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悬浮的鲸鱼,灰色的画面,静谧的天空,沉闷中透出死亡的气息。
你是孤独的,是忧伤的。你只有一直朝前游,到深海,到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你的归宿、你的快乐……去吧,孩子,不要回头,勇敢一些……
如梦如幻,这个声音一直伴在耳边,有些磁性,似催眠,又似催促。
成吉吉奋力地朝前游,他不知道还要游多久……
游吧!游吧!不准回头!快呀!这声音开始加重,开始催促。
一
“师兄,网警的具体工作是做什么呀?”一进网警分局大门,燕茹就被墙上“网络安全就是国家安全”十个大字给吸引住了,庄严神圣感油然而生。因为师出同门,第一次见到赫赫有名的局长大师兄李伟,燕茹却并未感到生分与拘谨。
“警察要维护社会稳定,虚拟世界也不例外。随着网络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网警应运而生,跟传统的警种相比,这算是最年轻的警种了。”李伟洒脱地笑着介绍,“当然,人也是最年轻的,咱们分局八十多人,平均年龄才二十八岁。”
“那您可拖后腿了。”燕茹暗暗佩服,继而打趣道。
小师妹的这番“嫌弃”李伟并未介意,谁让她是恩师的得意弟子,又是老前辈的“小棉袄”。想着多年前带自己入警的市局指挥中心主任李妮,一番说不清的特殊情愫涌上心头。
燕茹来网警分局实习,是要完成一个社会实践的课题。
大三暑假,她和其他几名同学到市一中开展社会实践活动。学校经过反复筛选,提供了十五名學生的名单。
这些学生中,有跟同学关系不好闹矛盾的,有担心考不好心理压力大的,有早恋现象不能正确对待的,有因成绩不好遭父母责骂离家出走的,有自卑厌学甚至自杀趋向的……
燕茹结对的三名学生中,有一个叫成吉吉的给她留下的印象特别深。这个十五岁、正读高一的男孩,看上去眉清目秀,却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我只有在游戏世界里,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成吉吉对燕茹说,“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过,脑海里的妈妈只是一个穿着黄马甲的远去背影。因为要生存、要吃饭,在我刚出生不久,妈妈也抛下我和姐姐外出打工了。”
姐姐成绩好,家里的墙上每学期都会增加一面她的“三好学生”奖状。而他,只能陪爷爷奶奶到地里干活,每当这时,他就在旁边的树荫下用石头砌房子,或者趴在地上看小蚂蚁、抓蟋蟀、斗蚂蚱。
再次见到父母是两年后了,他们回家过年,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有糖、水果和花炮,还有给他和姐姐买的新衣服。因为记不得他们,当母亲伸出手想去抱他时,吓得他连忙躲到了爷爷身后。
这时,一双大手猛地把他给拽了过去,粗暴地对他吼:“叫妈妈。”他紧闭嘴唇叫不出来。啪!父亲猛地一甩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疼。
父母在家的半个多月,他总是怯生生的,刻意与他们保持着距离。直到他们再次离家的那天,母亲又穿上了那件黄色的马甲,他弄不懂姐姐为什么哭,总觉得他们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后来,不知又过了多少年,父母回来了,开始在城里看房、买房、装修。上初一时,他和姐姐也搬到了新家。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父母,在他心里筑起了一道翻越不了的屏障,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越来越害怕与父母相处,甚至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有一天放学回家,他径直来到河边,好想跳下河一死了之,却突然想起了姐姐,想起了爷爷奶奶,他想,他们肯定不希望他轻生,于是又麻木地回到了那个没有半点儿生气的家。
第一次跟同学到网吧时,他连鼠标和键盘都不会用,很尴尬。同学教他注册了一个账号,随即又告诉他如何操作。游戏极具诱惑力,他很快便迷上了。在网络虚拟空间里,他可以当一名所向披靡的勇士,冲锋陷阵,任意屠戮并主宰别人的命运。而且,还可以靠武力和杀戮获取威风凛凛的坐骑和精良的武器装备。
迷上游戏后,他像着了魔似的,觉得以前的生活太苍白、太压抑了,于是学着逃课,精神也变得亢奋起来,觉得有游戏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
……
燕茹这次社会实践的任务就是要继续竭尽所能地去帮助他们、唤醒他们,让社会、家庭也来关爱青春期孩子的健康成长,让迷途的孩子知返。
帮扶成吉吉的经历让燕茹更加坚定了做这个课题的迫切性。同时,导师彭教授的一番话也让燕茹茅塞顿开:“青少年因心理问题而导致的抑郁、暴力以及自杀等现象与家庭、社会存在着必然联系,需要相关案例支撑,从个案中找到问题的共性,又从共性回溯个案的成因,这样才能够体现课题应有的价值。”
彭教授是心理学系的副院长、国内著名社会心理学研究专家,为了让燕茹的社会实践更具针对性,他建议道:“去公安局实习吧,那儿什么样的案例都有。市公安局网警分局的李伟是我多年前的学生,你可以去请教一下他。”
二
“小杰瑞,你在哪儿呀?妈这一忙都把你给忘了。”李妮看着微信里杰瑞小老鼠的头像,愧意再次升起。
“我在市公安局网警分局实习呢,要完成毕业论文。”燕茹对微信里跳出来的“黑猫警长”秒回了一番。
“什么?你在网警那边实习!怎么不早说?我帮你找个兄弟带带……元旦回家来吧,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微信打字直接变成了语音,李妮有些等不及。
“不一定回,我想趁假期整理一下资料。”
“茹茹,你怎么想着到公安局实习了,是不是毕业后准备当警察?”
“妈,你想多了,我是为了完成毕业论文。”
“当警察好哟。”
“再说吧,妈,我忙去了。”
……
当警察好哟,是燕茹自记事以来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其他女同学的妈妈,关心的多是女儿的生理期、穿着打扮、有没有被人欺负、是否早恋等问题,燕茹却从没享受过。母亲经常给燕茹说自己是黑猫警长,要忙着痛歼搬仓鼠,要擒凶残的食猴鹰,抓偷吃红土的大象……
记得刚上小学那会儿,学校开家长会。其他家长都进教室开会半小时了,穿一身警服的李妮才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问:“老师,许燕茹是读这班吗?”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李妮身上,个别家长的脸上甚至露出鄙夷的笑容。班主任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妮,说道:“这家长当的,连自己孩子是哪一个班都不知道了。”
“正在执勤走不开”“开完会我还得回岗位,你自己先回家”“妈妈明天单位有急活儿,动物园就不去了,下次补”……每次都是下次,再下次,保证下次,一遍一遍,说得多了,燕茹后来干脆直接说:“别下次了,我自己安排。”
就这样,“小杰瑞”燕茹一天天长大,最后真的可以自己干很多事了,也习惯了自己决定很多事。所以,在人生志向的选择上,她对母亲所表现出来的热切是反感的。记得高考分数公布的那天,燕茹的分数超了一本录取分数线近一百分,李妮马上建议:“报公安大学吧,专业随你。”
“我的人生我做主,你千万别逼我填报那些公安院校。”燕茹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报什么?”
“心理学,我喜欢这门学科,以后想当一名心理咨询师。”
“当心理咨询师当然好,可……可当警察也很好哟,你个儿这么高,又长这么漂亮,要穿上警服,往街上一站,那可要靓一条街哟。”
“当警察,像你一样?成天忙忙碌碌,不管自己的孩子?”
“女孩儿当警察没人敢欺负哟,再说,你爸爸也希望你长大后当警察。”
“妈妈,如果爸爸还在世,他肯定不会让我当警察。如果爸爸不是警察,那我就會有一个能陪我长大的爸爸……”燕茹有些哽咽了。
“爸爸是为保护老百姓的生命财产而牺牲的,你以为他忍心抛下我们哟。”李妮的眼角泛出泪光。
“所以,你也想让我像你们一样,不管家也不管孩子。你知道我小时候有多孤独吗?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像其他孩子一样,爸爸妈妈送我上学,周末带我去游乐园。可就因为我是警察的女儿,你们灌输给我的一直是坚强、勇敢和忍让。可我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渴望得到关爱的孩子。选择学习心理学,是想以后我要有了孩子,怎么去陪伴他、爱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燕茹的眼泪止不住地哗哗流了下来。
回到房间,燕茹毅然填报了首都某所重点大学的心理学专业……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燕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放飞自我了,她有一种冲出樊篱的感觉。
三
“哇!”燕茹心里暗自惊叹了一声,只见办公台面一字摆开三个大大的显示屏,上面有好几个QQ头像在不停地闪烁摇摆,信息提示声不断。
“师兄,上班可以聊天吗?这么多信息,怎么看得过来?”燕茹禁不住好奇地问道。
“聊天也是工作哟,当然不是乱聊,是有谋略地聊。在网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不知道网络的那一头是谁。别小看这些摇晃的头像,里面什么违法犯罪的都有,你永远不知道每一秒钟会发生多少坑蒙拐骗的事、产生多少非法的交易,我们就是每天不吃饭,发现的信息也仅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网警的工作好神圣。”
“那是对职业的敬畏和责任。没有网络安全就没有国家安全,网络空间是人类共同的活动空间,作为网警,我们更应该守好安全这道防护线。”
敬意在燕茹心底升腾,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中等身材、一脸睿智的师兄,忍不住问:“师兄,你怎么改行当警察了?跨度还那么大。”
“崇拜这个职业哟,从小就有警察梦,有梦想当然就要努力。”李伟微笑着回答。
“哦。”燕茹若有所思道。
“燕茹,你去监控中心实习吧,那儿是信息时代的最前沿,接触和了解的东西多,对你的课题帮助更大。”说着,李伟带燕茹来到监控中心。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来网警分局参加社会实践活动的许燕茹,心理学专业的高才生,从今天起,她就在你们室实习了。王涛,你带带她。”李伟介绍道。
“哇!”大厅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带着羡慕的眼神齐刷刷看向巡查监控小组组长王涛。
“组长好,请多关照。”燕茹落落大方地来到王涛的工位前,微微躬身,向他伸出右手。王涛愣了一下,赶紧伸出左手,发现自己伸错手时,又换成右手,但又感觉自己还是没伸对手,于是又换成了左手。
“涛哥,右手,右手。”冉冉在旁边小声地提醒他。王涛有些尴尬,不过很快恢复常态,回头白了冉冉一眼,终于伸对了右手。燕茹始终微笑着,大方而有涵养地朝他轻轻点头。
在一群网络专业技术人士面前,燕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大白丁。小组里除了性格稳重的组长王涛,还有看上去慵懒却头脑灵活的冉冉以及外表木讷但工作勤奋的程松,只要一进入工作状态,他们的鼠标便快速地在各个平台间翻转,总会看得燕茹眼花缭乱。
不懂信息不说,仅盯电脑屏幕燕茹就眼睛发涩受不了,刚跟班三天,她就去买了一瓶眼药水。这不,正朝眼里滴着,就被冉冉嘲笑了。
“滴第三次了吧?唉!真搞不明白,一个大美女来体验当什么网警,以后还是好好当心理咨询师吧。网警这差事爷们儿都嫌累,工作又枯燥又没钱,还损身体。你要是选择当网警呀,绝不是眼睛出毛病了,而是脑子有问题,该治治。”爱搞怪的冉冉忍不住奚落道。
“你也该治治了。我要真去当了心理医生,专门为你设一间诊疗室,让你享受VIP服务,免费为你治疗。”燕茹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一句。
“唉,你说话就不能像你的长相那么柔美吗?这良心大大地坏。”冉冉见自讨没趣,埋头工作去了。
“燕茹,你尝试加一下这个群,看看里面有什么情况。”王涛用笔抄了一个QQ号码递给她,燕茹输号码一查,群名片显示:吸C上路。
吸C是吸什么?燕茹好奇地用自己昵称为“明媚春天”的QQ号去申请加群,想看个究竟。可管理员直接把她给拒绝了。她再次申请验证,管理员再次拒绝并回复她:不是一路人。
本来想看花,结果连片叶都没看到就被拒绝了,燕茹有些沮丧,求助王涛。
“换号,改个灰暗点儿的昵称。”王涛鼓励她。
换什么呢?见王涛仍在不停地忙碌,燕茹也不好再打扰,于是想了一昵称:迷途的羔羊。再加,竟顺利通过了,心里暗自大喜。
群里有成员十八人,发言不是太活跃。燕茹进去后,先是发了个抱拳的表情,算是给大家打个招呼。然后仔细看了看群成员,每个人的昵称都在前面加上了所在省市,她也赶紧在自己的昵称前加上了“S市”。
“我们把地点定在Z城吧?那儿比较集中。我和RE约好了,周末过去探路,做好前期准备工作。”一个叫“M市-灰色人生”的群成员发言。
“好吧!勇敢的先行者,你们去把路探好,选好地点,我们随后就来。”“R市-飞蛾扑火”回应道。
这是在准备什么样的活动?燕茹有些好奇。怕说话不合适被踢出群,她决定先观察一下。
“其实这个世界并不肮脏,脏的不过是我们这些所谓的人而已。”
“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咱们的痛苦,咱们的悲伤,咱们的负罪。”
“我时时刻刻在期盼着那一刻的到来,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时间也不会走了,一切都静止了,咱们也就解脱了。”
……
群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发着类似悲观的话。
网上垃圾人真多,负面的情绪也不少。几天来,燕茹在王涛他们的指导下开展巡查,浏览的信息大多是消极的,传播淫秽图片、暴恐音视频,贩卖枪支假币、找冰妹、邀约上访的……燕茹觉得很不适应,打心底佩服网警的心理抗压能力。
“吸C上路”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新型毒品出来了?燕茹不敢在群里说话,小心浏览着群里的信息,头两天群里都很安静正常。
第三天一早,刚到办公室,燕茹动动鼠标唤醒电脑屏幕,看到QQ头像不停地摇晃着,群里面显示了近百条未浏览的信息。
“王涛,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好像是在策划绑架。”燕茹有些紧张地叫王涛过来看。
“不是绑架,是要自杀,邀约集体自杀。”王涛浏览了一下信息,简短地说。
自杀?这网络真是,自杀也弄得这么招摇哟。燕茹很是吃惊:“自杀需要木炭、胶带?没有搞错吧。”
“是自杀,要吸一氧化碳。”
“那要胶带干什么?”
“封门缝、窗缝,不让空气进去。”
燕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问:“这种信息该怎么处置?”
“要救人,冉冉、程松,你们赶紧梳理一下群成员信息,落地。我去给领导汇报。”王涛一脸严肃。
落地,通报。据有关部门反馈的信息,在Z城宾馆做前期准备工作的两人已被带至派出所调查处理,由于监控中心及时发现、落地查处,这起集体自杀事件被及时制止,王涛小组为此得到了分局领导的表扬,大家心里着实高兴了几天,燕茹也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自杀?”
“找个舒适区逃避生存的压力呗!”
“去去去,好死不如赖活着。”
“活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心理不平衡呀。”
“可是死,也得选一种好的死法嘛,干吗要那么折腾自己。”
……
死亡原来离自己这么近,网络的力量真是太神奇了。这起吸C自杀事件的处置让燕茹对网警工作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与了解。
四
元月8日,天上下着雪,很冷。市人民医院的CT室外。
“妈——”看到被推进CT室的母亲,燕茹悲恸地叫了一声,双膝软软地跪在地上。
李妮因为连续加班导致过度劳累而突发脑出血昏倒在工作岗位,燕茹接到通知后赶紧来到医院,母女俩未来得及說上一句话,李妮便溘然离世。
一周后,燕茹在市局政治部主任李明的陪同下,前往李妮的办公室收拾整理母亲的遗物。“孩子,你母亲是一名尽职尽责的好警察,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热爱的公安事业……”李明肯定地对燕茹说。
我父亲也是一名好警察,可他在我还不到一岁时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燕茹在心里默默地说,她感觉自己麻木了,无论是思想还是身体,都变得不像是自己的。
“这些……能留在单位吗?”看到母亲同事正在收拾李妮那满满一箱子立功受奖的证书和奖章,燕茹心里有些抗拒。
“这是属于你母亲的荣誉,是对她辛勤工作的记录和肯定,带回去做个纪念吧。”李明说。
“它们也记录了我成长的孤独和无助,让本该属于我的母爱缺席,呜呜……”燕茹的情绪突然失控了,泪流满面地冲出办公室。
既然生,又何死?要死,为何又如此匆匆?晚上,燕茹把母亲的遗像摆放好,看着镜框中母亲那一双无论走到哪里都紧随着她的目光。
黑猫警长,你现在可以不用抓老鼠了,好好休息一下吧!要知道,老鼠是抓不完的;再说了,这世上要没了老鼠,还要猫做什么?存在即合理,你把我扔下自己走了也是合理的,我习惯了,无所谓……
燕茹挑衅式地看着母亲,无声地跟李妮对着话。
知道我上大学后为什么每个假期都选择去支教吗?我是在逃避……逃避。我怕跟你相处,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的妈妈交流。从小我就很听话,按你的要求把自己变得坚强,但我和你的心之间,永远隔着一堵厚厚的墙,生硬,坚不可摧。那墙经常撞击着我的心,我孤独、压抑、苦闷、无处宣泄,甚至想到过自杀。还幻想过有一天,当我受委屈后回到家里,打开房门,看到你做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着我;见我流泪,伸开双臂把我搂进怀里,为我拭去眼泪……可这些都是奢望。我的心跟这个家、跟你越来越疏远,原本以为选择学习了心理学,也能为自己疗伤,可医生只能医治别人,却拯救不了自己。
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我感到了害怕,一种真正失去的怕,因为以后,不会再有人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从精神上的孤儿变成了真正的孤儿。这难道就是警察的孩子该承受的吗?燕茹看着相片上母亲与自己对视的目光,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在母亲的遗物中,燕茹发现,除了一大摞工作日志外,还有厚厚的五本日记。在这些日记里,母亲记录了二十多年来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和重要细节。
许孟君,你真狠心,把家和孩子扔给我就走了,我一个人好难。我真不知道今后如何给我们的孩子描述“爸爸”这两个字,是一种称呼还是一个人……
孟君,燕茹会说话了,她长得好清秀,眼睛很像你。她开始咿呀学语,嘴里经常念着“爸爸爸爸”,我感到既心酸又欣喜……
专项行动又开始了,大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看着真叫人心疼。燕茹没人带,只能半夜背她去所里做做内勤工作,帮同事们多分担一点儿……
可怜的燕茹宝宝,妈妈看到医生在你头上缝针,我这心都快碎了。都怪妈妈不好,要出警,放你一个人在家看《猫和老鼠》。回来后发现你躺在地上,头被磕破了。满脸是血的你哭累了,竟趴在地上睡着了,唉!孟君,我好难哟,所里事情太多,保姆阿姨只同意白天带孩子,晚上一有事,我只能把她带到所里,我快撑不下去了……
燕茹宝贝,你今天两岁了。妈妈希望你长大后坚强、勇敢,因为你是警察的女儿。你还有一个英雄爸爸,他很英俊、很勇敢,是妈妈警校的同学,当年我们意气风发,发誓要一起并肩战斗、惩恶扬善,可他在去抓捕犯罪嫌疑人时英勇殉职,抛下我们,独自走了。宝贝,今后的路很长很长,需要我们共同面对……
燕茹,今天早早摇醒你,把你送到幼儿园门口,让你独自在门口等老师,我心里好不忍。走到拐角处时,我哭了。回头看到你小小的、孤单的身影,妈妈好想冲回去抱走你,或陪你一起等候,可妈妈不能,妈妈要去抓坏人。希望你能理解……
今天刚到单位,同事问我,燕茹穿的是不是一件红色夹克?她说看到曹旺牵着一小女孩特别像燕茹。吓得我顾不上细想,铆足劲儿拼命往幼儿园跑。当我从窗口看到你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听课时,我竟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要知道,曹旺是个吸毒人员,上次送他去戒毒时,他曾扬言出来要报复我。没想到我会吓成这样……
燕茹仔细地翻着,读着,跟着母亲的文字重新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过去的生活,回到了以前对母亲的偏见和误解中。她开始重新梳理和母亲在一起的点滴,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燕茹,不经意间,你竟悄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可以用《猫和老鼠》就哄着的小姑娘了。你有了自己的思想,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妈妈很欣慰,也很支持你的想法。但对于你抗拒警察这个职业,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在你成长的路上,或许,妈妈留给你的只是一个匆匆的背影,妈妈对你的陪伴和关爱不够。但没有社会的平安,何来家庭的幸福?当年我和你爸选择考警校,就是想以我们的微薄之力,在筑牢平安的防线上添一片瓦。如今,你羽翼渐丰,要开始飞翔了。你有自己的选择,在前行的道路上,妈妈希望你坚持、努力。你是风筝,妈妈手里牵着放飞的线,会时时关注你的飞翔……
燕茹泪眼婆娑,轻轻地合上母亲的日记。整整三天,她都沉浸在母亲的这些文字里。内心的悲苦、生活的艰辛,都挡不住母亲对职业的忠诚、对燕茹的爱,这里面夹杂着愧疚、牵挂和期待,此时此刻,燕茹才开始理解。
妈妈,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您心里无足轻重,没想到您厚重的爱被我一点点揉碎了、撕裂了。元旦节前您打电话给我,是希望我放假能够回家,我却拒绝了您,错失了最后陪您的机会。之前上大学的每个假期,我也找各种理由逃避回家,从没想过电话的那头,您是怎样的沮丧和失落,从没想过您拼命工作,其中部分原因是为了排遣心中的苦痛和孤独。
燕茹抹了把眼泪,在母亲遗像前上了三炷香。袅袅烟雾中,她的目光变得清澈而坚定。
三月初,公安机关面向社会公开招警,燕茹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考場上,笔试,面试,体能测试,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市公安局网警分局录取。
五
“王涛,什么是暗网?”燕茹手里拿着一份国家网络安全局关于启动“守护者计划”的通知,问王涛。
“你剥过洋葱吗?这种网络就像洋葱,我们平时看到的只是表面上那一层,也就是百分之五左右的信息,还有更多的信息是你看不到的,它们被一层层地隐藏起来并不断传递。”王涛边打开网页,边向燕茹介绍。
“这种网怎样才能打开或者找到呢?”燕茹提出疑问。
“这是一种深层次网络,一般的浏览器和搜索引擎找不到它,只有通过加密的隐身软件才能进入这个普通搜索引擎不能发现的空间。”王涛仍在移动鼠标快速搜索。
“啊!”燕茹突然双手蒙面惊叫了一声。页面上突然跳出一男一女两个外国青年,他们拎着一颗女性的头颅,旁边是一具无头尸体。两个青年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屏幕下方一串英文显示:兄妹俩把母亲杀了,并割下了母亲的头颅。
“对不起,我们都习以为常了。”王涛见燕茹吓成那样,赶紧关掉网页。
“这网站要干吗?他们为什么要上传这样的信息?”燕茹问。
“交易。这样的图片是靠点击率来收取费用的。”
“为钱,杀母亲,还上传照片?”
“太多了。在暗网上,交易是通过执法人员监管不到的虚拟货币偷着进行的,而且全是匿名交易,像毒品、假证,以及黑客软件、暴力色情图片之类被法律明令禁止的物品都有交易。”
“我们国内也有网民进行这种交易吗?”
“有啊,某大学就曾发布过一份《中国网上地下经济调查》报告,指出中国也存在网上黑市交易,不仅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且牵涉到的受害网民和受影响网站一点儿也不少。”王涛边介绍边问,“你关注过访美女大学生张莹莹失踪案吗?”
“那起案件啊……太震惊了。”燕茹回答。
“我也是在关注这个案件时才深入了解暗网的,并且发现国内平台上类似的非法交易同样存在。在一个名叫‘阿尔法湾的暗网上,卖家多达四万人,客戶数量超过二十万。‘守护者计划要求我们加强巡查,发现并阻断链接,不让暗网上的非法交易在国内滋生、蔓延、传播,守住网络安全这道防线。”王涛的介绍脉络清晰。
“对,我们要竭尽所能,发挥我们的力量。如果我们每个人都齐心协力,势必形成强大的力量,阻断这股暗流。”燕茹顿时感觉信心百倍。
六
你是孤独的,是忧伤的。你只有一直朝前游,到深海,到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你的归宿、你的快乐……去吧,孩子,不要回头,勇敢一些……如梦如幻,这个声音一直伴在耳边,有些磁性,似催眠,又似催促。
成吉吉奋力地朝前游,周围的海水是深蓝色的,他不知道还要游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才能寻找到快乐。
五十天!五十天!你只需要五十天,快乐便会回到你身边。游吧!游吧!不准回头!快呀!这声音开始加重,开始催促。
成吉吉渐渐感觉体力不支,十分疲劳,周围除一片蓝色外,没有其他可以冲击视觉的东西或颜色,哪怕是一条小鱼。
我是孤独的,我没有同伴……他忧伤地想着,游着,眼泪慢慢流了出来。
“给我一分钟,我流一滴泪,我要回头看一眼,这世界的美……”歌曲《最后一滴泪》的音乐突然响起,正在做梦的成吉吉被惊醒了,他伸手摸到放在枕边的手机,关掉了被启动的QQ音乐。
四点二十分叫醒我!这是任务。他揉揉眼睛,把衣服披上,下床。
“我可怜的宝贝,起床了吗?该完成你的任务了。”QQ的消息提示声传来。
“起了。”成吉吉在私聊窗口回复了他的私人蓝鲸,一个群名片叫“蓝鲸-JN”的人。
“很好,知道今天的任务是什么吗?”“蓝鲸-JN”问。
“知道,在手上写F57,然后拍照发给你。”
“孩子,那就行动吧,你是最棒的。”“蓝鲸-JN”竭力鼓励成吉吉。
“好。”手机里继续传来《最后一滴泪》的音乐声。
七
一条悬浮的鲸鱼,灰色的画面,静谧的天空,沉闷中透出死亡的气息。燕茹在浏览暗网信息时,发现有一条信息下面附着很多图片,且图片中均是血淋淋的图案,甚至尸体的图像等,很是血腥。
“王涛,你过来看看,这些图片都什么意思?”燕茹问正在一堆不停晃动头像的QQ群中神情专注的王涛。
王涛转身看了看:“我刚发现QQ群里也有这样的信息。”
燕茹凑过身子,看王涛发现的这个名为“静谧的房间”的QQ群,每个群成员的头像都是同样悬浮的鲸鱼、灰色的画面、静谧的天空。群里上传的图片中有自残、割腕等行为,与网页上的图片如出一辙。
“难道咱们国内也有网民在暗网里进行非法交易?”燕茹一脸疑问。
“我马上梳理一下相关情况。燕茹,你安排冉冉和程松搜索一下这几组关键词,并找到相应的QQ群,用其他QQ号加进去,看看群里的情况。”
王涛提取了“四点二十分”“蓝鲸”“叫醒我”等关键词,燕茹叫来正在埋头浏览信息的冉冉和程松,通过不断丰富关键词开展广泛搜索。
在如何乔装身份与管理员周旋的技巧上,燕茹还不太有经验,她刚进到其中的一个群,就被管理员给踢了出来。
怎么办?先把自己假设成跟他们同类的人,跟着他们朝同一个方向跑,还要相互鼓劲加油。等他们不排斥你,愿意跟你分享心声的时候,就应该成功了。燕茹琢磨了半天,又去申请加另一个群名为“黑夜深海的蓝鲸”的群。
“怎么知道的群号?”管理员问。
“朋友分享的。”燕茹回答。
竟然成功了!群里已有四十名群成员,群规很“霸王”:绝对服从群主和私人蓝鲸的命令;任务发布由你的专属私人蓝鲸完成;无不可抗力绝不允许任务中断或暂停……
“哇!要追捕一头大鲸鱼啊,有意思,这次咱们小组一定要立个大功。”站在一旁的冉冉兴奋得手舞足蹈。
“清醒点儿吧,赶紧梳理信息,一天到晚就知道立功。”燕茹一边把整理出来的群成员QQ号码交给冉冉,请他落实网民的身份信息,一边装成同类人通过私聊的方式跟群成员沟通。
“燕茹,我觉得梳理清楚IP后,通报所在地公安机关落查处置就行了,我们没必要把网民的个人情况弄那么仔细。”王涛打了一下呵欠,转头对燕茹说。
“对呀,现实情况涉事公安机关会处理,要不这工作量太大了。”程松附和道。
“我的眼皮已经打了N次架了,早就撑不起这沉重的脑袋了。”冉冉把头往双臂上一靠,趴在了桌上。
“人命关天,大家辛苦一下,我们梳理清楚后形成报告上报。”燕茹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自从当了网警,她也成了夜猫子,经常一熬就是一整夜,脸上挂个黑眼圈。
夜深了,市局大楼在夜幕中显得庄严肃穆。整个大院静悄悄的,就互联网信息监控中心的灯还亮着,王涛、燕茹小组仍在挑灯夜战。通过努力,他们试着用工作QQ号加了三个群,共有群成员一百三十二人。
这是一群青春期抑郁需要关爱的孩子,他们迷茫、焦虑、自责,认知发生偏差、无价值妄想、有强烈的自杀倾向。燕茹不愧是学心理学的,在王涛他们梳理信息时,她也尝试着跟其中的二十余名成员进行交流,问出了一些基本情况。经初步梳理,发现群成员中“90后”的占百分之五十四,“00后”的占百分之四十六。群成员里有部分是来看热闹起哄的,也有部分则是来寻求刺激的,确有自杀趋向的问题青少年大约占三分之一。
八
按照游戏规则,成吉吉四点二十分起床后听了一段恐怖音乐。自参与这个游戏后,他变得越来越神情恍惚,眼前时时浮现出那条忧郁的缓慢游向深海的蓝鲸,而自己是一条小鲸,跟在大蓝鲸的后面,慢慢地游向深海。
两天前,他根据网站提示,下载安装了一个通话软件,跟里面一个叫“蓝鲸-JN”的人建立了联系并与之语音对话。对方用类似催眠的声音安抚他,鼓勵他要克服恐惧、战胜痛苦,一直坚持就会得到解脱、得到自由、得到无比的快乐。
根据他的指示,成吉吉乘公交车来到郊区,找到了一座桥,爬上栏杆,双脚抬高。他坐了很久,最后被一个路过的大爷给叫了下来。
“小伙子,怎么一个人来这儿了?快回家去吧,别让爸爸妈妈担心。”老大爷慈祥地对他说。他怕大爷看穿心事,赶紧跳下来跑了。
成吉吉低着头毫无目的地继续朝前走,按计划他还要去找一处建筑工地的塔吊,爬到上面才算完成任务。
一觉醒来,四人小组又开始工作起来。
“王涛,你确认没有搞错?”听着听着,燕茹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王涛。
“除非系统数据出错。怎么了?”王涛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说的成吉吉我可能认识,系统能查到他的资料吗?”燕茹问。
“许燕茹同学,你以为是买彩票中大奖呀,网络世界可比真实世界大很多,你知道一粒尘埃漂浮在宇宙中是什么概念吗?怎么可能还会跟你擦肩而过,这概率是多少亿分之一?”冉冉听了,一脸的不屑。
程松没说话,“啪啪啪”地敲击着键盘,很快调出一张户籍资料里采集到的照片。
清秀的面孔,真是他。
成吉吉这是怎么了?燕茹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想起他昨天还给自己发过信息,于是摸出手机,思忖片刻后,编了一条发过去:“成吉吉,昨天特别忙没回复你,最近还好吧?”
没有收到回复。
“怎么办?”燕茹有些着急,问王涛。
“先别急,是他注册的QQ号,但使用人不一定是他。网上信息虚虚实实,需要好好甄别确认。我们可以把落查的信息报指挥中心,由他们通报户籍所在地公安机关去核实处理。”王涛说。
“我觉得不能通报,他们是一群青春期有抑郁症的孩子,如果处置不当,等于火上浇油,加速把他们推向绝路。我们得想法儿阻止他们、唤醒他们,而且还不惊动他们。你们三个都是电脑高手,想想是否可以采取技术手段进行干预?”燕茹边说边不停地来回走动。
“可网警的职责和工作范畴都在网上,线下查处都是由其他警种完成的。”王涛解释。
“传统的工作方法可以继承发扬,但也可以尝试着做一些创新和改变嘛。”燕茹强调。
“要不要先向领导汇报一下?”程松在旁边搭腔。
“关键是我们能做什么,又怎么做?要先提出自己的思路。”燕茹说。
“我们可以先来个偷梁换柱,把他变成不是他,但他还是那个他;你可以成为他,这样他指使的那个他就是你。”王涛思索一下说道。
“哥,什么鬼?你把我绕晕了。”冉冉摆出一副晕眩状。
“一切皆有可能。”王涛转身快速敲击键盘,少顷,他登录上了一个QQ号码,头像和资料几乎跟原来的号码一模一样,只是号码差了一个数字。
喂饵,钓鱼,置入,破解密码……王涛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跟着在不停地闪动。
“钓鱼成功,已获取到QQ密码。”
“从他好友列表里删除成吉吉。”
“阻断大鲸鱼跟小鱼的联系,成功。”
“用另一个新QQ号,移花接木,替代成吉吉。”
“从现在起,我们要同时扮演两种角色。大鲸鱼发送的指令信息,由我们来接收。同样,坏蓝鲸换成咱们的黑猫警长。”
不停闪烁的屏幕、一连串的指令把燕茹看得眼花缭乱。
“这能行吗?成吉吉呢?”她一脸疑惑。
“嘀嘀嘀……”一阵信息提示声响起,燕茹看见自己屏幕上的QQ头像一摇一摆的,信息显示是“蓝鲸-JN”发的信息。
“塔吊的感觉怎么样?我的小鲸鱼,是不是离地面越高,脚下的土渣都变成了美丽的风景?祝贺你迈出了勇敢的一步,继续加油哟!”
高手就是高手!燕茹暗暗佩服。
“怎么回复他?”王涛问。
对方是猎物,得沉住气,燕茹沉吟了一下,伸出手抢在键盘上敲了一句:“谢谢,很美,也很刺激。”
不久,对方发来一个“OK”的手势。
哇!成功了。几人一下子兴奋起来,相互击了一下掌。
小老鼠杰瑞偷吃了汤姆猫的奶酪,汤姆猫把捕鼠器放到了杰瑞的洞口……燕茹脑中浮现出小时候看的动画片《猫和老鼠》中的片段。
“我们来玩一场‘围猎+阻断的任务游戏吧,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把小鲸鱼唤醒。”燕茹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说说,如何演?”大家一听都兴致勃勃。
“线上+线下+专业+技巧,密切配合,信息互通。技术上的事由王涛负责,冉冉、程松你们……”燕茹开始分配角色,四个人激烈地讨论了半小时。
“这项任务第一次实践,指令的内容由我来负责设计吧。程松,你负责制作录音,咱们明天开始行动。能否唤醒他们,每个环节都很重要,不能出一点儿差错。重要的是,还得顺藤摸瓜,找到隐藏在暗网中的猎物。”燕茹眉飞色舞。
“咱们给这项计划取个名字吧?”王涛提议。
“叫‘唤醒爱丽丝如何?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就叫爱丽丝,我们绝不让这些孩子成为爱丽丝,在孤独的歧途上继续迷失。”
“好,赞成。”“同意。”
燕茹先伸出右手背,王涛搭上,冉冉、程松也伸出手,四只手背重叠在一起,喊了一声:“加油!”
九
上午八时,市局“110”接到报警,是东山棚户改造区拆建指挥部打来的电话。他们称,早上施工时,发现塔吊臂塔上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看上去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不像是贪玩爬上去的,希望警察能出警制止。
民警出警后将其带到派出所,男孩儿却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民警从他书包里的作业本上看到了成吉吉的名字以及所在学校、班级,于是通知了他的老师和家长。
刚巧燕茹给市局指挥中心打电话,想请他们查一下成吉吉的平时表现。
“燕茹,你说的这孩子呀,正在我们派出所呢。今天早晨去爬塔吊被路人报了警,派出所反馈的情况我刚好看完。他们已通知家长来接。”指挥中心的同志告诉她。
“请再帮忙查一下他的住址和家庭情况。”燕茹请求道。
十多分钟后,派出所反馈了成吉吉的信息,这个爬塔吊的孩子正是实习期间燕如帮扶过的成吉吉。
“这世界是太大呢还是太小,抑或是冤家路窄?燕茹同学,怎么全让你给碰上了!”冉冉打趣道。
燕茹没有接话,“老师,陪我玩,陪我玩。”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喜欢打电游、被自己一次次劝服的孩子。
为什么又迷上了电脑游戏呢?一定要把这些可怜的小鲸鱼唤醒,帮他们走出泥潭,燕茹暗下决心。
快下班时,冉冉满头大汗地冲进办公室,晃动着一只塑胶胳膊嚷道:“这任务真是难死我了,我跑了好多商店都没买着,后来我想到妹妹卖服装的店铺里有几个塑胶模特,便去找她硬拽了一只模特的手。为了支持公安事业,我妹儿真是无私奉献哈,听了我的来意,又领我去买了几双黑色的丝袜。我一会儿弄点儿红颜料,涂上后用刀刻一下看什么效果,再把灯光弄模糊点儿,应该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我下载了几款变声器软件,试了一下效果,其中YY这款不错,声音录入后,可以模仿原声效果,也可以选择素材库里的声音。等会儿我把燕茹QQ接收到的大鲸鱼的声音录下来,再作为素材输进去,试一下效果。大家听听,如果可以,燕茹你再把准备好的语音文字发给我,我制作好,明天清晨你就可以用上了。”程松介绍他负责的任务情况。
“我发现了那条疑似大蓝鲸的踪迹,这应该是他发布的信息。”王涛通过层层追踪,在暗网的一个社区里发现疑似“蓝鲸-JN”的账号,账号上有包括成吉吉在内的五名蓝鲸游戏参与者每日完成任务的图片信息。
“可恨的家伙,说明他控制了五名蓝鲸死亡游戏的参与者。”燕茹凑过去,看到该账号发布的信息,恨恨地说。
“在暗网,这样的图片信息相对于贩卖枪支毒品、付费观看直播残杀儿童的血腥节目等,那是小巫见大巫,吸引不了多少眼球。他发布信息,是要增加在该网站的积分,以提升自己的级别。程松、冉冉,查他发布的历史信息,以及在境内网上关联一下这几个账号的信息。”王涛给了他们账号。
“你们青春期有过忧伤吗?”嘴歇不住的冉冉又开始发问了。
“这是一道关口,谁都经历过。大部分孩子在家长、学校和环境的影响下,能够正确面对,度过这个彷徨期,回归正常的生活和学习。但有部分孩子会在这个成长阶段迷失方向,感伤、孤独、忧郁。这个阶段,部分青少年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网络上,还有一些则……冉冉,你在这个阶段的表现是早恋吧?”燕茹不忘打趣冉冉。
“现在想起来都后悔,当时就该早恋,把自己喜欢的女孩追到手,可惜了。”冉冉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正常,理工男发育一般都比较迟缓。”程松笑着说道。
十
又一天的清晨四点二十分,成吉吉的QQ铃声“嘀嘀嘀”地响了起来,是叫醒。睡眼惺忪的成吉吉拿过手机,刚摸索着起床穿衣服,QQ里传来他熟悉且有些发颤的语音:“怎么样?我的小鲸鱼,睡醒了吗?”
成吉吉回复道:“睡好了。”
“知道今天的任务是什么不?”
“知道,听完音乐后刻鲸鱼。”
“小鲸鱼真听话,不过,今天的任务有些改变。你需要听着音乐继续睡觉。”对方发来语音后,随即响起了舒缓的音乐,成吉吉很快便听着音乐沉沉睡去。
同时,一宿未合眼的王涛、燕茹、冉冉、程松四人正在办公室里有条不紊地应对藏在网络隐秘角落的“蓝鲸-JN”。
“嘘!来了。”燕茹电脑的QQ头像开始一摇一摆,同时传出“嘀嘀”的信息提示声,燕茹马上示意其他人。
“怎么样?我的小鲸鱼,睡醒了吗?”随即传来通过伪装变声后略带磁性的低沉声。
“等等,不要立刻发送,成吉吉被叫醒需要一些时间。”王涛摆摆手,低声道。
“睡醒了。”燕茹在信息框里打下这几个字,等着敲回车键发送。
又是一阵急促的“嘀嘀嘀”叫醒声,紧接着,对话框里弹出字幕:“我的小鲸鱼,该醒了,到时间了。”
“发送!”燕茹手指轻轻一按,把“睡醒了”几个字发送过去。
“知道今天的任务是什么吧?”对方又发来令人压抑的语音。
“知道,听完音乐后刻鲸鱼。”燕茹把打好的文字发过去。
“我的小鲸鱼真了不起,祝贺你又朝快乐迈进了一步。记得完成任务后把图片传给我。”对方又发来语音。
“好。”燕茹回复道。
“好好听吧。”对方随即发来两段音乐链接。
“嗯。”燕茹发了一个“OK”的手势。
王涛快速地移动鼠标,不时输入相关命令、敲击键盘,在不同的页面和系统之间转换。
“锁定。”很快,他举起右手,摆出“OK”手势,燕茹和冉冉、程松擊掌欢呼。
“该你登场了。”王涛对冉冉说。
“好。”冉冉揉了揉眼睛,把昨晚用红颜料涂上的一条看似血淋淋的模型搬到稍昏暗的灯光处,用手机拍下来发到电脑上,然后通过QQ传给了“蓝鲸-JN”。
“我的小鲸鱼,任务完成得不错。继续加油。”对方发来一个“赞”的手势。
“咦!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来,咱们继续加油。”四双手相互接掌。
“王涛,你怎么没一点儿困意,打鸡血了?”天已亮了,燕茹困得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知道猎犬追踪猎物的感觉吗?还没发现猎物的时候,它是茫然的、焦灼的。一旦发现了猎物,就会很兴奋,就想着追踪,并会一直追下去。现在,我就这状态。”王涛一本正经地说道。
“哈,成猎犬了。”两个人说笑着。
可怜的孩子,估计今天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休息得最好的一天。燕茹看着QQ昵称“蓝鲸-JN”好友列表里的“成吉吉”,感慨道。
一个号码就能改变一个计划甚至一个人的命运,燕茹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太有意义了。她知道,这才迈出了一小步,之后还有许多事得做。
下午,李伟召集巡控小组开会,专门听取蓝鲸自杀游戏案件的工作情况汇报。燕茹代表小组发言:“目前,我们通过移花接木,成功将对成吉吉下指令的‘蓝鲸-JN换成了我们。同时,我们又用另一个高仿号替代了成吉吉,用成吉吉的身份跟他交流。关于‘蓝鲸-JN的真实身份,我们正在加紧追踪核查。当前,通过网络组织和实施类似行为的事件越来越多,我们也可以借此摸索出一些实战经验,更好地当好幕后拯救者,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人。”
李伟对王涛、燕茹小组的工作思路和采取的措施十分赞许。
“你们的工作有方法、有成效,咱们网警,就得用线上与线下相结合的方式打击敌人、保护受害人。如何能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尽快查清他们的身份、掌握相关动态,又能唤醒迷途的人,这需要智慧和方法。抓紧去落实吧,预祝你们成功。”
“小师妹,你这是把咱们的专业知识有效地运用到工作中了,不错哟。”散会后,李伟不忘亲切地赞许燕茹。
“师兄,‘蓝鲸-JN控制的成吉吉,我在学校的社会实践活动中接触过。必要时,我打算线下跟他见面沟通,让他配合我们工作,协助弄清‘藍鲸-JN背后的大boss。”燕茹请缨。
“燕茹,你这是打破了传统网警的工作模式,把虚拟战场转换到现实世界中了。思路不错,我支持你。”李伟点点头。
十一
转眼又是一天过去了。
周六凌晨四点二十分,成吉吉被铃声惊醒。他拿起手机,又开始纳闷起来:这几天“蓝鲸-JN”怎么了?
他等了一下没见到动静,便试着发了一条信息:“我起来了。”
电脑边的燕茹先给他发了一个困倦的表情,又懒懒地回复道:“睡着了,唉,老了,不中用喽。”
成吉吉忍不住捂嘴笑了。
“我的小鲸鱼,知道今天的任务是什么吗?”燕茹再次发送信息。
“知道,我要去找一幢很高的房子,爬到房顶上去。”成吉吉回复信息。
“No,No,No,小鲸鱼,咱们的计划调整了。今天的任务是先睡一个好觉,然后帮家人做件事。任务必须完成,OK?”燕茹把打好的文字发送过去。
这任务太简单了,成吉吉迅速回复了“OK”。看着任务,他想了想,倒头便睡下了。
清晨七点起床后,成吉吉来到爷爷的床前,给老人递了一杯热水服药。自从爷爷中风后,两位老人被接到了城里,爸爸妈妈却天天吵架,后来妈妈干脆搬出去住了。处在青春期的成吉吉不喜欢父母的吵架,更不喜欢妈妈明里暗里对老人的嫌弃,于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上网。慢慢地,蓝鲸游戏成了他每天的“功课”。
“吉吉,你去好好学习,爷爷今天感觉好些了,能行。”爷爷有些感动,忍不住抹了一把泪。
“没事的,爷爷,我作业做完了。”成吉吉上前给爷爷披上衣服,喂完药又安抚爷爷再睡会儿觉。
九点左右,一家人吃完早饭,成吉吉又陪奶奶去菜场买菜。
“哎哟,这是吉吉吧?都长这么高了,帅小伙子啊!”
“这多好啊,您这辈子没白辛苦,孙子都能陪您买菜了。”
“成奶奶,再过两年你就幸福了,到时候吉吉考一所好的大学,再有一份好工作,住大房子,把你们接去一起住,多好。”
见到成吉吉,菜场卖菜的叔叔阿姨都热情地跟他和奶奶打着招呼,成吉吉心里暖暖的。有孙子陪着一起买菜,奶奶也觉得特别高兴。
中午一点,他给“蓝鲸-JN”发了一张菜场买菜的图片,并附上一句:“陪奶奶买菜很开心。”
正等在电脑前的燕茹会心地一笑,回复道:“祝贺小鲸鱼顺利完成任务。我可爱的小鲸鱼,今天任务完成得不错,加油!奖励你听一首《Happy?Go》,说不定那是他专门为你唱的哟。”
随即,燕茹把苏醒演唱的《Happy?Go》链接发了过去。
照目前的情形,可以适当正面接触了,唤醒成吉吉应该没什么问题。又一个周六,燕茹拨通了成吉吉的电话:“成吉吉,今天上课吗?好久没见了,想见见你。”
当天下午,市一中附近“快乐鱼”咖啡吧里,再次见到曾经的知心姐姐燕茹,成吉吉低着头,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燕茹老师,您走后,没有人再像您那样跟我谈心,我就又迷上网络了,还加入了蓝鲸死亡游戏。可走着走着,我想到了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话: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太阳,但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所以要让心中的太阳高高升起,阴影才没有生存的地方。现在,我好像有些醒悟了。”成吉吉拘谨地把手缩到背后。
“最近呢?有没有再玩游戏?”燕茹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成吉吉轻轻地摇摇头,眼里噙满了泪水:“最近没怎么做傻事了,心情也好多了。和我联系的‘蓝鲸-JN似乎也有些变化。”
“是吗?那倒是好事。吉吉,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姐姐都希望能与你分享,并跟你一起面对。苏醒的《Happy?Go》喜欢吗,还在听吗?”燕茹有意模仿“蓝鲸-JN”的声音说。
“啊?您怎么知道这首歌?莫非……您就是‘蓝鲸-JN?”成吉吉惊讶道。
“后来的,后来的……”燕茹微笑着点点头,将成吉吉遇到的一切如实告诉了他。
燕茹回到办公室,王涛他们还在连夜奋战。
“程松,他发布在暗网里的这些信息,你要提取出来固定证据,为下一步精准打击做准备。冉冉,你在境内网上关联一下他的所有账号。燕茹,落查一下他的游戏账号。”王涛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
“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露尾巴的时候,大蓝鲸浮出了水面,渔夫该收网了。”王涛伸了伸懒腰。
尾声
两年后的一天,“快乐鱼”咖啡吧里,一袭白裙的燕茹,悠闲地品着咖啡,偶尔拿起手机刷刷屏信息,扭头看一下窗外的景致。
“对不起,燕茹老师,我迟到了。”大约半小时后,成吉吉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赶来。屁股还没挨到椅子上,就接连道歉。
“吉吉,一定有好消息了?”燕茹关切地问道。
“燕茹老师,您肯定没想到,有一天,我这个小怪兽也会成为您未来的战友吧?这次我报考了警院网安专业,希望未来的日子里继续得到您的指导,唤醒更多的爱丽丝。”成吉吉恨不得一口气把他的想法汇报完。
“为什么不能呢?干杯!”燕茹边说边拿起咖啡杯,想想有些不应景,但马上两人都开心地笑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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