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伟杜又得流浪街头了。今晚是马克和女朋友刘晶晶幽会的日子,刘晶晶一进门,就和马克缠绕成一团了。马伟杜识相地从地铺上起身,走出了出租屋的门。
房子是马克租的,马伟杜只是蹭住。两人是同乡。两个月前,马伟杜出了拘留所,他租的房子已被房东租给了别人,行李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他去娜挲足浴找马克,马克正在给一个富态的中年女人按摩腿部。
要不你先去我那里住几天吧,马克说,不过你每天得给我洗马桶,我爱干净,还有,你得给我敲背,你也看到了,我很辛苦。那个中年女人大腿上的肉很肥厚,马克捏得有些吃力。他在出租屋的阳台上找到了被扔掉的被褥,在墙角搭了个地铺,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刘晶晶在歌厅做公主,每个礼拜六可以休息一天,这一天刘晶晶会来马克这儿过夜,马伟杜就得回避。刘晶晶看不起马伟杜,也不喜欢马伟杜打扰她和马克的生活,她显然对马克施加了压力,马克对马伟杜赖在这里就有些烦了。
有一次房东来收房租。六百。房东说。我这里只有四百,要不二百先欠着?马克掏出四百块钱,回头看看坐在地铺上的马伟杜。马伟杜没抬头,也不作声。妈的!马克骂道。他又从皮夹里抽出了二百块钱。
马伟杜,你不能在我们这儿白住,你得替我们做些什么,要不,你替我洗衣服吧。喏,这是我攒了一个礼拜的短裤,你替我去洗了。有一次刘晶晶扔给马伟杜一只塑料袋说。塑料袋开着口子,露出几条巴掌大的红的黑的裤衩。
马伟杜涨红脸瞪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马伟杜走出小区门口时碰上了房东,房东正和一群大妈在跳舞,一身的红衣红裤,如同一只蹦来跳去的火鸡,边跳边和一个老太太议论着刚发生的两起凶杀案。
听说凶手是个老光棍,有些变态,专门挑年轻妇女下手,行凶地点都在很冷僻的地方,第一次是在铁路大桥下,那个女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第二次是在峰山脚下土地庙附近,那个女人的臉被刀子划花了,大腿上屁股上被刺了好几刀,爬到公路上,失血过多,死了。
死了?马伟杜心里一颤。
你怎么知道凶手是同一个人?老太太问。猜的,两起凶杀案都发生在星期六,哪有这么巧的!房东说。你可以去当侦探了。老太太说。
小马,你要出去啊?别往人少的地方走,今天是星期六。房东见了马伟杜说。
我又不是女人。马伟杜嘟囔着。他不喜欢房东,原因只有一个,这个房东长得像他以前的一个老板。刚出来打工时,他在一家粮食公司背粮袋,那时他比现在更瘦弱,他实在背不动了,就拖着袋子走。你不知道麻袋会被磨破吗?老板顺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老板是个女人,挺漂亮,性子却很暴烈,凶,动不动就骂员工。老板不打其他人,只打他,因为他年纪最小,人又跟麻杆似的。
被一个女人打,丢脸。他忍了一个月,领了工资当即走人,走之前,他当着众员工的面,打了老板一记耳光。老板捂着脸,哭了,毕竟是女人。其实在此之前,他还做了一个弹弓,找了几粒石子,躲在老板回家经过的树丛里,瞄准老板的屁股就是一石子,老板捂着屁股,又蹦又跳。
二
马伟杜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女人,他觉得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找个女人。刘晶晶那张风骚的脸老是在他眼前晃,不时拽走他的注意力。
就她吧!马伟杜想。他的手心滑腻腻的,都是汗,是在这一瞬间涌出来的。他摸摸裤袋,里面有十块钱,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他上个月在一家饭店当服务生,做了大半个月,老板跑了,店里的东西被债主抢了个精光,他一分工钱都没拿到。他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牛仔裤已经脏得面目全非。
在零零落落的几个站街女中,他一眼就锁定了她。女人打着哈欠,两条腿交替着支撑身体。看来她已经站了很久,有些累了。女人不主动招呼男人,每有男人路过,就盯着男人看,直到男人隐入黑幕。她大概对拉客已经没有信心了。
这个女人三十多岁了,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有些丑,活像一只站立着的黑猫。站在这儿拉生意的女人,都不年轻漂亮,年轻漂亮的女人都去了国际大酒店和美丽都,再次点儿的,在美容院和按摩房。
马伟杜走了过去,在离女人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张望了一下四周,然后瞅着女人。女人看看他,眼睛里忽然有了亮光,闪烁着,如同猫眼。
先生,你……你想邀请我吗?女人说。
马伟杜注意到她拉客的话有些特别,邀请?这个词语拉开了她与她所从事的职业的距离,让马伟杜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再次打量这个女人,以确认她站在此处的用意。装什么文雅,难怪没人要!来找你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身上的汗酸味和黑灰都还没洗净呢。马伟杜想。
马伟杜以前是花钱找过女人的,老的小的都找过,价钱便宜,服务也过得去,适合他消费。他远在他乡,这些女人安慰了他的身体,也安慰了他的心灵。他曾经找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他趴在她的身上,忽然叫了声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她娘,仿佛这一声娘一直就躲在嘴边,一不留神它就跳了出来。女人慈祥地拍着他的背,如同拍着一个婴儿。他趴在她身上,哭了。
先生,你想邀请我吗?女人又问,她的脸上堆出笑容,细小的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她的皮肤有些黑,粉刷着一层劣质的粉。
我想邀请你与我共度良宵。他脸上挂着揶揄的坏笑。
我不能陪你过夜,今晚我要陪伴别人。她说。
有人预定?
她没作声。
好吧。吃快餐。
女人穿着低领的黑衫,露出脖子下白花花一大片肉,他打量着她的脖子下方,一块金属骷髅头闪动着喑哑而神秘的光泽,不知是银质还是铁质。挂骷髅头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神秘的,富有挑战的,甚至带着邪气,马伟杜忽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警笛声由远而近,一辆警车呼啸而过,割裂了马路的宁静。他吃了一惊,惶恐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警车走远了。
他踢了踢女人安放在脚边的一块石头,然后转身就走。女人会意,跟了上来,走了一小段路,女人追上了他,和他并排走。现在他们像是晚饭后一起出来散步的小夫妻。
美女,什么价位啊?他轻声说。他心里大致有数,这样的女人,每次四五十块钱吧,尽管物价飞涨,钱不值钱了,但她们的价钱也和钱的面值一样,该什么数还是什么数。
她用左手挽住他的胳膊,伸出右手晃了晃。
八十?你当我是菜鸟啊!他想。他伸出左手,晃了晃四个手指。
女人有些急,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一个大拇指和一个小指,六十。
他站住了,伸出一只手晃晃。他的意思,五十,谈不拢就不谈了,你回去继续站街。
女人想了想,用手指做了个OK。
他口袋里没有那么多钱,他压根儿就没想付钱,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这种讨价还价的过程,这一刻,女人不再神圣不可侵犯,她們的人格被他踩在脚下,任他践踏,毫无羞耻。那个在我面前不可一世的刘晶晶也是这样和男人们讨价还价的。他想。他要享受从讨价还价开始的每一个细节。
现在商场都在打折,你也要打个折哦!马伟杜说。
是吗?我不知道多久没有进商场了。说完她抬头看看天,吸了一下鼻子说,没钱,就没资格去咯。
路边有一个少了一条腿的残疾人拿着话筒在唱歌:“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简易的音响搁在地上,发出嘹亮的声音,一个搪瓷盘子摆在他面前,里面有三枚一角的硬币。路人面无表情,匆匆而过。歌者神情冷漠,仿佛站在这个世界的外面,对这个世界熟视无睹。
马伟杜认得这个残疾人,三年前,这个人在实验中学对面的文化广场唱歌,被家长投诉,让城管给赶到了这里,然后就成了这儿的钉子户。这个地方在河滨公园附近,通往新市区迎宾大道的路上。那时候,马伟杜和女朋友没有钱,在河滨公园附近的小区租了个通道。吃完晚饭,有空闲的时候,他们就会坐到河滨公园的椅子上,听着残疾人的歌声,发呆。在做宾馆的保安之前,马伟杜在一家化工厂上班,傍晚下班回家,衣服是红色的,流出来的汗也是红色的。
你们公司的新设备什么时候安装好?辞了吧,你这是拿命换钱。女友说,别到时挣的钱都送了医院,还把命搭上。
辞了职去干吗呢?
要不,我们也去卖唱,你唱歌,我收钱。
好,我先试试,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他扯着嗓子吼。
别唱了,别把鬼招来。别人都来看我们了。她舞着手说。
三年了,这个世界有了太多的变化,只有他没变,或许,他也变了,只是我们不知道。马伟杜想。
那个女人拉住了他,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个小皮夹子,翻来翻去,翻出了一张十元纸币,弯下腰放进了搪瓷盘里。
你还有心思搞慈善啊!要不,今晚你对我,也慈善一下?他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
卖唱也是劳动。
就像你,也是在劳动?
她没理他,对歌者说,大哥,给我唱一首许巍的《故乡》吧,我想听。
下面,我唱一首许巍的《故乡》,献给这位好心的姑娘。歌者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唱了起来。
……
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你总为我独自守候沉默等待,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
……
他是清唱。显然,这首歌不在他的歌单里,属于计划外。马伟杜看见女人眼里有了泪水,她掏出餐巾纸抹眼泪。
哟,哭啦。马伟杜故意大声说。他想早点儿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歌声,它们触动了他内心的柔软和忧伤。他现在需要用坚硬和冰冷来对付这个世界。他拉了女人就走。
我男朋友最喜欢这首歌。她说,它安慰了我的忧伤。
你也在安慰别人的忧伤。他揶揄道。
我们刚才谈到哪儿了?打折,对,打折,你总得打个折什么的。他说。
够便宜了,大哥。
不打折,那就买一送一啦。他不依不饶。
那就买一送一啦。她说,我送你一次全身按摩,以前我在按摩房做过,手艺不错的。
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长得不够漂亮呗。在那儿做事,手艺无关紧要,漂亮才是最重要的。
嗯,也是。他再次打量她,发现她的胸部很挺,这样的胸部,乳房一般都很小,那个挺,都是靠海绵撑的。她的腹部有些凸出,被紧身的黑衣一箍,暴露出一圈圈的赘肉,随着走动一抖一抖的,屁股小而结实,腿上没穿丝袜,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在路灯下很耀眼。他想,这样的肉体摆在他的面前,他该怎样去处理。
我住的出租屋离这儿不远,去我那儿吧。她说,就是有点儿小,还很潮湿,不过床够大。
我喜欢野地里,我是野战军。
我,我没做过,被人看见怎么办?她居然脸红了。
那就更刺激。
有警察的。
警察今天不管这事,警察都去抓凶杀案的凶手了。
还是去我那里吧。
我喜欢野地里的刺激。他坚持。他事先已经找到了一个地方,侦查过几次,偏僻,晚上不会有人,早上会有一帮老头儿来这儿散步,遛鸟。好地方,适合做黑暗里的事情。
显然她在犹豫。
去吧,我再加你十块。他慷慨地说。
不会有警察吧?她说。
哪会那么巧!他拉着她就走。
三
我们吃碗面吧。她甩脱他的手说,我饿了,我还没吃晚饭呢!看来她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很紧张。路对面有个螺蛳摊(夜宵摊),摊主是对夫妻,四十来岁,男的是个胖子,掌勺,煤气开得很旺,铁锅在他手里翻来颠去,螺蛳在锅里蹦跳,沙沙地脆响。女的跑来跑去,抹桌子,招呼客人。有两个男人在喝啤酒,吸螺蛳。
你请我吃碗面吧。她说,钱就不用加了。
你同意去野地里了?
嗯。她的脸又红了。
一个妓女居然会脸红。他想。你没有吃面的钱吗?他摸了摸裤袋里的十块钱。他对事情节外生枝感到不满。
我想让一个男人请我。她说。
他注意到了“一个男人”这几个字。他现在成了她的“一个男人”。他不知道“一个男人”请她吃面对她有什么样的意义。这个女人与他接触过的其他站街女有些不同。
她已经穿过马路,往螺蛳摊走去了。他只好跟了过去。
美女帅哥请——胖子一声呼喊,娘子,客人来哉。胖子显然不是本地人,却学着本地越剧的腔调招呼,怪里怪气的。正在喝酒的两个男人笑了。
老板,来一段《碧玉簪》。其中一个男的回头对老板说。
好嘞,就来一段周宝奎,四川人唱越剧,那是带辣味的越剧,听好嘞——媳妇大娘,我格心肝宝贝啊——边唱,边手脚不停,整出几个菜来。
他们在桌子边坐下。桌子凳子都是塑料的,白色,很干净。老板娘走过来,又抹了一遍,问,小兄弟,妹子,你们想吃些什么?
大哥挺开心啊。马伟杜看看胖子说。
嗯,他就是图个乐。老板娘说,他什么都放得下,你别看他现在胖,以前挺瘦的,都是让药给吃胖的,看病欠了一屁股债,看得亲戚朋友见了我们就躲,没什么,他照样开开心心过日子,放得下。老板娘看来是个爱唠事的人。她看了马伟杜一眼,笑了笑。她的目光很温厚,马伟杜心里一颤。
人活一世,怎么都是一辈子,图个乐呗,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呢,是吧,兄弟,人情冷暖,有个“冷”字,不还有个“暖”字吗?胖子回过头说,接着唱他的《碧玉簪》。
马伟杜一愣,接着笑了笑。今天尽碰上有意思的人了。
青菜肉丝面多少钱一碗?他问。
十块。老板娘说。
嗯,来一碗。
就一碗?
嗯,我不饿,她吃。马伟杜摸了摸裤袋里的十块钱。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吃东西应该在下午两点多,现在,他确实有些饿了。
来碗酱爆螺蛳吧,吸螺蛳,喝啤酒,神仙都不做。胖子说。
不用,就一碗青菜肉丝面。他说。
她坐在一边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觉得应该冲她笑一笑,但他笑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成了一块铁板。夜风吹来,他闻到了风里花的香味,熟悉的,缥缈的。这条街的附近就是河滨公园,他记得河边种着密密麻麻的条状植物,他说不出植物的名称,只记得这种植物会开黄色的小花,常常让他想起了家乡山野里的一种小花,那种小花也是金黄色,很小,羞涩地躲在草丛里,必须拨开草丛才能找到它。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他的家乡,想起了家乡空气的味道,还有老家门后那一条泥路,泥路上奔跑的鸡,路边的几蓬荆棘,以及荆棘上空云雀的歌声。他喜欢听云雀的歌声。
也许,家乡他再也回不去了。
你喜欢云雀的歌声吗?他问。
什么?她回过神来。
云雀,歌声。他说。
不知道,没听过,也许听过,但不知道它是云雀。她说,她的眼睛空洞洞的。
我常常想起它,想起它我就会想起家乡,还有春天。他说。
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看来她对云雀没有兴趣。
他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云雀、家乡、春天,是有些矫情,谁让他读过几年书呢。当年他是考上大学的,考得不算差也不算好,但他不想念了,他知道种几亩山地的父亲供不起他,四年大学,可以让家里倾家荡产负债累累,大学毕了业,又不一定找得着好工作,即使运气好找到了工作,也就那么点儿工资。他不能害了这个家。他把录取通知书夹进了课本,然后告诉父亲,他没有考上大学。父亲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第二天,他就走上了打工的路。
面条端上来了。她操起了筷子。
老板娘,再来一双筷子。她说。
老板娘一愣,还是递给她一双。
她把筷子递给了他,说,一块儿吃吧。
他也一愣,没有接筷子。他不是怕脏,人都混成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以前,我男朋友经常请我吃面,有时两个人合吃一碗面。她把面盆往他面前推了推说。
他用右手操起了筷子。他是左撇子,因为经常被人嘲笑,所以就学会了用右手吃饭。在外人面前,他总是用右手吃饭,尽管不怎么顺手。他饿了,但他吃得很节制,竭力掩饰自己的饥饿。
你有男朋友?
怎么?丑女就不配有爱情吗?
不是。他现在……
死了。
哦,对不起。他其实想说的是,有男朋友你还干这个!
没事,今天是我生日。她说,四年前,这儿有个兰州人摆的拉面摊,四年前的今天,我男朋友就在這儿请我吃拉面。那天他给我买了许多东西,当时他口袋里只剩下十块钱了,一碗拉面八块钱,我们两人就共吃一碗面。
对不起。
你祝我生日快乐吧。
他一愣。
怎么,丑女就没资格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他说。他忽然很想问,那年的今天,你男朋友还为你做过什么?他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
你干吗问这个?他凶恶地说。
哦,对不起。她显然吓了一跳。
这是他的伤心往事。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在他狭窄的出租房里——那是房东占了一条房子之间的公共通道,搭了个棚,然后出租给他的,租金便宜,两百块钱一月——女友像蜘蛛一样缠绕着他,把他咬得遍体牙印。月光穿过棚子的一条缝隙,投射到女友的脸上,女友的脸色很苍白,有一种凄惨的味道。那天她很疯狂,无所顾忌,尖利的叫声穿透了棚子,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叫死去活来,他不明白女友为什么会这样,仿佛明天将不再来临,世界已经走到尽头。
有人往棚子上泼了一盆水,骂道,轻些,发情啦,母狗,要不要脸啊!
女友不理不睬,依然无所顾忌。
女友终于安静了下来,就像潮汐平息后的大海,渐渐风平浪静。
怎么啦?他觉得女友今天有些反常。
我要把我们的一辈子在今天挥霍掉。她说。
来日方长呢。他抚摸着她的后背说。
没有时间了。她说。
他感觉他的肩上有液体滴落,那是她的泪水。
又犯傻了。他说。他知道她多愁善感,喜欢看言情小说和电视剧,看着看着就把自己当成了小说或电视里的人,莫名其妙地伤感。也许,她今天又看了哪个爱情悲剧吧,把自己的身份搞岔了。他没有在意,他想睡了,他累,他打了两份工,一份工是在宾馆当保安,三班倒,还有一份工是给快递公司送快递,骑着三轮车满城地跑。人在外面漂,没钱可不行,他得努力挣钱。他是老实人,挣的都是辛苦钱。以前和他一块儿在化工厂打工的小韩,后来投靠了一个叫马哥的老大,专门替别人收债,现在都开上轿车了。对此他心里也不平衡过。但不平衡又能怎样,嘴上骂几句,该干吗还得干吗。他勤快,脑子也不笨,一天干十四五个小时,到头来只能住在一个棚子里,他不知道他的将来在哪里。
他想睡,女友却还要缠着他,新的一轮潮汐又开始了,更加汹涌澎湃。房东从楼上窗口用她身边能扔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他们。
第二天,女友给他准备了稀饭和油条,安静地看着他吃完,去上班。
从此她消失了,就像水蒸发在空气里了。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她在宾馆做服务员,他做保安,他们在这个小城相遇相爱,最后,他们走散了。
你们——吵架了吗?女人吸了口面,很不识相地问。
你有完没完?他不耐烦了。他觉得这个女人把他的情绪全给搞糟了。
今天是我的生日,如果他活着,他还会给我煮两个鸡蛋,每年的生日,他都给我煮两个鸡蛋,意思是,两个傻蛋凑一块儿。两个傻蛋,我,他。她没有理睬马伟杜的不耐烦,自顾自地说道。他明白,她是在对她自己说话。
你不会让我给你煮两个鸡蛋吧?他说。
你知道吗?我们认识的时候,他知道我是干这个的。
你做他的女朋友后还做这个?
还做。我们的未来需要钱。
他不在意吗?
他每天晚上十二点下班,然后来路边找我,接我回家。
马伟杜一愣。
是不是不合常理无法理解?她说。
有一天,我没有等到他,他被车撞死了。一辆货车。过了一会儿,她说,警察说是他自己撞上去的,你信吗?
马伟杜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胖子和老板娘。现在没有新的顾客,胖子坐著抽烟,老板娘在陪他说话。以前,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地上,女友也这样坐着陪他说话。
她走了。他忽然说。
谁?她一愣,问道。
我女朋友,她没有向我告别就走了。他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内心,但他现在无法控制自己。这个女人,节外生枝,莫名其妙地蛊惑了他。
为什么?她问。
不知道。他说。
去找过她吗?
找过,疯狗似的找,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
老家呢?
我只知道她家在安徽安庆,安庆那么大,上哪儿去找?
她叹了口气。远方有音乐缥缈地传来。
我女朋友说她的婚姻是她一家人的依靠。她的父亲有病,常年都要看病花钱,她的弟弟还小,要供他读书。她需要用婚姻来挑起一家人的担子。我愿意和她一起挑起这副担子,我一个人打了好几份工,努力赚钱,但老实说,我很吃力,我力不能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但常常愁钱,我们不知道明天在哪里,这真让人绝望。他说。
也许,你女朋友不想让你这么累吧。她说,女人,会这么做的。
是吗?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冷酷的人。
感谢你女朋友陪伴了你这么久,把她想好点儿。她说。
他愣着出神。他付了钱,他们离开了螺蛳摊。身后胖子又唱起了越剧,这回唱的是《红楼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怪里怪气的。
你走吧。他说。他决定换人。这个女人,已经把他的心情搞糟了。
为什么?她吃惊地问。
没什么。他说,你不够漂亮。
那你刚才怎么没有嫌我不漂亮?不行,你不能放我鸽子。她拉住了他的衣角,唯恐他跑了。
你找死啊!他吼道,接着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望了望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
我的功夫很好的。她说。看来她不想失去这单生意。
我没钱,行了吧?他不耐烦地甩掉女人的手说。他翻动着身上的口袋,说,你看,没钱,你看,没钱!翻到裤袋时,他停住了,拍了拍裤子,说,你看到了吧,没钱,我只有十块钱,请你吃了面条,我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你肯让我白睡一次吗?
如果你愿意,今晚,你做一回我的男朋友,就像演戏那样,对,演戏,演一回我男朋友,我不收你的钱。女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不行。他说,他对这个建议有些吃惊。
算我求你,陪我过完今天的生日。女人继续盯着他的眼睛。
好吧。过了一会儿,他说。
陪我走会儿吧。她说。
四
你刚才打算带我去哪儿?
一个幽静的地方,早上老人们喜欢去那儿打太极拳。
有云雀的叫声吗?我喜欢听鸟的叫声。
能听到鸟叫,但肯定不是云雀。
你现在打算带我去吗?
不去了吧,那地方太冷僻,你一个人不要去,听房东说,最近有个变态狂,经常对像你这样的单身女人下手,手段很残忍,警察焦头烂额,听说辖区的派出所所长破案不力,已被撤掉了,你晚上出门小心些。
哦。
你等会儿。他说,也许我可以给你买个生日蛋糕。他看见马克搂着刘晶晶正在马路的另一边走着。他们显然也看见了他,冲他招招手。马伟杜走了过去。
女朋友?马克冲他眨眨眼,说。
借我两百块钱,好吗?我没钱了,发工资了我一定还你,你的房租我也出一半,一块儿还你。马伟杜说。
真的?马克问。
当然。
要两百块钱干什么?是找小姐吧?刘晶晶说,别借给他,他还不起的。
暂且相信他一回。马克说着,掏出皮夹,抽出两张一百递给他。走喽,吃小龙虾,喝啤酒去。马克说着,搂着刘晶晶走了。
去给你买个生日蛋糕吧?马伟杜穿过马路,拉着女人的手说。他看见女人在抹眼泪。
怎么啦?
这附近就是我男朋友出车祸的地方,我想起他了。
马伟杜拍了拍她的背。
那时候,我们和这个小城所有普通人一样,梦想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车,他经常加班,工作很辛苦。现在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他在那儿是不是还那么辛苦,是不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车子。女人擤了擤鼻涕,说。
我们给他烧一座房子,一辆车子吧,这样,他在那边就不会这么辛苦了。马伟杜抬起头,望着天空说。天空中有几颗星星,发出黯淡的光。
女人一愣。可哪儿有啊?她说。
我知道附近菜园小区里有个冥品店,走吧。
菜园小区是个老小区,里面的居民大多在别处买了房子,搬出去住了,住在这里的都是些租房子的外地人。两人沿着河滨公园走,穿过一个农贸市场和一个建筑垃圾堆,就到了菜园小区。冥品店的门还开着,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儿坐在店里看报纸,见了他俩,便抬起眼睛看他们。
买一幢别墅吧,三层楼的,他想住几楼就住几楼。马伟杜说。
嗯。
一百。老头儿说。
这轿车什么牌子?马伟杜问。
你想要什么牌子?老头儿说。
奔驰有吗?女人问。
五十。其他还要吗?有美女,中国外国的都有。
多少钱?能便宜点儿吗?马伟杜说。
烧给死人的东西,不还价。老头儿说。
马伟杜扛着“别墅”,女人端着“奔驰”,两人又回到了刚才的马路边。现在路上没人,烧了吧。女人说。
马伟杜把“别墅”放在地上,掏出打火机,点燃。火从纸房子底部慢慢往上蔓延,逐渐挟裹了整个纸房子,纸灰飞舞,火光在风中窜,映照着马伟杜的脸。马伟杜站起来,低着头,不停地按动那只一次性打火机的点火按钮。
你说他会收到吗?女人看着他说。
会的。马伟杜说,我们把轿车也烧了吧。马伟杜接过那辆“奔驰”,放在火堆上。
买蛋糕钱不够了。马伟杜摸摸口袋说。
我不喜欢吃蛋糕。你请我吃面吧,长寿面,在我们老家过生日,都有一碗面。
好吧,还是去老地方。
你背我吧。以前,我男朋友经常背我,今天你也背我一回。
好的。马伟杜温柔地说。他蹲下身子,女人趴到了他的背上。
我跟你说啊,我是个倒霉蛋。他说,我两个月前刚从拘留所出来,拘留所知道吗?就是专门关我们这些坏人的地方,我是一个坏人。
女人没说话。
知道我为什么进拘留所吗?因为我偷了别人的钱,我们宾馆的一个客人说他丢了一万块钱,保卫部怀疑是内部人偷的,最后认定是我,为什么认定是我呢?他们查不出来,没法儿向客人和老板交代,看我老实,被人欺负了都不敢吭声,就拿我去顶罪了。他们从我的住处搜出了八千多块钱,这都是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他们却说是赃款,还有一千多块钱,他们说被我挥霍掉了。我死不认罪,吃了不少苦。
现在谁还带这么多现金呢?女人说。
鬼知道。我在里面待了一个礼拜,就被放了出来,也没有人给过我任何说法。
那个螺蛳摊还没收摊,不过已经没有顾客了,夫妻俩在做打烊的准备。
两位,又来了?那个胖子见了他们,说。
他们坐下。
老板,来一碗青菜肉丝面。她说。
两双筷子。他说。
胖子和他老婆看了看他们,又相互看了看,笑了。他们的目光很温厚。
今天我请客,请你们吃我的拿手好菜,酱爆螺蛳。胖子说。
老板有什么喜事吗?他问。
没有,就是忽然感到很高興。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胖子又唱了起来。
我去一趟卫生间。女人说。
向前走五十米,右转,有个公共厕所。老板娘说。
谢谢。女人说。
老板,今天挣得不少吧?马伟杜说,挣了钱,带着老板娘去游玩几天,享享清福。
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老板娘说。
谁说没有,我们明天就去,钱又挣不完,少做几天生意有什么关系!老板说。
五
面端上来了。女人也回来了,坐下。
生日快乐。他说。
谢谢。
你男朋友给你唱生日歌吗?
谢谢,不必了。
你男朋友给你买什么生日礼物?贵的我可买不起。
谢谢,不必了。
你怎么啦?
没什么。
这时,马伟杜看见有三个男人向他坐的桌子走来,他一愣,回头看看,后面有两个男人在向他靠近。
你们等我一会儿,让我们把这碗面吃完。马伟杜说。
吃吧,他们是冲我来的。他对女人说。女人不吃,看着他吃。
马伟杜吃完了面,抽了一张餐巾纸抹了抹嘴。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摸,他不想坐以待毙。
是找这个吗?女人问。她的手里捏着一把刀。这把刀,小巧,精致,刀鞘上缀着几粒铜纽扣,很圆润,花朵状。
这是他心爱的刀,是向一个蒙古人买的,当初买它是为了防身。这把刀的刀鞘是牛皮做的,很古朴,刀是弯月形的,刀锋上凝着一缕寒光。
你?原来……马伟杜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轻声问,怎么怀疑到我的?
你刻意掩饰自己是个左撇子。法医说,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左撇子。女人说,还有,你一开始就想把我往僻静的地方引。
马伟杜回忆起了刚才点火的情景,刚才自己是左手点的火,他习惯在别人面前隐瞒自己是个左撇子,只有在很亲近的人面前或独处的时候,他才会很放松地做一个左撇子。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蛊惑了他,让他没有了戒备。
原来你对我说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不,很多是真的,只不过我和我男朋友都是警察,我们都是外地人。他是被罪犯撞死的。
哦。马伟杜看看她。可惜这把刀是凶器,不然我把它当生日礼物送给你。
不必了,谢谢。
那是个有趣的蒙古人。他爹死后,他挑了他爹的两块骨头做成了耳坠挂在了耳朵上。他爹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草原,现在,他把他爹挂在耳朵上走天涯。马伟杜干笑着说。
女人看看他,不说话。
生日快乐。
谢谢。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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