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检察官决定不予起诉,我本人与律师协商的结果是不上诉。这样,一审罚金五万日元的判决就确定下来。
这天晚上,我回到书房一边看判决书,一边想妻子圆子。我还没有圆子已经不在人世的真实感。也许是案发后我立马被叫到警署,随即被捕,一直被拘禁的缘故吧。
圆子不在了,我努力思考以后该怎么办。我的脑海里回荡起法官宣读判决书时,那句“判处被告罚金五万日元”的声音。杀一个人,五万日元……我感觉自己无法在书房里坐下去了。
忽然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我迅速把判决书藏入抽屉里。脚步声止于书房门前,屏风开处,我抬头看去,瞬间愣住。我以为是圆子站在那里。
“啊!”我倒吸一口气,无意间大喊一声。
“怎么了,把我当成姐姐了吧?”
是圆子的妹妹,桂子。她穿着圆子生前在家里常穿的绿色连衣裙。本来姐妹俩的容貌和身材就很相似,现在连服装都换成一样的,我便直接认错了。
“你吓我一跳,故意的吗?”
“对不起,我就是想看一下姐夫的反应。这是我的职业需要呢。”
桂子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也写小说,但被刊登的只有一次征文比赛中获选的一篇而已,好像评价还不错。她所说的“职业需要”可能就是今后要写小说的意思吧。
“你有事吗?”我有意冷冷地说。现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和桂子,我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我来给你送茶。”桂子撅起嘴说,“姐姐在的时候,我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听她这么说,我才注意到桂子手里拿着茶具。
“对不起,谢谢。”
可是桂子斟好茶,卻不离去,默默地看着我。
“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吧?”
圆子既已离世,桂子就不好继续和我一起生活了。我想,她要商量这件事吧。
“是的,我想把这次的事写成小说,所以有许多问题想问你……”
“写小说?可别说这种傻话了。把亲人的死写到小说里……对此我无可奉告。”我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客气。
“就算姐夫不说,我也有权过问。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首先,是你欠我的。”
“欠你的?”
“是的,你记得在法庭上我是怎么作证的吧?我说:‘姐夫非常爱我的姐姐,连我这个做妻妹的都非常羡慕。如果我不这么说,而是实话实说的话,恐怕就不是罚金五万日元了吧。”
桂子向上捋一下头发,挑衅般摇动一下头,盯着我端向唇边的茶杯。我不由得感到莫名的不安,又把茶杯放回原处。
“你什么都不清楚,就不要乱说好不好。罚金五万是过失致死情节的法定最高判决,不能再比这个重了。”
“这些我当然知道。”桂子强调说,“但是那是杀人,而不是过失致死。”
“你不许胡说,杀人就是故意杀人罪,我并没有杀人动机。”
已经感觉到嘴唇有些僵硬,我加强了语气。
二
是否有杀人动机是此案的焦点。至少,检察官和警察是这么认为的。对我进行调查时,所有人都将这一点作为重中之重。
“你之前是否设想过夫人某一天死后的情形?”和我年纪相仿的检察官问道。
“严格来算,也不能说没有吧。”我回视着对方的眼睛回答。
“哦?那是什么时候?是最近吗?”
“不,我说不好具体是什么时候,首先,有这种想法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世上的丈夫全都……就不说远的,检察官先生,我认为你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可没有。”检察官表情认真,他的调查方式好像就是要在闲聊中抓到什么,“现在对话的情况都留有记录,根据情况都可以成为证据,你不会介意吧?”
“作为证据?”
“是的,就是说你作为被告,这些可以成为判断你性格、酌情量刑的证据。”
“是吗?但是,检察官先生,你就一次也没有设想过夫人的死吗?那是你想象力过于匮乏吧。例如,朋友的妻子死了,你去参加葬礼,回家的路上就一点儿也没思索过自己的妻子某一天去世的情况吗?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吗?”
“你可真是冷酷无情的人,竟然有这样非人的想法……”
“请稍等。”我打断检察官的话,“你在说什么‘非人,我认为正是有这种想法才是人的所为,这样想根本不是希望自己的妻子死去。万一自己的妻子死了怎么办?非常自然地就会有这样的想法出现,相反,世上的女人们也会想,自己的丈夫死了怎么办。不仅是成年人,小学生读了悲惨的故事,也会想到假如父母死了,自己忽然成了孤儿该怎么办。”
这时的我变得有点儿唠叨,因为我对检察官的言论有一种类似憎恶的情绪。
“你说的不无道理。”检察官笑道,是那种怎么理解都模棱两可的笑,“那么我再问你,你一直对夫人的死做了多种想象,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你说的是结果?”
“不,应该说是结论,即对如果夫人死了的假想命题,你最后得出的结论。具体来说,你认为夫人死了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从来没想过什么好不好的问题。我想象的只不过是冷冰冰的现实:妻子先走一步,孤零零剩下我一个,我将怎么生活下去;如果妻子现在死了,她的一生算不算幸福等等。把这些弄清楚了,就不会因周围的人死去而生出恐惧。人死了,是得还是失?我才不打这种小算盘呢。”
“是这么一回事。那我换一个角度问,现实的情况是,现在你失去了妻子,你怎么认为,夫人二十九岁的人生是幸福还是不幸?”
这样的提问让我难以回答。在孤独的房间里我凝视着墙壁的斑点,无数次向自己发问过。
“最终,”我缓缓地说,“我想,幸存的人没有下这个结论的权利。我什么都不能回答……”
三
我走出书房,就是下楼梯的地方,妻子正在上楼,她还没有来得及站直身体,就一下子与我正面相撞,从楼梯上跌落而死。是颈骨骨折。
虽说只是在一所私立大学任教,但有着教授的头衔、经常在杂志上发表论文的我竟然失手杀死妻子,媒体对此大肆渲染。
我对调查取证的人说这纯属过失。我天生马虎大意,刚巧那时又没戴眼镜。不戴眼镜的我连一米远的东西都看不清。
于是,警察和检察官提出了为什么不戴眼镜的问题。
“问我为什么,这我很难回答……”我起初言语含糊。
“你在走出书房之前一直在看书,为什么把眼镜……”
“我不太清楚。只是,我能想象出来,是不是这回事。”
“想象?那可是你自己的行為呀。把它说成想象,太不负责了吧?”
“这么说有些不合适。事件发生后,我的脑子全乱了,随着时间推移才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仍然不相信这全都是事实。或者说,我感觉以后经过深思熟虑或许能说得更加清楚。人本来就是……”
“算了,打住,别说了。”一名负责案件调查的年轻警察及时制止了我的废话,“那就先讲一下你对当时情况的想象是怎么回事吧。”
“在读书的时候我就有时常摘下眼镜擦镜片的习惯。这不是因为镜片脏了,而是深入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摘下眼镜,眼前的现实就变得朦胧起来,特别适合进行抽象思考。可能是我摘下眼镜后没有再戴上就离开书房,然后和妻子迎头相撞了——我想恐怕就是这样。”
“你确定你说的百分百是事实吗?”年轻警察用铅笔的尾部敲击着桌面,皱起眉头。
“我不能断定完全没有偏差,但事实就是如此。让我说绝对丝毫不差,有点儿强迫的意味。我自己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摘的眼镜了。”
年轻警察没有说话,摇着头,一脸狐疑。
“对不起。”我说,“你的鞋带开了。你记得是什么时候开的吗?”
“嗯?”他听了我的话去看自己的鞋。
“说不清楚吧?可是一旦有什么急事,就会散着鞋带跑开。之后谁问你为什么不系好鞋带再跑,你会怎么回答?这个例子可能不那么贴切,但我想说的意思你们能明白了吧?人对自己一系列的行动,是不可能百无一漏地完全记住的。”
同样的问答在其他警察和检察官之间反复进行着,他们似乎都认为,证明我故意杀人的关键就在这里。我对他们任何人都回以同样的答复。
是否有杀人动机,纯粹与人的内心相关,企图证明这一点是不可能的。我如此想。
第一,那时我根本不想杀死妻子。
“我没有杀人动机。”我对妻妹桂子如此说。这绝对不是说谎。
四
“姐夫,”桂子并不直视我,而像是把目光聚焦在我没有喝就放回茶盘里的茶杯上,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这是一般的说法。判断是否是故意杀人是有一定标准的,其中包括要看是否有杀人动机,是否实施了某种行为……”
“某种行为?”
“是的,不是曾经在某地发生了一起汽车杀人案吗?开始都以为那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呢,但后来发现车牌号被人事前用泥巴涂抹了,驾驶员进行了变装,警察才判明原来这是一起早有预谋的故意杀人案。”
“有道理,过失致死都是突然发生的,所以像计划犯罪那样,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哪怕再少,只要在现场找到做过手脚的痕迹,就会令人怀疑这并不是过失杀人……”
在妻子滚落下楼梯之后,我没有动过任何手脚。回到书房一戴上眼镜就跑下楼梯,我看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妻子,吓得呼吸都停顿了。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时候,我的手都在颤抖。
所以,做手脚那样的事情,我想都没想过。
“那么,”桂子继续说,“从这样的观点分析姐夫的行为,你动手脚的地方还不少呢,所以,我……”
“你在说什么?我不会做什么手脚的,正因为这样法院才只判处缴纳罚金的。”
“你说错了,正因为你做了手脚才被判处只缴纳罚金的!”桂子突然站起来,拿起我桌子上的香烟衔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好吧,你讲给我听,看我都做了什么手脚,反正都是未来作家的妄想……”
“首先,我感觉很奇怪的是,这里面的偶然太多。姐姐上楼梯,刚上到最后一层台阶就和从书房出来的姐夫撞上,这也太凑巧了吧。不管是谁,稍晚一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确实如此,但悲剧不就是在不确定的地方与这样的偶然紧密相连的吗?这次的事件,我切身感受到这一点。”
“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偶然。那时姐夫并没有戴着眼镜……如果那时也像往常一样戴着眼镜的话,也许就不会撞到刚上楼来的姐姐了。”
“是的,连检察官都是这么说的。他的说法是,戴眼镜既是为了自己方便,同时也是为了不给别人带来麻烦。不戴眼镜来回行走的行为,可视为对作为社会一员的注意义务的漠视。”
我确信,只要我当时再小心一点儿,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圆子也不会死。
五
“就是这儿。”桂子调整一下坐姿,让膝盖从短裙里露出,具有一种雕塑般的美感,我连忙移开目光,“近视眼的姐夫却没有戴眼镜。大家一定都被这个事实蒙蔽了。因为没戴眼镜,所以撞人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这种不幸的事,在人类世界里五花八门,警察、检察官和法官也都这样认为。这也正是姐夫你的目的所在,我有这样的感觉,没错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虽然这么说,却感觉口干舌燥。
“那我就从检察官的论述说起,姐夫是想杀死姐姐的。但是,聪明的姐夫清楚,在现实社会里杀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姐夫不想做那种傻瓜才会做的事,所以想了一个万全之策。与其杀了人却说没杀人,不如一口承认是自己杀了人但没有杀人的意图,即伪装成过失致死的样子。按照日本刑法规定,杀人与过失杀人的差别极大,前者最高可判死刑;而后者不论过失有多么严重,最多判处罚金五万日元。所以,这是一个伪装成过失致死的故意杀人案。”
桂子一口气说完了。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兴奋或激动。
“警察里面也有人持这样的想法,他们就此进行了相当缠人的讯问。可你竟然与警察有相似的想法,这让我感觉有点儿冷酷无情。你刚才的这番推理确实很有意思,但这是连调查取证的专家都不能证明的事情。我想,不管在哪儿,你都不应该轻率地讲这样的话。”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不过,警察也许仅仅是怀疑,我却是深信不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只有我知道姐夫杀害姐姐的动机……”
“不要胡说!”我真的生气了。到这种地步,桂子简直像走火入魔了一样。我全然没有杀圆子的动机,这一点,我本人最清楚。
当然,据律师所言,最初他也有所怀疑。但他研究了我所有的经济情况,什么遗产、保险及其他,最后发现我不会因圆子的死获得任何经济上的利益。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死,我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结婚后我把所有钱都给了圆子,也没有因为和妻妹一起生活感觉厌烦。再也没有像她那样贤惠的妻子了,我一直这样认为。
她从不对我的工作说三道四,也没有逼迫我尽快成为名校的教授。如果有学生到访,她总是恰到好处地热情招待。今后哪怕再婚,我想也不会找到比圆子更好的妻子了。
“姐夫,我绝对不是随便说这些话的,你确实有杀人动机。不过,我并不想告诉警察。”桂子还在这一点上纠缠不休。
“我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但请你想一想,圆子的死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损失,由于我的不小心,才有现在这样的悔恨。我这个样子……”
“卑鄙!”桂子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刚才的冷静已经荡然无存。她将膝盖向我凑近,仰视着我,“姐夫,这样一来你反而成了一个大好人。告诉你,反正过了姐姐的一周忌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索性请你老实坦白吧。”
我想,也许这也是一种演技吧。桂子此刻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眼里满是泪水。
“一周忌结束?”我不知道桂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鹦鹉学舌般小声回问。
“是的,过了一周忌,姐夫还会再婚吧。你要娶的人是坪井繁子,没错吧?”桂子脸上的肌肉似乎痉挛了一下,眼睛里闪着奇妙的光——不,也许应该称为阴影。
“到底还是知道了……”我长吁一口气,随后说,“繁子说有个陌生人在跟踪她,原来是你。繁子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装扮和你的一样,我也想过,那人或许就是你。”
我想起那天有人打来电话,准确地说是下午三点左右,研究所里我办公室的电话响了,交换台的值班员告诉我是外线,给我转接了过来。
“哎呀,老师!”仅仅几个字我就知道对方是繁子,“今天上午,我打了三次电话,因为你在讲课,一直都没人接电话……”
“嗯?什么事,急吗?”
我告诉过她,不要往研究所打电话。但是听到她焦急的声音,就不忍心呵斥她了。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繁子好像没有在公司,而是在哪个公用电话亭打来的,听筒里时而传来公交车的喇叭声。
也就是说,这是个她不愿意让公司的同事们知道的电话。不是怀孕了吧,我不安起来。
“嗯,什么事?”
“我想一定是你的妻子雇傭侦探了吧。”
“不会的,不会。有什么异常的事吗?”
“有,昨天老师回去的时候,我从窗户目送你,发现一个女人躲在电线杆后面。我以为是你的妻子,慌忙关了窗户,从留下的窗缝中看见她朝我的公寓走来……”
“她来找你见面了?”我在那时还以为,这个莫名出现的女人与我们不会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找我,而是到公寓管理员那里,打听了我的姓名和工作地点。”
“那女人看起来多大年纪?”
“二十五六岁,个子不矮……”
“好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面谈吧。”
黄昏的时候,我们在繁子公司附近的咖啡店碰面。我从繁子那里询问了可疑女人的着装。也许,女性对同性的服装远比异性敏感得多吧,繁子的介绍极为详细。也是,她毕业于服装设计学校,有着绘画素养。她从手包里拿出公司的办公稿纸,给我画出一幅图。
看到那幅图时,我叫出声来。因为这与妻妹的服装相似极了,手包、鞋子,简直与桂子的别无两样。
“如果是私人侦探的话,如何是好?”最后,繁子不安地说。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我俩的关系一旦暴露就很麻烦,她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
“暂时先观察一下再说。”我回答道。
回家后我立即问桂子:“现在公司忙吗?”
“也不算忙,所以,我在为写下一篇小说搞调查。”桂子露出热情的微笑。
“搞调查?”
“是的,我这个人缺乏想象力,如果不进行实际调查……”
我没有再多问,以免节外生枝。
我误杀妻子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个夜晚。
六
“怎么样?”桂子看我有点儿动摇,像胜利者一般说道,“姐夫,你有杀人动机。”
“为什么这么说?”
“有妻子,却另有情人。就这一点,难道还不够?我认为,这是丈夫杀妻的典型案例,虽然有点儿平常……”
“你胡说……”我笑不出来了。
确实,我瞒着圆子每月与繁子约会几次,有时去酒店开房,有时去她的公寓。她是我一个在上学时遇到交通事故离世的学生的姐姐。她带弟弟来到东京,姐弟俩相依为命。我用尽各种方式劝慰这个失去生活动力的姐姐重新振作起来,一来二去我就对她动心了……而她也接纳了我。
对我来说,这是步入中年后的爱恋。和繁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最强有力的生命在燃烧。
但是我没有觉得圆子讨厌,也从来没想过与她离婚,更不会为了繁子杀害圆子。
“那么姐夫,你是说就算再婚,也不会跟坪井繁子结合吗?”桂子抓住不放地问。不知为何,她的脸绯红起来,眼神也飘忽不定。
“我还不能明确断言,也不一定。”我想了一下说。在拘禁中得出的结论近乎如此。第一,做一个学者的妻子,我不认为坪井繁子会比圆子好到哪里;第二,我不想与这次案件多少有点儿关系的女人结婚。这些都是理由,而且现在又有了新的理由。正如桂子误会的那样,繁子或许也会认为我是故意撞倒圆子的,这样一来,就算我向她求婚,她也很难答应。她肯定不会明明知道因为自己而断送了一条生命,还情愿重蹈牺牲者的覆辙。
“那么姐夫,你和坪井繁子只是逢场作戏,对吗?”
“我不喜欢逢场作戏这样的说法,说实话,我还是爱她的。”
我没有说谎,每当看到她孤独的表情,我就会阵阵心痛。如果是逢场作戏,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心理状态。最要紧的是,生命的充实感怎能允许逢场作戏?
“那你爱我姐姐吗?”
“我也爱过圆子。”
“是吗?”桂子像要唾我一口般说,“你够风流了。”
“也许算风流吧,但我没有说谎,这一点也不矛盾。如果你想写小说的话,你就一定懂得这些……如果我不爱圆子,我就没必要保密与繁子的关系。正是因为爱她,我才不想让她伤心痛苦。假如要在圆子和繁子之间杀掉一个人,我一定会杀掉繁子,这是没有错的。”
我像喝醉酒一样喋喋不休,把不该说的也说了。特别是最后的话,已经出口,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试着反思了一下,确信自己不是在说谎。
“真的?”桂子眉宇间紧皱着,一副思考的表情,“那么,在法庭上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被告,你的夫妻关系圆满吗?”“有没有发生过大的争吵?”“结婚后爱过妻子以外的女性没有?”
辩护人询问了这类问题。
对此,我当即一概回答“没有”。
询问的内容、回答的方式,所有的对话都是与辩护律师事先研究好的,而现在桂子都当问题提了出来。
“那时是为了不给繁子制造麻烦,把与案件无关的人牵扯进来没有任何意义……"
“是这样吗?你真实的想法不是这样的吧。你是担心说到坪井繁子会被怀疑,你是害怕吧?”
“当然,很难说这种心理在无意中不发挥作用。但是,这绝对不是全部。如果进行过度推理,反而抓不住案件的本质。”
我这时发现茶水已经凉了,把手伸了过去。
七
“这杯茶,里面不会下了毒吧?”我再次端起茶杯问了一句,桂子的肩头竟颤抖起来。
“为什么这样说?”
“你一直坚信是我故意杀死了圆子,所以为了给姐姐报仇,给我喝毒茶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怎么可能?这样做,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
“也不见得。就算过失杀人,也可以解释,杀死了妻子的丈夫应该自杀随妻子而去。”
说真的,我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不过是要窥探桂子的心情罢了。
“是啊,如果是为了报仇,我在法庭上就不会说那种装模作样的话,而是早就把你和坪井繁子的事情揭发出来了。这样一来,对姐夫就极为不利了。可我至今还在替你隐瞒。”
我想,这倒是真的。在检察官调查案情时,确实被问到是否与妻子以外的女性有染,我当然竭力否定。因此,如果站在证人席的桂子把了解到的情况作为证言举证的话,一定会掀起一些风浪的。说不定,起诉我的理由都会被改写。
“那你为什么没有说?”我问。
“假如我说了,你就会恨我一辈子。与其这样……”
“什么?那样的话,你还有必要来说这番话吗?”
“我是来告诉姐夫,我不想让你和坪井繁子结婚……”桂子低垂着头,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懂。”
“我一直在想姐夫和坪井繁子再婚的事。如果你们真这样做,我绝不会放任不管,我要向警方检举你们。”
“可是……”我呆呆地看着桂子,任由话题向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向发展,浑身疲惫不堪。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姐夫。但是那天,看到姐夫和一个陌生女人上了出租车,我不由自主地叫了另外的出租车跟踪追赶,然后知道了坪井繁子这个人。我很苦恼,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你和姐姐的感情,可现在居然出现了另外的女人……”
“我完全不知道。对了,你想没想过把繁子的事告诉你姐姐?”
“我才不会做那样的傻事,我又不是孩子。”
那么,那么一来……我心中毫无意义的言辞开始循环往复。
“不过,我这个人……”桂子抬起头来。
细细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還有鼻子的形状,都像极了圆子。
我想,就凭这么多相似之处……我那天犯下大错也不无道理。平时端茶送过来的总是桂子,单单那天是圆子端茶给我。更要紧的是,恰恰在那个晚上,我故意没有戴眼镜……
我始终没把繁子的事告诉给圆子,因为她知道真相后一定会痛苦不堪。我无论如何都要防止发生这样的情况……别人或许难以理解,但这恰恰就是我的动机。
我把眼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杯桂子斟满的茶这时已经彻底凉透了。
责任编辑/吴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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