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鲁迅《阿长与〈山海经〉》
一
白光闪过,林国庆身子一颤,回过神来。
他右手插进真皮沙发靠背与座面之间的缝隙里,摸索着。廓尔喀弯刀还在。透过坚实的硬皮刀鞘,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寒意。左手掌心还隐隐作痛,纱布上渗出的血渍锈成暗红色。他起身,回头审视着,沙发看不出任何异常。谁能想到这里面藏着一把刀呢?
街上汽车玻璃反射的太阳光打在不锈钢护窗上,反射进客厅,白光再次一闪而过。林国庆走到窗户边,拉上帘布,房间暗下来。
林锐在时,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窗帘都合着,家里像午夜散场后的电影院,安静,没光。她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是《巴黎最后的探戈》,近半年时间尝试十余次,一直没勇气看完。林锐觉得,如果哪天能坚持看到片尾字幕,自己就会好起来。可惜没有。放到三十分钟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她焦躁地扭动着身子,决定实施那个设想了无数次的念头。
玻璃茶几下搁着一个粉红色的推光漆盒,家里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都放在里面。林锐找出护窗钥匙,穿过客厅,拉开帘布,推开窗,把钥匙插进锁孔。护窗从装上就没动过,时间久了锁芯生涩没能拧开,她加把手劲儿,还是纹丝不动。
林锐心里暗暗祈祷:最后一次,打不开,我就此放弃。转动钥匙,好运没有降临。吧嗒一声,锁应声而开。她抬头仰望,天空中浮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强大的吞噬力把四周的电线、铁塔和高楼挤压变了形。林锐的身体也随之失去重力,飘浮起来,挂在窗户边沿。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用力一划,向黑洞扑去。
幽暗的环境让林国庆产生恍惚,以为林锐还在。他轻手轻脚回到茶几边,双手按着沙发慢慢往下坐。裤子与皮面发生摩擦,吱扭一声,他立马弹起来,身体前倾,屁股悬在沙发上不敢坐实,扭头望着墙上林锐的照片,有些赧然,惊扰到她似的。
房门一响,段小红进来。她眼睛一时不适应屋里的光线,盲人一般,右手在空气里比画几下才摸到鞋柜,把左手拎着的不锈钢保温饭盒搁在上面,换棉拖鞋的时候才恢复视力。她看见林国庆坐在背對房门的单人沙发上,仅露出半截后脑勺,形如一只用秃的拖把头丢在沙发靠背上。
林国庆问,义哥咋样?
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鸡汤喝得一干二净,身体还行。说着,段小红走到窗户边,唰一声拉开帘布。光线猛扑进来,林国庆忙闭上眼扭过头,双手往外推,像要把光亮赶出去。
段小红拎着保温饭盒去厨房洗刷,经过林国庆身边时,说,浩宇这孩子怕是要出院,他妈妈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床边,其他几个亲人聚在外面步梯转身台那儿拿最后主意,家底全掏空了,实在拿不出钱,感觉他们要放弃浩宇。
国庆,你说这大街上瞅着个个人五人六,一进医院,咋就尽是看不完的悲伤。段小红突然觉得拿别人的疾苦来稀释自家的痛楚实属不当,忙进了厨房。水管开到最大,滋着饭盒,她改了话题。听老李说,义哥每天晚上坚持去小广场慢跑,有时候能待到半夜。我提醒过他几次,锻炼过量对身体反而不好,他就是不听。
林国庆走到厨房门口,身子靠在门框上,说,我也提醒过。
段小红用力擦拭着饭盒,像要把不锈钢搓下来一层。她说,大半夜的在外面瞎健身,天冷多耗体量呀,得不偿失。
白天要打点滴、做检查,只能晚上下去透透气,他以为勤锻炼康复得快。林国庆话音刚落,手机响起来。看一眼来电号码,他愣在那儿,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段小红伸长脖子瞟了一下。刁警官。她心里一哆嗦,肩膀蹭着林国庆的胳膊,提醒他赶紧接。林国庆划开手机,开了免提。
刁警官问,林国庆吗?
是。
下午有时间吗?来分局一趟,问你点儿事儿。
林国庆本能地瞥一眼沙发,一把闪着寒光的廓尔喀弯刀躺在上面。他吓一跳,手一哆嗦,手机差点儿掉地下。
林国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调整好情绪再睁开眼。沙发紫红色皮面上反射着温和的光线,那把廓尔喀弯刀不见了。果然自己看花了眼。
刁警官问,林国庆,你在听吗?
林国庆回答,刁警官,有啥事?电话里直接说吧。
别多问,来了你就知道了。
是关于林锐吗?林国庆试探着问。
不是。停顿一下,刁警官又说,也算是,电话里不方便透露。
那好。
见林国庆挂了电话,段小红说,我跟你一起去。
林国庆伸手理了理她额头上的短发,竟有三两束白了,他心里一阵难受。
刁警官说得很清楚,让我过去,你还是按原计划去魏村找治肝病的老中医,求个方子,希望义哥能创造奇迹。医生说三个月一大关,这已经过六十多天了,你看他还有精神头儿,挺好的,撑过明年正月,说不定会慢慢康复。
段小红擦干手出了厨房,一屁股坐在双人沙发上。林国庆心头一紧,问,这沙发,和往常有啥不一样?
段小红双手拍着皮面,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林国庆,说,有啥不一样?我倒觉得你神神道道与往常不一样,你不会有啥事瞒着我吧?
林国庆摆着手说,哪有的事儿。左手上的纱布松了,荡来荡去,像一把锋利的刀片斩杀着藏匿在空气中肉眼看不见的生物,刃上浸满暗红色的血迹。
二
旺世小区。
李小哲房间的陈设还算规整,没有打斗或者人为翻动的痕迹。客厅鹅黄色大理石桌子上放着一部苹果手机,旁边是未拆封的快递。阳光斜照,光亮处,可见房间内落了一层薄薄的浮灰。
一切表明李小哲只是暂时离开,却因某种羁绊再也没有回来。
主卧里,大床正对着的那一整面墙,喷绘着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双联画,但每个头像被打上一个红叉,眼睛涂成黑色,像戴着墨镜。这种故意而为之的艺术加工,在冷漠、空虚、疏离的基础上,又多出几分诡异。
另一面墙上,做满了整体衣柜。警官小刘推开一扇门,里面居然码放着许多情趣用品和性虐工具,各式各样,一应俱全,令见多识广的刁警官和初出茅庐的小刘大开眼界。
跟在他俩身后的李刚一脸尴尬。他不怎么来,对儿子的生活状况一无所知。
打开墙角的那一扇柜门,小刘心里一惊,里面竟然藏着一个女人。再仔细看,原来是个硅胶实体仿真人模。她形态逼真,上身淡蓝色小领职业西装,下身同色一步裙,腿上穿有黑色丝袜。两腿微微交错,双手护膝,端坐在一只墨绿色保险箱上。
李刚望着人模,神色迷茫,刹那间,想起前妻小凤。这装束、模样太像当年的她,往事涌上心头,他顿时百感交集。
所有房间勘查完,回到客厅。小刘把桌子上的手机、未拆封的快递分别放进透明塑料袋里,带回分局进一步分析。
接下来,刁警官和小刘要去物业调取近期的监控,看看李小哲的行踪和最后一次出现的确切时间。出了门,见李刚没有跟上来,小刘伸着脖子问,李总不一起吗?
你们先去,我等会儿。李刚坐在卧室暗红色的地板上,身子靠着床帮,望着柜子里的硅胶人模,脸上依然是迷乱的神色。
屋里东西不要乱动,保持原样,有需要的话我们还会再来。刁警官说完,合上房门。
等电梯的空当儿,小刘感叹,刁队,李小哲重口味呀,难怪李刚说他一定是出事了,知子莫若父,我信。
李小哲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放在里面?李刚盯着人模坐着的保险箱,心里默念着三组数字,慢慢转动密码锁尝试打开它。失败了,他有些沮丧。
不会是李小哲藏在里面吧?李刚吓得一激灵,马上又安慰自己,保险箱这么小,怎么能装下一个人。他仰脸端详着硅胶人模,想得到一些启示。人模一动不动,客观中立的表情里带着一丝无法捉摸的笑意。
物业监控存有十五天的视频,刁警官和小刘重点排查小区大门、车库出入口和李小哲所在单元的录像内容。保安说前两天派出所和李刚来看过,没有发现李小哲的踪迹。他俩快速浏览一遍,果然如安保所言。也就是说,李小哲至少失踪十五天以上。
像他这種富二代,找不到人,八成是去哪儿鬼混了。手机一关,启用一个不常用的号码,家人也不清楚他的去向。李刚也是寻他好几天一直没找到,这才担心,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一查,觉得事情有点儿大,直接上报分局。
至于李小哲是真失踪还是假失踪,不好讲。不排除是和李刚闹别扭,故意玩失踪吓唬他。李刚多有阅历的人,干脆假戏真做,直接说人口失踪,利用公共资源找他,故意让李小哲难堪。刁警官对小刘说,当然,这仅是推测,你干这一行时间久了,就知道社会上啥奇葩事都有,接触多了,见怪不怪,我们把分内事情做好,公道自在人心。
小刘点点头,出了监控室去找物业经理,说要把储存监控视频的硬盘带走。等回局里,利用数据恢复,找出已经被覆盖的更久之前的视频,不信没有李小哲的记录。大数据面前,找一个人很容易,想抹掉自己的痕迹基本不可能。
小刘还逐个询问物业人员,近十几天小区里有什么异常。没有收获。他又陪着刁警官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对环境有了一个大致了解。
李小哲住的是旺世小区一期,才交付一年多。在它的东面是在建的二期,可能资金出了状况,一直停工。一期和二期之间有围墙隔开,中段有个缺口,二期的部分建筑垃圾杂乱地堆放在那儿,像一座小山,侵占了一小片一期的地盘,这是整个小区唯一不美观的地方。
分局。恢复的监控视频显示,十二月一日晚上七点左右,李小哲出小区。当时他身穿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连衣帽扣在头上,还戴着口罩。四五分钟后,他拐回来,手里拿着一件快递。在小区大门外,李小哲趔趄一下,差点儿摔倒。当晚下着小雨,地面湿滑,加上天黑,路灯光线弱,可能是没看清路面。他稳住身形后,放缓脚步进入小区。李小哲所住单元正对着的监控,记录下他拿着快递进入门洞。这是李小哲最后一次在小区里出现,此后的监控录像里再也没有他的影像。地下车库的摄像头也没有记录下他的出行痕迹。宝马三系停在车位上,一直没动过。
李小哲的手机解锁后发现,十二月一日当天,微信聊天记录没有任何异常。他不痛不痒地骚扰了几位异性好友,在好几个群里骂了国足。通话记录也查清楚了,当天上午有两个朋友喊他吃饭,他没去;他邀请一个女孩儿晚上去酒吧,人家没答应;下午接了一个诈骗电话;晚上有两个快递电话。所寄物品特殊,必须本人签收,于是监控记录下了他出门拿快递的过程。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回到家,快递放在那儿还没有来得及拆,人不见了。刁警官和小刘替他打开,里面是一套粉红系列的情趣用品。
小刘询问过快递员,她似乎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快递员每天上午十点送一趟货,下午六点送一趟,一天几百件物品,哪儿能记得起一二十天前的一次普通投递。
李小哲的房间里没有陌生人的指纹,也没有可疑的痕迹。各个角落搜查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保险箱也经过特殊手段打开,里面放着一沓照片,有李小哲小时候和妈妈的合照、妈妈的独照、妈妈和李刚的结婚照,还有一本妈妈写的育儿日记,详细记录了李小哲一岁前的每一天。字里行间流淌着无限爱意。
保险箱的密码锁上有李刚的指纹,他解释,自己曾尝试打开,可惜失败了。
调查没有进展。只能推测李小哲拿完快递回到家里后,发生了一桩突发事件,致使他快递也没来得及拆就离开了。也许,李小哲藏匿于他所在单元的某个楼层的某户人家里。警方走访过所有住户,他们大多搬过来不久,彼此并不熟悉。有些空房子还没有住人,他们也想办法进去勘查过,没有找到任何跟李小哲有关的线索。
小刘说,该查查李小哲家的用水量,不会被人分尸,一块一块冲下水道了吧?
刁警官绷着脸没吭声,他想起李刚曾说的一句话。
生意上我没有仇家,全是朋友,无论是直觉还是合理推测,我怀疑这事跟林国庆有关,他说过他要搞死小哲。
林国庆,是该把关注点放在他身上了。刁警官想。
三
分局的一间办公室里,四五个警察各自忙碌。刁警官正打电话,一抬头看见林国庆站在门口,便招手示意他进来。
林国庆坐到刁警官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刁警官放下手机,在电脑上打开询问笔录模板,问,李小哲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林国庆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反问,啥事情?
他失踪了。
死了才好!林国庆有种掩饰不住的亢奋,说,活该!
你坐下。刁警官觉得林国庆的反应过于激烈,带有表演性质,这引起了他的警觉。他说,叫你来是做个笔录,这几天见过李小哲没有?
没有。
说说近二十天,你在做什么?
林国庆伸长脖子,咽着口水说,每时每刻都在诅咒李小哲暴尸街头,终于应验了。
刁警官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林国庆左手上裹着纱布。他问,手怎么了?
林国庆说,磨刀割的。
刁警官一拍鼠标,说,严肃点儿!
给金鱼换水时鱼缸碎了,玻璃划的。林国庆问,李小哲的尸体找到没有?
谁给你说他死了?刁警官瞥他一眼,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也不至于这么糟践人,咱们聊正事。他起身拉过一把椅子正对着林国庆坐下,说,小刘,你记录,我来问。
小刘坐过来,对着电脑例行公事读了一遍《公安机关权利义务告知》。
刁警官问,名字。
林国庆。
性别,男。
岁数。
四十五。
工作单位。
个体户。
具体点儿。
宛牛川味小火锅店老板。
家庭住址。
仲景路普罗旺斯家园五栋二三零二室。
说说从十二月一号到今天,你在哪儿,做些什么,有谁可以证明。不急,你一点一点回忆。
十二月一号是我女儿生日,上午去公墓烧纸,下午去了医院。这段时间基本上家和医院,两点一线。有个老员工叫陈义,从我开饭馆开始一直跟着。他老家彭州龙门山的,零八年地震老婆孩子全没了,至今一个人过。前俩月他开始恶心吃不下饭,去医院一检查,肝癌晚期。我和我老婆一直把他当亲哥,轮流去医院陪护。
再想想,去过其他地方没有?
去过菜市场买乌鸡。去过药店,给义哥买过自费药。
有人证明吗?
医院,病房的人能证明。菜市场、药店可以问老板,也可以调监控。
这几天见过李小哲吗?
没有。
……
林国庆看完笔录,按了十几处手印。
可以走了,如果有事情会再找你。刁警官说完,顺手递给林国庆一张纸巾。
林国庆擦着手指上的印泥,说,就问一句,李小哲是死了,还是躲起来了?
刁警官审视着笔录回答,无可奉告。
林国庆抬起擦干净的右手食指指指房顶,说,天上不会收他。又跺跺脚下的灰色瓷砖,说,他必须下十八层地狱。
小刘看着林国庆出了门,问,刁队,林锐因为抑郁症跳楼,为啥他认定是李小哲害了她?
林國庆认为是李小哲性侵林锐,导致她自杀。从法律层面来说,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李小哲性侵,相反,有事实佐证,他和林锐曾经有过一段感情。像李小哲这样的公子哥,交几个女朋友也属正常。林锐看不开,因为性格原因走了极端,确实是悲剧。这事儿查了几个月,最终李小哲性侵罪名不成立。林国庆偏执,一口咬定是李小哲害死了林锐。你说他想讹钱,没见开过口,反正一心想要搞死李小哲。
说到这儿,刁警官压低声音,从李小哲房间里的私人物品来看,也许林国庆的指控部分真实,李刚的怀疑也有道理,是该重点关注林国庆。
小刘说,是的,林国庆左手上的伤也值得推敲。
刁警官笑着说,电视剧看多了吧。李小哲失踪,林国庆受伤。林国庆和李小哲有宿怨,李小哲死了,林国庆干的。这么一推理,还真是个逻辑闭环,合情合理,堪称完美。破案了。
小刘涨红了脸,觉得自己道行太浅,把臆想当真相。
林国庆只是嫌疑,刁警官说,我们得深挖,也许马上,他和李小哲就会有确切的关联。
四
街上行人匆匆忙忙。花坛里,一条土狗昂着头眯着眼,在晒太阳。
林国庆站在路边盯着手机,约的车还有三分钟到达。这时,手机振动起来,李刚打的。他犹豫一下,接了。
李刚开门见山,国庆,本不想给你打这个电话,可小哲已经失踪好多天了。
林国庆说,有事你直接找警察。
国庆,你听我说,小哲这孩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子不教,父之过。
一辆奔驰停在林国庆身边,后车窗隐私玻璃降下,李刚探出脑袋,说,国庆,上来。
林国庆指指奔驰后面一辆正慢下来的哈弗,说,我约车了。
李刚说,你一定知道小哲在哪儿。
他在哪儿你当爸的自然知道,怎么来问我,真失踪了有警察呢。林国庆侧身坐进网约车。
李刚从奔驰上下来,拍着哈弗的车窗,示意司机降下玻璃。
林国庆对司机说,别理他,我们走。
车转个弯,绕过奔驰驶进快车道。
下了车,林国庆给段小红打电话,说了李小哲失踪的事。段小红激动地叫起来,活该,死了才好!
林国庆说,警察问我最近的行踪。
段小红说,有啥可问的,医院、家里,还能在哪儿,他们该不会怀疑是咱们绑架了李小哲吧?
别多想,就正常的排查。林国庆问,你在哪儿,药方求到了吗?
段小红说,求到了,我在医院。
等着,我马上到。林国庆又嘱咐一句,别在义哥跟前说那么多,他好操心,问起来没完。
段小红说,知道,我出来接的电话。
病房里三张床,中间住的陈义。东边老李,光辉机械厂退休焊工,肝腹水,医院常客。西边靠着门口的是七岁的浩宇,白血病。本该在血液科,但这孩子天生敏感,家人和医生怕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就安排在了肝胆外科。
林国庆走到门口,老李刚好出来,嚷嚷着失眠烦躁,去找护士要镇静药。林国庆冲他点点头,走进病房。浩宇妈躺在床上,浩宇蜷缩在她怀里。两个人也许睡着了,也许仅是单纯闭着眼,不想被外界打扰。
段小红坐在床尾的陪护椅上,正微信聊天。见林国庆过来,她赶忙熄了手机屏。陈义躺在床上,晃着胳膊招呼林国庆过去。
林国庆坐到床边,小声问,今天感觉咋样?
挺好的。陈义笑笑,暗灰色的脸上起了几道褶子,深得能夹住扑克。
林国庆不忍再看,扭脸问段小红,求的啥方子?
段小红拉开怀里的紫红色手包,掏出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严严实实裹着一个纸盒。打开纸盒,是一团黑色粉末,成人拳头那么大,散发着古怪的植物根茎的味道。隔有两三米,林国庆也能闻到。
老中医说,加上三两白芝麻掺在一起拌均匀,用铁锅小火炒九分钟,放到跟人体温度差不多,然后倒入适量槐花蜜,揉成鹌鹑蛋大小的药丸,每天三次,一次三颗。你陪着义哥,我这就回去做药丸。
浩宇妈突然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说,姐,这医仙住哪儿,我也想给浩宇求个方子。
段小红小声回答,已经问过了,他专治肝病。
浩宇妈哭丧着脸倒回床上,搂着浩宇闭上眼。刚才的一幕,如同梦游。
见段小红出门,陈义双臂一撑坐起来,侧着身低头找床下的拖鞋。林国庆弯腰把棉拖拎出来。
走,下楼溜达溜达。陈义套上拖鞋说,你手要小心,大冬天的伤口不好长。
医生不建议你下床运动。林国庆阻止他,陈义说,没事儿,勤锻炼身体好得快。
他嘴角不经意上挑一下,林国庆敏锐捕捉到了。这一抹苦笑,是陈义对自己病情洞若观火之后的认命、放弃抗争之后的坦然。
无论医生还是林国庆、段小红,都无法隐瞒真相。每天吃的药和打的点滴,陈义利用手机很容易查出它们的作用和功效,从而推测出自己的真实病症。不是几句安慰就能让他无理由地乐观,对康复充满盲目的自信。
只要陈义不问,林国庆不会挑明。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也没必要点破。这给人一种假象,林国庆认为陈义相信自己会好起来,陈义让林国庆相信,自己确实会好起来。多么美好的绝望。
住院部南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常绿灌木把它分割成四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广场中心是一个喷泉池子,池中间是座假山。喷泉系统年久失修,早已经不工作了。池子里的水倒是清澈,上面漂浮着枯枝败叶,池底可见一层厚厚的淤泥。
池沿上镶有白色的瓷砖,上面坐着一对老人,仰脸对着夕阳一动不动,像一组雕塑,与喷泉浑然天成。陈义和他们背对背,隔着假山坐到池子的另一侧。林国庆提醒他,瓷砖上太凉。
没事。陈义招呼他也坐下来。
远处住院部的墙壁上悬着一个安防摄像头,警惕地凝视着广场。陈义目光散焦,虚无空洞,双手有节奏地拍着大腿,思量着怎么开口。
林国庆知道他有话要说,静静等着。空气中几根透明的游丝,交织缠绕,悬浮在林国庆面前,他屏住呼吸,不忍吹走。
浩宇的事儿,小红跟你说过吧?陈义问。林国庆点点头。
造血干细胞配对不成功,爸妈无法移植骨髓,他和捐赠者配对成功的概率几乎不存在。钱也快花光了,家里人放弃他是或早或晚的事儿,早了良心不安,晚了倾家荡产。昨天他爸和他爷爷瞒着浩宇妈商量想带他回家,不治了。浩宇妈已经怀孕了,要不了多久,他们会再生一个。
林国庆问,这是真要放弃浩宇了?
其他人放弃,浩宇妈不会。
她怀孕了,已经在做失去浩宇的准备。
浩宇妈怀孕是给浩宇爸、爷爷奶奶一个安慰。陈义说,你别看浩宇妈成天不吭气,蔫儿不唧的,其实心里有数,她比谁都坚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浩宇妈想用二胎的脐带血治好浩宇。
林国庆心里突然涌进一股暖流。他抬起右手轻轻托住空气里飘浮的游丝,端详片刻,对着它吹口气。游丝腾空而起,如一只带翅膀的精灵,朝着落日飞去。
五
陈义说,我一直后悔,应该听你的话早点儿把王玲和七夕接过来。当时想着房子刚装修好,空置一段时间释放甲醛,等七夕放暑假了再接她俩来宛城。谁能想,地震了。
处理完后事从龙门山回来,有相当一段时间,我觉得活着没意思。有天下午,我坐在操作间胡思乱想,绝望到极点。案板上的刀像是有股强大的引力,拉扯着我向它靠近。刀粘在我手上,抬起胳膊,它架在我脖子上。
这时候林锐进来了,晃着手里的作业本,问,伯,这道题咋做?见我举着刀,她又问,伯,你这是弄啥哩?
那一瞬间我产生幻觉,眼前站着的是七夕。
刀在我脖子上蹭两下,回到案板上。我开玩笑说,刮胡子呢。
好大的剃须刀。林锐拉着我的袖子,指着作业本上最后一道应用题,说,伯,给我讲讲。
那道题她已经做过,答案也是对的。我问她为啥要再讲一遍。她说,我爸直接给我列式,算出答案,过程我不明白。
講题那会儿,我觉得她就是七夕,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林锐听明白后把作业本放我腿上,走到案板边上,双手举起那把菜刀。
我说,危险,放下!
她说,伯,刀是切菜给大家做好吃的用的,它不危险,更不伤人。
林锐放下菜刀,走过来,双手搭在我膝盖上,小声说,伯,我做你女儿吧。
我坐在那儿,直愣愣的,等林锐拿着作业本出了操作间才缓过劲儿,满面泪流。
国庆,我知道那段时间你们都担心我,一直劝我,开导我。林锐一过来,我眼里看到的是七夕,想不开的事全没了。有她在,我一定好好活着。
义哥,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有这事儿。不是我们鼓励林锐这么做的,一定是她自己想到的。林国庆说,林锐从小敏感,咱们说一,她情绪叠加,可能感受到的是五。联想过于丰富,还把自己代入进去,让她体验了诸多极端情绪,并被它们所折磨。这也让她生出同理心,显得乖巧、善解人意。
记得林锐上幼儿园那会儿,我和小红日子过得特别艰难。做花生米生意让人坑破产了。查验得好好的一袋袋花生米,装车时被掉了包。拉回来发现,除了最上面一层麻袋里是花生米,下面的袋子里装的全是土。拐回去找那伙儿骗子,早跑路了。一下子赔得精光。进货时借了钱,为还账把房子卖了,我们在城中村租一间小房子住。房租一月一百,一交交半年,这钱还是我岳母帮着垫的。
有天晚上越想越憋屈,不活了,跳河算了。我拉开墙角的布衣橱,想找一件好点儿的衣裳死得体面些。小红不吭声,看着我。我穿好衣裳,说,出去走走。到门口开门时,小红说,林锐想喝可乐,你带上她去买一瓶。
她把睡着的林锐叫醒,说,你跟你爸去买可乐喝。
让她睡,一会儿回来顺道给她买。
林锐爬起来,一点儿也不迷糊,拉着我的手说,不,我现在喝。
出了城中村,冬青树下,我俩踩着路灯的光斑慢慢往前走。一家小卖部前,我买可乐。林锐说,爸,我不想喝了。
为啥?我问她。她说,我想起来了,老师说小孩儿不能喝可乐,要多喝开水。我喜欢开水。
那我送你回去。她说,爸,我想跟你走走。
她黏着我,令我无法拒绝。我俩坐在河岸上望着宽阔的水面,起伏的波浪反射着路灯的白光,如一条条银鱼上下跳跃。林锐头枕在我腿上,手拉着我衣裳的下摆,说,爸,周末我们开亲子运动会,要求爸妈都参加,到时你就穿这件衣裳,记住了。
好,我随口应一声。林锐坐起来,伸出小拇指,说,拉钩。
我望着河水,迟疑着。她掰开我手指头,小拇指套住我小拇指,大拇指按在我大拇指上,说,拉钩,盖章,不许变。我看见她眼里放着灼热的光。
她站起身伏在我背上,胳膊勾着我脖子,说,爸,我困了,我们回家。
当时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能跳,林锐在我背上,我还答应她参加亲子运动会。
说实话,义哥,我挺感谢你能主动谈起林锐。她能拯救别人,却不能自救。出事后,亲戚朋友在我和小红跟前都避免提起她,怕我们伤心。这反倒让我俩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其实我和小红特别希望像过去一样,大家会常常提起林锐,好像她还在,从未离开。
林国庆抬起头望着天,缓缓吸口气,冬的干冷味道。他说,今天警察找我。
因为林锐的事儿吗?陈义问。
是。警察说李小哲失踪了,问了我一些情况。林国庆深呼吸,反复几次情绪稳定下来,说,他死了,最好。林锐对我说,李小哲心理扭曲,利用她的信任接近她、欺骗她。别看李小哲白天人模人样、风度翩翩,到了晚上会变成另外一副模样,阴暗变态、邪恶残暴。林锐虽然离开了他,却依然无法从梦魇中解脱。那种人性的恶在她心里无限膨胀放大,以至失控。
李小哲玩弄女性,以此为乐。他心思缜密,以恋爱的名义把事情做得有正当性。他可以同时引诱几个女孩儿,PUA她们。下流的恶趣味让他热衷于在女孩儿之间分享他和其他女孩儿的聊天记录和裸体视频,刺激、侮辱、伤害、要挟、控制她们。有的女孩儿被蒙蔽,心甘情愿执迷不悟,但也有知道被骗,醒悟后陷入极度痛苦的。林锐是第一个做出极端行为的,但不会是最后一个。必须阻止他,李小哲也理应受到惩罚。如果法律拿他没辙,我们自己想办法,伸张正义,不是吗?
陈义没有正面回应,沉默片刻,讲起他小时候的一次经历。
有年夏天,晌午头热,我去河里洗澡。刚出门,看见邻居家屋檐下的椽子上缠着一条蛇,细长、通身赤红。它张着大嘴,从墙洞里噙出一只麻雀。麻雀黄色嘴角,一看就知道是只雏鸟。它被蛇吞进去了一半,胸脯和头还露在外面,不能动弹也发不出声,瞪着眼瞅着我。蛇收缩着脖子,慢慢往下咽着它。当时,犹豫一下,我走开了。来到河边正脱衣裳,突然觉得麻雀眼神里有话,我有些后悔,应该救它,于是折了一根细竹棍往回跑。到了邻居家的房檐下,哪里还有蛇与麻雀。它们已经不见了,或者,它们压根就没有出现过,刚才发生的一幕只是幻觉。我手里拎着那根细竹棍站在太阳底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这件事我一直记得,像昨天才发生。陈义抬头望望西边的天际,说,太阳下去了。
林国庆侧身捞起一根翘出水面的枯枝,往池底捅了捅,说,好深的泥巴。他把树枝往里一插,一弯腰脚底着力站起来,转身去搀扶陈义。
义哥,凉气下来了,外面冷,我们回屋去。
陈义轻轻推开他右手,说,不用扶,我自己能走。
六
饭桌上,段小红望着对面的林国庆,轻描淡写地问,这两天,见过李蔓没?
没有。林国庆正扒米饭,没抬头。
段小红夹一块红烧肉放他碗里,哦了一声,默默嚼着饭不再说话。
林国庆在厨房收拾完毕,回到客厅看见段小红趴在长沙发上身体一耸一耸,低声啜泣。以为是想林锐了,林国庆没有劝她,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拿起手机,发现有九个未接來电,李刚打的。林国庆懒得回,把手机丢茶几上,身子缩成一团蜷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恍惚间,听见段小红说了句,撒谎。林国庆睁开眼,望着她。
段小红翻个身脸朝上躺着,眼角浮出泪花。她说,撒谎。
谁撒谎?林国庆伸手摇着她肩膀问。段小红扭动肩膀,甩开林国庆受伤的左手,说,你。
我撒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下午我和李蔓微信聊天,她说见你了。
林国庆故作镇定,说,不可能,你的闺蜜,我见她干吗?
你俩心里最清楚。李蔓心虚,打听你时无意间说漏嘴。见就见吧,瞒着我就是别有用心。
段小红一只手蒙着眼,一只手挥舞着说,咱饭馆关门、义哥住院,多少糟心事,你还有心思搞这个!是不是看她年轻,离婚独居,想送温暖?你俩干脆结婚再生一个算了!
不容林国庆开口,段小红又说,你肯定会说,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林国庆说。不管他怎么解释,段小红都不会信,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咚咚咚,突然响起敲门声。段小红一激灵,弹坐起来。这么晚,会是谁?她有些不安地望着林国庆。林国庆手往下一压,示意她别出声。敲门声不大,力度刚刚好,持续不断。似乎他们不开门,外面的人不会停歇。
茶几上的手机屏亮了一下,是条短信。段小红手快,抢过来想打开看,发现手机密码换了。她满脸愤怒,一把拽过林国庆和他并肩坐着。段小红低声说,看看啥短信。
林国庆拿起手机,人脸识别,解锁。段小红又夺过去,打开短信看了一眼,立马脸色苍白,身子一抖,手机掉沙发上了。
我是李刚,开门。国庆,求你了。林国庆看清短信内容,出于本能,右手插进沙发的夹缝里,摸那把廓尔喀弯刀。碰到刀鞘的刹那,他改变了主意,起身进了厨房,拎着一把菜刀径直向门口走去。段小红忙跟上,拽着他的衣袖。
欺负到头上来了!林国庆左手搭在门把手上,右手的刀在抖动,像要失控飞起来。
李刚,你想干吗?
敲门声停下。李刚在外面低声说,开门,国庆,我有话和你们说。
有话找警察說,走法律程序。
国庆,我一个人来的,诚心诚意和你俩谈,先开门,我这样一直站在外面敲门,惊扰了邻居也不好。
林国庆要开门,段小红一把按住他左手,小声说,别。林国庆掌心一阵疼痛。他晃着菜刀说,不用怕,有我在。段小红身子挡着门,还是不让他开。
李刚的声音有些异样,他说,我是来给林锐上香的。
像有把冰刀在林国庆和段小红的心口上划过,无法抑制的悲凉与刺痛。
门开一道缝。李刚站在外面,黑色羽绒服,脸上戴着口罩。确实是他一个人。
林国庆把刀递给段小红,拉开门,李刚侧身进来。林国庆往沙发那儿走,李刚跟着。
段小红关了门,刀抄在背后,走到茶几前和林国庆挨着坐在长沙发上。刀夹在她腰和沙发后靠之间,刃朝上。
李刚坐到斜对着的单人沙发上,犹豫一下,摘下口罩。他望着墙上挂着的林锐的照片,身子直挺,表情庄重肃穆,带着几分悲怆。
林锐!李刚喊了一声,双手重重拍下沙发扶手站起来,踉跄几步走到墙根,从怀里掏出三炷香,点着,插在照片下方柜子上的香炉里,后退三步,低下头,他说,人死为大。
没等林国庆和段小红反应过来,扑通一声,李刚双膝跪下,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身段之柔软,态度之诚恳,和白天的气势相比,反差大到让人匪夷所思。有一瞬间,林国庆觉得眼前的不是李刚,另有其人。段小红也让李刚的行为刺激到不知所措,乱了分寸。
李刚坐回沙发,头上开始冒白烟,房间里暖气足,他一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一边诚恳地说,国庆、小红,今天晚上咱们以朋友的身份心平气和地谈谈。你俩不要生气,耐心听我先把话说完。下面我所说的,出了这个门儿不要向任何人说起。我先交个底,这些话若有半点儿虚言,我让汽车撞死、火车轧死。
李刚捋了捋头发,湿漉漉的,指尖像粘了一层油。他说,小哲现在的境况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有啥怒气,冲我撒,想报复,冲我来。
李刚语气真诚,但话里分明带有几分泼皮耍赖。段小红气得浑身发抖,林国庆腾地一脑门火,手一挥,说,滚出去!
李刚坐那儿没动。无论你俩多讨厌我,请忍耐下让我把话说完。今晚我自揭家丑,让你们看看,小哲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跟我有很大关系。可能你们也知道,小哲是我和前妻小凤生的。他三岁的时候我和小凤离了,跟丹丹结婚,然后,借助丹丹娘家的关系,我在建筑行业发了迹。
小凤一直没有再婚,带着小哲过。小哲九岁那年,她得癌症去世。小哲在外公家住了一年多,被我接走,跟着我们过。那时我和丹丹还没有孩子,丹丹对小哲很好。
但在相处过程中我发现,小哲表面温良恭谦,背地里对丹丹极度仇视。起初丹丹的衣服和化妆品无故损毁,怀疑过他。他矢口否认,我们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次,丹丹要用一个古驰包,从衣柜拿出来闻到里面一股尿臊味,一摸衬布,还是湿的。她当时就崩溃了。家里除了保姆,就是小哲。丹丹从小到大一直是这个保姆负责照顾的,她不可能做这种事情。我和丹丹问小哲,是不是他干的,小哲咬紧牙关,不肯承认。我气急攻心,打了他一巴掌。他哭着说我们冤枉他。当时,我有些相信他,怀疑是我们搞错了。
过了几天,保姆给我们透露了一些事儿,说有人在她床上放针。她爱干净,每天晚上扫床单,所以发现了,不然睡觉时一定会被扎到。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白天做针线活儿不小心落下的,但这种状况在那段时间反复出现,让她起了疑心。还有用水时,有好几次刚一打开流出来的是六七十度的热水,烫到了她。显然有人故意把水调到最高温度,冷水放完热水出来后关掉,再把水管把手调到冷水的位置制造假象,其实一打开,一股脑流出来的全是高温热水。保姆把这些告诉我和丹丹,用意很明显,她认为都是小哲干的。
我分不清楚她话的真假,也许她压根就不喜欢小哲,趁此机会构陷。为了查明真相,我瞒着所有人偷偷在房间几个不显眼的角落放了几个摄像头。过了三五天,保姆拿着一只死仓鼠找我,说是在她被窝里发现的。我说你先别声张,我有办法找出来是谁干的。我查看了摄像头,最终看见了最不想见到的一幕,确实是小哲干的。
我决定和他谈谈。当天下午,我给学校请了假,开车带他到白河边的一个游乐场。我说,节假日人多,好玩的得排队,今天下午人少,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撒开欢儿玩。
小哲无精打采,他知道我有话要说。我们找了一把长椅,面对白河坐下来。我问,为啥往保姆被窝里扔死仓鼠?他回答得倒也利落,说没有。我从包里摸出一张内存卡,放在掌心给他看。
我再问你一遍,为啥往保姆被窝里扔仓鼠?
他相当镇定,瞟一眼,很肯定地说,没有。
他心理承受能力如此沉稳强大,也不知道从哪里锻炼出来的。我从包里掏出一部数码相机,把内存卡装进去,打开屏幕递给他说,你好好看。
他只瞅了一眼便把相机还我,很平静地说,是我干的,怎么啦?
我耐着性子对他说,我就想知道你为啥这么干。
我讨厌她们。
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她们,就表现出来让我知道。
这种厌恶窝在心里。
为什么讨厌她们?我问他。他说他也不清楚,反正看到女性就有一种天生的厌恶感。
我问,你妈呢?他愣了一下,说,我妈除外,我妈说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你不会离开我们。
我突然意识到,小哲无意间被灌输了仇视女性的观念,当他觉得自己有行动能力的时候,开始进行隐秘的报复。
当年我离开他们娘儿俩,甚至小凤去世的时候都没在场,但小哲没有把错归咎于我,认为是丹丹夺走了他爸爸,对她恨之入骨,继而仇视所有女性。无论丹丹用多大的善意,也暖不热他冷酷的心肠。
小哲的所作所为令丹丹不寒而栗,她和我商量我俩生一个。再后来,我们就有了一对龙凤胎,丹丹把重心放在他俩身上,对小哲不管不问,眼不见心不烦。
我试图纠正小哲的观念,无奈太忙,加上他正青春期,越发固执叛逆,我俩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怒之下,我置辦了一套房子让他搬出去自己住。想着冷落他一下,他在社会上经历一些事情,碰碰壁吃吃亏后,会有所改变。事实上,我想错了,大错特错。他不断地问我要钱,吃喝玩乐,换车,换房子。他还利用无人监管的便利,做了许多猪狗不如的事情。
说到这里,李刚呼吸急促起来,语速无形中加快了。
每每想起已经不在的小凤,愧疚感让我始终包庇着他。我害了小哲,纵容让他变本加厉、无法无天,伤害了好些女孩儿,也导致了林锐的悲剧。
国庆、小红,你们觉得,无论小哲受到什么惩罚,都是罪有应得。可我心不甘,小哲是个可怜人,我更是。到这时候,我也不避讳,跟你俩交个心,我那对龙凤胎不是我的种。我和丹丹结婚后一直忙工程,没要孩子,等事业有了起色想要时,又怀不上。我无精,看了好多医生,试了无数个偏方,都没用。只能归咎于工作与应酬搞垮了身体,这也是我们把小哲接到身边的原因。
丹丹一片真心,暖不热小哲就决定自己生。可是我取不出来精子,无奈之下只能利用精子库,人工授精生下这对双胞胎。
小哲是唯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他再十恶不赦,还有法律制裁,希望你俩不要动私刑,没必要因为他把你们也搭进去。
毫无征兆,扑通一声,李刚双膝跪地,泪雨滂沱。他说,请告诉我,小哲在哪儿,他现在是死是活。
七
李刚一跪,段小红惊得跳起来。啪的一声,夹在背后的菜刀躺沙发上了,映出一道寒光。李刚只顾悲情叙事,完全没有留意。
小哲有错,罪不至死,别污了两位的手,交给我,我带他去公安机关自首。
你找错人了,李小哲是生是死你去公安局问。段小红双手护在胸前,浑身哆嗦着说,你起来,起来呀。
李刚低着头,固执地跪着。
不说小哲的去向,我就不起。
段小红尖叫一声,不知道!他不见了,跟我们有啥关系!
林国庆揽着段小红的腰,一边安抚她一边对李刚说,我也想知道李小哲在哪儿,刀早磨利了,正等着他呢。李刚,以后你不要来了,这里不欢迎你,咱们见面的地方只能是司法机关。你要怀疑是我们把李小哲怎么着了,可以去公安局报警抓我们。你说的,人犯事自有王法管。用不着你大动干戈亲自上门,你们家那些事儿我和小红也不稀罕知道。你走吧。
亲戚朋友找遍了,商业对手也问过,实在没招儿了。李刚起身,没走的意思,又坐回沙发上,说,走法律途径需要时间,我等不及,现在就想知道小哲在哪儿。
说实话,我们也想知道他在哪儿,你有消息记着告诉我一声。林国庆挥着手赶他走。
我掏肝掏肺的,尊严都不要了,你俩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吗?李刚继续打悲情牌,说,看着我在外面风光无限,其实银行抽贷,公司就剩一个空壳,你和小红就不能同情一下我这个要破产的中年人吗?小哲也是受害者,被他妈灌输扭曲的观念,回到我们身边又被孤立冷落,他是做了坏良心的事儿,可恶、可恨,但也可怜。我没有替他辩护的意思,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把他找回来。
林国庆说,晚了。
不晚不晚。小哲确实有罪,我手里有证据,只要他回来,我把证据一并上交,让法律惩戒他。李刚怕林国庆和段小红不信,继续说,我在小哲的保险箱里找到了一个硬盘,里面有很多他虐待女孩子的视频,光这些,就够了。
林国庆说,给我们讲这些没用,你应该把它交给警察!
李刚说,不不不,我本能地把硬盘藏起来,心里还是袒护他吧。你知道我咋打开的保险箱?小哲把钥匙放在他妈妈旧衣服的口袋里,密码是小凤的生日。心里一直装着妈妈的孩子不坏,他是伤害了一些人,更有林锐的不幸,但我求你们放他一马,别脏了你们的手,把他和证据交给警察!
段小红一脸愤懑,说,悲剧本可避免,你有能力阻止,却做旁观者任它发生,现在不幸降临到你身上了,你想亡羊补牢,晚了!你走吧,我们不想看见你。
林国庆推着李刚,让他出去。李刚这才发现林国庆左手缠着纱布,问,咋回事?
磨刀伤着了。
李刚指着沙发上的菜刀,又问,这又是哪一出儿?
林国庆扬扬左手说,就是磨它伤的,刀快能杀人。
段小红拉开房门,林国庆把李刚推搡出去,啪,关上。李刚站在外面,立马恢复老板的做派,挺直胸,抬手理理油腻的头发,手抬起来想拍门,犹豫一下,又放下。他沉思片刻,叹息一声,转过身怏怏而去。
菜刀放回厨房,林国庆回到客厅坐到段小红边上,发现她无声地流着眼泪。林国庆说,咋,你还同情起李小哲这杂碎了?
段小红仰起脸,抹一把泪,扭头望着林锐的照片,问,国庆,李刚的话可信吗?
他这种人,天生演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任他空口白话,反正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为啥他认定李小哲失踪跟咱们有关,你不会有啥事瞒着我吧?李小哲死了我是高兴,但不能搭上你。段小红盯着林国庆,想从他脸上看出蛛絲马迹。
林国庆说,哪儿有啥事瞒你,李小哲的生死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
那你手机为啥换密码?
我把你的生日改成了林锐的。
段小红将信将疑,问,那你和李蔓,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吧?
没有没有。林国庆说着,主动把手机递给段小红。
懒得看,这段时间事情够多的,你别再给我添堵。段小红拍拍他大腿说,我去把做好的药丸装袋子里,记着明天带去医院让义哥吃,每天三次,一次三颗。
看着段小红进厨房拾掇药丸,林国庆手插进沙发夹缝摸了摸廓尔喀弯刀,觉得藏这里不安全,得给它换个地方。他拽出刀,掀开毛衣迅速别进皮带里。
整理好衣裳,林国庆走到厨房门口,接过段小红已经装好药丸的手提袋,说,我这会儿去医院,让义哥今晚就吃上。
快九点了,有点儿晚,段小红说,看你神神道道的,不会生啥歪心思借故去李蔓家吧?
想哪儿了,我真去医院。你算着时间,等会儿问义哥看我几点到的。林国庆扯起一件棉衣,提着纸袋走到门口换鞋子。弯腰时,皮带咯吱一声吓他一跳,以为刀要掉出来,忙用左手护着。刀鞘顶到伤口,一阵疼痛。刀还在,像插在肚子里面一样的牢固。
林国庆从医院地下停车场坐电梯,没有直接去七楼病房,到一楼就出来了。他穿过大厅来到小广场,站在喷泉池旁边东张西望。广场上没有人,只有昏暗的灯光,刺骨的寒风。
他从皮带里抽出廓尔喀弯刀,俯下身,迅速把它顺进水池,然后拔出白天他随手插在池子里的那根树枝,顶着没在水里的刀鞘中间部位,用力往下按。廓尔喀弯刀慢慢埋进淤泥里。
林国庆盯着浑浊的水面,等它恢复原状才直起身。确认周边没人,这才放下心快步往住院部走去。
病房里,陈义的床位空着。浩宇在打点滴,浩宇妈坐在一张塑料凳子上,头耷拉在胸前打瞌睡。老李坐在床头,戴着老花镜玩手机。见林国庆进来,他说,陈义下去了,应该在广场上慢跑。
林国庆哦了一声,说,这么冷的天,健身适得其反。
他把手提纸袋放到床头柜上,给段小红发了条微信。到医院了,义哥出去锻炼,我等他一会儿。
段小红秒回。我给义哥发信息他没回,看看他手机带没有。
林国庆翻翻枕头、床头柜的抽屉,没有发现手机。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给陈义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客气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林国庆绕着住院部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他。重新回到小广场,给陈义手机充了一百块话费,蹲在喷泉池的沿上给他打电话。
义哥,你在哪儿?
电话那端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小广场上,锻炼。
我也在小广场,没看见你。
哦,你过来了。我刚还在,这会儿街上走走。
小红让我给你送药。
我马上回去。
你手机刚才停机了。
哦,没留意,可能用手机刷视频费流量。
过了有五六分钟,陈义出现在林国庆的视线里。他步履匆忙,一摇三晃。林国庆忙走上前扶着他,两人一起步入住院部一楼大厅。
林国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你这身体压根不能乱动,还锻炼呢,不要命了?
陈义自嘲,蹦跶不了几天了,与其躺着死,不如折腾一番,只要能走就不坐着。
林国庆按下电梯按键,反驳他,别瞎说,医生、我,还有小红最清楚,你这病能好。
陈义没吭声,嘴角上挑,露出一丝苦笑。电梯到了,像张开的大嘴,一下把他俩吞了进去。
八
在拘留证上签字时,林国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他预计得差不多,不早不晚刚刚好,该来的,如期而至。
讯问室。林国庆说,我可不可以请个律师?
刁警官回答,你老婆已经在请,下次不会缺席。
林国庆看一眼做笔录的小刘。小刘也正盯着他,正义凛然的。
林国庆说,看样子李小哲找到了,好,让他来指认我。
刁警官右手食指不紧不慢敲着桌面,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没有证据我们也不会拘留你,说吧,李小哲在哪儿?
这么肯定是我干的,你们直接亮证据呀,让我心服口服。林国庆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
小刘打开电脑里的一个视频,把屏幕转向林国庆。一段街头监控录像,时间显示十二月一日十九点四十分。视频中一名男子穿着一身暗色的冲锋衣,连衣帽罩在头上,脸上戴有口罩。起初画面像静止了一样,男子一动不动,两分钟后开始在路边三四米的范围内来回走动。男子从裤兜儿里掏出手机,犹豫着想拨电话,最终又把手机放回去。待了有四五分钟的样子,他匆匆走出画面。
小刘欠起身,又打开一个视频。依然是监控录像,时间显示十二月七日上午十点十七分。一名身穿暗色冲锋衣、戴着口罩的男子进入旺世小区。十几分钟后,他又走出小区。
跟着又打开的两条视频,分别记录下八日、九日上午,这名男子进入旺世小区。其中一条视频拍下他摘下口罩的一个瞬间,露出真容,正是林国庆。
小区监控拍到他在小区里莫名其妙地转悠,只有九日那天,李小哲所住单元对面的摄像头拍到他到了李小哲家楼下,见有人打开楼洞口的防盗门,他顺利混了进去。在里面待了几分钟后又出来,之后,林国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快速浏览完,林国庆说,这能证明什么?我承认,李小哲失踪的那天晚上,我在他小区附近的街上逗留过,不是找他,我在等一个朋友,我朋友住旺世小区斜对面。
刁警官问,九号那天,你在李小哲家做了什么?
我压根就没进去,敲门没人应。你们不是说一号他就已经失踪了吗?
监控显示,一号之后李小哲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等于他就是一号失踪的。也许在之后的某天,你进入他家,你俩之间发生了某种争执。刁警官一拍桌子,质问,林国庆,你把李小哲弄哪儿去了?
林国庆突然偏了下脑袋,下意识地躲避刁警官直视的目光。这一细节逃不过刁警官和小刘细致入微的观察,戳中他要害了。
林国庆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扭正头,目光越过刁警官左肩膀,盯着他身后某个虚无的标记。林国庆说,我敲了他家门,没有人开,给他打电话,他手机关机,我没见到李小哲,去了三次,一次也没见到。
刁警官从桌子下面摸出一只塑料袋,啪一声扔在林国庆面前,大声问,这是什么?
林国庆心里一惊,身体不由自主缩成一团,右手下意识遮掩着左手的伤口。
塑料袋里,密封着一把刀。林国庆藏在喷泉池淤泥里的那把廓尔喀弯刀。
刁警官问,刀,你的吧?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把刀?林国庆努力回忆着,想起来了,正对着小广场的住院部墙上装有监控。百密一疏,他低着头闭着眼,调整呼吸试着平静下来。他说,是。
哪儿来的?这刀可是违禁品!刁警官问。林国庆说,三四年前自驾游,在甘孜碰见一名路边等车的藏民,我捎了他一段路,下车时他送了我这把刀,他说我与刀有缘。
那你为啥把它丢到医院的水池里?
前几天磨刀不小心伤着手,想着不吉利,就打算扔了。那天刚好去医院看病号,就随手丢在那里头了,没啥特别原因。
小刘说,撒谎,你有意为之,这刀是不祥之物,是杀人的凶器,你故意丢弃的。
不,刀是人心,明辨善恶。林国庆说,刀是镜子,映照出主人的野蛮、暴虐、慈悲、宽仁。
少装哲人,你把李小哲的尸体藏哪儿啦?小刘大声问。
林国庆回答,我没杀他。
早不扔晚不扔,偏偏李小哲失踪、我们问过话后,你把刀扔了。
好吧,说实话,我确实有杀李小哲的心,为此还磨刀准备。可是还没等我动手,他就失踪了。你们问过话后,李刚还来过我们家,我知道已经被你们盯上了,这刀放在家里会加重我的嫌疑,我只能找个地方把它扔掉。
你这是狡辩,扔刀是你心虚,如果没有杀人你心虚什么?小刘说,九号那天,你进入李小哲家并且殺了他,我好奇的是,李小哲的尸体你怎么处理的?
林国庆看一眼小刘,对他的话避而不谈,突然问了句,你看过《巴黎最后的探戈》这部电影吗?
小刘说,我从来不看美国电影,我喜欢《长津湖》。
林国庆说,它是法国的。电影里,马龙·白兰度用沾着黄油的手指侵入女主人公的下体。导演贝托鲁奇说,黄油这个桥段的想法,是他跟马龙在拍摄当天早上想到的。他这样做,对女主人公玛丽亚来说是很可怕的,因为没有提前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希望她的反应是一个女孩儿的,而非演员的,希望她能够做出感受到屈辱的反应。
女主人公后来回忆说,即便那个场景中马龙并没有真的强暴她,但她还是流泪了。因为她感觉受到了侮辱,感觉像是被强暴了,被马龙和贝托鲁奇他们俩。随后四十年的生活,她一直处在曾被人羞辱、强暴的阴影中,曾深陷吸毒丑闻,也试图自杀,甚至在平日里做饭时都只用橄榄油,而不是黄油。
我啰嗦这么多,是想说李小哲就像贝托鲁奇和马龙·白兰度,他们认为这么做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却给别人的一生带来无尽的梦魇。李小哲不仅伤害了林锐,他还欺侮了好几个女孩儿。不只我一个人想弄死他,好多人都想。他早该死了!他死了是为民除害,如果是我干的,我一定会痛痛快快承认,这不可耻,是替天行道!
小刘冷笑着说,就一电影,你还有代入感了。
李小哲的保险箱里放着一个硬盘,里面存有他拍的视频,都是他对女孩儿们施虐的过程。李小哲在犯法,罪无可赦。
小刘问,你怎么知道的,硬盘在你手里吗?
李刚对我说的,他打开保险箱拿走了硬盘。
关键性证据竟然被李刚拿走了,小刘心里想着,嘴上却说,这些不是你动私刑的理由,你要交代的是你把李小哲怎么了。
林国庆捂着左手的伤口,脸上浮现出无法掩饰的忧伤,他说,我也想知道李小哲怎么了。
一瞬间,一旁观望的刁警官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讯问前半段,林国庆的表情显示他内心濒临崩溃,但他说话时沉着冷静、逻辑清晰。微表情和表达上的反差,让林国庆的陈述真假难辨,耐人寻味。
林国庆在演戏,他要隐藏什么呢?刁警官陷入沉思。
九
段小红聘请郝律师探视林国庆。
看守所里,郝律师把一件棉衣、一套内衣和几块纱布转交林国庆,说,小红给你准备的,本来还有香烟、零食和消炎药,但有规定,不能带进来。
林国庆看一眼纱布,说,这里有卫生所,手上伤没事。
郝律师说,好消息是李蔓愿意作证,十二月一号那天晚上你确实去过她家。她家门口装有监控,记录下了你进入她家和离开的时间。你放心,不会有事儿,我们有很多人证、物证证明你跟李小哲失踪没有任何关系,压根不具备作案条件。
是的,我是清白的,林国庆问,小红没有生我气吧?
当然生了,她只能憋着火,求李蔓为你作证,郝律师说,李蔓识大体,挺配合,我正准备保释材料,你再忍几天。
住这儿挺好的,为啥出去,他们咋样把我弄进来,就咋样原路把我送回去。林国庆问,郝律师,你说,我最多能在这里待几天?
郝律师一愣,还住上瘾了,拒绝保释很少见,他居然摊上了。应该不会超过十四天,如果警方觉得有必要延长,且没有向法院申请逮捕的情况下,最多能住三十七天。
林国庆抬起头望着水泥屋顶,估算着自己出去的具体日子。郝律师,麻烦告诉小红一声,不用保释,我要住满十四天,三十七天也可以。
郝律师表情诧异,他无法理解林国庆为什么如此热衷待在这里。
林国庆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眨眨眼说,我是清白的,不需要自证,我要让警方一点点证明他们是错的。
好奇怪的逻辑,郝律师无奈地点点头。
小红有没有提起义哥的病情?
她说陈义的病情不乐观,发展得很快,已经下不了床了。
林国庆脸色一暗,垂下眼帘低声说,怕是闯不过鬼门关了。
小刘倾向于向法院提请逮捕林国庆,说如果放了,他可能逃跑。
仅凭视频和刀具,不能证明林国庆涉案。刀鞘上留有血迹,化验结果是林国庆的,和李小哲无关。林国庆确实磨刀伤了左手,血滴在刀鞘上合乎逻辑。视频记录下十二月一号晚上,林国庆去的是玫瑰家园,在李蔓家待了很久。随后的视频显示他多次进出玫瑰家园,这看上去更像是一段婚外情。玫瑰家园位于李小哲住的旺世小区斜对面,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令人费解的是,七八九号,林国庆连续三天出没于旺世小区,并有一次进入李小哲所住单元,冲这点,加上磨刀、藏刀,他洗脱不了嫌疑。
刁警官没表态,盯着电脑,上面正播放着十二月一日晚上,林国庆站在街边徘徊的视频。如果林国庆蓄谋已久,那不应该只关注他近一段时间的行动轨迹,得往前推,至少掌握近半年来的动向,甚至更久。
刁警官挠挠头说,目前来看,逮捕林国庆证据不足。趁着还有十来天的时间,我们不妨扩大搜查范围,把林国庆的通话记录和消费记录从三个月延展到半年以上,全部清查一遍。还有监控,以他家、旺世小区和医院为三个圆心,向外扩展,时间越久越好,只要有林国庆出现过的视频,都拷贝一份。当然,不能把突破口仅放在林国庆身上,如有必要,李蔓家也要划为排查对象,玫瑰家园和旺世小区离得这么近,两者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还要再清查一遍李小哲住的单元,以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自打十二月一号他回到那栋楼之后就没有出来过,难道李小哲凭空消失,融化在空气里了吗?
十
刚到医院门口,林国庆的手机响了。李刚打来的。他犹豫一下,接通。电话那头沉默着,片刻,传来一声叹息,挂断了。北风凛冽,医院进出的人川流不息,这世间的冷暖并未因林国庆进去几天变得不一样。他与之前的生活无缝对接,看守所的十四天犹如一个冗长的梦。
陈义的病情急转直下,他瘦脱了相,如一具木乃伊任人观瞻,已经无法做出回应。左胳膊上扎着输液管,靠白蛋白维持生命。小腹开了一个小口,从里伸出一根倒流管,连着床腰上挂的尿袋。
林国庆望着半昏迷的陈义,悲伤不已。他心里有所准备,一时还是无法接受。段小红倒是没有这种强烈的反差,天天守着习以为常,对变化反而迟钝了。
陈义睁开眼,衰弱的目光中含着溫暖。他右手腕晃动一下,咧开干裂的嘴,哼一声,示意林国庆坐到床边。林国庆抬起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
屋里暖气开得足,林国庆解开鸭绒袄,擦着额头上的汗,说,义哥,我回来了,放心,没事。他挥了挥已经拆掉纱布的左手,说,看,伤也好了。
陈义啊啊两声。林国庆安慰他,你别说话,听我说就行。
陈义眨下眼,表示同意。林国庆把看守所里十几天的经历简要叙述了一遍,陈义听得很仔细,甚至中间因为精神过度集中而产生疲惫感,不得不闭上眼压制一下心绪。
病房里,住东床的老李已经出院,新来的是一名青年人,胆结石,刚动过手术。
西边的浩宇躲在被窝里,身体瘦小,仿佛床上没有人,堆着一床被子。浩宇妈坐在红色塑料凳上,目光呆滞,身边稍有风吹草动,马上露出警觉和戒备的表情,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
十几天不见,浩宇妈也有了明显变化,眼角各起了一片黄斑,核桃大小,腰围变粗,肚子显山露水,一个崭新的生命正在孕育。年轻孤独的母亲苦撑着一个拯救浩宇的隐秘计划,哪怕一败涂地,也义无反顾。其他人已经认命,放弃了浩宇,她依然不离不弃,甘愿陪着浩宇把自己耗到油尽灯枯。
天黑了。
林国庆打开床头柜,看见里面放着好多段小红做的药丸,陈义没吃几颗。他拿出一只不透钢碗,倒了点儿蛋白粉用温水和了。陈义歪着头,借助一根粗吸管,吃了几口便体力不支。他仰起脸,闭着眼,急促地呼吸着。这几天,陈义基本上靠输两瓶白蛋白维持精神头。
林国庆端着碗去开水房洗刷。水池边有人,他站在一旁等,心里莫名一悸,有种无助的恐慌。碗从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瓷砖地面上。他知道陈义不行了,再无回天之力。
回到病房,见陈义昏昏沉沉睡着,林国庆轻手轻脚放好碗,蹲下身放开尿袋。黑紫色的血尿流出来,缓慢覆盖了白色塑料痰盂的底部。清理完卫生,林国庆拉把小椅子放在两张病床之间的过道里,面对陈义、背对浩宇坐下来。
他手机上有几条未读的微信,小红发的。她说,前两天,义哥给我讲了一件他小时候的事儿。
林国庆划着屏幕,慢慢往下读。恍惚间,他听到蝉鸣,一抬头,看见有个小孩儿从一户人家走出来。正是晌午头,热得不行,他沿着邻居家墙根走,避开火辣的太阳。小孩儿头顶的屋檐下挂着一条蛇,张着嘴从墙洞里噙出一只麻雀。麻雀被蛇吞进去一半,头和胸脯还露在外面,蛇收缩着脖子想把它咽下去。麻雀不能动弹,不能发声,只能瞪着眼瞅着小孩儿。小孩儿犹豫一下,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小竹棍,朝那条蛇打去。蛇受了惊,又不愿意放弃猎物,蜷曲着身子恐吓小孩儿,让他走开。蛇打七寸,小孩儿度量着它的要害部位,加快敲击的频率。蛇感到恐惧,张开嘴吐出麻雀,翻到屋顶,借助屋瓦的掩护往远处逃去。麻雀摔到地面,闭着眼耷拉着翅膀,一动不动死了的样子。小孩儿用竹棍在地上画出巴掌大的一个米字格,捧起麻雀把它放在米字交叉的中心位置。他盘坐地下,对着麻雀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像在举行一场神秘的祈祷仪式。麻雀低垂的脑袋仰了一下,松散的翅膀颤动着,慢慢绷紧,黄色的小爪子在收缩,集聚着弹跳的力量。它整个身体在动,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林国庆感觉脊背上有东西划过,他回过神。微信上,段小红说,这件事讲完的第二天,义哥的病情就急转直下,基本上靠白蛋白维持了。
林国庆回复,义哥也和我讲过这事儿,结局是他没有出手救麻雀,只是看一眼走开了。
义哥说给你讲错了,他特别嘱咐我,等你回来让我告诉你,他当时赶走了那条蛇。
林国庆回了句,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段小红问,难道这个故事另有含义,他也知道你和李蔓的丑事,是对你的一个劝喻,蛇代表你内心的邪念吗?
林国庆说,这哪儿跟哪儿呀,别扯了,等明儿告诉你。
段小红回复,好,我等着。
又有什么在脊梁上划过,不是幻觉。林国庆扭过头,看见浩宇伸着胳膊,用食指捅他。
浩宇小声说,林伯伯,陈伯叫你。这声音只有他和林国庆能听见,仿佛若起了高腔,是对夜晚的不敬。
林国庆回过头,这才发现陈义正看着他。林国庆惊讶浩宇的敏感,也许,病人与病人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交流方式,是正常人所不能感知到的。
陈义衰弱到胳膊已经无法抬起,他歪着头,眼斜着,看着枕头。这是一种交流,林国庆一时无法读懂。浩宇在他身后说,林伯,你看他枕头下面。
林国庆伸手摸过去,从下面掏出一个广告彩页叠的信封。打开,里面有一张纸条和陈义的手机。手机关着,纸条上写着:开机密码211201,其他事问李哥。后面是老李的电话号码。
林国庆举着手机,在陈义面前晃晃,说,我开机了。
陈义眨下眼,表示同意。
林国庆按下电源键。开机界面出现,输入密码,进入主页。上面居然只放了一个图标,一款智能监控的APP。他犹豫一下,点进去。
一个在线直播的监控画面映入眼帘。尽管有所准备,但看到的时候林国庆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哽咽起来。
他俯到陈义耳边小声说,义哥,我就等这一天,你放心,凡事有我。
陈义闭上眼,陷入昏迷。林国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陈义的手机装鸭绒祅口袋里,起身到外面走廊给段小红打电话。
小红,睡没有?
没。
你来医院,义哥怕是撑不下去了。
好,我这就去。
林国庆靠在墙壁上,长出一口气,给老李打了个电话。
李哥,我国庆,你啥时间出的院?
知道是你,我存了你的号码。出院一个礼拜了,估摸着你要给我打电话了。
李哥,方便吗?
方便,有话直说。
好。
十一
林国庆看见陈义嘴角慢慢往外面淌血,他拿纸巾擦拭着,叫着,义哥义哥!陈义没有任何反应,他心里开始发慌。
浩宇妈一骨碌,从浩宇脚头爬起来,弯腰穿鞋。东床青年按了呼叫器,里面响起音乐声,跟着传来护士的问话。青年说,护士快来,老陈不好了!
陈义胸脯激烈起伏,跟着嘴里不断涌出血。林国庆吓得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赶紧扶他坐起来,别呛着,出不来气儿了!浩宇妈一边提醒林国庆,一边蹲床尾拉出摇把儿快速转动,升高陈义的床头。
林国庆弯下腰,双臂张开揽起陈义。病房门推开,两个护士冲进来。林国庆扭头招呼护士时,陈义一口血喷在他胸前,沿着鸭绒袄往下流。他不敢松手,紧紧抱着陈义。陈义耷拉着脑袋,不停呕血,被子上汪了一摊。
一个护士低着头踩床腿下的脚轮制动板,另外一个跑去叫值班医生。
这个时候段小红赶到,眼前的景象让她手脚发软,扶着门框往前迈不动一步。
护士对林国庆说,你扶着他,我推床,得进ICU。
浩宇妈已经抢先抓着床尾,协助他们往外挪床。这个敏感的女人低声啜泣着,无论内心多坚强,依然无法承受悲伤的场面。浩宇吓得躲在被窝里哆嗦,她也顾不上安慰。
段小红镇定下来,和浩宇妈一起帮护士拉着床往外走。林国庆侧身半拥着陈义,怕他滑到一边,掉下来。陈义的嘴里还在淌血,整个人处于无意识状态。
ICU门口,值班医生已经在那儿了。他指挥着两名护士把床推进去,让林国庆他们在外边等着。段小红看了看浩宇妈的肚子,说,妹,你先回去,浩宇身边离不开人,我俩在这儿就行。
浩宇妈点点头,想说句安慰话,又不知道说啥,揉着眼哭着往回走。
过了几分钟,ICU房门打开,护士推着床出来,交代林国庆,麻烦把它送回去,别站这里,在病房等着,有事情我会通知你們。
病房里,有护士拿来一床新铺盖,换掉带血的那套。段小红坐在床边,用纸巾擦拭林国庆鸭绒袄的血渍,顺势查看他左手的伤,愈合得还好,没有崩开。
东床的青年闭着眼假装睡着,不忍打扰他们两个。浩宇妈抱着浩宇,把身子埋在被子里小声安抚着他。
林国庆拉着段小红走到门口,抬手把病房里的灯关掉,出了病房。两人走到楼梯间,往下半层到了转身平台。林国庆靠着墙慢慢收身,坐在水磨石地板上,段小红也挨着他蹲下来。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像寒夜里两只骑在电线上的野鸟,依偎取暖。
林国庆说,义哥留有遗嘱,在老李那儿。
老李?段小红有些诧异,怎么放他那儿?
他俩是病友,住得久成交心朋友了。义哥让咱们把他的骨灰送回龙门山,和王玲、七夕埋一起。他宛城的这套房子卖了,钱给浩宇,让他把病治好。义哥知道浩宇痊愈的可能性很大,不能因为没有钱放弃。
他自顾不暇,还为别人考虑。段小红犹豫一下,说,卖房子的钱给浩宇,义哥是怕咱俩不高兴,所以把这事托付给老李吧,他心思满细致周到的。
你想哪儿去了。林国庆左手搁段小红膝盖上,轻轻拍着说,我向你坦白,有件事情瞒你半年多了。
李蔓吗?段小红苦笑着说,这会儿,就不要扯你的风流事了。
无关李蔓,你先别打岔,让我把话说完。林锐走了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像中了邪,一门心思想杀掉李小哲。我要设计一个完美方案,既能为林锐复仇,又能躲过法律制裁。这执念在心里种下,就此生根发芽,越来越顽固、越来越强大。
大约半年前,有个赵姐找到了我。说她的女儿也被李小哲伤害,自闭,待在家里不出门,怕和异性交往。她不愿报案的原因是担心女儿受到二次伤害,精神彻底崩溃,说不定会走和林锐一样的路。女儿小的时候赵姐就离了婚,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发誓要让李小哲受到惩罚。
我说,我要让他死,不仅仅是受到惩罚。
赵姐说,如果已经尝过失去的痛苦,那么就不应该加害于人。我们想办法让李小哲认罪,由法律来惩处他,而不是私自定其生死。
她说得对,只是我心里不愿意接受。赵姐有一个计划,需要人配合。
我倒是愿意听听她有什么好主意。她果然说了一个好主意。
我说,赵姐,这样吧,由我来主导,退一万步来说,李小哲死了,事儿闹大,我担当,撇清你,你还要照顾女儿。
五个月前,赵姐换了电话号码,应聘到物流公司做快递员。为避免事后让警方产生怀疑,我俩切断电话联系,约定一个固定时间,在一家面馆里见面,商量进度。我俩用时间熬过彼此可能发生关联的证据,赵姐把自己做成一个熟练的老员工,然后,再行动。
跑了五个月旺世小区那片儿,有十余次把快递交到李小哲手里的经历,这让赵姐即使是参与计划,也不会引起警察的怀疑。
上个月月底,有天晚上我和赵姐见面,她说有件李小哲的快递,要求本人签收,是个好时机。我们约定第二天晚上七点三十五行动。流程是这样的,我躲进她的快递车里,赵姐开到旺世小区外面,停在监控盲区的位置,让李小哲下来拿快递。我趁机动手打晕他,把他塞进快递车里,然后我换上他的衣服,伪装成李小哲拿着快递进入小区。赵姐拉着李小哲离开。
几个月前,我出没于旺世小区,摸熟了小区布局。我知道李小哲住的那个单元,顺着电梯下到负一层停车库,有摄像头照不到的地方。我从车库再回到地面上,躲开小区监控,迂回着往东走,一墙之隔是停工的二期,小区和二期之间有一段围墙被拆毁,放的建筑垃圾,巧的是,那个位置上的摄像头刚好被破坏,翻过那堆建筑垃圾,可以进入二期的烂尾楼。也就是说,伪装成李小哲到他家之后,我可以沿着这条路线,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旺世小区,从而造成李小哲一直待在家里的假象,迷惑警察。
走出二期烂尾楼,我和赵姐到约定地点会和,把李小哲装到我车上,直接拉到郊区。三个月前我租了一套民房,在去紫山公墓的路边。是给林锐烧纸时无意发现的,偏僻,周边三两户人家,彼此离得远,再适合不过了。我骗了赵姐,把李小哲带到郊区不是逼他坦白罪行,而是打算杀了他。
真是你杀的!段小红吃了一惊,说,警察找上门,开始我也怀疑是你,后来又怀疑你在和李蔓搞暧昧,既然杀他,为啥不叫上我呢?
不想把你拖进来。计划完美,实施时出了差错。当天晚上我按时间去的,却没见到赵姐。第二天,我们在约定的面馆见面。赵姐情绪反常,她说她提前到的旺世小区,快递给了李小哲,然后离开了。也就是说,她临阵脱逃。赵姐说,鼓足勇气准备近半年,真决定干的时候突然怕了。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情,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以后也不要再联系了。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她被李家收买,私下和解了。我很生气,说,李小哲十恶不赦,咱们的孩子已经受到伤害,如果任他继续胡作非为,不知道还要伤害多少人,我们必须阻止他!是不是李家开了一个很高的价格封你口?赵姐,你说个数,我可以卖房子,价格比他们更高,你要站到正义这边来!
我跟李家没有任何往来,他们也不认识我。我感觉你一心要杀他,我不是,我只想让法律惩罚他。我离异了,就这一个女儿,我进去了谁来照顾她。
赵姐,我没有杀他的意思,如果想杀他,找到他家一刀了事,何必如此缜密计划。咱俩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警察找不到证据治他的罪,我们用自己的办法逼他认罪,然后交给警察。
赵姐摆着手说,不,我干不了,请原谅,我退出。说完,她匆匆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气得摔了杯子。谋划半年,前功尽弃。
居然不是你们俩干的?段小红有些意外。
让你失望了。
可是,李小哲确实失踪了。除了你,还能有谁?
别急,听我慢慢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你想不到。
十二
几天后,我接到李刚的电话,他说李小哲不见了,问我知不知道在哪儿。我开始不太相信,一打听,是真的。
我立馬怀疑是赵姐干的,她瞒着我另备了一套方案。因为她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不想让我杀了李小哲,只想让他坐牢。我找到赵姐,她还在按部就班地送快递。赵姐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还问过她话,但绝对不是她干的。
我说绑架李小哲,除了咱俩还能有谁?赵姐说她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以后也不要再联系。
我和赵姐的计划进行到一半时,义哥发现肝癌,住院。在医院陪护他,待得时间久了,他发现我的异常,追问我。义哥已经到了生命尽头,我不忍骗他,我也需要一个旁观者帮助考量方案的可行性。
义哥一直把林锐当亲生女儿,他无条件支持我的想法。医院里,没事的时候我俩就推演,以便行动的时候做到天衣无缝。也就是说,这件事除了我和赵姐以外,义哥也是知情人。李小哲失踪是不是和他有关,我不敢肯定,又不能挑明,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他。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天刁警官问过话,我到医院和义哥在广场的水池边聊了很久。他讲了自己小时候遇见蛇吃麻雀的经历,我确定李小哲的失踪和他有关。
是的,义哥撇开我和赵姐联系上,由他来主导完成绑架李小哲的计划。他清楚我的目的是想杀掉李小哲,但他和赵姐的目的一样,动私刑让李小哲伏法。他用自己的身世和健康状况成功打动赵姐,取代了我。那天晚上,他俩把行动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主谋成了义哥。
医院里,义哥几乎每天都外出,不是做运动,是去查看被绑架的李小哲的状况。他不想让咱俩知道,是一种保护。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只想在警察发现真相之前有尊严地离去。至于李小哲在哪儿,已经不重要了。义哥活一天,他就在暗处受一天的惩罚。不到生命大限,义哥不会主动交出他。
别低估警察的能力,永远也不要,他们会很快查到是义哥干的。我割破手指,连续三天出现在旺世小区,把刀丢进水池里让监控记录下来,都是为了把警察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小红,原谅我的隐瞒。我不想让你卷进来,一切都是暗地里进行的。李蔓是一个很好的掩护,避免你因为知道真相而无法从容面对警方的盘问。
只要义哥活着,我能拖一天是一天,不让警察查到他。义哥心知肚明,我俩谁也不点破。一直到今天晚上,拿到他的手机,我终于知道李小哲关在哪里。
应该在一个多月前,义哥身体还可以的时候,他买了几块钢板、几卷隔音棉放在家里。住东床的老李是名退休焊工,他帮助义哥焊了一间小小的铁房子,外面罩上隔音棉。对,他俩造了一个囚禁李小哲的地方。
老李也是参与者。义哥和他讲过林锐的遭遇,出于义愤和良知,他加入了义哥的计划。老李没有失眠症,他问医生要的镇静药全是给李小哲准备的。义哥把李小哲关在铁房子里,戴上脚镣,镇静药使他整日精神恍惚,过得没日没夜。义哥还有老李会不定时送吃的,不至于饿死他。
林国庆掏出陈义的手机,打开监控APP,红外光线,画面对着一个被隔音棉包裹的铁房子。林国庆说,李小哲就关在这里,这是他应有的惩罚。义哥說过,只要李小哲还在世间晃荡,就会有女孩儿成为第二个林锐,为避免她们被这个恶魔糟践,必须有人站出来做这件事。我只是用我的方式,做了大家想做、也愿意做的。
林国庆站在广场的水池边,刁警官和小刘正穿过绿化带快步向住院部走来。看着他俩在灌木丛中晃动的身影,林国庆觉得广场像被绿化带隔成了一个小型迷宫。他站在迷宫中央,冲刁警官和小刘挥手,打着招呼。
林国庆,你让我们走了很多弯路,李小哲找到了,刁警官大声问,陈义现在在哪儿?
你们来晚了,林国庆左手一抬,说,看,那是殡仪馆的车,来接义哥。
刁警官和小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住院部前的主干道上,一辆白色的小巴正缓缓行驶。
一低头,林国庆看见池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吐着泡,一股淤泥翻腾着冒出水面,仿佛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正中花蕊的位置,插着一把带鞘的廓尔喀弯刀。
责任编辑/吴贺佳
插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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