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多钟,何远一睁开眼就急匆匆地打开了工作室的门。昨天的酒喝得有点儿多,到凌晨两点半酒吧打烊,他才一步三晃地走回来,在沙发上倒头便睡,现在还觉得脚步虚浮,头脑恍惚。他掏了半天钥匙,对上锁孔,才把那根比自行车锁粗不了多少的U形门锁拿下来。
他脑子里闪过昨晚的那个姑娘,他们都喝醉了,何远送她回了家。下车后她站都站不稳,何远不得不用肩膀扛着她走进电梯。在电梯里她靠在何远胸前,何远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很熟悉,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冷静,然后使劲儿掐了自己一下。好不容易打开门把姑娘放到床上,结果这姑娘搂着何远的脖子,她倒在床上的时候,何远也跟着倒下去,压在她身上。因为春天他们穿得都不多,何远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曲线,各个部分的柔软程度。她搂着何远不放,亲了上来,何远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挣脱出来,这使得姑娘重重地摔在床上。何远说:“不行。”他转身出去,带上了门。在走出门的一瞬间,他好像听见姑娘说:“我比不上我姐姐,对吗?”何远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这个姑娘每过一两个月都会来找他一次,每次都是一顿狂喝,何远也只能陪着她喝。何远感觉到酒劲儿上来了,赶紧下楼启动了他的牧马人,一路飙回他的工作室。
外面天气很好,阳光照在眼前这条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路上,落下一长串圆圆的光点,微风轻拂,使得这些光点像是河底的氧气泡一样摇摇晃晃。现在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闭上眼睛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气,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把一只手臂伸向前方,作浮出水面状。
何远的工作室位于桂子山脚下的林荫道中间,由从前的仓库改建而成,所以房顶特别高。何远弄了三个长短不一的货车拖箱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摆成一个二字形。蓝色的拖箱是自己的起居室。对面是一个稍长一点儿红色拖箱,作工作间用。上面还摞着一个表漆脱落的黑色拖箱,作冲洗照片的暗房用,门口焊了一个铁质梯子连接到地面。背后是一排露天洗手池和简易的卫生间。幸亏这些拖箱差不多都是废弃的,所以何远没花多少钱,自己只需要重新刷一下油漆。三个拖箱占去了一半的空间,剩下的面积跟一个小型的羽毛球场差不多大,用隔板隔开成几个小间,分别做成接待室、小影棚、更衣室和衣帽间。从黑色的暗房往下看,像一个戏剧舞台的布景。何远就是在这个舞台上的沙发上醒来的,虽然是春天,但由于工作室靠着山,非常阴凉,一觉醒来还是冻得不轻。
何远背后就是他工作室的玻璃门,整个门头被原木色的木板拼条所包裹,最上方黑色的瘦金体写着“虫工摄影工作室”,主要拍写真、婚纱和商业广告片。至于为什么叫“虫工”,他跟别人扯什么“工匠精神”之类的,实际上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女朋友名字里面有个“虹”字,她叫米小虹,也是个挺怪的名字。
他的工作室左边是一个艺术家活动中心“A7S”俱乐部,乍一看还以为是索尼单反相机专卖店。搞装置艺术的,绘画的,打扮得奇奇怪怪的艺术家们常在“A7S”出没,门口还围出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摆着几张实木桌椅和一个秋千。现在那边没什么动静,艺术家们似乎不到中午不起床。
紧邻工作室的右手边有一个防空洞,应该是抗战时期挖的,装上了铁栅栏还上了锁。每次路过,都感觉到特别清凉。夏天的时候,防空洞口会有一个卖水果的老头儿,推车上摆着苹果香蕉一类的东西。
何远拍了一下脑袋,想起来今天是“虫工”的休息日,早知道直接睡到中午多好,虽然他是被冻醒的。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微信朋友圈,米小虹还在遥远的云南,跟她的室友做毕业旅行,什么苍山洱海,丽江大理的,这张照片上米小虹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在洱海边冲着镜头大笑,照片上面写着:要是可人儿能来就好了。看到这里何远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经常把他的名字拆开念,人可,可人,可人儿。她走之前还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去。另外两个姑娘淡淡地看着他,她们俩也没带男朋友,可能是约好了不带男朋友。估计米小虹只是客气地问一下而已,再说何远最近预约的客户比较多根本走不开。他给米小虹发了一条信息:想你。
在何远坐在早点摊儿前啃油条的时候,她回了消息:我也好想你呀,配上一个亲亲的表情。何远也回了一个给她。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何远的早餐就吃完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何远和米小虹谈恋爱已经三年了,从她上大一在某个酒吧的一场摇滚演出现场认识开始。那天晚上鄂小军说要给何远介绍一个姑娘,然后发了一张照片给她,说这姑娘还不错,叫王可。何远看着王可的照片,那是一个穿军绿色背心的姑娘,小脸蛋齐刘海,只有隔着背心凸出来的胸部形状让他印象深刻。
那天晚上是几支乐队的联合演出。何远去了之后见到了王可,还很热情地打了招呼。鄂小军冲何远挤眉弄眼地说让何远请他喝酒,何远屁颠屁颠的就去了。鄂小军悄声问他,王可这姑娘怎么样?何远对王可没什么感觉,反而是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姑娘安安静静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头披肩的长发,皮肤很白,穿着一件暗红色衬衣,里面是一件T恤,抽着和他一样的中南海。何远和王可在桌上足球对战激烈的时候,她也只是笑着说,我给你们计分吧。POGO的时候他发现其实她很疯,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何远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她,站在她后面替她抵挡一些从后面冲过来的肩膀和手肘。她说,她叫米小虹。
演出结束后,他们一起从酒吧出来消夜。何远是那种不喝酒还好,喝了酒就滔滔不绝的货色。他频频跟米小虹碰杯,让坐在一边的王可情绪不是很高。
鄂小军买烟的时候把何远拉到一边:“你干吗呢?我跟王可还提过你呢,你就算是对米小虹有意思好歹也收敛一点儿吧,太明目张胆了吧。”
何远已经喝得有点儿晕了,他脸泛红光有点儿痴呆似的说道:“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鄂小军夸张地说:“岂止明显,简直明显!注意点儿影响好不好,也太不照顾王可了。”
何远坐回桌上好歹有了分寸,注意不冷落坐在一边的王可。米小虹吃得很少,她说自己要减肥。因为是冬天,米小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加绒连帽衫,裹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出胖瘦,起码何远觉得她一点儿也不胖。王可开玩笑说:“你哪儿胖了,你就是骨架大而已,胖也看不出来。”
“对啊,我们北方人骨架都大。”米小虹说,又转过头对着何远的方向,“我确实蛮胖的,膀子还很粗呢。”她好像是在说她不想骗他一样。
王可笑呵呵地说:“膀大腰圆说的就是你吧。”
米小虹笑着说:“对呀。”她也不生气,只是低头小口吃肉。何远觉得米小虹很善良。
何远喝了一大口啤酒,笑呵呵地说:“我觉得胖瘦都无所谓,太瘦了也不好,硌人。”
几个人都笑了,只有王可没笑:“你还真够实用主义。”
那天晚上吃完消夜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几个人冻得直搓手。何远提议找个酒店眯一会儿。两个姑娘因为是刚上大学心疼钱,说还不如找个网吧坐到天亮。这样他们四人就在网吧熬了一宿,米小虹很快趴在电脑前睡着了,何远看着她熟睡的侧脸,竟莫名其妙地很心疼她。于是他在电脑上写了一首口水诗:“此刻是否为爱而来/静静地睡在/我的旁边/散发着遥远的海的气息。”米小虹来自北方一个靠海的城市。
这天以后,何远和米小虹的关系开始疾速升温。何远本是个不入流的婚纱摄影师,饿不死也绝富不了。米小虹是商业摄影专业的学生,经常给何远看她拍的照片,两人一起讨论大师的摄影作品,聊得特别投契。入行之初,何远的理想是拍自己想拍的那种个性化的婚纱照,几年过去,何远觉得离初衷越来越远,成了一个按照固定路线固定拍摄手法固定机位拍照片的流水线工人,根本称不上是摄影师。他变成了一个频频上班迟到,每天打不起精神的影楼仔。
米小虹身上那种对摄影的热情和想法让何远燃起了自己早已熄灭的摄影理想。何远开始去尝试不一样的拍摄手法,也更注意自己的形象。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精气神又回到了他身上,让他的同事们很诧异,问何远:“你吃药了?”
后来何远才知道米小虹为什么说自己胖了。那天晚上距离他们俩认识差不多一个月,也是何远的生日。何远来鄂小军学校请他们仨吃饭,他们三个是同一所学校的,鄂小军大二,她们俩大一。他们喝了酒,又去了KTV,米小虹歌唱得特别好。快到十一点的时候鄂小军说他要走了,寝室十一点锁门,不然回不去了。王可待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自在也走了。这下就剩何远和米小虹两个人留在那里。
他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寝室门早就锁上了,米小虹回不去学校了。何远于是带她去了小旅馆,两人坐在床上有点儿尴尬。何远洗了澡,居然只穿一条内裤出来了,然后拉过一床被子自己盖上。这让米小虹有点儿诧异,她记得有一次他俩单独去看演出,何远给她开了房后自己就走了,这次她也以为会是这样。
米小虹没敢脱衣服,拉过另一床被子也钻了进去。关了灯,两人靠在床头抽烟聊天。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忽然楼下有人唱起了歌。两个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夜半歌声。”说完都愣住了,然后冲对方傻笑。
何远说:“我刚许了个生日愿望,不知道会不会实现。”
“什么愿望?”
“我喜欢一个姑娘,要是跟她表白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应该会吧。”米小虹没心没肺地说。
何远忽然坐直了盯着米小虹,他的脸有点儿扭曲。
米小虹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何远憋不住了似的说:“我喜欢你。”
米小虹显然猜到他可能想说的话,不过她还是愣了一下:“你是认真的?”
何远说:“当然,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米小虹点了一根烟说:“抽完这根烟,我再告诉你。”
这大概是何远看见别人抽过的最漫长的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明灭着,何远感觉米小虹应该会答应他,两个人不都在床上了吗?但她极有可能会拒绝他,躺在床上也不能说明什么,他又不可能去强奸她。
抽完烟,米小虹低头小声说:“好吧,我愿意。”
何远激动半天,钻进米小虹的被子,捧起了她的脸吻个不停。何远脱掉了米小虹的内衣,她的胸型很好看。他原本只是想看看她的身体,但他确实没有忍住,直到进入她的身体,他才发现她肚子上的肉浑圆地颤抖起来,有点儿类似小小的游泳圈,米小虹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肚子。他拿开她的手说:“很可爱啊,我很喜欢。”
直到现在,他们说起那个晚上还是会觉得发生得太快了,米小虹总跟何远说,那么快就上床了,你再追我一次吧。米小虹大概是喜欢那种过程:两个人互相喜欢,你想和她上床,她也想跟你上床,总有一天你们会上床,但不知道是哪一天。在何远看来,这算不上什么遗憾,而且从米小虹的表现来看,他们俩似乎都乐于赶紧把关系确定下来。表白的第二天早上,米小虹去上学了,何远躺在床上感觉像是做了个春梦。中午的时候米小虹给何远打了电话,她问何远昨天晚上是不是只是一时冲动。何远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是。米小虹在电话里面笑得花枝乱颤,用鄂小军的话说是“像吃了蜜蜂屎”。
何远回到工作室,想补个回笼觉,挣扎了半天,还是没睡着。何远给鄂小军打了电话,不过他没接,估计还在睡觉。鄂小军学的是纪实摄影,在一家三流小报当实习记者,专事“第三者的疯狂报复”、“不伦恋的血腥纠葛”、“老公昨夜没回家”之类的狗血故事,虚构写实五五开,时常杜撰第一人称的“一个少妇的自白”,颇受读者欢迎。
鄂小军曾经问过何远:“冯梦龙的‘三言读过没?”
“那不是黄色小说吗?”
“肤浅!你得带着批判的眼光来看,我现在写的就算是现代版的《警世通言》,是给这个道德败坏的社会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你还挺有献身精神的,不惜作践自己,还乐此不疲。”
鄂小军舒服地躺在沙发里:“你懂什么,我这叫文章救国啊。”随后他从沙发里探出脑袋,表情严肃,瞪着何远说,“你在我面前最好收起那点儿花花肠子,我可不想自己动笔写个‘婚纱摄影师违背职业道德勾引新娘,奸情败露遭女友分手幡然悔悟欲自杀之类的故事。”
何远问:“是米小虹让你这么说的吧?”
鄂小军嬉皮笑脸地说:“算是吧。”
何远摘下拖鞋飞过去:“去你大爷的。”
鄂小军转过头,像一只完成任务把头缩进壳里的海龟一样,滑进了蓬松绵软的沙发里。
何远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他梦到米小虹表情傲慢地看着他,捅了他一刀,也许是两刀,他记不清了,怎么会这样呢?何远梦里的米小虹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范儿,虽然她在生活中总是以逗逼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一次何远带她去和朋友们吃饭,临行前米小虹对何远说:“第一次见你的朋友们,我得矜持。”在酒桌上的米小虹确实像个高傲冷艳的姑娘,话不多,彬彬有礼,小口吃菜。后来酒过三巡,有人说起老虎,说老虎的阳具有倒刺,母老虎挺可怜的。米小虹脱口而出:“那不是爽死啦?”众人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说她一秒钟变女流氓。
晚上回去的路上米小虹把脸埋在何远的胸前,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何远问她怎么了。米小虹哀怨地说:“哎呀,我根本没有当女神的命。”何远说:“你别蹭我了,痒痒。”米小虹抬起头,眼放光芒羞涩地一笑:“我也是。”何远简直拿她没辙:“女流氓!我可没长倒刺。”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甜蜜又复杂的思绪,何远开灯接了电话,是鄂小军打来的:“晚上七点半电谷对中安,你不会忘了吧?”何远这才想起来,前几天就跟鄂小军约好一起去看球的,便说道:“半个小时后见。”
从蓝色拖箱的卧室走出来,他隐隐觉得有种心悸的感觉,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微信朋友圈,有米小虹在半个小时前发的照片,是她和三个姑娘回到了酒店房间的自拍照,还配上一段话说她很累要睡一会儿,谁也不准给她打电话。何远不想吵醒她,据她说她有“起床气”,谁吵醒了她后果非常严重,三年了,何远也没发现什么严重的后果,只是看到她像个婴儿一样“嘤嘤嗯嗯”的被吵醒时皱着眉头的样子让他很是心疼。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七点了,他把手机放进口袋,直奔体育场。
何远开着他那辆二手的红色牧马人,驶出林荫道汇进了灯光闪耀的车河。终于提前五分钟到了体育场门口,何远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停车位,就随便停在了路边上。鄂小军拿着球票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据他说他给何远打了二十多个电话。何远掏出手机看了下,果然有三个未接来电。
进场找到座位坐下后,鄂小军一脸刚从厕所出来通体舒泰的微笑,紧接着豪情顿生扭头对何远说:“看我大电谷如何完虐中安,你看看,世纪之战座无虚席啊。”何远一眼望出去,确实大半的座位都被填满了,还有部分空板凳在等待热情的屁股。但他对足球是个门外汉,只知道梅西、马拉多纳,另外能分清C罗、小罗、大罗分别是谁,仅此而已。
鄂小军开始给他介绍眼前出场的球员分别是谁:“大电谷的守门员曾海是中国最好的门将,看见没,就是穿黄衣服的那个,个子还挺高,就他没招手。”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你看看这盘带,这过人,简直就是南美洲的艺术足球啊。靠,不能夸,刚夸两句就不行了。”
踢了快半个小时双方基本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射门,何远虽然有点儿失望,但是这个可以容纳五万人的球场上欢乐热情的气氛感染了他,让他不至于觉得无聊。鄂小军好像也没怎么注意球场的动向开始给何远讲解起各种战术,什么“4114”、“4231”、“442”的优势和劣势。何远扫了一眼球场观众席,看台上还有不少女球迷,脸上涂着油彩,在球场明亮的光线里坐立难安。没过一会儿,对面观众席开始喊“裁判是个大傻X”,整齐划一的声音像大合唱一样,主场球迷纷纷站了起来,何远看到一个球员好像受了伤倒在地上。鄂小军表现得十分气愤:“这他妈绝对是黑哨!”很快他们后面开始有了一阵骚乱,有人在对骂,互相推搡起来。
何远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已经有人朝他们这边倒了过来。鄂小军撸起了本来就不长的短袖T恤大喝一声:“中安球迷欺负人!”话音未落他就冲进了人堆里,旁边围观的几个高个子青年听他这么一喊也冲了进去,本来乱哄哄的观众席顿时乱作一团。何远赶紧跟过去把他拉回来,怎奈鄂小军虽然个子不高,身手却十分灵活,只见他一连踹倒了两三个身穿大红色球衣的中安队球迷。观众席对面响起了整齐的鼓声和新一轮的口号,这次喊的是“中安傻X”。
何远好不容易把鄂小军拉了回来,鄂小军一脸怒气对何远吼道:“你拉我干吗?”说完这句话鄂小军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好像被何远苦苦劝慰的诚意打动了,整个人也慢慢平静下来,拉着何远就往球场门口走。
何远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鄂小军就凑近何远对他说:“保安全来了,有几个还认识我,快走。”
何远一阵大笑,心想看不出来鄂小军还是个足球流氓。
出了体育场走到马路牙子上,俩人还在笑个不停。何远走近了自己的牧马人,发现上面贴了张单子,这下二百块没了。正郁闷呢,他回头看见那几个刚才和鄂小军互殴的中安队球迷也出来了,何远赶紧喊鄂小军上车,等鄂小军回过神来已经被人抓住了衣领。何远上去劝架,刚伸过手去就被人打了一拳。鄂小军急了,照着那人肚子一脚踹过去。旁边的几个人也没闲着,对鄂小军一阵拳脚,打得结结实实的。何远抡胳膊上去一边护着鄂小军一边和人对捶。
三十米远处停着一辆警车,蓝色的警灯无声地转着。六个年轻人分成两排老老实实地站在两个中年警察面前。其中一个年纪大点儿的警察颇有些不耐烦的神色:“谁先动的手?”
鄂小军气呼呼地说:“是他们。”
那几个人也不甘沉默:“还好意思说呢,你在球场里踹人不挺凶的吗?”
鄂小军辩解道:“谁踹你了?”
年轻点儿的警察觉得有点儿好笑:“看个球也能打起来?输球了吗?”
鄂小军说:“他们球迷耍流氓,欺负我们女球迷。”
对面几个人显然很诧异:“谁欺负女球迷了?”
何远依稀记得球员受伤的时候,后排有人喊:“这孙子装什么呢,碰都没碰到就倒了?”这几个人坐在一群主场球迷中间,一开口就激怒了主场球迷,挨了打也算活该倒霉。
警察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根烟,用安抚的口气说:“既然是误会,讲清楚就好了。”
对面几个人中挨鄂小军踹最多的那位还是有点儿不服气。
警察说:“行啊,那你们跟我回所里,一晚上够不够你们讲清楚的?”
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鄂小军说:“不用麻烦了,我们闹着玩呢。”对面几个人也跟着点头:“对对对,闹着玩呢,没当真。”
鄂小军和何远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上了车,何远要惨一点儿,鼻子被打破了,鼻血是止住了,鼻子周围糊着一层干涸的血渍。鄂小军看着何远略带歉意地说:“这帮孙子下手还真狠,去喝几杯,我请客。”何远点了点头说:“行啊,走着。”
何远把车开到离鄂小军家不远的光明街停下,光明街离江边不远,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的背面。晚上高大茂密的香樟树遮住了路灯,街道的光线显得十分暗淡,两旁是殖民气息浓厚的银行大楼、交易所、烟草局以及中苏友好时期的红砖建筑。沿街都是一些名字古怪的咖啡馆、古着店、花店、西餐厅一类的店面,淡黄色的光线从玻璃门窗里透射出来,比较适合谈情说爱雨中漫步什么的。
光明街和光华街交界的十字路口有家名叫“酒鬼”的酒吧。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为了度过他的中年危机才开了这家酒吧。和鄂小军一样,老板也是本地球队电谷的球迷。他们俩进去的时候,老板果然不在,估计还在球场里呐喊助威呢。
鄂小军叫了一打“狗朋克”,这种棕黑色的啤酒是他跟何远每次来必点的。酒吧一个角落里挂着一个电视机,里面放着足球转播,每次有重大比赛这里总是人满为患,现在还算安静,大半的座位都空着。鄂小军喝了一大口啤酒把瓶子往桌子上一顿,掏出一根烟点燃,眯着眼睛,用一副不经意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问:“你跟米小虹怎么打算的?”
“什么怎么打算?”
“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扯太远了吧。米小虹说她还想玩几年呢”
“不对吧,米小虹说你压根儿就不想提结婚的事儿。我觉得她挺在意你怎么想的,你别装得无所谓,姑娘们都希望能有个保证。”
“有保证?那她应该找个卖保险的,那挺有保证的。”
“你牛。她现在快毕业了,怎么打算的,跟你一起奋斗还是回家?”
“我不知道,她不太喜欢我现在拍的东西。”何远的脸上有了一点点苦闷的意味,他喝掉了剩下的半瓶,又拿起了一瓶“狗朋克”。
“她不喜欢你拍的东西?那她干吗来给你帮忙,你工作室刚起步的时候她天天坐两个小时的车来给你帮忙当助理,第二天一大早赶回去上课。深更半夜帮你改设计,还有啊……”
“行了行了,不用你提醒我都知道。”何远打断了他。何远当然记得他最落魄的时候,此刻回忆起来仍然闪着亮光。
那时候何远刚从影楼辞职出来当自由摄影师,写真、婚礼、公交车小广告,什么都拍,收入微薄,且十分不稳定。米小虹不仅支持鼓励他,还要帮他分担。米小虹歌唱得好,还弹得一手好吉他。何远陪着米小虹在地下通道里弹琴卖唱,米小虹的歌声回荡在宽敞的地下通道里,引得人们驻足围观,地下通道的封闭空间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加了立体混响的特效。何远则在旁边给米小虹拿吉他谱,他在音箱旁边支了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兼职人像摄影,然后在下面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他们晚上八九点钟背着吉他和音箱出门,十一二点收摊儿回家,时不时地还得躲开城管的巡视。最开心的是回家关上门数钱的时候,那时候米小虹还是个刚上大二的学生呢,唱一晚上能挣三四百块钱,乐得手舞足蹈。她昂起脑袋对何远说:“你媳妇儿我厉害吧。”何远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说:“得试试看。”
“米小虹以后想回Q城。”何远喝完第三瓶啤酒说道。
“那你呢?”
“我?”
“你愿意去吗?”
何远想也没想答道:“愿意啊。”
“那就行了呀,别想那么多了,喝酒。”
何远心里觉得有点儿好笑,如果一切都像鄂小军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喝完酒出来,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他们靠着车抽了会儿烟。鄂小军说:“你们俩挺般配的,赶紧把事儿给定下来。”何远认真看了他一眼说:“行啊。”说完他哈哈笑了起来。鄂小军踩灭了烟头起身走了。何远上车发动引擎,掉头回工作室。
晚上车流稀松,何远打开车窗,过江的时候风很大但吹着很舒服,他放慢了车速,好让自己的酒劲儿缓过来。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梦,记得的更少了,随之而来的是梦中的米小虹和现实中的米小虹的形象反差,这是他饶有兴致想要搞清楚的。何远掏出手机给米小虹打了电话,没人接。他给她发了一条信息。
刚过十二点,何远回到了工作室。他打开灯,喝了一整瓶矿泉水后倒在床上睡着了。半夜醒来,他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米小虹一点半打来的。米小虹很少在十二点以后打来电话,可能是在外面玩得太兴奋了吧。他担心她睡着了,就没给她回电话,这样他又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何远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他扒开自己设计的圆形玻璃窗前的窗帘,看到外面好像是因为照片问题引起的争吵,何远赶紧穿好衣裤出去。是之前来拍过婚纱的情侣,因为对照片不满意和摄影师各执一词僵持不下。何远店里的摄影师小朱一副既委屈又生气的表情,在那里不清不楚地解释着。情侣看见何远出来,便让何远给他们解决。两人均是留学归来的“海归”,觉得“虫工”的个性定制婚纱的风格很符合他们的审美,所以特地过来拍摄,可能是和摄影师的沟通出了问题,以至于拍出来的东西他们完全没办法接受,不论是构图、色彩,还是人物比例均不能让他们满意。何远知道,又遇到麻烦了。摄影这行就是这样,除非你是绝对的权威,否则你拍的就可能是狗屎。
何远的“虫工”提倡个性拍摄,不论是前期拍摄还是后期设计全部由当天拍摄的摄影师独立完成,所以个人风格非常明显。这对情侣表示,自己好像被骗了,拍出来的照片和他们所看到的宣传样片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何远不得不作出解释,“虫工”的摄影师的风格都是不一样的,在“虫工”的官方主页上有注明,拍摄前需要甄别所喜爱的风格和摄影师。情侣表示不能接受,说这和他们看到的样片完全不是一个水平,想要重新拍。这明显有点儿无理取闹,何远有点儿恼火,同时又有点儿得意,因为样片是由他拍摄完成的。小朱听人这么说他,小脸气得铁青。
何远没办法只得叫小朱再辛苦一次。结果情侣并不领情,说要让何远亲自来拍。何远笑呵呵地说:“我已经很久不接客啦。”
对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问何远:“你是老板吗?”
“是啊。”
“老板亲自拍是不是要加钱?”
“那肯定。”
“那行,只要拍得好,加钱我们也可以接受。”
小朱背过身站在那里擦相机。何远无奈地点了点头。
确定了拍摄日期和行程,那对情侣才满意地离开。小朱对着何远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该你倒霉了。何远坐在小朱对面的沙发上听他倒苦水,最后小朱夸张地总结道:“这俩人简直丧心病狂。”
事情是这样的,用小朱的话来说,那天拍摄比较顺利,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在夕阳快落山前拍完了一组剪影,按理说拍摄就应该算完成了。那对情侣看了照片表示很满意,要请小朱一起吃饭,小朱觉得这是别人对他水平的赞赏,于是欣然答应。在国内,一般情况下陌生人请客吃饭,都会选择在餐厅以示礼貌正式,并且暗含“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礼节。这对情侣显然是受留学的影响,直接请小朱去他们家吃饭。小朱一开始觉得有点儿尴尬,不过已经答应了也不好不去,显得很小气,另外他确实对这对情侣印象很好,即便是做朋友也没什么问题。
晚上七点多,小朱到了这对情侣家里。女主人做了牛排、沙拉和西式甜点,男主人拿出一瓶看似珍藏的法国红酒。吃饭的时候整个气氛都很欢快愉悦,他们对小朱说起他们如何相遇相爱以及在国外的趣事,让小朱很感兴趣,不禁神往。但吃完饭,两人变得有点儿怪怪的,他们只说法语,间或夹杂着英语,让小朱一头雾水,怀疑自己是不是该走了。于是小朱提出要回家,这对情侣又马上换回汉语方言挽留。女主人喝了红酒此刻面色红润,看起来神采照人,她让小朱先坐一会儿,自己回了房间。男主人个子挺高,肌肉发达,身材也非常匀称,很适合当模特,小朱心里想。
男主人这时候坐到小朱对面的皮质沙发上,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我们想请你帮忙拍照。”
小朱心想吃人家的嘴软,便询问道:“拍什么样的呢?”
“你别误会,你帮我们拍,我们会另外付给你钱的,绝不会让你白忙。”
小朱忙不迭地说:“这个都好说,就当交个朋友。你还没说拍什么呢。”
男主人道了声谢后也进了卧室,留小朱在沙发上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男主人出来了,他换了一件居家的宽大的T恤,面含微笑,让小朱进去给他的未婚妻拍照。小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抓起相机走了进去。
小朱一走进卧室,就看见一个裸体女人躺在床上像在做瑜伽,小朱的第一反应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换衣服。”
女主人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地说:“我已经换好了呀。”
小朱愣住了一两秒说:“你男朋友让我帮忙拍照,指的是裸体写真吗?”
对方不置可否,让小朱把门关上。小朱觉得这种情况下,门开着不是关着也不是。就在这时,门突然自己关上了,轻微的关门声也让小朱吓了一跳。很显然,是男主人帮他关的门。门关上之后,他有种很别扭的感觉,同时也稍稍放松了一点儿。
他问女主人想拍什么样的,有没有照片风格给他参考一下。女主人此时已舒舒服服地陷进柔软的床里:“看你的发挥吧,我觉得你的技术没有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小朱有点儿气恼,但没有表现出来,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让他自由发挥,同时又对拍完的照片指指点点。小朱轻声问道:“就在床上拍吗?”对方已经闭上了眼睛。小朱有一两秒的时间可以好好观察一下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身材很好,胸型也是他喜欢的那种,饱满但不是那种夸张的巨乳,腰部曲线也很明朗,大腿稍微有点儿丰满,却是那种恰到好处的肉感,小腿因为长期跑步而浑圆结实。她的一只手将白色蕾丝内裤褪到了小腿处,正要将它扯下来。
小朱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我拍不了。”然后他收拾好相机,拉开门走了。
何远听完后笑了半天:“有这样的事?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小朱说:“主要是当时情况太尴尬,我怎么可能拒绝给女人拍裸照的机会呢?”
“这么说,要是她男朋友不在,你肯定会拍啦?”
“那必须。”小朱似笑非笑地看着何远,“你最好也小心点儿,我怕你吃亏。”
和制作厂商那边沟通好了下一批相册的材质问题,何远挂了电话。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何远走出工作室,关于小朱的遭遇他有点儿想不通。他沿着林荫小路一直往山上走,他攀上了一棵粗大的香樟树,香樟树一直长到围墙那边,那边就是桂子山,因桂树繁多而得名。何远笨拙地攀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够着一根细树枝,再用力一踩,蹿上了围墙。路上来往的人看着他的表现,发出笑声。何远有点儿不好意思,转身跳进围墙里面。
他气喘吁吁地走到了上山的小路上,四周植物茂密,不冷不热的,他点了根烟歇了一会儿,继续往山顶上走去。山顶其实并不高,海拔才几百米,因为靠近长江,所以能闻到咸腥的江水味,站在山顶上可以眺望到江面上横贯南北的大桥,以及桥边那座古老的城楼。何远忽然想起今天还没给米小虹回电话,米小虹一整天也没有找他,他拨了个电话过去,语音提示说,无人接听。一连打了三个都是这样,他看了下微信朋友圈,今天米小虹没有任何更新。太阳开始落山了,从江面吹来的风让他感觉清爽,夕阳照在脸上,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血红。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晚点儿他又给米小虹打了电话,仍然是无人接听。他便给米小虹的两个室友打电话,一个是电话已关机,另一个是电话无人接听。何远觉得这也不奇怪,她们经常同气连枝,合起伙儿来整他的事也屡见不鲜,并且屡试不爽。
晚上何远洗了澡躺在床上看小说,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半了,他放下书准备睡觉。睡前他又给米小虹打了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他不知道她在玩什么小把戏,于是发了条信息给她让她给他回个电话,然后就睡着了。
早上七点何远醒了,他看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是凌晨一点多钟打来的,和昨天一样,也是两个。他觉得米小虹的玩笑开得也太蹩脚了,又好气又好笑。他们刚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他惹米小虹生气,米小虹也是连着几天没接他的电话,然后突然某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屋里灯火通明,米小虹正在厨房切菜,一副对他视若无睹的样子,虽然米小虹根本不会做饭,但何远看到她的那一刻还是感觉像看到了一份令他惊喜的礼物。此刻他躺在床上,搂着米小虹的枕头,觉有点儿无所适从,因为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米小虹为什么生气,他到底哪里惹到了她。
下午何远接到鄂小军的电话,标准的鄂氏开场白,何远猜到他要说什么夸张的事情了,鄂小军说:“你看了刚才的新闻没有?”
“什么新闻?”
“你没看?”
“没有,发生什么事了?”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鄂小军说,“米小虹死了。”
“谁?”
“米小虹,死了”
何远心里咯噔一下:“真的假的?”
“我拿这种事骗你干吗?晚报编辑部正在排版,是明天的头条新闻。”
何远完全没办法相信,鄂小军不停地在电话那头喂喂。何远像泄了气的气球:“怎么死的?”
“还不知道,我马上过来。”鄂小军说完挂掉了电话。
十五分钟后鄂小军到了何远的工作室,员工们都已经下班了,何远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怎么可能没有呢,明天最早的航班呢?对对。那太晚了……”
鄂小军拍了何远一下,何远不耐烦地挡开。
“走吧。”鄂小军说。
何远回过头看见他手里捏着两张票。两人坐出租车到了火车站,天刚开始黑下来。何远一抬头说道:“火车票啊?”
“现在是黄金周啊,票老早就卖完了,这两张火车票还是托我一个朋友搞到的,还好是卧铺。”
何远没接话,大步流星地朝进站口走去,鄂小军也紧跟着跑进去。
候车室大厅乱哄哄的,鄂小军好不容易占了两个座位喊何远,何远一点儿也没听见,站在不远处抽烟。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过来提醒他:“这里不能抽烟。”何远瞪了那人一眼:“去你妈的。”
到了检票口,检票员利索地在他的票上剪出一个镂空的M,把票还给何远。何远看着票上的那个M,下意识地联想到“米”字,心里一沉,转眼看了看检票员,女检票员一脸职业性的淡漠表情回看了他一眼说:“愣着干吗,赶紧走。”
鄂小军领着何远上了车。“是卧铺,可以睡个好觉。”鄂小军说。他们找到了自己的铺位,何远在下铺,鄂小军挨着他,也是下铺。
趁还没来人,鄂小军把他用手机拍的米小虹死亡的照片递给何远。何远看着照片,根本没办法相信这一切,可照片上明明就是米小虹,他认得出来。他问:“米小虹是怎么死的?”
鄂小军说:“我也不知道,我在晚报编辑室看他们排版呢,消息就来了,说是个女大学生,我看了照片,我说这不是米小虹吗?他们都挺惊讶地说,你认识啊?我说是啊。又问我不会搞错吧,我说肯定不会啊,这是我朋友啊。明天头条我们晚报是第一家登出死者姓名和详细信息的报纸。编辑部主任让我负责后续报道。那边确实没说是怎么死的,幸亏我当时在那儿,不然确认身份都要好几天。妈的,太突然了。”
“太他妈突然了。对了,是在哪儿发现米小虹的?”
“你看,你连地方都不知道就敢买机票啊?”
何远点了根烟:“我只知道她们在云南玩,就想直接买昆明的票。”
“不是云南,是在贵州一个地方发现的,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贵州。”
何远大吃一惊:“贵州?她们仨这几天一直在丽江和大理啊。”
“那就不清楚了,不过暂时还没有她室友的消息。”鄂小军也点了根烟,“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现在想都不敢想。”
火车很快就开了,列车开动的时候,何远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飘浮起来,他躺在铺位上,感到旅途漫漫。他希望能快点儿到站,同时又不希望那么快面对可能会遇到的结果。这列车像是一个真空包装袋一样把他包裹起来,让他稍稍平静了一点儿,从他接到鄂小军的电话开始,他根本就没办法想任何问题。明天早上八点火车才到站,这中间的时间是漫长的煎熬,他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鄂小军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瓶二锅头,在何远眼前晃,何远眼睛一亮,一把将其夺下。“哪儿来的呀?”鄂小军一脸得意也不回答,又摸出一袋小牛肉干来。何远惊讶道:“操,你准备够充分的。”
鄂小军又摸出一瓶二锅头,喝了一小口,整张脸夸张地扭曲到了一起,嘴里满足地发出了一声“哈”,这酒度数不低。一股高粱的清香弥漫在车厢里,然后他对何远说:“怕你接受不了,给你压压惊,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干一个”。何远此刻确实需要一点儿酒精让自己镇定一下。两人的酒瓶碰了一下。
喝了几口二锅头,何远感觉好了许多,他把玩着那张被剪了个M的车票,开始想米小虹。他拿出手机翻看米小虹发的照片,先到昆明,然后去丽江,再去大理,最后一张照片是在大理的洱海边。这个是之前既定的路线,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她们今天就该准备回来了。
何远正想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何远用摄影师的眼光打量着他。此人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穿一件棕褐色皮夹克,整个人看起来很干练,但不是那种油滑之辈。他头发有点儿乱,应该说不怪头发,是他的头顶有一块骨头有些凸起而显得头发凌乱,脑袋两旁的鬓角有一些白发,是属于那种思虑过多的人,脸上写满了疲惫但不是无精打采的那种,这应该是长期的生活习惯使然。他跟何远、鄂小军很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说他也是这个车厢的,铺位在鄂小军的上面,他对鄂小军呵呵一笑说:“年轻人挺懂得享受嘛。”
鄂小军满口酒味,马上客气起来:“坐车太无聊了,喝了好睡觉。你要不要来一点儿?”
那人笑呵呵地说:“谢谢,我不会喝酒。”
鄂小军还真不是假装客气,硬是塞了一瓶给那人,那人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何远感觉那不是因为客气或者礼貌,可能他也是爱酒之人。那人念叨着:“喔,56度。”何远向上冲那人举了举酒瓶,那人也把酒瓶拿在手上晃了晃以示回应,然后拧开喝了一大口,满意地一“啧”。这人肯定是个酒鬼,何远心想。鄂小军二话不说,抛了一袋牛肉干上去。上面传来一声中年男低音:“谢谢。”
几口酒下去,车厢里的气氛变得愉快起来,起码可以让何远暂时不去想这趟车的目的地。当两人说自己是摄影师和记者的时候,那人说:“都是很体面的职业啊。”何远和鄂小军听到“体面”二字时互相看了一眼,接着狂笑不止。那人有些诧异但又宽厚地望着他们。在何远和鄂小军看来,大概只有十九世纪的小说里会用“体面”二字。这个人简直古板得可爱。
后来他们知道,这个人叫黎元福,是个私家侦探。老实说,他们对侦探的认识只限于侦探小说,要不是有一次他们在地铁站附近等人吃饭,偶然瞥见一家侦探事务所,他们压根儿就不会相信真有这个行业存在,他们觉得所谓的私家侦探不过是被有钱人雇来找找丢失的品种名贵的宠物狗,调查结婚对象有没有外遇之类的。
何远问黎元福有没有侦办过什么谋杀案之类的,黎元福只是一笑置之。后来他俩恭恭敬敬地叫他:“黎老先生,说一个吧,讲讲你职业生涯中印象深刻的案件。”他们原以为他肯定会推辞,毕竟找个猫猫狗狗或者将出轨的丈夫捉奸在床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不料,黎元福却开始陷入沉思。“那就讲讲我侦办过的一件谋杀案。你们知道1998年的‘情人节杀人案吗?”
火车旅行就是这样的,你会碰到无数奇奇怪怪的人,听到各种奇奇怪怪的故事。鄂小军和何远都摇了摇头,但两人都来了精神,把黎元福请下来坐到鄂小军的床上,鄂小军坐到何远的床边,这样就不用昂着头听故事了。
故事还没讲完鄂小军竟然睡着了。凌晨两点多钟时何远看了看手机,今天没有米小虹的电话打来。随后他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只记得那个叫黎元福的侦探那双锐利的眼睛频频扫向自己,那种冒着寒光的语气让他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早上八点,火车缓缓停站。何远和鄂小军下了车,尾随着人流出了火车站。晴空万里,一扫昨日的阴霾,虽然何远基本没怎么睡,但看到这样的好天气也觉得精神饱满了很多。车站外面各种问他们要不要车的,何远瞟了一眼,倒是什么车都有,出租车、面包车、摩托车、电动三轮车,竟然还有人力黄包车,太夸张了,这种好像只有何远的老家才有。看来这座城市的节奏比较慢,环境绿化也很好,让人想去四处走走,那种人力车大概是属于观光旅游的吧。
他们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吃了当地的特色早餐。何远买来一张地图,两人坐在阳光下研究地理位置。鄂小军指着离此地大概五百公里的地方:“就是这里,青盐镇。”
“这怎么可能,前几天她们还在云南,为什么会来贵州?而且从云南去那里也得花几天吧?”
“这哪说得清楚,说不好是突然想起来想去的呢,坐飞机的话就不用花那么长时间了。”
“也是。不过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这倒是符合她们仨的个性。如果万一不是自己去的呢?”
“那就可能是被绑去的。”鄂小军自言自语地嘀咕。等他抬头一看,何远的脸变成了铁青色。
鄂小军放下地图,正色道:“咱们也别想太多了,很可能就是去那儿玩儿,米小虹不小心出了意外,据说那儿山高林密的,被困在哪里出不来也是很有可能的嘛。”
何远听他这么一说,稍微好受了一点儿,他扔掉手里的烟头催促说:“那咱们赶紧去青盐镇吧。”
他们问了路人,青盐镇不通火车,更别谈什么飞机了,只能坐大巴车。他们等了半天,出租车都是“载客”的黄色标志,他们便坐了一辆黑车去客运站,讲好了二十块钱,他们还以为是很远的路程。何远看着外面陌生城市的早晨,觉得各个城市的差别并不大,只不过是镀上了一层新鲜感罢了。车开得很慢,拐几个弯就到了客运站的站前广场。这让他们觉得,妈的,黑车就是黑车。下车给钱的时候,黑脸司机说:“一百块。”
“什么一百块,刚不讲好了二十块吗?”
“一百块,听见没?快点儿!”黑脸司机的脸更黑了,无赖气质表露无遗。
“去你妈的一百块,二十块你爱要不要。”鄂小军扔了二十块钱给他,转身就走。
黑脸司机喊了一声:“想跑啊。”
何远一抬头,看见广场附近几个壮实的大汉围了上来,均皮肤黝黑,形貌猥琐。
何远说:“你们想干吗?”
黑脸司机指了指他的破面包车说:“我们过去聊。”
何远说:“赶时间,没空儿。”
黑脸司机摸了摸他露出的啤酒肚,居然跟他的脸一样黑,他脸上的肥肉十分具有攻击性,他用粗大的嗓门儿说:“一百块都拿不出来啊?那就别走了啦。”
何远心里觉得好笑,这是拿不拿得出来的问题吗?鄂小军说:“看把你牛的。”说完他拿出身上的记者证,“我是晚报记者,是不是想跟汪峰抢明天的新闻头条?”
黑脸司机看后不以为然地笑笑,随后对围着他俩的几个汉子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便陆续散开了。黑脸司机凑近他俩,他们以为他要干吗,顿时有点儿紧张。结果黑脸司机把那二十块钱递给了鄂小军。鄂小军好气又好笑,只说了一句:“不要,我们赶时间。”说完他俩匆匆忙忙进了客运站。
俩人进了客运站买去青盐镇的票,居然只有下午的车票,因为青盐镇地处偏僻,去那里的大巴车不多,一天也就那么一班。两人犹豫着,他们看看时间才上午九点多。何远便问售票员:“还有没有稍微早点儿的客车经过青盐镇的?站票也行。”鄂小军听到“站票”二字顿时觉得腿有点儿发软,随后他听到售票员回答说没有。
售票厅里又是各种黑车拉客的声音,号称上车就走,让他俩觉得很绝望。在省会城市黑车都能猖狂成这样,到了偏僻的地方,他们觉得自己会被扒得连渣儿都不剩。
鄂小军跟黑车司机交涉着,何远则走出售票厅,外面阳光晃眼,他点了根烟。一会儿鄂小军也走了出来,何远递给他一根烟。鄂小军吐出一口烟说:“怪了,黑车都不去青盐镇,说太偏了基本没人去,油费都挣不回来,那她们是怎么去的呢?”
这时何远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接听了电话,是小朱打来的:“远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怎么了?”
“咱们工作室被人抢了。”
“什么?”
“我今天早上来工作室,看见大门玻璃被打破了,工作室里面被弄得乱七八糟,服装,影棚闪光灯都被扔在地上,到处都是,而且几个拖箱被戳得都是洞。地上洒了好多血浆,太吓人了。远哥你在哪儿?赶紧回来看看。”
何远深吸了一口气,这哪是抢啊,明明是搞破坏。他不知道谁会干这么恶劣的事情,但很有可能是同行。这行业表面上看是那么回事儿,其实里面乱象横生,外人根本想象不到。有一些外景地是摄影师云集之所,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偶尔会发生摄影师为了一两个好镜头大打出手的事情。尽管何远的“虫工”标榜个性,但有些好的镜头确实需要好景来衬托。他手下现在有六个固定摄影师,忙的时候还从外面招兼职,也跟其他同行摄影师发生过直接冲突,何远当然站在自己摄影师这边。他本人也经常被人“关照”,要他在路上小心点儿,不过是些毫无审美的人对摄影师拍的照片吹毛求疵,但迄今为止还没听说过哪家工作室被人砸过,那么现在“虫工”很可能就是第一家。
鄂小军问他出了什么事,何远简单地跟他说了。
鄂小军说:“你先回去处理工作室的事情,我去青盐镇看看,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不行,我得去确认米小虹有没有出事。”
“也不急这一两天,再说了我在那边盯着呢。”
“要是米小虹出了事,我做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鄂小军望着何远,虽然觉得何远有点儿蠢,不过他还是表示了支持。他给自己工作的晚报打了电话,让他们派人去何远的工作室看看,再拍几张照片。他自己则拿出ipad写了一份新闻稿发了过去,他夸大了一点儿事实,说老板何远被殴打已经住院,另外指责了摄影行业的乱象。这个新闻虽然很小,但足以引起关注。
两人坐在太阳底下吃冰棍,何远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但他还是感激地拍了拍鄂小军的肩膀。他一出门就发生了这种事情,简直匪夷所思,感觉就像鄂小军在报道里写的,被人实实在在地殴打了一顿。不过这下好了,他可以一门心思放在米小虹身上了,米小虹总抱怨何远没时间陪她,那么现在呢?还真是尴尬,他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这时,鄂小军接了个电话,顿时脸色煞白。何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在何远的印象中,他的表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慌乱过,便问:“怎么了?”
鄂小军只简单地说:“那边出事儿了!”
“大新闻吧,好事儿啊,赶紧回去吧。”何远关切地说道。
鄂小军不置可否:“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觉得事情可能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何远笑着说:“我现在怎么可能会跟你一起回去呢?”
鄂小军站在台阶上犹豫着,何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快回去吧,这里我能处理。”
两人握手道别,何远发现鄂小军的手心满是汗水。何远走到马路边树荫底下坐着,闷热的天气让他简直快丧失了思考能力。不一会儿,一辆棕色沃尔沃越野停在他面前,差点儿压到他的脚上。何远腾地站起来,心里一阵火气,这人怎么停车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姑娘,竟然是那个差点儿让他犯错误的姑娘。读者朋友应该记得故事开头部分出现的那个姑娘吧。她戴着墨镜,穿白色牛仔裤和白衬衣,在阳光的照射下特别晃眼。
“你怎么在这里?”何远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姑娘,人生的巧遇真是无处不在。
“上车吧,你是不是要去青盐镇?”
“你怎么知道?”
“报纸上说的。”
“这也太巧了吧,你前几天不是还在H地吗?”何远心里又惊又喜。
“别废话了,这里根本没车去青盐镇。你到底上不上来?”姑娘倒也很爽快。
何远愣了一两秒,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沃尔沃噌地往前冲出去,这姑娘开车够野的,何远心想。
“你去青盐镇干吗?不会是专程送我的吧?”何远问道。
“回家。”姑娘只是简单地回答,头也不回。
何远怎么也想不出来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去青盐镇的,不过此刻他还是非常感激她。车很快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何远看着窗外忽闪而过的山林,这里山高林密,何远打开车窗,让风灌进来,空气中有好闻的树木味道,也像何远家乡的味道。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让一个姑娘载着他长途奔波,便说道:“让我来开吧。”
姑娘戴着墨镜直视前方,语气生硬地说:“不用,我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碰。”
何远哑然,他想起那天晚上,旁边这位姑娘的声音和身体都是那么柔软,现在却像换了个人,难道只是因为他当时没借醉行凶把事儿给办了,引起了她的不满?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这里,又恰好同路去青盐镇呢?
“你家在青盐镇?”何远忍不住问道。
“算是吧。”
“算是是怎么回事?小时候在山里长大的?”
见姑娘不说话,何远便看着眼前熟悉的山峰起伏的线条,沉浸在怀念之中,于是脱口而出:“我也是山里长大的。”
姑娘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谁他妈是在穷乡僻壤的山沟里长大的,我可是在城市里长大的。”
“穷乡僻壤怎么了?”何远不快地说道,同时因为姑娘的这句话被弄得面红耳赤。他深知贫穷是一种罪恶。何远自从学生时代来到H地上学后,很努力地学习当地语言,说起H地方言跟本地人毫无差别,所以从口音上看,何远也应该算是H地的人了,他很少和人提起自己的家乡。过了半天,姑娘好像是因为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才抛出一句:“我姐姐就是被人给害死的。”
“你姐姐?”
“当时她从国外回来,很快就要结婚了,结果认识了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她跟恋爱了五年的未婚夫分手了。这个人没钱,也不爱她,他只是喜欢她的钱。”
“还有这样的人?”
姑娘歇斯底里地瞪着何远:“你什么意思?哪样的人?”
何远看着她,额头上渗出汗来。他心里想的是,居然还有这样的穷小子,够可以的,但嘴上却说道:“我是说,你姐姐这样的人,为了真爱抛弃一切。”
姑娘“切”了一声,然后说道:“她那是笨!”
这姑娘身上有种冷冰冰的疯狂的意味,何远隐约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你说她被害死了?”
姑娘突然转过脸看着何远,压根儿不看前面的路况,车也开始轻微地左右晃动,也不管左右两边快速行驶的车辆,说道:“他把她给杀了!”
何远看着她,觉得这姑娘神经有问题,何远开始浑身冒汗,为了让她不至于把车开翻,何远只好配合地问道:“为什么杀她?”
“谁?”姑娘此刻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这让何远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那个人为什么要杀她?”
姑娘语调轻快地说:“我怎么知道!”
“那个小子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个诗人。”
“牛啊!”何远脱口而出。
姑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何远不想在路上和这个姑娘继续聊什么话题了,万一她真是神经有问题,他就别想安全到达青盐镇了。再加上昨天晚上在火车上一夜乱梦,基本没怎么睡,现在困意袭来,竟然靠在座椅上睡着了。
何远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车已经停下来,那个姑娘却不见了。何远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深山老林,树木高耸入云,藤蔓植物遮天蔽日,倒也凉爽,但何远此刻感觉到的是一股寒气。他快醒来时,感觉到了某种颠簸,然后他醒了。不远处似乎有悬崖绝壁一类的地方,远远的能听到巨大流水的轰鸣。何远下了车,踩着腐烂的落叶层,拨开枝枝蔓蔓往水流声音方向走去。
大概半个小时左右,何远艰难地从林子里钻出来,眼前是开阔的峡谷,中午的阳光晃眼地照射下来,不一会儿,他听到峡谷里传来欢快的叫喊声。原来峡谷下面是一条小溪,已经被开发成了漂流。走近一看,宽阔的河面上漂浮着许多橘黄色的漂流小艇,峡谷很高,下面的小皮艇就像塑料打火机那么大,许多人划着小艇往下游冲去,不时出现的激流引起下面的人的尖叫声回荡在峡谷之间。何远感觉到一阵恍惚。
“还记得这里吧?”背后一个声音说道。何远转过身,那姑娘正站在他身后。
“你知道我来过这里?”何远指了指峡谷下方。
“这儿有你的照片,”姑娘说着走过来,把一张照片递给何远,然后走到峡谷边上蹲下来看着下面热闹的游人。
何远接过照片,正是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艘小皮艇上的合影,她叫杨菲。这张合影,当时花了他二十块钱。何远开始感觉到阳光的威力,浑身冒出细密的汗珠,接着汗珠颗粒越来越大,他感觉到焦渴难耐特别想要喝水。何远朝姑娘走过去:“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
“这是我姐姐。”姑娘蹲在那里,散发出白晃晃的光芒,使何远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何远不由自主地走到姑娘身旁,他看着峡谷里湍急的水流,偶尔被阳光照到的地方,水也绿得有点儿不真实。“你听我说。”何远说道。说完这句话,旁边的这个姑娘仍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好像她正听着他继续说下去。何远也蹲在峡谷边,看着下面,看出了神。
姑娘“哇”地一下哭了起来,说道:“姐姐,我给你报仇了。”
何远正纳闷呢,突然被旁边的姑娘狠狠推了一把,他忽然眼前一晃,接着他快速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结果他抓住了一把野草,是那种山里常见的杂草。他整个人掉下了山坡,悬在空中,这让他大为惊骇。脚下就是百丈悬崖,他却靠着一把杂草悬在空中。汗水渗进了他的眼睛,他惊恐地看了看脚下,又看了看站在峡谷边的姑娘,一动也不敢动。
“你这个杀人凶手!”姑娘发狂地喊着。
“什么杀人凶手啊?”何远也大喊道。
“你杀了我姐姐。”姑娘摘下墨镜的瞬间,和她的姐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你姐姐叫杨菲?”
姑娘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没有杀她,那是个意外!”何远喊着,他感觉到自己满手是汗,有点儿抓不住那把杂草,往下滑动了近一寸,何远脑海里闪过的是,如果他有机会活着的话,他一定要跟人说一下,离死亡近一寸是个什么感受,那绝对牛透了!
那个叫杨菲的女人,何远第一次见她,是她和她的未婚夫来拍婚纱照,他们要结婚了。何远当时还是个影楼仔摄影师,拍照那天出外景,何远的助理忘了带电池,这让何远既愤怒又觉得倒霉,他不得不让助理就近去买相机电池,可那是个比较偏远的公园,助理去了很久才回来。电池没电的期间,何远向这对新人道了歉,但也不能把他们晾在旁边呀,于是何远就提前给他们编排拍照姿势,又是说笑话又是当小丑的,终于熬到助理把电池买来了。何远便更加拼命地拍照,他趴在地上拍,躺着拍,爬到树上拍,这样按计划天黑前应该拍完的照片还是没有拍完。何远灵机一动,提议拍夜景,这才终于结束了一天的拍摄,大家都累坏了,但这对新人对何远却非常满意。
后来,这个叫杨菲的准新娘经常联系他,声称对他十分满意,要请他吃饭。当时何远的女友放暑假回家了,何远闲极无聊中却和这个女人产生了莫名的情愫,紧接着便是肉体上的联系,再然后,这个女人突然宣布她跟她的未婚夫分手了,想要跟何远在一起。这把何远吓坏了,但她的那种热烈和体贴,让恋爱新手何远不知该如何拒绝。这一切的发生,也猝不及防。她也爱和他畅谈人生、理想,她建议何远自己单干,并且她愿意投资。一个穷小子面对突如其来的机会,既惊喜又疑虑,但她告诉何远,就当是她借给他的。
一个男人很难真正把握爱情和金钱,在何远的观念中,钱对于男人来说太重要了,更何况,他只是借她的,以后他可以多付些利息给她。就这样,她很快帮何远打理起了“虫工”,她明知道何远女友名字里面有个“虹”字,却并不介意,何远对她很感激。但很快,过完暑假的米小虹回来了,何远知道他应该和杨菲作一个了断。一段金钱占比极大的感情中,杨菲却不愿意再退缩到后面,她要何远跟米小虹分手。
何远自知愧对米小虹,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为什么他明明爱米小虹,却又和这个女人纠缠不清,那么他真的爱米小虹吗?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茫然,心里想着与其让米小虹知道真相后万念俱灰,还不如主动和她提及分手,但他又十分舍不得。就这样,纠缠着过了好几个月。
直到有一天,米小虹哭着打电话给他,说她被人绑到一辆面包车里,那几个人什么都没做,只是带她去了一个荒郊野外,逛了很久,才把她推下车。她害怕极了。
何远知道,这就是杨菲的手段。有一天,何远和杨菲都喝多了,吵了起来,何远既愧疚又愤恨地瞪着杨菲,两人越吵越凶,直到最后何远打了杨菲,这又让何远非常难堪。俩人就这么互不搭理地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何远看到她僵硬的尸体,旁边是一大摊已经干了的血迹……
何远整个人都慌了神,他在杨菲的身边待了一整天。他的生活彻底被改变了。他惴惴不安地生活,把所有的救赎都放在了米小虹身上,他无限地宠溺着她,一旦她发脾气或者不开心,他整个人就会无比焦虑。他希望米小虹的爱情可以拯救他,但他也明白,总有一天自己会得到惩罚,只是早晚的问题。
“米小虹是不是你杀的?”何远忽然明白似的问道。
“我没杀她。”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要杀的人是你。”
何远忽然紧张得不得了,他想知道米小虹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可以放过她?”
姑娘不说话。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可以放过她?”何远哀求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姑娘说道:“是的,而且我已经放了她。”
“真的吗?”
过了一会儿,何远忽然明白过来了,说道:“鄂小军跟你是一伙的吧?”
姑娘说:“一伙的说不上,我告诉他你和我姐姐的事以后,他根本不敢相信,但他又想知道真相。我便让他去桂子山上的一个地方看看,我姐姐应该就在那里。我雇了侦探,没日没夜地跟着你。那天去你店里拍照的新娘新郎也是我找人扮的,本来是要找你拍的,结果让你们摄影师给拍了。但是,那个摄影师回来讲了他的经历以后,你还是不安心地跑到山上去了。我的侦探说,很有可能那就是埋我姐姐的地方,他猜对了没有?你的朋友也很犹豫呢。直到我们看到我姐姐的尸体,你的朋友还是站在你那边,他雇人砸了你的店,是想让你回去处理,结果你还是来了。”
何远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他能感受到鄂小军看到杨菲尸体时的表情,他会怎么想呢?他会相信我杀人了吗?不过好像从这个游戏开始,他就已经这么认为了吧。同时他回想起那个被他看成是找猫猫狗狗、调查出轨的侦探,还真有两把刷子。
“可不可以不要让米小虹知道?”何远感觉到两只胳膊已经麻木了。
“谁?你放心吧,你死了,就都结束了。如果你爬上来了,还活在这世界上,我就会把整件事告诉她。你记住,你应该自愿选择,不是我杀了你,你明白吗?”
何远竟然很客气地说了声:“我明白。”就在这时,何远的手机响了。
姑娘冷笑着看着何远:“那就不打扰你了,我走了。”说完,她快速地消失在丛林中。
何远勉强用一只手去摸口袋,掏出了手机,是米小虹打来的。
“喂,何远!你在哪里呀?”米小虹在手机里哭着说道,“怎么回事啊?我被人绑架了,他们还绑架了我的同学,把我们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关了好几天。刚刚又莫名其妙地把我们放了,我是不是惹上什么仇家了?我好害怕。”
“没事了,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你怎么知道?不过我马上就回家了。毕业以后我们一起回Q城吧,这里太不安全了。你在哪里呀?赶紧回来吧。”
“好啊!”何远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挤出这么一句。
“那好,你现在立刻马上出现在我面前!”
何远支撑不住了,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正在慢慢滑落,他唯一想说的是那把杂草,还真他妈结实啊!
责任编辑/季 伟
文字编辑/李 敏
绘图/芥 末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