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航线启程
政治处主任臧有良走进会场时脸上挂着霜儿,上来就是一顿狠撸:“干政工时间长了脑瓜儿都木了,郭德纲说,脑仁像松子儿一样,打开就一碗卤煮。说谁呢?就说你们哪!这点儿事咋就听不明白呢?市局要评选的是道德模范,不是劳动模范!把以前的方案改改就给我端来啦?老地图上找不到新航线。都说说,你们眼中的道德模范长啥样?今儿咱们就一块开开脑洞。”说着,他便将手中的评选方案像拽一摊狗屎一样拽到了桌上。
方案是我写的,我没有丝毫忐忑。分管副主任向我传达部署,在这之前,我没有直接听到领导的声音,这怪不上我。看似对大家发火,实际是说给一个人听的。我瞟了一眼杨副主任,他面沉似水,波澜不惊。我暗叹,都是千年狐狸。
听音儿看脸儿是机关干部的基本功。一贯是打酱油的抢先发言,秘书科科长说:“道德模范首先得人品过硬,不能有信访举报和查实的投诉问题。”人事科科长说:“道德模范要有群众基础,首先要群众认可。”工会副主席说:“道德模范重要的是荣誉积累,名不见经传的不行……”
说着就轮到了我,我打了一个比方:“我理解,这是要找咱们队伍里的雷锋呢。”
臧有良一拍桌子叫道:“好!”众人吓了一跳。 “这个说法太好了!”等了半天,他好像就在等一句话,结果我说了出来。我不想出这个风头,可你们几位说得真不在点儿上。接着,他话音一转,“以前评选先进主要瞄着工作业绩,什么业务能手、岗位标兵、爱民模范,评的都是一道杠儿。市局搞这样一个评选,不是独出心裁、标新立异。契合弘扬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是市局下的一盘大棋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们看看中宣部、新华社、人民日报社天天宣传的那些道德模范就明白啦。”
顿了顿,臧有良语气加重:“我们队伍里有没有自己勒紧裤腰带悄悄捐助留守儿童的?”接下来,每说一个“有没有”,他就用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拍打一下桌沿。“有没有十几年义务献血够一洗脸盆儿的?有没有捐肝、捐肾、捐造血干细胞的?有没有下班就往敬老院跑,像照顾亲爹亲妈一样照顾鳏寡孤独老人的?有没有把捡拾的弃婴培养进清华北大的?”桌子啪啪地响过四下,各位醍醐灌顶。
臧有良接着说:“你一天抓十个贼,那是警察应该干的;跳河救人?您要是普通群众那就是见义勇为,活着是英雄,死了叫烈士!您要是警察,那也是应该干的。讲官话听不懂,那就按乌铭说的,找队伍里的雷锋。如果还听不懂,再说白点儿,专找队伍里‘不务正业的。”满座轰然。他可能觉得这个大白话虽然说出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但又似不妥,有诋毁英雄之嫌,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这次剑走偏锋,道德模范的事迹别和工作沾一点儿边儿才好呢。”
领导拨乱反正,可我费劲巴拉写的材料转眼就成了废纸。这就叫工作不顺利!开会的人不少,但散了会就会风一样转眼无踪,很多会实际上就是给一两个人开的。此时的我心里就像塞了一把草。领导叫应我,问:“乌铭,你有没有信心?”我说有,眉头却攒在了一块儿。
他把心里的草塞给了我,幸灾乐祸不自觉地就飘上了嘴角。见到领导笑容如见雨后霓虹,同志们的心情都随之大好。臧主任注意到了我的态度,说:“乌铭,你别摆一副拉不出屎的样儿,方案好调。”说着他便转向坐在自己旁边刚才夹枪带棒批评过的副手,“这事难在事迹挖掘。杨主任,你们还是打整体仗,一竿子插到底,指望下边给你报材料,报上来还是王八蛋样儿。”杨副主任极其诚恳地点头。
臧领导又问:“乌铭,有没有信心?”我说有!活儿都安排到这样了,没得可说了。说完,我觉得表态不到位,又大声补充道:“这次是真的有!”会场又是轰然。领导最后交代:“咱们潞城分局必须出一个,晚上八点听工作进展汇报,散会!”
人一走下去,情况就兜了上来。当天晚上各组带来了不同的信息。听着听着,臧有良似乎听出了点儿味道,来了几个电话,他都掐了没接,一直兴致勃勃地昂着头。
秘书科科长迫不及待地爆料:“咱们身边就有人潜伏着呢!”说完有意卖了一个关子,看大家眨巴着眼睛把身边人都猜了一遍,才说,“我们科的小宁,去年参加工作的那个研究生,老家是山西太行山的。”大家七嘴八舌,都说印象里这孩子朴素节俭,没看出来。潜台词就是,山沟里出来的能有多大方?小宁看到一部中国西部长年缺水的电视专题片——一位老农站在龟裂的黄土地上,嚅动着比黄土地还要干裂的嘴唇说:“我活到七十五岁了,还没洗过一次澡。”看完这个纪实报道,小宁一口气喝了三瓶矿泉水。渴!是她从没有过的强烈感受。她觉得广袤的中国西部每一寸土地都朝天张着焦渴的小嘴。她立即上网搜索相关信息,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大地之爱·母亲水窖”公益行动,寄出一千元捐建了一眼集雨水窖。
人事科科长说:“装财处的会计耿姐,太不容易了……”突然他哽咽了,控制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她和丈夫是高中和大学同学,婚后第三年,丈夫被查出直肠癌,一年后撒手人寰,那一年她才三十出头,闺女两岁。丈夫是独子,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就压在了她的肩上。祸不单行,也是那一年,公公突然脑梗塞,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人却瘫了,婆婆还是多年的‘老糖。耿姐二十年照顾公婆,一直未嫁。人家那孩子也出息,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今年毕业后进了外企,孩子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都孝敬了奶奶。奶奶激动地说,这孩子,真像她妈妈!现在他们一家四口还生活在一起。”
领导的情绪被感染了,说:“这在过去,是要载入县志的。”说着,对工会副主席说,“现在不讲究入县志了,你们还是应该关心一下,去看看老人,顺便劝劝小耿,孩子大了,趁年轻再走一步,不然就真晚了。”
工会副主席说马上落实,接着又讲了一个更苦情的:“刑侦支队的内勤贾大姐五十多岁了,公公和婆婆先后得癌,今年春天,她妈妈又查出了胰腺癌。贾大姐天天跑医院,日子过得凄惶。可是她十分要强,不是实在忙不开,不会向单位领导请假。”领导插话:“这事我知道,红十字会有帮扶,还发起全警捐款来着。”工会副主席说:“可能就是这捐款闹的,贾大姐说不能对不起组织和大家的关心……”臧有良唉了一声,没有说出话来。
我了解到的情况是,预审处的预审员孙洛一直在照顾一名在押人员家属。
臧有良问:“一直是多长时间?”他的思维永远是一只不安分的兔子,下属汇报工作经常蒙圈,我又一次当众蒙圈。算计着时间,我语无伦次:“2005年的案子,到今年……应该十年了,听说那个服刑人员今年就能出狱。”臧有良又问:“孙洛跟他有亲戚关系吗?”我说:“好像没有,要是有亲戚关系,看守所的老盛也不会当线索给我。”听说、好像、应该,我说着都有点儿心虚,被打了一记闷棍,一句也不敢多说。
臧有良问:“是盛国强?”我说:“对,是他,我们约好明天详谈。”这个人曾任鼓楼派出所所长,到了最高任职年龄退居二线,到看守所当了一名管教员。
见大家都说完,臧主任合上了笔记本——别人说话习惯打开笔记本,即使不看,也有个寄托。他说话之前与众不同,习惯先把笔记本合上,这正是他的厉害之处。他说:“道德展开了讲,不外乎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美德、个人品德,职业道德和个人品德没啥可说的。刑警的内勤和装财处的会计的事迹都挺感人,但她们与亲属有特定人伦关系,说应当应分,也说得上。可是,能做到这样实属不易!家庭美德值得弘扬。最能打动人心的还在于社会公德——就是那些本来和你不沾边的事,你揽在身上,这个,是社会最缺的。什么东西缺失,什么东西就金贵。小宁捐建母亲水窖的事也挺好,但是就一次吧?毛主席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相比起来,孙洛的事就更有意义了。你们想啊,十年,也是一段不短的人生了。这个人一定要挖出来。”
说着,臧主任盯了我一眼。时下已至寒露,他说“挖出来”,我的头脑中立即出现了红公鸡、绿尾巴、脑袋埋在地底下的大红萝卜。不对,道德模范是萝卜也应该是外表朴实无华、心里美的水萝卜。我脑袋里萝卜乱转,领导的指示又到了新的高度:“挖掘事迹一定不要忽略支持他的动机。孙洛为什么能够十年照顾一个与他无亲无故的在押人员家庭?是扶贫济困?还是体恤弱小?你要打消我脑子里的这个问号。” 他指了指自己谢了顶的脑袋,那里充满智慧,却草木荒芜,头顶泛着一层亮亮的油光。“这个捣鼓不清,事迹再好也是空中楼阁,人家只有一个感觉——不可信!”
可不,这个问号不仅存在他的脑子里,在我脑子里也突突往外撞。有谁能将一件事,而且为别人的事坚持做上十年?如果能做到,这个人就不是凡人。这也是道德模范稀缺的原因吧。
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家喻户晓,可是对他的发现也一波三折,看来“挖出来”这个环节注定周折。挖出来,一旦搭上市局开辟的这条新航线,直抵“感动中国”颁奖台也未可知。想到此,我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迫不及待想再次见到那个可爱的老头儿。
获得这条线索纯属偶然。要不是老盛,在这个会上我将非常尴尬。分组时我动了点儿小心眼,把看守所圈在了自己名下。之所以把看守所抢到手,你想啊,道德,多么高洁神圣的字眼,道德上堪称模范者神奇卓异,超凡越圣,让人高山仰止。劳动模范好比是开得轰轰烈烈的牡丹,能招蜂引蝶;道德模范则是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他们隐藏于芸芸众生,锦衣夜行,和光同尘。看守所老同志多,了解这类事迹一定要找老同志,他们一直是这个地方的目击者,对潞城的一草一木都知道前世今生。
哈!我这个小心眼还是留对了。看守所按照我的意思临时攒了一个座谈会。八个老前辈的年龄加起来能追溯到明代了,总以为能从他们肚子里捞点儿干货,谁想到这几个前辈喷了一个小时都与此事无干。他们说起自己当年抛头颅洒热血的牛掰事儿两眼放光,为了争论当年的一个事实自然形成两派,最后闹得个个脸红脖子粗。看着他们愤懑又认真的表情,我心生疑惑:这些人曾经都是领导吗?怎么离开了职务,人就没了灵气?这刚退下几年啊!看来,有的人哭着喊着想多干几年不是为那点儿工资,他们是怕老啊。
会场上有一个老同志话语不多,像是想着什么事,也许想说的和他们说的不搭调,一直没插上言儿,自己独自抽着闷烟。散会后我趋身向前,尊称前辈,才知此人就是早就听说过的鼓楼派出所前任所长盛国强。老盛处事和他满头黑白参半的头发一样有条不紊,他把所有事都问明白了,才慢慢吐出一句:“预审处的孙洛一直在照顾董宝子一家……”
老盛说完这句话,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稳重劲儿顿时没了,慌脚鸡一样往外就走。原来到了幼儿园放学时间,准时接送孙子,对一个即将退休的人来说便是头等大事。
“挖萝卜”行动
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一头扎进看守所开始了“挖萝卜”行动。
盛国强是管教民警,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对在押人员进行谈话教育。在管教室坐定,老领导的严谨劲儿又回来了,我把评选方案从头到尾又向他嘀咕了一遍,还是没能将之引入正题。不知这老头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贸然抢问。当过领导的人都不喜欢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一根烟吸完,老盛终于开了腔:“咱们先说好喽,说说可以,就是跟谁都别说是我说的。”
我不解其意:“您又不是举报,我不是纪委的。”
老盛说:“据我了解,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悄悄帮助董家。悄悄地,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不想让人知道你偏要让人知道,等于在挖人家隐私。你的隐私让别人知道了,你高兴吗?”
我连忙摇头:“明白,我就说是和邻居、居委会、董宝子爸妈了解的。先说说,您是怎么知道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先把这个老头儿搞定。老盛又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根烟,把自己的头包围在烟雾中。
“现在的商圈转到东关和苏荷广场一带了,十年前鼓楼才是潞城最繁华的核心地带。繁华对公安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人一多,事就多。天天抓人破案还天天发案,鼓楼地区被市局挂了治安乱点的黄牌。我琢磨来琢磨去,得有招儿啊。我抽调警力组织了巡逻队和打击队,巡逻队主要针对街头犯罪,控制社会面;打击队主要打击黄赌毒,鼓楼地区是老街区,辖区最突出的治安问题是涉黄场所多。老年间,北京不才八大胡同吗,我那片儿有十八条胡同,小理发店、小美容店、小旅店、小浴室、小歌厅多如牛毛,这些小店藏污纳垢。现在是卡片招嫖、网上招嫖、手机招嫖,花样多了。那时的小姐也土气,就是站街和坐店,晚上你想遛个弯儿,没那想法最好别往那片儿去,一搭上讪就给你拽进去。打得紧了,站街改坐店,屋里亮着粉红色的灯光,小姐坐门口露着白白的膀子,撩起裙摆,两条光溜溜的白腿一张一合,向过街的男人丢眉弄眼。再打得紧了,就拉上窗帘,露一张浓妆艳抹的小白脸,像狼盯着猎物一般看着外边的行人。只要见到男的就笃笃敲窗,开始你还不知道这怪声从哪儿来的,歪头,冷不丁看到一张鬼一样的脸朝你笑,吓得你心突突的。那街上还有正经过日子的老百姓呢,意见很大。”说话间,一根烟即将走到尽头,他又续了一根。为了照顾我的感受,他起身把身后的窗户打开,接着说,“那些小店像春天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长一茬。今天打了三家,明天就会新冒出两家,她们就认准了这块地儿。物色打击队队长时,我注意到了孙洛。孙洛是警察学院毕业,在派出所干了七八年社区民警,按年龄和工作经历来说正好。那小子鬼,老是不断给你出新点子,更主要的是执行力强,你说话时他两眼不动眼珠盯着你,照你的意思去办,不走样儿。真是一颗好苗子,只是后来……”
“后来栽啦?”
“你怎么知道?”长辈和年轻人谈话是放松的,在这样的氛围中老盛坐在椅子里的身子一点点儿滑下去,听到我这句话,他突然坐直了。
“我一个外来户能知道啥,是猜的。您想啊,我是干宣教的,却没听说过这个人,那不是栽了嘛。”我为自己的小聪明颇感得意。
“否,他调换了工作岗位,到了预审处就甘于平庸了。”
我有意奉承:“他在您手下风生水起,换了地方就不一定了。遇人不淑是常有的。都说人挪活,树挪死。我看不完全对,也有人挪死,树挪活的。”
老盛笑纳了这个吹捧,说:“把打击队交给他,不到半年就干出了成绩,抓了五十多对。打出名气不在数量,而在质量。鼓楼这地界儿人杂,一网下去,乌龟、王八都有可能被捞上来。一次抓了一个国家尖端科技项目带头人,那老头儿七十多岁了,一报身份把警察吓住了。老头儿说他第二天就要主持一个国际项目论证会,把他扔拘留所国家损失就大了。孙洛便在现场请示我。我说,他的手机你先缓收,真的假的一会儿就知。果然,局长电话立马追过来了。”
我以为是一个刚正无私的故事,听到这儿叹了口气,说:“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老盛嘎嘎地笑了:“咋没后来?请托的不知什么来头,反正后来局长带着我给人家当面赔礼道歉。局长跟那带头人说,以后您闷了欢迎到我们这儿常走走。”
我笑了:“您不仅会讲故事,还会讲笑话。”
老盛言辞凿凿:“这是真事!我们还抓过潞城的一个局长呢,这个人你肯定认识,以前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姓名我就不说了。”
“这次,您也给人家道歉了?”
“嗤——”老盛不屑,“警察不能老当孙子,该当爷爷就得当爷爷。孙洛把他给办了,把手机一收,直接报分局指挥中心。说情的电话打过来,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说,气死我了,这个所太没规矩,眼里不夹我,越级报啊!我一定查出是哪个王八犊子干的,跟他没完。实际上,我心里这个乐呀,这个孙洛真他妈会办事。科学家是国宝,扔进去国家有损失,这样的无良贪官扔不进去国家才有损失。后来这个局长丢官,再后来弹弦子了。”老盛声情并茂,学赵本山的小品比画了一个滑稽的弹弦子的动作,“现在他天天拄着一个轮椅在苏荷广场遛弯儿。让我看,他毛病没改,早晚还得死这上头。一个年轻的小保姆陪着,全须全尾儿的保姆坐轮椅,他推着。”
他的话语明显带有对这个去势官员的不屑。我反驳道:“人家那是练胳膊练腿呢,不是没事馊得慌。”我笔走如飞,终于抓到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了。
老盛的讲述透着一些洋洋得意:“孙洛是个狠角色,后来抓了医院的,卫生系统就地震了;抓了税务局的,税务系统就地震了;还抓了警察。”他补充,“别的分局的。局长骂我,盛国强你是不是疯了!这样震了几次,孙洛的名气就打了出去,再报功请奖就是很容易的事了。鼓楼治安乱点的牌子不仅是我脑袋上的一块疮,也是分局领导的心头刺啊。那几年,只要往上推荐先进就没别人的事。潞城岁数大一点儿的警察都知道他。”老盛看了看我,判断着年龄,“你应该听说过啊,那时候铺天盖地。”我解释,我那时在市局还没调回来呢。心想,什么典型宣传都是一阵风,谁都想永远活在人们心中,可老百姓心里装不下那么多英雄。
“后来孙洛找我说,再宣传这活儿就没法干了,前几天抄了一家‘鸡店,墙上贴着他的大照片,人家不是当财神供着,是当贼防着呢!问照片是从哪儿来的,鸡头说是从网上下载的。打击队现在就是化装也会被他们撒出来的‘眼认出来。我们琢磨他们,他们也一直在琢磨我们呢。他一说,我愣了一下,这事还真让我忽略了。”桌上的烟缸已经插满了烟蒂,老盛不再摸烟,可能是说累了,他瞟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我才注意,不觉快到中午了。
我问:“您中午也要接孙子?”老盛摆了一下手:“中午不用,幼儿园有饭。”我说:“咱爷儿俩在外边找个小馆,边吃边聊吧。”难得老爷子打开了话匣子,这个怪老头儿,保不齐说断电就断电。见他犹豫,我又说,“说半天了也该充充电了。”老盛说:“充不充电先别说,我得找地方放放水。”这就是老同志的智慧,不好意思直接答应,拐个弯儿,等于说妥了。
打击队
看守所建在市郊二十里外的凉水河边,周边想找个像样点儿的饭店也没有。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向西几百米有一家小馆。
老板热情上前招呼,显然和老盛相熟。我看中窗下的一张桌,拉开椅子就要落座。老盛向里一努嘴,老板将我们领进了一间雅座。雅座也好,私密些。老盛说:“这会儿还早,一会儿你看,那些探监的家属都往这儿来,这儿附近就这一家。”老板一直跟在身后,没用我们点菜,推荐了几个,老盛点头说行,菜单就传下去了。
老板问:“您今儿喝点儿?还要扁二?”老盛大概好这口儿。他犹豫了一下,说:“拿一个来,今天别的不干了,就这事了。”又对我说,“你们要是不搞这个评选,这点儿事就烂肚子里了。”
酒和菜同时上桌,四个菜:红烧牛尾、焦溜咯吱、酱爆鸡丁、散炸芝麻羊肉,酒是二两装的牛栏山二锅头,56度小绿瓶,对嘴撅的那种。老盛把黄盒“红梅”掏出来扔在桌上,说:“这两样老伙计跟着我大半辈子了。”
老盛手指焦黄,喉咙里啸着呼呼的痰音,我隐忧地说:“您这身体……”
“冻过的萝卜——早糠了。明儿死说明儿个的,今儿就是今儿个。”说着,一口酒已经下肚。“当警察有几个身体好的?天天熬着,离不了这两样,别看你警龄不短了,还没入行呢。”
说起来惭愧,我确实没怎么干过业务。既然前辈说咱嫩,索性就摆出一副虚心的样子:“盛老,抓嫖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自此改口,称之为盛老。
“你也不是生瓜蛋子,公安工作哪有有意思的?你以为抓嫖就那么好抓!嫖娼、盗窃、贪污、贿赂这些事都是暗室亏心,瞒心昧己,瞒心昧己的事都不好发现。拿贼拿赃,嫖娼你不抓到现行他不会认。抓到现行,他还说是搞对象呢,实在遮羞不过去,说搞破鞋也不承认卖淫嫖娼。话说回来,现行就那么好抓?你想啊,就那么一会儿,十分钟,二十多分钟,早泄的搭边儿就完事了。有的人时候长些,有的人时候就短,孙洛打眼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这主儿的性气是急是缓,马力强弱,由此判断要费时多长能臻佳境。对渐臻佳境时长的判断就是一个优秀厨师凭经验掌握的火候。”老盛用筷子夹起一块鸡丁,“从进门后开始掐算,就等于把菜放进了锅里,五分钟也好,十分钟也罢,破门时肯定见男的撅着屁股颠鼓得正起劲儿。火候拿捏得不老不嫩,这是门功夫,也是门学问。这事,让孙洛琢磨透了。他算得上一个好厨子,给证得给个特级!”说着,他撇开鸡丁夹了块黄瓜丁儿扔进嘴里,“嗯,这黄瓜火候也好,一定是临出锅时再搁。留心处处皆学问。”说着,他推了下餐桌转盘,将酱爆鸡丁稳稳地停在我的面前。
我接受他的推荐,夹了块鸡丁入口,感觉肉质紧密弹牙,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口感,套用网络搞笑语,我故作幽默:“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一定不是个好警察。”
老盛没有被我拙劣的表演搞笑,接着絮叨他的抓嫖经:“那些场所个个都有后门、后窗,有装防盗门、卷帘门的,还有在大衣柜后面装假门的,比当年老百姓对付日本鬼子的手段多多了。孙洛在那片儿干过七八年片儿警。这小子有心,干片儿警的时候把所有的门脸,”他强调,“是所有的门脸,店内结构都摸清了,在电脑上一家一家画图存档。这些门店关关停停,别管改变什么用途,在他手里都有一本账。所以说,孙洛这个人有很多地方让人佩服。”
老板送来一碟五香花生米。雅座的门对着大厅,外面乱哄哄的,看来没坐外边是对的。老盛示意关门,老板躬身退去。老盛指着老板刚才站的位置,似乎老板还躬身站在那里:“被专政过,三年,进去时浑身毛刺儿,出来的时候就让我给归置顺了。跟我商量想干点儿啥,我说这地方关押量挺大,每天探监的、给亲属存钱送物的人不少,你开家小饭店吧,就这样支巴起来了,现在你看——”
“噢,看来生意不错。”我端起水杯向前辈致敬。我已经想好啦,就是孙洛这个萝卜挖不出来,老盛也和萝卜沾边儿。这个老头儿挺可爱。
“不说他了,还是说孙洛吧。所里提供给打击队一辆便车,一套秘录设备,一套照相机。孙洛抓嫖一般用两辆车,一辆便车,一辆警车。便车侦查用,警车在边上候着,抓到卖淫嫖娼的得往警车上塞,形成心理压力,上车就地突审。能不能拿下来,带上警车后的一分钟内最关键;还有,戴不戴铐子是两回事,有的人没上铐儿之前牛着呢,一上铐儿立马耷拉脑袋;那些有点儿身份的就怕相机,闪光灯噼里啪啦一闪就蒙了。照片拍到手,你拿它干什么用,他心里没底儿。有的人央求警察,警察就牛掰了,吓唬人家说,这些保安员全是雇的,一点儿素质都没有,我向您保证不外泄,可他们不靠谱。这事您要好好说,我赶紧把照片给您追回来。剩下半句话你自己琢磨去吧。孙洛带回所里的先生小姐没有穿衣服的,裹着床单或门帘子,就是不能让他们穿衣服,俗话说慈心惹祸事,裤链一拉上他们又人五人六了。你光着,说明抓的你现行,讯问时警察占心理优势。冬天,小凉风一飕,哼哼,拿下的时间就更短些。”
“咦,您还真有一套耶!”我赞道。
“不是我有一套,是孙洛有一套。”老盛夹菜的频率变慢了,数着盘子里的花生米,酒瓶却举得越来越频繁。“要不,再给您来一瓶?”可能正问到心坎上,这次他没犹豫,跟着应道:“来一瓶!”我起身叫酒,开门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向雅座里面张望,他见了我,转身去了厕所,楼道里飘着一股酸酸的汗味。
回到桌上,老盛继续说:“孙洛还特会使人,董宝子是他发展的眼线,就是把人打成重伤进去的那个,家就住鼓楼西顺城街。人熟、地熟、情况熟,提供的线索准,当警察没这一套不行。他们哥儿俩的交情可能就是那时开始的。”
在酒精的作用下,老盛进入兴奋状态,扯出的话头一个接着一个,我觉得有点儿乱,有必要给他重新搭上一根,就问:“孙洛那次找过您之后,是不是很快就调岗了?”
老盛顿了一下,接上了刚才的信息:“派出所的打击数很快下来了。我分析了那些数据,有问题,用现在的话说是断崖式下跌。真像他说的那样,是我们宣传出了负面效应,还是那些‘鸡店在和警察的斗争中集体长智慧了?那时候派出所有小金库,我给他们追加了打击费。当所长没这一套也不行,一是想调动积极性,二是有高薪养廉的意思。那次,我和他深谈了一次。”
“您是说孙洛?”我盯着他亮油油的脸膛,小心地问。如果真有问题,这个萝卜挖着就悬了。老盛表情讳莫如深:“嗯,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我们的行动往往扑空,反正没见效。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
我松了口气,尽管到现在还没和孙洛见面,我愿意孙洛的形象是完美的。
老盛接着说:“余则成机智神勇,那简直就是智慧的化身。那不是他智慧,是编剧智慧。实际上吃亏的事不少,只要有敌我双方,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次,治安支队调动其他派出所异地用警,想打一家洗浴中心。事前严格控制知悉范围,集结好了警力,收了手机才部署任务,可还是跑风漏气了,挺蹊跷的。不久,董宝子出事了,失去了这个眼线,孙洛便一落千丈,后来就申请调走了。他一走,打击队就趴窝了。”老盛叹了口气,“跟你说实话,他就是不提出来,我也不想让他干了,我宁可让市局把治安乱点的黄牌挂回来,只不过那件事促成了他的转岗。”
“哪件事?”我问。
“董宝子那件事啊。刚开始那会儿,小姐都不知道怎么偷奸耍滑,就接大活,实打实地干,挣的纯是卖肉钱。时间长了,小姐都学坏了。价码是活的,能多宰就多宰点儿,反正到这儿来的都有俩骚钱。后来,才有了打飞机、推油、双飞各种各样的鬼名堂,不出力还想法儿糊弄钱呗。这条街的小姐为什么招人恨啊?盗亦有道,干什么都得讲规矩,你要是真卖,人家花点儿钱也不亏,可她们把规矩坏了,不玩活儿了,顺手能偷就偷,能骗就骗。那次,一个嫖客脱完衣服先去冲澡,出来发现自己放外屋的钱包少了两千块钱,朝小姐要。那不是狗嘴里抢骨头吗!小姐翻脸了,叫来几个看场子的,给那孙子一顿胖揍。那孙子拐拉拐拉到派出所报案,我真想说,你活该!好歹把那孙子打发走了,过两天他拿法医鉴定又来了。骨折,构成重伤,想不立案都不行啦,那就立吧。立案不一定能破案,警察想破的案子不一定能破,想不破的案子,一定破不了。警察保护好人,不保护坏人,是吧?值班时我翻看那孙子的笔录,他说,把他腿弄折的是一个留盖头的瘦子,一米七多。这不是董宝子吗?这事要是董宝子干的,离我想知道的真相就不远了,这案子得查。”
“你们就把董宝子抓了?”我问。
“抓了,直接抓别想审出来,下了个套儿。我们找了几个东北口音的生脸砸场子,告诉那鸡头,这块肥肉别你一个人吃,不分一杯羹,就请你滚蛋。在鼓楼,看场子的东北人居多,让东北人出场可信度高,为的是把董宝子招出来,看场子的一露脸,还真就是董宝子。”
“那一次,孙洛?”
“我提前放了他的年假,去外地旅游了。他回来质问我,动他的眼线为什么不提前言语一声。我说,对他们这些人就是打打拉拉,保不住就不保了,大不了,再物建。孙洛说,你说得轻省,培养一个眼线比培养一个大学生还费劲呢。这话不假,现在培养大学生很多父母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就是做后勤保障,花钱报班,花钱求一个心安。培养这类人物除了经济投资还讲感情投资。最后,孙洛翻脸了,说,这个人保不出来,他就不干了!”
老板端来一壶茶,又过来献殷勤。老盛说:“哎,你别让他在外候着啦,让他该走走吧。”我想起了刚才在屋外看到的那个中年男人,原来老盛早就注意到他了。
“他想给您结账,您看……”老板低眉顺眼请示。
“好啊,他不是想要照顾吗?回去我就给他儿子砸上镣子。”老盛斜了老板一眼,把筷子掷在桌上,“你是不是没钱挣啦?”
“这不是没结吗,”老板咕哝,“您老死了也就这脾气了!”
雅座的门开了,门口不见人影,我起身随老板去买单。回来时,第二个扁二已经见底。“看见没,一个破管教还有人盯着下蛆呢。”说着,老盛就起了身,走路依旧路平墙直。
到了看守所门口,老盛说:“得了,喝了点儿酒,我也别为老不尊去单位瞎晃荡了,搭你的车回去吧。”上了车,我想着话还没说完呢,就问:“后来呢?”
“后来,你不就知道了吗,董宝子重伤害判了十二年,孙洛调走了。”
“说了半天,您是怎么知道孙洛在照顾董宝子一家的?”
“他妹妹出过一档子事。我就觉得,只要涉及他家的事孙洛就特别上心……”
我支着耳朵想听下文,后面却传来了老盛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两起陈年旧案
我想把老盛提供的线索先消化一下。
董宝子的妹妹董英子,在鼓楼街上开了一家发廊,不加引号的正规发廊。董家两个孩子在念书上都没有什么天分。董宝子初中毕业就挣钱养家了,董英子比哥哥小六岁,考的是职高,学的是美容美发。毕业那年,正赶上董宝子折进去,这个变故让一家子的生活全乱了。董英子找不到什么正经事,闲了半年,还是孙洛帮忙在街上租了一家门脸。
这都是我提前做的功课。
董英子的发廊没有和那些没有理发工具的“发廊”开在一起,位置有点儿偏。隆隆的摇滚音乐给这边街道增加了点儿生气。音乐声逐渐清晰,我看到了“炫酷造型”的钛金招牌。一个姑娘在靠近门口的工位上忙着,另一个蹲在顾客身边介绍着发型。即使是两个人,她们也着同样的工装。见有客人来,门口的姑娘招呼说:“您还要等一会儿。”
“要多长时间?”
“她这是连烫再染,至少还得一个小时。”
“不急。”
“您不是来理发的?”那姑娘很喜兴,模样小巧可爱。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理发的?”
“您这头型一看就是老师傅的手艺,我们这儿打理不了。再说,到我们这儿来,很少有人说不急的。”
我笑了,自己的寸头从来就是在西顺城街老曹理发店打理的,顶多十多分钟,修理得就像苏荷广场的草坪一般平整。我说:“我是来找董英子的。”
“英子,有人找!”本想着她就是董英子,错了,那姑娘朝里喊了一声。“来啦。”里面姑娘应了,直到顾客选定才走过来。我说明来意,董英子又回到顾客身边:“今天我们少一名大工,大姐剪完发还要挑染,完事要半天时间。你们这个事做得好,我愿意说说孙哥的事。可是,今天恐怕……真的没时间。”
我说:“你忙你的,咱们就随便聊聊,一边干活儿一边说,两不耽误。”毕竟在别人专属时间里一鱼两吃,我还是客气地征求了一下那位大姐的意见。
“不碍事,唠你们的。”那位大姐回答得干脆、爽气。
咔嚓咔嚓,在细碎的节奏声中进入下一个工序,董英子也开始了她的讲述:“从何说起呢,就说这个店吧。毕业后我在家闲了一段时间,父母年岁大了,我不能在家吃闲饭啊,就去了家歌厅。我嗓音好,天生的,在歌厅上晚班,就是陪唱,客人点歌,赚点儿提成,也有给小费的,一个晚上运气好能赚上几百元。后来,孙哥知道了,说那地儿复杂,不让我在歌厅干。他说,英子你得干点儿正经事儿。我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开家店,不然这几年就白学了。可是,我没有资金,就是开一家小店,没有十万打底儿开不了张。孙哥说这事他知道了,就从头到尾给我张罗这事。”董英子敲了敲墙壁,发出咚咚的声音,“这墙是用石膏板隔的,本来是一家,他找人家一分为二,才有了这家店。里里外外都是他找人给设计的,用的装修材料、地砖、墙砖、灯具、装饰画啥的都是他帮我参谋,装修两个月,他比自己的事还上心呢。没有他,这家店开不起来。”
董英子长发披肩,亚腰,臀部微翘,穿着棕色的一步裙,她随着剪刀的走向不时调整着小碎步,围着顾客转来转去。我坐在董英子的身后,她真实的一半在镜子里。为了能看见镜子,我不时调整着坐姿。
我对着镜子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人心好呗。”董英子甩了一下长发,一张秀气的脸露了出来,“他和我哥是哥们儿,我妈说,这叫一贫一贱,交情乃现。他对我爸妈也没得说,有一次我爸心绞痛住了院,我不想麻烦孙哥,就没跟他说。他知道后跑到医院,朝我发火,说万一出了事,他怎么向我哥交代?记着,家里有什么事必须跟他说。这些年,我爸妈住院不下十次,每次他都跑前跑后,同屋的病友直羡慕,跟我爸妈说,看你们多有福气,儿子真孝顺!”
董英子吃吃地笑了:“要不是孙哥,我妈的那条腿恐怕就保不住了。前几年,我妈膝关节老是疼,越来越重,都走不了路了。到区医院诊断是膝盖骨老年性钙化,大夫建议手术换两个人工关节。我想起他跟我说过的话,便没敢瞒他。他咨询学医的朋友,说这种手术风险很大,我妈的病还没到非做手术不可的地步。他带我妈跑市里几家专科的大医院,在一个老中医嘴里打听到一个偏方,用洋大麻子花,就是华佗发明麻沸散用的那个曼陀罗花,花色有两种,白花在路边和野地里常见,紫花要去深山沟里找。要用紫色的曼陀罗花和细辛一起泡酒,擦病变关节。这个偏方有大毒,用了一段时间,后来两个膝盖竟然痊愈了,到现在也没复发。这些事我都记着呢,我哥就要出来了,到时候我一件一件说给他听。看看,你的这个朋友没白交,瞎吃瞎喝的那些有啥用,有事都躲你远远的。我爹妈常念叨,要不是孙洛这几年帮着,我们家难去了。我妈还跟孙哥说,孙洛啊,宝子不在,我能认你当干儿吗?孙哥说,您还认啥?我就是您干儿!”
做头发的大姐不禁感慨:“这样的人少找。”
“嗯呢,可不是吗。”董英子说。
我记着盛国强说过,董英子出过一档子事,不知是什么事,我拿不准向本人求证好不好,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憋住。董英子微微愣了一下,不自然地说:“都过去好几年了,还提它干什么?”我马上跳了一个话题,以遮饰被拒绝的尴尬:“能找你的父母聊聊吗?”她爽快地告诉了我住址,趁着顾客头发定型的空儿,她还给她老妈打了一个电话。
我出了“炫酷造型”,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董的父母很少出门,什么时候去都方便。孙洛,我打算最后找,全打探清楚了,找他就是核实细节,挖掘动机。农村生活经验告诉我,拔萝卜不能直接薅萝卜缨子,要深掘慢起。反过头来还是得找老盛。想着,我就掏出了手机,上面有一条未读短信:“董英子的事,你可以先去分局档案室查档案,我到海边去几天,休最后一个年假。盛国强。”
查档案,这也是条道儿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抬眼一看,不觉已经走到了鼓楼主街上,现在的鼓楼街道经过一次复古式改造,原来那些小发廊、小歌厅、小洗浴都不存在了,街面店铺都成了上下两层几百平的大店,老家肉饼、呷哺呷哺、一对一课外辅导班,还有更远的建设银行、肯德基……街景街貌与十年前已经大不相同。“鸡”不站街了并不说明她们的买卖黄了,那种黑色行业在看不见的地方无形地发展、整合和升级——合理、不合法地存在于这些光鲜产业的背后。孙洛不在了,可“孙洛们”依然固守阵地,在和他们斗智斗勇。
出了鼓楼主街,左拐进入东关大道,再行百余米就看到了分局十二层玻璃幕墙大楼,档案室设在一层。我让档案员检索事主姓名董英子,电脑上弹出的案件类别竟然是“强制猥亵”。怨不得,董英子怎么好意思对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这事。
按照索引号档案员很快找到当年的案卷,送到了阅档室,案卷在我手中一页一页过录。嫌疑人叫薛刚,某建筑集团部门经理,三十二岁,某日酒后和生意伙伴到董英子工作的歌厅K歌,见董英子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就起了淫心,将董英子拉在包间沙发上挨挨蹭蹭,几曲过后,将一沓钱塞到董英子手心,以为交了过路费就畅通无阻了,一只手下作地向她大腿内侧摸去。董英子还是个姑娘家,一触即跳。那孙子是个采花老手,董英子一跳起身才发现自己乳罩后面的小钢钩不知什么时候给解了。松弛下来的胸部让她大窘,扬手扇了那孙子一耳光。薛刚气急败坏,趁着酒劲儿把董英子按倒在沙发上,用脑袋拱董英子的胸脯。笔录上的一段话被荧光笔标红——
问:请说下他侵害你的具体行为。答:他嘬我的乳房,把左边的乳头含嘴里了,还用力嗍。我的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耳朵,他不撒嘴,我就把他的脸挠了一把。问:接着说。答:后来,他们一起来的人把他拉开了,我报了警。
这段话,不知是被办案人员、检察官还是法官标红的。再往后翻,在证人证言部分,薛刚的同行者只证明俩人因为纠纷发生打斗,具体什么事不知道。当时包间内灯光暗,也没看清两人的具体行为。在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辩解部分,薛刚不承认有猥亵行为,说两人因为服务消费问题发生争执后动了手。至于细节,薛刚反复说自己喝多了,记不得了。证据部分有法医中心的两份鉴定意见,大致是说DNA样本认定同一,全是专业术语,我没怎么看明白。判决书上载明,薛刚因为强制猥亵罪被判刑五年,这难道是一起零口供起诉、判决的刑事案件?
放下案卷,我突然想起,董宝子也应该有案可查啊。记了几个关键点,还了这本卷。我向档案管理员提出新的要求。他敲了几下键盘,电脑屏幕上弹出了案件索引号,与刚才不同的是,在案件索引号下面多出一栏“历史查询记录”。他双击鼠标,屏幕跳出“查询人:孙洛,时间:2006年12月3日。”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档案管理员解释:“很好理解,这个叫孙洛的人在这个时间查过这本卷。”
公安业务档案卷随案走,法院审判完毕,向公安局档案室一年返一次卷,董宝子的案子发生在2005年底,就是说这本档案刚归档,孙洛就过来查卷了。
他迫切想知道什么? 他从中又获得了什么信息?预审处经常到档案室查嫌疑人前科,有一种可能,借这个便利条件,他关心了一下自己的兄弟,或者说,关心了一下自己想要关心的事情。
董宝子的伤害案经过和老盛讲述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细节。几个“鸡店”老板的证言是我之前没听说过的:甲说,董宝子每月都带几个铲地皮的到各店收三千到五千不等的保护费,街上的店大多数都是他罩着。乙说,董宝子可厉害了,谁不交钱谁就等着倒霉吧,早晚得折进去。丙说,辛辛苦苦挣的钱,谁愿意交啊,不交这买卖就干不下去,听说董宝子也就是一个马仔,背后有人撑着。
办案人员围绕敲诈勒索审了五六堂,每次都形成一份材料,看来这是他们想重点突破的地方。但是前几次材料内容变化不大。最后一次,董宝子崩了,承认半年时间前前后后收了六家“鸡店”十万块钱。
预审员:“是有人指使你?”董宝子:“没有。”预审员:“你再好好想想(法制教育)……”董宝子:“不用想,没有就是没有。”预审员:“那,你要挟他们的手段是什么?”董宝子:“举报,谁不给就举报谁。”
合上案卷,我看到在案件类别一栏除了涉嫌故意伤害(重伤),还有涉嫌敲诈勒索这个罪名,难怪判了十二年。孙洛和这个眼线到底有没有瓜葛?这个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形象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盛提供的这个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
邂 逅
手机铃声响时,我正在单位食堂吃早点。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后,电话里说:“兄弟,我是预审处的孙洛。”绝对出乎意外,我忙说:“孙哥你好!评选的事你听说了吧?我正想找你聊聊,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孙洛说:“我给你打电话不是想感谢你,我想求你,这件事到此为止。这点儿破事算不上事,谢谢组织关心,请考虑别人,我不愿意参加这个评选。”
孙洛这个态度在我的意料之中,很多人都不愿意张扬,所以我没敢轻易碰孙洛。但是,这事要是黄了,自己前期的辛苦白搭不说,怎么向领导交代?
我赶紧说:“别介,孙哥,我这两天净听别人说你的好了,是不是顾忌董宝子是您的工作对象啊?这些,材料都是可以处理的。这事宣传宣传对你来说没什么坏处啊。”
孙洛的语气有些僵硬:“我说过了,这件事我不想对外说,请你们另选他人,谢了!”说完就挂了。
孙洛是这个态度,我转动着手机发呆。我的决心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动摇。采访继续,最后怎么办再说,先把素材拿到手。手里有粮,心中不慌。那个鬼怪的臧主任要是再兴师发难,我就能说得头头是道了。
一抬头,杨副主任端着餐盘坐在了我的对面。他问:“怎么样了?”我把这两天采访的情况简要向他汇报了一下。杨副主任听完,淡淡地说:“事迹一般啊,和臧主任说说,建议另选他人吧。”我诧异,几天走访,我的感觉和他恰恰相反。我问:“是您跟臧主任说,还是我跟臧主任说?”他没抬头:“你说吧。借你口中言,传我心中事。”我瞬间明白了,孙洛不愿意参加这次评选,是不是托到他这儿了,他在帮孙洛的忙。我口中应着,心里注定要来一次阳奉阴违。现在事迹挖掘倒在其次了,逆流而上,我想弄明白他们到底在回避什么?
董宝子家住在西顺城街周仓庵胡同15号,街门开在一排青砖倒座房的一角。我迈进大门,门道一侧堆满杂物,通道狭窄、幽暗、潮湿。走到尽头右转,见一院落,这是一个有着三户人家的大杂院,董家居东。进到屋里,一股西药味直钻鼻孔。靠窗倚着一张红漆老墙柜,柜面油漆斑驳,上面摆满各种药盒。董宝子的父亲,一个眼袋严重下垂的干瘦老头儿,颤颤巍巍地搬过一把小凳子,我赶紧接过来,靠着墙柜坐下。你们要是不搞这个评选,这点儿事就烂肚子里了
董宝子的母亲体胖人虚,说话有气无力。如果有足够体力,她的语速定会更快更强:“孙洛这孩子好啊!你就说,冬天买煤,夏天苫房,搬个重东西,家里没男孩儿行吗?你今儿正发愁呢,明儿他就来了,把日子掐得准准的。每年春节,他先到我这儿吃完饺子,再去看自个儿爹妈。有时候,把老婆孩子一起带过来,就是为了给我们添个乐儿。赶上值班,他就让媳妇来。这些年一年不落。我说,你别老是往我这儿跑了。他说,年年三十儿吃两顿饺子,多好啊!”
董父干咳了一下,老人的不高兴写在脸上。董母翻了老伴儿一眼,说:“我就说!不让我说,憋死我呀,哪一句是瞎话?人家对咱们好,咱们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诧异:“伯母,什么情况?”
“孙洛这孩子交代过,不让我们提这些事。人家这是上级,咱们不主动向上级反映情况,上级跑家里来调查了,你再不说点儿实话对得起孙洛吗?你就说,咱们拿什么给孙洛,说点儿现成话还不会,就你老实在!”
妇强夫弱,又是这种家庭标配。数落或唠叨在这样的家庭结构内是家常便饭。同我所料,董父避其锋芒,索性拿起喷壶去院外灌水浇花。“别理他,咱们接着说。我们宝子一进去,我难去了。以前我在西顺城街有一个炒货摊儿,卖花生、瓜子、核桃、栗子什么的,做买卖都讲究扎堆,扎堆也好也不好,一条街就四五家,卖家多了就竞争。宝子出事后,我干啥都没心思了,可日子还得过,歇了几个月后我强打着精神出摊儿,隔壁摊位的老高幸灾乐祸,故意问我,呦,大姐,宝子今天怎么没过来帮忙啊?我假装没听见都不行。只要有人往我摊前一站,他就明目张胆抢生意,哎,这位先生,您还是来这边瞧一瞧吧。压低声音,还故意让我听到,那家啊,东西不干净。给我气得浑身哆嗦。我说,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回敬说,你儿子都进去了,你还牛什么?那次恰巧让孙洛碰上了,给劝开了。后来,我听说孙洛为这事单独请他喝了顿酒,两人在酒桌上不知说了什么,反正以后老高就毛顺了,又像以前一样客客气气,有时候忙不开,还主动帮忙卸个货。后来我腿脚不行了,就不干这行了。”
老人将一直捏在手里的小药片儿揉进嘴里,顺便给我倒了一杯白水。我想,没有宝子的日子,他们的生活也像这杯白水一样寡淡无味吧。
“宝子判了后,就让探监了。第一次,孙洛买了应季的衣裳还有宝子爱吃的东西,拉着我们一家子去了监狱,他先让我们说。说啥呀,净哭了。最后快到点儿了,他说,他跟宝子说几句。隔着大玻璃,拿电话说话,声音听得真真的。不知那天他咋那激动,朝着电话那个喊,兄弟,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罪了!家里有我呢,等你出来的那一天,我把他们好好的交给你!说着,他把那大玻璃拍得咚咚响。哥儿俩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边,小牛一样哞儿哞儿哭。以后,都是他开车拉着我们,东西全是他置办。哪回他都嘱咐宝子在里面好好挣分。开始我不明白挣分是啥意思,原来表现越好,挣的分就越多,挣分多就能减刑。前前后后减了三次,一共两年零三个月。现在好了,熬过来了。我掐日子,下个月就回来了。”说着,老人望向窗外。秋天的天空明朗、深远,她久已干涸的眼中泛起了一汪儿湿润的水色。
董母又说自己和老伴儿的身体,这些董英子都讲过了,我还是犹如第一次,耐心地听她絮叨完。她最后嘱托:“这孩子,你们要好好表扬表扬!”
从董家出来时天已擦黑,行人、车辆挤挤挨挨,填街塞道。我坐了一下午肩酸背痛,浑身筋骨似乎都皱巴到了一起,出了西顺城街,我向苏荷广场走去。忽然,我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步态,那个身影一耸一耸缓慢向这边移来。男人推着轮椅,老态初显,用老盛的话说,拄着轮椅,身边陪伴着个中年女人。这个保姆,老盛称之为的“小保姆”并没有坐在轮椅上。那个男人还真是个熟脸,他表情木讷,目光倔强地看向前方。每一步,他的腿脚都严重背叛着大脑,其轨迹艰难地保持着一条直线。
一个小孩儿踩着滑板猛地冲到了我的前面。 “这孩子,你慢点儿!”身后的大人跑了过来,孩子却掉头转向,哧溜跑了。
“哎,盛老!”我居然意外地见到了老盛,“这是您孙子?您不是外出度假了吗?”
见到我,老盛也颇感意外。他说:“我昨天回来的,到止锚湾住了几天,现在叫东戴河,山海同湾,在那儿买了套房子,一年要不去一趟,房子空着不住就觉得亏得慌。”我说:“您把自己退休以后的事情全安排好啦?羡慕。”
我们在身后花坛的坛沿上坐下,老盛摸出了他的黄盒“红梅”。孩子精灵一样闪现,一下抢走了他的打火机。老盛央告:“一根,就一根。”那小哥儿笑着:“不行,不行,就是不行。”说着又滑走了。我乐道:“有人管着多好啊。”老盛无奈地将已经夹在手里的烟又塞回了烟盒:“哼,爷爷?谁是爷爷?你是爷爷,我是孙子。”
我把查档情况和老盛说了一下,老盛说:“董英子的那个案子没有孙洛就瞎了。现场没有录像,双方各执一词,在场的证人都是嫌疑人那边的,谁得罪自己的客户啊?没人说实话。我一看要瞎,提前咨询了一下法制处,法制处说口供拿不下来,这个人进不去。那孙子酒醒了,哪承认啊。孙洛来了,我把情况一说,他急了,说,这个混蛋必须装进去。那语气,好像他是所长,我是办案民警似的。他不想想,他不过是一个已经调走了的民警,啥时候也轮不上他这样跟我说话啊。我说,我他妈的不想给他装进去?这种情况咋弄?你说咋弄?他拿起案卷半天不言语,一页一页看完后说,这个案子还有工作可做呢。”
老盛的孙子不时回来一次,在老盛怀里一扎,撒一下娇又跑掉。老盛说,他这个“爷爷”只有睡着的时候能老实会儿。
“我们这些老货都习惯拿口供,孙洛不介,他注意了两个细节,那孙子主要猥亵手段是啃董英子的乳房,董英子把他挠了一把。孙洛问,乳房上的唾液提取了吗?我愣了,说没有。实际上我不太了解这些刑事科学技术。他说,联系法医,擦拭子提取。那孙子脸破了吗?他又问。我说,破了。那董英子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提取了吗?我说没有。是没提还是没提取到?我说没提。你瞧我这跟头栽的!零口供起诉,凭法医鉴定给判了。乳房上提取唾液,这事以前哪听说过?也亏他想得出。这个案子被分局当成典型案例,局长大会小会一直说到年底,让民警办案注意增强证据意识。干了一辈子,我没服过气,这回……”他剩了半句话,在嘴里。
案卷上的那段话不是法官、检察官、办案人员,而是孙洛标红的。
老盛向多个行人借火,他运气不好,没有一个人吸烟。好不容易见到几个抱着啤酒,夹着烟卷的民工,老盛跑上去跟人家对火。这时孩子又滑了回来,他做贼似的把刚点燃的烟在屁股后悄悄按了。
我说:“戒了吧,盛老。那东西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安魂所
别的组进行得比我顺利,有的组材料已经上交。好饭不怕晚,那些到手的素材就是一份份新鲜食材,经我这个大厨加工,会变成一道美味大餐。
孙洛的事迹都浮在表面了,组织起来不是难事,可是我脑中的问号依旧存在。我想起了臧主任的提示:他的动机是什么?难道用董英子的话说,仅仅是人心好?人可是最没长心儿的动物。善恶只在一念间,人心好能不能支持他十年?还是孙洛不想放弃这根眼线,继续经营,进行着感情投资?如果是这样,我搅和进来就纯属添乱了。
我觉得董宝子还是要见一见。
“这里是不是亚洲最好的监狱?”我问陪同的管教队长。
“不好说。”他的回答让我赞赏有加,这个人实在!平心而论,监狱硬件条件确实不错,多功能厅足可以和任何大学校园里的礼堂媲美。穹顶灯光灿若星空,舞台底下排排座椅向上延伸,空无一人,又似满场观众。那些被改造人员身着礼服整齐排列在舞台中央,绅士般文明高贵。柔和的光线打在他们安详静谧的脸上,款款深情、如痴如醉的歌声在这个高屋广厦间缓缓流淌:“半个月亮爬上来/咿啦啦/爬上来/照着我的姑娘梳妆台/咿啦啦/梳妆台/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咿啦啦/快打开/咿啦啦/快打开……”
夜风习习,月色溶溶,宁静的夜色下,他们用歌声轻轻叩打着心爱姑娘的心窗。我心头一震,被那份纯真美好的感情吸魂摄魄。就是凭着这个曲目,他们闯进全市监狱系统文艺汇演的复赛,正在竭力备战决赛。我的出现打破了这里的和谐,那个队伍起了小小的波动。
“董宝子!”“到!”随着应答,一个面部消瘦的男子跨出队列,随即跑了过来,所有目光望向我,这个来自大墙之外的人。看到他的一瞬,我想到了他的父亲,那个坐在我的面前始终一言不发、眼袋严重下垂的垂暮老人。
管教队长为我们提供了一间环境温馨雅致的会客室。我开门见山:“我是为了了解孙洛的事迹来的。”
董宝子的反映不同于他的家属,甚至略有惊异:“他,什么事迹?”
“你服刑这些年他一直在照顾你的家庭,这个你知道吗?”
“噢,这个,我家人都说过,孙哥够意思,我感谢他。”
我希望他继续讲下去,像他的母亲一样滔滔不绝,可是他茫然地看着我,目光空洞、语言匮乏。他不是直接受助者,感觉可能没有他的亲属细腻而强烈。我换了话题:“说说你们哥儿俩的交情吧。”
董宝子沉默了四五秒钟才开口:“孙哥参加工作就在鼓楼派出所,去的时候我在派出所当保安。老百姓管我们叫狗腿子,警察的狗腿子。只要是警察不愿意干的差事,就会指使我们干。有的警察对我们吆喝来吆喝去,看他们就烦。你让我干活,我也应,就跟伪军糊弄皇军似的,在活儿上找齐儿。孙哥不一样,他对我们真像对自己的弟兄一样。派出所工作没时没晌,跟他出去,回来错过饭点儿就带我们去派出所边上的饭店。好赖不说,能吃口热乎的。开始我们还以为派出所给报销呢,后来才知道是他自己掏腰包。他把人当人,我们保安都愿意跟他干活。”
我感到很吃惊:“你在鼓楼派出所当过保安?这个情况老盛一次都没和我说过啊。”
“老盛?盛国强啊?”董宝子露出不屑的表情,“他没和你说,那是他没脸和你说。”
“那次是一起租房纠纷,一个小伙子给房主新刷的墙上蹭了个大脚印子,退房时房主不干了,扣他五百块押金。两家说不到一块儿,小伙子就报了警。孙哥和我一起去的,这种事一般都是两头抹,孙哥说完那小伙子,又说房主。意思是说小伙子不对,但您这钱要的也忒多了点儿。刚一开口,那房主就不干了,质问孙哥,你和他什么关系,向着他说话?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岔。后来,那房主就骂上了,骂孙哥、骂警察、骂社会、骂政府,整个一个精神病!足足有半个小时,孙哥没搭理她。没法谈了,孙哥说,这是纠纷,不行我留个证,你们去法院起诉吧。房主拦着警车不让走,必须让警察说出一二三来。我看孙哥那火憋得腾腾的,可警察不敢跟老百姓怎么着,只要群众一投诉,督察先把你查个底儿掉。后来还动上手了,那房主把他的帽子打飞了,警号揪了。孙哥不怕流汗,不怕流血,他怕流泪。我看到了他在流泪,他的泪没有淌在脸上,一股子一股子流在心里。我大嘴巴子就呼上去了。我他妈不是警察,我怕啥?出手那一瞬我就想好了,豁出去这差事不要了!”他咕隆喝了一口水,“这事出了,人家到处告。孙哥找所长,说光处理保安不行,她的行为构成妨碍公务了,也该拘。所长怕人家上访,再加上有人托情,那边没追究,就给我开了。您说,涉及民警切身利益的事都不敢出头,一碗水端不平,还向外洒。他有什么脸说?这个事我不作兴他。”
董宝子给老盛打了一个大大的差评。看来,这个性刚气傲的盛老也有令人嗤鼻的腹黑之处。
“不干保安了,我就在街上拉黑车,以前下班后干,没了工作干起来就更专业了。为这事,孙哥老是觉得亏欠我,我没觉得咋样。在裉节儿上,谁也别装逼。不在一起干了我们还是哥们儿。”
董宝子语调不高,听来却铿锵有力,透着很多人早已丢失的义气。我仿佛看到了肝胆相照的李逵和宋江,在心中为之点赞。《水浒传》里面说,知恩不报,非为人也。人情大似圣旨,孙洛是应该好好回报人家。
董宝子向我介绍了他们的积分管理制度、一日生活制度,领我参观了供服刑人员和家属聚餐用的亲情餐厅,挂满书法、绘画、十字绣作品的文化展室,看他们的图书室和自办刊物《新航报》,居然还有一间取名“茧吧”的心理辅导室,意为服刑人员犯罪是作茧自缚,经过漫长的孕育,他们会蝶蛹蜕变,变成美丽的蝴蝶飞出高墙,翩翩起舞。
这几年他并没有在此浪费光阴,自学拿下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法律专业十几门课程,大专文凭即将到手。有的服刑人员竟然拿下了大学本科文凭,还有的人搞出科技发明,申报了国家专利。
这里和我想象中的监狱大不一样。上帝爱民如子,普度众生。在他们漫长旅行途中设置好了客栈,供这些疲惫的同行者在此歇脚打尖。路途上,人的灵魂躁动不安,进得门来,他们的灵魂淡泊安宁。他们在此洗心听经,涤尘除垢,欢聚一堂。监狱更像是安魂所和修道院。这里,真是个神秘又神奇的地方。
压死骆驼的稻草
我的写作从晚上开始,加一个白天,材料就大体成型。磨刀不误砍柴工。杨副主任午间走进办公室对我说:“道德模范的事臧主任定了,向市局报孙洛,其他人员局内表彰。材料尽快出手,你们科的人全部转向支援人事科,参与组织退休民警荣誉勋章颁发仪式。”
那天下午,我抓紧时间对材料做上报前的最后一次修改。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问我:“你是乌铭?”听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说,“我是孙洛。”说着,他就坐在了我的面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的事迹材料。光标已经走到了最后一行,材料里的主人公从干巴巴的文字中走了出来,我怎么也不能把面前的这个人和文字里面的光辉形象联系起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我心怀忐忑,一时猜不透他此行的目的。
“你们确定了?”他面无表情,声音低沉,显得很疲惫。
我说:“领导定了。本周三是最后的截止日期,如果您还有什么事向我说,我协调一下,晚报两天估计也没问题。”
“报上去会怎样?”他问。
“市局将与电视台合作,策划一场温馨感人的颁奖晚会,请相关人员上台讲述你们感人的故事,然后在电视台播出;组织报告团搞一场大型报告会,然后在各分局巡回报告,按照策划还会走进校园,把警察的光辉形象植根在孩子心中;与歌舞剧团、话剧团合作,创作舞台剧、话剧,以艺术的形式弘扬警察大爱;还会请知名作家走进警营体验生活,创作报告文学,结集出版向社会公开发行,还有报纸、网站、微信公众号……”
不是我信口开河,这是市局的策划案。他们将竭尽全力为道德模范这顶高贵华丽的王冠装点上一颗颗璀璨的宝石。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他的眸子应该熠熠生辉,可是我没有见到一丝光亮。躲闪、犹疑,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他的目光从我兴致勃勃的脸上草草地掠过,那凌乱的目光让我瞬间稳稳抓住了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怕!
那是怕啊!在他看来,这些不虞之誉并非一步步台阶,更像是要压死骆驼的一根根稻草,叠加,再叠加,他终于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够了!”他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长叹了一声,“唉——报我,你会栽跟头的。”我不解其意,难道事迹都是假的?不可能!材料都是我一手获得的,没有一件事来自道听途说。我不以为然,你不愿意宣传也用不着吓唬人。“鼓楼分局会出笑话的,大笑话!”他又说。
我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如果他说董宝子是他经营的眼线,我将如何处理?这确实是个问题。可他并没有这样和我交涉,我的担心成了多余。
“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向你们提供的这条线索?”这大概是他此行的目的吧。我没有忘记对老盛的承诺,答案早已备好,现在这个问题姗姗而来。
“听居委会阿姨说的,她们早就想把你当‘身边好人上报区文明办。”董宝子母亲的性格让我对这个谎言过关充满信心。
他摇了一下头,坚决地说:“不可能!”那神情不容人反驳,他只是想再证实而已。
我们沉默下来。少顷,他拿起桌上的那本台历端详了几秒钟,又拿出手机翻看自己的备忘录。他合上眼睛,像是算计着时间,我看到了他眼角密集的皱纹,二十几年警察生涯沧桑与辛劳全渗透在那一条条的沟壑里。
“你们不会提前上报吧?”他像是想好了一件事,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会,只能迟报,不会提前报。”
他没再说话,眼睛突然亮了。忽地,他像一棵树从椅子上拔地而起。转过身去,他的容貌瞬间在我眼中就面目不清了,那微驼的背影淡出了我的办公室。
上帝的罚则
潞城公安分局首设退休民警荣誉勋章授予制度。从警期间零违纪,退休时平安着陆的民警将获此殊荣。是开始,不是结束。在人生即将迈进第二个春天的门槛,应该有个仪式,如同入警的光荣时刻再次来临。周二,分局策划的退休民警荣誉勋章颁发仪式隆重举行。
二十多位退休老同志胸戴大红花腰板笔直,我见盛国强神采奕奕地坐在头排中间位置,目光炯炯。会场一改往日的刻板、严肃,每个角落都洋溢着温暖和感动的气氛。第一项,全体起立,奏《人民警察之歌》,那些老同志泪光闪闪,嘴唇翕动,轻声跟唱;第二项,分局领导致辞《战友再见》,老同志的手掌如两排山在猛烈撞击;第三项,退休老同志上台,分局领导为他们赠送个人工作照影集;第四项将整个活动推向高潮,分局领导走下主席台,为退休老同志逐一颁发、佩戴退休荣誉勋章。
这些从人生大战场上退役的光荣战士,摩挲着金灿灿的荣誉勋章,目光流露出喜爱和珍惜。此时,颁奖完毕,音乐声止。老盛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衔接得如此紧密,就像事前经过彩排。他忘记把手机调到静音,与会场气氛极不协调的手机铃声《月光下的凤尾竹》让所有在场的人瞠目结舌。
老盛看了一眼手机,竟然接通了电话。这是什么重要电话,竟然让他在这样的场合无所顾忌?此时,领导回到座位等待下一个议程。臧有良的目光嫌恶地看向这边,人事科科长疾步上前,扯着老盛的袖子。老盛没有说话,手机紧贴耳郭静静地听着,他面色凝重,脸上的骄傲和喜悦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在一层一层褪去。
主持人机智地说:“下面,进行第五项议程,请退休老同志代表盛国强发表退休感言。”
人事科科长又一次扯了扯老盛的袖子。老盛醒了,他慌乱地从兜儿里翻出事前写好的稿子,犹疑地走到了发言席前。停顿片刻,发言稿被他揉成一团,草草地塞进裤兜儿。
老盛把麦克风捋直,他的声音在会议室廓落的空间里瑟瑟抖动:“本来准备了一个发言稿,突然觉得上面的话不是我想说的,就随便说几句吧。以前,民警退休办个手续就把人打发了,有人情味儿的单位会开个座谈会,从没像今天这样搞过。分局搞这样一个仪式,我不仅体会到了被尊重,更懂得了敬畏和珍惜,这是警察应该得到的礼遇和尊荣。在拿到勋章的一瞬,我突然想,这个荣誉应该属于每一名警察。可是,有的人却拿不到它。我在想一个问题,我有没有资格拿到?对于带兵的人来说,我们不仅自己要拿到这枚勋章,更重要的是,让你手下的每一名民警都有今天——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礼遇和尊荣!”
就像一列突然停驶的高速列车,它任性地将所有乘客搞了个人仰马翻。一个人辛苦走到现在就可以居功自傲了,居功自傲的人就没必要瞻前顾后了,随它去吧。混乱中,他有条不紊地摘下胸前的红花和荣誉勋章,将它们整齐地码放在发言席的台面上。他抹了把眼睛,怅然若失,丢了魂儿一样兀自走出了会场。
老盛显然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搞乱了,我隐约地觉得这件事和孙洛有关。追出会场,我没有见到老盛的身影,微风拂面,头顶湛湛蓝天澄澈如洗,我的手机这时开始嗡嗡震动,是孙洛。
“兄弟,你既然闯了进来就负责到底吧,拜托你一件事。下个月宝子就要出狱了,本来应该是我陪伯父伯母和妹妹去接他,现在是不可能了。拜托你带他们去吧,我答应过宝子,把好好的父母和妹妹交给他。”
“刚才是你给老盛打的电话?”我急于求证,怕他挂掉,连忙追问。
“我告诉他,不用怀疑了——是我。”他轻轻吐出最后两个字,语气从容淡定。
我瞬间明白了孙洛的意思——他是当年董宝子敲诈勒索案遗漏的同案嫌疑人。
这个身份显然与道德模范相去甚远。问号打开了的那一刻我心生感慨:你是你的上帝,你的上帝存在于自己的内心。上帝是公平公正的,你逃避一种惩罚获得了肉体的自由,可是灵魂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这种惩罚更痛苦。总之,惩罚不可豁免。时下俗语如是说:在外混,迟早是要还的——这就是上帝的罚则。
主持人还在极力救场,这个会场已经不可救药。无声的炸弹在会场炸响,整个会场硝烟弥漫。人们小声传递着一个消息:孙洛已到分局纪委投案自首。
众人无一不表情疑惑,他们脑子都在追问同一个问题:他?他能有什么事?
晨光乍泄,董宝子的父母和妹妹迫不及待锁好家门,翘首等在街上。头顶那棵老槐树正在簌簌落叶,他们站在树下,黄叶满身。我开车接上他们,车跃上顺城街,地上的落叶像一群黄色的蝴蝶倏忽而起,它们追随飞转的车轮上下左右翻飞。继而,一群群欢快的蝴蝶忽起忽落,一路随车而舞,直至欢送我们拐出鼓楼老街。
责任编辑/季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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