸摇摇头。辛力示意小芸可以走了。小芸没想到这么简单,愣了一下,一溜儿小跑离开了。
“昌河”车停稳在桃林镇派出所门口,辛力让姜晖去找谢晓峰。过了一会儿,谢晓峰出来了,笑着跟辛力打招呼,让人把徐攀攀带到讯问室,随后把辛力和姜晖请进办公室,把交接手续办了。
随即,谢晓峰对徐攀攀进行了到案后的第一次讯问。辛力没急着走,从头到尾听了听。他注意到,徐攀攀从开始被固定在讯问椅上失去自由时,眼神就流露出害怕,浑身紧张,说话声音轻微发颤,再没有刚才想跑去找小芸时的固执。辛力轻轻叹了口气。
出了讯问室,谢晓峰有些歉意地说:“本来该请你们吃饭,但马上要找县局领导签字,办羁押手续,今天是不行了。你们啥时候走?明天一起吃个饭,玩两天再走吧。”
辛力说:“不用客气,你先忙完再说。”
谢晓峰走后,姜晖问辛力:“调解啥时候弄?没见你们说啊。”
辛力嗯了一声:“明天弄,弄好咱再走。”说罢,他给冯坚勇发了条短信,说徐攀攀已交给云县公安,请他放心。冯坚勇很快回了两个字:收到。
出了派出所准备上车,辛力接到沈茹的电话,听她说已经在来桃林镇的路上了,辛力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六点半,便跟她约晚上八点,宾馆门口见。
七
宾馆旁边的奶茶店里,沈茹拿着采訪本问辛力:“打人的男孩儿是你们抓住的?你们是从许县过来的吗?”
辛力说:“是啊,沈记者。打人的男孩儿叫徐攀攀,老家是许县的,在这儿打工时打伤了人。我们是在公安追逃网上看到的信息,根据线索,跑到邯城抓的他。”
沈茹想了一下问道:“我不懂你们公安内部的规矩,随便问问,抓到徐攀攀后,是不是要由云县这边处理,为什么不是云县公安联系我?”
辛力说:“沈记者,你说得对,桃林镇派出所是办案单位,我们今天已经把徐攀攀交给他们了。至于我联系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帮什么忙?”沈茹有些警惕。
辛力说:“刚才跟你介绍案情时简单提到了,徐攀攀和肖海川因为喜欢同一个女孩儿打架,把肖海川打成轻伤。徐攀攀刚满十八岁,以前没有犯过事,如果因此被判几年刑,一辈子就毁了,所以我想帮帮他。”
沈茹说:“你说的我都能理解,可我能帮什么忙?”
辛力接着说:“桃林镇派出所办案民警叫谢晓峰,我找过他,他不同意调解。”
一听这话,沈茹笑了:“难道要我找谢晓峰,让他答应为这个案子调解?”
“实话跟你说,为给徐攀攀调解,我顶着各方面的压力,一路从邯城赶过来,状况不断,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就这么走了有点儿不甘心。”辛力叹了口气。
沈茹没接辛力的话,她在判断他说的内容的真实性。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样的好人实在难遇。可又转念一想,会不会是他跟徐攀攀有什么关系,或是徐攀攀家人托了他,他没办成,想法儿来找记者了?这种事也不是没见过。
辛力见沈茹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知道我太唐突了,跟沈记者素不相识,却让你来帮这个忙,可能这件事你不怎么信,我确实有点儿过分了,请你不要介意。”
沈茹觉得辛力这么说话不是想要死缠烂打的样子,就这件事本身来说,虽然一个外地警察请她来帮忙太出乎意料太过“跨界”,但徐攀攀的命运还是触动了她——这让她心里一软。
想到这儿,沈茹看着辛力说:“辛警官,我想请你再说一遍,为什么非要调解这个案子?”
辛力一脸诚恳地说:“我想救徐攀攀这个孩子。”
沈茹答应考虑一下给他答复。送走沈茹后,辛力又想起一件事,左思右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做,有备无患。
辛力找出七里岗治保主任的电话号码拨了出去。治保主任听到辛力说徐攀攀把人家打伤了,得赔钱,不赔钱就要去蹲监狱,着实吓了一大跳:“赔多少?”
辛力说:“让他家拿五万块钱,今晚就准备好,说清楚,不赔钱就会判刑,准备好了就给我打电话。”
治保主任说:“好好,我跟徐家不是很熟,我叫上本家一块儿去。”
徐攀攀爹妈听了治保主任和亲戚的话,吓得不轻。徐妈去衣柜里扒存折,两个存折加一块儿三万三,就给徐攀攀大姐打电话,说:“你弟弟出事了,你家条件好,你先拿点儿。”
大姐一听弟弟的事,二话不说要掏钱。治保主任见钱凑齐了,就给辛力打电话。辛力说:“你让他家人带钱来云县,今晚要是没车,就明天一大早过来,越快越好。另外,你把我的手机号给他家人,来之前和我联系。”
徐妈又给徐攀攀二姐打电话:“你弟弟出事了,你大姐出钱,你跟你男人出力,跑一趟云县吧。”
二姐满口答应,买了票就给辛力打电话:“我们坐明天最早一班的车,六点半出发,估计上午十一点到。”
辛力说:“好,知道了,还有一件事要提前跟你说清楚。我是咱乡派出所的,姓辛,你弟弟的事出在云县,现在往调解上努力,成不成还不好说,但是咱们得把该做的都做了,不留遗憾,你明白吗?”
二姐说:“明白明白,你让俺咋办俺就咋办,俺全家都得感谢你。”
回县城的车上,沈茹脑子里反复捋这件事:一、徐攀攀轻伤害案件前期自己采访过,这个叫辛力的外地警察跟谢晓峰介绍的一致,与事实相符。二、轻伤害案件可以调解结案,参与其中不会犯错,不至于办蠢事。三、尽管辛力的动机仍不明确,但结果确实是救徐攀攀,并且凭直觉,这个人像是真诚的。四、自己见过太多青少年违法犯罪,无不是放纵、犯错、惩罚、悔恨和挽救的过程,而如果挽救发生在惩罚之前,或者说挽救对当事人起到深刻的教育帮助作用,那自己兼任的青少年违法犯罪特邀帮教员才是名副其实了。五、案子如果调解成功,可以做一期深度报道,对青少年如何正确谈恋爱、如何理性解决生活中的矛盾,以案说理,以案释法,可以起到警示教育意义。
辛力躺在床上睡不着,白天发生的事像从显影液里捞出来的胶片,一帧一帧仔细回看,一直到沈茹这里,胶片还没有显影。沈茹没有给消息,也没说啥时候给消息……越想事儿人越精神,后来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辛力迷迷糊糊中看见了三弟,他被人从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赶出来,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搬砖,汗水湿透了衣服,想喝水却没有,这时三弟忽然脚下一软,晕倒在地,哪想地面上都是沙土,漏斗一样慢慢塌陷,三弟一会儿便被埋了进去。
八
一大早,沈茹给辛力打来电话,约上午十点在桃林镇派出所见面。
沈茹的电话简直是一道闪电,把辛力心头紧锁的乌云从中心部位一下子就劈开了。辛力让老黄在宾馆休息,然后试探着问姜晖要不要跟着再去趟派出所。姜晖说:“都知道哥很会调解,这是多好的机会,我跟哥学学去。”
桃林镇派出所就像一个收纳箱,把辖区的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统统收进来,归置摆放整齐,立个规矩,以后不准再出乱子。谢晓峰正在“收纳”,办公室门被敲响,随之进来三个人。
谢晓峰愣了一下,这三个人怎么会一起来了?
辛力笑着对谢晓峰说:“不好意思了,又来打扰你。”
谢晓峰问:“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这是我们《云港日报》的沈站长啊。”
辛力没有解释。
沈茹说:“谢所长,上次采访完两个小青年打架的案子,报纸发了一篇报道,现在听说案子破了,想请您介绍后续情况。”
谢晓峰脸上舒展了一下:“好的,沈站長,我昨天刚讯问完嫌疑人,情况跟你介绍一下。”
沈茹和辛力都注意到,谢晓峰叙述时,绝大部分篇幅是说自己在案发后做了大量调查工作,询问受害人,及时取证,锁定嫌疑人,上网追逃,嫌疑人落网后立即进行讯问,其对打伤受害人的事实供认不讳。至于徐攀攀是怎么落网的,他一句话带过。
收起采访本,沈茹对谢晓峰说:“上次通过政委来采访,就感觉谢所长年轻有为,果然是破案的行家里手。”
谢晓峰听到她提政委,心里咯噔一下,明知故问道:“哪个政委?”
沈茹说:“你们县公安局的赵政委啊,还能有哪个政委?”
谢晓峰忙问:“沈站长跟赵政委熟啊?”
沈茹多年的记者不是白当的,她能从采访对象的细微变化里准确捕捉其兴趣点,有的放矢,最终达到她的采访目的。
“当然熟了,驻站几年,跟赵政委打交道最多,他抓宣传,给我提供素材,我发稿子,树立公安良好形象,双赢嘛!”沈茹看着谢晓峰说。
谢晓峰哦哦两声,忙给沈茹倒水,边倒边自嘲道自己连水都忘了倒,倒完停了一下,又给辛力和姜晖倒了两杯水。
沈茹喝了一口水,对谢晓峰说:“我有件事儿想麻烦您。”
谢晓峰笑笑:“沈站长请尽管说。”
沈茹说:“最近报社在做一个青少年违法犯罪的选题,走的是深度报道,需要一些调研、案例、思考……徐攀攀这个案子,两个小青年因为一个姑娘,头脑不冷静,把人打伤,而且刚刚破案,时效性很强,很适合做成典型案例啊。”
谢晓峰说:“没问题啊!”
沈茹继续道:“我呢,去年被赵政委聘为县局青少年违法犯罪特邀帮教员,跟戒毒所的女孩儿结过对子,也帮助违法男孩儿悔过自新,找到新工作……”
谢晓峰忍不住插话:“沈站长真是……德才兼备啊,您做了很多我们民警应该做的工作,我得向您致敬啊。”
沈茹笑道:“您过奖了!谢所长,我觉得徐攀攀也是帮教的好对象,本来是个打工青年,靠力气吃饭,还没站稳脚跟,却一冲动把人打伤了,转眼就要去坐牢,人生瞬间颠覆了,真叫人感叹唏嘘。我这个特邀帮教员想和谢所长一起,挽救徐攀攀,当然了,报道里主要是突出谢所长的教育引导……深度报道影响很大,到时候我也会跟赵政委汇报,这不也是双赢嘛!”
沈茹的一番话连辛力也听得入神,谢晓峰放下水杯问辛力:“你跟沈站长啥关系啊?能让沈站长替你说话。”
辛力愣了一下,马上笑着说:“熟人,熟人。”
谢晓峰嘿嘿一笑,又问:“那你跟徐攀攀啥关系?别跟我说你这是公事。”
辛力忽然想起冯坚勇那句“我不知道你跟徐攀攀啥关系”,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思路,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嘛,主要是想帮他一把。”
沈茹拿起杯子,边喝水边抬头看了辛力一眼。
谢晓峰说:“就是你的关系吧,这么远把人送过来,费这么大劲。”
辛力只好呵呵笑。
谢晓峰接着说:“立了案的跨省逃犯,撤案调解,我可是为你担了大风险。”
辛力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说:“谢所长这是救人一命啊,徐攀攀一辈子也还不上你这个天大的人情。”
上午十一点,徐攀攀二姐给辛力打来电话说快到桃林镇了,问去哪儿找他。辛力说:“把钱取出来,到桃林镇派出所找我。”
出了谢晓峰办公室门,沈茹说有事要回去。辛力说:“沈记者帮了大忙,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
沈茹说:“我们不都是在挽救徐攀攀的人生吗?但愿调解顺利,咱的努力没有白费。”
辛力点点头说:“调解好了我给你回信,也让你放心。”他留沈茹吃饭,沈茹推辞了,说现在就得往县城赶。
谢晓峰把肖海川的手机号给了辛力,说他今天值班,没时间主持调解,让辛力叫受害人来所里,只要谈好了,他就给他们签协议。
二姐二姐夫午饭点才匆匆忙忙赶到派出所。见到辛力,二姐急得抹眼泪,问攀攀呢?辛力说:“昨晚把他送到看守所了。”
二姐一听就蒙了,腿一软跪了下去,哭着说:“求你救救俺弟……”
辛力赶紧把她拉起来,说:“送进去是规定,谁也没办法,咋说攀攀也是犯了错,在里头待几天对他是个教训,以后再不敢犯。不过你别急,下午跟受害人肖海川谈赔偿,这边如果调解好了,人很快就会出来。”
二姐抹着眼泪,点点头。
下午一点多,接警室的辅警跑过来跟谢晓峰报告,县城一小区里发现传销团伙,县局调周边派出所警力增援,让马上出发。谢晓峰招呼一声,随即带人往县城赶。
下午两点半,肖海川准时来到桃林镇派出所。辛力让徐攀攀二姐二姐夫等一下,他和姜晖先跟肖海川聊聊。辛力把肖海川请进调解室,边给他倒水边关心地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肖海川说:“还是疼,大夫交代不让活动,在家静养。”
辛力说:“哦,那今天把你叫过来对不住了。是这样啊,根据法律,轻伤可以依法处理,也可以调解。”
肖海川说:“嗯,上次那位警察跟我说了。我不打算调解。”
九
听了肖海川最后这句话,辛力觉得自己这场从邯城出发的马拉松,忽然少了冲刺的力气。
这时候手机响了,辛力一看是李庄村村主任打来的,他急匆匆地说:“辛力老弟,朱才家老三快晌午头回来了,到家没多大会儿就拿着把菜刀,堵住贺文良家的门,嗷嗷着出来一个砍一个。”
辛力忙问:“给所里打电话了吗?”
村主任说:“打了,打完后又赶紧给你打。”
辛力问:“你现在在朱才家吗?”
村主任说:“我在呢。”
辛力说:“好,你把电话给朱刚强,就说我找他。”
手机里一阵杂音,随后传来一个喘着粗气的男声:“谁?啥事!”
辛力说:“我是派出所的辛力,你快把刀放下,别干傻事,有屈有冤跟我说。”
朱刚强狠狠地说:“不跟你说,谁说也没用!”
辛力加重语气:“把刀放下!回头派出所把你关里头吃官司,你哭都来不及。”
“辛所长,朱刚强是我表弟,他听我的,我来和他说。”辛力扭头一看,是徐攀攀的二姐夫。二姐夫示意把手机给他,眼神里满是自信。
“刚强,我是恁哥,你听好了,不管啥事,不能动刀,把刀收起来,赶紧回家!”二姐夫呵斥道。手机里没有动静,二姐夫继续说,“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哥,认恁哥就听话,听见没有!”
两人说了一会儿,二姐夫把手机递给辛力,说:“没事了。”
辛力问村主任:“咋样,朱刚强回去没有?”
村主任说:“回他家了。”
辛力挂了电话对二姐夫说:“没想到你能镇住他,真是帮大忙了。”
二姐夫连忙说:“哪里话,辛所长你在帮俺家的大忙……刚强是俺二姨家的,从小跟我玩,小时候游泳差点儿淹死,是我把他从河里拉上来的。前两年他又跟我在外头拉砖,他就听我的,这货脾气太孬,你该咋弄就咋弄,好好教训教训他。”
辛力说:“赶巧了,回去处理这事时说不定还得找你。”
二姐夫说:“辛警官你尽管说,叫咱干啥咱就干啥。”
辛力说:“好好,来,留个手机号。”
二姐夫说:“我叫张建强,也是许县一中的。”
辛力笑着说:“校友啊。”
张建强说:“我比你低两届,在学校就知道你,你学习好,那年高考你是全校前几名,羡慕啊……刚才我就认出你了,没敢说话。”
辛力说:“好啥,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不也是天天瞎忙活嘛。”
回到调解室,辛力快速理了理思路,问肖海川:“能说说你为啥不愿意调解吗?”
肖海川说:“没啥,就是生气。我跟小芸谈恋爱,徐攀攀横插一杠,还把我打成这样,我为什么要原谅他?”
辛力漫不经心地说:“据我所知,你和徐攀攀打架时,你还带了两个人过去,而且那两人手里也带了家伙……”
肖海川马上说:“哦,他俩是见证人。”
辛力哈哈一笑:“你这话跟徐攀攀说他都不相信,在派出所里还敢这么说?”
肖海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辛力拍拍他的肩说:“年轻人,情窦初开,人之常情,谁都经历过,所以说,喜欢一个人没有错,错在产生矛盾后的处理方式。”辛力给肖海川的杯子里添上水,“你俩竟然用所谓的‘决斗解决问题,疯了吧,不要命了?爹妈也都不要了?我这话可不是光对你说,徐攀攀我已经教育过他了。”
肖海川低着头,嗯嗯了几声。
“你说你们打架解决问题对不对?”
“不对。”
“假如那天你们‘决斗时被打伤的是徐攀攀,他不同意调解的话,现在要去坐牢的就是你和你那两个朋友。仔细想想,可怕吧?”
肖海川说:“是有些后怕。”
“所以说,打架嘛,打起来就控制不住,有一定的偶然性。这一点你能想通吗?”
肖海川点点头。
辛力话锋一转:“别以为我是警察,就想着我希望多送进去几个人,从我个人和派出所的角度,都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人去坐牢。徐攀攀十八岁,你年龄也不大,你们的人生都刚刚开始,因为一时冲动全给毁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肖海川说:“我不是不通情理,特别是你这么一说,我能明白过来,可一想到自己挨打住院受罪,心里还是憋屈。”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该让自己冷静想想了。你如果一直惦記自己受伤害这件事,那你永远都在受伤害。”
肖海川叹了口气,若有所思。
辛力接着说:“你如果原谅他,等于给他的人生一次重新开启的机会,他会对你感激不尽。宽容比仇恨更重要,宽容不仅成全了别人,也在成就你自己。你好好想想,等会儿咱们再聊。”辛力叫上姜晖,一起走出了调解室。
等在外边的徐攀攀的二姐徐玲娣见两人一起出来,忍不住问:“辛警官,谈得咋样了?”
辛力说:“给他点儿时间,一会儿进去,你们家属再使点儿劲。咱许县轻伤案件赔偿一般两万左右,云县这边比咱县富裕,大概四万吧,你们心里有个数。”
徐玲娣一进调解室就抹眼泪,说:“俺弟弟把你打伤了,真是对不住,姐给你赔礼道歉。俺家就攀攀一个男孩儿,顶梁柱,爹妈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还有俺奶奶,八十了,都为他活,他要是倒了,俺家就塌了。”说罢,她拉着肖海川的胳膊,眼泪刷刷往下流。肖海川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张建强劝住她,掏出一根烟给肖海川递过去,替他点上。
肖海川深吸了一口:“人心都是肉长的,都说到这一步了,我提一个要求,如果能做到,我就同意调解。”
徐玲娣赶忙说:“大兄弟,你说吧,只要俺能办到,一定答应你。”
“徐攀攀永远不能再找小芸,永远不能来桃林镇。”肖海川一字一句地说。
徐玲娣不知道小芸是谁,一时没弄明白肖海川啥意思。
姜晖开口了:“这个你就放心吧,昨天带徐攀攀过来的时候,恰好在镇上碰见了小芸,小芸亲口拒绝了徐攀攀,徐攀攀已经彻底死心了。而且路上我们一直教育他,他也想明白了,不会再有任何想法了。”
徐玲娣马上补充:“家里不会再让他来这儿了,回去后让他跟着俺表哥去别的地方干。”
徐玲娣两口子跟肖海川算了算医疗费、误工费,商量到了五万。徐玲娣说:“大兄弟,来的时候连夜凑钱,一共凑了五万,吃喝路费都从这里花,还得回去,给俺留五千吧。”
辛力趁机插话:“他二姐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看就给她留个路费吧,四万五,一会儿等谢警官过来,签个协议就算走完程序了。”
辛力话刚落地,姜晖站在门口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出来。姜晖说:“刚才所长来电话,说晚上派出所全体行动,我们必须赶回去参加,人和车都要参战,还说这是命令。”
“所长问咱们走到哪儿没有?”辛力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了。
姜晖说:“问了,我说正在高速上赶路。”
辛力笑了笑,拍了拍姜晖的肩膀:“谢谢老弟。”
听说辛力他们要走,徐玲娣两口子赶紧从调解室出来。徐玲娣说:“辛警官可是俺家的大恩人啊,都不知道咋谢你了……”
辛力说:“谢啥,我干的就是这个,恁家以后把攀攀管好就行了。”辛力嘱咐徐玲娣两口子就住在桃林镇,跟谢警官配合好,签了协议攀攀很快就会出来,然后又给她留了沈茹的电话号码,说,“这是当地报社记者,帮了咱的大忙,攀攀出来后跟她说一声,她如果采访攀攀做报道啥的,一定要按着人家的意思办。”
徐玲娣用力点点头。
“昌河”车奔行在长云高速的另一侧,像一个下午放学的学生,赶着回家,生怕回去晚了挨家长骂。卸掉“跨省追逃”的担子,它似乎少了许多心事,一路猛跑。
刚一出发,辛力就给谢晓峰打电话,把调解的情况跟他交代清楚,请他腾出手给双方签个协议,同时真诚地邀请他去许县玩,带上家人,一定好吃好喝好招待。谢晓峰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辛力又跟沈茹告别,告诉她肖海川同意调解了,夸她跟谢晓峰的谈话步步为营,巧妙地达到目的,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
沈茹说:“不用夸我,决定了帮你我就会尽全力,看得出来,你也是这种性格。调解谈成了,徐攀攀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启,大家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不过最后我想问一句,徐攀攀是不是你的关系?”
辛力笑着说:“你觉得呢?”
沈茹也笑著说:“你能经得起我这一问,我就明白了。”
挂了电话,辛力扭头问姜晖:“你觉得我跟徐攀攀有关系吗?”
姜晖说:“哥调解这件事,这种毅力,从头到尾,我都在见证,打心里佩服。至于徐攀攀是不是你的关系,咱那一片五里三乡的,都认识,好打听,不过也没有必要打听。”
西边天际的火烧云给“昌河”车披上一层煤灰样的薄纱——天慢慢黑了。
老黄打开车灯,路两侧的反光块哗地被点亮一长串,像一条亮闪闪的蜈蚣风筝,两束车灯在无边的暗夜里掘出两条光的隧道,一直到许县大李庄派出所才熄灭。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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