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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吃(长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啄木鸟 热度: 19165
漆雕醒

  

引子



  闪电将夜幕撕开了一道裂口,巨雷如猛兽怒吼着奔出。窗户在颤抖,窗外的汽车警鸣声此起彼伏。被惊醒的小男孩从床上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望向旁边空着的枕头。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来,像一只立刻就要伸进屋子里来的大獠牙。小男孩满眼恐惧地跳下床,赤着脚奔出卧室。

  “妈……妈……妈妈!”

  客厅里没有开灯,闪电的光正好照亮了一个正跪在地上使劲擦地的男子,小男孩闻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同时也看见地上还残留着的玻璃碎片。

  “你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以后就剩下我们俩了。”

  擦地的男子用抹布拭去没有被小男孩看见的红色,抬起头对小男孩说道。

第一章



  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天与地都仿佛在顷刻间变得千疮百孔。

  沈杰换上拖鞋,脱下外套和长裤,将它们挂进了面前的紫外线衣物消毒柜里,再拿起酒精喷雾瓶对着自己的手和皮肤暴露处一顿猛喷。这个十三岁的男孩长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表情里带着与他年龄格格不入的神经质,不过,这种气质却与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格外融洽。这里并不是实验室或是医院,只是一户人家的入户阳台,被精心打造成了半隔离区:鞋子、包、外套以及外来的物品等都各有收纳的架子或容器,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专门用于摆放酒精、消毒水、喷雾瓶和高压锅。

  沈杰穿过客厅走向卫生间,客厅的书柜一物两用,既用于放书,也同时作为公共空间与私密空间的隔断。沈杰扫了一眼书柜,皱着眉停下脚步,将第二排第三格的一本《古文观止鉴赏》抽出来,放到第二排第二格——这部分的书都是黑色封面的国学经典。接着,他又将一本紫色封面的《棋经十三篇》从第四排第一格拿出,这时他的动作突然凝住了,他屏住呼吸,微侧头,视线落到了卫生间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门口的地垫微微有些歪斜,沈杰颤抖着手把书放到了第一排第一格,接着才狂奔出了大门……



  肖展满脸疲惫地从办公室里出来,一眼便看见正站在墙角的沈杰,他戴着胶质手套,手里还握着一张揉皱了的湿纸巾。黎静正把一个纸杯递给他,沈杰却把手背了起来使劲摇头。

  “怎么有个小孩?”肖展朝正在议论的两个同事问道。他是刑警队队长,因额头较高的缘故,自带一种智商碾压的气质;头型与颈部的弧度很容易让人想起那种攻击性极强的大白鹅,眼神定且安,锋芒中沉淀出了岩石般的光泽,像那种用了很多年也磨了很多年的老刀。他刚开完会,正准备回去躺几个小时——连熬了三天三夜,自觉脊梁骨都僵硬得不会转弯了。

  “来报案的,非说爸妈失踪了、家里进贼了。”值班的警员连忙回答。

  沈杰也注意到肖展了,直接朝他走过来。

  “叔叔,我爸妈到……到现在都没回家,他……他们,说……说了七点能……到家,但……但手机都打不通,他们公……公……公司里也没……没人,”沈杰喘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道,“还有我……我家里,进……进贼了……”

  肖展转头看了黎静一眼,黎静连忙说道:“我刚打了电话过去,物业说,跟着他一起去他家看了,家里没别人,也没丢什么……”

  “肯……肯……肯定有人进去过!”大约因为着急的缘故,沈杰原本就有的口吃症状更加严重了。他提高音量,捏紧拳头,“肯……肯定有人进去过!”

  “别紧张,坐下来慢慢讲。”肖展指了指空着的椅子,但沈杰却抗拒地往旁边挪,“我……我站着就……就行了。”

  肖展瞟了一眼沈杰的运动鞋,鞋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鞋边的泥也被刮干净了。

  “怎么不直接打‘110?”

  “我……我家就……就在东光小区,就……就几百米。”

  肖展直视着沈杰的双眼,只见他紧张地用左手使劲地抓着右手腕,但眼神却毫不躲避。肖展的大脑里闪过一个褪色的画面:一个站在铁栅栏门外的少年,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

  “行了,我们陪你回去再看看。”肖展的胸口隐隐作痛了一下,转身走到门口,从一堆伞里拿出一把撑起,“走吧。”

  黎静吃了一惊:“这点儿事,头儿,您就不用亲自去了吧?赶紧回去补一觉……”

  肖展一脸严肃地摇摇头,直接走出了大门。



  房间整洁,地板明亮,完全没有入侵过的迹象。

  沈杰指着书架上有疑点的地方说道:“我爸……妈……不……不可能把书放……放错地方,而且,他們也……也不会看这……这……本书。”

  肖展注意到,除了沈杰说的那本《棋经十三篇》,与围棋有关的书籍几乎占据了书架整整一排的位置。沈杰的手机里保存着父亲沈威和母亲秦雅丽的微信——两人确实都表示会在七点以前到家,秦雅丽还特意提到,准备亲自做一道粉蒸牛肉……但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音信全无。

  “他们以前最晚什么时候回来?”

  “八点。”沈杰想了想又补充,“最……最晚有一次是……是……九点半。”

  沈杰伸手指向卫生间门口的垫子:“那……那个人当时可……可能就在……卫生间,我和物管回……回来的时候,就……就没有人了。”

  肖展走进卫生间,湿气的氤氲还未散尽,墙面上依旧残留着水珠。

  “你回来洗过澡?”

  “没……没有,”沈杰冒出一句让肖展大跌眼镜的话,“我怕,怕……破坏……现场。”

  站在门口的黎静没憋住笑了出来,肖展一本正经地瞪了她一眼——青少年的自尊心原本就很脆弱,尤其是有口吃的孩子,他们会更敏感。他严肃地打开浴室柜,里面有七八瓶未开封的沐浴液和洗发水,都是同一种品牌,另外还有一瓶84消毒液。

  “不……不是我家的。”沈杰看到那瓶多出来的“84”,激动地叫了起来。

  四瓶净安牌84消毒液,四瓶衣物消毒剂,除此之外,还有空调消毒液、洗衣机消毒液、漂白粉、二氧化氯泡腾片、高锰酸钾、酒精、碘伏、来苏水等,一一分门别类地放在专门的储物柜里。很显然,在这个家庭里,消毒是生活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这孩子的洁癖……肖展瞥了一眼沈杰,然后走进主卧。和其他房间一样,卧室里的家具也是白色系的,桌面上没有任何多余和杂乱的物品,整洁度几近宾馆。

  天蓝色的厚窗帘是拉上的,肖展走过去,掀起一角,那一处的窗户并没有关严,窗帘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窗框的左侧留有大约三分之一个泥色湿鞋印,但窗户内侧安装的防盗拉闸仍然是锁着的,且完好无损。这里是一楼,小区的地面监控摄像头被扭到了一个非常蹊跷的角度,而窗外的草坪处明显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肖展缩了缩背,温度还在降低,风又刮起来了,刚停了片刻的雨怕是又要卷土重来。



  搜集证据的警察们挤了一屋子。

  “今晚你不能在这儿住了,有没有亲戚家可以去?”肖展说完,沈杰受了刺激似的一脸惊恐状,只摇头不说话。

  “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肖展提醒道。

  “外公外婆奶奶都……都不在了,”沈杰说道,“爷爷在……在安市。”

  “没其他亲戚了?”

  沈杰一脸茫然。

  “爷爷电话呢?地址呢?”

  沈杰继续摇头:“不……不知道,没给过我。”

  肖展恻然——总有那么一些亲人,与我们的距离比陌生人更远。他无奈地看了看周围的同事,一大半单身狗,不能指望他们有带孩子的天分;剩下的尽管有家有子女,但人家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再塞个孩子过去,搞不好得闹出家庭矛盾来。于是,这同情,只能由他来给。

  躺在沙发上,肖展斜睨着卧室里的那个男孩儿,这公寓里还从没有住过别人,有人气的声响听起来很新鲜。沈杰还在铺床,他坚持要带着自己的床单和枕套过来,但那床单比肖展家的双人床略小,总会露出床垫的边缘来,这显然让其十分苦恼,但这苦恼又恰能分散他对父母安全的担忧,所以,肖展也并不打算去干涉他。

  不管是什么样的孩子,世界总是会在某个时间打开一扇窗户,让他们看见人间残忍的一面。父母的手捂不住他们的眼睛,其他人更做不到。你总要学会接受这个世界,它是一个混合了光明与黑暗的巨兽,你的恐惧在里面,你的力量也在里面。

  肖展闭上眼,时光便回到三十年前,如果那时候有人相信他的话,放他进了那个院子,会怎样呢?他的大脑再一次不喜欢他的回忆,偏头痛又发作起来。他忍了半小时,最终还是起身,找出自己藏起来的布洛芬。他不喜欢依赖药物,人与药的关系就像人与人的关系一样,一旦形成依赖,结束就会变得异常困难。



  看着技术员提交来的报告,肖展觉得难以置信:沈家所有物品几乎都被擦拭过,除了沈杰的指纹外,竟然完全找不到沈威及秦雅丽的指纹。至于窗框上的脚印,分析表明其属于一个体重在60公斤左右、身高约170厘米的人。虽然小区监控录像没有拍到特征相符的可疑人物,但在拉闸上发现了一些黑色棉织物的纤维。这些纤维也同样出现在了沈家的地板上,極有可能是那个侵入者脱掉了鞋子、只穿袜子行动的缘故。

  沈杰年龄还小,所知有限,因此无法确定具体丢失了什么,但至少不是为了钱财——家中金饰和现金差不多有几十万,若只是入室盗窃便不可能都留下来。从那家伙在书架上所花的工夫来看,要找的东西倒极有可能是文件类。

  “也许是价值连城的邮票。”警员周鹏脑洞比较大,同时不介意展示这一点。

  肖展默默地看了他两秒钟后说:“其实你挺适合去TVB当警察。”

  周鹏于是讪笑,但更像是赔笑和讨好。玩笑确实是个不错的玩笑,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言语表现得那么亲近。事实上,肖展的亲和力是有距离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众人也都会配合。这种表面的一团和气相当于另一种制服,褒贬其实并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方便,方便大家产生亲近的幻觉,但不必履行亲近的义务。

  肖展把话题引回到沈杰的父母沈威与秦雅丽身上,两人都是做设计的,开了家公司,专接外包的活儿。收入一般,无欠债,账面上也干干净净。从调取的监控录像来看,当天秦雅丽和沈威是分别离开公司的,秦雅丽先走大约半小时,只拿了手袋;沈威离开时也没有异样,时间是下午五点整。沈杰收到父母微信的时间分别是六点和六点二十,之后,沈杰再次拨打二人的手机就全都打不通了。也就是说,关键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时间段。

  至于秦雅丽与沈威的车——一辆蓝色瑞虎7,五点零六分从写字楼地下车库由沈威驶离;五点十五分,他在附近大型超市的露天停车场下车后进了超市;五点三十分,沈威与秦雅丽提着大包小包再次上车。车子离开超市后一路向西,按理他们应直接回家,却在六点二十五分将车开进西郊的一处正待拆迁的罐头厂地下车库,从此再没有出来。八点四十分,有一辆红色瑞虎7飞快地行驶出了罐头厂西门——现已查明,此车的车牌号属于邻省一辆失窃大众车……鉴于地下车库里暂无其他车辆,便只有一种可能性存在:在那两个来小时里,有人把那辆蓝色瑞虎改色、换号成了离开的红色瑞虎,但这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完成的工作量,而是一个团伙有预谋的行为。

  从秦雅丽和沈威的手机通话记录来看,五点四十五分时,沈威与一来自浙江余姚的号码通话后便改变了行驶方向,但现在这个手机号已经打不通了,据浙江那边同行反馈来的信息,此号码已被人盗用。沈威与秦雅丽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那儿并不是谈生意或是见面的正常场所,肖展反复查看罐头厂附近的视频录像后发现,四点左右,有几个穿着工作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可疑人物进入厂区,从其装备和肢体动作来看,他们很清楚附近的摄像头位置,也知道如何避免自己的关键特征暴露。

  秦雅丽与沈威是受害人,还是另有隐情?不能排除绑架的可能,也不能排除他们是主动离开的可能。肖展一面思考一面走到会议室门口,沈杰正在里面写作业,坐在他旁边的黎静显然对自己的临时保姆角色相当不满,她跑出来向肖展诉苦:“我就不明白了,这饭菜都是锅里煮出来的,还消什么毒啊?那碗他用酒精棉足足擦了三遍,纸杯子死都不肯碰,宁可用碗喝,还非得跟我要他自己家里的那个杯子。我这是伺候祖宗呢?我对我爸都没这么孝顺过……”

  “让你问的问题都问了吗?”肖展同情地拍拍黎静的肩膀。他知道沈杰不会哭也不会闹,却自有一股看似没有威胁的劲儿逼着你屈服;也大约总是能达到目标,所以老师们迁就他、同学们敬而远之,至于他的父母……肖展想起一句话,“有些行为未必是形成的,也有可能是模仿”。儿童的暴力行为往往是在模仿成年人,其他行为自然也一样,谁是离他们最近的人,谁就最有可能是他们模仿的对象。

  “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都没问过他爸妈在哪儿,更没哭过。”

  做了所有该做的事,却没有该有的情绪;而那些所谓的该做的事,恰恰也都是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行为。是什么把他变成了这样的一个——肖展在头脑里搜寻着更为贴切的形容词——畸形。

  “找到了,他爷爷的联系方式,安市那边的同事明天会过去跟他们谈。”周鹏站在门口向肖展汇报,沈杰听后,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又让视线落回到作业本上去了。

  “头儿恐怕得再坚持两天了。”黎静把对自己的同情转移到了肖展身上,但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要不然找个临时嫂子实习实习?我妈手上还存了那么大一沓照片呢!”

  “请黎大小姐千万高抬贵手!”为此,肖展深感头疼。这几年来,他已经把所有能想得出来的拒绝理由都用光了。如果不是考虑到职业影响,他简直恨不得说自己是雌雄同体——世界上最完美的生物当属水母,生命力强大,又不为男女问题困扰。别说情绪,狠起来连氧气都可以不需要,必要时还可以实现逆生长。人类求而不得的两大异能,水母天生就具有,你说眼气不眼气?



  一小股穿堂风将地上的沙粒旋转着往前推进,没有灯光照明,地面散发着阴森森的寒气,齐腰深的草像一颗颗饥肠辘辘的牙齿——真相已经被什么消化掉了。草丛中间是一栋房子,推门进去,大厅地面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脸色与地面灰砖的颜色完全一致,看起来更像是从地面凸出来的一个人形雕像。

  “你看见了,可是你走开了。”

  “他们不让我进去!”肖展向那个男人伸出手跑过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成了小孩子的声音,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变成了小孩子的手臂,身边的时空则像扇面一样地慢慢折叠着……玉溪香烟的味道、从土里冒出头来的蓝色纽扣、带有黑色墨水印的创可贴、救护车的声音、尖叫的声音、母亲的哭声、河水在头顶上方流走的声音……这一切,都让那些活着的身体比尸体更冰凉。

  肖展睁开眼,卫生间里传来不停沖水的声音。墙上的钟指向六点,他披上睡衣走过去,沈杰几乎是全副武装地在刷着洗手池:雨衣、浴帽、护目镜、口罩、手套、鞋套……他恨不能马上把这个小家伙赶出去,后者却坚持完成最后一个程序——用酒精给自己的手消毒。

  终于关上门,掀开马桶盖,瓷面干净得令人心惊。尿液是茶色的,已经颇有一段时间了,他知道,这种情况就该去医院,但是……肖展在脑子里搜寻着“但是”的理由,最后对自己说,也许就是多心……洗漱到一半,他听到外面传来烹制食物的声音,走进厨房,肖展看见沈杰正麻利地将两把面加入沸腾的水里,两个已经煎好的荷包蛋安静地躺在锅边的两个面碗里。

  “就好了。”

  肖展不由得心生感触,想不到数年来第一次给他做早餐的,居然是个孩子。

  “你妈教你的?”

  “嗯。”

  “经常自己做?”

  “嗯。”

  “你爸妈是不是老出差啊?”

  “爸爸不……不出差,妈妈……出。”

  肖展愣了一下:“经常?”

  “也……也不是。”沈杰想了想,“一年有……有个两……两三次。”

  “去的时间很长吧?你都会自己做饭了。那你爸呢?”肖展自己都觉得问题问得有些拙劣,而这样去套一个小孩子的话,似乎多少有那么一点儿不地道。

  “他也……也做。”

  “我记得家里没有鸡蛋啊?”肖展打量着厨房里多出来的东西,除了鸡蛋,还有一堆调料,“你买的?”

  “嗯。”

  肖展赧然道:“以后别乱花钱,花了多少钱我补给你。”

  “不……不用,我有……有钱。”

  “小孩子哪儿来的钱?”肖展诧异。沈家的钱都做了登记,沈杰是接触不到的。

  “我自……己有……有很多……钱。”

  沈杰的银行卡是用他自己的名字办理的,卡里有三十万元。沈威与秦雅丽很明确地告诉过儿子,这是意外事件备用金,防止有朝一日他们不在时,沈杰能有一笔钱渡过难关。

  “卡里三十万,再加上保险柜里那些,还有那套房子,”周鹏瞠目结舌,“起码能撑到大学毕业。难不成这两口子惹了什么大麻烦,随时都可能炸?”

  “要是他爸妈有什么三长两短,监护人就是他爷爷了,他爷爷也不差钱啊!”黎静很是困惑,沈威的父亲沈胜中是安市所在省一家连锁快餐店的大老板,还有不少副业傍身,身家估计在亿位以上。

  七十二岁的沈胜中因严重的肾病正在住院,预后并不乐观。如果真是为钱的绑架案,绑匪未必能达到目的,因为沈胜中现在的财产大权都掌握在他那三十五岁的小娇妻徐欣手里。这个徐欣与沈胜中也有一个儿子,刚满七岁——相当值得琢磨的家庭关系,而这个时间点更是耐人寻味。

  电话铃终于响起,不出肖展所料,安市警方表示,徐欣否认接到过任何形式的勒索信息,而且也拒绝将沈威失踪一事告知沈胜中,理由是,担心沈胜中受刺激之后病情加重。

  “不过,她也表示,可以将沈杰接到安市那边去照顾,她可以再找个保姆。您看呢?”

  “跟她说暂时不用,孩子在我们这儿挺好的。再等等吧。”肖展犹豫了几秒钟后回复电话那边的同行。揣摩人性之恶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事实上,有着道德边界的人很难真正抵达黑暗的腹部,现实常常比想象更残酷。



  “大胆怀疑,小心求证。”

  彭城鹰一面说一面在黑板上写下这八个字。他转过身来,望着教室里的一众学员,又扫了眼坐在最后一排的肖展,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却没有停下嘴里的话。

  “其实,反过来说这句话,会另有一番天地,大家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假设与证据,就好像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少了哪一个,这车都走不了。之所以要大胆,又同时要小心,都是为了你们不被任何一种力量牵着鼻子走,过犹不及。我以前办过一个案子,当时的物证显示,凶手是左利手,而且鞋子大小是四十三码。正好有个嫌疑人也是左利手,鞋子大小也是四十三码,而且,他跟受害人有过争执,还没有不在场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他就是那个杀人犯,可凶手还真不是他。我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遗憾啊,代价非常大,我们还为此付出了一名优秀警察的生命……”

  血红色从肖展的眼前划过,那个鲜活的阳光的生命仿佛还在他的怀里。

  “记得案子破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别让我死得这么不值得……”

  他叫耿俊,因找错了嫌疑人,被那个有精神问题的家伙,拖着从楼顶一起掉下来……一个错误,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只是一个错误,而对于一名警察而言,很可能就是致命的。他不是肖展失去的第一个战友,也不是最后一个……

  “……你如果只是看,看得越多,这个世界就会越变越混沌。关键是,你要画这么一条线出来,承诺也好、信仰也好、理想也好,画出轮廓来了,那就是你的净土,你就把自己画出来了,那就是你自己,你守着它就行了。想想吧。”彭城鹰意味深长地与肖展对视着,“下课!”

  不少学生脸上挂着茫然与困惑,肖展想,大概要很久以后他们才会明白这堂课的意义吧。彭城鹰走到肖展的面前:“今天怎么有空儿过来了,没案子?”

  肖展笑笑:“就是想过来看看师父。”

  “一起吃午饭吧。”彭城鹰摸摸自己的秃头,“听说你出息了,连孩子都会带了?”

  “嗨!”肖展失笑。

  “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二人一同走向警校的林荫道,肖展感触地看着一群打篮球的警校学生,二十年于回忆里,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

  “我当时特让您头疼吧?”

  彭城鹰似笑非笑:“那小孩不好带吧?”

  “肯定比那个时候的我好多了,只是——”肖展想起沈杰在厨房里拼命擦洗锅底的样子,他没有阻止,仿佛有一种古怪而神奇的力量让自己有意纵容他,但同时这种纵容又让肖展感到无力,从沈杰踏入他家的那天起,已经绝迹了很久的噩梦又每天回来找他了。

  “每个人的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跟他不一样。”彭城鹰拧起眉头,“怎么能一样呢?你都知道他那叫不正常,不能因为他瞎猫撞到了死耗子,你就给自己贴一张不合格的标签。你那时候才多大点儿?你不是天才,也不是神,所以你得允许自己是个人!”

  肖展的身体不自觉地打颤,眼圈也红了:“我只觉得,要是我坚持一下,就坚持那么一下,也许我爸就不会——”

  “不一样!”彭城鹰赶紧打断他,“就算你报了警,警察也不能只根据一颗扣子、一截香烟就进去搜查吧?退一万步讲,当时把你放进去又怎样?那些人就在那儿干等着你找?你别忘了,他们有六个人,你打得过哪一个?你能替你爸挡多少刀?十个警察都未必能保证什么,你,还有领着你进去的人,只会把命都搭上!要那样,你爸才真的死不瞑目!懂不懂?”

  肖展咬着牙把眼泪忍回去。

  “你惩罚自己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好过,尤其是你爸,你要是当了父亲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彭城鹰长叹一口气,“我要是你父亲,那个时候谁要是把你放了进去,我能咒他祖宗十八代!”

  肖展侧头看着彭城鹰,自己终究是幸运的,当他在歧途上狂奔的时候恰好遇到这么一个人,在他把人生献祭给那些腐臭与黑暗之前,及时将他拉回到正轨上来,让他学会用另一种方式去处理那些愤怒与痛苦,否则,他此时很可能就和被他送进监狱的大部分家伙一样——身陷肮脏不堪的沼泽里难以自拔。

  “师父的恩情,我怕得用一辈子才能还清了。”

  “别吓我!”彭城鹰挥着手,“别总是把恩人、恩情什么的挂在身上,不是你扛不起,是我扛不起。”

  “没有……”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你身边缺个人,缺个说心里话的人。我们这一行不是不能有这么个人,是非得有,没有才真麻烦。”彭城鹰摇摇头,叹了口气,“至少得有个朋友。本来就不好找,你还端着,那些小年轻再敬着你、崇拜你,就更没有了。”

  “不是还有您吗?您老不是我朋友啊?亦师亦友,最好。”肖展不自然地摸了摸耳朵,心里说,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近距离交往的。伤口会裂开的,他不想再裂一次了。

  彭城鹰一脸恨铁不成钢状:“你呀!”



  “双吃。”

  沈杰将一颗黑子放在围棋盘上,这招让肖展着实愣了愣。原本以为这小家伙不过是個初学者,应该很好打发,但没想到啃上了根硬骨头,每每看似绝处的地方,小家伙总能出人意料地逆袭。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了,这盘棋输不得,对面坐着的不只是个孩子,也是一个密码箱,肖展相信,沈杰的脑子里还藏着很多关键信息,可锁着这些信息的锁很特别,要打开它首先得让沈杰敞开心房。得到一个小男孩信任的最佳方法就是成为他的朋友或者偶像,这是彭城鹰支的招,通过共同的爱好来架起沟通的桥梁,那是最好的捷径,可这并非肖展所长。

  “你老师几段啊?”

  “四段。”沈杰歪了歪头,居然没有结巴,“叔叔几段?”

  “也是四段。”肖展回答。围棋是彭城鹰给他启的蒙,那一年他十七岁,母亲的死把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情彻底斩断了。他从学校里逃出去,跟着一帮小混混儿摆摊儿,还文了身;为了地盘跟人打架,染了烟瘾。他认识的人里有吃白粉的,没钱买粉的时候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满地打滚……那种没有尊严的狼狈吓住了他。那些人则更害怕,因为他跟他们不同就意味着不能被绑在一起。于是有一天,他们把肖展抓到一个废弃工厂,强迫他也染上毒瘾,千钧一发之际,彭城鹰带着几个警察冲了进来,在那一刻肖展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弃儿。后来,彭城鹰教他下围棋,告诉他,黑与白永远不可能独存,一盘棋就是一张太极图,黑多少白多少,取决于你和对方的力量差异,但黑里面总有白,白里面也总有黑,是你自己的力量决定了你能留出多少口气,而不是你走的第一步。

  他们下了十盘棋,肖展一直输,输到他彻底想通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掉背上的狼头文身——再不做野兽了。洗文身比文身要痛得多,他一声也没哼哼,因为知道自己得为做过的事承担后果,这后果比成为那牵线骷髅的瘾君子来算是微不足道了。他回到学校,又考上警校,选了自己曾发誓不会去走的父亲的路——他父亲也是名警察,为了破案错过了爷爷的葬礼,后来又错过了奶奶的葬礼。外祖父母从来瞧不起父亲,而他的死状更是让母亲彻底憎恨上了警察这个职业——直到她去世的时候也没有原谅。

  “我输了。”沈杰叹了口气,但看肖展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你跟我老师一样厉害。”

  肖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手机铃响了起来。放下电话后,他沉默地看着正用酒精给棋子、棋盘认真消毒的沈杰。刚得到消息,被改装过的那辆车找到了,已经烧毁,而疑似秦雅丽的尸体被发现在后备厢里。他的汗水于是更多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残酷告诉一个小孩子——本来就是在悬崖边上走着的人,一小股风都可能把他给吹下深渊去。



  “我很……很小的时候,妈妈去……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爸爸跟……跟我说,她可……可能永远不回来了,但……但是一年后,她……还是回……回来了,她……她说,她舍不得我,以……以后都不走了……”

  沈杰抬头看看肖展,肖展觉得,他是在乞求自己说些善良的谎言骗骗他。

  “你上课的时候,老师有没有跟你讲过孔子小时候的故事?”

  沈杰低下头,没有说话。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自己的亲人陪伴一辈子,就好像你上学坐公交车,有些人在半路上上来了,也有些人在半路下车了。”

  “母……母……母猫在小……小猫三个月的时……时候,就……就会把小猫赶走。”沈杰接着肖展的话说道,同时他擦掉从眼眶里冒出来的一大滴眼泪,“因……因为,要是小……小猫一直……直待在母猫身……身边,以……以后自……自己独处的时……时候,就……就没办法生存了。我爸爸妈妈说……说的。”

  这不是天才的悟性,也不是心理疾病,他只是在认真地穿好父母提前给他准备好的铠甲而已。

  “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要是有一天他们没有回来,你可以去找什么人帮忙?”

  “找警……警察叔叔,找老师,”沈杰说道,“不……不要去找爷爷,不……不去跟爷爷住在一起。”

  “为什么?”

  “爷爷讨……讨厌我们。”



  “……他现在的身体情况,确实不适合知道这件事,这也真的是性命攸关,他要真的有什么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肖展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徐欣,这里面的信息量很大。沈威与沈胜中最后一次吵架是因为沈威要离开安市去创业,而沈胜中却不肯资助他。最后的结果是,沈威怒气冲冲地卖了房子,带着老婆、孩子到了容市,整整五年没有与沈胜中联系。按照徐欣的说法,十三年前,沈威还没跟秦雅丽结婚时便因为他要自己开公司与老爷子闹得不可开交。当时沈胜中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把沈威剔除出遗嘱。但实际上,沈胜中还是很关心这个儿子,在听到沈威与秦雅丽的婚讯之后父子俩又和解了。可沈威记仇,秦雅丽又喜欢煽风点火,就又赌上了气。

  “那个女人把自己枕头边上的人亲手送进监狱,说得好听点儿是大义灭亲。但真那么有正义感,早干什么去了?我也是个女人,却不帮着她说话,实在是三观不合。这前脚刚离婚,没半个月就搭上我们家沈威了,怎么想都觉得太快了,也不合理,对吧?”

  徐欣提到的被秦雅丽送进监狱的前夫叫田葵,当年秦雅丽举报其挪用公款,涉案金额达三千万元。由于钱款失窃未能追回,田葵被判十五年,如今还在监狱服刑。事实上,在与徐欣见面之前,肖展就见过田葵了,那人态度极好,一脸佛系。据说,由于表现不错还有望提前出狱,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对秦雅丽的怨气,甚至还为秦雅丽之死掉了两滴眼泪。

  “现在沈威的处境很不乐观,相信你一定会配合我们的工作。其实,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你作为家属签个字,我们拿个样本就好。”

  沈胜中还在昏迷中,这倒使得事情更好办些,因为徐欣找不出不配合的理由。一拿到沈胜中的DNA样本和血样,肖展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至此,他到安市的三个任务就算完成了。徐欣与田葵提供的线索或许是一个突破点,但也可能只是另一个抽屉的钥匙,一切都要看沈胜中的DNA与沈杰DNA的比对结果。秦雅丽与沈威结婚后八个月便生下了沈杰,虽然对外宣称是早产,但传言说,沈勝中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鉴于沈威的DNA不可获取,便只能从沈胜中入手——祖父与孙子的血缘关系一样可以间接说明问题。

十一



  黎静嫌恶地瞟了一眼断指的照片——左手小指,实物在安市警方手里,是同勒索信一起送到徐欣手上的,差不多就在肖展上飞机一个小时之后。信里要求的赎金是两百万,但要兑换成黄金,徐欣在第一时间报了警,也表示愿意取钱出来配合警方工作,但绑匪并没有在信上约定交钱的时间和地点。信是直接放在病房桌上的,监控录像显示,送信人是穿医生制服、戴口罩眼镜的男子,送信后此人便离开了医院,进入一公厕就再也没见出来,估计是进行了乔装改扮。

  另外,鉴定结果表明,从断指中提取出来的DNA显示,手指主人与沈胜中是亲子关系,同时,之前的血液采样检测也表明,沈杰确是沈胜中的亲孙子,与烧死的那具女尸是货真价实的母子关系。肖展甩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勒索信除了让徐欣的嫌疑减轻了之外,田葵的嫌疑也增加了,至少很多人会这么想。”

  几名待命的便衣立即从早已埋伏好的地点冲了出来,将那人按倒在地

  “因为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死的是秦雅丽,而对方又这么嚣张地焚车烧尸,而不是偷偷把尸体埋掉。田葵最恨的人肯定就是秦雅丽啊!嗯?另外一个可能性,这会不会是投名状?如果只有田葵一个人知道钱的秘密,就少不得有人为了这个秘密去满足他的要求。”黎静激动地接话道。

  黎静刚兴奋起来,肖展却又泼了一瓢冷水过去:“还有一种可能,有人就是要我们这么想。但不管哪种可能,沈威还有利用价值,否则,他现在的处境……”肖展希望自己是对的,不管他是否得做那个把坏消息传给沈杰的人,也不管之前打了多少预防针,沈杰毕竟是个孩子——被黑暗袭击过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永远不可能再和正常人一样。

第二章



  从红色轿车里走下来的肖展,看着修车铺里的一张张冷漠面孔——进过监狱的人对警察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们仿佛在牢狱生活里培养出了新的感觉器官,专用于此。这家铺子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员工有过前科。为了犯人出狱后有谋生之技,监獄里设有专门的修车培训,而为了减少被外界排斥,这些人通常会抱团创业。

  “发动机有些问题,你们给检查一下,看看怎么弄,报个价。”

  “好车啊,可不好弄啊。您要不放心,还是去4S店吧?”

  “那就补个漆吧。多少钱?”

  “八百。”

  “太贵了,少点儿。”

  “现在物价多贵啊,人工都涨了,不能少了。”

  “那你说多少?”

  “最低七百五。”

  讨价还价的双方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还得绷出一副十分在意的样子。

  “成,我可以给你七百五,但是三个小时后就要取。”肖展作出让步的姿态,交了定金,一面点烟一面走向车铺对面的茶厅。这个局其实很简单,法医熬了几个晚上,终于从烧车现场的草堆里提取到一个血样。排查后证明,那属于一个名叫鲁伟成的有前科的男子,也就是这家修车铺的老板。

  补漆是最平常的业务,因此修车铺里的喷漆都是常备的,尤其是黑、红、蓝这些常用色,存货自不会少。而不同批次的车漆,就算是同一品牌、同一厂家,也都会有细微差别,所以,假如修车铺与改车事件有关,那么极有可能还保存着改车所用的同款油漆。肖展开进去的车是红色的,对方如果不够精明,可能会选用库存里的红漆加以修补,到时候只需要与证物对比验证即可真相大白。但如果对方心虚,则会出去另外购置油漆,甚至可能会有销毁旧漆的举动……不管是哪一种结果,肖展都能达到目的。

  果然,肖展刚在茶厅坐下来,便通过监控录像发现,一个修车工急匆匆地提着两桶油漆从后门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肖展笑了笑,通过耳麦说了一句“行动”,几名待命的便衣立即从早已埋伏好的地点冲了出来,将那人按倒在地。



  风油精的味道、方便面的味道、眼药水的味道、浓茶的味道以及沾了口水的外套领子的味道,一股脑儿地塞进了肖展短暂的梦境里,也同样是这些味道,又把他给拽了出来。

  “案子都没破,你们还睡觉?”

  脑子里的骂声来自记忆,肖展想不起是哪一桩案子受害人家属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他们没少听过,被惹毛的时候他就会想,这么辛苦为了什么?为了听到这些吗?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怨气积累太多,也会让他自己的那条线变得模糊……肖展苦笑着抬起熬红的双眼,扫视着已经被折腾得七倒八歪、仍在极限上坚挺的同事。

  电脑的屏幕被暂停在了一个十字街口。

  现已证实,改车的漆确出自修车铺,可惜一干修理工人人一问三不知,至于修车铺的老板鲁伟成,早已是人去楼空。屏幕上的十字路口就是鲁伟成最后露面的地方,他从一家连锁酒店出来,步行到街口,坐上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已经被证实是报废车与假车牌),车子直奔高速,下来后拐进一条小道,踉踉跄跄地消失在山路里……那一段地形复杂,山里还有无人区,抓捕小组的任务可以预料将异常艰难。肖展揉揉太阳穴提起精神,他现在反倒没有那么担心沈威的安全了。越是周密的计划越费钱,犯罪也是讲究投入产出比的,对方费尽心机绝不可能甘心做赔本买卖。

  肖展走到照片板前,把鲁伟成的照片钉上去,他的修车铺这一年来生意奇差,基本上是开一个月亏一个月,已经知道的外债就超过五十万了。越是缺钱的就越会惦记钱,守着沈威这头肥羊,怎么也想着物尽其用吧?肖展下意识地在白板上画了个炸弹——三人成众,利益,永远是人群里最容易产生分歧的问题。

  “也不知道安市那边怎么样了。”周鹏忧心忡忡。

  徐欣至今没有接到进一步的指示,安市警方已全面检测了那件被扔进公厕里的白大褂,但由于被污染得太过严重,已无法分辨上面的DNA信息。

  “鲁伟成不会是主谋,要不要杀沈威,只怕他还做不了主。”肖展分析着,“还是那个问题,那帮人的目的是什么,留沈威的目的是什么,杀秦雅丽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肖展认为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装睡的人实际上都知道自己在装睡,他们本质上是清醒的。真正没办法叫醒的是那些自以为活在现实里却实际上做梦的人,他们给现实贴上标签,把切出来的一片片的碎片重组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继而修筑起高墙来保护这个幻象。为了能继续生活在里面,他们毫不吝啬地献祭自己的理智和忠诚,把互相催眠当作互相支持,创造出一种无坚不摧的假象。

  “他妈的为了几桶油漆就乱抓人,说清楚老子犯什么法行不?警察了不起啊?现在是法治社会,”鲁小武是鲁伟成的堂侄,他的姿态比其他人要更强硬些,这是一种在团体里想要找到尊敬与信任的策略,“老子也是看过法律书的!你们这是乱来!你们才是违法!”

  “二十二岁,对吧?”肖展语气温和,“年轻人啊,喜欢读书是好事。没有前科,可以自考个本科文凭,不用当一辈子修车工,挺好。”

  “关你——不关你事!”鲁小武愣了愣,但随即怀疑这是个陷阱。他警惕地瞥了眼肖展,“你少来这套!”

  “你叔叔也很聪明,可惜就是书读得少了点儿,不然也不会落到别人的圈套里。这种教训,不划算啊!”肖展开始瓦解着鲁小武的心防,故意提起鲁伟成坐牢的原因——因落入金融陷阱后一时冲动伤人被判了十年。

  鲁小武倒出他被灌输的那些观点来:“当时你们把那帮混蛋先抓起来,他们能害那么多人?到头来我叔叔判得比他们还重,真有脸提?”

  肖展很清楚在这种小团体里,头领都会竭尽全力地往自己身上套光环,同时把警察描述成或无能或蠢恶的形象。于是有前科的这伙人便可把自己归于受害人的角色,从而淡化自身的罪恶,通过同仇敌忾来加强凝聚力,其中受委屈最大的那个往往会获得最多的同情。

  “哪个罪犯犯罪的时候还把证据挂在脸上给人看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千方百计钻法律空子,只是有人成功了,有人失败了……警察有多少人,钻空子的有多少人?你算过吗?你要是警察,你能抓得住多少?你今天要是钻不了这个空子,心里头到底是该骂我们还是该夸我们啊?”

  鲁小武沉默着,他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消化肖展的这番话,看来,它已经起了某种他自己现在还意识不到的效果。

  “你要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就按聪明人的办法做事。”肖展说道,“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犯的事栽不到别人头上,别人犯的事也不会让你去扛。”

  鲁小武将桌子上的纸杯子一巴掌扇到了地上,下巴抬得更高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肖展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喜,他愤怒,正说明心里纠结。一道墙,但凡有了缝隙,离垮塌也就不远了。

  “你回去考虑一下吧。”肖展挥挥手,于是两个警员过来准备把鲁小武带出讯问室,鲁小武在出门的时候故意把头狠狠地撞在门框上,硬生生地磕出了一道血痕。

  “带他去医务室。”肖展语带双关,“跑路的人有跑路的命,撞墙的人有撞墙的命。”



  茂县、黑水县、卡龙沟……黑水县、茂县……肖展在地图上用铅笔勾勒着鲁伟成被目击到的地点——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当时追丢他的地方,并在县城某商场里放了一把火来摆脱抓捕人员。

  不会是挑衅,也不是寻常跑路的做法,这是故意要引起注意,他只是颗棋子。肖展得出结论。同时提问,那棋手的目的是什么?肖展从资料堆里翻出田葵的关系人名录,当年那起案子里有一个重要的证人,即田葵所在财务部的出纳明秀燕,她的老家正是茂县。田葵的案子了结后不久,她便回了茂县,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事,薪水普通,消费情况也很普通——现在的情况是,犯罪嫌疑人的活动路线、秦雅丽的死以及沈威的失踪,共同点就是田葵。

  “你去一趟茂县。”肖展叫来周鹏安排了任务,“要是抓到了,我亲自下厨请你吃饭。”

  “你会做饭?!”周鹏一脸怀疑,“你做的饭能吃吗?”

  肖展笑而不语。十四岁那年他就可以一个人做一桌子好菜,由于母亲身体虚弱,几乎每年年夜饭都是由他独挑大梁,但十七岁之后他便再没为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做过饭,包括他的前妻。他的前妻和他的厨艺一样,都是他的秘密,那段婚姻只持续了二十一天,闪婚闪离。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发现错误立刻改正,毫不耽搁。因为时间足够短,尚没有累积起难以消化的仇怨,以致后来两人还能保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友好关系。肖展没后悔过,因为正是与前妻的这段过去让他意识到,婚姻完全不适合他。他不但无法保障自己的安全,连对方的安全也会叫他提心吊胆。父亲死去所造成的童年阴影在这场婚姻里被百倍放大,在有理智去思考未来的时候他变得恐惧万分。孩子完全不敢要,他很怕将来孩子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却未必有运气再碰上一个彭城鹰。及时止损即视为幸运,他必须在已选的人生和未选的人生里作一个选择。

  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里,肖展快速洗了澡换下发臭的衣服,被沈杰睡过的床上如今只躺着赤裸裸的棉絮,他拿出一条床单来重新铺上时,在床缝里发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钥匙扣——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钥匙扣很有些旧了,背面是一张沈杰与秦雅丽的合照,照片上的沈杰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前几天,沈杰已经被安排到安全屋去了,肖展忙得陀螺转,至今还没有去看过他。黎靜说沈杰一切都好,但肯定不会什么都告诉他,以免那些“不重要的小事”干扰到他。肖展犹豫了一下,还是拿着钥匙扣前往安全屋。他现在没办法给他一个爸爸,但至少可以给他这个。

  “妈妈第一次走的时候留……留下来的,”黑眼圈深重的沈杰接过钥匙扣,小心翼翼地把它用湿纸巾擦拭后重新挂在钥匙上,“这个扣坏……坏过一次,是……是我自……自己修好的。”

  沈杰的话比“谢谢”两个字更让肖展有感触,他知道,这孩子实际上是在表达亲密,但可惜的是,自己不擅长温情的聊天,也害怕沈杰追问“爸爸在哪里”的问题。幸好黎静及时替他解了围,说:“肖队,这点儿小事,又这么晚了,真的不用您亲自跑一趟,告诉我就好了。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时间不早了,孩子也该睡觉了,您赶紧回去睡觉吧,明天说不定还要忙通宵。”黎静吧嗒吧嗒不停,完全没有给沈杰插嘴的工夫,于是沈杰最终也就放弃了,对肖展说:“肖叔叔,我……我知道你为我……我爸爸的案子特……特别辛苦,我就在这……这儿,乖乖地等……等爸爸回……回来,我功……功课都完成了,没……没……没落下……”

  于是肖展便仓仓皇皇地逃走了,他没再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刑警队办公室,他总觉得那孩子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次日早晨肖展是被电话铃惊醒的,六点三十,安市警方打电话来说,绑匪的第二封信终于出现了,这次附上了左手无名指,交易时间就定在当天下午五点。然而到了下午五点半,令人震惊的消息却从茂县传来:明秀燕和鲁伟成的尸体被发现了,地点在郊区一家农舍。农舍主人也未能幸免,尸体被扔在厨房里,致命伤在腹部。没有什么比无辜者的血更让人愤怒的了——仅仅因为他的房子位于离村落较远的果林之中,符合罪犯遮蔽追踪视线的需求……隔着电话,肖展都可以感觉到周鹏的沮丧,他们晚去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杀人者抹去所有痕迹后人间蒸发,如今只知道那家伙换了老人的衣服逃逸,将血衣及凶器也一并带走了。周鹏他们推断,躲在山里的可能性极大,搜索难度也可想而知。

  双吃!一个术语突然闪过肖展的脑海。是的,就好像是围棋中某一方进入了双吃状态,那关键一步走下,对手不管怎么回应都要损失一部分。这个团伙在两地同时行动,故意把水搅浑,虽然两地警方可以同时跟进,但这两个案子却完全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在无法确定哪个方向更正确的情况下,只能双管齐下。这不仅会加大将来的排查难度,耗损的不只是警力、财力和时间,而且,那帮人一定会在被争取出来的缝隙里进行他们真正的计划。

  果然,不出所料,安市警方扑了空:徐欣抱着黄金一直从五点等到晚上八点,犯罪嫌疑人却连泡也没冒一个。



  “……并不一定就是挑衅,也有可能是对方非常狡猾和谨慎,发现了异常,所以临时取消了交易……”

  两个市的刑警队一起开视频会议,没有一个是赢家,气氛自然加倍沉重。肖展皱着眉头看着视频里的安市刑警队队长钱荣,大家都憋着一股火气。

  钱荣指出,现在的问题并不是线索太少,而是太多。秦雅丽、沈威、沈胜中、徐欣、田葵、鲁伟成以及刚刚死去的明秀燕,每个人的社会关系都要逐一排查,再加上一个刑警队的人手都不够。肖展能感觉到,会议室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注视着自己,认为他理所应当是迷雾里拨云见日的那只手。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只拿着半张拼图指手画脚,也不能生造一张地图出来,就为了面子上好看。他需要一个点一个点地去比较,一条线一条线地去琢磨。现在他依稀能够看见一只手,手里拿着黑色的棋子,每一次都比他们早一步谋划。

  鲁伟成的死,是一步自杀棋——自提一子,那家伙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让警方注意到明秀燕,他们完全可以找鲁伟成之外的人去做这件事,为什么偏偏是已经被警察盯上了的鲁伟成?肖展把鲁伟成的被害照片从桌上的档案袋里拿出来——杀他之人对他没有丝毫的怜悯。



  “他做了替罪羊,但你却在保护那些杀他的人。”肖展把鲁伟成的被害照片放在了鲁小武的面前,后者的瞳孔放大了,脸色发红,气息变粗——那是愤怒,同时还可能有恐惧。

  “你叔叔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被打倒的人吧?他练过武,对吧?”

  鲁小武点点头,肖展松了口气,他知道对方的防御正在放下。在他们这群人里,背叛是比警察更不可容忍的。

  “现在我们要抓的是杀你叔叔的凶手,这次你帮的是你叔叔,不是我们。你应该看得出来,你叔叔是被偷袭的,那家伙能成功是因为你叔叔没防备,他们认识的时间应该不短。有没有这样的人来找过你叔叔?”肖展直视着鲁小武的双眼,把压力慢慢灌进去,“那个人还杀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和一个老人。那个老人今年都七十岁了,一个人住,每个月就几百元生活费,过得很清苦,儿女都不在身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他完全可以不杀的。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凶手,是因为我们不想放过这样一个没有人性的混蛋。我们不会允许自己抓错人,不会允许他再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朱方。”鲁小武终于露出了赧然的神情,给出了一个名字,“我叔叔跟他在监狱里认识的。”



  肖展皱着眉头翻看着朱方的资料,他的外貌、体态果然与鲁伟成死亡现场附近拍摄到的家伙十分接近。此人原名骆致,其父骆平曾与田葵一起开过贸易公司,田葵虽不列名股东,却是实际控股人——而这公司也正是田葵当年挪用资金的工具,事发后骆平便自杀身亡。当时骆平的前妻已另嫁他人,骆致也改从继父朱仁理的姓。那一年他十四岁,也是他第一次作案的年龄——他将邻家一女孩推下楼梯导致其颈部骨折死亡。十五岁入室盗窃,十六岁纵火,十八岁严重伤人,这些恶行不但葬送了他的前途,同时也毁掉了母亲的第二次婚姻。肖展暗暗揣测朱方的心路历程,青春期少年往往不会像成年人那样去思考、权衡,他们的身体朝着成人的体格突飞猛进,思维却不完备。他无法消化父母的婚变刺激,也无法正确归因。有些焦虑仅仅是焦虑,而有的焦虑却是毒种,自己无法拔除,身边人又不够敏锐,于是失去了斩草除根的机会。最终,一颗颗恶果长成了。父亲的死是另一个重大刺激,他把憎恨都给了自己的母亲,但他又不能伤害她,暴力行为便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而屡受刺激的母亲也终于因崩溃进了精神病院。朱方从富二代沦落到负二代,背了一身的罪孽和債务,最好的时光都葬送在了监狱里,且这些惨痛的代价通通没能把他从恶魔之路上拉回来……如果说人性本恶,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在最困窘的时候坚持着良善与正直,也有那么多的人最终浪子回头,可见,人心里光明与黑暗的比例是多种因素复合作用的结果,想要全盘托付给教育体制、环境状况、父母影响或是任何一个单一的因素都是不可取的。人的命运是由其遇到的所有人与所有事共同缔造的,每一个转折点、每一次伸出去的那只手,虽不只是你自己的力量,但你仍然有选择的权利——若你能看见心里的光,你就会朝着光走,若故意蒙着眼睛或是只注视黑暗,那自然就只会跌入深渊。



  “就算我问了他,他也不可能老实回答我,是不是啊?我也就是挣点儿小钱糊个口,谁喜欢被人像审贼一样地问啊?想得太多,问得太多,这房子就没法儿租了……”

  肖展一面听五十来岁的房东唠叨,一面打量着这间一室一厅的老破小公寓。面积五十平,房龄三十年,别说监控录像,连物业也没有,一部分墙皮已经脱落了。这样的房子,远离市区,交通不便,却四千元一月且一次付清全年的。租房时间距离朱方出狱的时间仅隔了三天,入狱前便债台高筑的朱方自然是不可能如此阔绰的,也就是说,这笔钱自然是有人事先交给他的。

  警员们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搜证工作,指纹、脚印、头发、柜子里的衣服、垃圾桶里的垃圾、抽屉里的杂物……客厅茶几上的一个黑色打火机引起了肖展的注意,打火机上一面印着广告“雅居小筑住宿餐饮品茗棋牌”,另一面则印着地址——离朱方租住地还不到五百米。最后,大家在卧室和厨房里都发现了字样相同、颜色不同的打火机,一共五个,其中有两个的火机油用得差不多已经见底了,这就是说,朱方定然是“雅居小筑”的常客。

  



  肖展看着屏幕上的人脸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在这张办公桌上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运气,所有的运气都是日复一日的努力和绞尽脑汁硬凑出来的,不管是有收获的结论还是没有收获的线索,都是要靠他们拿着货真价实的时间去交换的。好在这一次,只要是足够努力,结果就定然是会出现的。在看了上万张乏味可憎的人脸之后,朱方的脸终于出现了。果然不出肖展所料,在“雅居小筑”里,每次与他一起打麻将的三个人都是同一拨,每次都在包间里,且最多一个小时麻将局便散了,典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大数据时代,有了脸也就等于有了身份,肖展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万永胜,包工头,三十五岁,没有前科,手下有十来个员工。这一行油水足够多,确实是个不差钱的主儿。

  二十二点,明显吃饱喝足的一群人闹哄哄地走出火锅店大门,个个红光满面。见到其中一人钻进一辆“雪佛兰”后将车开到万永胜的面前,正在街对面一辆面包车里的肖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附近的路口设了卡,他们只要敢醉驾,就有理由请他们走上一趟了。

  “王八蛋!去死!”随着一声暴吼,一个人影突然冲向万永胜一伙儿,但没冲几步便被万永胜身旁的手下死死拦住,拽胳膊拽腿地扔到地上。那是火锅店的一名服务员,之前因不小心把啤酒瓶弄翻而挨了万永胜手下一记耳光。二十岁左右的他,还没学会如何控制自己肚子里的火药,大叫着将手里的啤酒瓶子直接甩出去。准头倒是很不错,但万永胜一闪身躲开了,冷着脸将几片飞溅的碎片从手背上拔下来。肖展很讶异地看到,他将那些碎片直接放进了自己的衣袋里。

  “兄弟,我需要那個人的血液样本,他已经受了伤,不会有什么困难。”肖展立刻打电话给配合行动的交警,“务必帮我搞到。”

  一小时之后,肖展拿到了万永胜过去的医疗记录,他兴奋地抽出其中的一张纸——胰腺手术单,那家伙应该终身戒酒的。肖展立刻拨打电话询问正监视万永胜的下属,得知那个醉驾小弟被拘留后,一伙人都在万永胜的家里窝着,估计是在商量对策。



  散发着甲醛气味的走廊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穿着制服的肖展和周鹏慢慢地走向目的地,那是这段时间万永胜一直在忙着的装修工程。他们已经监视了好几天,万永胜差不多天天都来监工,但一直都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周鹏忍不住瞟了一眼旁边的肖展,同时握紧了拳头——他的手心里全是汗。现在他们要去做的事更像是赌博,但与赌博不同的是,要赌对了才会得到那真正的筹码——证据。证据就好比是法律的尊严,不讲证据的法律是衣衫褴褛的赌徒,没有人会去尊重它,更别说是服从它。

  “有个老案子,现场发现的血迹跟你的献血记录有匹配的地方。”进了门,肖展一脸正色地看着目瞪口呆的万永胜,“所以要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怕是弄错了吧?我不记得我献过血啊?”万永胜神色慌张地退了一步。

  “要是真错了绝不会冤枉你。”肖展指了指门口,“走吧。”

  “你们不能乱抓人啊?警察就可以乱抓人了吗?”万永胜往后退了两步,几个机灵的下属立刻拥过来挡在他的身前,阴阳怪气地喊起来:“警察要打人啦!”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周鹏伸手直接揪住一个小喽啰便狠推到一边去。此时,万永胜已经退到了窗边,竟然一翻身直接跳了出去!肖展和周鹏愣住了,这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场景——这里可是十六楼!两人推开几个故意推推搡搡加伸腿使绊子的家伙,冲到窗前往下一看:万永胜正拽着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往下爬,只见他使劲蹬腿一荡,踢碎下一层楼的玻璃后扑了进去。很明显,这家伙随时都是准备逃命的!

  “袭警啊?”肖展暴吼着将一个试图拽他的工人推倒在了地上,早准备好的其他警察也纷纷冲进来控制局面。肖展拔腿往楼下跑。大厦的出口都已经安排了人围堵,万永胜停在露天停车场的那辆“雪佛兰”周围也都有人守着,这家伙今天插翅难飞。肖展与周鹏一路狂奔到了下一层,但电梯已经下行了,看着不断提示下行的屏幕数字,肖展突然意识到自己算漏了一步——那家伙在地下停车场可能还有备用车!此时,刺耳的火警铃声响了起来。肖展暗道糟糕,更麻烦的是楼梯里也开始拥挤了。肖展连推带喊地冲到了负一楼,十几个人正涌进停车场。肖展怒气冲冲地看着所有发出声响的汽车大吼:“都不准走!火警是假的!”被恐惧惊得理智四散的人哪里听得进这些话?一辆车接着一辆车地往外行驶着,肖展只能趁着车速还没起来往那些车窗里打量。此时,地下停车场里的自动灭火装置也都启动了,肖展和周鹏瞬间便被浇了个落汤鸡,而几辆车则趁着他们分神的一刹那冲了出去。

  “有兄弟被撞了!”肖展听到耳机里传来的信息,一路狂奔到了出口。被撞伤的警员正由两个警员抱着,目测伤势还不算十分严重。肖展咬着牙,原本他的计划是刺激对方袭击自己,却没想到,这群人玩的是浑水摸鱼的把戏,撞人的未必就是万永胜躲藏的那辆车。肖展看着位于写字楼门前的十字路口,不同的车正飞速驶往不同的方向……

第三章



  肖展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DNA鉴定报告,之前搜集的万永胜血样与其父万唯祥有亲缘关系但并非亲子关系。换句话说,那逃走的万永胜不是真正的万永胜,这与他之前的推论一致,那家伙是一个冒名顶替者。在万永胜家乡万家村的调查结果显示,万永胜已经三年没有回去过了。这三年,人虽没出现,但每年春节必有三万元汇给万唯祥。据村民们说,当年万唯祥与出轨的妻子闹离婚,为了不支付赡养费特意做了亲子鉴定。此事使得万永胜差不多有十年都不肯认父亲,两人关系缓和也只是这几年的事而已,所以,万永胜的冷淡也并没有让万唯祥起疑。

  同村与万永胜外貌相似的人确实有一个,此人名叫何洋,其父是万唯祥的表弟何广卫。何洋的生母早逝,在他十二岁那年,这不靠谱的父亲娶了一个神经质的后母,隔三岔五地鸡飞狗跳。何洋十五岁那年夏天,何广卫死于一场恶性爆炸事故——有人因为薪酬矛盾在何广卫工作的鞭炮厂纵火,当时死了四个人,伤了二十多个。蹊跷的是,何广卫死后不足半个月,何洋便因“误服农药”被送进了医院,之后就失踪了。监控录像显示,他是自己离开的,从此没有回过万家村。到目前为止,警方除了知道何洋和万永胜一样做过流动装修队的包工头外,还没有找到更多关于何洋的信息。这家伙没有社保、没有银行账号,甚至没有医疗记录,简直就像天生为了逃亡而存在的。

  肖展将一张棋盘纸挂到墙上,他在C14的位置处贴上了一张剪裁过的沈威大头照、在C15的位置处贴上一个白棋纸片,接着,在D14的位置处贴上了秦雅丽的头像照片、在D15的位置贴上白棋片,又在J12位置贴上了鲁伟成的头像,周围用黑棋片围了一圈;在B17位置处贴上朱方的头像,用白棋片围了一圈;在C16位置处贴上一张打了问号的黑棋片……在Q14、R14位置处贴上徐欣及田葵的照片,却在Q13、R13、S13位置处贴上了白棋……站在一边的周鹏歪着头琢磨着,指着鲁伟成的头像说道:“这个我看懂了,杀了鲁伟成,相当于自提一子,给他们留了一口气。”

  肖展一面说着“舍小保大”,一面把万永胜和何洋的照片同时贴到了右上星位。

  “何洋以前一定犯过事。”周鹏“啧啧”了两声,“既然都要借别人的身份,肯定是大案。”

  “还不能下定论,但迟早会真相大白的。要是你,你下一步会怎么走?”

  周鹏接过肖展递给他的一张黑棋片,犹豫不决,难以下手:“这些看着都是走死了的呀,”然后把黑纸片贴在了田葵的旁边,“这个子得连上吧?”

  此时,肖展的手机铃响了起来,打来电话的是钱荣。

  “案子有重大突破,”钱荣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沈胜中死了!”



  肖展打量着绒布盒里的翡翠珠链,成色极为罕见,价值当然不菲——沈胜中得知沈威被绑架后,从医院偷跑回家拿了这串翡翠珠链,非要徐欣交给当地的富商蒋瑞森。其实,这东西原本是蒋家的传家宝,因一次做生意失败、资金周转不灵便抵押给了沈胜中。后来,蒋瑞森没能按约定时间及时还钱,沈胜中就留下了它,之后不管蒋瑞森加多少钱也不肯还珠。据说,就因为这,蒋瑞森耿耿于怀,这些年一直在商场上对沈家的人使绊子报复……

  “病急乱投医,一个要死的人,他大约也只能选择赌。”钱荣为沈胜中唏嘘,“不过,蒋瑞森确实嫌疑很大,这家伙,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肖展没说话,有些犹豫,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跟他脑子里的棋局颇有些格格不入。蒋瑞森如果想通过绑架来逼迫沈胜中就范,直接绑架他的幼子岂非更简单些?如此,徐欣也不会从中作梗,他又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绑架沈威两口子?他难道不知道沈胜中与沈威父子失和?若只为泄愤,秘密杀了便是,又何必卷入这么多的人,又是勒索信又是犯罪团伙,他就不怕引火烧身?

  还有那个徐欣,悲伤的面孔之下藏着的是令人牙冷的心机:她分明不肯把翡翠珠链交给蒋家,于是在沈胜中断气的第一时间便报了警。及时止损外加顺手一刀,不但为警察提供了一个最佳怀疑对象,还有可能直接把沈威送上死亡列车。

  “这东西,可比绑匪要的赎金贵多了。”肖展放下翡翠珠链,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个假万永胜,到底是下棋的,还是只是个棋子?”



  “……因涉嫌卷入沈威绑架案,瑞森集团的股价暴跌百分之三十。日前,蒋瑞森已经提出辞职,并表示辞职后将积极配合相关调查工作……”

  听到敲门声,韩冰立刻关掉手机上正在播放的新闻。他摘下耳机,走到门口,但并不急于开门,而是警惕地问道:“哪位?”

  “我!”

  “何洋!”韩冰把门打开,对外面站着的人露出笑容,“可算回来了!”

  “这次的蛇皮有点儿麻烦,幸亏有你。再忍一忍,最多半个月,尘埃落定。这个是给你的。”何洋笑着递给韩冰一张身份证,此时的他已经刮掉了络腮胡子,但与万永胜还是有六七分相似。他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下巴,一个略方,五官轮廓更鲜明些;一个略圆,多了几分土气。

  “百分之百真的,精挑细选,本人跟你还挺像。这叫什么?运气!”何洋一面说着,一面在椅子上坐下来。见韩冰在愣神,便又拿出一张纸条,递过去继续说道,“身份只是躯壳,只要血肉骨头没换,其他的都无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是胡波的电话,老熟人,我還存了些钱在他那儿,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要真到了绝境,还可以在他那儿买一条路。”

  韩冰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拿出打火机,将纸条点燃,放进床脚的玻璃烟灰缸里,看着它瞬间烧成灰。

  “韩冰啊,给你提个意见!”何洋指了指大门,“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你这样,人家可能觉得你瞧不起人哦!”

  “我没有。”韩冰并没有朝门外看,而是拿起杯子,将里面的水倒入烟灰缸的灰烬里,黑灰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跑迷路的那座山吗?”

  “嗯。”何洋皱了皱眉,点点头,“就差那么一分钟。”

  “就差那么一分钟。”韩冰重复道。

  两人陷入沉默,以及回忆。

  “来一局吧。”韩冰显然不太习惯安静,“一局定胜负。”他转身走到椅子前蹲下来,从旅行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个围棋罐和一个折叠的棋盘,放在床单上铺平。

  “就接着上次的下。”何洋开始往棋盘上摆放棋子,“还没见结果呢。”



  满地狼藉的水迹与鞋印子、完好无损的保险柜与卷帘门。

  肖展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古怪的失窃现场,要说蠢吧,人家偏还做足了准备,不但有开门的钥匙,就连保险柜密码都一清二楚。要说精明吧,却偏偏弄响了火警铃,震动了一条街。钱荣他们当时刚好就在附近调查一起女外科医生的绑架案,赶过来不过五分钟时间。

  “偏偏是蒋瑞森家的店,”钱荣一面安排人员搜集证据,一面对肖展说,“你怎么看?”

  肖展指着玻璃柜台上的一双湿鞋印说:“你看这个。”

  钱荣看着鞋印上方的自动灭火警报装置,立刻明白过来了:“东西都拿到手了,人也上车了,没必要再制造混乱。这火警怕是其他人后来搞出来的,所以这是借刀杀人?”

  “或者是围魏救赵。是不是和你手上的案子有关?”肖展提起钱荣刚接到的案子,当地一个叫楚云夏的女外科医生,于前一日深夜被人带出了自家公寓,其间没有发生打斗。之所以警方会认定这是一起绑架案,是因为那女医生在被迫上车的时候,故意用衣服上的扣子刮花了停在旁边的一辆奔驰车。车主知道后大怒,闹到物业要提取监控找到刮车的混蛋,这才发现了绑架者疑似用刀挟持女医生的影像证据。钱荣等人立刻展开调查,在这条珠宝店林立的街道附近发现了绑匪的行踪,于是他们锁定了大概位置,差不多算是做了一个瓮,就等着抓鳖了。

  “这个时间点确实可疑,我马上安排设堵卡点。”钱荣把楚云夏的资料转给肖展共享,“既然这么算计,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做这种节外生枝的事。”

  楚云夏的资料看起来很是寻常,三十五岁,未婚大龄女青年,相貌端正清丽。她在本地一家民营医院做了十二年外科医生,不久前刚提出辞职,说自己要进入医美行业,事实上,却是因为接私活儿被发现才跟医院翻了脸,没办法再待下去。

  “她家里有没有什么其他发现?”

  “没什么特别,”钱荣嘴角微垂地补充道,“父母都在,还有个弟弟。除了她,都在老家。”

  “她弟弟是做什么的?”

  “开了个麻将馆。家带店的那种。”

  “有男朋友吗?”

  “分手了,”钱荣想了想又补充道,“刚分手一个月。”

  “如果是声东击西之计,”肖展琢磨着,“那现在要搞清楚的就是,到底谁是‘西,谁是‘东,目标究竟是蒋瑞森还是楚云夏?”

  “要么留,要么杀,”钱荣的眼神里压缩出一股怒意,“留的话,自然会想办法把楚云夏弄出城,那就必须得用车。普通的轿车肯定不行,除了后备厢没地方可以藏人。”

  “货车?”肖展点头道,“今天进城的、今天晚上经过这附近的,以及现在正在出城的。”



  正在跟众人讨论的何洋,被十几个人毕恭毕敬地围着:忠心耿耿的、谄媚讨好的、居心叵测的、心猿意马的、心不在焉的、心无城府的、心有所图的……至少是一团和谐。看着他们,韩冰想,在他们的眼里是有一个“最”字的,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个“最”字,这一盘散沙才能被烧成一只陶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很难想象,七年前的何洋与现在的何洋是一个人,重建是从毁灭开始的。韩冰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一些痛苦、一些耻辱、一些愤怒,因为它们,他才来到这里。韩冰说服自己相信了何洋,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多久。他看了一眼站在人群最左边的朱方,那家伙抄着手,一脸阴冷,韩冰的背上不由得冷抽了一下,那家伙身上有一种自带深渊感的寒意。韩冰不清楚何洋是怎么收服朱方的,但肯定不是凭借比狠,两人的协议里定然有朱方无法拒绝的东西。这让韩冰有些害怕,承诺与义气不同,义气尚且会随着人事浮沉,而承诺则是脆弱的,势力消长、利益盈亏,都可能是承诺的死敌。

  他站起身来,走进人群,对着何洋耳语了几句,何洋便停下手上的事,跟着他进了一间空屋子。韩冰关上门,把手机拿出来给何洋看,这是一条抖音视频,伴随影像的是一个激动到发抖的声音:“今儿晚上肯定是出大事了!这是我们家附近,十几个警察在查车,估计是抓通缉犯呢。有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些人都开车出了城了,怎么还在城里设卡呢?你看这一段,查货车的时间比查轿车的时间还长,这分明就是他们有所发现了。所以,以防万一,他们不能回来,我们也得马上走。”

  何洋犹豫地看着窗外,果树上坠着沉甸甸的橘子,月光下显得分外诱人:“那些鱼饵肯定不知道我,太谨慎也没法儿做事。”

  “這次不同,那边有个人,就因为你一个动作,人家就挖出了万永胜……”韩冰只能戳何洋的心窝子了。

  何洋变了脸色,马上拿出手机来打电话:“牛羊别往圏里赶了,走船,上树。”



  肖展蹲下身来查看,轮胎里深深浅浅的泥垢颜色证明了它去过的地方。这辆车是在东郊附近被盗的,东郊的土偏黑色,而窃案发生的地方是偏黄色的。也就是说,从被窃后到交到这伙珠宝窃贼手中,这段时间是没有洗过车的。之所以不提前盗车,自然是为了避免警察先注意到失窃车辆,于是,选择了周末时间在农家乐附近盗车。车主人晚上没有用车,发现失窃已经是早上的事了。据窃匪司机交代,送车人戴口罩、帽子和手套,无法看清面目;车上也检测不出任何除窃贼之外的指纹,这些细节把握的能力倒是跟老对手颇像。肖展心里感叹:那群蠢贼啊,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吗?钥匙给他们,密码给他们,车也给他们,这帮人也不用脑子想想,人家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他们去帮忙分钱吗?真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傻子啊。

  大约楚云夏的事提前暴露对那帮人而言是个意外事件,所以这次找替死鬼也很仓促。他们不可能事先细细考察偷车地点,但又必须很熟悉各个农家乐的停车场地。有些场地看起来僻静,但实际上安装了监控;有些则大大咧咧,纯靠肉眼就能守着。偏巧,丢车的这家就是没安监控的。

  “他们的老窝就在那附近!”肖展兴奋起来,狼群落脚的时候必然会把周围环境一一考察到位,因为熟知细节,他们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制定出最有效的偷车策略。于是,他马上拨通了钱荣的电话,“老钱,咱们得赶紧查一下,昨天和今天出城的货车牌号,看哪些车主的登记地址是在东郊那边的。很有可能就是那边的村民。”



  这是一间已经空了的房间,靠左的墙边,两张椅子整齐地并排放着。其中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个盆,盆子是清洗过的。地板扫得干干净净,一片垃圾都没有。床上的床单和枕套都不见了,棉絮上有两个奇怪的圆印子,一个靠近床头,一个靠近床尾,中间间隔大约五六十厘米,估计重量不轻才会压出痕迹来。肖展愣了愣,围棋盒子?

  谨慎、小心、聪明、思虑周详、重视隐私、不是很合群、不轻易说话、年纪不会超过四十岁、皮肤发白、身体瘦削、身上的衣服总是很干净、不是头领但地位不会太低……肖展在心里给这间屋子的主人画像,越描越觉得有趣——是那种你在一般团伙犯罪人员里见不到的有趣。肖展打开后门,离他们最近的一户村民在两千米以外,中间还隔着一个湖,整个院子周围种了一圈儿树,路人想要看清里面的情况就非得靠得更近些,这就会进入他们的监控视野,他们很擅长利用地形来保持人际距离。肖展看着屋檐下几个明显装过监控的位置,当然,摄像头都被取走了。车轮印显示,除了一辆小货车之外,还有三辆轿车。轿车离开的时间不超过八小时,且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行驶,大概率是要采取先分后合的策略。

  “嫌疑人的货车朝着汉市方向过去了。”钱荣那边总算得到了一些更有价值的信息,忙不迭地通知肖展,“货车的车牌号已经查出来了,主人叫马进,这院子就是他租的。”

  “本地人?”

  钱荣点头道:“出去了七八年,四个月前才回来的,以前就不是什么好鸟。父母早死了,没什么亲戚。”

  现在已经基本可以肯定,珠宝店就是烟幕弹,女医生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但他们要这样一个人做什么呢?仅仅是为了医生的技术,那实在用不着这样舍近求远、大费周章——有钱就能使鬼推磨了。那个女人身上,一定有着比医生技术更具价值的东西。不管怎样,他们现在既不能松,也不能紧。太松了容易弄丢目标,太紧了又容易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一旦让他们觉得楚云夏成了负累,失去了冒险的价值,就极有可能杀人灭口了。但这些推论也只适用于聪明人,匪徒的心态到底和常人不同——有些疯狂,是逻辑无法抵达的盲区。



  楚云夏缓缓睁开眼睛,房间里没有床也没有家具,只有一个肮脏可憎的床垫子和一个痰盂。光线暗淡,玻璃上贴着不透光的黑色窗户纸,窗外还被钢筋焊死了。她蠕动着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身体爬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刚好有两个人在说话。

  “那位怎么样了?”

  “我说这是当爷爷伺候呢?图啥呀?”

  “养着有养着的道理,上面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别自作主张。”

  “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

  “蛇牙还是有点儿尖。”

  “不会找到这边来吧?”

  “应该不会,风筝已经放出去了。”

  对话声戛然而止,脚步声朝着这边而来。楚云夏连忙滚动着回到原位闭上眼,接着,门开了。她感到有一个人蹲下来,接着嘴上的胶布便被扯掉了。她使劲闭着眼睛——看见得越少,活着的概率就越高。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求求你们别杀我!”

  “这小妞还挺聪明。”

  她的反应得到了夸奖,接着便是两个男人的笑声。

  “你们可不可以解開我一下,我……我……我想大便,要忍不住了。你们把门锁上,我跑不了的,求……求你们了……”她故意说得恶心,同时眼泪、鼻涕一起上阵,以此来冲淡对方可能产生的邪念。

  “哈哈哈!”一个人大笑,另一个人则沉默,同时皱起眉,露出嫌恶的表情。几秒钟之后,她手脚上的绳子都被解开了,刚进屋的两个人又退了出去。楚云夏走向那个放在角落里的痰盂,她已经准备要丢开面子和尊严了,最好把自己弄得更令人恶心些。比起最坏的结果,这些又算什么呢?出乎她的意料,几分钟后,一个女人进来处理她的秽物。对方用一条围巾把自己的头发和大半张脸都裹得严严实实,围巾里还戴了一个医用的口罩。楚云夏没有想到,这伙人里居然还有个女人,既惊讶又庆幸。

  “你不用怕,只要乖乖地把事情做好了,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女人的口气异常柔和。

  “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过几天就知道了。”女人端着痰盂离开了,不一会儿,又拿进来一个盛满饭菜的大碗。楚云夏完全没有胃口,但没人过来劝她或是逼迫她。直到半夜,她实在饿得眼冒金星、手脚发抖,才终于狼吞虎咽地把饭菜刨了个精光。夜风不断从门缝和窗户缝往里钻,提醒她眼前的残酷是不可能只靠运气就能战胜的。于是,第二天那个女人再次进来送饭的时候,楚云夏试图跟她套近乎。

  “你是不是也是被逼的?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话音未落,那女人便伸出手来,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那点儿小聪明都省省吧,没用的!”

  楚云夏吓得花容失色,连连点头,暗骂自己电视剧看多了才会心存幻想,狼窝里怎么可能养出兔子来?这女人能生存下来,怎么会是善茬儿?等到确认楚云夏确实被吓软了,女人才松开手,站起身来走出去了。这一次后,楚云夏开始乖乖吃饭,她现在剩下的唯一本钱就是健康了。



  高速公路上,雾气差不多都散开了。蓝色小货车歪斜着身子靠在路边,一辆摩托车则翻倒在离它不到十米的位置。数名交警忙碌着设置警戒带、隔离墩,拉尺子丈量,指挥拥堵的车辆……没有人怀疑这起事故的真假:货车撞了摩托车,肇事司机弃车逃进了离高速路不远的一片树林。

  肖展与钱荣正带着人在附近的树林里搜索着。马进的那辆小货车最初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前进,但是车子影像出现在两百公里路段时,却显示其花了四个小时。也就是说,它必定在中间某个地方停留过。通过计算,他们将范围缩小到此地五百米范围内。监控录像显示,那辆货车进了林子,停留了差不多一小时二十分后才离开。它此刻已经抵达汉市了,负责路检的同志按指示放它过了关,同时确定整辆车只有司机一人,车里运送的是一批茶树树苗。就让他们以为已经得逞了吧,毕竟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肖展想,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只要他们觉得还有希望,就不会轻易走第二条路。

  “这里有发现!”几个警员兴奋地叫起来。

  肖展赶过去,他们已经找到了几捆被遗弃的茶树树苗,附近的轮胎印也在意料之中。发现了三个男人的脚印,以及一缕女人的长发,黑色,大部分竟然还连着发根。肖展用镊子挑起头发观察一阵后,嘴角露出微笑。亏得这个受害人还有几分聪明劲,但愿这聪明能救她而不是害了她。

  “身高至少都在一百七十五厘米以上。”钱荣松了口气,同时警惕地看着周围,“有脚印就好办。”

  “得把戏做全了。”肖展与钱荣商量,“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就说肇事司机已经抓着了。”

  “嗯,那些人要是还在附近,肯定是会安排人过来探一探的。”钱荣用眼神扫视着正在忙碌的一干警员。

  “附近肯定还有空房子,”肖展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方才他们过来的路上,看见几处废弃的平房,周围荒草丛生。估计原主人都搬去了生活便利的地方,而那些人选择这里做中转站并非偶然,“就算吃东西可以跟原始人一样,但卫生纸、香皂、牙膏这些消耗品,还有香烟、打火机之类的必需品,总有可能还是要时不时去买的。”

  钱荣一点儿也不喜欢等,恨恨地说:“真想一把火把他们烧给出来。”

  肖展仰起头来看了看天空,继续分析:“地形虽然复杂了些,但是不图细节问题不大。我建议,先用无人机探一探附近的空房,画张地图,晚上最好。”

  钱荣点头道:“要是有人住,就肯定会有灯光。”



  月光下,白天看起来还肮脏不堪的平房外墙,像是被洗干净了般,好似一只蜷缩在粗野藤蔓植物中的巨大兔子,毛皮清亮,光泽温润。每一个窗口和大门都是紧闭着的,一丝光都没有透出来。站在门口正准备打火点烟的男子,被一双突然伸过来的大手一掌拍掉了打火机。

  “疯了你!忘了老大说什么了?”

  “哪儿那么严重?鸟不生蛋的地方,有屁的人啊!”

  “等你把所有人都害死了,才知道严重那就晚了。”

  楚云夏听到外面两人的对话中忽然插入了第三个声音,接着便是一记清晰的耳光声,以及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却又充满畏惧的道歉。这已经是她到此处的第三个夜晚了,每一分钟都是煎熬着的,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随时准备下锅的鱼,刀子、柴火与调料都已备齐,就只等待食客的一句话。

  唯有不可替代的价值才是真价值。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是实习生时,主任医生说过的一句话,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的脊梁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句话,撑着她熬过了最辛苦的几年,撑着她掌握了精湛的技术,她做到了百里挑一,但前面总还是有千里挑一与万里挑一。她拼着一口气,把青春都埋进去了,总算熬出了一些口碑,但那个“不可替代”仍然遥遥无期。她渐渐才发现,其实还是钱最靠得住。有了钱,她才能免于被拖回到暗黑的人生里去,假如当时她不是咬着牙离家出走,半工半读地交上了医科大学的学费,那么,如今拿着手术刀的这双手就可能是拿着剪刀和针线,和同村的大多数女孩儿一样,在附近的服装厂里做一个毫无前途的女工。而且,还要看着自己微薄的薪资被家人掏干吃尽——他们并不是恶毒,只是无能。因为无能以及甘于无能,便只能活得像是菟丝子,他们把希望和欲望放在她的背上,連同他们的债务和压力。然而即便是那样,也比现在要好上千百倍。人只有到了生死交界的地方才会真正清醒,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挫折与痛苦,放在死亡面前都近似于撒娇,人生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她摸索着找到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在地面上使劲画了一个双蛇杖的标志——那代表医学。从这两天偷听到的对话,她依稀可以判断出,这伙人不会长期驻扎于此,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转移。假如那时她有幸还活着,假如有见多识广的警察能够认得这些标志,至少会知道她曾经被关在这里,进而找出更多的线索。退一万步讲,她要是遇害了,或许也可以帮助警察找到杀死她的凶手。忽然,她听到隔壁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没有人说话,乱哄哄的一阵脚步声中依稀夹杂着什么人在挣扎哭泣——是女人!楚云夏心跳加速,她屏住呼吸,听着隔壁传来的对话声。

  “你给谁打电话了?!”问话的人几乎是在吼,楚云夏听得出这个声音,此人绰号“铁桶”,是这里的头领,几乎所有的人都怕他。

  “我……我本来是想给大哥打的,拨错号了,我马上就挂断了。”回答的人的声音她也认得,正是天天给她送饭的那个蒙面女子。

  “放屁!”

  接下来是打耳光的声音——原来是内讧,楚云夏松了口气,擦了擦眼泪。

  “真的只是点错了,我一听不对劲,没说话。”

  “打电话用得着跑出去吗?”

  “这边信号不好呀,你知道的。”

  “你觉得我很好骗吗?”铁桶的声音很是阴沉,楚云夏以为自己很快会听到女人挨揍的声音,但是外面突然安静下来。不知道那女人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几分钟后,隔壁的房门开了,她听到脚步声都慢慢离开了。

十一



  “停车!马上停车!这事不对劲!”韩冰朝着司机喊了一声,同时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正打盹的何洋。何洋勉强睁开蒙眬的睡眼,还没有回过神来,他转头看了看周围——夜色正浓,这是一条僻静的老路,与高速公路相距四五百米,正好形成两条平行线。

  “这个交通事故不对劲,地上没有血,”韩冰指着铁桶发来的照片,急急忙忙地说道,“车头也没有被撞坏,这里头有古怪!赶紧让他们撤吧!相信我!”

  “要是有异常情况,铁桶也不会那么死板,早就打电话过来了。”何洋满脸疲惫地看向韩冰,现在所有人最需要的就是一张床,离目的地就差几十里了。他拿出手机,还差二十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这是已经约好的固定联络时间,不出意外的话,铁桶会在零点整主动打电话联系他们。

  “要是已经出事了呢?”韩冰脱口而出,何洋眼里闪过一道凶光,尽管很快就消失了,但韩冰意识到自己触犯了某种禁忌。眼前这个人和他少年时认识的那一个并不完全一样,岁月从对方的身上拿走了一些东西又植入了一些东西,他没看见这个过程,所以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分掺入了什么样的杂质。

  “可能我是想多了,”韩冰软言补救,“我这个人一向都会想得太多。”

  何洋把目光转向车窗外:“打电话给朱方和铁桶,让他们撤吧。”

第四章



  肖展看着烈火中的房屋,愤怒地咬紧了牙,其中一间完全被火势吞没的房间大门上还赫然挂着大锁——大家都知道那可能意味着什么!

  大约四十分钟之前,黎静报告说,沈杰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方一直没有说话,而打电话的位置已经被确认就在这一片。他们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却想不到还是慢了一步!

  火势太大,根本救不了,警犬都在狂吠着,众人都束手无策。“这帮王八蛋!”周鹏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转头便追着警犬去的方向跑了。肖展和钱荣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很有默契地一个留下善后,一个追捕逃匪。警犬跑了一阵子便被一条河流拦住了去路,逃跑者的脚印都集中在河边。种种迹象显示,对方虽然撤得仓促却也十分有序,连逃跑路线也是早就规划好了的。

  性急的周鹏下水游了几米后被迫折返,河水湍急,冲击力太大。周鹏的游泳技能已经算是佼佼者,水性不好的警员就更别想了,但是绕行的话肯定要多花至少一个小时。河对岸又是一片密林,密林里不知道有多少条小道通往多少个方向,而在层层叠叠的树叶树枝的掩护下,无人机也将无用武之地。



  颠簸了不知多少小时后,楚云夏终于被人从后备厢里扔了出来。这是另一片密林,没有房屋,空地上扎着几个帐篷,四五个人走过来迎接铁桶一伙。楚云夏一眼就看出,何洋是这群人的首领,他的五官虽然还算端正,却藏了兽的凶态,气质摇晃不定。

  “都安排好了?”

  铁桶把何洋拉到一边耳语,楚云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何洋的面孔扭曲狰狞起来,他的目光落到了楚云夏身上:“这样的话,就不能留了。”

  楚云夏只觉得全身冰凉,脑子里闪过那扇被锁住的门,以及那地狱冤魂一般的惨叫声。他们活活烧死了那个女人!此时,站在何洋身边的韩冰突然开口:“费了这么大劲,总得物尽其用吧。”

  她吃惊地看着韩冰,她的第一感觉是,这人和自己一样是被绑架来的,因为看起来和整个团队格格不入。他身上有一种寒门苦读生的书卷气,聪明的眼神、桀骜的下巴,但这傲又有点儿脆弱,像是占着门户位置的一张帘子,而不是门本身。他的整体气质是清冷,但又冷得不够彻底,因此也就气势不足,然而奇怪的是,何洋看他的眼神居然格外柔和。

  “不是时候。”

  “我觉得正是时候。”韩冰说道,“这几个月本来就最好什么都不做,可以再找两个人一起把手术做了。”

  何洋愣了愣,犹豫了,他已经明白韩冰的计策了——找两个替身引开警方的注意。他做了整容手术后只要躲在某个地方不出来,等到恢复得差不多了,就算面对面地从警察身边走过去也不会被认出来。

  “我觉得这个能行。”铁桶表示同意,“这样那两个兄弟也等于多了条退路。”

  楚云夏把眼神移到地上,尽量克制自己的表情。她知道,韩冰的话等于是救了她的命,至少给了她一个机会。



  “现场找到的头发与沈威的DNA一致,被烧死的是一名女性,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岁之间……”肖展看着正在发言的钱荣,他的脸色里多少混合着一些怒气——大家都尽了全力,就只差一步。每一次都只差一步,他们都是见惯了残忍与凶恶的人,但不代表他们会习惯。

  这一次行动最终抓住了两个小喽啰,拼图证明他们口里的“老大”正是何洋,而朱方也确实是这个团伙里的成员。但他们的身份太低,所知相当有限,关键信息都被刻意捂得严严实实,他们甚至不知道沈威的真实身份,彼此之间都是用“那男的”来称呼被囚禁者。当夜他俩不值夜,加上有规定不准点灯或是蜡烛,所以早早便睡下了。火起来的时候,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警察追过来了,事实上,当时有相当一部分人都已经逃远了。因为无足轻重,他们被当成了弃子。肖展猜测那个外号叫铁桶的小头领的想法,大敌当前,他当然护着要紧的人先走,现在看来,楚云夏的价值并不在沈威之下。

  至于那被烧死的女子,便是打电话给沈杰的人,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杀。据说此人还是何洋亲自派来的,成日里蒙着脸,没有人真正见过她的脸。女人平时除了做饭、送饭、倒马桶,一般都待在房间里不出来。活儿虽普通,人却很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呢,她又为什么要偷偷打电话给沈杰,是沈威收买了她吗,她究竟是什么人?

  那一伙人现在又会在哪里呢?旅馆不可能,露营?这帮人够狡猾,又肯吃苦,确实比较难对付。山林里地势复杂,树木繁多,无人机的功能大大受限,最终还是得依靠人力。可不管是钱荣还是自己,手上都远不止这一件案子要查:入室抢劫的、聚众斗殴的、行窃、强奸、下毒、虐待、失踪……罪恶层出不穷,就这么些警察,谁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地熬着。肖展苦恼地想,何洋、铁桶和朱方那三张脸虽然都见了光,但如果他们储备足够,又真能在山里熬上两三个月不露脸,假以时日再顶着一张新脸皮出来,那再找也就难了,就还真是大海捞针了。



  “……微创的整形方法也有不少,比如可以打玻尿酸隆鼻,改变鼻头的形状,或是丰唇、割双眼皮,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美化外貌的作用……如果你想要让人完全认不出来,那就需要改变骨骼和面部肌肉,那需要的东西就很多了,”楚云夏说道,“你现有的东西远远不够。”

  “先别说不够,说说你的方案。我听了再决定够不够,不是你说了算。我再次警告你,别耍花招。”何洋眯缝着眼,冷冷地说道。声音不大,却让楚云夏背后的冷汗涔涔冒出。

  “硅胶隆鼻可以保持很多年,削掉下颌骨可以最大程度改变你的面部特征,如果你想要效果更好些,可以垫高颧骨。但这些都只能一次一次来,中间要有休息期和恢复期,不可能一次做完。”

  “这就是你的方案?”何洋脸上的冷笑意味更重了。

  “你要是出了事,我也肯定活不了。我想活,所以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险。”

  “你知道就好。”何洋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我需要的是完全没有风险。”

  “我只能尽力。”楚云夏咬咬牙。

  韩冰看了楚云夏一眼:“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安顿下来,不然什么都是空谈。”

  “怎么找?”铁桶说道,“外面全都是蛇皮。”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洋揮了挥手,“你们都先出去吧,我跟韩冰谈点儿事。”

  等铁桶等人离开后,何洋不慌不忙地从一个旅行袋里拿出了棋罐和折叠棋盘,坐下,摆出一个残局,黑棋被白棋包围着。

  “有什么想法?”

  韩冰站着不动:“可惜走成恶型了。”

  “怕了?”何洋把手伸进白子罐里抓了抓,捏起一颗棋子放在黑棋的包围圈里,把自己的最后一口气堵死,又自己把刚填进去的一颗子并另一颗子都提出来。但这自杀式的一步明显使得白棋的局面比之前更加开朗了,反而更有利于进一步布局。

  “这种自提,你……用过很多次了,是吧?”韩冰终于坐下来,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永远不会是你。”何洋没有正面回答。

  “这个我信,但我要的不只是这个。”韩冰苦笑,心不在焉地落下一子,三颗黑子被延长成四颗。

  “有些事,你必须得习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洋跟进扳了一子,“你能问出来,我很高兴。”

  “太过了,会寒了人心,会怕、会防、会逃。人心丢了,就找不回来了。不要你最想做的事还没做成,人都没了。”韩冰落子打吃,提了白子出来,放到何洋的面前。

  “我知道你害怕什么。”何洋直視着韩冰的眼神,“你怕走得太远了回不去,但我本来就是没后路的。我可以跟你保证,只要你想走了,我不会强迫你,我随时可以把你送回原处。”

  何洋每次保证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很容易让人感动,韩冰也相信,至少此刻他是真诚的。

  “如果我想走,不会等到现在。只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意外。”韩冰说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都行,就是别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何洋伸手指着关闭的房门:“我只是想好好活着,体面地活着。还有外面那些人,他们也都是想要个体面、要个公道,他们答应我的事做到了,我答应过他们的事也得做到。就差最后一步了,就差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是一个永恒的话题——钱。钱当然不是万能的,只是钱买不到的东西,他们也不曾拥有,于是如今就只能指望着钱可能买得到的:新的身份,新的开始,或许还有虚伪却不会让人疼痛的尊重、充满谎言但至少完整的家庭。

  韩冰想起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从家里逃出来的两个小男孩,瑟瑟发抖地蹲在一棵大树下,不远处就是泥石流刚刚肆虐过的地方——死去的植物、动物还有人。就差一分钟,只要跑得再慢一分钟,他们就成了地狱里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他们没有放弃对方,一个摔倒了便去扶着另一个,一个跑偏了便去拽回另一个,他们也不可能逃过那场劫难。那一天的经历让两个小孩子明白了很多道理:你可以逃离虐待,但这不代表苦难就此终结。如果不想饿肚子,就得有不饿肚子的本事;如果不想过被人伤害的人生,就得有不被人伤害的本事;如果不想成为奴隶,就必须有当主人的本事。

  于是他们又回去了,一个忍受着酗酒暴力父亲的拳打脚踢,一个忍耐着继母难堪的精神折磨。何洋的继母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他不得不先逃。韩冰则多等了三年,直到他考上大学才脱离了黑暗的鬼爪。他们通过电话和网络保持联系,那一次“大难不死”的经历给了他们力量,让他们撑过最艰难的岁月,但所谓的后福却一直没有出现。

  大学毕业后,韩冰没有走专业的路,而是因为爱好进入一家棋院做老师,薪资只能勉强糊口。职场上的失意也连累了他的情场,初恋女友与他分道扬镳——谁也不愿与一个朝不保夕又前途不明的人在一起。那一天,他站在自己的出租屋门口,旁边是被房东丢出来的一堆行李。他突然明白过来,一厢情愿的人永远改写不了命运的剧本。

  至于何洋,则从一个包工队游荡到另一个包工队,他要的体面和幸福也都遥遥无期。那一夜,他原本是扛着正义的旗帜去为兄弟们讨要血汗钱的,却被对方无赖嚣张的样子给激怒了。他绝望地看着那道耗尽他小半生也没能跨过去的鸿沟,告诉自己,脚踏实地着实是一个笑话。当利刃刺进那人的身体时,何洋突然觉得很讽刺。后来,他告诉韩冰,如果他继续守着规矩,就要为一个本就该死的人去坐牢或是毁掉一生。他不要这样的规矩,于是选择了逃跑,跑着跑着,路越跑越窄,窄到像一口棺材时,他索性杀死了自己的过去——反正那本来就是他一直想要抛弃的。于是,何洋集结了一批与他想法相似的人,而且找到了韩冰。两人一拍即合,新的信仰往往建立在旧信仰的坟墓之上,韩冰悟出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道理:那些用金钱来伤害他的人,最终也应该被金钱所伤才合理;而那些用规则来限制他的人,最好也让规则成为他们的天敌。如此,他不但可以嘲笑他们,还可以嘲笑金钱本身;不但可以嘲笑规则,还可以建立新的规则。

  何洋告诉韩冰,沈威是一个奇货可居的宝贝,因为有人愿意花巨资买下沈威一个月的自由,而沈威的妻子秦雅丽更知晓一笔三千万秘密赃款的下落。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做一笔生意赚两笔钱,之后便可拿着这些钱越过边境,所有人都可以改头换面走上人生巅峰。当然,这一本万利的生意,风险也是成正比的,但比起一日日等待奇迹的煎熬或是中一笔彩票的概率,这个距离到底是近得多了。

  “秦雅丽是死有余辜,这种阴毒女人,留着也是祸害。搞不好我们还帮了沈威,让他逃过一大劫呢?”何洋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的理由,“不过是关他一个月,一个月换他下半辈子平平安安。大家双赢,有什么不好?”

  一个月的自由,五千万元。若是自由能这样按斤典卖,韩冰相信,很多人会趋之若鹜。但可惜,利益市场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某些人的一个月,便是有些人一辈子的衣食无忧了。韩冰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悲哀还是感到幸运,为五斗米所折的腰和为了尊严而挺直的腰杆,都是需要代价的。

  “再熬几天就到一个月了,”何洋眼神灼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韩冰本想说,你凭什么认为那些人会守信用呢?但最终没有问出口。现在,希望可能是最重要的,希望是撑着这一群人的主心骨,他不能把肥皂泡戳破了。

  “那个人能付五千万,肯定是因为他能得到的比五千万要多。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何洋说道,“他们那种人的世界,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懂。”



  装修精致的客厅里,田葵正站在跑步机上有节律地跑动着,红光满面。他是一周前出狱的,两天前去某麻将馆玩了个通宵后,便租下了这套公寓,这两天一直在胡吃海喝及疯狂购物,一副报复性消费的样子。表面上看,他租房子的钱是打麻将赢来的,但实际上,这钱根本就是田葵自己先付给了麻将馆老板,转了一圈又回到他自己手上。经肖展他们查实,田葵出狱时,银行里只有服刑期间挣得的劳动报酬,身上也只有少量的现金,所以,必然有人在他去麻将馆之前就把钱送到了田葵的手上。肖展站在窗后,将窗帘揭开一道缝隙,用望远镜看着对面大楼的窗户。但到现在为止,田葵还没有访客,也没有可疑的密切接触人员。

  “他就不怕?”周鹏很疑惑,按理说田葵应该更谨慎些,以免别人把他的挥霍与当年那未追回的公款联系在一起。

  “要进去得有证据,他不怕是因为知道我们不会有证据。”肖展眯缝着眼看着镜筒里的田葵,他从跑步机上走下来,正用毛巾擦着汗水。他太镇定了,镇定得不像一个刚出狱的人。那消失的三千万公款与沈胜中的巨大财富都太扎眼了,是那种没有人会去疑心的诱惑,这诱饵定然能吸引很多鱼,也能让足够的鬼来推磨。田葵是棋手还是棋子,或者是伪装成棋子的棋手?不管怎样,在被点燃的战场上,田葵现在承担的风险比普通的罪犯要大得多。鸟为食亡这个理由并不充分,善谋之人绝不是目光短浅之人,他定然有值得这风险的欲望要满足。不过,成事最难的是人人齐心,毕竟,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您是说,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周鹏开始饶舌。

  肖展不置可否。到目前为止,所里拘着的那几个装修工都还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如果不是训练得太好,那就可能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心腹都逃走了,剩下来留给警方的,不过是炮灰而已。炮灰的价值就是炮灰,因此是用不上兄弟义气的,他们自己应该也清楚。说到底,光是喊喊兄弟义气的口号,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犯罪组织只怕都会自行土崩瓦解。

  这帮人大概率设定了方案A、B,甚至C、D,但A、B、C、D都最终要通向罗马。

  肖展走到墙边,将一颗黑子贴到墙上的棋盘上,与其他三颗黑子连成一条线,看起来像一条粗壮的虫子。假如田葵最终能够拿到那三千万,他便还是最后受益人,而骆平的命却是无论如何换不回来了。那么他的儿子朱方,会怎么做呢?

  “那肯定是不甘心,要讨回来的。”周鹏歪着头想了想说,“他不会觉得那是不该拿的钱,他会想那笔钱上沾着他爸爸的血。”

  骆平的死十分蹊跷,他从楼顶跳下来,中途被五楼的平台挡了一下。在继续滚落的那一刻,他伸手抓住了平台的一角,但最终因为力量不够掉了下去。那一刻,他或许有了求生的念头。但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就会有不同的解读。

  棋盘上,蒋瑞森的头像与何洋的头像之间隔着一大片空白。目前尚不知朱方与何洋这两个人是怎么搭到一起的,是谁先找的谁,但无疑,这是一个有着共同目标的组合。

  肖展若有所思地放了一颗白子在田葵头像旁边。



  新月形的针刺进皮肤,再拖着羊肠线出来,每一个弧度都像是一个冷笑。楚云夏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缝合工作,伴随她动作起伏的是一连串彪悍的脏话。楚云夏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不肯打麻药却又没有关公胆的朱方,搞不清楚他这样声嘶力竭的好处是什么。更让她感到疑惑的是,好像周围不少人还挺欣赏他的气质,或者是欣赏他的伤势——十来厘米的一道大口子,横卧于右臂之上,白肉红肉都翻出,如一张血盆大口。

  “我……要不是老子脑袋好使,就给人家一锅端了……”

  何洋似同情又似冷淡地沉默着,大帐篷里的人有趣地分布着:四个靠近自己,四个靠近朱方,还有趴在帐篷口抽着烟、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的韩冰,仿佛下一秒钟就会往外冲。

  “要不是方哥拽了我一把,我就直接粉身碎骨了……”靠近朱方的光头小子一脸心有余悸地说起几人逃命时的情形:警犬如何凶猛、山地如何险峻、贴着耳朵过去的子弹、那该死的早不出故障晚不出故障的破车、不得不放弃的几个兄弟……

  “为什么没有马上走?不是让你们撤吗?”等到光头小子过足了嘴瘾,何洋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靠!”朱方凶横地冲着楚云夏叫起来,“老子是你犯人啊,你用刑啊?”

  “待会儿最好,再打一针破伤风。这儿应该有这个药吧?”楚云夏好歹忍住手上不颤抖,把目光放定在何洋的身上,“是吧?”

  何洋挥挥手:“都在小冰柜里,你自己去拿吧。”

  “这个药得经常备着才好,一旦感染破伤风就麻烦了,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七十。”楚云夏又低下头继续缝合,“我们的消毒药水也该补充了。”

  韩冰把烟掐灭了,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楚云夏。

  “不管怎么样,人平安回来就好。”何洋选择放弃指责,“总结一下教训,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这口气没法儿咽!”朱方扫视着靠近他的几个人,突然转头狠狠瞪着弄疼了他的楚云夏,“啊——”

  “一共四十七针。”楚云夏镇定地把线剪断了,“行了。注意别沾水,不能洗澡。”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洋扫了一眼他俩,站起来,“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下,有话我们明天再说。铁桶已经帮我们找好地方了,这两天就可以过去。”

  朱方拿过楚云夏手里的剪刀,轻轻地插在地上:“那人现在在哪儿?”

  “在安全的地方。”

  “你这是防着我?”朱方的声音变尖了。

  “不是防你,是防内鬼。”何洋環视着周围的一张张脸,“每次蛇皮都来得这么快、这么准,你不觉得奇怪吗?”

  朱方愣了一下:“谁?”

  何洋点燃一根烟,喷出一口气:“我比谁都希望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清白白,我是真心诚意地要和每个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可惜,总有那么些人想要渔翁得利。我们看重兄弟义气,人家未必。”

  “要被我找出来,老子亲自拆了他的骨头!”铁桶阴森森地补充道。

  朱方揪住楚云夏的头发,狞笑着将一把匕首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此时,一只手伸过来,死死地握住了匕首的刀刃。已经吓呆了的楚云夏看着韩冰抓刀的左手掌鲜血乱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韩冰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竟还隐约带着一丝笑意。

  “找不到鬼就拿女人撒气,这不该是方哥你的风格啊。”

  朱方气得涨红了脸:“她就是鬼!就是她把蛇皮引过来的,你还看不出来?!”

  “抓鬼,是要有证据的,抓错了或漏抓了,吃亏的都是大家伙儿。”韩冰说道,“别忘了,第一次出事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朱方眯缝着眼冷笑,“你小子眼皮子不至于这么浅吧?”

  “大哥留着她有留着她的道理。”韩冰说,“你不问一下就动手,是觉得没必要呢,还是无所谓呢?”

  “韩冰!”何洋不冷不热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朱方是看折了这么多兄弟,太心痛了,一时着急,没想你那么多。是吧?”

  朱方把眼神转到何洋的身上:“对,我就是太生气了,其实也只是想吓吓她。”

  “她还有用。”何洋对韩冰挥了挥手,“把人带出去吧,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楚医生,要麻烦你再给他包扎一下。”

  “对不住,方哥,我唐突了。”韩冰没有松手,而是继续用劲儿攥住刀刃。

  见血流得更多了,楚云夏忍不住轻呼一声,朱方缓缓把手松开,说:“唉,你这人真是太实诚了,你说一句就行了,你看看现在弄的。”

  “没事。”韩冰把沾满了血的匕首放回到朱方的身边,在地垫上擦了擦,“不好意思,弄脏了方哥的刀了。”

  接着,韩冰看也不看帐篷里众人的脸色,拽着惊魂未定的楚云夏就往帐篷外走。楚云夏跌跌撞撞地跟了几步,见韩冰的手仍流血不止,忙结结巴巴地连连道谢。

  “糟了。消毒的酒精和过氧化氢还在里面,”楚云夏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离开的帐篷,只觉得头皮发麻,“要不,我……我回去拿。”

  “不用了,死不了。”韩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那神情仿佛疼痛是属于别人的,“也未必是件坏事。”

  楚云夏咬着嘴唇仔细看眼前的男人,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帮自己脱险了。她想要问他为什么,是因为对自己有好感,还是想要做某种交换?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付出,但这些日子韩冰几乎没有单独跟她说过话,甚至有时候还故意避免跟她共处同一个空间。她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她害怕一出口有些事反而会失控。毕竟,这里的水土只适合养育那些扭曲的东西,这个韩冰,自己都未必认得出他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他却可能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楚云夏悲哀地抬起头,远离城市的天幕上群星璀璨,但所有的光芒都来自过去,而不是未来。

  “我想活。”她没有转头去看旁边男人的表情,但在心里琢磨着他的反应,“以前我活得很累,但现在觉得……就算活得再辛苦一些也没关系,只要还有机会就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韩冰觉得,她的神情与几个月前的自己很有些像,那时候何洋还没有出现,他每天晚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跟上天说着同样的话:“给一次机会,让我看到还有好起来的希望”。何洋来的时候他以为这就是答案,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确信这是唯一的答案,尤其是发现自己初次出手就可以成功和警察周旋的时候,而不是在小屁孩面前板着脸指出这个初级问题或是那个低级错误,也不是汗流浃背地跟一个只见识过《王者荣耀》里所谓战争的家伙进行象征性的厮杀,他有了一个真正的残酷的你死我活的战场。

  他一度沉迷进去了,直到在新闻上看见秦雅丽的死讯,直到他发现自己脚下的土地都渗出了尸气,直到看见掠过去的一个鸟影都要心惊肉跳地想那是不是警察来了的征兆,他才惊觉,那真实的鲜血与残酷比他想象的要沉重得多。死去的人不是黑子,也不是白子;不是NPC(泛指一切游戏中不受玩家控制的角色),也不是可以换了马甲就能复活的虚拟身份。不管是好是坏,他们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今却是回不去的亡魂。一具具尸体铺在他的棋盘上,死亡的气息弥漫在他的噩梦里,何洋的谎言是一根一根随时会被扯断的藤蔓,自己的身边是一群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所谓的同生共死不过是因利而聚的大红盖头,他们所崇拜的那一股力量与他们等待的那一杯羹,只要任何一个因素发生变化,他们的心态也会发生变化,他们的底线就是随时改变,他们的规则甚至比不上丛林规则——弱者固然无法生存,但强者也不会得到尊敬。愚蠢者看不清你,嫉妒者会抹杀掉你,无法控制的原始冲动永远在蠢蠢欲动,居心叵测与各怀异心者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地吞噬掉你……

  最近一段时间,他常常会梦见自己走着走着就跌下去了,并在触底的时候一身大汗地醒来,然后他就忍不住回想那些很糟很糟的过去。现在他才发现,其实它们也并没有那么糟糕,他甚至有些羡慕地看着楚云夏,不管她做什么,眼下这条路至少不是她自愿选择的,所以,她还有回头的机会。



  敲门声响起,因是事先约定好的暗号,肖展便把门打开,把来人放进来。

  “这是容市那边转来的快递,给你的。”

  之前黎静跟肖展提过,沈杰非要送个东西给自己,闹了好几天,实在顶不住只能照办。肖展打开盒子,里面是两个装满了幸运星折纸的小玻璃瓶,一个瓶子里装的全是橙色的幸运星,瓶身贴着标签,上面注明肖展的名字;另一个则是蓝色的,瓶身标签上写着“爸爸”。两个瓶子中间放着一张四折的信纸。肖展把盒子放下,将信纸摊开,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小孩子的字迹,通篇看下来,竟没有一个错别字,也没有一个字没对齐。

  肖叔叔:

  您好!

  非常感谢您一直为了寻找我的爸爸而辛苦奔忙,我折了一百颗幸运星送给您,希望您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虽然您不是很喜欢跟我说话,但我知道,您是很关心我的。黎静阿姨说,您为了我爸爸的事,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回过家了。我跟黎静阿姨说,想去帮您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把您的床单被子都洗干净、把锅碗也洗一洗再消消毒,这样您回来后就可以睡个好觉,自己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可是黎静阿姨说,她没有您家里的钥匙。写了这么多,耽误肖叔叔的时间了吧?我还做了一百颗幸运星给爸爸,要是肖叔叔找到我爸爸,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些幸运星交给他?帮我跟爸爸说一句,我很想他。谢谢您了,肖叔叔。

  此致

  敬礼!

  沈杰

  他努力不让别人把他看作孩子,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在尝试着与人交心,但是他被教会的技能却是如何与人保持距离。

  “奇怪了,好像出什么事了。”周鹏指着楼下聚集的几个中老年妇女,她们一面说着话,一面指着对面的楼在说些什么,隐约可听到“煤气泄漏”的字眼。肖展心里一沉,对面田葵的住所,此时不单是客厅与卧室的窗帘被拉上了,就连书房的窗帘也是关得严严实实的。大约一小时前,一个妖艳女子进了田葵的公寓,看起来很像是某种特殊“外卖”。

  “不好!”肖展拔腿便往门外冲,等到了楼下,聚集的人已经由三五个扩展到了十几个,民警和天然气公司的人也正往这边过来。

  “之前有个送外卖的小伙子说,他闻到不知道哪家在漏煤气,简直吓死人了。万一燃起来可不得了哦!”一个妇人的话传进了肖展的耳朵。

  但愿不是自己多心。肖展拔腿便往田葵住的单元跑去,周鹏紧随其后。到了楼梯口,肖展把周鹏往前推,自己则猫在拐角处。

  “他没见过你,你去敲门,就说是物管的,煤气漏了通知他赶紧下楼。”

  周鹏使劲地敲门,没人应答。他趴下来把鼻子往门缝儿处凑,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煤气味!

  “别莽撞,检查清楚再说!”肖展把准备撞门的周鹏拽了回来。他看见门口左边的墙壁上有一个奇怪的图案:四个圆点围成一圈,东南西北各一个,仿佛是用烟头杵上去的,而在这个图案旁边还写着一个义气的“义”字。很快,天然气公司的人被找过来进行了检测,确认这里就是泄漏点。肖展让他们从阳台砸碎玻璃进去,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无比英明,有人在门上安了一个点火的小机关,要是门从外面打开,整间屋子的天然气都会被点爆!

  “你怎么知道里面有机关的?直觉?你不会真能透视吧?”周鹏觉得匪夷所思,他跟了肖展这些年,虽然人人都说他是个精怪,但确实没见他真有什么特异功能啊!

  肖展用手机拍下了墙上的符号:“这个图形,在围棋术語里,叫什么?”

  周鹏想了想,恍然大悟:“禁入点!”

  “也叫禁着点,此处不能点火。”肖展严肃地点点头,“他还写了一个‘义字,这个‘义字也是一个暗示术语:选点错误。”

  周鹏瞠目结舌:“这是……在帮我们?他就不怕我们看不懂?”

  肖展不置可否。现在,那个与田葵亲热的妖艳女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田葵也已经送入医院,人还在深度昏迷中,但勉强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是谁呢?”周鹏顾自分析,“知道时间、地点和手法,那就只能是他们自己人。他们内讧了?难道是那个外卖小哥!”

  肖展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楂儿:“如果他不想田葵死,大可以在对方动手之前警告田葵,为什么要采用这么隐晦的方式?要是没有人看得懂他留下的记号,那就达不到帮人的目的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周鹏再一次脑洞大开,“会不会是我们自己人?哪个局的卧底?”

  “可能只是一个想让自己良心好过点儿的人。”肖展说道。

  责任编辑/谢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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