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着,去求一个答案,最终得到的,却只有结局。
一
“离开派出所还是离婚,你选一个!”这句万霞常挂在嘴边的话,周青再也不敢当“气话”来听了。他心里清楚,这次的事把她给伤到了。
周青苦着脸,等哭泣的万霞抽光了一整包纸巾,才慢慢吞吞地挤出了一句没啥底气的话:“我去找宋建国。”
宋建国是周青在警官大学同寝室的死党,年纪虽和他一般大,仕途却顺利得多,不到三十岁就提了正科,现在是分局政治处的副主任,协助一把手分管干部和人事,绝对算是身居要职。以往,周青从未因个人的事情找过他,倒是宋建国曾主动问过周青有没有什么“想法”。
周青给宋建国打了个电话,在他还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对方就猜到了他的意思。
宋建国快人快语道:“跟我还兜圈子啊?在所里待不下去了吧?”
周青在电话里尴尬地“呵呵”一笑:“到底是老哥们儿,我这不是怕你为难吗?”
“为不为难那是我的事!你就说你自己,还想让万霞这么提心吊胆下去?”
“其实吧……这次的事,它也是个意外。”
“我当然知道是意外,可所里这种意外总是免不了,偏偏你又是个做事较真的人。”宋建国叹了口气,“对了,疾控那边出结果了吗?”
“没,初筛倒是没问题,但要最终确认还得两周。”
“这样,我先带你去见主任,你跟他提提你的具体困难。剩下的事我来办。你啊,可以先跟萬霞说,这事儿宋建国管了,让她放心。”
周青瞬间眼眶湿润,之前怎么都说不出口的话居然脱口而出:“真的谢谢你了,我,还有万霞,都谢谢你。”
12月24日,平安夜,辖区内所有密集商圈区域,基层民警倾巢出动安全保卫。
周青负责自己管段里的北湖广场,是三栋连在一起的SOHO,二十五层高,五层以下是商场,以上是商住两用的民宅。
作为整个北湖辖区里最大的商圈,此时,这里被装点得像童话世界一般。十米高的圣诞树周围,聚集着欢乐的人群。年轻情侣们伴随着浪漫的旋律拥抱、旋转;孩子被驮在肩上,拿着烟花棒,在夜幕里绘下属于自己的图案。
可这一切在周青眼里,只是一个个具体的安保压力,容不得半点儿疏忽。况且周青今晚还有一份额外的忐忑——分局检查组派来检查北湖的人就是宋建国。这家伙刚才在电话里说有消息,又不肯透底,把周青搞得坐立不安。
晚上十点半钟,广场上的人流达到峰值。检查组的车也终于到了。
李明是北湖所分管刑侦的副所长,今晚广场安保的现场指挥,才刚满三十岁,比周青年轻却比周青成熟多了。检查组车一停,他就赶紧上去给宋建国拉开车门。然而,宋建国的目光却第一时间找出了队伍里的周青,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宋建国跟李明聊了有十分钟,检查本上签完字后却不离开,大大方方地说要再跟老同学聊几句。李明心领神会,借口到周边看看情况,还拖上了来检查的另外两名同志,一齐离开了广场。
宋建国看着李明的背影,冲周青说道:“看见没?这就是聪明人!听说明年要转正职了。”
周青苦笑道:“比不了,你也不看看人家是哪儿出来的,黄黎区!和局长一个地儿!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宋建国白了周青一眼,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说你的事吧……”
周青一下子站直了,拿眼珠子瞪着宋建国,转都不转一下。
宋建国笑道:“瞧你那样儿,放心吧,成了!主任答应了,去人口大队,最迟过完年就调动。你这儿的缺,我从新参警的人里给你们所多抠一个出来。”
周青仰天长长地吁了口气,双手同时拍了拍宋建国的肩膀,欲言又止。
宋建国紧接着说:“有言在先,这事我可是担了风险。人口大队的空编多少人盯着呢!上次你从主任家走了以后,我又跟他死皮赖脸磨了半天,把你受伤后的心理负担、家庭压力又仔仔细细汇报了一遍。他这才松了口。”
“我知道,主任这是照顾我,我记情,感恩。再说,我的嘴你还不放心吗?”
“谁跟你说这个啊!我的意思是,你最近给我踏踏实实的,别多事更别找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别出什么岔子,给别人抓住小辫子了。不然,这事儿就铁定没你份儿了。”
周青哈哈一笑:“你就放心吧。”
凌晨一点半钟,周青回到家里,洗完澡上床后,才叫醒熟睡的万霞,分享了这个喜讯。她激动得差点儿喊出声来。
周青将万霞搂在怀里,身心前所未有地放松。万霞仰头轻咬周青的耳朵,手在下面也搞起了小动作。
“疾控那边要下礼拜才出最后结果呢!”周青提醒道。
万霞露出久违的调皮笑容,松开他的耳垂轻声道:“都查三次了,大夫不都说没事了吗?”
周青略微迟疑一下后,将万霞紧紧抱住……
就在此时,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孩儿从北湖广场百丽SOHO的顶层如自由落体一般坠落,重重地砸在花坛中,发出闷闷一声响。
二
12月25日,周日,圣诞节。
早晨六点半,因补休而放肆酣睡的周青被所里值班室打来的电话吵醒。
“百丽SOHO三号门旁边的花坛里发现一具女尸。”
周青从床上弹了起来,额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赶去现场的出租车上,李明打来电话,同样言简意赅:“女尸,暂不排除命案,速来!”
周青昨晚是为节日安保加班,而李明却是正经的夜班。按所里受立案的规矩,早八点半钟交班以前发生的所有刑事案件,仍属于前一个班的刑侦民警受理。这个受理,不仅仅指接报案材料、做做笔录,而是一竿子插到底,直至水落石出。对社区民警而言,要凭借自己对辖区的了解,对人员情况的熟悉,为刑侦民警提供办案上的最大协助。大家会被这个案子牢牢地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周青非常坚信,李明此刻和自己一样,除了担心案子的侦破,还背负着“命案必破”的压力。
年底还有未破的命案,意味着全年的评先评优都得靠边站。在集体生活里,成为别人拖累的人,压力最大。虽然同事们并不会直接埋怨你、针对你,但你自己又要如何面对他们呢?至少,评先提拔什么的,就别想了吧!
这么一考虑,周青心头竟然松快些了。压力最大的人还不是自己,而是即将升迁的李明。
周青总算赶到了现场,与他同时到达的还有分局技术队的现场勘查人员。他穿过警戒线,一眼看到李明正站在花坛旁边,身后是二探的刘波。他走上前去,冲两人点了点头,刘波看到了周青,而李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草丛。
死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上身穿着粉色轻薄羽绒服,下身套着肉色保暖打底裤,脚上却是一双单薄的黑色高跟鞋。尸体呈现出了反人体构造的扭曲姿势,右手手肘不可思议地几乎贴到了左脸的脸颊,左腿更是如“劈一字”一般高高抬起,压在了额头上。她有着精致的五官、雪白的肤色和浓密上翘的睫毛。整具尸体好像一只被人扭曲了形状的芭比娃娃,说不出的诡异。
周青小声问刘波:“谁发现的尸体?”
“扫大街的清洁工发现的。大概早上五点半吧。”刘波一指墙脚的竹扫帚。
“有目击者吗?”
刘波摇摇头:“只有入户大厅的保安凌晨两点左右听到了花坛这边发出一声闷响。”
“保安人呢?”周青焦急地追问。
“交完班回家了,这会儿在来的路上。”
这时,技术人员开始对现场进行正式勘查,所里的人自觉退出了警戒圈。
李明临出去前,对着分局的法医老朱嘟囔了一句:“我看尸体像是高坠下来的,别是自杀吧?”
老朱仰头看了看大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三人挑了个能远观勘查进度的地方等着,李明掏出烟,给周青和刘波各递上一支,漫不经心地说:“年底了,别给冒出个命案来。”
刘波一口烟差点儿呛到:“不一定吧!照你刚才说的,自杀的可能性更大。”
“干我们这行,好的不灵坏的灵。”说完,李明赶紧又“啊呸”了一声。
“那可别,我开年还得结婚呢!”刘波有点儿急了。
“怎么?怕人家里嫌弃你这二婚的?”李明笑道。
刘波猛拔一口烟,叹道:“离过一次的人,再婚哪有不围着老婆转的。哪像周哥,家庭和睦,幸福美满。”
话题非常自然地引到了周青身上,可他压根儿没听见。刘波连喊了两声,周青才“啊”地回过神来。
李明笑道:“你这心理素质够可以啊!现在还能开小差。”
周青尴尬地苦笑:“没有,不是正想这案子吗?”
李明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老朱此刻正在测量尸体与楼栋墙体之间的距离。随即,他转头道:“你有什么好怕的。这案子破不了,又没人会逼你。还不是我们这些苦逼的刑侦背锅。对了,这女的你认识吗?是不是住这儿啊?”
周青摇摇头:“没印象。我这儿你也知道,五千多户,一大半都是短租,人口流动频繁,平均每天新增二三十户,我就是什么事儿都不干,天天上门登记,也不可能认得过来!”
“你说的这些,我还能不知道啊!可问题是,上面哪管那么多啊!如果真是命案,你又没登记,是要追责的。”
李明的轻描淡写,让周青后背发凉。他擦了下额头上的虚汗,幸好刘波此时插科打诨:“李所,追责这话也就吓唬吓唬你们当领导的,我和周哥都是平头老百姓,又不图什么升迁调动的,顶多就脸上不好看。”
“也是啊!”李明呵呵一笑,拍了拍周青的肩膀。
这时,保安老何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在警戒线外踮着脚看了一眼,随后慌张地退了好几步。
“老何!”周青大声叫住他。
“周户籍!”老何像是看到救星,大老远举起手。
周青连忙小跑过去:“怎么?昨晚是你的班?”
老何使劲儿闭着眼,狠狠点着头。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这人是住这儿吗?”
“是……我昨晚还见过她。”
周青的心猛地一沉。
三
其實,老何的值班岗就只是入户大厅进门左边那张斑驳褪色的红漆办公桌和一把加了棉坐垫的老旧藤椅。一本访客登记簿、一支水性笔、一支手电筒和一串钥匙,就是他全部的工作装备。
这两年,在周青的积极推动下,百丽SOHO的大厅和电梯等公共区域终于更换了全新的高清摄像头。三号楼共有二十一层,每层十六户,除去一到五层的商场,剩下十六层共有二百五十六家住户。住户多半是租住的年轻白领,作息时间没有规律,人员进出极其频繁。如果遇到生面孔就要求白纸黑字登记,就算保安尽职尽责,也架不住住户们的不满和投诉。
反正都有摄像头拍着呢——保安一般这么想,访客登记簿就是个摆设。
老何回忆,昨晚年轻人都疯玩去了,直到晚上十点,回来的人仍少得可怜。所以,当死者独自一人回家时,他就不免多留意了几眼。她穿着粉色的羽绒服,双颊惨白,目光呆滞,嘴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老何当时还在想,她每次回家都是半夜两三点,这大过节的怎么反倒早了?
老何没和她打招呼,因为她根本也没往老何这边看上半眼,电梯一到她就钻了进去。
凌晨一点多钟,住户们一拨拨地开始回家了。老何的老伴儿也用保温壶给她送来了消夜煮豆丝。快到两点钟的时候,大厅终于没什么人了,老何才从容不迫地打开保温壶,取出筷子,顶着热气呼呼地吃起来。
突然,门外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吓得老何筷头一抖,溅了自己一脸汤汁。他赶紧到门外四处张望一番,可灯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任何异样。他哪里能想得到,方才上去的那个漂亮女孩儿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正躺在花坛茂密的灌木丛中。
听完老何的描述,周青感到一口巨大的黑锅,罩在了自己头上。
此时,技术队的勘查工作也结束了。老朱走出警戒线,来到李明身边。
老朱开口道:“李所,说的没错啊!初步怀疑,确实很有可能是高坠。”
李明借着应一声“啊”,长长吁了一口气。
“除了高坠导致的骨折和瘀痕,尸表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外伤,也没有发现搏斗痕迹。不过,现在是冬天,死者穿得很厚,得把尸体运回去彻底检查后才能给出定论。”
李明拜托道:“那你们可得赶快啊!早点儿确认死因,我们才好决定立不立案。”
老朱点点头:“先联系家属吧!如果不是刑案,没有家属同意,我们也就只能做做尸表检查,不能解剖。”
周青追问道:“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身份?”
“有!”老朱拿出证物袋,里面装着一部手机和一串钥匙。“指纹都提取过了,你们现在肯定急用,拿去吧!”
周青接过证物袋,一眼就看到钥匙串的门禁卡上标着“百丽SOHO,3-1904”。
周青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百丽SOHO三栋是loft结构,每户层高五米二。业主通常会把它隔成两层分别出租。
1904号就是这样,楼下是一名广告公司的女白领,单身,此时正在外跑业务,没办法立刻赶回来。楼上住的就是死者姚琴,职业不详。
三人在等业主赶回来,突然,周青的手机铃声响起,整个走廊里都是女儿唱儿歌的巨大回声。是宋建国的电话。周青下意识地转身往走廊另一头缓缓踱去,离开一定距离后,才按键接通。
“说话方便吗?”宋建国在那头儿压着嗓子。
周青回头看了眼十几米外的刘波,答道:“方便。”
“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打这个电话吗?”
“知道。”
“这女的的情况,掌握了吗?”
“物业查了,十月份刚搬来的。”
“登记过没有?”
“没。”
“想仔细了,你没登记过,不等于你们警务室其他辅警、协管员没登记过。”
周青沉吟细思了几秒,他本来想回答“我每个礼拜都会把所有登记表全看一遍,这女孩儿我没印象”,可出口的那一刻,却是:“明白。”
轮到宋建国那头儿安静了几秒钟,才接着嘱咐道:“接下来工作怎么开展,你知道吗?”
“知道。”
“工作要细致,不能留死角。知道吗?”
“知道。”周青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头脑里却酝酿着一场风暴。
“那行,你先忙,有事再联系。”宋建国挂断了电话。
手机离开耳边,周青盯着已经黑掉的屏幕看了许久。宋建国的这通电话让他很不舒服。身在市局机关的他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所里的第一手消息?是谁,又是为什么通知了他?刚才两人的通话内容,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想表达的意思全都表达了,但字里行间你又找不出任何问题,只有听者能够心领神会。
宋建国作为一名常年在机关任职的领导干部,处事当然谨慎。周青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义气,更清楚他的谨慎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但是,这对已经经受了一个多月猜疑、焦虑、惶恐、崩溃的人而言,更像是一个精准的补刀。就在周青最后一次吐出“知道”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内心一个声音在咆哮:“宋建国,你想干吗?有什么说什么!你怕什么?怕我录音吗?!”
但周青还是给警务室打了一个电话,让协管员迅速地补录了一份姚琴的信息登记表,日期就填上上个月的最后一天。
房东终于到了。
李明打开执法记錄仪,三人跟着房东一起进门、上楼,来到姚琴居住的单间。
姚琴的脸蛋漂亮、洁净,但她的房间却特别杂乱,外套、皮包甚至内衣都随意地扔在沙发上,口红、眼影液和假睫毛等化妆品散落在床上。初步来看,这里并没有外人侵入的痕迹,所有的杂乱并不像是搜索财物或者激烈搏斗后留下的。
周青看到,摆在姚琴床头的是一张家庭合影,里面的姚琴似乎只有十六七岁,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手里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姚琴的手从中年女子背后绕了过去,在一脸腼腆的男孩儿头顶竖起了一对“兔耳”。
这张照片拍摄的背景周青是熟悉的,那是他和老婆孩子常去的野生动物园。
“注意别乱碰东西,这次就先简单看看。”李明提醒道。
周青“嗯”了一声,缩回伸向照片的手。
周青来到阳台查看,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本不该被遗漏的关键。他双手猛地抓住栏杆,探出身子往下望去,这里距离死者的坠落点,竟足足有十米之远!换而言之,这个房间绝不是死者的起跳点。
周青的心像自由落体一样随着俯视的目光坠落了下去,穿透地面,继续下行。
“这儿有天台吗?”早已站在周青身边的李明也意识到了问题。
“有!”周青答道。
“上!”李明迅速转身。
三人小步快跑赶到位于二十二层的天台,可眼前的景象却更让人难以置信。
在周青的印象中,天台的护栏墙很高,可没想到会有这么高,就快与自己的鼻尖平齐。姚琴身高应该不到一米六,这对她来说,攀爬起来会不会太困难了些?何况墙体足足有三十公分的厚度,无疑更增加了难度。
李明有一米八几,他踮着脚往下看了一眼,确定了和坠落点相对应的位置。
“就这儿了!”
刘波走过去蹲下,先用粉笔在地上做了个小记号,再去查看内侧墙体,疑惑道:“这上面好像没有鞋子摩擦的痕迹啊!要翻这种墙,总得登墙借一脚力吧?”
周青见四下无人,问道:“就是换了我,想翻上去也不容易!她行吗?”
李明和刘波都没有答话,只是站在墙边叹气。
这时,刘波兜里姚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上面显示:妈妈。
刘波将电话递给李明,李明却摇摇头冲周青一抬下巴:“给周哥,他搞社区的,处理这种事比我们有经验。”
刘波转而把手机递向周青,他却迟迟没接。
其实,尽管入警十三年、社区工作五年,应对起这种事情,周青仍然没什么经验。或许,是发自内心地抵触吧。他实在不愿去做那个传达绝望的人。怎么跟姚母说呢?你的女儿昨晚坠楼死了?警察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姚母打电话来,也许只是想听听女儿的声音,这头儿却忽然冒出个警察来,怎么措辞才能让这个毫无准备的母亲承受住这个噩耗?
周青咬咬牙,一把抓过手机,接通后音量抬高了八度,用很官方的语气说道:“您是姚琴的妈妈吗……哦,我们是派出所啊!您女儿就住在我们北湖辖区……我们不是骗子!我警号042387,叫周青,您可以打个110核实我的身份……是这样,姚琴刚才和别人发生点儿纠纷,现在双方手机都由我们保管着呢……别着急,别着急,一点儿小事儿,您看您方便过来一下吗?您在哪儿?荆山市?那过来两个小时够了吧!还是抓紧点儿,最好找个人陪着您。要不我们所里见……行,那等您啊!”
挂断后,周青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回给刘波。
刘波问道:“不告诉她吗?”
“来了再说吧!别再路上出什么事儿。”
刘波点了点头,李明还竖起了大拇指。
周青苦笑。
身处这栋地标建筑的顶层,原以为什么都可以看到,可在护栏墙的包围下,却只能看到头顶小小的天空。
四
下午五點半,北湖派出所。
周青和李明、刘波在三楼办公室里也能听到从一楼传来的声嘶力竭的号啕声。
周青还记得十几分钟前初见姚母丁亚娟时的情景。就和照片里一样,她是个穿着大方、举止得体的中年女子,待人接物既有礼貌,又不失分寸。荆山是个小地方,可她却不像是个小市民。
当然,这只是在她得知女儿的死讯之前。
一个人的彻底崩溃是可以在短短几秒之内发生的。她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到了哭喊声中,如果不是一旁年仅十三岁的小儿子用力搀扶住她,她恐怕连最基本的站立都无法维持。
话是没法儿问了,笔录更是没法儿做。李明叫来所里两个女内勤,先安抚丁亚娟。这方面她们比较有经验。
三人回到三楼办公室,想等丁亚娟恢复冷静后再和她谈。可十多分钟过去了,楼下的哭声愈演愈烈。
李明急了,问刘波:“姚琴楼下那邻居下班没啊?”
刘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在路上了,说还有半小时。”
“先过去吧!干等不是办法,她这情况估计一晚上都够呛。”李明转头问周青,“你呢?跟我们过去,还是留下做家属工作?”
“现在这两眼一抹黑的,我跟人家说什么啊!”周青叹道。
李明点头,招呼一声:“走!”
同一间loft,住姚琴楼下的白领吴昕和她有些来往。听闻噩耗之后,她呆坐在沙发上落泪,连抽了三支烟。
吴昕在公司里是闲差,日常朝九晚五,加班、应酬都不是很多。姚琴则与她完全相反,白天几乎都窝在家里,晚上六七点钟才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直到夜里两三点才回。
尽管如此,吴昕对姚琴的印象却是很好。从她刚搬来算起,每一次的接触中,对方都展现出良好的教养,每次深夜回家时也都非常注意,尽量不发出太大声响,从未因为开门、关门或者在楼上走动、洗漱而将她吵醒。
另外,吴昕从未见过有男子单独来过这里,偶尔也是三四名年轻男女一起来玩。这种情况下,楼上的声音就难免有点儿失控,或是放电子音乐,或是高声喧哗谈笑,但由于这是极其偶尔的情况,又多集中在周末的白天,她也不会太在意。每次聚会过后,姚琴还会特意来给她打个招呼,算是小小致歉。
吴昕偶尔回家晚了,会在小巷里遇到姚琴。本来她对走那条夜路多少有些忐忑,但是和姚琴同路,似乎又什么都不用怕了。她总是唱着歌,跳着舞,嘻嘻哈哈,将黑暗的小巷照得敞亮。
吴昕很羡慕姚琴的洒脱,更佩服她坚强的个性和主见。上个月她失恋的时候,整个人失魂落魄,还弄丢了钥匙。房东去了外地,她只能求助姚琴。那时,姚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三言两语便消除了她的抑郁,恢复了她的自信。在姚琴看来,失恋也好,失业也罢,这都不能叫事儿。人想要活得开心,就得活在当下,心里面记挂的事情越少越好。
作为一名旁观者,周青看得明白,姚琴身上的特立独行恰恰是“乖乖女”吴昕所没有的,所以后者不知不觉间很自然地把前者当做了生活榜样。而这种理想化的投射,通常都是与真相有偏差的。说是误判,亦不为过。
果然,这个月以来,姚琴各方面的状态都有明显异常,她经常回家很早,但晚上又要出门好几次。吴昕有时能听到七八次开关门的声音,最晚的一次甚至是凌晨四五点。她尝试着去问姚琴:“你最近晚上挺忙的啊?”可姚琴却答非所问:“我妈最近要来看我了。”
对警察而言,吴昕的讲述,非但没有让问题明朗,反而越发扑朔迷离了。
姚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周青接到了警务室辅警的电话,说物业的监控录像整理好了。
由于经费限制,物业监控并没有做到派出所要求的全覆盖,只在关键的入户大厅和电梯里设有高清探头。
大厅的监控视频证实了老何的说法,22点17分,姚琴独自回家;1点50分,老何离开座位,去门口查看巨响的来源。而电梯里的监控视频,则呈现出了诡异的画面。姚琴进入电梯后,便在角落里蹲了下来,蜷做一团,瑟瑟发抖。直到电梯抵达,她才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李明怀疑她是喝多了难受,刘波觉得她可能是玩累了。周青心里想的却是一件更加难以解释的事——在这之后,姚琴并没有进出电梯的记录。那也就是说,无论是去天台,还是去别的什么人家里,她是步行走的楼梯。
这是为什么呢?
周青是社区民警,没有刑侦民警那么多的巧思,想出的往往都是笨办法。他建议,对死者坠落点上方一条直线上的住户进行依次摸排。也就是从608到2108的这十六户。死者的起跳点既然排除了自己家,那么就必然是也只能是这其中的某户。如果是自杀,住户必然与姚琴有关联;如果是谋杀,凶手就隐藏在这十六户之中。
李明半开玩笑地说:“对刑警而言,这个嫌疑范围已经够小了。”
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大多数的住户已经回家,摸排条件成熟了。
有人认为侦探是人群中最聪明的一类人,有人认为刑警工作时刻充满了智力挑战。可事实上,满世界都在投机取巧,而破案恰恰是为数不多的无法取巧的事情。像电影里那灵光一闪的瞬间是有的,但那仅仅是给你划定了哪些水域可以下竿,真正想要把鱼钓上钩,经验、耐心和技术缺一不可,完全没有任何捷径。
周青三人老老实实地从顶楼的2108户开始往下挨个排查。周青负责协调沟通、说明来意,李明负责询问,刘波看似漫不经心地做着记录,余光却仔细打量着每一间屋子,寻找和姚琴坠楼相关的蛛丝马迹。
1408家住的是一个加拿大籍白人男性Smith,二十九岁,某培训机构的英语教师。周青在进门前,和李明这么介绍道。
“他会中文吗?”李明问。
“只会简单的打招呼,句子一长就听不懂了。我之前上门登记,是请了人口大队的翻译陪着。”
“那我们进去对牛弹琴啊!”
刘波忽然毛遂自荐:“要不我试试?”
李明一拍脑袋:“对啊!你们家林巧就是英语专业的,你那时候天天在内勤室泡着,缠着人家学英语,就是那么搞上的!”
“什么叫搞啊?我说你一当领导的,用词能不能注意点儿?”刘波抬高了声调,却听不出在生气。
“好好!是我用词不当,等会儿就全仰仗你刘教授了!”李明哈哈一笑,却转头问周青,“姚琴会不会是和同一栋楼的老外搞上了?一个要学英语,一个要提高中文?”
周青想了想,摇头答道:“我觉得不太可能。这个Smith吧……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周青卖了个关子,刘波按下了门铃。
Smith看到刘波出示的警官证后打开了门,把三人让进屋。
李明打量了下Smith,干瘦枯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脸色惨白,已经开始大面积谢顶,根本不像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确实没什么异性吸引力。
他屋子里几乎谈不上有任何布置,陈设品就只有密密麻麻的书籍和墙上本人的旅行照。这里不像是家,倒像是歇脚的宿舍。
正当Smith和刘波两人叽里呱啦聊得热火朝天时,李明把周青拉到了阳台。
“我記得你早年也干过刑侦,考考你啊!你看这阳台,再看看下面的现场,有什么想法吗?”李明这没由来的一问弄得周青有点儿懵。
周青低头笑了笑,答道:“楼层不同,套内面积大小也不同,越往下走,阳台面积越大。就死者身上骨折的程度来说,应该是楼层越高,疑点越大;可如果是往谋杀的思路上假设,就不能简单地这么分析了。”
李明瞪大了眼睛,抬手请周青继续。
“你看,这里是十四层,阳台的空间比二十一层大了不少,可我们两个人站在这儿还是能塞得满满当当的,别说激烈的肢体冲突了,就是来回一两步的拉扯都成问题。”
“所以说,如果是谋杀,楼层越低,疑点越大。”
周青点点头。
“和我想的一样!可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想法。”李明拍了拍周青的肩膀,“我早上留意了下尸体距离楼体的距离,只有不到一米。如果死者是被人推下楼的,她的身体在空中必然还要维持一段向前的惯性,坠落轨迹会是条抛物线,尸体不可能离楼体这么近。百丽SOHO是loft户型,一层高度顶人家快两层,这儿的二十一层,相当于普通户型的三十多层。所以,就算从十层被人推下来,都不可能离楼体这么近。”
“可尸体的落点是花坛,树丛是天然的缓冲。如果楼层不够高,怎么会把树枝都给压断,尸体直接触地呢?”周青提出自己的疑惑。
李明指着屋内通往阳台的这条直线,说道:“我们再假设,姚琴是被人从屋里猛推到阳台,直接撞到栏杆后,仰翻落地的。有了栏杆这一撞,惯性被中断了,死者就有了垂直下坠的可能。但你看这栏杆……”
周青低头看了看栏杆,正好到自己胸部。
“姚琴只有一米六,栏杆快到她脖子了,有可能吗?”李明越说越有信心,难掩嘴角的微笑。
“如果她是被人抓住后,整个人被掀了下去呢?”
“你可别忘了,法医早上看过,她的双手、双臂和面部都没有任何遭受到外力的痕迹!”
“如果是姚琴当时已经失去了知觉,没有反抗能力呢?”
“如果是这样,凶手为什么要选择在自家阳台杀人呢?他应该多得是选择吧?”
周青认真地看着李明问道:“你是想说,死者就是自杀这么简单?”
“对!就是这么简单!我们啊,把心都放到肚子里,别把简单问题给搞复杂了。”
“那起跳点呢?就算是自杀,也得有个起跳点吧?”
“还能是哪儿,天台呗!”李明抬手拦住周青,似乎知道他接下来会质疑,“确实,我们去过天台,情况不乐观。但就算姚琴翻越护栏墙很难,但那也只是难,而并非不可能。对吗?”
周青沉默了一分钟,仔细琢磨着李明的话,脑中复盘着姚琴翻墙可能采用的各种姿势。忽然间,他脑海里的姚琴变得灵敏、矫健了起来,跨越重重障碍翻过护墙,纵身而下……
周青一声苦笑。对啊!迄今为止,能证明存在他杀可能性的证据一样都没有啊!自己到底是在瞎担心什么?就因为姚琴看起来单薄,就认定人家弱不禁风吗?就因为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背不起命案的锅,就非要自己往牛角尖里钻?
刘波的询问结束了,Smith昨晚参加培训学校组织的平安夜英文歌曲大赛,一直到凌晨两点半才回家,进门时还和老何说了句“Merry Christmas”。虽然老何未必听得懂,但Smith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三人继续排查,各家情况大同小异。从608户出来时,周青收到微信,之前不在家的1708住户回来了。三人往电梯方向走去。
这时,李明接到了老朱打来的电话,结论与上午的相同,体表无外伤,初步排除命案。
李明的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他对着周青和刘波把结果大声重复了一遍,随后便在电话里和老朱扯起了闲篇儿。
經过这一天的相处,周青感叹李明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还真不是只仗着跟局长的那点儿故旧之情。
终于等到了电梯,里面站了两个小姑娘。三人穿着便服,进入时并没有引起她们太多注意。然而电梯开始上行,她们竟聊起了案子的事。
高个儿姑娘问道:“楼下怎么拉着警戒线啊?我看还有警车。”
矮个儿姑娘答道:“你不知道吗?出人命了!听说是十九层的一个女孩儿。”
高个儿姑娘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就昨晚嘛!几点来着?”矮个儿姑娘抓着脑袋。
高个儿姑娘忽然想到什么:“喔……难怪我昨晚听到楼下有女孩儿喊救命的声音!”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哐”的一声砸在周青的后脑勺上。他猛地抬头去看这两个小姑娘,可话到嘴边却没问出口,反倒是先用余光看了李明和刘波一眼。
李明仍在聊着电话,不停地“嗯嗯”、“就是啊”之类接茬儿的话;刘波低头聊着微信,看那满屏可爱的表情包,就知道对方是他未婚妻。两人貌似都没有听到那两个小姑娘的对话。
周青不知道自己这一开口会把事件引向何方,他脑子里一团乱,眼前的场景也变得不真实起来,这短短的几秒钟竟像一生般漫长。直到一阵失重感传递到他的身体里,他才意识到,电梯停了。他醒过神来,刚准备叫住要离开的两个女孩儿,却发现电梯门已在关闭,她们的背影正在右拐,转瞬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那扇隔绝现实与虚幻的门,在周青的注视中再度闭拢。李明的通话不知何时结束了,电梯里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如之前所料,对1708的询问并无收获。
李明让两人先回家休息,养精蓄锐,以应对明天的大战。丁亚娟的状态应该缓和一些。有了家属授权,姚琴的手机也可以破解了。
三人相互点了个头,在楼下分道扬镳。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半,女儿早就睡了。周青没和万霞说话,直接进了浴室。
热水迎面袭来,顺着他的背脊、胸膛、小腿流下,最终在他脚趾边打了个旋儿,被吸进那深不见底的小黑洞。
周青缓缓抬起手臂,小臂内侧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牙印依然清晰可见。
五
派出所为了有效组织社区民警们完成强制隔离戒毒和消防隐患查处等各项工作指标,一般会将三四个社区划归为一个警区,再选出一个资历深、经验足的老户籍来担任警区警长。警长一般都是在社区里扎根十几年、说话能服众的人物,有着扎实的人脉和灵通的消息来源,足以保证警区不为案件线索发愁。
上个月的第二个周五,周青接到警长的电话,称得到线报,天业街一家棋牌室内有人聚众吸毒。
天业街不属于周青管辖的百丽社区,却属于他所在的二警区,按照规定,警区内有抓捕行动,警长有权调度区内所有社区民警和辅警。
周青把孩子送回家后,第一个赶到了“明红”棋牌室。约的是八点,当时才七点半,他藏到了棋牌室对面一大圈围观象棋残局的人中间,留意着棋牌室的风吹草动。
忽然,棋牌室里冲出来两拨人,相互扭打在一起,一方把另一方追到了大马路上。周青仔细一看,被追的居然是所里的治安民警何飞和于洋,他们穿着执勤服,佩戴六大件,手里还拿着出警记录本。追警察的那拨人有七八个之多,其中几个周青还认识,是辖区里有名的瘾君子,今晚本就是抓他们来的。
周青深知此时不能硬上,但又不能不上,他叼上支烟假装路过,上前调解,伺机为何、于二人解围。周青心想,就算一时半会儿解不了围,其他赶来集合的兄弟们也快到了。周青摆着一张和事佬的脸,给对方赔着小心,检讨己方的不是,何飞心知肚明,可年轻的于洋有些不乐意了,当面争辩了几句,让周青有苦难言。也不知道是谁砸碎了一个酒瓶,重新点燃了火星,对面的酒瓶一个接一个砸过来,他们左躲右闪,酒瓶在脚边碎了一地。
何飞掏出了喷雾剂和警棍,警告对方不要靠近,但这让吸嗨了的瘾君子更加兴奋,不一会儿,于洋的眼角就挂了彩。
幸好,二警区的警力相继到达现场,立刻投入了战斗。周青盯死了为首者“猫子”,死拉硬拽地将他从人群中拖出来,戴上手铐。周围群众也报了警,所里增援的满满两警车民警适时赶到。就是这样,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全部八名嫌疑人。
吸毒后的人力气大得出奇,全部的精力都在刚才的十几分钟里充分燃烧,要两三个警察才能控制住一个。可到了派出所之后,毒劲儿消退,一个个都熄了火,瘫倒在接待大厅。
事后一了解才知道,何飞与于洋是接到针对“明红”棋牌室的涉赌举报后出警,却意外将隔壁屋里一窝吸毒的给“弄炸了”。大家听到后都哈哈大笑,这样带着黑色幽默的突发事件,隔三差五地总会在派出所上演。
只有周青一个人笑不出来,他在厮打过程中,被“猫子”给咬伤了小臂,现在仍血流不止。想到自己手臂上要留下这么个烂人的牙印,他心里别扭得要命。可几个小时后他才知道,如果只是留下牙印,那是多么地幸运。
“猫子”在被送戒毒所之前的例行体检中自述是艾滋病毒携带者,并在医院随后进行的初筛里证实了。
周青觉得天塌了。
周青对着镜子,用浴巾擦拭着身体,镜中的他干干净净,只是比一个多月前消瘦了太多。
这一个多月里,医生不断地安慰他,说他被感染的几率其实并没有那么高,还解释说虽然确有开放性伤口,但是否会被感染,也要看对方的口腔里是否有溃疡出血的情况。
可周青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医患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认知差距。在他看来,就算不是百分之百又如何?就是只有百分之一又如何?我的人生为什么,又凭什么要和艾滋病扯上关系?
周青不敢告诉万霞,更不敢告诉父母,知情范围控制在单位同事里。可是,他的生活却彻底被这牙印给改变了。
他在家里小心翼翼地安排着一切,几乎不跟万霞和孩子同桌吃饭,自己的贴身衣物自己手洗,更是刻意回避着万霞的亲热举动。
周青用忙碌来掩饰不安,可在万霞眼里,则完全有着另一番解读——丈夫加班开始变多,经常夜不归宿,不和自己亲热,不和孩子交流,还躲着玩手机、上网聊天,被发现了还强行狡辩……怎么看都是出轨的迹象。
终于,万霞忍不住了,一天晚上,她提前将孩子送到外婆家后,向周青摊了牌。周青也实在演不下去了,一五一十说出了真相。说完后,他如释重负,泪流满面。虽然他并没有出轨,但这一点儿都不能减轻他内心里对万霞的愧疚。毕竟是因为自己的工作,才将不幸带回到了家里。
万霞听完后,什么都没说,而是握住了他的手,久久都没松开……之后的每一次检查,都是万霞陪着他去的。他终于不必独自承受这一切了。
只有一件事,万霞没有松口——“要么你离开派出所,要么我们离婚!”
现在,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仿佛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
万霞正枕在周青的胳膊上熟睡。周青却满脑子都是电梯里的那两个姑娘,当高个儿姑娘说到“有人喊救命”的时候,那个矮个儿姑娘接着补了一句,“得了吧!昨晚到处都有人鬼叫,人家闹着玩儿不行啊!”
是啊!平安夜也是狂欢夜,不说别的,就说北湖广场上,那追逐游戏中的孩子们,哪一个不是动辄喊“救命”呢?
这时,女儿忽然推开了卧室门,哭喊着肚子饿。万霞前一秒还是自己怀里的温婉少妇,下一秒就翻身下床恢复了湖北女人的雷厉风行。
周青也下了床,在客厅里点上一支烟,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她们。
万霞在油锅里打入鸡蛋,再倒水烧开放入面条,而女儿就在厨房门口像监工一样守着,仿佛油锅里是自己的宝物。
周青的思绪一下子又跳跃了,他想起了姚琴的母亲,想起了她哭泣的绝望眼神中,那如同被抽干生命一般的空洞。他侧过脸去,看到了角柜上的那张全家福。难怪他看到姚琴床头的照片时有种熟悉感,两张照片根本就是在同一棵树下拍的。
姚琴小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半夜跟妈妈抱怨肚子饿,她母亲是不是也曾做一碗热气腾腾多放番茄的鸡蛋面端到她面前呢?
周青吐出烟雾,用力将烟头摁灭在了烟缸里,仰头看着天花板。
零点四十五分,周青回到了百丽SOHO三号楼。跨入大门的那一刻,他心里清楚,这条三人同乘的小船,他恐怕要独自先下船了。
周青记得清楚,那两个小姑娘是在十五楼下的电梯,出门后右转,证明她们是1509至1516中的某户。正当他还在担心这么晚了该用什么理由敲门时,却发现1512的房门是敞开的。
周青走了过去,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将正在倒茶的高个儿姑娘吓了一跳。
“谁?!”
“别怕!我是警察!”周青赶紧从怀里掏出证件。
高个儿姑娘拍拍胸口,埋怨道:“你们警察真是有意思,这么晚上门还分批!”
“分批?”
正当周青不解时,从loft的楼上下来了两个人,竟然是矮个儿姑娘和刘波。
刘波看到周青,在楼梯上直接愣住了。在身后矮个儿姑娘的催促下,他才僵硬地笑了笑,低头走到周青身边。
周青就是再迟钝,此刻也什么都明白了,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来应对接下来的尴尬。
反倒是高个儿姑娘打破了僵局:“你也喝柠檬茶吗?我自己做的!”
“喔!我都行!谢谢啊!”
“小姑娘在奶茶店上班,我喝了一杯,手艺挺不错的。”刘波夸赞道。
这话周青没接,也没法儿接,只觉得顺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会显得特别愚蠢。
刘波给周青递了支烟,取只纸杯做烟灰缸,两人在阳台上对着夜色吞云吐雾了起来。抽到一半,刘波实在绷不住了,竟笑了一声。
周青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苦笑。
這时,只听端茶过来的高个儿姑娘大喝一声:“这儿不准抽烟!”吓得两个大男人连忙把烟头扔进了纸杯。
接下来,步入正题。两人在阳台喝着茶,听着高个儿姑娘的回忆。
昨天大约凌晨1点15分,高个儿姑娘回来没多久,正在浴室洗澡,听到楼下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救命”,像是个女孩儿的声音。起初她还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把耳朵凑向窗户,接着听到了一声“啊”。在这之后,就没有了任何动静。
周青追问道:“确定是楼下传来的声音吗?”
“第一声不太确定,第二声我非常确定是从楼下传来的。”高个儿姑娘答道。
俩人有些疑惑了,这两声叫喊如她所说不像是闹着玩,但无论是姚琴家还是天台,都在这间屋子的上方。而且从分布上说,一个在东头儿,一个在西头儿。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有两个:一、这两声叫喊是否就来自于死者姚琴;二、高个儿女孩儿非常肯定听到叫喊的时间点是一点十五分,距离老何听到花坛传来巨响的一点五十分,足足差了三十五分钟。无论是他杀还是自杀,这么长的间隔都很难说得通。
两人对望着叹口气。到头来,这个让人着实紧张了一把的线索,依然无法证实,更不足以认定案件的性质。
“说到底,还是得明确起跳点啊!”分手前,刘波在楼下仰望楼顶说道。
“还有动机。如果是自杀,她的动机是什么?没有这两条,很难说服家属。”周青补充道。
六
第二天一大早,周青被李明一个紧急电话叫到了百丽SOHO的天台上。
一个穿着笔挺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正对地面上的两道痕迹指指点点,滔滔不绝。李明蹲在他身边,满脸无奈,却又不得不听。
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声音洪亮地质问道:“李所长,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别问我啊!我又不是大夫。”
周青追问道:“不到一个月五次请病假,你们上上下下还异口同声地说,她最近没什么不对劲,哄鬼呢!”
琪琪陷入了沉默,玫红指间夹住的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
“需要我提醒你作伪证的后果吗?”李明插了一句,从怀里取出现场尸体照片,“需要我再告诉你一遍,她现在死了吗?!”照片“啪”的一声被拍到琪琪面前。
琪琪的目光本想回避,却还是忍不住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顷刻之间,她的眼眶再次被泪水蓄满。
“可我真的不知道她的死是怎么回事……”琪琪哭泣道,“我也觉得她最近不对劲儿,送她回家,她老说有人跟踪她,有人要害她。可回头一看,哪来的什么人啊?”
“她有没有提过自己的其他朋友?尤其是男性朋友?”周青把纸巾盒拿了过来。
琪琪抽了张纸巾,摇头道:“没有,她说过这辈子都不谈恋爱不结婚,再说,干我们这行的……谁他妈还相信爱情!”
“家里的事呢?她提过吗?”
“没。”
“如果我告诉你,她家境很富裕,一点儿也不缺钱,你意外吗?”
“警官,难道你以为来我们这儿上班的都是因为穷吗?为了给父母看病,还是为了给弟弟上学?别逗了!”琪琪眼泪还没擦干,又笑了起来,“我们这儿家里不缺钱的多得是!父母当老师的,做生意的,干什么的都有。”
“那你们这是为什么啊?”刘波特别不解。
琪琪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因为这儿的人不装。他们心里想的,嘴上说的,身体干的,都是一回事。”
二十出头儿的琪琪让三个警察无言以对。警察自以为见多识广,终归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这是周青一个多月来最大也最痛的领悟。
所以,他第一个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毫无预备地抛出了一句似乎酝酿已久的话。这句话如同一枚核弹,轰然打破了沉默:“在你们这儿玩的时候,都用什么助兴啊?”
“什么助兴?”琪琪脸上的得意瞬间消失。
“你说呢?是麻果?K粉?还是摇头丸?”李明每说一样,就敲一下桌板。
“我们这儿可从来不沾这些。”琪琪小声答道。
“你该不会以为之前进来的那几个什么都没跟我们说吧?”李明哈哈一笑。
“放心!除了警察,没人能看到这些笔录。再说,我们现在调查的是姚琴的死,对这些破事没兴趣。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刘波配合道。
虽然周青的提问事先并没有和李明他们两个通气,但他俩仍在第一时间调入了同一个频道,对琪琪实行包围,步步紧逼。看到琪琪仍有顾虑,周青决定以退为进。
“这样吧!我们不涉及别人,你只说说姚琴。”周青盯死了琪琪的眼睛,“她吸毒吗?”
出于保密和安全的考虑,三人问完了所有七名对象,并故作失望地由经理送出了门。
上车后,李明难掩喜悦之情,用力握了握周青的手,说道:“可以啊!周哥!到底是你基层经验丰富!一下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
周青倒是比较平静,说道:“做她们这行的,不沾毒的不多。其实看监控的那天我就有点儿怀疑,今天再听说她不舒服请假,我就想,这是不是吸毒后的不良反应。”
李明继续夸道:“好思路!我先前怎么就没想到?吸毒致幻的例子数不胜数,人吸了毒,短时间内爆发出的体力非同寻常。我们觉得再不可思议再扯的事,放到她那儿都是合理的。”
“但现在还不能证明她出事当天就吸过毒啊。”周青说道。
“周哥啊!你还是想多了啊!现在这结果不好吗?”李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周青的眼睛。
“我插一句啊!新型毒品和传统毒品不同,对身体伤害稍微小点儿,可对大脑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如果长期密集地吸食,并不见得非要刚吸完才会产生幻觉。”刘波补充道。
“跟家属也打算这么说吗?”周青一句话,把两人给问住了。
对啊!吸毒致幻对于家属而言,确实很有说服力,但如果拿不出东西来让家属认可呢?讲这些科学道理有用吗?就像周青说的,普遍规律在具体个案中,不能作为判断依据。科学无法抚慰人心,理性更不可能说服情绪。
李明又有些不安了,忽地扔出一句:“回去跟治安的说说,等这案子完了,把这家威尼斯给我端了!妈的,比抓黑社会还累!”
八
第二天,天空下起了小雨,温度降到了零下。
江城水汽重,冬天湿冷,即便穿得再多,寒意依然能自脚底升起。
正如周青所料,即便看完了琪琪的笔录,丁亚娟也坚决不认可“姚琴吸毒”的说法。本来还比较配合警方的她,也开始情绪激动地和弟弟丁冠军同声同气起来。
他们坚持认为,是因为警察觉得这案子破不了,所以压根儿就不想立案,甚至不排除一直包庇着某个有权有势的真凶。
李明平日里处事果断,口齿伶俐,可面对丁冠军这样的人,他却百口莫辩。
李明让丁冠军等一会儿,一个人上楼去了趟内勤室,带了一张空白表格下来,递到丁冠军面前:“你们签个字,解剖验尸吧!她到底吸没吸毒,还是你们怀疑案件另有隐情,一检查就知道了。”
“解剖……解剖有什么用?”丁亚娟颤抖着问丁冠军。
“我不同意!”丁冠军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们这是先入为主,都认定了我外甥女吸毒致幻自杀,那还能检出什么结果?到时候一张尸检报告下来,我们家属不认也得认,对吧?”
“我说这位同志,您要这样就没法儿聊了。您对我们的工作总得有个基本的信任吧?”李明有些恼了,“现在不能证明有犯罪发生,我们就不能立案,没有立案,解剖就必须征得家属的同意。你不是懂法吗?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吧?”
“那你拿出她吸毒的确凿证据来!我们就签字!”丁冠军寸步不让。见李明又拿起了琪琪的笔录,接着说道,“别拿那个說事!我看过了,都是一面之词,空口无凭,这能算什么证据?”
李明苦笑道:“我们要是拿得出你要的确凿证据,还用得着尸检吗?”
两人就这么陷入了鸡生蛋、蛋生鸡的古老辩题。
李明不得已又退了一步:“这样,你不相信我们,可以请第三方鉴定机构来鉴定。还不行,可以通知媒体记者,让舆论监督我们干,这总行了吧?”李明孤注一掷,言辞凿凿,这次轮到丁冠军拿不定主意了。
丁冠军将丁亚娟拉到一边,说了半天,只见后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看起来害怕解剖的人是这位啊!”周青眯着眼看着丁冠军。
“你知道他们家在荆山市什么来路吗?”见周青摇头,刘波解释道,“姚琴的爸爸在荆山不光是有钱那么简单。那是数得上的有头有脸,据说还是市政协委员。你现在说他女儿吸毒自杀,要尸检解剖,你倒是敢啊,他敢吗?万一结果跟我们说的一样,这位大舅子回去要怎么交代?”
“你怎么这么清楚?”周青问。
“你以为我昨晚闲着呢?李所有布置。”刘波苦笑道,“说到底,你昨天的话点醒了他。我们主张吸毒致幻自杀,是有根据不假,可姚琴当天吸没吸毒我们并没把握;就算她真吸了,我们也检出来了,也没法儿证明她的自杀就是毒品造成的。从家属的心理出发,只要他们不想相信姚琴会自杀,就永远是死循环,永远没完没了。”
“所以李明料定他们不会接受尸检,今天才……”周青恍然大悟。
“我们不怕,而且理直气壮,那不就轮到对方怕了吗?”刘波补充道,“当然,李所敢这么赌,也因为他发自内心地认定这案子就是吸毒致幻自杀。我们俩啊,多少都有点儿感情用事了。”
“但尽人事,各凭天命吧!”周青叹了口气,现在他也只能这么想了。
丁冠军这时正在角落里打电话,神情毕恭毕敬。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也没有再和姐姐沟通,直接对李明说:“董事长……哦,我妹夫说了,这事他还要找些专业人士来问问。”
等来等去,居然是这么个答案。
“我可有言在先,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再不决定,时间一久,那毒可不见得能验出来……”李明提醒了一半,忽然话一停,眼睛一眯,“我说,你们不会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都说了,再等等!他需要考虑!”丁冠军自己已经没了主见。
李明叹口气,抹了把脸,又问道:“那这样吧,我们现在要去彻底搜查下姚琴的房间。你们家属谁跟着?”
丁冠军看了丁亚娟一眼,后者犹豫了片刻,最终点点头。
丁亚娟进入姚琴卧室的那一刻,像是能闻到女儿的气味儿,情绪又有崩溃的迹象。丁冠军赶紧让姚峰把她扶了出去。
在丁冠军的监督下,这次的搜查比之前要细致得多,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李明的搜查看起来很有针对性,就像是心里已有了明确的目标。
果然,半个小时后,一个黏在床板底下的饮料瓶被找了出来,上面插着螺旋状的吸管,这种改装方式就是常说的“冰壶”。
李明把冰壶递到丁冠军面前,说道:“这是吸食麻果用的‘冰壶,回去再做个鉴定,应该能查到姚琴的指纹和唾液。”
丁冠军面如死灰,脸侧向了一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李明将“冰壶”放进了证物袋,接着向丁冠军低声道:“你妹妹那儿我们就不去了,这个你来说明比较合适。接下来,无论你们家属这边做什么决定,我们都尊重。大家都想有个结果。死者也该早点儿入土为安。”
丁冠军点点头,却没有去找丁亚娟,而是来到了阳台,双臂环抱于胸前,看着外面发呆。
周青看了眼藏“冰壶”的地方,觉得姚琴应该是因为妈妈要来了,才把“冰壶”藏在了这么难发现的地方。
如此看来,见妈妈是她的愿望,也是她的恐惧。
最终,姚琴家属一致决定不解剖。没必要为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结果再去挑拨每个人脆弱的神经。
当天下午,丁亚娟收到了警方开具的《不予立案通知书》,详细说明了不予立案的依据和理由。双方都认可的起跳点,就是天台。
12月30日,丁亚娟带着姚琴的骨灰返回荆山了,可丁冠军却仍留在江城。最近三天,他每天都一大早来到派出所,说要请三位办案的警官吃饭,以感谢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辛劳。李明推了一次又一次,可他仍不死心,一直守在所里。
李明其实知道丁冠军这么做的原因,也怕这样下去又会节外生枝,于是答应他一起吃顿便饭,但地点必须是派出所对面的家常菜馆。
席间丁冠军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说话谦卑,待客周到,不停地起身夹菜、倒茶。菜吃了一半,他先是说了一番客套话,接着才在一声叹息后进入正题。
原来,丁家当年家境不好,可经商颇有成绩的姚琴的父亲却对丁亚娟穷追不舍。在全家的力劝下,丁亚娟和男友分了手,嫁给了姚琴的父亲。但姚父却一直怀疑婚后不足八个月就出生的姚琴不是自己的骨肉。出于家族的颜面,他既不和丁亞娟离婚,又拒绝去验DNA,就让这事梗在了众人心里。尽管姚父在物质上待姚琴不薄,却始终和女儿保持着情感上的距离。在小儿子姚峰出生后,情况更是如此。
姚琴自小叛逆,经常会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事来,让家里面非常难堪。荆山是个小地方,民风保守,姚家在脸面上根本挂不住。丁冠军劝妹妹把姚琴拴在家里严加管教,但丁亚娟却总觉得亏欠女儿,对她一味溺爱放纵,直至女儿和父亲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
那天以后,除了丁亚娟,全家人都和姚琴断了联系,据说姚琴也拒绝了妈妈的接济,坚决不花家里一分钱。
丁冠军认为,姚琴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在流言蜚语里过了二十二年也没有寻过短见,肯定是毒品害了她,也只能是毒品害了她。说到这里,他终于像个舅舅应该的样子流下了两行眼泪。
周青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丁冠军一开始那么坚持姚琴不是自杀——如果没有一个丧心病狂的凶手,如果没有无能的警方,那姚琴的悲剧又该由谁来负责呢?
按照李明的吩咐,刘波在去洗手间时把账单给结了。丁冠军在门口一脸的抱歉。他拉住李明的胳膊,小声地恳求,事已至此,希望警方帮忙保守住这个秘密,对外就称姚琴是失足坠楼,让这孩子干干净净地走。
李明点了点头,让丁冠军放心。
看着丁冠军的车远去,李明知道,事情算是尘埃落定了。
周青问李明,为什么敢冒风险劝家属解剖,就不怕验不出来家属继续纠缠吗?
李明小声回答,查死因需要解剖,但验吸毒只需要抽血,有经验的法医,一针管下去,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敢这么提议,是因为前一晚他已经提前知道了结果——姚琴确实吸毒。他可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更不会拿乌纱帽开玩笑。
下午下班时,周青一出所门口,就被刘波给叫住了。
“你这两天下班,还往那儿跑吗?”
那儿是哪儿?只有周青和刘波两人知道。
周青答道:“嗯,心里总有疙瘩。”
“我猜也是。”
“要和我一起去吗?”周青问道。
“哦……不了,我请了年假,明天就要和林巧回老家了。去提亲。”
周青笑了笑说道:“那提前恭喜了!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刘波点点头,目送周青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百丽SOHO的天台上,周青面前就是那堵充满压迫感的护栏墙。
起跳点,这是到目前为止,唯一无法说服周青的地方。家属虽不再纠结了,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个坎。本来,这种案子在一个警察的职业生涯里,连小插曲都算不上,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遺忘。但周青知道,电梯里那几秒钟的迟疑,会让他后半生都战战兢兢。
唯一的解脱方式,就是在这里找到答案。可《不予立案通知书》开具后的一连三天里,他每次来到这里时,浮现在脑中的却从来都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他会想,姚琴在那个对她极不友善的家庭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了二十二年……
他会想,姚琴对“自己提前来到世上”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究竟有多怨恨……
他会想,用毒品将生命燃烧殆尽,会不会就是姚琴报复这个世界的方式……
然而,那个吴昕口中乐观、积极,甚至懂得劝慰他人、拥抱他人的姚琴,又是谁呢?
死亡给一切画上了句号。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道谜。
我们以为找到了谜底,其实只是发现了谜题;我们以为得到了答案,其实那只是结局而已。
太阳下山之前,周青离开了。
一个老婆婆来到了天台,佝偻着身体的她一手拎着一把凳子,一手拎着一塑料袋的萝卜干,腋下还夹着个圆形的簸箕。
她走到离墙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下,放好凳子,将簸箕架在上面,取出萝卜干,一片片认真地铺满。
根据她老家代代相传的秘方,夜晚阴干的萝卜干才爽脆好吃。
于是,她每天日落之后都会来到这里晾萝卜干,日出之前再将东西收回去。
只是前几天早上很奇怪,簸箕连同萝卜干被打翻在地,凳子也被搬到了墙边。她一个人在天台上生气叫骂了很久,可没人理她,所有人都聚集在楼下花坛边,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老婆婆的身后,有两条七八米长、笔直平行、手指粗细的拖痕。
她年纪大了,拎起这样的凳子,毕竟吃力。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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