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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夜里在咖啡馆喝啤酒

时间:2023/11/9 作者: 啄木鸟 热度: 17155
郊庙

  

  我接到薛涛的电话,是在晚上十点左右。这个时间点,按理说他不该叫我出去,我得等着鑫鑫小朋友写完作业(估计快了),在他的家校联系本上签上我的大名,然后和吕萍同枕共眠。按照我俩名义上的分工,我管孩子的学习,她管孩子的生活。薛涛跟我说过,他们家大致上也是这么分工的。我和吕萍算不上有多恩爱,但勉勉强强日子还过得下去。我对她说了一句“警察找我”,就顾自出门了。

  我到了薛涛指定的“爱丽丝梦游”咖啡馆。大厅里三三两两颇坐了一些人,说明这个城市的夜生活还没有完全结束。薛涛不应该深夜出现在这里,他是领导干部,而且为人死板,关键是他工作上忙得要死。前些年我还偶尔请他出去和我的一众狐朋狗友消遣,但除了吃饭喝酒(他的酒量有损于领导威望,朋友们叫他“两瓶倒”,指的是啤酒),别的他一概谢绝。这哥们儿肯定出啥事了。

  他说在四号包厢等我,我还以为有几个人呢,哪知就他一个。见我出现在包厢门口,他毫无必要地站起来招手。我又不是啥何方神圣。

  老方,你真的来了?他明知故问,吕萍没怎么说吧?

  后半句才是他关心的,他总是担心我重蹈覆辙。我轻描淡写地说,我俩关系还行,大男人的基本自由她还是给我的。

  我坐下来,才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红彤彤的,脸也是绯红一片。“红”的缘由我也找到了,桌子上摆着四只空啤酒瓶,还有好几只没起瓶盖的。

  你一个人喝的?你抽烟了?你出啥事了……

  他似乎不好意思,说,我喝了咖啡,怕夜里睡不着,喝点儿啤酒稀释稀释。

  你不会喝自来水……

  老方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他打断说,几个月没见了,找你随便聊聊不行吗?

  行行行,那就聊聊,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是高兴还是悲伤?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的教导员今年到龄要退,你是不是顶上去了?

  庸俗!他开了一瓶啤酒,推到我面前说,吹了吧?

  我拿了杯子倒酒。杯子是现成的,他都给我准备好了。他这时又给自己开了一瓶,我目瞪口呆。

  你把咖啡喝了,我估摸着你快到了,让服务员现给你做的。

  他指着一杯美式咖啡。同样的杯子,他面前也有一个,空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这是我今天的第二杯咖啡。然后起身、俯身,给我把烟点上,顺便给自己也点上一支才坐下。我这才留意到桌子上搁着一包皱巴巴的軟壳中华,里面应该没几支了。我刚抽上一口烟,听得他说,哥们儿走一个。

  我就把杯中酒喝光了,客气地说,老薛你随意,我们基础不一样。

  啥叫不一样,人生有酒须尽欢。

  我不敢再提他出啥事了之类的蠢话,只陪他喝酒、瞎聊。毕竟我酒量比他好,今天还没喝过酒。我消灭了两瓶,他那瓶才见底。

  我说,刚才我给你介绍了我近段时间的喝酒情况——你知道陪客户喝酒是我的分内工作之一,我们也聊到了鑫鑫和安安多时不见,你也没忘等孩子长大了,要把安安许配给鑫鑫,当今社会姐弟恋很正常对不对——所以我们近期得安排两大家子再聚聚,我们甚至还聊了鬼天气,老薛——请你有话直说。

  也没啥要紧事,和你随便聊聊。

  没事深更半夜让我冒着和吕萍吵架的风险出来听你瞎扯?

  我才听你瞎扯,你以为吵架了不起?

  刚才确实我说得多,他说得少。我息事宁人地摆手,问,你今天啥时候到这里来的?

  他敷衍道,刚来。

  我回去了,我做起身状,提醒说,吕萍轻易不和我吵架,但你可以想象她的脸色。

  如果我把事情摆上台面,你也可以想象林春芳的脸色。

  啥?我吃惊地问,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既然你有要求,我就把这一整天我是怎么过来的跟你说说,你别发话、别提问,我的讲述尽量客观、冷静,不带感情色彩、不掺水分——你就当我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为了不让自己打瞌睡,我把剩下一半的美式咖啡一口喝了。

  起床后,薛涛有心给安安弄一份简单的早餐,但脚步就是挪不到厨房去。他拍了拍安安的房门说,起床了懒虫,太阳都晒到屁股了。里面没反应,他就推门进去了,却见女儿已经穿着完毕。

  他说,商量一个事儿。

  别假惺惺的,你下达指令就是了。

  今天你妈不在家,早餐我们一起去“奶吧”吃,爸送你去学校。

  一起吃我同意,不用送我去学校,又不是小屁孩儿。

  在“奶吧”,薛涛没胃口,本不想吃,但不想让女儿有所察觉,只得勉为其难地啃面包、喝牛奶。

  你怎么一对熊猫眼?安安问,没睡好?你不是检查完我的作业就回去睡觉了吗?

  是吗?他挤出一丝笑容,不会的,别瞎说。

  你昨天晚上就表现不正常,因为妈妈又在外婆外公家过夜?

  他悚然一惊,矢口否认说,没有的事儿。

  安安看他那样,像大人般叹口气,同意他送自己去学校了。

  辖区小学不远,念五年级的安安早就不需要父母接送了。两站地,她有时走路,有时坐公交车,没准儿。

  父女俩沉默着走路。薛涛一度迷失了心智,忘记了他为何走在这条路上,脚步越来越慢。待到走在前头的安安停下来等他好一会儿,并且抱怨他看上去怎么像一具行尸走肉时,他才醒悟过来,笑笑说,是有点儿像,赶紧走,就当前面有活人可供我们吃。

  呸,供你吃就够了,我不需要。

  给我吃给我吃,你在学校好好的,老爸下午来接你。

  发啥神经,谁需要你接了?

  老爸下午一定要来接你。

  随便,只要你所里有空,反正你不是真的僵尸。

  去年,一家人经常聚在一起看美剧《行尸走肉》。有时看得兴起,薛涛会和安安争着扮演僵尸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双目呆滞,双手伸在身前,走路一挫一顿。林春芳做裁判,谁也不得罪,充分肯定了两个人的表演天赋,表示都像极了,就和真的僵尸一样。

  接下来的这一小段路,薛涛紧跟着安安,不让自己再度落下,眼前浮现上来的是一家人一起看僵尸时的有趣情形。那些温馨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但从此只能永远停留在记忆之中了。即便拿一条绳子再把一家三口圈在客厅的电视机前看僵尸,亲密无间的状态也永远不会再有了。

  到了学校门口,安安朝身后摆摆手,直直地进去了。

  薛涛不紧不慢地回家,所里今天好像没啥急事。即便现在赶去上班,也是迟到了。他在工作上一向兢兢业业,除了特殊情况,就没有迟到早退过,节假日也没少加班,加班了也很少调休。林春芳抱怨他几乎从不带母女俩出去玩,符合实际。他花了比刚才更多的时间,终于慢悠悠地回到了尚品居小区门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了超市门前。虽然不明白要买啥,他还是顺脚走进了超市,并且直挺挺地站在了柜台前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柜台后面的营业员,一位小姑娘。

  小姑娘在这个小超市里干了有一些年头了,颇认得一些小区里的业主,虽然她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薛涛基本上都是到了所里才换上制服,下班换上便服回家,但偶尔在外头执行完公务就回家了,到了家里才脱制服。估计他穿着制服在超市里出现过,她印象比较深。

  警察叔叔还没去上班?

  他瞅了她一眼,没回答。

  我买香烟,一包。

  他指着那排香烟,具体哪种烟,指向却不明确。小姑娘顺着他的手势拿起一包硬壳中华示意了一下,他摇头。她换了大红鹰,他摇头。她换了阿诗玛,他还是摇头。

  看她还要换香烟,他摆手说,先别拿,哪种香烟最好抽就给我拿哪种。

  最好抽?我可不知道,你都没抽过烟?我印象中警察都是抽烟的。

  十几年前抽过。

  你戒烟了?最近都没抽吗,那为啥还要抽?案子破不了吗?

  你别管,拿你这里卖得最贵的香烟给我。他心里说,“案子”已经破了。

  她递给他一包软壳中华,说,七十五元。

  最贵的了?

  最贵了。

  他把一张红色钞票轻拍在玻璃台面上说,再来个打火机,有烟缸吗?

  有,打火机一元,烟缸只有一种,玻璃做的,四元,一共收你八十元。

  他以欢快的语气说,OK。

  要学坏可真是容易啊。他漫步在小区里,一路吞云吐雾,一只手拿香烟,一只手托着烟缸,不失优雅地把烟灰弹到烟缸里。一支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连着抽第二支。他觉得这种肆无忌惮的感觉真是好,做人嘛,想干啥干啥,不要憋闷自己才好。

  抽第二支烟时,他的“文明”之举把一个跟随其后、拎着一竹篮子菜的大妈看呆了。她懂得节能降耗,每次去菜市场都自带竹篮子,想不到世上还有人抽烟竟然随身携带烟缸,不让一丝烟灰掉到小区的道路和草地上——绝了!传说中的英国绅士亦不过如此吧。

  她跟好一会儿了,眼看他就要把第二支香烟抽完了,要与自己分道扬镳了,一急,紧走几步超越了他,转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也许是哪个熟人认出了他?但他印象中小区里没熟人,包括被他办过案的“对象”,因为该小区不是自己派出所的辖区,只能眨巴着困惑的眼睛等待对方先发话。

  她把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问,你都是这么抽烟的?

  不怎么抽。

  这男人不仅抽烟不让烟灰着地,而且懂得节制,如果再加一把劲儿,就可以把香烟戒掉了。她说,我女儿在社区居委会工作,最近社区要评一批卫生家庭,你告诉我几幢几号,我要把你的家庭推荐给我女儿。她得意地补充说,这个事基本上我女儿说了算。

  尚品居是个人口众多的小区,自成一个社区。社区居委会、业委会和物业都在小区大门口的物业楼里办公,物业是一楼,二楼是业委会,居委会是三四楼。他认为她的女儿大概是社区里的啥小领导。他最后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缸里,说,多谢,不用了。

  她严肃地说,为啥?你这个男人,肯定老婆管得严,在小区里抽烟都不让烟灰着地,在家里还敢抽烟吗?即使抽,会当着老婆孩子的面抽吗?不用说,你家里肯定一尘不染。

  他总算把事情搞清楚了,原来她是这个意思,热心肠。如果自己看上去再年轻一点儿,说不定她还要张罗着给自己介绍对象呢。谢谢阿姨,今天我刚买的烟缸。他又抬头胡乱指了一下上面说,我到家了。

  是5幢?

  他坦白说,我住5幢1501室,但别叫你女儿给我家评上卫生家庭。

  他这话有此地無银三百两的意味。她把篮子从右手换回左手。年轻人,我看你不会抽烟,趁早戒了。

  我已经戒了。

  她不相信地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稀奇,眼神慢慢地就变得玩味了。你已经戒了?哈哈,我明明看见你在抽烟,难道我老眼昏花?告诉你小伙子,我去年刚做过白内障手术。

  你这个男人?年轻人?小伙子?他终于留意到了她对自己称谓的变化。如果他们再攀谈下去,他就会越来越年轻,最后返老还童也未准。但他想的是赶紧回到家里,就林春芳这事想个万全应对之策——不过,回到家里就能想出一个万全应对之策?这可比一般的户籍纠纷或治安纠纷案件难办多了。他有些迟疑了。

  是这样的阿姨,我也知道抽烟不好,所以在十几年前我就把香烟戒了,今天——突然怀念香烟的滋味,所以抽一支试试看。

  那、那么……

  她把篮子从左手换回右手,而且好像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身子还略微往左边倾斜。他怀疑篮子里的菜很重。尚品居距离最近的菜市场,走路要十几分钟,如果篮子确实很重,她从菜市场回来,不知要换上多少回手。

  他等待她说些啥,但她却没了下文,只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他被她看得有些窘迫,说,阿姨,我帮你提篮子吧?

  我就觉得你是个好男人,忠厚善良,乐于助人,你老婆嫁给你是嫁对了——对了,你结婚了吧,孩子多大了?

  他突然就被触动了,不知哪根神经出错了,气呼呼地说,别提我老婆,我还没结婚呢!

  真的啊?她惊喜地叫起来,毫不掩饰。那么你在哪里工作呢?她抬头看了看上面,那上面有他的家。看你一派绅士风范的悠闲劲儿,肯定是事业有成,年收入有好几十万吧?如果你真的还没结婚,那就是——怎么说来着?对了,钻石王老五!

  他偷懒,仅回答她其中一个问题。我在派出所上班。

  是个警察,她说,是个大警官吧?

  或许她以为警察里的领导才可以称警官,但他懒得说明。他确实算是个领导,排名靠后的副所长,所里除了所长、教导员,还有四位副所长。他不是“大警官”,只有所长是副科级,其他人都是股级。教导员转为所长相对容易,副所长一般比较难马上提拔为所长。

  小警察,小警察而已——所以收入也不高,穷警察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呢,所以戒烟戒了十几年,今天又开始抽了……

  对!她打断说。她像是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旧事那么兴奋。刚才我就想对你说了,我是过来人,我想,如果你十几年前就戒烟了,今天突然破戒了,肯定事出有因,那么——你、你是不是受了啥刺激?

  她说完,得意地把篮子从右手换回左手。

  阿姨,我帮你提篮子吧?

  这个不要紧,我说得不对吗?好了好了,我没要求你告诉我出了啥事,人人都有隐私,警察也一样。

  对了,我傻呢。她用空着的右手拍了一下脑袋说。他正不明所以,却见她已经把篮子轻放在了地上,不由得哑然失笑。

  她两手空空,惬意地挥动几下手臂,安慰说,年轻人,啥事都要看开点儿,像我女儿池上花(她在“池上花”三个字上加了重音)——池塘上面一朵花,意境多美啊——三十岁了还是剩女一个,眼界高着呢,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人是漂亮了一点儿(她不掩饰得意神情),但岁月不饶人呐……

  她是要表达啥?或者仅仅就是喜欢唠叨?待她终于唠叨完了,他斟酌着说,阿姨,现在的年轻人结婚越来越迟了,三十岁算不了啥,我们所里的一个女户籍警,两年前就三十了,至今还没对象。

  我看你也三十好几了吧,不是也没结婚吗,你在派出所是干啥的呢?

  目前他在所里分管户籍和内勤,相对轻松,但显然没必要向她“汇报”。他说,小警察嘛,干点儿零活儿。

  她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如果你是小警察,这个时候了还不去上班?还在小区闲庭信步?你们所长不批评你?

  我请假了,他不得已撒谎说,年休假。

  那刚好,有困难找警察,你帮我提回家好吗?不远。

  她像一个顽童那样轻踢了一脚篮子,又朝远处指了一下,随后像招呼自己的孩子那样朝他招了招手。

  他像一个孤单而疲惫的旅者,遇到了愿意接收他的好心人家。他毫不犹豫地上前两步提起了篮子。她把他手上的烟缸一把抓了过去,紧了身子,乐颠颠地迈开细腿在前头带路。

  她感慨道,现在这个社会,像你这样乐于助人的年轻人太少了,还是警察靠谱。

  拉扯着话语,他还没换过一回手呢,她就仰起头说,10幢到了,与你家5幢不远哩。

  他考虑着要不要进她家门。她已经紧走几步按住了电梯按钮,另一只拿着烟缸的手招呼他说,还站在外头干啥呢,赶紧的。电梯刚好停在一楼,电梯门已开。他只好缩了身子迈开几步,在她面前进了电梯。

  出了电梯,他迎面看见墙壁上有大大的“18”,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她画蛇添足地说,我们家住18楼。

  她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这回他坚决把她喊住了,把手里的篮子递过去,又朝她摆摆手。

  她说,家里没人,你不用拘束的,走累了,喝杯水再走,你是警察,又不是坏人。

  他只得进门。客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她女儿妖娆多姿的艺术照,花儿一般。只是显得过于年轻了,不像是三十岁的女人。

  她意味深长地说,只要有缘分,很快会见面的。

  他不接茬儿,说,水不喝了,阿姨再见。

  他知道她的目光就落在他背上,强忍住自己不回头,按了电梯按钮。他听见她在身后喊,我叫狄巧玲,我女儿叫池上花,记住了吗?

  他心底里回答“记住了”,还是不回头,直直地进了电梯。他按了负一层。

  尚品居的地下室是全通的,他朝自家楼下而去。他还是得去上班,家里有电脑,没打印机。

  到了单位,薛涛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第一件事照例是换上制服。他顾不上给自己泡杯茶,立即坐到了电脑前。他要起草一份重要的文件。他新建了一个文档,脑子却迷糊了。这东西怎么写?他可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他得抽根烟理理思路。他找了一个纸杯权且当烟缸。

  思路还没有理清,有人敲门进来了,他甚至来不及应答一声“请进”。这也怪不了别人,六位所领导,数他最年轻、最平易近人。

  薛所啥时候学会抽烟的?向振东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薛涛有些恼怒地瞪他一眼,好像对方不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有事?他硬邦邦地问。

  向振东就有些迷糊了。昨天他向薛涛汇报过,今天上午要由他主持调解一起户口问题引起的治安纠纷案件。本来也可以由分管治安的副所長主持(房屋买卖双方打架了),但症结是由户口引起的,所以薛涛就没有往外推。案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老孙把房子卖给老吴,中介方是“21世纪”的小翁。签订房屋买卖合同时老吴没有询问房子里的户口情况,老孙就没有说。而小翁此前私下里询问过房子里有没有户口,老孙说他前妻的户口在。过户当天老吴付清了大部分房款,承诺拿到不动产权证书当天即付清余款五十万。因他老婆的提醒,他拿到证书后就去幸福里派出所户籍窗口查询,发现还有户口在自己的房子内。小翁主持双方调解,急于撇清自己的责任,导致三方相互指责,就打起来了。小翁倒没啥,但老孙打落了老吴的一颗牙齿,老吴打断了老孙的一根肋骨。在小翁的极力劝阻下,双方都没有当场报案。但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老孙和前妻没有联系,无法让其主动把户口迁出。过后小翁就带着双方到派出所咨询,能不能把她的户口强制迁出去。向振东向他们解释了当前的户口政策,由于该房屋所在的向阳花街道尚没有建立专门集体户,除非当事人主动迁出,否则他人(包括房屋所有权人)无法强制把其户口迁出去,但不影响新房屋所有权人迁入户口,不影响其孩子入读辖区学校。薛涛当然了解症结所在,老户口留在里面对新主人没有实质性影响,只是心里不舒坦,感觉旧主人还住在里面一样。

  薛涛分管户籍伊始,向振东就具体负责户籍这一块,是所里资格最老的户籍警。他在所里的资格也比薛涛老,后者对他一向是客客气气的。

  向振东略含讥讽地说,别人抽烟提神,薛所抽烟忘事。

  薛涛瞅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嘴里出来的烟直扑对方而去,像有意为之。

  向振东下意识地挥手。他不抽烟,闻不得二手烟。不抽烟的男警察在警察队伍里比较罕见,以往他们两个在这一点上算是惺惺相惜。他的一脸嫌恶,落入了薛涛的视线。

  你不满我抽烟?他的语气很不友好。

  哪敢——华州市正在创建全国卫生城市,想不到薛所顶风作案……

  你敢教训我?薛涛打断说,你以为你是哪根葱?

  我是幸福里派出所户籍警向振东,不是哪根葱!向振东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转身便走。

  站住!

  向振东以为对方是要向他道歉,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给自己找台阶下,顺便帮对方找台阶下来。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一对老搭档,对方还是他的直接领导。

  薛涛给纸杯里冲了一点水,把烟头丢进去熄灭了。他再点上一支烟。

  向振东已经走回来,见他不搭理自己,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讨厌我抽烟对不对?薛涛问。

  如果薛所感情上受了啥刺激,倒也可以理解。

  你是说我和我老婆吵架了?薛涛说话时站起身,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来。

  向振东并不憷他,笑眯眯地说,那倒未必,或许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呢?

  我和你妹吵架了!

  薛涛对自己的话大吃一惊,随即双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舔了舔嘴角说,对不起,老向。

  向振东愈发断定对方神经错乱了,他不好计较。他大度地摆摆手说,不用道歉,我找所长换人。

  薛涛双手抱头,跌回椅子上。又直起背,双肘撑在桌子上,双目紧闭。

  向振东佯装咳嗽一声,说,薛所,我得提醒你,当事人都到了,你今天迟到了。

  薛涛立即想起来了,说,去,去,对不起老向。

  两人到了行政调解室,那三人可能等久了,正不安地在椅子上挪来挪去。

  分头坐好。薛涛主持调解,向振东协助,同时负责记录。来龙去脉薛涛都已经了解,但一时找不到调解的方向,凑近向振东问,双方各有什么要求?

  向振东可能还在生气,不理他,只问,老孙,你有什么要求?

  老孙说,我要求他立即把余款五十万打给我。

  向振东问老吴,你的意见呢?

  老吴说,他把他前妻户口从我房子里迁出去,我就立即付给他五十万。

  老孙说,我找不到她,离婚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薛涛问,是真的联系不上还是没联系?

  老孙说,联系不上,请派出所代为联系。

  这显然不是派出所的分内职责。但向振东靠近薛涛,悄悄说,我联系过那个女人,她说自己正在办理出国手续,目前不能迁移户口,会影响申请签证,但她答应签证下来就把户口迁走。

  老孙说,那女人说话不算数,薛所,你们告诉她,不马上把户口迁走,就把她的户口注销。

  薛涛猜测向振东可能私下里把联系其前妻的情况告诉过老孙了。他说,老孙,派出所没有权力随意注销一个公民的户口,除非两种情况,一种是死亡,一种是失踪达到一定年限。

  当她死了好了。

  老孙你给我闭嘴,向振东呵斥道,薛所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薛涛低声问向振东,打架的事怎么处理?有意向吗?

  向振东悄声说,目前还没提那个。

  薛涛希望在自己职责内把事情解决好,不想给分管治安的副所长添麻烦,也不想在自己职责内一天拖一天,把小事拖成大事。他说,老孙、老吴你们听着,如果我们所里把户口的事解决好了,你们打架的事是不是可以互不追究了?

  那可不行,老孙说,我一根肋骨怎么得比他一颗牙齿贵。

  老吴说,狗生的老孙,老子的牙齿是门牙,是门面。

  老孙不屑地说,你他妈的又不是一颗金牙,再说老子又没有把你的臭牙带走,是你自己吐出去的。

  你们闭嘴!向振东拍了拍桌子说,看谁还敢在我们薛所面前张口闭口“老子”、“他妈的”、“狗生的”!

  薛涛示意向振东少安毋躁,问,他前妻的签证啥时候能办好?

  短则三个月,长则一年,还有一个问题是,她不一定会兑现诺言。

  薛涛心中有数了。类似的户口纠纷越来越多,有的闹到了街道,有的闹到了信访办,有的闹到了住建局,有的闹到了法院,更多的是闹到公安部门,耗去大量基层警力,而且往往事倍功半。他参加过华汇区公安分局的一次专题协调会,议题就是协调各街道建立专门的集体户,“收容”因各种原因在本街道失去住宅类产权,又不肯或无法迁出本街道的“僵尸”户口。華汇区已在另一个街道试点,估计一年内会全区全面铺开。政策存在变数,谨小慎微的向振东自然不会向当事人透露啥或承诺啥。但薛涛决定冒点儿险,在基本解决好这起户口纠纷的同时,把治安纠纷消灭在萌芽状态(谁能担保这两位不会再打上一架呢),为那位副所长减轻点儿负担。

  薛涛说,小翁,这事你有责任,不主动向买方说明户口情况,现在不追究,我问你,你们成交的案例中,事先声明户口在,买方同意的,一般有什么担保措施?

  压钱,小翁说,少则一两万,多则五万、十万,看房子的本身价值。

  老吴说,一定要有个明确期限,现在老孙他妈的一点儿谱也没有。

  薛涛拍了一下桌子,严肃地问,你们听着,如果户口问题处理好了,你们打架的事是不是互不追究?或者你们现在就自行协商好,如果答应,我主持你们调解,不答应,你们现在就走人,可以去法院。

  薛涛几乎没有对群众拍过桌子,也很少给群众冷脸。只是今天他既要把这次纠纷处理好,又急着回办公室写他那份重要文件。不仅是三个当事人,连向振东也被他唬住了,调解室里鸦雀无声。

  小翁咕哝着说,老吴说过可以补医药费差价给老孙。

  老孙说,我答应请薛所主持调解,医药费差价我不要了,我买了新房子急着装修,手头没钱,急死人。

  向振东重重地拍桌子(可能薛涛拍桌子给了他心理暗示),问道,老吴,你到底同不同意?

  老吴扫了他们几个一眼,嘟囔道,怎么好像你们和老孙串通好了,我的房子好,得多押几万。

  五万!

  薛涛又一拍桌子,还没待老吴表态,手指戳向了老孙说,暂扣你五万,马上拿到四十五万,赶快装修新房子去!他又把手指戳向老吴,老吴,这个户口暂留你房子里押个两万就够了,今天给你占便宜,辖区里的情况我比你清楚,老孙又不要你的医药费,人家姿态高。

  说完,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小翁。

  小翁心领神会地说,对,对,本来押两万到顶了,那——薛所,老孙得保证他前妻的户口啥时候迁出去?

  一年,薛涛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如果一年后户口还没有迁出去,我负责协调解决,还有问题吗?

  那三个人都點头了。向振东狐疑地看了看薛涛,不知他哪根神经出岔子了。

  薛涛说,小翁负责起草调解书,老向你审核把关,你觉得没问题了拿给我看。

  他到了办公室,点了一下缩在最下面的文档图标,那个空白文档立即占满了电脑屏幕。他面对着空白文档发呆,双手举在键盘上方,下不了手。没办法,这事儿太复杂,他还是得抽根烟理理思路。他连续抽第二支烟了,却只写了一个标题,五个字。开头的彼此称呼把他难住了,写“丈夫”、“妻子”、“孩子”,还是直呼其名?也许他得上网搜罗一些范本……

  座机铃声骤响,把他“吵醒”了。一看来电,是所长项洪波。

  小薛你有空吗?有空就来我办公室一趟。

  项洪波比薛涛大十多岁,称呼他“小薛”理所当然。他自然回答有空。他瞥了一眼那空白文档,在右上角点了一下,文档又缩成了一个图标,躲在最下面。

  项洪波说,和向振东吵架了?

  是。

  他要求户籍工作不再让你分管。

  是——不——好。

  项洪波丢给他一支烟,问,起因是你抽烟了?

  是。他抓起项洪波丢过来的打火机,娴熟地点上。

  我们所里班子成员六个人,你独苗尚存,如今你也沦陷了?

  他看了看项洪波。

  但华州市正在创建全国卫生城市,在市里已经出台机关事业单位办公场所禁烟令的情况下,我希望单位里抽烟的人越少越好。

  我不是向所长看齐吗?

  项洪波吐出一口烟雾说,你应该向市委书记、市长看齐。

  我抽着玩玩的。

  你和向振东的妹妹吵架也是玩玩的?

  薛涛纠正说,是说着玩玩的,哪知他当真了。

  项洪波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把半截香烟丢在烟缸里。

  趁现在还是抽着玩玩,你把烟戒了,好好地把精力投入到你那几项工作——对了,家里出啥事了?

  没出啥事,如果我父母去世了,我会通知工会分会送花圈去。

  你——项洪波匪夷所思地盯着他看,你吃枪药了?

  薛涛勉强露出一丝笑,说,没呢,那今天开始我不管户籍了?

  岂有此理!项洪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愤地说,还没到你做甩手掌柜的时候,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你懂不懂?你和向振东是同事关系,不是你死我活的阶级对立关系!

  是我态度不好。

  向振东我会做他思想工作。抽烟不好,趁早别抽了。

  项洪波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所里就你最温文尔雅,今天你竟敢朝群众瞪眼拍桌子?我真是看走眼了。

  薛涛吐出一口烟雾说,我这不是为群众好吗?想为群众办点儿实事,多大点儿事儿,还把门牙打下来、把肋骨打断,吃饱了没事干。

  户籍政策牵涉到千家万户的利益,你是不是没摆正位置?也不要大包大揽,解决不掉的多向分局请示汇报。

  我估计向阳花街道一年之内可以建立集体户,这个案例里的卖方前妻即便爽约,不肯把户口迁走,我也可以把她的户口强制迁到街道集体户,我承担点儿责任,帮群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吗?向振东只是普通民警,他犯不着承担责任。

  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但你也无须冲群众发火——你到底受了啥刺激,竟然和所里资格最老、脾气最好的户籍警吵架了?

  薛涛漠然摇头,不知是想说没吵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吵架。

  你不说是吧?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冲群众吹胡子瞪眼。

  我没吹胡子,只是拍桌子,向振东比我拍得重。

  这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虽然你这次对群众态度不好,但毕竟你解决了他们的难题,他们也没有投诉,只算我私下警告你,但下次……

  没有下次了。薛涛保证道。

  那就这样,我回头再找向振东,工作不能停,你也一样。我提醒你,纠纷不是那么调解的,向振东什么时候把调解书拿给你,你就签字,下不为例。闹得乱糟糟,又不是老婆跟人家跑了。

  薛涛回到自己办公室,依然盯着电脑屏幕,脑子里却在设想他和安安两个人过日子的情形。这种情形,如果不是一辈子,那么也将延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从此他得学会照料女儿全部的生活。她的学习,他一直照料着呢,关键是衣食住行。“衣”对薛涛不是问题,安安的房间里有衣柜,塞满了春夏秋冬的衣服,这都是昔日林春芳的丰功伟绩,但她没有“未来”了。接力棒传到了他手里,他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就是根据季节特点对女儿的衣服进行更科学的分门别类式摆设,找起来方便,再不定期地添加一些新衣服进去就是了。“衣食住行”的第二个字是“食”。可以说,这是重点,也是难点。因为“住”目前是现成的,“行”也不是问题,问题的焦点就集中在了“食”。他的厨艺约等于零,一个简单的番茄蛋花汤,还往往咸淡不均,有一次甚至误把白砂糖当成盐。烟雾缭绕中,他眼前浮现出林春芳一次次炮制出来的轰轰烈烈的满桌菜肴。这女人啊,这点真是好,牢牢地钓住了家里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胃袋子。他甚至在对她起了疑心的情况下,依然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做出来的美味佳肴,真是不可思议。他把烟头丢进纸杯——现在就去书城买一批儿童食谱,依葫芦画瓢还不会吗?眼前的文件啥时写不急,女儿的事最要紧。他立即换上便装。

  他从楼里出来,竟然哼起了小曲。事情已经明朗,道路摆在眼前,还需要去想啥呢,已经没有更好的出路。他甚至有些兴奋,与林春芳夫妻一场,不是留给了他安安这个宝贵“遗产”?林春芳也不吃亏,她花心未改,成功从围墙里逃脱,不也是一种福分?

  华州书城是华州新华书店最大的一家门市部。从单位出来,去书城的前半段路和他回家的路相同。

  过了一个红绿灯,薛涛突然改变了主意。买几本儿童食谱,依葫芦画瓢给安安烧几道菜,这拉拢人心的效果太慢了。女儿不是一直抱怨没智能手机吗?他立马可以讨得女儿的欢心,何乐而不为?

  他当然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新手机。刚驶上新路线,他的手机响了。

  他把车子停好。是池上花给他打的电话,询问了他以及他家庭的一些基本情况,并声明她妈妈搞错了,不是申报卫生家庭,是文明家庭,最近社区要报送一批候选文明家庭给街道文明办。他在小区里散步,无数次经过物业楼,也没少和物业打交道,但从没有上到二楼以上。出于显而易見的原因,他对于池上花的问话,只能是“嗯、啊、哦”地应付着。她请他下午上班后去一趟社区居委会找她,需要填几份表格。换在之前,卫生家庭、文明家庭啥的对于他形同鸡肋,白送给他要不要接受还得费思量,但今天,他一口答应她去填表格。因为他在接她电话时,脑海里浮现的是在她家里看到的她那些漂亮照片。去会会美女有何不可?反正单位里也没啥要紧事,林春芳那女人也还没回家,不急嘛。再说那份重要文件只建立了一个文档,写了一个标题,正文还没有开始写。池上花的话也提醒了他,他午饭还没吃。早过了饭点,他没觉得饿,按理说此时是他的午休时间,他也不觉得困。但为了下午在美女面前有个好状态,他可不能饿肚子,找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给安安买新手机,只得缓一缓。

  到了自家楼下的地下停车位,林春芳的车不在,在他的意料之中。否则他还得费思量,是先去会美女呢还是先找林春芳商量“大事”。

  到了物业楼的三楼楼梯口,他突然心生怯意。不是还有一层楼嘛,他顺势一扭身,继续沿楼梯朝四楼走去。他沿着走廊一个个办公室看过去,人名牌上都没有池上花。他从四楼下来,再次在三楼楼梯口犹豫不决。他怕自己遇见那位美色杀伤力惊人的社区小领导,以致把持不住自己?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一会儿偷偷地打量在三楼走廊上来往的人,一会儿盯着脚下看,怕突然冒出认识自己的人。虽然他在小区里没亲戚、朋友,但同住一个小区的业主们,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便路上遇见不打招呼,事实上也成“熟人”了。此时的他担心的就是遇见这样的熟人,即便人家不会当面问你躲在楼梯拐角处、上不上下不下的干啥,但心里肯定嘀咕你这个人是不是有啥问题。他认为自己没问题,如此这般岂不是白白被人家冤枉?他得抽根烟,理理思路,首先得搞清楚他跑这里做啥。

  他叼着烟,在三楼的走廊上一路荡过去。因为想到了项洪波那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他的心情骤然变得糟糕起来,呼吸也有些粗重,大口大口地抽烟,那样子看上去比较凶。找到池上花副主任的岗位牌时,他刚好把烟抽完。或许项洪波说的没错,他老婆跑了,他这不是正在物色新老婆吗?

  池上花的办公室只有七八平方米,好在一个人待着。门半开着,薛涛把门轻轻推开,直直地走进去,目光落在她身上,基本上没移动,直至她意识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来。

  他说,对不起,忘记敲门了。

  她说,薛涛你来啦,请坐。

  她指了指沙发。他不得不坐下来,尽管他很想再居高临下地观察她一会儿。很显然,她虽然比一般女子要漂亮一些,但没他想象中的那般美艳。但她身上有一股清新怡人的气质,这股难以言状的气质一般只出现在二十来岁的少女身上。眼前正在给他泡茶的池上花,犹如一泓清泉,一眼可以看到底,是值得他信赖的。

  他看到的人是池上花,脑海里浮现上来的人却是林春芳。他有一种错觉,池上花就是他刚刚认识时的林春芳。单论美貌,池上花略逊于林春芳,但如今林春芳蒙受了尘世的玷污,无法相提并论了。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纸杯茶。沙发有点儿矮,他得挺直腰板,才能与坐回桌子后的池上花平视。

  领导你好,看来你对文明家庭的荣誉还是很看重,说来就来了,我还担心你看不上眼。

  我是社区的普通一员,你是社区居委会副主任,你才是领导,领导一声令下,作为下属的岂有拖沓之理?

  社区居委会副主任是啥级别?

  他沉吟说,如果非要推算的话,社区是在街道领导下开展工作,街道是科级,社区就是股级,你就是副股级。

  那幸福里派出所的副所长是啥级别?

  他大吃一惊。他印象中自己从没有在社区登记过个人资料,在物业也只登记了单位,没写“官衔”。

  他只得说,我是正股级。

  那你比我大。

  他觉得不问候狄巧玲不礼貌,人家是“红娘”。便说,你妈妈好吗?

  好,就惦记着给你弄个卫生家庭,不,文明家庭。

  那应该去实地验收啊。

  我妈说她验收过了,你一路上抽着烟,一路上端着烟缸,不让一丝烟灰着地,我也觉得难能可贵。

  想起上午的情形,他仍然觉得好笑。他说,我戒烟了,所以怎么抽烟还没学会。

  她扑哧一笑说,你确实戒烟了,我闻到了你身上带进来的浓厚烟味,那是因为你从别人身上带过来的?

  他有些尴尬,便暂时不言语,装作饶有兴致地打量办公室里的内饰和物品摆设。他评论说,小是小了点儿,好在一个人待着。

  午休回家睡,上班脚步不出小区,已是幸运,无暇计较办公室大小。

  如果我也能窝在小区里上班,宁可不当啥副所长了。

  她突然在桌面上轻拍了一下,问道,你最近生活中是不是发生了重大变故?

  他猝不及防,呆呆地看着对方,不明何意。

  她启发说,你一身烟味,而我妈上午看见你,你说自己是戒烟十几年后的复吸,或者说死灰复燃,那么必然事出有因。

  没错。

  出啥问題了?

  他尽量轻描淡写道,想念香烟的味道了。

  我不相信,她柔声说,你可以告诉我。

  他无言以答,他这个正股级在她这个副股级面前,就像是儿子正在接受母亲的抚慰。她这副殷切的表情和柔和的语调,大概用在平时调解邻里纠纷上很有效。

  她不勉强他,说,那就填几份申报表,虽然你是否已婚,在我妈面前语焉不详,但我知道你是有家室的。

  他对此不再吃惊,附和道,如果我单身,肯定不能申报文明家庭。

  他花了半小时认真地填表格,不明之处总是虚心请教。

  她验收无误。

  他意识到了危机(他还不想走,他今天前来,与其说是申报啥,不如说是“泡妞儿”,虽然他明知自己的想法很龌龊),支吾说,我生活中确实发生了一点儿小变故。

  如果你信得过我们母女俩,你就说,上午你可是把我妈送回家了的,啥时候请你到我们家吃饭。

  如果单身了,是不是不能申报文明家庭了?

  她吃惊地看着他,严肃地点头。

  那你得给我一个电话,如果我单身了,就通知你把申报表撤下来。

  她更加吃惊了,问,问题很严重?谁的问题?

  她的——要不,加个微信?

  她摆手说,领导别急,我也不急,只有我妈急,急于抱外孙,看见谁都像是自家女婿,连未婚已婚男人也分不清楚。

  他真诚地说,对不起,我没说清楚——我可能真的和你妈妈说过我尚未成婚。

  她大度地说,没关系,我妈不知道你是有家室的,我告诉她,物业登记资料里,5幢1501室只有薛涛一个人。

  那她又让你通知我申报卫生家庭——文明家庭?

  她没想那么多,其实,人的状况是可以改变的嘛。

  他感谢地笑笑。

  一个人一旦生活中发生了重大变故,可能就会胡思乱想,你认为我说的对吗?我没恶意。

  眼前的女人此时目光犀利,话语也刻薄(尽管她自称没恶意),可语气又分明是开玩笑的,甚至传递出来了一丝温情色彩。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她从桌子后起身说,我下班了,社区下班比较早。

  现在下班未免太早了,她摆明了就是下逐客令。他故意说,我闲来无事,等你一起走。

  她弯腰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女士挎包说,我们一起走。

  他也立即起身说,我们一起走。

  趁出门前,薛涛抓紧机会说,你妈说你漂亮,此言非虚,可惜我没有机会了。

  她不言语。两人从楼梯上下来,一路无话。他数次压抑住了提醒她给他联系方式的冲动。

  从楼里出来,眼看分道扬镳了。他说,我如果有新情况,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她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说,可以啊,你有事就打我电话,你手机里有我办公室座机号,或许我妈还会邀请你上我们家吃饭。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眼前飘走,飘过一幢楼房拐角,不见了踪影。他不能去追她。估计林春芳也还没到家,所以他也无须马上回家。单位他也不想去,好像还是没啥事,他忘了也许向振东已经把调解书弄好送给他签字了。刚好,趁现在去给女儿买个手机。他给谢明辉打了电话,确认对方在店里后,立即驱车前往。老同学之前已经帮他大忙了,此番照例在电话里表态,最新款的手机以成本价给他。

  他从谢明辉的店里买完手机,驾车找了一家网吧放空脑子打发时间。玩了几把扫雷游戏,又突然想到了林春芳,进一步想到了他忘记去接女儿回家。这个时候,家里应该过饭点了。他翻看手机,有女儿的两个未接来电。从时间上看,一个应该是她放学时,一个就在半小时前。他认为自己是故意错过了去接安安的时间,因为他明白,一旦把女儿接回家,他就势必碰到林春芳,而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她。那份文件还没写成,也就是说,他还没把握好自己的立场。迟点儿把新手机当面送给女儿,给她一个惊喜不好吗?他有心给女儿回个电话,想到林春芳肯定就在她身边,遂作罢。而且女儿很可能问他现在何处,他势必得撒谎,而他不想在女儿面前撒谎。

  他在网吧又百无聊赖地上了一个小时的网才收工。本来他还要玩下去,但眼睛酸痛,脑子也有些困乏了。

  从网吧出来,我就“梦游”到了“爱丽丝梦游”咖啡馆,我讲完了。

  他把手上的那支烟狠狠地摁在烟缸里,长吁出一口气。我们首先合力消灭了他带来的那包所剩无几的软壳中华,我又向服务员要来了一包同样的烟。他讲述的过程中,我没有发话打断(他有言在先),只陪他抽烟、喝酒。这过程中,我又喝掉了两瓶,他喝了一瓶。

  他见我不语,提醒说,老方你怎么不说话,我没要求你继续保持沉默。

  我字斟句酌地说,你不应该酗酒——你不应该向下属乱发脾气,你不应该向群众拍桌子——你不应该去泡妞儿,你是个有家室的人,你明明对文明家庭啥的不感兴趣——你不应该爽约,我未来的儿媳妇肯定会生气,你不应该给她买智能手机,会被老师没收……

  够了,他打断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你知道不知道,老子今天做了一系列傻事、蠢事,是谁造成的?你就不问问我为啥神经错乱了?

  你没有神经……

  至少我神经衰弱,他再次打断我,我和林春芳结婚十三年了。

  表面上我不动声色,胸口却扑通扑通跳。他史无前例地喝了六瓶啤酒,怎么还没有倒下去?但我又想听听他掌握了林春芳的多少情况,他刚说了句开场白。我知道不用我鼓励,他自己会说下去的。

  老方,你知道我和林春芳都是龙泰县人,安安是我们婚后第二年出生的,你知道婚后林春芳一直在县地方志办公室上班,我有心把她调到华州,有一次差点儿成了,华州的接收单位我都帮她落实好了,但县地方志办公室不放,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这个事,我说,愿闻其详。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老丈人不肯放人,他在龙泰县城東边的经济开发区办有一家颇具规模的玩具厂,号称“华州龙威玩具有限公司”,产品畅销国内和南美。他的企业是龙泰县纳税百强,他本人是县政协常委,在县里颇有能耐。他考虑得比较长远,怕自己老了事业无人继承。林春芳就职的是一个清水衙门,有足够多的闲暇时间给她老爸打理线上生意。我不能和老丈人闹僵了,我和林春芳的家安置在华州城里,我得承认,购置婚房,他没少帮忙,否则我们连首付款都凑不齐,你知道我和林春芳那时候没啥积蓄。当然,那阵子你也帮我周转了四十万,并且没有限定我还款时间。她每个工作日得从华州去龙泰上班,通了高速后,一趟行程也就四十分钟。老丈人给他女儿买了小路虎,适合跑高速。十三年就这么坚持下来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我由衷地说,我理解你老丈人的想法,有个说法是,要熟悉某个行业,至少要在该行业摸爬滚打十年,林春芳以后不愁把你老丈人的摊子接不过去——我知道她是独生女,她不接谁接?

  十三年的坚持,如今毁于一旦,今年以来,情况有些微妙。

  他欲言又止,炯炯的目光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寻找答案。

  我强装笑容说,怎么啦,老薛,你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了吗?你刚才说了你今天的奇妙经历,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般,好像是林春芳逼得你四处流浪一样。

  今年以来,林春芳隔三岔五借口加班加点,晚上就滞留在娘家不回华州了,你说县地方志办公室能有多少事?实在不行,她老爸的事情也可以带回家做——我是说我们华州的家,尚品居的家。

  她以前没有加班加点?

  今年的频率明显高了一大截。如果仅仅是这个原因,你知道我不会怀疑啥,我是个刻板的人,不像你阅女无数。我总以为结了婚,女人就该心安了。我不会刻意打电话给岳父母询问他们的女儿到底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而加班加点,或者晚上是否真的回金色府邸睡觉。金色府邸就是林家居住的县城小区,林春芳出嫁前就和她父母居住在此。

  他说我阅女无数,我得承认,结婚前我谈了多次恋爱。第一次婚姻我没有维持多久,好在没有孩子,彼时我那个家庭比起后来我重组的家庭,和薛涛一家子没有这么熟络。前妻发现了我和吕萍的蛛丝马迹,果断地分掉了,按她的说法,是成全我。吕萍是我的第二个妻子,薛涛担心我重蹈覆辙就是这个意思。我和他是近二十年的哥们儿,我和第一任妻子、他和林春芳结婚前,我们就是好哥们儿,一直到现在,我们仍然认为彼此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别忘了我们都是彼此的伴郎,他给我当了两次伴郎。当初我在外地出差,前妻夜里突发阑尾炎,也是薛涛给送到医院的,在医院里陪了她一夜,跑前跑后,第二天是林春芳接他的班陪我前妻,直至我从外地赶回来。否则我们为什么深更半夜还一起在咖啡馆喝啤酒呢?

  我说,那不就对啦,老薛你可能想多了,林春芳你信不过,我信得过。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怀疑林春芳起了异心,和她婚后留在县城工作有关系?可她只是白天在县城上班,下班后就回市里,夜夜睡在你身边。

  或许有关系,或许没关系。

  他直直地看着我,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总觉得他的语气怪怪的,甚至眼神里也有一丝与往日不同的成分。

  如果我知道他是谁,我会和他好好说,只要他愿意离开林春芳,我给他跪下来都可以。

  我恍如看见薛涛病急乱投医,不由分说就在我眼前跪下去,当然,我更害怕他突然掏出一支枪对着我。我急切地一挥手,又顺手拿过杯子啜了一口。啜完后,我说,哥们儿,走一个。

  看他毫不犹豫地喝下了杯中酒,我宽慰说,老薛,你不应该无缘无故地怀疑林春芳,你知道我花心未改,如果是吕萍怀疑我在外头有人了,找你哭诉,这个你倒不要认为她完全是胡说八道。

  你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老方,我说话是有根据的!他把握在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我说,你说你说。

  她为什么把自己的手机密码换了?原先我们两部手机一向用的是同一个密码。

  女孩子可以有一点儿小隐私,我们大男人不要计较。

  她为什么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今年以来,我压根儿就没在家里听到过她的手机铃响,开始我还奇怪呢。

  别扯虚的,你是警察,不能玩虚的。我丢给他一支烟。

  今年以来,大白天的,她经常不接我电话。他躲在烟雾后说。

  这太不应该了,我让吕萍提醒她一下——不过,就凭这些,你就怀疑她?不应该,实在不应该。

  老方你他妈的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如果你不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会找你说这些?不管是我已经告诉你的这些,还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啥事情,你得绝对保密,我薛涛丢不起人。

  薛涛对我的信任令我动容,我郑重点头承诺。我说,如果我出卖好哥们儿的秘密,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他似乎很满意地点头,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连忙表忠心说,愿洗耳恭听。

  老方,我们从没有同过学,我们是各自走上工作岗位后认识的,但我的朋友大多数还是同学。谢明辉是我龙泰一中当年唯一没考上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没有复读,他老早就卖手机,以前在龙泰县城卖,现在华州通讯市场卖。我和林春芳的手机,还有刚才我给你说过的我给安安买的手机,都是从他那里买的。但他毕竟是我的同学,永远不是林春芳的同学,所以他帮我的忙。他给了我一个老式手机,表面上与安安用的那种老人机差不多。你知道吗,其实就是定位器,内置GPS定位跟踪器。我把它放在了林春芳小路虎后备厢的垫板下,垫板下只有备胎。我把老人机包了一层塑料膜,压在备胎下。只要我打电话给谢明辉,要求他提供小路虎的踪迹,他就会实时提供给我。

  我抓过桌子上的烟,给自己点上一支。薛涛如果不是醉眼蒙眬的话,他肯定会看见我的手在发抖。我吐出的烟雾都在发抖。

  老薛,我义正词严地质问道,你知道这样做是违法的吗?

  动机不纯,但不违法。

  啥?我莫名其妙。

  告訴你老方,我家里两台车,我的车先买,虽然我在用,但登记在林春芳名下,随后老丈人给林春芳买了小路虎,她投桃报李般地将小路虎登记在我名下,虽然车子她在用。

  你是说你才是小路虎的车主?我有点儿悟进去了。

  对,我在自己车上安装跟踪器并不违法,你在自己家里安装监控违法吗?显然不违法。

  我面对的是一位从警十几年的老警察。我只能点头称是。我问,那玩意儿你们警察不是人手一个吗,你怎么还向你的老同学要?

  这时包厢门被敲响了,一个女服务员怯生生地探进脑袋说,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打烊了。

  我朝门外看,视野所及,大厅里确实没人了,一片安静,灯光黯淡了许多,而且显见打扫过了,椅子四脚朝天搁在桌子上。

  我从皮夹子里点出五张红色钞票,起身递过去说,哥们儿说事儿呢,小费你拿着。

  薛涛说,本来不给我包厢,也不肯收包厢费,我说还有四五位朋友过来,拿一箱大瓶装的啤酒过来,才把包厢给我。

  她不肯接钞票,解释说,老板吩咐过,时间一到就打烊,而且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店里了。

  我抖了抖钞票,不耐烦地说,这是给你个人的小费,与你老板没关系,算我们买你的时间。

  我住得远,太迟了回去怕路上不安全。

  薛涛只得起身,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翻开来给她看,又从我手里拿了钞票塞到她手里,安慰说,怕的话,警察叔叔送你回家。

  她似乎还是有点儿不情愿,总算走了。

  老方,我分管户籍和内勤,平时不用那个,你想让我向同事借一个?或者造个由头从所里领一个?你不嫌我把事情闹大?

  忐忑许久,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的跟踪器还在林春芳的车上?

  你说呢?

  他没正面回答。但我估计他会很快把那玩意儿取下来的,要不然今天不会找我畅谈心事。虽然事出无奈,而且并不违法,但毕竟不够光明磊落。

  我想是的,那你发现了些啥?我问。

  远的不说,昨天下午,小路虎停在龙泰国际大酒店停车场。工作日的下午,她把车子开酒店去干吗?

  我替林春芳回答道,或许是她单位在酒店开会呢?

  十八大后,机关事业单位就不能在酒店开会。

  或者,你老丈人的重要外地客户来了,托林春芳带客户去住宿呢?

  你看见了一样。

  薛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讥讽,但没有再说啥。我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你没有问林春芳?我发问时带了很长的颤音。

  他答非所问地说,老方你知道吗,我就读的龙泰一中是省级重点高中,藏龙卧虎之地,我现在数得过来的,就有十来位同学在龙泰县公安局工作,有治安大队和龙泰国际大酒店的辖区派出所——新区派出所的,有经侦、刑侦、技侦的,你说我如果非要搞明白林春芳昨天下午是否开房、有谁进出过她的房间,你以为我办不到吗?

  我不敢再声明他如果这样做了就是违法行为。我恭维道,你肯定办得到,其实你在公安网里一查就知道谁昨天下午在龙泰国际大酒店开房了,身份证信息是实时传送到公安系统的。

  都搞明白了有意思吗?我毁掉自己,或者把老同学拉下水,让他们帮我查酒店视频监控,到头来害得他们挨一个处分有意思吗?我不妨坦白告诉你,非公务行为在系统里查询公民私人信息属于违法行为,而且系统会留下痕迹。

  没意思,我木讷道。如果不是因为酒精上头,我脸上多少也有些红晕,他肯定会发现我面如死灰,虽然他在“宽慰”我。

  搞明白了没意思,不等于我一定没有去搞明白,对不对?他话里有话,显然并不想轻易放过那个和林春芳开房的人。

  最好你还没有完全搞明白,人生难得糊涂。我发现自己几乎是乞求的语气,或许还带了一丝哭腔。

  你说对了,他赞许道,不愧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所以我很可能就放弃了——你想啊,现场捉奸多尴尬,就算成功拍照、录像了又怎样,闹得满城风雨,姑且不论我头上戴帽子——你知道不是警帽——对我有啥影响,我这个人抗打击能力强,可是安安怎么办?同学们知道他妈妈在外头偷汉子,她如何在学校里抬得起头?关键是,我还爱着林春芳,得给她留有做人的余地。对了,你知道今天我本来打算在单位写的重要文件是什么吗?

  我有点儿数了,却不能道明。我说,你不是说最后没写成吗?

  是,没写成。

  我听见自己说,那就不要写了。

  我完全是无意识的,惶恐地看了看他。

  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是啊,离婚协议书怎么写,我可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当年你和陈婷也是协议离婚的,你可以传授经验。

  陈婷是我前妻。至少我目前没有打算把吕萍也变成我的前妻,我更希望薛涛家庭稳固。安安和鑫鑫姐弟俩数月不见了,近期我得搓合一下让两大家子聚个餐,最好一起出去郊游一趟。当然我也很明白,这一切的前提必须是我从此问心无愧。

  我明知故问道,哥们儿别开玩笑,昨天晚上林春芳回家后,你问她了吗?你不会装作啥都不知道。

  昨天下午临下班时,林春芳给我打了电话,说晚上加班,加完后就回金色府邸睡觉,请我带安安出去吃晚饭。我自然说好的。她说明天下午——就是今天下午——她会早点儿回华州,在家里烧吃的,不能让安安连续在外头吃饭。这一点她肯定守信用,我估计安安到家时,她已经烧好满桌的饭菜等着她,还有我。

  可是你没有回家吃饭。

  是,找你聊聊效果不是更好吗?我心情好多了。

  我说,哥们儿,有啥憋屈就去发泄一下吧,要不要去碧水蓝天大浴场?我是浴场的常客,我有铂金卡。

  啥?他似乎来了兴趣。

  充值一千元起步办金卡,五千元起步办白金卡,一万元起步办铂金卡。铂金卡的主人身份尊贵,可以直接去客房按摩,免房费,特殊项目不会出现在服务清单上——哥们儿,咱们啥也别说了,现在就去那里,我有好几位熟悉的技师,把最好的一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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