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是生产路,一直通到东坡最远的田地。这几年,代建平很少来东坡,家里的地都是代廷想伺弄,用不上他。王畈偏远,田地流转不出去,还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大不过三间教室,小不到一间办公室。过去农民惜地如命,留的地埂几乎不能并行两只脚。生产路也不宽,只能容两辆架子车错身。天黑,脚底下高高低低的,人也一浮一沉,像在船上颠簸。路边的小麦齐膝深,比夜的颜色更浓重一些。刚过了清明,天上应该有月亮的。上弦月。
“天阴了……”他自言自语,又像是给自己壮胆。
一路上他都在摩挲脖子上的鱼——玉能磨人性子,代建平深信不疑。过了干渠,两条小路会合了。代建平看看手机,8:26。王畈黑成一团,周围所有的村子都黑成一团。秃头走了?他暗自希望他已经走了,走了就不用剑拔弩张了——他相信,见了面,自己肯定比他紧张。代建平其实很怕事,上次从县城回来,他跟出租车司机说带的东西多,送到门口吧。司机把车停在大路上,黑着脸说我们不下路的,代建平也不敢坚持。
本来是想在隗老师那儿教训他一顿的,还没到隗老师家门口,就听到秃头粗声大气的话,“再有孬种找事,跟我说……咱爷儿俩再碰一个……”代建平在院门外站了一阵,两个手指捻玩着鱼。隗老师嗓门低,只能听到秃头的声音,“嫂子,别弄菜了……来来,再敬舅一杯……去深圳,我接你……”
上一次见到秃头,差不多是十年前,想不起他的样子了。听声音,应该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走路都横着身子。代建平有点儿怯,只有鱼能让他镇静下来。怎么教训他?秃头这个性子,闹出事,受辱的还是他代建平。再说了,跑到人家隗老师家里闹,也不好,秃头毕竟是隗老师的客。院门外站了一会儿,代建平又回去了。回去也不对,就算不能教训他,也得表达自己的态度吧?对,半路上截住他,闵庄离王畈这么近,秃头不会在这儿住下的。代建平又折回去,还顺手把门口的铁锨扛到肩上——一是给自己壮胆,再者,真动起手来,铁锨也是一个遮挡。
摩托车的车灯突然从村里刺出来,像一把晶莹剔透的长剑。秃头还没走。代建平既没有长剑也没有飞弩,只有一把铁锨,总不能用铁锨拍他?他紧张起来,向前跑了几步,迎面就是老井塘,老井塘的水面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微弱的光。代建平停下来,怕烫似的将铁锨扔了。铁锨的作用原本是威胁,是幌子——有人问起来就说去给稻田放水。到了东坡,代建平才发现小麦都还没收,朝哪儿放水?
水可以湿路、泥路,让秃头的摩托车慢下来、停下来。代建平又捡起铁锨,站在老井塘边上,用铁锨将水快速撇到路上。摩托车到了干渠那儿,路已经湿了几米长。够了,代建平蹲在对面地埂上,麦子正好遮住他。
摩托车近了,他都能聽到秃头哼着的小曲了,车速并没有降下来。车灯平射过来,掠过泥路,打到正在抽穗的麦子上,也打到代建平的脸上。老井塘跟井一样深,代建平的印象里,多旱的年份它都没干过。他怕他翻车,人甩进老井塘,赶紧站出来打手势。晚了,摩托车吱溜一声滑倒在路边,发动机吭吭两下,憋熄了火。车灯还亮着,闷在地上,反射出些微的光。还好,秃头只是被甩进了浅水区。代建平将铁锨伸到他面前,秃头当成了凶器,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一下。他会游泳。
“操你妈!你是哪里的孬种?”
“都成落水狗了还恁狂。”代建平硬着气,“好好看看老子,不认识了?”
秃头又扑腾回浅水区,站起来。代建平看到他满脸通红,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也可能是吓的。铁锨一头在水里,另一头支着代建平的下巴。“老子有话跟你说。”
“我跟你有什么话说?”秃头吐一口水出来,“跟你老婆说去。她送货上门,我……”
代建平拿铁锨顶住秃头脖子下面,用力朝外推,想吓他。秃头被激怒,抓住铁锨的木把,差一点儿把代建平拖下水。
“狗日的!”代建平死死顶住。
“让我上去,你敢让我先上去不?”
“我还怕你狗日的?”代建平收回铁锨。
秃头脚下是淤泥,滑,只好拽住塘边的杂草。“我跟你没啥说的,男女之间的事儿,女人要是没那个心,男人能……”
代建平举起铁锨拍了他一下,没敢太用力,但也划破了皮肉,有血流下来。秃头依然弓着身,但头昂起来:“操你妈,你敢打我?”
“狗日的,我为什么不敢?”代建平索性又拍了两下,没敢看,闭着眼。
第三下打空了,代建平睁开眼,秃头已经头朝下趴到浅水里。代建平拖他上来,让他肚子顶着塘埂,下半身仍留在水里——小时候他见过人家救溺水的人,放到牛背上,挤压出肚子里的水。秃头没吐出水来。他翻过他的身子,秃头脸色惨白。代建平身子觳觫起来,喊了一声秃头,想想不对,又喊闵剑锋。不应。
代建平用脚碰碰他,还是没动静。他手上用了点儿力,秃头顺势又回到水里。代建平后来想,他当时犯了个错误,不该把他再推进水里——他也许没有死,只是昏迷。
代建平身子发软,站不起来。老井塘中间的小岛上飞起几只鸟,无声无息的,像默片时代的电影。他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扯了一下耳朵,依然没声响,静悄悄的。又扯另一只,还是一样——夜里本来就没什么声音。一个梦,他想,醒来就好了,一切又都回到原样了。
摩托车灯摔烂了,不知道哪里的塑料壳子也掉了一小块。车后座上一个蛇皮袋,里面有小半袋蒜苔、姜、韭菜。王畈本来是菜园,人都出去打工了,没人种菜了——菜贱,也没劳力去卖。代建平把车扶起来,掀到老井塘里,水刚刚淹住车把。梦也得圆好。他解开绑蛇皮袋的绳子——不是绳子,一截电话线——一头缠到摩托车轮子上,一头缠到秃头身上。铁锨顶住车座,朝前一推,摩托车滑进水深处,人也随之不见了。
二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唱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我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
想不起歌词了,换一首。意识到太伤感了,也换。“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听到我歌声她笑呵呵……”
唱到“你总是心太软”时,进了村子。代建平噤了声。最东头是老铁家,两间房子黑黢黢地蹲在那儿。老铁本来也在村西头,后来被儿媳妇赶出来,没办法,就把路边的水沟填了,搭了两间小趴房。第二家是大头,屋山头像用浓墨写的人字。接下来是大胖、小水……都是熟路,哪儿有个坑哪儿有个埂他都清楚。代建平住在村西头最后一排,离河最近。一个小院子,西南角一个废弃的猪圈,如今堆满了犁子、耙、锄头。东南角压水井边上是一棵梨树,紧挨着压水井的是厨屋。原来只有一棵梨树,代建平的母亲走后,有人说院子里不兴只种一棵树,老爸代廷想又找人家要了棵玉兰,靠着西窗。
来福听到动静,跑过来。狗和主人都瞅着东屋,只有那里有亮,一闪一闪,代廷想还在看电视。
“半夜三更你去哪儿了?”代廷想在里面问。
代建平推开东屋的门:“小点儿声……还不到十点就半夜三更?”他看看姣姣,她睡得正香,在代廷想的里面。代建平指指自己的左脸,“牙痛,睡不着。”
“裤子咋还湿了?”
代建平低头看了看,灰色的裤子下半截被水弄成了黑色。
“打个电话能打半个小时……”代廷想眼睛转向电视。代建平知道他说的是冯燕飞,“从来没见她跟谁那么笑过……”
他心里轻笑,秃头死了,他还有什么担心的?
蹑手蹑脚进了西屋,没敢开灯。冯燕飞的胳膊在外面露着,代建平扯了一下被子,盖住。冯燕飞喜欢打麻将——不打麻将做啥呢?但她不熬夜,想熬夜也没牌友陪她。这是代建平不干涉她打麻将的原因之一。她每晚9点前睡觉,不爱看电视,“新闻离老百姓远,电视剧假得不得了”。就喜欢体育台,喜欢看比赛,篮球、跳水、跑步、滑雪、水球、冰壶,好多她都不知道规则,就是喜欢看“比赛的惊险、刺激、真实。”
冯燕飞斜着身子,他只好睡另一头。睡下去就好了,醒来都是梦。一、二、三、四、五……数着数着,突然想到盆里应该是没来得及倒的洗脚水,起身一看,果然。从盆里捞起自己的裤子,扔进洗衣机,又回到床上重数,一、二、三、四……影影绰绰中,窗外有个人影,似乎还很粗壮,伸头朝屋里看一眼又缩回去藏起来。
代建平瘫在那儿,屏声静气。坏了,秃头找我算账来了。过一会儿,才意识到是那棵广玉兰,风一吹,树枝晃到窗前。接着数,一、二、三……数到三百七十一,不行,越数人越精神。应该是传说中的失眠了,他想。代建平没有失眠经验,前妻去世后那一段时间也没有,只是入睡比平时晚一些。
身边的冯燕飞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应该不知道秃头来。代建平心里平静了些,但还是堵得慌。出门的时候怎么就扛了铁锨呢?再往前推,太不真实了,怎么那么巧听到隗小宝跟小朋友说他家里晚上要来客的话?再再往前,早晨他出门的时候,东边的朝霞一层灰一层金黄,像有人隔着百叶窗偷看人间,诡异得很。还有昨晚那个梦,梦里的蓝天上有一道数学题,真真切切的,像是白色粉笔写在蓝色木板上。上学的时候代建平最怕的就是数学,高考只考了40多分。跟冯燕飞讲这个梦,冯燕飞问他是什么题目,他记不清,反正有数字有字母,还有分子式,很复杂……总之,这一天极不真实,典型的梦。
天快亮时,代建平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睡没睡过,浑浑噩噩的。太早,外面静悄悄的,跟昨夜没什么两样,代建平甚至怀疑还是昨天晚上,他正在准备的是晚饭。钢筋锅里淘好米,打开煤气。他不喜欢高压锅压出来的粥,没有米味儿。熬粥之前锅里滴两滴清油,水不会溢出来——母亲传给他的经验,不用守着锅。
代廷想进到厨屋,问他咋起来恁早。代建平说牙疼,来福也叫,睡不着。來福是代廷想捡回来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代建平嫌俗气,代廷想说吃喝拉撒也俗气,哪样你离得开?
早晨要煎两个蛋,代廷想不吃,代建平也不喜欢鸡蛋。他一手托一个鸡蛋递给代廷想。代廷想看看他:“你今儿个咋了?”
代建平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小心,像是捧着只小鸡儿,生怕掉到地上摔死了。代建平说他去东头大路上买馍,代廷想在后面嘟囔:“老高能来恁早?”
代建平从村子中间走——他以前都是贴着塘边出去。塘在两个村子中间,王畈后边,邱湾前边。那是人家的后院,没有路,得穿过一堆一堆的灌木丛,绕过杂七杂八的树,跨过一道排水沟。村子中间才是正路,贴着各家的院门。代建平没碰到人,也没听到狗叫,哪怕是鸡叫——他不确定以前有没有,反正这天早晨没有。唯一的声音是咳嗽,老人的,隔了好多堵墙,隐隐约约。
东头的大路也不大,连城里的小路都比不上。沿淮路,顾名思义,沿着淮河的路。代建平小的时候还是土路,上世纪九十年代改成了柏油路。柏油铺得薄,没几年就看不到柏油了。前几年,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将军弄到项目,又改成了水泥路。
老铁才起来,刚开了小卖部的门,正站在大路上伸懒腰。“星期六,咋起来恁早?”
“智齿疼,睡不着。”
老铁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陡沟馍——刚出笼的陡沟馍——”喇叭在邱湾响。
陆续有人来大路上等老高的馍。陡沟馍很有名气,面和得筋道,柴火蒸,能一层一层地揭着吃。这几年宣传厉害,过年的时候供不应求,有人拿它当礼品送到县里市里。老高的馍并不正宗,正宗的也就街东头那几家,供不应求,根本下不到村里来。
“陡沟馍——刚出笼的陡沟馍——”
这个早上,代建平没等到隗老师,也没见隗小宝。
三
体育台没比赛,奥运火炬传递。一台是穿越剧,二台在讲股票,电影台是个老电影……代廷想嘟囔他:“调过来调过去,你到底想看啥?”
“动物世界。”
赵忠祥声音低沉,很有磁性,能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大象比很多动物的智商高,它们有一种特殊的技能,能预见自己的生死。如果大象感觉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它们就会离开象群,然后独自走向一个神秘的地方……”
“是真的吗?”代廷想问。
“动物世界又不是电视剧。”代建平说。
“人太复杂,”代廷想说,“死就死呗,还这这那那的。”
“人是高级动物嘛。高级动物要求有仪式感,你看皇帝死多隆重,老早就修陵墓,还得有陪葬。”
代廷想说:“大象就不要仪式。”
“也要,”代建平说,“它躲起来死其实也是一种仪式。”
“人也应该躲起来死,少了很多麻烦。”
代建平马上想到了秃头。
“听说象牙很贵的,大象是不是不想让人把它的牙弄走才躲起来?”
“象——牙?”代建平突然想到一个法子,拔牙。以痛制痛,负负得正。代建平并不是从数学里得到的启发,办鲁艳青的丧事时他脚踢在门槛上,掀掉了半个趾甲,疼痛抵消了悲伤,痛苦反而减轻了。
从家到东头大路上,代建平是推着车走的。到了大路上他也不急,见人就打招呼,不下地啊?人家反问,下地做啥?
也是,不收不种的,谁还下地啊。下地应该是上世纪的事了,那时候坡地里一天到晚都是干活的,施肥、浇菜、收菜、松土、锄草、拔秧田的稗子……现在可好了,坡地里都种小麦水稻,除草剂一撒,再不用管了。代建平在路邊站了一会儿,他不能这样亢奋下去,他得正常点儿。
去年教师节体检时,医生说他有两颗智齿,得拔了。他没当回事,好好的,拔掉不疼?现在机会来了,拔牙的痛苦肯定能冲淡他内心的惊恐与焦虑。最好不用麻药,两颗一起拔,越疼越好,疼狠了就没有时间想这想那了。可医生不同意,要拔两颗你得住院。代建平说住院麻烦,先拔一颗吧。
智齿多横生,顽固。医生用力猛,牙劈成了两半。奇怪的是,一点儿也不疼,满口都是木的。麻药下多了,医生说。
回程的车上,下雨了。雨打到车窗上,公路旁的树梢上,柏油马路上,还有行人的雨伞上。车里车外两个世界。到了陡沟,下得更大,乘客下去就近买了伞或雨衣。代建平径直走进雨中,心想,下吧,再大一些才好呢,雨能涤净一切污秽。路过派出所,老虎正坐在门洞里发呆,看到他,大声喊,建平,过来喝口茶避避雨?代建平捂着半边脸,牙疼,改天。
老虎也是王畈人,跟代建平差不多年龄,托人弄到派出所当协警,协了快十年了。老虎有个特长,讲故事。抓小偷、蹲守、与嫌疑人搏斗,多平常的事,他都能讲得一波三折,像电影电视剧。最初主角还是外面的某个警察,后来都变成了老虎自己。没人跟他较真,警察的事一般人也不清楚。
回到家,天刚黑定。见代建平浑身湿漉漉的,冯燕飞笑:“我是嫁了个下雨不知道打伞的傻子啊。”
她也刚回来,手气应该不错,正在数手里的大小票子。他们住的是老房子,代廷想的——代建平早已不是王畈的村民。他是王畈小学的老师,教两个年级的语文。学校离他们家不远,一公里左右。那儿还有分给他的两间平房。鲁艳青死后,他又在里面住了两年,娶了冯燕飞,才搬回王畈。
鲁艳青是代建平第一任妻子。职业高中那年招了个幼师班,学费两千。代建平数学差,复读考大学无望,想读幼师,管他教小孩儿还是大孩儿,能有个工作就中。高中上完,他已经做不了农村的活了,有力气,没有耐性。有一年回去收麦,割几镰,就想直一下腰,天啊,何时才能割到头啊?代廷想支持儿子,他不惜钱,尽管那时候两千还是个天文数字。鲁艳青也是从普通高中转到那个班的,人家是应届生,没经历过高考失利的打击,意气风发——后脑勺上扎着朝天翘的独角辫,眼睛清澈见底,胸前无辜地鼓着两个旺仔馒头。元旦晚会那晚,代建平鼓起勇气,把她挤到楼梯拐角处,抱了又吻。
幼师两年毕业,代建平去了鲁艳青的老家——她爸是村支书,条件好。说是幼师,其实学的都是小学教育。县里的当务之急不是幼师,幼师随便找个人都能顶,能哄孩子就行。乡村缺教师,职业高中又没资格培养小学教师,只能打着幼师教育的名义。代建平教二、三年级语文,忙了也回去帮着收割播种。第二年,代建平母亲查出乳腺癌,鲁艳青求她爸,托人又将他们转回王畈。那时候,鲁艳青已经怀孕,身子像充了气,哪儿都变得鼓囊囊的。代建平倒是不奇怪,女人就该这样,恋爱时清清爽爽,结婚后肉感十足。冬天大雪,鲁艳青放学路上滑倒,血染湿了毛裤,没送到镇上就断了气,大人小孩儿都没保住。代建平像掉了魂,从此一蹶不振。
高中同学十周年聚会,代建平不想去,谢小凤专门打电话来劝。高考那年,人家都买麦乳精、苹果改善生活,代建平没钱,经常买西红柿吃,说西红柿对大脑好。谢小凤是走读生,城里人,偷偷往他抽屉里塞巧克力,塞麦乳精。代建平读幼师时,时不时还会收到谢小凤的信,谈理想、谈人生、谈父母家庭。代建平回信也是理想、人生、父母家庭,直到追上鲁艳青,信才淡了。
他就是那次聚会认识冯燕飞的。谢小凤说:“你不能老这样,你是个男人,什么时候都不能蔫。”
女人就能蔫了?但代建平没跟她犟,人家是为他好。谢小凤要给他介绍个姑娘,代建平不想拂了她的意,见就见,他一个过来人,怕什么?
冯燕飞是超市的收银员,跟谢小凤的邻居是亲戚。跟鲁艳青不一样,代建平初见冯燕飞时,她就像刚出锅的馒头,暄腾腾的。谢小凤没跟她说代建平死了老婆,只问她中意不。冯燕飞觉得还行吧,看起来干干净净的。男人嘛,干净就行。再加上又是老乡,一个陡沟南一个陡沟北。冯燕飞后来跟代建平说:“你同学太能了,等我点头了才说你是二婚。我稍一犹豫,她就拿出早准备好的一通道理。都啥时代了,你还介意一婚二婚?一个有经历的男人,懂得珍惜你……”
婚礼定在国庆节,新房就在王畈——冯燕飞不愿意住学校,那是代建平和他前妻的家,冯燕飞别扭。婚礼当晚,没有闹洞房的年轻人,村里只有一些老人孩子。冯燕飞坐在鲜艳的床上,头上是彩带气球。他看不清她的模样,电灯被蒙上了红纸。她爱我吗?他没有把握,也不确定自己爱不爱她。又想起鲁艳青,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对比——很多过来人都这样劝过他,包括谢小凤。
冯燕飞生产之前他们吵过几次,代建平怪她老打麻将,冯燕飞说我不打麻将我干啥,你给我找个活儿?后来又抱着姣姣打。代建平说这下好了,姣姣早早就知道七条八万了。
姣姣还没满周岁,冯燕飞就给断了奶,要跟人家出去打工。第一年还好,隔不两天冯燕飞就会打个电话回来,后来又逼着代建平装了宽带,QQ上能看看姣姣,还有代建平。代建平过得倒也充实,回去就泡在网上,与谢小凤联系也多了。过年回来,冯燕飞麻将打得少了,整天趴在电脑上。代廷想偷偷向他报告,她今儿个没去打麻将,抱着电话打了一下午,或者今儿个倒是好,一上午没出门,不过,一听到电脑里啾啾啾地叫,就跟掉了魂似的……
离过年还有三天,代建平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鼻间隔弯曲。医生建议年后做,再小的手术也会给生活带来不便。代建平坚持,说受不了,气短,憋得难受。
难受不假,但不是憋的,是冯燕飞的出軌——他偷看了冯燕飞的聊天记录。冯燕飞跟那个网名叫“担水上天”的男人认识并不长,他好像也是本县人,在冯燕飞打工的工厂附近卖红酒。冯燕飞回深圳的前夜,代建平才跟她摊牌:“是不是急不可耐?”
“啥意思?”
“啥意思你不知道?”
“你看我QQ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代建平靠在床头上,“你跟他是玩玩还是认真的?”
冯燕飞用被子蒙住头,过一会儿,又掀开。“他骗我!他灌醉了我……”
“闵剑锋”这个名字是冯燕飞自己说出来的。代建平认识他,他是隗仁川嫁到闵庄的姑姑的婆家侄,在信用社收贷放贷。后来出了什么事,不干了,隗仁川说他去南方做大生意了。其实并不大,租了工厂旁边的一间小房子,卖红酒。
冯燕飞没再去深圳,但秋天收稻子之前他们又见过一次。天黑透了,她还没回来。代廷想说,半晚上就走了,有人看到去隗老师那儿了。隗老师那儿没人打麻将啊?代建平不吭声。太不正常,冯燕飞从来没有晚上熬夜打麻将的历史。打她手机,响了几声,掐断了。再打,又掐断。在屋里转来转去,终是不放心,代建平拿上手灯出去找。半路上迎面碰上冯燕飞,代建平问她咋了,冯燕飞不语。又问是不是输多了——代建平装着不知情。冯燕飞只是闷头疾走。
他陪她在厨屋吃饭。冯燕飞阴着脸,闵剑锋来了。代建平问,你去见他了?冯燕飞“嗯”了一声,我去还他的东西。
之后就是冷战。他们四天没说话。他恨那个秃头——闵剑锋并不算秃,只是头发比别人稀些,秃头是代建平的嫉恨——他从来没这么恨过谁。一对旧情人见面,说什么都没发生,谁信?跑到他家门口来了,真是欺人太甚!冯燕飞说他是来王畈看他表舅,顺便来跟她了断。
“是来见你吧,顺便看他老表?”
“青天白日的,又在隗老师家里,能有啥?”
代建平冷笑:“断了就断了,为什么还要见面?他来看他表舅?他们算哪门子老表?!”
现在好了,代建平心想,终于一了百了了……
四
雨一连下了四天。第五天,雨住了,但王畈的路还是泥泞难走。岳父把车停在大路边上,说是想找他们借点儿小钱周转,他的钱都压在种子化肥上了。
五万算小钱?代建平皱了皱眉。这个岳父做了半辈子生意,县城有房子,还有车,手里不缺钱,朋友遍布郑州武汉长沙这样的大城市,在老家当然听到的都是好话,聪明、见过大世面、人缘好……这些培养了他的自命不凡。没喝酒之前,他是陡沟的,喝了酒,陡沟是他的。代廷想喝再多也不会说这样的逛话,最多叮嘱他上班要听领导的,少说多做。以前不以为然,但年龄渐大,代建平渐渐觉得老爸说得没错。越是这样,代建平就越不喜欢岳父,不喜欢他永远正确的语气,但想想自己时日无多,将来姣姣说不定还要仰仗他,心里反复劝自己,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不说大点儿谁敢相信?
酒拿上来,代建平让再加一个杯,我陪咱爸喝两杯。代廷想说刚拔了牙,不能喝酒。代建平说少喝点儿。岳父心情大好,不当紧的,白酒正好消毒。
代建平喝多了,多得让岳父既吃惊又高兴——女婿从来没有这么贴心过。走的时候,岳父拉着他的手,下半年……下半年给你们买辆车。代建平大手一挥,用不上,用不上……冯燕飞抢过话,谁说用不上?至少我回娘家方便。我明儿个就去学驾照。
送走岳父,回身惊见南头飘起炊烟。纯净的天穹下,一股淡烟曲曲折折,像画,像神话中的妖魔。代建平站在院子里有些恍惚,又到晚饭时间了?他最近晨昏颠倒,经常忘了时间。老井塘那个晚上的事,真的发生过还是幻想?离现在多久了?人在惊恐中时间是无序的。也许真是梦,梦里的事竟然让他惊恐了这么久,真是。
“喝茶,我爸说喝茶解酒。”冯燕飞递给他一杯沏好的毛尖,“你最近越来越不像你了。”
“哪儿不像?”代建平看了手机,还不到五点半。老人们节俭惯了,天黑前做好饭,省得费电。
“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好了。”冯燕飞笑。
晚上,牙真的疼起来,疼得代建平在床上直打滚,鬼呀,谁说白酒消毒?冯燕飞要带他去卫生院,可代建平根本就没打算看医生。明天接着疼,不用他胡思乱想了,不用他担心了。
吃早饭的时候他说好了些,不太疼了。其实,上课的时候说话还稀溜稀溜的,下课得捂着半边脸。张校长也劝他去医院,课找人替。代建平说没事,医生说拔牙都这样。
过了两天,真不痛了。代建平见人就说,奇怪,没吃药,也没看医生,好了。冯燕飞说,看,是不是消毒?代建平顺着她,对,消毒,还是姣姣姥爷懂得多。
周四学校例会,张校长说周六全镇老师比武,奖金丰厚。代建平开玩笑,两箱空心挂面?以前不丰厚时是一箱,超市里卖六十块钱。大家跟着议论,没人报名。张校长又说,前五名按县级优质课加分,想晋职称的赶紧报名,每个村小至少得有一名老师参加。
晋职称当然都想,但参加了就能取得名次?一半的机会都没有。熬到六点多,天煞黑了,还是没人愿意报名。张校长一个一个点名,人家都有理由,带孩子,不会电脑制作不了课件,婆婆生病了,老婆要生……最后一个才点代建平。代建平上不了台面。有一年在县城搞普通话测试,代建平抽的口头作文是“我的妈妈”。他太紧张,念完题目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卡壳要扣分的,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是个女的……这个笑话传了好几年。
张校长说他有优势,懂电脑,会制课件。代建平生怕被张校长抓住似的,身子撤离办公桌:“不行不行,我给其他老师代课都紧张,更何况在全镇老师面前?到时候话都说不囫囵,丢的可不光是我自己的脸。”
张校长说:“那怎么办,没人参加就不丢脸了?”
代建平想想也是,总得有人应这个卯。“好吧,只要你们不怕丢脸,算我一个。”
反正都这样了,人都杀过,还有什么可怕的?
抽签他抽了第一个。第一就第一,名都报了还怕讲课?没想到,比武时代建平发挥超常,一点儿也不紧张,张校长都意外。中午他们没回王畈,张校长说请他吃沙狗子。沙狗子和空心挂面都是本地特色,淮河只有陡沟这一带才有。不大,一拃长,圆滚身子,全身晶莹剔透,烹炒煎熘都可以,还可油焖、煨汤,肉质细嫩。又点了一个丝瓜,一荤一素。张校长说吃好就行,不能浪费。代建平偷偷付了账,张校长一大家子人要养,何况又是为他的事。
结果也不错,全乡第二名。第一第二无所谓,代建平为自己的表现惊讶,这可是在全镇小学老师面前啊。他自己的总结是,以前紧张是因为心里顾念太多,想法太多。
五
“五一”长假前,老师开会。防火防溺水,每次放假都提,还是出事。今年上级强调了,哪个班的学生出事,相应班主任要负事故责任。最后表扬了代老师,代老师积极报名参加全镇老师比武,这叫有担当;牙疼坚持上课,这叫有责任。张校长最后宣布,今年的年度考核优秀给代老师,他受之无愧。
岳父想趁放假带他们去鸡公山,爬爬山,买点儿信阳毛尖。冯燕飞正学车,走不了。代建平不喝茶,也不喜欢爬山——山上到处都是人,看什么?可总不能空车回去,岳父接走了姣姣。
假期第二天,代建平去县城。代廷想跟在后面,她老跟一个男的一块儿回来。代建平说知道,驾校的同学,南边夏湾的,燕飞跟我说过。
代建平去县城看牙。牙其实早不疼了,他想见谢小凤。见面地点在南关西餐厅,陡沟的客车正好路过。谢小凤没带儿子,送到他奶奶家了。
“你啊,胡子拉碴的,活脱脱中年男人的沧桑。”
代建平笑:“老了。田书记呢?”
谢小凤的老公其实是乡里的副书记,但底下都这么叫,乡政府一般工作人员称乡长,副职称书记,说是一种祝愿,祝着祝着就成了。
“他呀,一天到晚难落屋。”餐厅是卡座,靠背高。谢小凤说她前段时间才发现这个地方,全县只有这一家西餐厅。“怎么不带姣姣?”
“她姥爷带走了。”
“该上幼儿园了吧?要不定个娃娃亲吧,我们家田晓正好比她大两岁。”
“好啊。”知道是虚话,代建平还是很开心。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姣姣。
服务员送来茶水,下面有短粗的白蜡烛加热——明显是形式,但格外出情调。
“龙井,你尝尝。”
代建平啜一口:“嗯,有点儿像是……像是冬天钻稻草垛的味。”
谢小凤在城里长大,没钻过稻草垛。
“比毛尖好。”代建平不懂茶,只喝过毛尖。
“当然,龙井排在十大绿茶之首,是甘香,香味更直接。毛尖是后味带香。”
“你觉得,”代建平突然严肃起来,“我……我出去可以不?”这其实才是他来见她的目的。
“怎么不可以?去哪儿都中。”顿了顿,谢小凤又说,“听说县里今年要招老师,一个私立学校,民办公助。不过,要出去,你们俩得一块儿,长期分居……不是好事。”
代建平明白她的意思。
“怎么突然想起要出去?”
“闷,想出去透个气。”代建平不是说单位压抑,而是自己心里有话没处说。
“哪儿都一样。我们改变不了环境,只能慢慢适应。”谢小凤虽是女流,但比一般人眼光独到。
菜上来了,牛排在暗红色的瓷盘里滋滋啦啦地响,一盘上汤红苋菜,一盘只浇了调料的生菜——服务员说是色拉。谢小凤说一个同学被车撞了,晚饭后出来散步,一辆昌河从后面冲过来,第二天就不中了,撇下一个儿子。这好像是他们班第二个死去的同学,第一个也是车祸,女生,老公和孩子都在车上。同学在QQ里发起捐款,代建平捐了五百。
“我们那儿,挖沙挖出个尸体。”
“什么时候的事?”谢小凤问,“破案没?”
“好久了,不好破的,”代建平看着盘子里的牛排,“时间长了,都烂了。”
“现在公安讲究命案必破。”谢小凤按了按桌上的红色按钮,服务员快步过来。“有没有熟普?”
“有冰岛。”服务员说。
谢小凤看着菜单:“冰岛这么便宜?”想了想,估计跟服务员说这个也没用,放下菜单,“上吧,就冰岛。”
“你对茶挺了解啊。”代建平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什么冰岛。
“喝多了,知道一点点。你们那儿最近有没有突然失踪的人?”
代建平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吧,我也说不清。”
“突然失踪最可疑,不是受害人就是凶手。”谢小凤得意地笑,“怎么样,我像不像警察?”
我还不能走啊,代建平心想,走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怎么了?”谢小凤注意到他的神情,“眼神怪怪的,我感觉你变化很大。”
这倒是真的。冯燕飞说过,他的同事说过,张校长也说过。
服务员把茶端上来。谢小凤解释,冰岛是普洱的一个地名,一个山头,出来的茶好,就成了品牌,跟信阳毛尖直接标大山茶一样——大山上的茶味道好嘛。不过,一好,假冒的就多。
代建平尝一口。谢小凤问:“是不是很醇厚,很有年代感?”
代建平喝不出年代感,他喜欢这种茶的汤色,略红,色泽均匀,在白瓷杯里晶莹剔透。
一壺茶喝罢,谢小凤说你难得来一次,咱去唱歌。代建平说不去了,还得回家。谢小凤说早着哩,去唱会儿。唱歌也是锻炼身体,增加肺活量。代建平不是不喜欢唱歌,是怕谢小凤多花钱,吃饭就没让他付账,他不好意思。谢小凤看出来了,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没事,咱田书记有卡。
要了个小包间。谢小凤点了啤酒,花生米果盘都是送的,不吃也收这么多钱。代建平开第二罐时,谢小凤去唱歌,《味道》。代建平也唱,《像我这样的人》、《一世情缘》。翻到王杰,又点了《安妮》。谢小凤说好,你唱歌代入感强。他受到鼓励,又唱《英雄泪》。最后副歌部分换不上气,声音劈了,但他觉得很过瘾,从没有这么释放过,心里好像一下子放空了。
他转身抱住谢小凤,箍住她的肩膀。谢小凤没有挣扎。有电流,他轻轻抖了一下。谢小凤是他抱过的第三个女人。与另外两个不同,这一抱,相当朴素。
六
张校长让代建平多夸学生,尤其是学期评语。孩子的潜能是无穷的,就看老师家长能不能激发出来。
“实在找不到优点怎么夸啊?”
“总有一点儿吧,”张校长说,“聪明不?喜欢做好事不?他不爱学习,爱劳动不?我以前教过一个学生,成绩倒数,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没办法,期末评语我说他成绩稳定;还有一个学生,好打架,跟班里男同学打,也跟外面的男生打,写评语时我就说,该学生积极参加社会实践活动……”
代建平笑,这说法倒也客观。
一个女老师过来问:“代老师,你们王畈谁死了?我看人都朝东坡跑,说是有死人……”
“东坡?”代建平呼地站起来,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又装着若无其事地坐下,右手按住脖子上的鱼。他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
“赶紧去看看,别有啥意外。”
代建平把张校长的话当成了命令。
代建平几乎跟派出所的警车同时到达。所长问支书是不是王畈的人,支书说不知道。老虎问,会不会是闵庄那个报失踪的?所长没吭声。老虎还要再问,所长说,赶紧去找船,把尸体捞上来。支书说哪还有船啊。所长问里面的麦谁种的,老铁怯怯地站出来,荒地,没人种,我捡了。支书知道所长的意思,说天冷他就坐大盆过去,暖和点儿就游过去。
“找大盆啊!”所长说。
代建平鼓足勇气上前:“我下去吧?”
所长看看他,老虎在一旁介绍:“我们小学的代老师。”
所长还没发话呢,代建平已经脱了衬衫、裤子,剩下脖子上的那条鱼,还有下面的红裤衩。有人笑,他说前年本命年,老婆非让穿红的。
尸体靠着岛,远看像死了人扔的衣服。王畈这里的风俗,人死了,衣服要扔到荒郊野外。老井塘不断有人扔衣服。但衣服外面还有头发,就有点儿瘆人了。是老铁第一个发现的,他想趁天暖游到岛上,麦地里间种花生。
水还有些凉,但没有想象中的刺骨。游到塘中央时,惊起几只鸟。代建平也惊了一下,停了一小会儿。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有鸟鸣,还有鸟拍打翅膀的声音。老虎在岸上喊,咋了?抽筋了?代建平挥挥手,继续。
尸体泡胀了,像个充气的假人,发出刺鼻的臭味。边上水草旺盛,岸上的也倒伏下来,像在汲取腐尸的营养。阳光正猛,水面反射的光晃得代建平想吐。拖着尸体的衣服,代建平向回游。
“不要乱动尸体!”所长对着他喊。
“注意保护现场,”老虎也喊,“尽量别在尸体上留下你的指纹。”
老虎的话提醒了他。他装着冷,停下打了一个喷嚏,手绕着水下的尸体摸了一下,电话线还在。这下子代建平完全清醒过来,他杀了人,不是做梦,尸体现在就在他眼前。
电话线应该是从摩托车上脱钩的。这样好,代建平记得自己没沾过摩托车,没留下什么痕迹。他在水下把电话线绕成圈,手一直捋到线的另一头。快到岸边时,又接连打了几个寒戰。
“冷吧?”支书问。
“废话,”老铁说,“老井塘的水就是夏天也激人啊。”
尸臭熏走了一半人。老虎把代建平拉上岸,代建平转身再把尸体拉上来,电话线绕成圈挂在秃头的皮带上。所长说:“我车上有毛巾,赶紧擦干穿上衣服,别感冒了。”
马上有人去取了来,代建平冻得说不出话。
“这不是……”老铁退后一步。
“你认识?”所长问。
“好像是信用社的,”老铁看着支书,“那谁?闵庄的?”老铁又指着地上,“你看头发。”
所长转向支书:“信用社的?”
“以前是,后来没干了。家在闵庄,跟隗老师有点儿亲戚,好像是隗老师姐的婆家侄子。”
“隗老师?”
“隗存德。隗存德做了好多年民师,后来被清退,但老师叫惯口了,改不了。”
“确定不?”所长问,“谁回去叫隗老师过来认一下?”
“我有仁川的电话,”老虎拿出手机,看着所长,“他儿子隗仁川。”
……
中午放学回家,代廷想说:“隗老师的外甥掉老井塘了,来了好几个警车。”
“不是外甥,是他姐的婆侄。”代建平纠正。
冯燕飞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代建平问她怎么了。冯燕飞说:“电视里有个妈妈,地震时用身子护着小孩儿,解放军扒出来时,妈妈死了,小孩儿还活着……”
“今儿个报的,死了好多人。”代廷想说,“还有好多失踪的,估计也没希望了。”
这天冯燕飞麻将也不打了,整天坐在电视前看汶川救援直播。
七
第二天中午放学,老铁的小卖部门口一堆人。隗仁川个子高,如鹤立鸡群。
“那个,啥时候死的知道不?”有人问。
“警察也搞不清。说是查了他的通话记录,最后一个电话是在我家打的,给他儿——他儿在职高上学。”
“喝了酒的人骑车都快,搞不好就是晕了,冲进老井塘了。”众人七嘴八舌。
有人替隗仁川叫屈:“酒让他喝了,麻烦也招来了。”
“怪我爸,人家说是路过,顺便过来看看,他非留人家吃饭。幸亏我在猪场,没法儿出来……”
“警察问你了?”
“连小宝都问了。”隗仁川说,“他们怀疑不是淹死的,头上有伤,可能是打死后扔塘里的。”
“别担心,”代建平安慰他,“没破案之前,谁都是嫌疑人。”
隗仁川咧咧嘴:“嗯,我知道,我们小宝都嫌疑呢。”
“你是他老表,咋会害他?”老铁说。
“嗯嗯,”隗仁川点头,“人家警察心里明镜着呢,明察秋毫,慧眼识珠。坏人跑不了,好人冤枉不了。”
代建平给他竖大拇指:“你也厉害,出口成章。”
隗仁川的嘴咧得更大。
代建平其实不喜欢这个隗仁川,性格太轴,说话又大又虚,教育孩子也是,动辄就唱高调。特别喜欢听好的,你只要夸他,说他比领袖英明他都觉得是真的。前几年在北京打工,回来“我们北京”就成了他的口头禅,跟代建平岳父喝多了一个样。
吃饭的时候,代廷想说隗老师的外甥是自己淹死的,有人听到摩托车冲进老井塘的水声——夜里安静,落水的噗通声能传到村东头大路上。
“喝酒千万别开车,”代廷想又说,“喝了酒,再快也不觉得快。”
代建平揭他:“你也没开过车,咋知道恁多?”
代廷想讪讪的,又说地震:“听说好多人埋在废墟里,救不出来……”
“还有残酒不?”代建平问。昨天又没睡好,他想喝点儿酒帮助睡眠——上次陪岳父喝罢酒,一夜睡到亮。
一次性杯子倒了小半杯。回房间的时候,他感觉腿有点儿飘,胃有点儿不舒服。怕影响冯燕飞,他把枕头挪到另一头。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冯燕飞问他:“是不是这样就好了?”
八
警车是半晚上走的,隗老师、仁川、黑妞都拉走了。
黑妞是隗仁川的老婆。隗仁川因为性子犟,家境又不好,三十一岁才成家。他跟媒人讲,条件差的不要,绝对不能将就。条件好的也不要,不愿受委屈。端到二十六——搁王畈,二十六岁绝对是大龄青年了——又加了一条,二婚的不要。三十岁还一样,差的不要,好的也不要。见到黑妞,正好,不差也不好。但黑妞是寡妇,前夫卖菜回来,下陡沟那个长坡时大撒把,车子压到一块碎砖头,车把一歪,刺穿心脏,当场就死了,撇下一个儿子。寡妇不愁嫁,但黑妞想带着儿子走,公婆死活不愿意。熬了几年,正好遇到隗仁川,第二年就生了小宝。
代建平问小宝呢,也带走了?老铁说小宝还在家里,傻了一样,问啥都不吭声,可能是吓着了。代建平去了小宝家,喊一声,小宝从里面打开房门,动画片的声音涌出来。
“晌午饭吃没?”
“吃了,我妈做的。”
“走吧,天黑了,上老师家吃饺子。”
“我看电视。”小宝说。
“去我那儿看,跟姣姣妹妹一起看。”
代建平毕竟是老师,小宝没敢犟。回到家,姣姣正好在看电视。小宝跟姣姣很快熟了,看完动画片,就一起钻院子里的草垛,一会儿又绕着大枣树转圈。单调的游戏,两个小孩儿乐此不彼。姣姣是女孩子,平时文静惯了,难得这么疯。
代廷想跟代建平的感觉一样。“姣姣四岁了。”他说。怕代建平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又说,“咱家两代单传了。男孩儿跟女孩儿不一样,热闹……”
代建平面无表情。他其实也想生,可他是老师,公职人员,不要工作了?再说,现在……
吃罢饭,两个孩子又看电视。姣姣很快在代建平怀里睡着了,小宝不愿在代建平家里睡,要回去。代建平打隗仁川的手机,关机。代廷想让他再打隗老师的,也是关机。小宝还是要回去,说妈妈在屋里。
代建平牵着他摸到东头,隗老师家里黑漆漆的,人還没回来。小宝嘤嘤哭起来。代建平安慰他,黑了没车了,爸爸妈妈明天早晨肯定回来。刚哄小宝睡下,外面有人推院门,是隗仁川和黑妞。
“让你受累了,兄弟……”隗仁川的声音抖得厉害。
黑妞进到屋里抱起小宝就哭。警察把仁川他爸扣下了,闵剑锋临走时说是出去要账,他爸有作案动机,想赖掉那五万块钱。黑妞在一旁咒骂,死老头子,咋恁糊涂呢,就为五万块钱?代建平拿头天的话安慰她,真凶没找到之前,我们都是嫌疑人。仁川说我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公安,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九
第二天上午,警车又来了,带走了隗仁川。
代建平放学回来拐到隗家,一屋人,坐着的,站着的。黑妞眼睛红着,像是哭干了眼泪。老铁的老婆也是才过来,仁川不是过罢堂了吗?有人替黑妞答,公安说是有对不上的地方,再问问。老铁的老婆眼睛扫了一下众人,建平,你是老师,记性好,你说说你二十天前都做过啥?别说一个月了。黑妞听到这话,也看代建平。代建平摆手,还真说不清。
“十天前还差不多,”有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看看墙上的日历,“今儿个是十五,十天前初五,陡沟逢集。隔了四个集,我想想那天我有没有去赶集……”
“你能想出来赶集都逛了哪些店不?见到过谁?”老铁的老婆问。
看到年轻女人摇头,黑妞脸上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下去——公安能不清楚这个?但代建平却清楚地记得四十多天前的事……
隔了一天,隗老师才回来,代建平听来上学的小宝说的,头天晚上回来的。代建平顾不上请假,借了辆电动车就朝隗老师家跑。
刘罗锅和隗仁娥也赶过来了。隗仁娥因为婚事给隗家丢了脸,不受隗老师待见,平时来往少。男人是罗锅,正好也姓刘,年轻时走街串巷给人照相,勾上了她。那时候隗老师老婆还活着,指着刘罗锅骂他长着个日狗的腰。隗仁娥奉子成婚,隗老师更是觉得没脸。第一年给新女婿回年,隗老师不愿登刘家大门,派了半大孩子隗仁川做代表。两家关系从此紧张,逢年过节虽有走动,但都是形式上的,亲不起来。这次他们过来,明显也受到了惊吓。
代建平站了半小时,从隗老师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理清了头绪。
“先怀疑我,我咋会杀人呢?活生生的人,还是亲戚,我咋再见那边的亲戚?再说小宝他爸,整天都在猪场,怕出来带进去猪瘟,咋会是他?他又不知道他啥时候走的。警察说我包庇他……”
隗老师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一半。黑妞哭得嗓子哑了,只有满脸的泪。几个女人拉着她的胳膊,劝她想开点儿,小宝还小。
第二天周六,岳父过生日。恰逢地震哀悼日,没有请其他人。本来中午吃罢饭就该散的,岳父觉得不尽兴,又支起麻将桌。热闹罢,天色已晚,屋里住不下这么多人,代建平说他们回去,反正近。姣姣睡了,岳父让他们先回,明儿个他再送姣姣。
代建平喝了酒,电动车冯燕飞骑着。过了陡沟,路就好走了。
“建平,”冯燕飞慢下来,“没发现你这么阴暗。”
“什么意思?”
“自从闵剑锋死,你就很高兴。”
“我高兴?我哪儿高兴了?”
“天天喝酒还不高兴?你以前喝吗?喝酒庆祝哪?”
“我一点儿也不比先前高兴。不过,说实在的,我也不难过。他偷我女人,他死了我还难过,我就那么贱?”
“你敢说你不恨他?”
“恨。”
“也恨我。”
代建平搂住她的腰:“恨过,后来就不恨了。”
“为啥?”
“你想啊,你被骗了,我不恨骗子恨你,我不是有病吗?”
“理是对的。知道不,我开始还怀疑是你。后来我觉得不至于,你要真有那么狠就好了。”
“我是咒过他死,也想过教训他一顿。说实话,他死了我真没感觉多高兴。”
“那你老喝酒?”
“睡不着啊,老失眠。”代建平盼黑夜,就像单身时盼女人一样。黑夜真的来了,他又害怕,怕自己像辜负女人一样也辜负了黑夜,这也导致他愈加难以入睡。
“是不是想鲁艳青了?”
“别说傻话,活人跟死人比啥?”
“失眠多长时间了?”
“十来天了吧。”代建平没敢说实话。
“你咋一直不说?”
“说出来有啥用?尽让你瞎操心。”
“我不操你的心还操谁的心?”
“你好好打你的牌,只要打牌让你开心。”
冯燕飞停下电动车,扭过头:“真的?你再说一遍。”
代建平懵了。
“你刚才说啥?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没说啥啊。你好好打牌,只要打牌让你开心。”
“谢谢老公!”冯燕飞亲了他一下,笑,“我就是想再听你说一遍。”
十
隔一天,冯燕飞告诉他:“我问了阴阳仙,你失眠是因为冲撞了死人。”
“我怎么冲撞了他?”
“谁让你动他。”
“我不动他人家咋破案?”
“又不是你的事。阴阳仙的方子,给你冲撞的人烧烧纸,许许。”
“能许好要医院还有啥用?”
“不一样,你这不是冲撞了人家阴界的人嘛。又费不了啥,纸我都买好了。”
“去哪儿许?”毕竟,人家是为他好。
“你在哪儿冲撞的人家在哪儿许。”
“啥时候?”
“你不是说你半晌午过去的吗?啥时辰冲撞的啥时辰许。”
“好吧。”代建平想,死马当活马医。又一想,不对。“不能上午去。”
“为啥?”
真正的时辰当然不能说。“我堂堂一个老师,天天在课堂上讲不要迷信,要科学,你让我大庭广众之下去给一个外人烧纸许愿?”
“那你说啥时候?”
“天黑以后。”
第二天吃罢晚饭,约莫时候差不多了,代建平推出自己的自行车要走,冯燕飞让他骑电动车,带上她,两个人一起能壮胆。来福在后面撵,代建平停下车,喝斥它回去。冯燕飞小声说,带上它吧,都说鬼怕狗。代建平想想也是,即使鬼不怕它,一个活物跟着也能壮壮胆。
还是那样的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星星也少。代建平心里算了算,农历二十八,下弦月,怪不得。他还记得秃头落水的地方,一丛灌木蓬勃地斜扎在塘边。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没叫一声的来福,到了老井塘,却对着那丛灌木“汪汪”叫了两声。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没叫一声的来福,到了老井塘,却对著那丛灌木“汪汪”叫了两声
代建平一边码纸,一边掏出火机。
“咋不跪啊?”冯燕飞问。
跪长辈,秃头算老几?代建平心说。
“哪有烧纸不跪的?死者为大。你跟他一个……”“死人”两个字没说出来。
也是。代建平勉强跪下,心里许道,秃头,不,闵剑锋,你知道,我可不是故意的。最多算失手。现在说啥都晚了,原谅我吧,别再缠我了……
纸快烧尽了,冯燕飞也过来跪下。“老闵,你人不在了,我也不怪你了,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我老公,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十一
沿淮县公安局关于侦破老井塘沉尸案的公告
5月14日下午3点半,我县陡沟镇王畈村东老井塘发现邻近闵庄村闵某某(男,40岁)的尸体。县公安局党组非常重视,当天晚上即成立专案组侦破此案。经过专案组民警认真走访调查,发现陡沟镇王畈村村民隗某川(40岁)有重大作案嫌疑,办案民警立即对其布控追缉,成功将隗某川抓获归案。经讯问,隗某川承认其因债务引发杀机,在闵某某酒后归家途中设下埋伏,逼停闵某某的摩托车,用铁锨拍其头部致其昏迷后沉入深塘。
目前,犯罪嫌疑人隗某川已被依法逮捕,案件正在进一步审查中。
沿淮县公安局
2008年6月2日
十二
2008年8月7日《驿城晚报》——
沉尸月余,破案仅用八天
——沿淮县陡沟镇老井塘沉尸案侦破纪实
本报记者林红丽
2008年5月22日晚,沿淮县陡沟镇王畈村老井塘沉尸案胜利告破,从发现沉尸到破案,只用了短短八天。
老井塘惊现腐尸
5月14日,汶川大地震刚刚过去两天,沿淮县南部的陡沟镇王畈村和全国各地一样,仍沉浸在大地震带来的悲痛中。上午十时许,某村民想趁天暖游到老井塘中间的小岛给上面的麦地间种花生,发现对岸水草边像是有人浮在水面上,喊了一声,没动静,又捡了土块扔过去,仍无动静,吓得赶紧返回村里向村支书汇报。村支书马上联系当地派出所,所长带着民警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尸体已经发胀变形,身上还系有电话线。派出所立即向县公安局汇报,新上任的局长周天明十分重视,指示刑警队迅速赶往王畈村,保护好现场,查明死者身份。
技侦部门初步勘查后,发现死者头部有明显钝器伤,怀疑为他杀。有到过现场的群众反映,死者像本村村民隗某某(61岁)的亲戚。经隗某某辨认,死者确系其嫁到邻近闵庄的姐姐的婆家侄子。由于闵某某父母都在县城小儿子处生活,只有闵某某的妻子赶过来,确认死者为闵某某。一个多月前,他说出去要账,后来就联系不上了。闵某某经常外出,十天半月才跟家里联系一次,家人也未放在心上,因此一直没报案。
时值北京奥运会前夕,这样的案件极易引起当地群众的恐慌。市政法部门也相当重视,责令沿淮县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务必破案。当天晚上,沿淮县公安局小会议室灯火通明,周天明局长亲自主持会议,成立老井塘沉尸案专案组,周局长任组长,刑警大队长汪世杰任副组长,抽调精干民警十余人,全力以赴侦破此案。
探真相扑朔迷离
死者闵某某生前曾是农村信用社合同工,后因经济问题被解雇。做过粮食生意,卖过酒,收过猪,死前一直在深圳经营红酒、茶叶,社会关系复杂,给侦破工作增加了难度。专案组分成三个小组,第一、二小组负责梳理闵某某的社会关系,第三小组负责调查其最后的活动轨迹。
尸检结果表明,闵某某系溺水窒息致死,死前头部遭钝器击打。有可能凶手误以为闵某某已被打死,遂沉尸水塘。死亡时间约在三十五天之前,尸体在水中浸泡太久,再加上打撈现场混乱,未发现有效破案线索。
闵某某常年在外,夫妻关系淡漠,除定期给家里生活费用外,双方极少干涉彼此生活。闵妻传统,生活圈子小,没发现有婚外情。闵某某曾与四川籍女子同居,两年前四川女回原籍结婚,两人再无联系。最近几年闵某某生意不好,没发现与谁有大笔的经济往来。清明前,闵某某从深圳回乡扫墓。清明后跟妻子说要到各处收债,很少回闵庄老家。警方从他的通话记录里筛选出16个嫌疑人,其中7个向他借过钱,另外9个是他的债权人。
4月7日晚,闵某某在其王畈的表舅隗某某家吃了晚饭。据隗某某交代,两年前因儿子隗某川(40岁)建养猪场,找闵某某借了五万元,月息一分五,每年结一次利息。近来猪市行情不好,隗某川为减少损失,想拖到年底出栏再给闵某某结息。隗某某说,闵某某当晚喝了点儿酒,但没有喝醉,坚持要回家。因为两村邻近,隗某某没有硬留。8点17分,闵某某给其在职业高中读书的儿子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专案组由此发现疑点,隗某某承认当年隗某川打了借条给闵某某,但闵某某身上并没找到这张借条,闵某某家里也没有。初步排除情杀的可能,极有可能是谋财害命。
周局长提出三个需要解决的疑点:一、老井塘会不会是第二现场?二、隗某某的话是否可信?三、虽然有猪瘟隔离的因素,但欠债人隗某某的儿子隗某川有没有参加当晚的酒宴值得怀疑。也许隗某川参加了酒宴,隗家人心虚,三十多天的时间,足够他们串供。
当晚,专案组成员将隗某某及隗某川夫妇带到刑警队讯问。隗某某坚称隗某川没有参与当晚的酒席。讯问至第二天凌晨,隗某某的口供没有破绽,专案组决定放人。
斗智勇真相大白
5月19日上午,专案组再次召开“诸葛亮”会议,集思广益。讨论的结果是,无论如何,隗某川的借条失踪,隗家摆脱不了嫌疑。如果隗某某能排除,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应该放在隗某某的儿子隗某川身上。除了借条失踪无法解释,还有两个重要线索直指隗家:一、闵某某身上用来坠尸的电话线是从隗家的废电话线上截下来的;二、老井塘荒僻,只有隗家人知道闵某某酒后要回家,回家要经过此地。
专案组再次讯问隗某川。周局长、汪大队长给隗某川摆证据、讲道理,并告知闵某某是溺水窒息而死,很可能是嫌疑人击昏闵某某后误以为其已死亡,这才沉塘藏尸,只要如实交代,量刑的时候会考虑从轻。犯罪嫌疑人隗某川作案后,经历了四十多天惊恐、焦虑的紧张日子,心理防线最终被专案组突破,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4月7日晚,闵某某到隗某某家索要借款利息,隗某川因猪市行情不好,不想出栏,请求延缓。因是亲戚关系,闵某某同意了。隗某某留闵某某吃晚饭,隗某川因为怕出去给猪场带进猪瘟,没有回家陪客。中间,隗某某打电话给隗某川,说闵某某喝了不少酒,要回家。隗某川放下电话,恶念顿生。他从猪场出来,赶到老井塘边上,在路上设置障碍。闵某某经过时,摩托车慢下来,隗某川突然从一旁的麦地里冲出来,用铁锨击中闵某某头部,致其昏迷,从其包中搜出自己的五万块钱欠条。隗某川以为闵某某已死,决定将其沉入塘底,遂从自己的电动车上取出一截电话线,一头缠在闵某某身上,一头缠在闵某某的摩托车上,然后连人带车推进老井塘。
至此,陡沟镇老井塘沉尸案告破……
十三
冯燕飞还想出去打工,去县城,正好她爹的一个朋友开了家酒店,缺服务员。代建平问她,粉条炒萝卜叫啥?冯燕飞知道里面有弯,想了想说,萝卜多了叫萝卜炒粉条,粉条多了叫粉条炒萝卜。代建平嘁了一声,蚂蚁上树。你啥也不知道,别去出丑了。
“我不能老在家里吃闲饭啊。”
“咱在这儿吃喝不用愁,也就买衣服花点儿钱,我的工资够咱用了。”
因为有之前在深圳打工的丑闻,冯燕飞没再坚持。
某日吃过早饭,代廷想说:“一会儿跟我一块儿去看看你隗老师。早该去了,就等过罢七月半儿(七月半儿是鬼节,不兴串亲戚)。”
家里还有一箱牛奶,代建平提着。刚下了场雨,他们绕道邱湾前面的正路,虽也泥泞,但早已踩踏结实,不焊人。一跐一滑走到大路上,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隗仁娥开的门。隗老师坐在当门,光着上身,肋骨像刚翻犁过的田地。
“还没吃饭?”代廷想问。
“吃了。”隗仁娥给他们掸椅子上的灰,“让你们记挂。”
“小宝呢?”代建平问。
“跟他妈在猪场住。”
三个人都坐下来。代廷想陪着隗老师抽烟,代建平没经过这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命,”隗老师说,“命里该有这一劫。”
代建平说:“还没最后宣判,兴许警察弄错了呢。”
“他自己都认了,”隗老师叹气,“咋会杀人呢?就为五万块钱……”
“没宣判之前,仁川还不算罪犯,还有无罪释放的可能。”代建平又说。
“你以为是烧一个麦草垛啊?”代廷想白他一眼。
代建平六七岁时烧过稻场里的麦草垛。派出所来人了,骑着三轮摩托车,戴着大盖帽,腰里还别着枪。代建平吓得觳觫不已。那时候麦草垛还是家家户户一年的柴火,要紧着哩。代廷想打了他一顿,赔了人家一笔钱。后来代廷想说,当初他不承认就好了,谁也不知道。代建平心想,当时自己那么小,哪里顶得住?
隗老师说:“你们别不信,小宝他爸有这一出真是命——老铁的娘不从闵庄嫁过来,她不给小宝姑奶保媒,能有这事儿?”
代建平知道他的意思,老铁的娘要不从闵庄嫁过来就不会认识小宝的姑奶,不认识小宝姑奶就不会把她介绍到闵庄,小宝的姑奶不嫁到闵庄,隗仁川就不会认识闵剑锋,不认识闵剑锋,闵剑锋死了,与仁川何干?
“廷想兄弟,咱就是提前知道有这一出,外甥来了能不留他吃饭?”隗老师说,“他回去一说,咱还有脸出去见人?”
“存德,人都得往前看。”
“我没脸出门啊廷想兄弟……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咋会因为五万块钱杀人?”
“谁没个犯傻的时候呢?”
这倒是真的,代建平心想,我怎么就犯傻了呢?拿铁锨拍一个人的腦瓜子不傻吗?
“还是他老表!”隗老师低头瞅着地上的烟头,“他们俩一般大,小时候老在一起玩。”
他不是我老表,代建平捧住自己的头,可他也是一个大活人啊!
“命,这都是命。我咋养了这么个儿子啊……想想人家爹娘,人家老婆孩子,判他多少年都不亏。”突然想起来没让茶水,隗老师摇摇暖瓶,空的,喊隗仁娥去当院接了水回来烧。
“别想恁多,咱老了,他们的路他们自己走,怨不得咱们。”
“看看你家建平,多好,当个老师,本本分分的,还体面。我……我对不起给我起这名字的爹娘啊!”隗老师眼角鼓出两泡泪。
代建平手足无措:“隗老师……”
又有人来。代廷想站起来:“建平还要去学校开会。”
走到门口,代建平又折回去,拉住隗老师的胳膊:“说不定仁川哥是被冤枉的,冤案哪儿都免不了,你看窦娥、岳飞,还有杨乃武和小白菜……”
“那都是戏里的啊。”但隗老师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下。
“去年湖北那个杀老婆的,坐了十一年牢,要不是他老婆突然回来,不一直冤着?”
隗老师拉住代建平的手:“建平啊,你见多识广,你说说看,那截电话线明明是我从院里的废电话线上截下来给他绑蛇皮袋用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公安咋能说是小宝他爸提前准备好的?还有,我给小宝他爸打电话说外甥要走了,他当时还在猪场。外甥骑的是摩托,他得跑多快才能跑到老井塘堵住他啊……”
巧事儿都赶一块儿了,代建平想,要不是听小宝说起,要不是出门拿了铁锨,要不是……
下午到了学校,一夏没人踩踏,杂草从砖头缝里长出好高,校园活像荒了的野地。王畈小学九个老师,来了六个,两个没在家,有一个正在往学校赶。桌子上哪个班的作文本忘记发下去了,张校长翻了一会儿,笑了:“今天阳光灿烂,我奶奶死了。”
一屋人听了,都笑。代建平并不觉得好笑。学生写的可能是事实,人死还能选天气?他当年口头作文不也说过“我的妈妈是个女的”?
老师们七嘴八舌,吐槽自己学生的作文。有个学生写《我的老师》,“远看像个大姐姐,近看也像个大姐姐”;有个学生为了凑够字数,写狗叫,整篇都是“嗷嗷嗷”……
人齐了,开会。张校长说:“也没啥大事,教师节上镇里要表彰老师,今年给咱分了一个指标。大家提提,看谁合适?”
有老师提校长。也不算拍马屁,校长没有一分钱补贴,既要上课又要管理整个学校,表彰一下不过分。代建平在王畈小学干了十几年,乡优秀教师几乎都是校长的——也不是每个校长都被表彰过,一个村小三五年才迎来一个表彰指标,有的校长只干了两三年,在任期间没轮到指标。
张校长跟以前的校长不一样,说他不要这个,给还没晋级的吧。代建平提朱老师。朱老师四十四岁了,小教高级还没晋——优秀教师晋级能加五分。
没人应和。张校长说:“我提一个吧,代老师大家也都看到了,课教得好,考过咱全乡第三、第四,上次全镇老师大比武还拿了第二名。”
代建平说:“我也用不上啊。”
“我们也不能老拿用不用得上作标准,那就起不到表彰的作用了。没人有意见?那就定了。散会。”
十四
朱老师打电话让去吃饭。
朱老师最早就在王畈小学,后来跟校长搁不住,被赶到闵庄。三年前从中心小学调回来,说是因为不好好教课,经常让学生自习。朱老师平时比张校长还抠,有一个他的段子,说某日老表上门,朱老师头一句话就是“吃了饭来的吧?多见外”。老表不好意思,只能顺着说是。段子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同事几年,代建平还真没听说他请过谁吃饭。代建平不想去,并不是因为这个,他跟朱老师接触不多,没因没由的,无功不受禄。但朱老师电话里语气恳切:“来吧,你嫂子准备一上午了。我今年喂了二十七只小鸡,现在正吃,快来快来……”
上了大路,老铁门口又围了一堆人。走近了,听到老虎正跟人讲隗仁川的案子:“警察眼多尖啊,三句两句就听出破绽了……”
代建平停下:“隗老师说那电话线明明是他从屋里剪下来绑蛇皮袋的,咋能说是仁川早就准备好的呢?”
老虎哼了一声:“哪有爹不护儿的?”
跟老虎这样的人也说不清,再说了,要是真的说清了……代建平手上一加油门,走了。
罗湾也在河边,离王畈两公里左右,离街不到一公里。朱老师在大路上等着,见代建平的电动车踏板上还带了两箱礼品,怪他客气。越往村里走,草越深。路过的房子不是砖头封了门就是废掉了,比王畈还荒。代建平问,有没有蛇啊?朱老师笑,挖地三尺都有农药,蛇还有活路?
朱老师的房子有些年头了,红砖,楼板上面加了一层镂空的隔热层。砖铺的地,没有抹水泥,高低不平。房子倒很宽敞,三间,中间客厅,东边靠墙摆着一张大些的饭桌,菜已经上了桌子。两个人都不擅喝酒,半瓶没完,话就多起来。朱老师说:“直说吧,上次开会我没在家,能不能把你的优秀教师让给我?”
代建平说:“好啊,上次我就提你,反正我也用不上。”
“爽快!”朱老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给代建平也倒满。“来,哥敬你!”
代建平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废除你班上让学生互相揭发的政策?”
谁举报其他同学犯错,自己犯错时可以免予一次处罚,这是朱老师引以为豪的治班策略。办公室里有几个老师支持他,说朱老师班里的学生因此顺服得多。代建平极力反对,教育的目的不是把学生训服帖。
“好啊……”朱老师讪讪的。
“朱老师,我有点儿冒昧了。我觉得咱不能再回到父子互相揭发、夫妻互相揭发的年月。”
“我明儿个就废掉。”朱老师说。
……
優秀教师没让出来,镇里已经打印好表册,做好了奖章,没法儿再改。因为事迹突出,代建平还要作为优秀教师代表上台发言。会前两天,镇政府要发言稿,代建平说姣姣这几天发烧,顾不上写,到时候随便说几句就行了。张校长说我已经替你写好了。
教师节当天,学校院墙外贴满了尊师重教之类的标语,中心校也是。代建平跟张校长说:“这标语得学校之外的人写才算尊师重教,我们自己喊有什么用?只有不被重视的群体才会有节日,比如劳动节、儿童节、妇女节、教师节、护士节……”
张校长嘘了一声:“优秀教师,注意身份。”
张校长的发言稿他只看了前几句,“金风送爽,丹桂飘香。秋天不仅有收获的幸福,更意味着耕耘的甜蜜,不仅有饱满的果实,更意味着深情的祝福……”代建平现在特别不喜欢过于文艺过于励志的话,成年人嘛,要务实。感谢之后,代建平谈了自己如何才能不辱优秀教师的称号,全场还没反应过来呢,发言就结束了。
十五
吃罢早饭,代建平躺床上看书,偶一抬头,瞥见敞开的窗户上映着初升的太阳,一屋子金灿灿的黄铜色,大骇。太魔幻了。他又想起那个晚上,玉兰树影,还有树叶六神无主的碰撞声。反正闲着没事,找到锯子,贴着地锯了。
代廷想赶集回来,说仁川的案子是老虎办的。代建平笑:“老虎那嘴你还不知道?三鹿奶粉案要在咱这儿,也是他办的。”
“老虎说他当时力排众议,坚持认为是隗仁川作的案。还说隗仁川从小就心狠手辣,上学时曾经把蛇放讲台上吓老师……”
这倒是真的。蛇已经被隗仁川拔了信子,但还是把老师吓晕了。代建平说:“杀人案是县局刑警大队在破,咋会轮到他一个派出所的小协警?”
代廷想突然看到矮矮的树桩:“谁给玉兰锯了?”
冯燕飞也看到了,说:“怪不得老感觉院子比以前空。”
“白天遮光,晚上瘆人。”代建平语气平淡。
“一棵树,瘆啥人?”代廷想说,“过罢年可以移到猪圈那儿。”
“等不及。”
中午饭的时候,冯燕飞说:“马上就‘十一了,我跟咱爸预订好了他的车,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技术。咱去嵖岈山吧?”
“你还实习期,中吗?”代建平笑。
“咋不中?不上高速没事。”
“你们去吧,我得去武汉,给隗老师押车。隗老师拖不起了,饲料又涨,得赶紧出栏。”猪市行情不好,代建平帮隗老师联系了一个在武汉某区食品厂工作的高中同学,定好1号送过去。
三十四头猪,装了一上午,正好一车。刘罗锅、隗仁娥也来帮忙。黑妞早做好了午饭,卤面条,油多肉多,代建平喝了两碗番茄鸡蛋汤。本来说好代建平和隗老师去的,黑妞却早早坐上车占了一个位。驾驶室只能坐三个人,代建平说也好,我就不用去了,反正那边已经跟人联系好了。隗老师说不好,你得去,你的熟人,万一有啥节外生枝的事,熟人好说话。黑妞身子朝里面让了让,说挤挤吧,四个人挤得下。司机不同意,路上到处是交警,罚款你交?隗老师低头看着脚,李女子(王畈这里长辈称呼嫁过来的媳妇都是女子,前面加上姓)就别去了,小宝得有人带。晚上就回来了,空车不怕摸黑。黑妞不太情愿,悻悻下车。代建平情知她是不想让卖猪款落到公公手里,又不能挑明,站在一边左右不是。
按说隗老师也不该去,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刘罗锅去一样,回来钱还不是交给他?但刘罗锅没敢吭声,他也看出了端倪,隗老师不怕折腾。
出门就不顺。车到陡沟街上,剐了人家搭在路边的遮阳棚。老人拦着不让走,非要赔个新的。僵持不下时,又过来一个年轻人,隗老师看着面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年轻人气盛,说不赔新的也中,拿一百块钱吧。代建平说隗老师也不容易,家里出事了,五十,中不?老人说五十就五十吧,又不是多远的人。年轻人没有先前气盛了,说你们不能欺侮人家老年人,买个新棚也得七八十。又问,你们哪儿的?老人替他们答,南边王畈的。年轻人又瞅了瞅隗老师,挥挥手,走吧走吧。
回到车上隗老师才想起来,年轻人是黑妞的儿子,大毛。大毛身边虽然没有父母,人却霸道。初中没上满一年,就整天与街上的痞子混在一起。去过王畈几回,说话呛人,黑妞也不待见他。
快到黄陂的时候,车在一处山坡处停下加油。可能发动机没声音了,也可能是突然静下来,猪有点儿惊恐,一齐嗷嗷叫起来。隗老师怕猪耐不住热,朝车上喷水降温。上车之前发现后排一头猪蔫蔫地卧在那里,不起来也不叫唤,他不放心,过去吼了一声,没反应。找司机要了钥匙,打开栅栏正要伸手拍打,那猪却一跃而起,狗一样跳了下来。代建平听到动静,已经晚了,猪已经冲出加油站。隗老师怕它朝山上跑,飞奔过去堵截——山上到处都是树和灌木,进了山就有去无回。猪在路边犹豫了一下,转身穿过大路。代建平冲上去,手几乎够得着猪屁股了,猪也朝前一冲,跌到路边的长斜坡上,没稳住,翻滚着下去了。代建平跟下去,猪瘫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嗷不出来了。隗老师也下来,两个人一步一歇,费了好大劲才抬上车。
车重新上路。隗老师叹气,这一摔不要紧,少卖几百块。代建平听出其中的责怪,说怪我,太急。司机说,隗老师还得谢你哟,你要不追上去,猪跑进山里,连个毛儿也得不到。隗老师不好意思,清了下喉咙,那是,好歹还能卖点儿钱。
开到食品厂,已近晚上八点,同学还在厂里等着。摔瘫的猪已经死了,放不出血。同学说反正没死多久,给管事的塞一百块钱,争取按活猪收。
领了钱,同学带他们出去吃饭。看着一大桌菜,隗老师面有难色。同学看出来了,说是和代建平十几年没见,这顿饭他请。隗老师先还不好意思,两杯酒下肚,脸上便掩饰不住放下心来的快慰。
同学留他,正好放假,明天可以陪他们去长江大桥,去黄鹤楼,去户部巷……代建平出门不多,又不舍得花钱出来旅游,武汉还是第一次来,有些心动。司机也乐意,人家花钱,明儿晚上玩好连夜赶回也不误事。隗老师坚持要回,答应好明儿个还人家饲料款、防疫款,钱在身上跑东跑西也不安全。同学说,要不你们先走一步,建平留下?隗老师虽答应了,声音却低了八度,满是无奈。
带那么多钱,确实不安全。代建平想到隗仁川,要是隗仁川好好的,也不至于让隗老师上阵,转脸就跟同学说,下次吧,下次我带你弟妹来玩。
十六
腊月过半,走村串乡卖年货的小贩格外多。鱼、牛羊肉、红薯粉、汤元、蘑菇,还有春联,家门口都能买到。代建平放学回来,老铁门口有卖辣椒面的,红通通的辣椒,现磨现卖。代建平不喜欢吃辣,但做鱼不放点儿辣有腥味,炖羊肉放点儿辣能去膻味,饺馅里面也少不了……平日为自己买,过年既为自己也为来客,不喜欢的也要买一点儿。
有人看到隗老师跟黑妞从北边过来。老铁小声说:“仁川的案子今儿个宣判。”
“隗老师回来了。”代建平跟他打招呼。
隗老师嗯了一声,走了。黑妞趁机也停下买。代建平将自己刚买的辣椒面塞到她手里:“嫂子,我不喜欢辣,你拿去用吧。”
“李女子,”老铁的老婆问,“见到仁川了?”
“见到了。”黑妞说。
“咋说?”
“离得远远的,人家不让靠近,头发都白了。”黑妞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判了?”代建平问。
“判了,无期……”
“无期?”老铁的老婆惊了一下。
代建平说:“无期一般都会改成二十年十五年。”
黑妞眼角落下一行泪:“十五年我也快六十了……”
晚饭桌上,代建平说仁川判了,无期。代廷想说还好,没让他一命抵一命。顿了顿又说,在里面关一辈子也不是啥好事。代建平知道他的意思是该,那是他应得的。冯燕飞说黑妞命苦,第一个男人死了,这个男人又坐牢。代廷想说,她还能在这儿守着?冯燕飞说不守小宝咋办?一把年纪了,她还能折腾几年?
还没收碗,朱老师来了。电动车推进来,踏板上放了一个蛇皮袋,里面的东西支棱着,说是过年了,来看看叔叔。代建平说客气什么啊,自己人。朱老师说不客气,早该来了。代廷想在一旁说,朱老师没来过,我去炒两个菜,咱们喝几杯。朱老师赶紧拦住,叔别客气,我也是刚放下碗。
代建平知道朱老师也喜欢喝茶,说话间烧好一壶水。朱老师端起茶杯,说不错,茶汤好,色泽匀,应该是好茶。品了一口,又赞,果然,好醇厚的香味。冯燕飞平时不怎么喝茶,听了这话也来凑热闹,我尝尝。抿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下,涩,有点儿像啤酒。
茶是谢小凤给的,熟普。茶具也是她给的,说是出去开会人家送的,代建平胃不好,多喝熟茶,暖胃。两壶茶喝罢,朱老师告辞。代建平将一饼茶包好,又加了一袋信阳毛尖。朱老师也没真推让,收下走了。
代廷想解开蛇皮袋,一脸惊讶的表情。过年他们最多买一只羊腿,朱老师送过来的是一只整羊。冯燕飞说我爹前儿个也买了一只,说是花了快一千了,准备送给镇里管安置房的人。
代建平把自己晋小高的指标让给了朱老师。朱老师离五十不远了,连续冲了八年小高都没冲上去。教师的职称申报以乡镇为单位,比积分,成绩、教龄、荣誉是大项。代建平第一年够条件,因为所教班级多次考到全镇前列,积分一下子排到第三。镇里恰好分了三个指标,朱老师第四名被筛下。代建平思虑再三,去找中心校长,想把自己的名额让给朱老师。校长不同意,高分都这样让,对下一年参加职评的老师不公平,积分还有什么意义?老师的积极性怎么调动?代建平只好作罢。但当晚校长又给代建平打电话,说他当校长这么多年,见多了多好的朋友为职称撕破脸皮互相揭短的,代建平是第一个主动提出来让的——估计将来也难有第二例。让确实不合适,咱能不能想个法子,比如你自己找出自己材料的漏洞,弃权,第四名自动上来……
代廷想说得把四个羊腿先分开,挂起来,不然容易坏。代建平说不能分,这个礼太重了,咱不能要。朱老师自己过年也不舍得买一只羊。
“那咋弄?”代廷想问,“送回去?”
“送回去。”代建平说。
“要送就抓緊,”代廷想说,“他还能退掉。”
十七
过了二月二,监狱才通知家属去看隗仁川。隗老师回来说,小宝他爸比在法庭上看着好多了,穿着棉袄,外面套着蓝色的卡褂子,看着就暖和。头发都白了?代建平还记得年前黑妞的话。隗老师说是白了一些,也不算太多。
清明第二天,代建平就去了隗老师家。王畈那一段一直有人传,隗老师家院子里的白果树死了。好好的,突然就死了,代建平不信。树是隗老师生隗仁川那年栽上的,老铁作证,说是那年他出河工带回来的树苗。
还真邪乎,别的树都吐新芽了,唯独它枯着。代建平有些失落。但他绝不相信它是隗仁川宣判那天死的,怎么可能?宣判隗仁川那天是腊月,代建平记得清清楚楚,腊月怎么能看出来树死了?再说了,树又不像人,死得有个过程,根本不是一天一时的事。
代建平请假去县城看牙,牙又疼了,请朱老师帮忙代课。其实看牙就是个借口,他打算去农场看隗仁川。赶到车站,快晌午了。有直达农场的车,下午两点发车,代建平等不及,上了一輛路过的车。
到了农场,人家还没上班,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代建平找了个座位坐下,袋子放到座位底下。旁边一个妇女,手上戴着金灿灿的戒指,妆化得很淡,身边偎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打量他:“叔叔,您来看谁啊?”
代建平脸上堆出笑:“来看朋友。”本来想问她来看谁的,觉得有点儿冒昧,又按下。“几岁了?”
“五岁半。”小姑娘说。
戴戒指的妇女指指对面墙上:“朋友没有探视权啊。”
代建平认认真真地看墙上的字:罪犯在监狱服刑期间,按照规定,可以会见亲属、监护人。底下特意备注:亲属是指配偶、子女、孙子女、父母、岳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伯父母、姨父母、自己和配偶的兄弟姐妹及其配偶。
“第一次来吧?”妇女说,“直系亲属得带户口本,非直系,得有相关证明。就是让你见,也只能送衣服,可以往他们指定的银行卡里充钱。我看你带的有肉。”
“都是真空包装的,想着能放一段时间。”代建平心凉了,白跑了一趟。
两点,递交会见申请的窗口准时打开,代建平不死心,过去问。对方的回答跟那个妇女说的一样,会见必须是亲属,户口本或相关证明。
出了大厅,有人凑过来说,我能安排你们见面,五百块钱搞定。代建平看看他,一个中年男人,戴着一顶门帘很长的绒布帽,看不到眼睛。他举起手里的烧鸡牛肉,这个能送进去不?对方摇摇头,不行。
五百块钱他有,但进去有什么意义?肉送不进去,他又没带多少钱,也没带银行卡,空手怎么看?那人以为他是嫌多,又说,三百中不?你不能白跑一趟啊。
下次吧。他想好了,下次来至少得给隗仁川充一千块钱。
刚到县城,朱老师打电话,你班里杨富强没忍住,拉了一裤裆。拉了就拉了呗,代建平问,能怎么着?朱老师说快下课了,杨富强要上厕所,我说再忍忍吧,还有两分钟。谁知道他没忍住,坐在座位上就拉了。代建平说,让他回去换条裤子。朱老师说是让他回去了,他奶来找事,正在学校闹腾。
过一会儿,张校长也来电话,说家长堵着他,让赔偿。代建平问,赔他什么?一条裤子?
这边刚挂了电话,又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你这个老师咋当的?上课你找人代?代建平心里不爽,但还是平心静气地说,我是正常请假,教师也有有事的时候。对方又说,孩子在你班里拉一裤裆,你说咋弄?代建平没忍住,问,你说咋弄?把我送监狱去?对方说,你咋这样说话?代建平说,我不这样说你满意?对方问,老师咋能不让孩子出去解手?代建平说,如果上课谁都能出去解手,还要下课干吗?对方愣了一下,你得负责任,你班学生拉了一裤裆,你得负责任。
回陡沟的车要开了,代建平没上。他想走回去,不是因为杨富强拉到裤裆里了,是因为隗仁川。他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惩罚,严厉的惩罚。这个惩罚必须得马上执行,要不然他过不了这个坎。那就步行回去吧。二十九公里,不算远,再远一点儿也不算什么——跟关在监狱里的隗仁川比。
关手机之前,他给冯燕飞打了个电话,说车坏到半路上了。冯燕飞说让咱爸去接你吧。代建平说不用,司机说很快就能修好。手机没电了,回去可能有点儿晚,别等我。
走到十二里湾,累了。路边有座石桥,代建平坐在桥栏杆上歇息。正好给隗仁川买的有烧鸡,拆开包装,只有一小团肉,鸡像是还没长成。蘸着酱料吃完,没吃饱,又拆了一小罐头鱼。再上路时,天已黑定。
汽车一辆接一辆从身边超过去。代建平稳住自己,不截车,一直走回去。有一会儿,脚异常沉重,好像下面坠着石头。他想起自己高一时的那次三千米测试,体育老师说,都得达标,否则,体育不及格,留级。跑到一半时,好几个同学都退出了,实在跑不动了。代建平强迫自己坚持,坚持,无论用时多长,都得跑完。最后两圈时,他竟然加速了,他觉得自己还有力气,还能冲一冲。最后,他跑了第一——全班四十多个男生,他竟然跑了第一,体育老师很是意外。
代建平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什么带了把铁锨去东坡,他是真想要闵剑锋的命?要是只拍他几锨,他也不会报警,你勾引我老婆还不能挨一顿打?真像隗老师说的那样,命,谁也逃不了的命。他那晚要是进了隗老师家,骂闵剑锋一顿解解气,事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糟糕。要是知道闵剑锋只是昏迷,他也不会听任他脸朝下在水里憋死……
走到半夜——他是从路上车辆的多少判断的时间,车明显少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一辆。代建平又累又瞌睡,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正好前边有个棚屋,没门,里面堆着木材和麦草。再一看,怪不得,前面就是两半截庄,离陡沟只剩下七八里路。走吧,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到了陡沟,代建平又来了精神。他没有走大路,靠河走。星星和月亮都不见了,四周漆黑一片。“走走走走走啊走,”他唱了一嗓子,停下来,立刻又被黑暗包围。接着又重唱,“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烈酒……”
想不起歌词了,换一首。“我从来没想到过离别的滋味这样凄凉,这一刻忽然间我感觉好像一只迷途羔羊……”
不行,怎么唱这么悲伤的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这歌来劲,可后面的词也记不住了。代建平在记忆里搜索他会的歌,禁不住又想到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唱着歌,脚下也是生产路,坑坑洼洼高一脚低一脚的。那个晚上是他生活的分水岭。从那以后他怕被抓起来,怕坐牢见不到冯燕飞见不到姣姣代廷想……代建平不敢想象。他其实并不在乎秃头,自己经历过两个女人,冯燕飞就不能经历两个男人?更没想过杀人——杀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太残忍了,想起来就害怕——失手了。真是失手。也活该,你秃头低下身,矮一矮不就过了?非要嘴硬。后来警察把隗仁川抓走了,他没有舒一口气,反而更加焦虑:冤枉了一个好人。即使不是好人,也不至于坐牢,还判了无期。隗仁川受的罪他看不到,但隗老师就在他眼皮底下,他见不得他皱着眉说命啊,都是命……
有鸡叫,隐隐约约的。天快亮了。代建平转身面向河坡。刚开春,淮河的水面还不宽,河水像一条白练,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人有喜怒哀乐,水有吗?淮河日夜不停地流,什么样的哀乐还不被洗刷干净?代建平咳了一下,回声顺着河坡散开。他扎好马步,低头运足气,昂首,挺胸,放开嗓子:嗷——
十八
杨富强是邱湾人,跟王畈只隔了一口塘。杨富强的父母在外面打工,他跟着爷爷奶奶。爷爷温性子,知道些事理,奶奶平日霸道惯了,什么事都要占个上风。老两口一起来的学校,非要朱老师赔偿五百块钱,说是给孙子造成了精神损失。张校长不想把事弄大,五百块钱,学校出。代建平不同意,你要是拿出了这个钱,以后就等着吧,精神损失没边没沿,明儿个有学生摔一跟头磕破膝盖了,算精神损失不?老师批评学生,学生回去哭了,算不算精神损失?这一问,把校长问住了。是啊,要是都来找学校要精神损失,学校还咋开门?代建平说,这样的事不能纵容。以前我们上学时,小学初中都有春游、运动会之类的,现在为什么不敢了?学生磕一下碰一下,家长就要告学校,这是教育的倒退,最后吃亏的是谁?学生!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怎么经风雨?
教育局打电话问过张校长,说有个叫王丽芳的婆婆来告状,孙子急着上厕所,老师故意不让去,孩子拉了一裤裆。张校长电话里解释了一番,打电话的人也笑,让张校长处理好,别激化矛盾。没过多久,信访局也打电话,说是小事,但学校要重视,多做学生家长的安抚工作,争取小事化了。
怎么化了?临放暑假时,信访局和教育局一起来了,说王丽芳到市里上访了,上边责成他们处理好。
代建平是中途敲门进去的,他知道朱老师顶不住,张校长顶不住,他也不一定能顶住,但他还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进门之前才发现脖子上的鱼不见了。那是鲁艳青送他的佩玉。鲁艳青不在了,他更珍惜,洗澡都没取下过。玉能养性,后来又多了层保佑的寓意——鲁艳青在那边保佑他。代建平记得头天下午和朱老师通电话时还在,他当时一边讲话一边摸着它——焦虑的时候,紧张的时候,他都这样摸着它。
代建平说杨富强是我班上的,我要是那天不请假,朱老师就不会倒这个霉。那是个意外,杨富强十岁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拉到裤裆里,我后来问过他。我承认我们有责任,没照顾好班里的每一位学生。但领导们想过没有,假如就这样简单地处理了朱老師处理了学校,以后再遇到这事怎么办?上课时间学生可以随时上厕所?刚刚有个新闻,说山东某学校学生上课要求上厕所,老师允许了,结果学生在厕所滑倒,骨折,家长大闹学校,怎么能允许学生上课上厕所?老师受了处分。领导们想一想,如果朱老师允许杨富强上厕所,他在厕所滑倒,朱老师是不是也得负责任?
有人开玩笑,说老师陪学生上厕所。代建平说,你陪着上厕所,教室里有两个学生打起来怎么办?信访局的领导说,我们理解代老师的意思,我们也是没办法,群众一上访,无论什么事,上边都让我们化解。怎么化解?只能是顺着上访人的意思来。
处理的结果是,朱老师向家长道歉,学校拿出五百块钱安抚学生家长。散了会,随行的中心校校长走到代建平面前,不错嘛,说得很好。代建平也不客气,都是实话。
大年初一,代建平去隗老师家拜年。屋里好多人,围着一个大树根烤火。代建平一一问好。有一个不认识,但面熟。隗老师介绍,邱湾的,小黑。小黑说代老师好,杨富强给您添麻烦了。代建平笑,在这儿碰上了。
小黑也叫隗老师表舅,小黑的亲舅跟隗老师的亲姑表是老表。本来这关系有点儿远,但两家离得近,走动反而比较多。王丽芳的上访启发了隗老师,隗老师从此走上上访路,这是后话。
说了一会儿话,代建平告辞,下午不兴拜年,他还有好多家要拜。小黑从后面追上来,对不起啊代老师,我妈强势惯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是道歉。代建平转身,小黑,你是年轻人,应该知道言传身教,表婶这样做,在孩子的心里会播下什么样的种子?小黑说,电话里我跟我妈吵过好几次,别这样别这样,就是不听,啥事都要争个高低,非得自己赢。唉,咋弄呢?再过两年,再过两年等孩子上初中了,我回来找个活儿,自己带。
十九
朱老师有个远亲在五三农场工作,代建平辗转联系上,去看隗仁川就顺畅了。第一次去充了一千,第二次是跟隗老师一块儿去的,又充了五百。回来想想一年一千五有点儿少,第三年开始增加到两千。每次充了钱回去,好长一段时间代建平都觉得轻松,饭吃得香了,觉也睡得安了。
这次隗老师没跟他一起去,房子有点儿漏雨,隗老师要修房子。代建平借了岳父的车,冯燕飞当司机。走到街上,顺道又去问黑妞。黑妞准备在街上开店,卖鱼,店面正在装修。
店里两个男人,代建平还记得那个年轻人大毛,黑妞的儿子,前年截他们的拉猪车要过钱。另一个男人不认识,五十岁左右,身上到处是油渍,像是杀猪的。
“不是卖鱼吗,里面咋还有一间?”代建平问。
“小宝在屋里咋弄?”黑妞说,“没爹的孩子,娘不能也不管啊。跟中心小学的老师说好了,开学就过来,镇上总比村里好些。”
“一家人分三下啊?”代建平心想隗老师说得对,黑妞早晚要走。
“不分三下咋弄?”黑妞扯起哭腔,“我咋恁背时呢?男人这个样子,老公公也不容我。”黑妞前年就开始和隗老师闹,说是没见到卖猪钱,小宝上学小宝爸用钱到处借。其实卖猪钱没剩多少,还了欠的饲料款、防疫款,剩下不到一万。家里开支都是隗老师出,但黑妞没拿到钱总觉得空落落的,说公公没拿她当一家人,一直防着她。
“他咋不容你?”代建平故意说,“你们又没离婚,他没权力赶你走。”
“不赶我我也没脸啊。”黑妞说,“我命不好,嫁的男人不是暴死就是废了。”
男人一旁觉得无趣,出去了。代建平问:“他谁啊?”
“邻居,来搭把手。”
十一点到监狱。代建平说了黑妞开店、小宝要到镇上上学的事,隗仁川有点儿心不在焉。
“仁川哥,”冯燕飞插话,“不用挂念他们。”
“我谁都不挂念,各人有各人的命。”
“也不是,”代建平说,“努努力,说不定会有变化。”
隗仁川苦笑:“都这样了,咋努力?”
“表现好点儿,减刑啊。”冯燕飞说,“隗老师在上访。”
“没用,”隗仁川说,“法院能打自己的脸?”
“你还别不信,”代建平说,“真有,还是咱河南的,这段时间热得很,赵作海,本来判的死缓,现在改判无罪了。”
“那是因为‘他杀的人回来了,法院没办法。”
“你也知道?”
“新闻里看过。”顿了顿,隗仁川又问,“建平兄弟,我一直奇怪,你咋老来看我?你第一次来我就觉得奇怪,可怜我吧?”
“隗老师是我老师,要不是他,我咋有今天?”也是凑巧,三十分钟的会见时间恰好结束,卡嗒一声,通话断了。
出去之后,冯燕飞对代建平说:“刚刚差点儿没认出来是隗仁川。他咋会比以前矮了呢?”
代建平说:“谁进去都会矮。”
“对了,建平,隗仁川的那个问题我也奇怪,以前你跟他们走得也不近啊。”
“你不可怜他们?”
“可怜的人多着呢……”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冯燕飞心里总觉得还有说不通的地方。哪里说不通,一时又想不出来。
代建平像是看出来了:“汶川地震我捐了六百,去年我给一个孤儿捐过五百……隗仁川这一家,也实在够惨的。”
二十
中午的鱼格外香,汤也好喝。代廷想说他跟人家学的,先切块,用盐腌两个小时左右,再用油煎,煎到嫩黄,添水,放少许辣椒去腥味,炖到汤有牛奶白就好了。
代建平问:“从哪儿买的鱼啊?”
“‘黑妞白鱼啊,人家从信阳水库进的鱼,还给我抹了两块钱的零头。”
“她生意好不?”
“太好了,我站那儿一会儿,黑妞根本顾不上和我说话。”
“他儿子不帮他?”
“那小子是干活儿的人?不过,听说她儿子也帮了大忙。有人见黑妞生意好,想在街上再开一家。她儿子找了几个小混混儿,三天两头去找事,那人自己关门了。”
“她店里好像请了一个男人,五十多岁,个子不高……”
“斜眼。”代廷想说,“也不知道他叫啥,人家都叫他斜眼。斜眼晚上出去进货,黑妞白天卖。”
“都说他俩住到一起了。”代建平说。
“都是瞎猜,看人家生意好了。再说,住一起也没啥,黑妞才四十岁,守一辈子?存德也不能说啥。”
“隗仁川出来能愿意?”
代廷想叹口气:“都难。隗仁川可怜,黑妞不可怜?一个女人,还拉扯个孩子。”
代建平去“黑妞白鱼”看过一次,下午。黑妞见到他,关了水龙头。她正冲洗门口的水泥地。
“卖完了?”代建平问。
“差不多,还剩两条死的。”黑妞指指玻璃缸里翻了白肚的两条鲢鱼。
“一集能卖多少?”
“好的时候,百十斤。”黑妞说,“十几斤的时候也有。”
斜眼从外面回来,给代建平递烟。代建平注意到他的手,好嚇人,到处都是裂口。代建平的妈活着的时候也是,一到冬天手上满是裂口——洗菜洗碗老是沾水,容易皲裂。
斜眼说:“我得去睡了,下半夜得去拉鱼。你坐。”
“过年不回王畈?”代建平问。
“还远着哩。”黑妞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隗老师自己,一个老人……”
“谁都不容易。我搞这个摊子,跟要饭一样,要有法子,谁干这个?起早贪黑不说,有时候,命都得兑上。”代建平以为她说的是大毛。“前儿个老罗回来的路上瞌睡了,差一点儿撞上一辆拉沙的车。车翻了,好在人还囫囵着。”
老罗应该就是斜眼——斜眼是人家背后叫的。
家务事,代建平不便多说。他决定想办法给隗老师办个低保。张校长给他出主意,不用找谁,给支书送五百块钱就中。代建平不信,五百块钱能中?熟人熟面的,支书好意思收?打电话给谢小凤,谢小凤说她哪知道,回来帮他问问田书记。代建平催她抓紧点儿,听说年前要增补一批。
月底,代建平去镇里找郭镇长,说是田乡长让他来的。郭镇长看看代建平递交的申请,问:“你跟田乡长什么关系?”
“亲戚。”谢小凤让他这么说的。
年根儿上,隗老师的低保办下来了,还补了一月份的低保钱。代建平想,应该去感谢感谢人家。当然不是感谢郭镇长,郭镇长认识他代建平是谁?郭镇长买的是田乡长的面子——他们是党校同学,同一批转的正职。
都是陡沟的土特产,一百个陡沟馍——朱老师帮他抢的,腊八以后的陡沟馍早都预订完了,朱老师以前的一个学生家长在做这个;十斤沙狗子——这个好弄,多出点儿钱就能买到;还有两箱空心挂面。
谢小凤住在老西关粮库后面,自己建的房子,两层,一个小院。一个臃肿女子出来替代建平拎东西,他还以为是保姆,进了院子才发现是谢小凤。
“穿这么厚?”其实这是代建平委婉的说法。
谢小凤笑:“外面冷,赶紧进屋。”
一个小男孩儿坐在沙发上写作业。“田晓吧?”代建平问。
“叫叔叔。”谢小凤说。
“叔叔。”田晓站起来,脸盘跟他妈年轻时一样。
“回你自己房里吧。”谢小凤说。脱了大衣,谢小凤问代建平,“我是不是胖得不成样子了?一年多,我胖了四十二斤。”
“田书记呢,还在忙?”代建平想转移话题。
“我想离婚……”谢小凤说,“他有个情人。”
“你逮着了?”
“没有,但我查了他的电话。”
“就不能是一般朋友?”
“不用劝我,我心里清楚。我觉得只有吃,才能让我的心绪平静下来。”
为什么只有吃才能安慰自己?代建平理解不了。
“不说他了。你都在忙什么啊?不打电话,也不来看我。”
“我一个乡村教师,能忙什么?”
“你忙的都是有意义的事。”
代建平笑:“乡村是最没有意义的。”
二十一
代建平又置了一套简易茶具放办公桌上,小托盘、盖碗、一对小茶杯。受谢小凤的影响,他也渐渐喜欢品茶了。夏天毛尖,冬天普洱、金骏眉,最喜欢龙井,但太贵,喝不起。
喝茶磨性子,谢小凤说的。水开了,先烫杯。不同的茶叶水温要求也不一样,毛尖80度,普洱需沸水,金骏眉85度……茶叶放进烫过的杯里,香味便浮上来,满屋都是茶香。普洱是醇香,仿佛香味都在那陈年的岁月里。毛尖是回香,后味,还有隐约的青气。金骏眉是甜香,软、糯……
“代老师,弟妹来探班。”朱老师在外面喊。
冯燕飞极少来学校,这个时候来,肯定有事。代建平心慌,起来时茶杯没放稳,掉到水泥地上。
“咱爸的事,你是不是瞒着我?”
“什么事?”代建平还在可惜那个茶杯,钧瓷呢。
吃罢早饭,冯燕飞去邱湾打麻将,手气特别好,两圈下来赢了四把。对门的牌友也是女的,比冯燕飞大,嗤嗤笑着说:“燕飞,别只顾高兴了,婆婆来了也不打招呼。进了门,有你好果子吃。”
其他人都跟着笑。冯燕飞想起来,中途是有人来过,来还电动车,但她没仔细看。
是方嫂。方嫂是比着代建平叫的,农村都这样,七拐八拐都连着亲戚。方嫂五十五岁,两年前死了男人,肝癌。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新乡一所大学教书,闺女在武汉打工,嫁了湖北当地人。方嫂跟代廷想是跳广场舞跳到一起的。王畈小学后面有块空场,晚饭后无聊,老头儿老婆们跟着年轻点儿的学会了广场舞。冯燕飞追问多久了,人家说都一年多了,你老公公保密工作做得好啊。冯燕飞越想越生气,出错了几次牌,干脆不打了,去找方嫂。
方嫂正准備午饭。冯燕飞也不坐,靠着门。“方嫂啊,”嫂字故意拉得长长的,“你男人死得太晚,要是早几年,我刚来王畈的时候,你来当我婆婆就好了。差着辈不要紧,如今啥事都不奇怪,不就是嫂子改叫婆婆吗?早几年我公公年轻,你也年轻,兴许还能给我生个婆弟婆妹,建平也不至于那么孤单……”
“怪不得。”代建平说,“你没发现咱爸这两年明显有精神了?”
“你还高兴了?”
“为什么不高兴?这不是好事嘛。”
“好事?”冯燕飞不相信似的盯着他。
“换了以前,我会反对。我妈死得早,那时候我才上初中,不懂事。有人给我爸介绍女人,我反对,但又不好说,只有处处跟他拧着。我爸看出来了。后来我高中毕业了,上幼师,要交两千块钱。九四年啊,你想想,那时候的两千扛现在五万。我爸东挪西借,硬是给我凑了出来。再后来我工作了,还有人给我爸张罗婚事。我觉得自己翅膀硬了,直接跟他亮明态度,不行。我好歹是个老师,他也一把年纪了,这个时候又给我找一个后妈,我咋有脸出去?现在想想,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脸面。我爸不到四十岁就成了鳏夫,二十多年啊,平时屋里连个人说话都没有,多可怜……”
还有一点代建平没说,代廷想好久没在他面前告儿媳妇的状了——恋爱真好,能净化一个人。
“你是说,你同意?”
“同意,只要他们俩没意见。”
“你了解方嫂吗?”
“我不了解无所谓啊,咱爸了解就行了。这是老人之间的事。”
“方嫂啥样的人,我们都不知道啊。”
代建平笑:“就凭你不带脏字上门骂人家人家没跟你急,这人就不是坏人。”
“建平,你跟从前可一点儿不像了。你变了。”
“咱们都在变,朝好里变。”
“还好?你以前老得奖章,优秀教师、优质课第一名、入党积极分子……”
“积极分子不是奖章。”代建平纠正。
“反正你没有先前上进了。”
“谁说没有?上学期我教的班还考了全镇第三名。”代建平没有说他的荣誉都让出去了,他不是不积极,是看淡了。“咱们活了半辈子,都在为得失算计。这次咱们别算计了,简单点儿,让两个老人自己决定。至于将来,哪怕他们过不到一块儿再分开,那是将来的事,只要他们现在好就行。”
二十二
方婶——方嫂改成方婶了,不改能行?乱辈——来吃过几次饭了。说是请人家吃饭,每次人家来都在厨屋忙。以前厨屋里都是代廷想自己忙活,只有锅碗瓢盆的声音,方婶一过来,又多了说话声、笑声。
来福眼睛生癞就是方婶发现的。代建平本来就不喜欢狗,说收狗的再来,卖了。狗恋小孩儿,容易传染。代廷想舍不得,说姣姣以后不跟来福玩就好了。代建平说这个可不能含糊,来福粘人,由不得姣姣。方婶说不卖送人吧,看谁喜欢,惹到孩子身上可不好。
转眼就是清明。现在清明倒是农村家庭聚会的好日子了,过年放假可以不回来,老人小孩儿到城里孩子那儿过,清明不行,祖先都在老家坟地里等着呢,不回来上坟烧纸自己心里不安,亲戚邻居也会背后说闲话。王畈这儿人死后前三年的祭祀都不能少,清明,七月半儿,十月一,还有周年。今年方婶的男人正好是第三年,方婶的儿子肯定会回来。代建平跟方婶说好了,到时候两家人一起吃顿饭,正式说说两个老人的事。
菜是头天买好的,鸡是自己养的土鸡,腊鱼、腊排——方婶说儿子喜欢吃腊肉——都是借的。还有沙狗子,从镇上酒店里买来的,市面上三十块钱一斤都买不到。鸡蛋当然是土鸡蛋,还找左邻右舍凑了一箱,准备让方婶的儿子带走,城里人稀罕这个。陡沟馍不用说,中午的面点。王畈中午多吃米饭,为了让方婶的儿子吃上老家特产,代廷想准备擀面片。
清明那天趕早烧烧纸,祭祀就算结束了。代廷想心急,半晌午就要准备。打方婶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还纳闷,都啥时候了,还没从坟地里回来?等到快十一点了,还是没人接。电话坏了?讪讪跟代建平他们解释,你方婶的电话一到下雨就出毛病,可能是线路进水了,我去看看。代建平说你去不合适,我去吧。
远远看到方婶家的大门锁着。代建平觉得蹊跷,这一片的风俗是早清明晚十月一,方婶的儿子不知道,方婶应该知道啊,怎么会这个时候了还没烧完纸?走近了,门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个破纸箱,上面写着封丘石榴。打开,里面都是衣服,还有牙膏牙刷毛巾。他认得那件暗蓝色的夹克,是他给代廷想买的。不好,代建平突然意识到什么——箱子里都是代廷想的东西,清出来放在门外,摆明了人家的态度。
隔了一天方婶才来电话。代建平让姣姣叫爷爷接电话,方婶说不用了,跟你说一下就好。儿子没啥,儿媳妇死活不同意,小两口忙,非要我过来做饭接送孩子。还有,儿媳妇明年要生二胎,让我伺候月子,伺候小毛孩儿……
代廷想过来了,代建平把话筒递过去。
“不回来了?”代廷想问。
“不回去了。儿子说,就在这儿养老了。”
“好,大城市好……”
二十三
夏校长从镇上开会回来,把代建平叫到办公室,你们村是不是有个隗存德?代建平说是。夏校长说,他是咱镇的重点维稳对象,你最近一段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好他。不是要开会了嘛,敏感时期,不能让他再去省城。代建平为难,他又不是猫狗,拴住就行了,总不能天天跟着他?夏校长说就得天天跟着他,看好他,二十四小时看着。代建平问,不上课啊?夏校长说不上,这个工作比上课重要。
中午回去吃饭的时候,代建平问代廷想,隗老师还在家不?代廷想说在啊,上午我还见他去老铁那儿买烟。代建平说,夏校长让我这两天盯着他。代廷想问,新来的校长?听说比你还小?代建平说是,80后。代廷想说,都说人家会来事,兜里揣着两种烟,好的给领导抽。代建平说乱说,我都没见你咋知道?
不过,他还真不喜欢这个校长。他第一次来王畈小学那天,天还热,却戴着顶帽子,帽帘很长,看不到眼睛,代建平一下就想起了第一次去监狱时上来跟他搭讪的人。当天晚上开会,又问东南角那一片谁种的菜,种花多好看啊,种菜能省几个钱?没有人附和他。花是好看,都知道,可王畈离街那么远,住校的老师不种点儿菜吃什么?
下午,镇里的王副书记不放心,又过来召集村委和夏校长他们开会。代建平存了心,发现夏校长果然像代廷想说的那样,让给王书记的烟是中华。烟点着,王书记说,你们要保证二十四小时在岗,一旦让他偷偷溜出去,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代建平说,干脆我住到他家吧?王书记问,他能让你住?村支书一旁说,代老师跟他关系好,隗老师的低保就是他帮着办的。
代建平和村里的文书当天晚上就搬进了隗老师家。三间房子,两间偏房,再加两个人也能住得下。米面油都是村里买回来的,文书负责一日三餐。隔天,王书记过来检查,代建平、文书和隗老师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寒暄毕,王书记劝隗老师,听说你还做过民办教师,应该比普通群众觉悟高,不要被人利用了。隗老师说,我自己的事,被谁利用?王书记很少被人这样反问,一时语塞。文书替领导圆场,王书记的意思是,你要有冤,得找法院,起诉。隗老师说,你以为法院好进?一道门一道岗的,老百姓大门都进不去。
代建平他们出来送王书记。王书记自己找台阶下,老上访户,就是难办。上访上出好处了,都不讲理了。代建平奇怪,上访能上出啥好处?王书记说,这你们就不懂了。老隗一去省城,乡里就得去领人。他不愿意回来,我们就哄,去的路费也得给他报销了——你们谁去省城不得自己掏腰包?他不用。
大部分时间都是代建平跟文书守在那儿。文书比隗老师小不了多少,喜欢跟他开玩笑,老隗,上访的就没有女的?隗老师说有。文书说那还不找一个当老伴,互相也有个照应。隗老师说,哪有那心思。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也是咱县的。男的姓吴,儿子九岁,跟他妈下地,走到桥上,桥突然就断了——你说背时不背时?断桥把小孩儿的腿夹断了,送到市医院,接了两次,没接好,发炎了。又转到省里,花了小二十万,房子都卖了。开始是认了倒霉,那么多人从桥上走都没事,就他出事了,不认倒霉还能咋着?有明白人给他指点,说汶川大地震倒霉不?国家还赔偿损失呢。小吴想想也是,都是国家的人,桥又是国家修的,国家是得负责。到了乡政府,人家一下推得远远的,政府是管全乡老百姓的,政府管得了路管得了桥吗?小吴想想也不错,要找修桥的。谁修的桥呢?问了好多人,有人说,路归公路局管。小吴就去找公路局,公路局说公路局公路局,我们只管修路。再说了,你们那是村道,归县乡公路管理站。小吴又去找管理站,人家说县乡公路,有桥吗?桥不归我们管。桥是水利局修的。小吴又去找水利局,水利局的话更有道理,公路上老发生车祸,要是都去找修路的负责,谁还修路?小吴没办法了,给电视台“百姓调解”打电话,电视台还真来了人。信访局把有关方面都叫了去,愣是没找到该谁负责任。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乡政府给孩子办个低保,年终再给弄点儿补助款。信访局让小吴在信访诉求单当事人意见一栏签字,小吴一笔一画认真写下五个字:坚决不同意。
“哪儿好笑?”文书问。
代建平也没笑,只是觉得心酸。
隗老师还是跑了。大门锁着,他是翻墙头跑的,借着那棵枯死的白果树。老铁他们把这棵白果树说得很神秘,生隗仁川那年栽的,隗仁川出事那年莫名其妙地死了。老铁还说,宣判那天,他又听到鬼嗷吼了,一声比一声拖得长。
墙将近两米高,也不知道隗老师一个老头儿落地时摔着没有。文书打电话向王书记汇报,代建平在一旁听到那边气急败坏,说要狠狠地处分他们。
代建平真心希望隗老师能访出个名堂,又担心隗老师真的访出个名堂,挺矛盾。王畈没有人在乎隗老师跑了——隗老师什么时候都可以跑,他又不是犯人。晚饭桌上,代建平跟代廷想说,隗老师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隗老师了。
二十四
代建平上街给来福买药膏——来福之前被人买走了,代廷想眼泪汪汪的,代建平不忍心,又上街赎了回来,碰到隗老师,说是去看隗仁川。代建平本来是每年腊月去,正好赶在阳历年元月,一年伊始。隗老师急着去,代建平不放心,只好跟着。
上了公交车,代建平抢着买票,售票员说,老隗免票。代建平不解。隗老师拉拉他衣襟,说七十岁以上免票。代建平知道他还不到七十岁,而且客车都是私人的,即使到了七十岁也不会随便免票。人家肯定是可怜他。
售票员问:“老隗这次去哪儿啊?”
“五三农场,看儿子。”隗老师并没有一丝羞耻感。
下了公交车,到农场还有一段路。天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雪。路两边都是小麦,间杂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菜地里菠菜、上海青挤挤挨挨的,蒜苗瘦精精的。小雪刚过,树上的枝叶快被寒风扫尽了。
隗老师问:“建平,还记得上学时候给你们布置的作文不?”
“那么多,你说的是哪个?”
“《人勤春早》。”
“没印象了,”代建平笑,“我只记得《一件小事》、《我的理想》,还有《上学路上》……”
“人勤真能春早?过去可能是,人天天在地里忙活,收成肯定会好些。现在可不是了,勤快人都是没门路的人。人得活泛,得油滑……老铁勤快不?年轻时能挑二百斤的挑子过河赶集。现在老了,没力气了,还是起五更熬半夜的,进货、盘点。春早没?老婆看病连住院费都凑不齐。还有,小麦稻子收种都不用人了,草都不用拔了,药一撒,干干净净的。人是轻闲了,命也短了,乱七八糟的病都来了。为啥?我们吃的都是农药。你想想药多厉害,地底下连蛇都找不到了,人还能活下来就不错了……”隗老师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建平,老师给你丢脸了。”
代建平一时没反应过来。
“车费只有几块钱,搁不住多。”隗老师说的是免票的事,“人到了我这一步,就没脸了。”
“隗老师,怪不了你。”
……
看到老爸来了,隗仁川拿起话筒第一句话就问:“爸,你咋恁……”
“感冒,才好。”隗老师说。
“一下子老了好多。”隗仁川说。
“不老才怪,都快七十了。”
“还以为你出了啥事呢,今儿都十六了。”父子俩约定的是农历双月初十见面。
“能出啥事?昨儿就要来的,建平说昨儿是下元节,下元节前不兴串亲戚。”
仁川跟代建平打招呼。代建平向他招手:“隗老师不让我说,他被拘留了,才出来。”
“啊?为啥?”
“还能为啥?上访。”
“跟你说不让你去,没用的。都是命……”隗仁川跟老爸一个口气,“你说怎么那么寸。我说不是我干的,可明明我欠他钱,他身上的欠条还找不到了;好心请他吃饭,出门他就死了;给他带点儿家里种的东西,用自己家的电话线捆的,结果电话线成了罪证;我说我在猪场,可偏偏他走之前,我爸给我打过电话……说不清了。蹲监狱这几年,我也总是琢磨,换了我是警察,这么多证据,不认为是我干的才怪。”
“不是你干的,你干吗承认呢?”隗老师说,“这些日子我到处跑,也算长了点儿见识。你这个案子,一直没找到直接证明你杀人的证据,说秃头是被铁锨拍死的,铁锨呢?没找到嘛。按照法律,疑罪从无,你怎么就认了呢?”
这也是代建平一直想问的。
“你们没经过……连续七八天,就问你同一个问题,白天黑夜,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们还说,哪怕是零口供,靠这些证据也能定我的罪。如果我认了,可以算是我误以为秃头死了,才把他推到塘里,法院量刑的时候可以考虑。如果我不认,法院就要从重判决……爸,事情已經这样了,你以后别上访了,我认了。”又对代建平说,“建平兄弟,我爸听你的,你多劝劝他,别再瞎跑了。”
“明年就好了,”隗老师说,“明年我就七十了,法律不让拘留七十岁的人。”
代建平说:“法律指的是七十周岁,明年你也不到。”
隗老师也不辩,表情讪讪的。
隗仁川说:“爸,下次晚来几天,等小宝放假,一块儿过来。”
隗老师说:“好,年前生意好,小宝他妈忙。”
“爸,你也别怪她,她把小宝带好就是咱家的福。”
“我知道,我来来回回的钱,都是她给的……”
二十五
幼师班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代建平一直答应去,临近国庆,又改口家里收稻子,走不开。其实,这都是代建平一步一步计划好的。关系好的,不聚会照样见面;关系不好的,聚会再多也不会多联系。
幼师同学大多是本地的,好组织。当晚的微信群很热闹,都是他们喝酒唱歌的照片。四个同学缺席,一个车祸死了多年,两个搭上了“单独二胎”的末班车,男生在家伺候刚刚临产的老婆,女生预产期恰好这两天;另一个,就是方正。
十周年聚会时方正给人印象深刻,见人就说话,像是要把过去没说过的话都补回来——上学时,他跟任何一个同学说话都没超过三句。那次他给人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这个,是带了老婆——QQ群里提前有要求,不能带家属。十年之后,方正又让代建平大吃一惊:他到寺院当和尚了。微信群里有说他家庭出了大变故,也有说他厌世,还有说他读书多了想不开……
代建平打方正的电话,空号。和尚不用手机?好像有用的,他记得看过一个少林寺和尚生活的纪录片,和尚们有车,有专职司机,还经常上网,日子滋润着哩。代建平有方正的QQ号,打开,签名还是方正。
来福在他脚下躺着。来福眼睛上的癞早没了,但毕竟老了,常常无精打采地躺在一个角落里。代建平嫌热,让它走开。来福站起来,眼巴巴看着他,像一个不愿分家的老人。代建平怔在那儿,要是他现在突然变成一个老人多好,好歹也算寿终正寝……
QQ有回复,是方正。代建平问:“真的入了佛门?”
“未剃度,已皈依。”
“家都不要了?”
“处处是家。”
“什么时候去的?”
“2013年10月。”
“在哪儿?”
“九华山。”
“啊?我去年暑假去过那里。遗憾,早知道去找你了。”
“因缘没到。”
代建平接不下去了,方正似乎又回到幼师班,一句逛话也没有。
二十六
代建平比平时去学校早,校长办公室还没开门——夏校长来不了这么早。朱老师头天晚上喝多了,说夏校长没来王畈之前听人说,王畈只要搞定代建平校长就好当了。代建平并不生气,问朱老师,我不讲理?朱老师笑,你就是不太听领导的话。代建平说,对的我听,不对的我当然不听。朱老师说,夏校长还说,你跟隗仁川的老婆肯定有一腿。代建平真的生气了,这是人话吗?又去摸脖子上的鱼,没摸到,顺势拍了一下桌子。
第一节快下课时,代建平的气其实已经消了,是夏校长自己点的火。他刚到学校,还没进办公室就问哪个班值日,怎么没洒水。进了办公室,声音更大:“建平,人家班都能洒水,就你班不能?”
代建平问:“你能不能问清哪个班再说?”
夏校长眼睛从帽檐下斜他一下:“吃枪药了?”
代建平站起来:“到底谁吃枪药了?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怪我。”
夏校长屁股虚靠着一个办公桌,抱着双臂,像是要看他接下去还要怎么表演。
“你自己说,到底是我难搞还是你找事?”代建平上前取了他的帽子,摔到地上。“天恁热,你也不怕捂出痱子?”
“你……”夏校长手指着他。办公室的其他老师目瞪口呆。
“本来老子气都消了,谁要你找上门?”代建平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隗仁川的老婆搞到一起了?”
“我没说。”
“怎么,还要我给你找个证人?”
夏校长捋一下头发,低下眼睛:“我听人家说的。”
“人家是谁?你大小也算个领导,怎么听风就是雨?”
夏校长当然不会说听谁说的,还嘴硬:“不好你为什么帮她?非亲非故的。”
“你跟汶川谁好?”代建平反问,“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给汶川捐款?”
后来听朱老师跟他学,他走后,夏校长眼泪都出来了,说他真背时,当个校长啥也做不了主,还尽受人家欺侮。代建平笑,学校这么小,他还想做什么主?朱老师说,他说优秀教师要老师投票,年度考核论成绩。代建平说年度考核不论成绩论什么,難道论谁的马屁拍得响?这要感谢张校长,给咱们留下了一个好传统。
中午回去,代廷想听到动静就从厨屋里跑出来:“你咋能打校长呢?”
代建平嘁了一声:“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说我打校长了?”
“都在说。”
“乱说。我就是把他的帽子扔到了地上。”
“你扔人家帽子干啥?”
“看不惯他那顶帽子,遮着眼睛,太阴。”
正巧,冯燕飞带着姣姣回来,父子俩停火。
菜端上来,鱼头豆腐汤。姣姣喝一口,大人一般说:“爷爷炖的没有奶奶炖的香。”
冯燕飞和代建平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二十七
隗老师便血,先是怀疑拉肚子,三四周未停,才惊。代建平送隗老师去县医院。车上,大家都在议论头天出租车司机被杀的事。售票员是消息权威,说是从汽车站到新高中,司机要了人家二十块钱,也有说要的是二十五。坐车的是一小青年,口音明显是外地人,据理力争。司机仗着是本地人,启动无赖模式。小青年拗不过付了钱,一肚子气,捡地上的石子砸了下车。司机下车,讹小青年赔偿五百元。言语之间,小青年冲进旁边的饭店,摸出一把菜刀……有人插话说,直接砍死了,那得多大的仇啊?也有人说,活该,县城从东到西走到头也不能超过十块钱啊。
代建平翻手机,朋友圈也到处在传这事,还有人拍了现场的血迹。远离垃圾人,如何安抚有精神障碍的人……都是类似的文章。代建平觉得谢小凤的微信最有意味,转了。
乙未年凶险,远的有长江游轮沉没,近的有出租车司机被砍死。死难者有贵人,亦有底层百姓。命不分贵贱,或被意外,或被素昧平生的人轻取。
若问,我们要有多么的小心翼翼才能幸福地过完一生,只有一点建议——夺你性命的未必是仇人,常常是路人;伤害你的也未必就是坏人,玫瑰带刺,兔子咬人;别跟小人斗气,别和烂事胶着,有证据的事儿交给警察叔叔,没证据的事儿交给因果报应。
闵剑锋就是一小人,他和冯燕飞的事就是烂事……早看到谢小凤这话,何至于此?
到了医院,挂号候诊,遇到高中同学屈君。屈君当年考入中医学院,与邻县女生恋爱,毕业也进了邻县医院。前年才调回来,在理疗室。有熟人不用排队了,屈君领着他们直接到内科找了老医生。
检查结果不妙,代建平对Cancer这个英文单词还有印象,虽然单子上只是简写的Ca。医生说晚期,不建议手术。代建平说他决定不了,得问家属。黑妞在电话里沉默半晌,说,建平兄弟,麻烦你了。我的想法是,手术得做,不能让外人看我们笑话。
挂了电话又打给刘罗锅。对方语气极不耐烦,啥事?代建平说,隗老师在医院,癌症,晚期。刘罗锅被惊到,我让仁娥过去。
刘罗锅和隗仁娥一块儿到的医院。他们避开隗老师,开了个小会。代建平转述医生的话:“隗老师这属于晚期,不建议再手术。这种病很常见,县医院每年都会遇到几十例。隗老师的情况不好,剩下一到两年。”
隗仁娥看刘罗锅。刘罗锅说:“这个钱明知道是扔了也得扔,总不能见死不救。”
手术费是黑妞拿的。本来刘罗锅已经拿了,黑妞不同意:“我还是隗家的媳妇,要是不拿这个钱,我出去还不让唾沫星子淹死?”
拆线回王畈,隗老师身子还虚,下不了床。隗仁娥伺候他。次日,隗老师给代建平打电话,请他代去坟地烧纸,他觉得这次生病是冲撞了哪位先人。烧纸得男人去,刘罗锅不知道他们隗家的祖坟在哪儿。
隗姓祖坟在西坡,靠近一条堰沟。十九个坟头,最东头的辈分最大,隗老师祖父的曾祖父。代建平给每个坟头引了火纸,磕头。祖宗在上,要是隗老师冲撞了哪位先人,见谅。您大人大量,多担待。隗老师百年后过去给您当牛当马,服侍您……都是隗老师交代他说的,代建平觉得矫情,说出来是让外人听的,坟地里又没人。但隗老师反复叮嘱过,不说像是贪污了。
烧最后几叶算是私活儿。代建平转向东方,磕头,心里默念,闵剑锋啊,顺便给你送点儿钱花。别记仇,我过那边后,愿意做牛做马补偿你。
未及起身,一阵风吹过,脚下的纸灰乱作一团。
二十八
吃晚饭的时候,代建平考姣姣,十三个馍咱们一家分,还剩几个?姣姣掰着指头算了算,不剩下,爸爸妈妈我一人三个,爷爷四个。代廷想笑,没白疼你啊。
电视新闻说,一个大公司的副总跳楼自杀了,遗书都没留。代廷想听说年薪过百万,嘁了一声,那么有钱的人,想要啥没有?代建平说,谁都有烦恼,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就是别人的一句话。冯燕飞也说,钱不是万能的,钱能买到快乐吗?能买健康吗?能买平安吗?能买安稳觉吗……
都买不到。代建平比他们感受都深。
外面越来越暗,像是谁从天上扔下来一瓶墨水,墨水慢慢朝下洇,越来越浓。
“老力也死了。”冯燕飞说。
“啥叫也死了?”老力应该是冯燕飞娘家那边的人,代建平没听说过。
“我们都叫他小能人……”
“照你这么说,还有大能人?”代建平问。
“他能能过支书?支书才是大能人。老力也能,他家是我们村第一个用电用自来水的。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电,老力从镇上捡回来人家扔掉的废灯泡,从后面掏空,把手电筒上的小灯泡卸下来塞进去,两节一号大电池夹在一个小木盒里当电源。小灯泡的光经过大灯泡放大,满屋亮堂堂的,我们都眼气得不得了。后来通电了,没自来水,老力又弄了一个大铁桶放房顶上,抽水上去,厨屋就有自来水了……”
“老铁也会弄。”代廷想说。
“老力害死了冯本钢,”冯燕飞说,“冯本钢以前是我们村开拖拉机的,后来去深圳打工。老力跟他邻居,看他工资高,死缠烂打非要跟着他。没多久,冯本钢死了,说是从车上掉下来,轧死的。也有人说,老力跟他在工地上学开车,学会了,想顶冯本钢的位,把他推下去了……”
“瞎說,他没有驾照,弄死人家就能顶上?”
“冯本钢也没有。工地内部转土,从这头转到那头,不上路,不用驾照,会开就中。”
代廷想替她作证:“老虎也在南方干过那活儿。南方都是山,一个工地能干好多年。”
“去年老力发烧,上哪儿都没查出毛病。有人说是冯本钢回来缠他,缠得他天天睡不着觉,人熬得只剩下骨头。我爸说,昨晚上断的气。大家都说是报应。”
“还真有报应,”代廷想说,“存德不是?”
“隗老师咋了?”
“他爹当过土匪。”
“那个年代,逼上梁山。”代建平替他辩解。
代廷想说:“解放后判了十年。在劳改场也没吃过什么亏,他会赶马车。回来的时候还比先前胖了,一点儿不像坐过牢。有一天在稻场打场,走着走着吐了一口血,死了。这不是报应?现在又应到隗仁川身上了。”
代建平叹一声:“好人一生平安,坏人必遭报应。”
本来代建平自己就是一个例证,他是个坏人,没睡过几次踏实觉。但他只能拿老力说事,你看,老力不也遭了报应?
隔天,姣姣病了,咳得喘不过气。代建平搂着她,心说报应都积到他自己身上吧,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累姣姣。代建平不怕死,死了反而更好,不用坐牢了,还落得一身清白。他甚至羡慕起隗老师来,羡慕他得了绝症,要是换成他,死得就名正言顺了……不不,还算不上顺,人家会说得癌症也是报应。最好是意外,比如车祸,或者火灾……也不好,都可以说成报应。自杀?更不好,畏罪自杀。况且,哪种自杀方式他都害怕,跳楼摔得难受,上吊服毒自焚得挣扎好长时间,投水更不行,他会游泳,死不了活受罪……
折腾了一天,晚上好了些。代建平仍然不安,他想像白毛女那样跑到深山老林里,隐姓埋名,但他知道自己受不了思念姣姣、冯燕飞还有代廷想的痛苦。况且,到处都要出示身份证,能逃到哪儿?又因此联想到隗仁川,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也有父亲,却无缘无故身陷囹圄,不比他痛苦?
二十九
小年那天晚上,代建平放了一万响的长鞭。代廷想说,比大年还隆重。代建平问,咱今年去三亚过年好不好?代廷想夹菜的胳膊僵在半路上,三亚?代建平说,我跟姣姣妈商量过了,咱们也学城里人,去南方暖和的地方过年。姣姣一旁说,电视上说了,三亚有海。冯燕飞说是,我们今年过年去海边,大家都去看看海。代廷想说,跑恁远,得花多少钱啊?代建平笑,不能啥事都用钱衡量。
冯燕飞去提车,父亲问,不是三十儿那天走吗?冯燕飞说代建平想早点儿走,多玩两天。岳父提醒她,三十那天高速免费啊。冯燕飞转述代建平的话,在家一分钱也不用多花,出去就不能怕花钱。
农历二十七,代建平他们一大早就上路了。天冷黑得早,到韶关时已近黄昏。代建平说燕飞开了一天车,肯定累了,不如就在韶关住下。冯燕飞说不累,第一次开长途,好兴奋。代廷想说住下也好,反正也赶不到广州了。
进城区时堵车,冯燕飞剐了人家的车。不严重,对方的车漆剐掉硬币大小一块,三百块钱。代建平很爽快,抽出三张小红鱼。回到车里,冯燕飞一脸懊恼,怪自己没注意右手边,也怪那个司机欺生。代建平说没关系,出门在外,免不了的。代廷想见儿子这个态度,也说,花钱消灾。
在广州玩了两天,三十那天才朝海南赶。过海的时候,人都涌上船头,兴奋地看大轮船轰隆隆开过去开过来,看海被船犁出波浪。往远处看,水面无边无际,太阳仿佛在遥远的天边,让人心生无助感,仿佛来到了世界边缘。代建平靠着栏杆,双手括住嘴巴,向着大海“嗷”了一嗓子。吼声未落,对面船上跟着“嗷”了一声,像是回應。代建平靠着栏杆,双手括住嘴巴,向着大海“嗷”了一嗓子。吼声未落,对面船上跟着“嗷”了一声,像是回应
代廷想说老铁因为这个差点儿成了寡汉条子。那年生产队出河工,他在工地上“嗷”了一下子,整个工地都“嗷”起来。人家说他二十多天没看到女人了,突然见到一个女的戴着花头巾去送东西,忍不住,就“嗷”了一嗓子。那时候谁愿嫁个流氓?
代建平也见过人家嗷吼,有一年收麦,突然下雨了,他听到有人“嗷”一声,坡地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跑起来,架子车也跟着飞起来……
他问父亲敢不敢在海里游泳。代廷想说不敢,这海阔得一眼望不到边,吓也吓死了。代廷想游过涨水时的淮河,那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疯狂的事。1975年,淮河水平堤,水面差不多五百米宽。代廷想跟人家赌一包烟,说他能游到对岸。还真游过去了,被水朝下冲了一里多。
姣姣问什么时候下船。代建平说快了。姣姣说,咱不下船好不?就在船上过年。冯燕飞说开船的师傅也要回去过年啊,他家里有一个比你还小的妹妹呢,正等他回去。
船头上人突然多起来。代建平转身,怪不得,能看到对岸的高楼了。代廷想说,好了,小车坐了,轮船坐了,就差飞机没坐过了。代建平说,明港正在建机场,后年通航。
上了岛,隔不多远就能看到“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标语。这里和家乡远隔千里,但再偏再远,都有相同的地方。住宿并没有预料的那么贵。宾馆附近没找到饭店,前台服务员让他们进市区看看。除夕夜,大街上人车都少,开了近半小时,才找到一家海鲜城。代建平说就吃海鲜,海边的海鲜不会贵。
玻璃槽里都是海鲜,他们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冯燕飞让代建平点,代建平让冯燕飞点。姣姣说我点,指着看着顺眼的点了几个。吃完,冯燕飞去结账,回来偷偷让代建平看账单,一千四百六。代建平刚叮嘱别让爸看到,代廷想就问多少钱。冯燕飞说,四百六。代廷想说,好贵。
第二天早起,车玻璃被砸了。打110,警察过来问丢了多少钱。代建平说一箱酒,价值七百元左右。一双新皮鞋,还没穿过,二百七十元买的。还有在广州买的一套茶具,朋友送的两提茶叶。警察查了监控,监控有点儿远,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男人从电动车上下来作的案。
情绪受到了影响,但他们还是按原计划赶到了三亚。一问宾馆,两千三。代廷想不信,我们只住一晚。服务员重复一遍,一晚两千三。出来再找,宾馆倒是多,最低也要一千八。代廷想说不住了,啥床,睡一晚要一两千?代建平说,出来了,首先得吃好睡好,吃不好睡不好咋能玩好?代廷想说那就要一间房,你们睡床上,我睡地上。冯燕飞说那哪中,还是两间吧。代建平想,我们还是太穷啊,宾馆这么贵,外面还这么多人。
到底开了一间房。酒店是真不错,每层楼对着电梯都有一个三人沙发,旁边茶几上还有点心,免费的。房间设置也温馨,大床上放了一朵花,真花。四个枕头,高低任你选。阳台上有秋千,虽荡不起来,但坐上面能看到海。床到阳台正好还能躺两个人,代建平和代廷想睡地上——正好车上带着薄被子。三亚三天两晚,都是这样住的。
拍了上千张照片,天涯海角、南山、兴隆、五指山、万泉河;水边的,喝椰子汁的,坐摩托飞艇的,游热带植物园的……代建平出镜率最高,跟姣姣合影,跟冯燕飞合影,跟代廷想合影,还有两人三人四人合影……
回海口比原计划提前了一天。代廷想说想吃陡沟馍了,还有陡沟千张。冯燕飞跟着嚷,海鲜哪胜咱陡沟的沙狗子啊。代建平觉得惭愧,其实他们也就除夕夜吃了一顿海鲜,太贵,舍不得再吃。回去一定带他们去镇上正儿八经地吃一顿沙狗子,还有千张,腊排——陡沟的腊排也很有名气。
海口的警察正等着他们,初三就破了案。警察调看了附近的摄像头,查到小偷的落脚点。皮鞋、酒、茶具都找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销赃。两提茶叶已经转卖,一百块钱。买家也是游客,无法追讨,只能让小偷照价赔偿。代建平其实根本没想到丢了的东西还能找回来。
车过信阳,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落得无精打采的,像是在真空中做自由落体运动。代建平一时恍惚,觉得这个假期也像在真空中度过。到了家门口,雪已经铺了一天一地,像一床新被褥。姣姣身子一跃,扑到雪地上,下雪真好,啥都看不到了。代廷想问,啥是你不想看的?姣姣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多了,草、烂泥、鸡粪、塑料袋……冯燕飞趁机说,可以写篇作文啊,雪,盖住了丑恶。代建平笑,盖住,多俗啊,遮盖。姣姣抱住妈妈的胳膊,我们老师说了,好作文都是用最通俗的话写出来的。
三十
雪后初晴,代建平趁周末去县城看牙。几年没疼了,前天突然被漱口的冷水激了一下,又疼起来,像有风吹过牙根。
医院人多,代建平不想等,去西关见谢小凤。
县城的雪化得更快。虽没有太阳,但车来人去,雪存不住。正月还未过,街道上年的气氛还未散尽,红灯笼、彩灯,还有依然没褪色的春联。城里路短,不知不觉就到了。谢小凤原来的家不见了,那一排两层小楼都不见了。代建平这才记起谢小凤去年就搬家了,西关粮库列入棚户区改造工程,开发商把她家那一排附带着也开发了。
好在代建平没有带礼物,预备的是一个大红包。查了微信聊天记录,谢小凤的新家在一期三号楼二单元。临街的一楼是商户,靠近大门一大间还空着,没装修。几个工人正站在临时架起来的架子上忙活。过一会儿,代建平才发现他们在铲字,白漆刷上去的,有两个字的边角还没铲净。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疏忽,原来的字依然清晰:无良开发强拆强买。
进去找到三号楼,向上数十二层——阳台都不一样,有的封闭了,有的挂着肉,还有的晾着衣服。他不清楚一层几户,不知道哪个才是谢小凤的。算了,不见了,来的时候也没通知她,万一人家有客人呢?
下午再去医院,牙没什么大问题,消炎,止疼。碰巧从前教过的一个学生来紧牙箍,跟朱老师一个村,代建平正好蹭他的车回去。
到了罗湾,代建平要下车,反正不远了,走回去权当散步。学生家长热情,非要送到。人家知道他住哪儿,下了大路径直朝西开。路是去年修的,村道,只能过一辆车。代建平老远看到一辆警车停在自家屋后,身子一下子软了。
学生家长也傻了,不知道什么情况。车子像是在滑行,然后自动停在警车后面。没人说话——也许有人说了,代建平没听到。再晚一个月多好,过了冯燕飞的生日,讲完在镇中心小学的示范课,带隗老师去医院复查……
外面一阵寒暄,两个警察从屋里出来了,代廷想、冯燕飞在后面跟着。学生家长摇下车窗玻璃打招呼,代建平才看到其中一个警察是老虎。
老虎绕过车头,走到副驾驶一侧:“建平回来了?没事,几个娘们儿打牌,打出疙瘩了。跟嫂子没关系。”
代建平舒了一口气,才觉出了一身冷汗。老虎从外面打开车门。代建平一只脚落到地上,腿麻了,没一点儿知觉,只好用手撑着车门。在地上站稳,上前拥抱老虎——第一次感觉老虎像自己的亲兄弟。
三十一
“谢小凤不在了。”屈君在微信里说。
“什么不在了?”代建平问。
“死了。今天早晨送过来的,晚了。”
代建平翻出谢小凤的微信,果然,图像变成了黑白色。
灵堂设在县城殡仪馆。田乡长年前刚升了书记,灵堂内外一大帮帮忙的人。进门就瞥到灵堂正中的遗像,谢小凤眼神清淡,似笑非笑。这张照片选得好,真正的谢小凤。
“脑梗,”田书记说,“我要是在家里就好了,耽误了。”
同行的两个同学作揖,烧纸。代建平跪了——闵剑锋就跪了,谢小凤还不跪?死者为大。谢小凤有恩于他,不仅仅是最困难的时候吃过人家的苹果、麦乳精、牛奶,代建平觉得自己内心的成长,离不开谢小凤。她待人的态度,她的心态,都引领着他。
风大,火纸乱飞。旁边有人说,意思意思就中了。代建平不管,又烧了几叶。磕头的时候,想不出该替她许什么愿。健康长寿没必要了,事业有成也不对……小凤妹妹,一路走好。
死了的谢小凤安详得像是回了家。她应该比上次见到时还胖,冰棺里显得很拥挤。遗容的妆很浓,嘴里塞了枚铜钱。代建平突然想起与方正的聊天,处处是家——谢小凤果真回了家?
代建平没有哭,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何况又是送女生。直到从殡仪馆出来,快到大门口时,一回头,“沉痛悼念谢小凤同志”,挽联上的墨迹似乎太浓,还没有干透,阳光下闪着莹莹的光,有点儿晃眼。如此年轻的名字悬挂在如此庄重的场合,悲痛突然击中了他。
第三天清早火化。几个女同学也来参加追悼会,见到代建平略感意外。县城都这样,结了婚,家里来往的朋友多是男方的,女方的同学都少来往,更不用说男同学了。
好党员,好领导,好同事,好老师,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悼词极尽渲染,但对逝者而言,也不为过。代建平觉得还是漏了一个,好姐妹!
诸事安定,代建平给屈君打电话,说他这几天肠胃不好,老是感觉肚子胀得慌。屈君说可能因为换季,多活动,有助肠胃蠕动。代建平说开点儿药吧,正好我在县城。
屈君在医生办公室,正给一个头发很少的男人号脉。代建平有些疲累,歪在一张理疗床上。最近压力是不是有点儿大?屈君问那个男人。男人嗯了一声,说单位事儿多。屈君开了药方,送他出去,回来神秘兮兮地关上门,知道不,谢小凤不是脑梗,自杀。代建平一惊,坐起来,自杀?别瞎说。
他有点儿不相信屈君了,上次给他号脉时也是说他压力大,他当时很惊讶,觉得屈君的医术高,从脉上就能号出他的压力。现在想想,可不是,谁没有压力?这话保险得就像夸女人瘦了。别在外面说,屈君嘱咐他,她老公说她抑郁好几年了。代建平怔在那儿,又要去摸鱼,手抬至胸前才想起來没了,顺势捂了捂胸口。办公桌上有本台历,页面上注了“今日复活节”几个大字。复活节不像清明节固定在哪一天,好像是每年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几,代建平记不清了,但他记得出租车司机被杀后谢小凤发的微信,“别和小人斗气,别和烂事胶着”。多通透的人啊,怎么会自杀?
晚上躺在自家床上,冯燕飞说,你那个女同学,你们俩,是不是特别好?代建平嗯一下,是特别好。隔一会儿,冯燕飞问,你们是不是好过?代建平头朝后仰了一下,看着她的脸,你不相信我?冯燕飞说,你们班那么多女生,你为啥只跟她走那么近?代建平反问,你认识那么多男生,为什么嫁给了我?一样的道理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家是城里人,同情我关心我。冯燕飞说,你敢说你没有过那种心思?代建平老实说,确实动过,但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一直保持纯洁的革命友谊……
夜半醒来,外面亮堂堂的,代建平以为天亮了,看看手机,两点差十分,索性坐起来穿上衣服。冯燕飞也坐起来,大半夜的,你发啥神经啊?代建平转身,就势靠在门框上。地上有一片浓浓的白色光影,从窗户映进来,一个斜斜的平行四边形。与白天不同的是,世界一片静寂。死一般静寂。对,死就是这样静寂吧?
三十二
隗老师院子里的白果树吐新芽了。代廷想回去说的时候,代建平嘁了一声:“神神道道的,死八九年了还吐新芽?”
“眼前的事,还能有假?”代廷想说,“听说当年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四川山上一座石像都掉眼泪了,人家拍的还有照片。”
“枯树吐新芽?隗老师都要死了,是啥兆头?”
代廷想说:“不信你去看嘛。”
去学校的路上,代建平拐到隗老师家。果然,白果树有了新叶。隗仁娥上来说:“奇怪不,死多少年了,又活过来了。”
“好兆头,”代建平说,“绝处逢生。”
隗老师靠在床头上,听到代建平的声音,叫他过去。
“建平,这下好了,那个谭记者果然厉害,听说一个大领导看了他写的内参。建平,你是我们隗家的恩人啊,小宝他爸回来得先给你磕头……”
代建平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几年,隗老师转了方向,找记者,他说呼格案就是记者爆料翻案的。代建平听黑妞提过那个谭记者,说是个大骗子,将隗老师的钱骗光了,有一次还去找黑妞要加油钱。
“眼看十年了,”代建平算算,“真快。”
“还快?”隗老师说,“哪一天不像一辈子?都说我傻、我犟,建平,我不是犟啊,我还能咋着?那是我儿啊。谁到我这个时候都会一样!小宝他爸还能不跟我说实话?他自己的亲爹,他骗他亲爹有啥意思?我又没本事判他无罪……”
回到家,代廷想正在厨屋炸鱼。“是吧,是吐新芽了吧?”
“爸,”代建平站在门口,“我杀人了。”
代廷想将鱼身翻过来。“看,外焦里嫩,姣姣最喜欢炸的鱼了。”
“爸,”代建平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杀人了。”
“杀啥?”代建平身子歪到门框上,人堵在门口。背光,代廷想看不清他的脸。
“闵剑锋是我杀的。”代建平腿发软,但声音镇定,“爸,鱼炸糊了。”
代廷想哪还顾得上鱼,关了火,问:“你咋了?”
“没咋,”代建平说,“我好好的。人是我杀的,沉到老井塘……”
“不是隗仁川吗?你咋帮他们都中,不能把人也帮进去啊!”
“不是帮他,确实是我杀的。警察搞错了。”
“警察咋会搞错?”
“是人都会犯错。”
代廷想腿也软了:“你想咋着?”
“隗老师这个样子,我看着难受。”
代廷想蹲到地上,头低着,像是在看蚂蚁。“他还能活多长?”
“我知道他活不长。我活得再长有啥意思?哪一天都跟那个晚上一样。”
“你啥意思?”代廷想抬起头。
“我还是得站出来。”
“隗仁川已经坐了這么多年牢,白坐了?他该受的罪受了,你又何必再受一遍?”顿了顿,又说,“你不说谁知道?”
代建平像一根木头杵在那儿。“我知道。”
“你跟冯女子说了?”
“没有。”
“你以为只是烧一个麦草垛啊?”
三十三
刚到学校,手机提示有邮件,谢小凤的邮箱发来的。代建平以为看错了,一查时间,2017年3月27日上午8:10,大惊,难道是田书记进了她的信箱?
建平:
要是真吓着你了,也是好事,说明我已遂愿。原谅我,没有向你告别。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应该已经阴阳两隔了。好几年前,也就是那次你见我发胖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但一直下不了决心。可能你理解不了,但可以想象,死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有那么多的不舍,与孩子,与亲人,包括与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高傲?我知道我可能给了你这个印象。高考时其他同学带各种好吃的补脑子,你老吃番茄,还说医学证明,多吃番茄能益智,开发大脑。我没有笑你,反而很歉疚,好像你吃不上营养品是我造成的。后来我往你抽屉里塞麦乳精塞牛肉罐头,你可能会错意了,给我写了一封信。记得有一天下夜自习,雪下得很大,我让你送我回家。你应该也没忘吧?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之一。我当时委婉地拒绝了你,说我有心脏病,会影响生育,后期医疗费也很高……我承认我当时有些夸大,有些势利眼,以为我们之间差距太大——你是农村人,成绩又不好,考大学无望……
不说那些了,都过去多少年了。我和田,是父母之命。他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前途无量,说出去多长面子。说实话,我当时很满意,他似乎满足了一个少女对爱情的所有幻想。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他下去当副乡长、副书记、乡长,最近又当了书记。人家都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像书上计划好的。这不是我的目标,你知道。我们的生活其实早已千疮百孔。他第一次出轨时只是副乡长,女方应该是酒店的服务员。他死活不承认,但我听到他们通话了,那个软啊,他跟我说话从来没有那样过。我夺他的手机,要看那个手机号,他不让,摔了手机。后来承认有暧昧,但没有实质关系。我信了——不信还能怎么着?有一次我拿了他的身份证查到他的通话清单,有一个电话特别频繁,几乎每天都有,最长的一次打了七十一分钟。那是一个刚离婚的女人——我这性格,撕不开脸,又没确切证据,只能憋在心里。他也不承认,死活都不承认,说打电话只是聊天。我知道他们有奸情。还有一次,我明明看到他进了县城一个酒店吃饭,电话里却说还在乡里值班。我在酒店外面守着,跟踪他到了一个小区,是他乡政府财所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所住的小区。晚上十点多,能有什么好事?我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六点多他们一起下楼……我左思右想,还能怎么着?我自己选的人,苦果我自己吞。但我难受啊,就去买好吃的,吃得饱饱的,不想让自己再想这事……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发胖的。
我好后悔,后悔错过了你。年轻只是借口,我当时确实有门第观念。你结婚我没去,后来鲁艳青不在我去了……给你介绍冯燕飞,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种补偿吧。
我和田很少说话,交流都是靠微信。我越来越绝望,世间不值得我留恋。有一次去郑州开会,我都站到十九层楼上了,又下来了。还有一次是在火车站,我犹豫了几个小时想卧轨,最终下不了决心,田晓怎么办?我父母怎么办?
实际上,这封信我已经两次修改定时发送的时间了。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我在那边会保佑你的,如果能。你呢,能不时想到我曾经是你的同学就好,当然,如果是朋友,更好。
谢小凤
朱老师提醒他,都上课好几分钟了,发什么呆。代建平拿起课本,进错了教室。课本也拿错了,他替三年级的数学老师上课,拿的却是语文书。要讲的内容代建平倒没忘,两位数的乘法。他在黑板上写了个例题,一个教室30个学生,12个教室,总共多少学生?正要列算式,一只小鸟突然飞进教室。教学楼后面有一排桃树,个头矮,麻雀整天在那儿叽叽喳喳。偶尔有一两只飞上来,贴在玻璃窗上,见一屋人,旋即又逃走。这只小鸟不是麻雀,羽毛是彩色的,还有几根长一些的,在尾巴处会合,像个拖着风衣的年轻女子。它似乎不怕人,啾啾地兀自叫着。学生们见老师也在看,哄堂大笑。有学生替老师站出来嘘赶,代建平挥手让他坐好,接着上课。
下了课回到办公室,代建平给自己沏了一壶茶——他已经习惯脖子上没有鱼了。看来,多珍贵的东西,没有了,也能习惯。茶是龙井,还是谢小凤给的。会不会是谢小凤化成鸟来跟我打招呼?
冯燕飞打电话,饭凉了。代建平看手机,快一点了。茶也凉了。
沟边的杨柳已经绿成团了。洋槐打苞了,下周槐花就能吃了。拌点儿淀粉,蒸好后倒上蒜泥香油——這道菜是代廷想从方嫂那儿学的。五一节他们商量好去嵖岈山,五四是他和冯燕飞的结婚纪念日,紧接着又是姣姣的生日……不能往后想,值得记住的日子太多。
头顶上日光正好,代建平的影子一直在前面高高低低地晃。他又想起送谢小凤回来的那个晚上,月光也像现在一样。他一时恍惚起来,到底是晚上还是中午?
建平——像是谢小凤在哪儿叫他。
建平——又像是鲁艳青。
建平——是冯燕飞,你傻了?喊几声咋不吭?
三十四
2017年5月27日《东方新闻》公众号——
真凶悔罪,换出囚禁9年的无辜
2008年5月14日,河南省沿淮县陡沟镇王畈村东老井塘发现一具尸体,该村四十岁的村民隗某川被控杀人、沉尸,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2017年4月9日,该村小学教师代某平自杀未遂(经医院抢救,脱离危险),主动向警方坦白,自杀原因是无法排解对隗某川父亲的愧疚。代某平承认2008年老井塘沉尸案的真凶是他,并供述了杀人动机与详细作案过程。
2007年初,在南方打工的王畈村小学教师代某平的妻子冯某某偶遇同乡闵某锋,被其灌醉后强奸。闵某锋见冯某某没有报案,又多次要挟其到宾馆约会。春节回家后,代某平发现妻子隐情,没再让冯某某出去打工。2008年4月7日晚,代某平无意中听说闵某锋来到王畈,以为其又来纠缠妻子,决定教训闵某锋。当晚八点半左右,代某平守候在闵某锋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用水湿了土路,导致从隗某川家喝酒后回家的闵某锋的摩托车滑倒,人摔到水塘里。因闵某锋嘴硬不服,代某平用铁锨击打,失手将其击昏,误以为闵某锋死亡,听任其在水中窒息而死。怕罪行暴露,代某平用闵某锋摩托车后座上的电话线缠住尸体,将摩托车推入老井塘。
据代某平交代,隗某川被警方控制后,代某平经常去狱中探望隗某川,每年给隗某川生活费两千元,并明里暗里帮助隗父。2015年隗父罹患癌症,生命垂危。代某平良心发现,又惧怕牢狱之灾,企图以肉体的疼痛抵消其心理上的愧疚,去医院做了阑尾手术(医生说他根本没必要做)。因没有消除其焦虑、恐惧之心,最终决定自杀。遗书里向警方坦承了自己的罪行,期望能换回隗某川的自由,让隗父安度晚年。
据警方透露,代某平已被逮捕,案件重新侦查完毕,案卷已移交检察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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