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三月初如期盛开,玫瑰河两岸聚满采摘野玫瑰花的人;风吹落河里的玫瑰花瓣铺在水面,随水流远去。每年都如此,玫瑰花期到来时,玫瑰河就成为花河,玫瑰镇也香得不要不要的。玫瑰镇因玫瑰品种多样质量一流而得名,更因盛产玫瑰香水而闻名。镇里家家户户都种植玫瑰,传统的以及新培植的品种散落在玫瑰镇大大小小的园地里。玫瑰花开季节,镇上人首先去采摘野生玫瑰。奇怪的是,野生玫瑰花开得比人工种植的都要早。从玫瑰河边到第九座山,哪里有野玫瑰哪里就有镇上人的身影。人们采完了野生的才去采摘自家园地里种植的,两不误。镇上大多数人将采摘来的玫瑰卖给本地香精厂,玫瑰花不愁卖,好的年份因为价格好,能获一大笔收入。近来,玫瑰香水系列产品因市场波动大,但玫瑰花的销售不受任何影响。玫瑰花不仅可用来提炼香精,还可以制作玫瑰花茶、玫瑰香包、玫瑰饼等,用途广泛。
这天,黄源在自家玫瑰园里采摘玫瑰花,他的大屁股老婆刺玫瑰正在拾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玫瑰镇人珍惜玫瑰花瓣就像稻农珍惜每一粒稻谷一样。刺玫瑰本名叫周月桂,现在镇上许多人一时都记不起她的本名了,刺玫瑰这个外号镇上人已叫了许多年。她得到镇上人给她取的这个外号时,刚开始很生气,但生气几天就认了。刺玫瑰怎么了?我就要当刺玫瑰,刺死你们。她这么理直气壮地接受人们私下的命名,到最后,黄源也都叫她刺玫瑰了。
几个便衣警察走近黄源家的玫瑰园。“别进来!”黄源呵斥说,“我家不卖玫瑰花,快离开!”黄源家开着小型玫瑰香精厂,其实算不上厂,只能说是小作坊。他自家种的玫瑰用来制作香精还不够,每年还得大量收购。警察一边靠近一边笑着说:“我们不是来收购玫瑰花,我们是……”“你们有玫瑰花出售?”刺玫瑰直起腰说,“如果太贵,我们是不会要的。你们去打听打听,镇上人卖给我家的都是全国最低价。”
警察靠近黄源后闪电似的将黄源擒拿,并亮明身份。
“你们要干什么?”黄源叫嚷几声就不叫了。他知道,怎么叫喊都是徒劳,他已经败露。站在一旁的刺玫瑰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她也知道从警察手上抢人是鸡蛋碰石头,便待在原地。黄源咬着牙对刺玫瑰挤出几个字:“是天意,天意告发了我。”
国家的电缆线搁在玫瑰镇一个临时仓库里,丢失不少,损失很大。公安人员反复寻找破案线索,就是找不到。其实镇上知道黄源偷窃电缆线的人不少,他们都装作不知道。举报是得罪人的事,镇子就这么点儿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搞坏了不好,更何况是黄源偷的。公安人员和政府里的人都清楚镇里人这个坏毛病,但是人们不配合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在毫无希望时公安人员意外地得到了天意的揭发。公安人员经过仔细调查,确认黄源就是盗窃嫌疑犯,接着不露声色地抓住机会将黄源抓捕。警察押着黄源经过东街时,黄源用力挣扎停下脚步。天意的家就在这条狭窄的街上。黄源朝天意家大喊:“天意,老子要杀了你!只要不死在监狱,出来后老子杀你全家!”
黄源这一喊,镇上看热闹的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但天意出来举报,人们都不相信,因为天意长得瘦小,性格又懦弱。可黄源相信。黄源撬开仓库偷过电缆线好几次,就是有那么巧,天意碰上了三次。黄源被抓,第一个想到的告密者就是天意。黄源偷窃电缆线巧遇天意,第一次有点儿小担心,第二次他便心静如水,第三次碰上,他还得意洋洋。天意躲开,黄源追上去有意暴露自己的行为。黄源说:“你去告呀,谅你没那个胆!”
“快走!”警察用力推走黄源。
警车离开,看热闹的人没有离开,他们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对于天意举报,镇上人半信半疑。抓走黄源是好事,可同时又给镇子带来了潜在的不安全因素。黄源是什么人呢?他是一个成天喊打喊杀的人。警察不抓他,也许他就只是一个称霸的人,不会真的杀人,法院判了他,他出来后就可能会报复杀人,会疯狂地称霸。镇里没有举报的风气,往时镇上发生类似案子的事,大家都避而不谈。天意站出来举报,是镇上第一人。举报一事,也就成了新闻。
“这下天意一家摊上大事了。”听到人们的议论,亲友们避开人群,来到天意家,脾气急躁的亲友指责天意说:“好好的,你逞什么能呢?”
天意勾头,哑口无言。天意其实无意逞能,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警察的第三次调查时,他十分紧张害怕,一紧张脑子一发烧,就突然没把住嘴。有亲友出主意,让天意一家对外辩解天意不是举报人,洗清与恶霸黄源的干系,解除黄源一家的仇恨。海秀听了建议,走到镇上告诉行走的人们。人们点头或者摇头,匆匆应付海秀的解释。海秀带上鸡蛋和一挂腊肉登黄源家门,刺玫瑰抢过海秀手头的礼品甩到地上,鸡蛋碎了,坚硬的腊肉也滚在地上。“滚,快去修坟墓,黄源的刀子就要抹到你们全家人的脖子上了!”
即使申辩无效也不能停止申辩,海秀仍然走街串巷申辩:“举报人不是天意,镇上没人举报,是警察自己破的案。你们都相信了吗?”
人们没有表态。人们同情天意,觉得懦弱的天意不该出风头行举报之事,一边举报一边又后悔害怕得要命,何苦来着?长林都没举报,天意逞什么能呢!长林在菜市场卖猪肉,身边总是有几把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菜刀,真要干起来他可以跟黄源打个平手。菜市场与香水街紧密相连,其实是一个商业区,共同组成一个“回”字。长林看上去英雄豪气,但他还是怕黄源三分。黄源不怕死,不怕死的人谁都害怕。偏偏长林是黄源的邻居,比镇上其他人承受了更大的压力。有时候黄源在家摔菜刀发脾气,长林一家心都收得紧紧的。但是,长林心里也有盘算,要是真到了黄源欺人太甚,他也会跟黄源拼命。兔子急了会咬人,他总比兔子强吧。镇里人也的确希望长林收拾黄源,而长林的表现最终令镇上人失望。
这几天天意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羞愧难堪,又特别害怕:第一,他成为镇上举报第一人,是叛徒;第二,得罪黄源就是死路一条。黄源被抓走的第三天深夜,刺玫瑰在街上喊道:“黄源回来啦,黄源回来啦!”玫瑰镇的夜晚安静,声音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刺玫瑰是在天意家门前喊的,天意听到喊声后吓得从床上滚下来,急忙往床底钻。海秀跟随滚下床,她动作不够麻利,也可能是吓得没了方向,钻了好几下也没钻进床底。家外铁门撞击声伴着刺玫瑰的叫喊声,一阵紧过一阵。天意吓出尿,尿液从内裤里溢出来,流到地板上。十几分钟后,街上终于平静了。海秀判断刺玫瑰已经离开,便从床底爬出来后悄悄去检查大门,大门完好无损。这铁门的质量不错,黄源、刺玫瑰轻易不能弄开。
“出来吧。”
“恶霸走了吗?”
海秀用力拉天意出来,他们不敢开灯,天意摸到湿裤子才发现自己尿了。“黄源刚出来,他从我们家门前经过,他回家拿斧头去了。”天意说。
好在他们的孩子熟睡,没有被惊醒。想到另一间房里的孩子,天意就更怕了。
黄源是怎么回来的?第二天清早镇上人碰面时低声猜测。黄源是逃出来的吗?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如果是逃出来的,警察怎么没追上来?那么,黄源是无罪释放吗?
镇子的早晨很安静,气氛却很紧张。镇子就要发生大事,外出采玫瑰花的人心里总是砰砰乱跳。时间挨到中午,没见警察追来,也不见黄源出现在街上,镇子什么也没发生,人们的紧张情绪才有所缓解。心一松弛,从各香精厂飘出的香精味他们又能闻到了,也能感觉到眼前玫瑰花的艳丽。天意一家仍然躲在家里,大门不敢开,大气不敢出。送液化气的人来拍门,天意观察清楚才敢把门打开。
“估计黄源没有回来。”送液化气的人说。
人们判断黄源根本没回来,是刺玫瑰在制造紧张气氛。天意的一个亲戚装着若无其事地去黄源家探听情报。刺玫瑰在晒玫瑰花。刺玫瑰家院子大,东西两边都是生产香精的机械和工具。她家产品多样,无论是食用的玫瑰香油,还是男女外用的香水,都在镇上家庭作坊里堪称一流。黄源家祖上开过玫瑰香精厂,后因为家里钱太多,便吸大烟逛妓院,家财折腾殆尽,家道最终败落。技艺倒没有完全让祖上带走,一代代留传下来。到黄源这辈,在镇上技艺仍然占据优势。黄源利用祖传的香精制作秘籍,生产出镇上民间最好的香精,光是香水也有好几个香型品种。院子里设有一个售货点,香水街也有一个铺面。黄源、刺玫瑰一个生产,一个销售。她家的玫瑰香精系列产品做得纯正地道,价格比镇上正规的香精厂便宜,顾客比较喜欢。她家卖得最好的是食用香精,是这一带人们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调味品。拥有这么好手艺的人家,却没有做到和气生财,要是黄源和气些低调些,生意会做得更大。他家收入本来不错,却偏偏贪财,三番五次偷窃国家电缆线想一夜暴富。
黄源家的玫瑰香味比一般家庭浓,天意的这个亲戚平时难得进来一次,他站在原地不由自主地呼吸好闻的空气。刺玫瑰脸色难看,干活儿的动作迟缓,像大病初愈。天意的亲戚壮着胆子朝前走了几步。刺玫瑰发现了他,迅速露出凶恶的目光,并朝屋里喊:“黄源,黄源!”天意的亲戚后退一步,稳稳心说:“太好了,黄源回来了,我们就说过黄源根本没偷电缆线……我不是来找茬,是来祝贺黄源归家。”刺玫瑰说:“少来这一套,等黄源回来,他会揍你,信不信?”“我与黄源无冤无仇,他不会揍我的。我来买瓶香精,家里香精没了,今天炖猪头,就差你家香精提鲜。”说话时,黄源家孩子走出来,他说:“爸爸回来了吗?我想爸爸。”刺玫瑰无声地搂过儿子,一只手抚摸他的脸。
买上一小瓶香精,天意的亲戚就回去了,他分析判断得出结论:黄源并没有回来。昨晚刺玫瑰只是吓唬人,给自己出气壮胆。
紧张气氛暂时解除,天意一家终于敢出门去打理生意。天意一家在香水街上卖玫瑰干花、玫瑰香包及玫瑰香水香油,还有来自于沱巴山区的山货。香水街说是街,其实就是一个市场,其中还分区混杂着别的货物,比如相连的东边的菜市场。香水街不大,说话大声的话,两个对角都能相互听见。天意家的玫瑰干花制作得很有特色,这是黄源家不能比的。但天意家不生产香精,他不会。制作香精除了工艺设备技术,还得有收购玫瑰花的实力,从玫瑰花里提取的香精十分有限,严重制约了玫瑰镇普通家庭作坊的产量。天意家卖的香水香油香精,都是从别人家进的货,其中也有黄源家的,几乎包揽了镇上所有小作坊的产品。香水街上,谁家店铺都必须卖黄源家的产品,价格完全统一,卖高了卖低了,黄源发现后会很生气,后果自然很严重。黄源虽是恶霸,产品还是受欢迎的。只是,他家的货根本不能满足香水街。玫瑰香精原料有限,产品数量有限,卖不了多久,就会断货,就得以别家的产品为主打,当然,天意家的另一个主打产品是玫瑰干花和玫瑰香包。镇里大部分人会做玫瑰干花,但以天意家的最好,这也是祖传的。镇上大部分人不懂做香水,做香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大多会做玫瑰干花、玫瑰饼和香包。
镇子小,一天卖不了多少货,只有周末生意才好一些。周末或者黄金周,大城市的人去沱巴山区玩,经过玫瑰镇时不少人要停下逛逛,买香水,买玫瑰干花。镇上有一家香精厂产品不怎么样,工业旅游做得倒不错。他们让游客自己体验制作玫瑰香水或者食用香精。制作工艺不复杂,流程却复杂,体验的旅客在有限的时间内只能完成两三道工序,离真正生产出产品还有点儿远,余下的工序交由厂家完成。旅客便交上一笔钱,留下地址,厂家将旅客亲手制作过的产品寄上。当然,如果你有兴趣也可以留下来,自己完成所有的工序。天意曾经试过让旅客体验制作玫瑰干花,但响应的极少,创意失败。普通旅客到了玫瑰镇必定会参观几个有名的香精厂,在香精厂特设的香水专卖店转转,但大部分不会买,因为太贵。这些香精厂老板也不生气,他们是做高端生意的,不在乎平民百姓嫌贵。普通游客参观完香精厂后就会去逛香水街。在香水街他们能淘到物美价廉的香水,即使送人,也可以拿得出手。
天意的店铺与刺玫瑰的店铺相距相对较远,出售的货物也不完全相同----黄源家只卖自家的产品,别家可以断货,他家不能,他必须首先保证自家的货源,理论上说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这天刺玫瑰却端着一盆水走过来,泼到天意的脚下,脏水溅了天意一身,他往后退了退,没有声张。“黄源不会放过你的!”刺玫瑰扭着大屁股走了。海秀比天意晚到香水街,她听说刺玫瑰泼水后去向刺玫瑰道歉,海秀本想说“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黄源真不是被天意举报的”,可海秀还没到刺玫瑰跟前,刺玫瑰的另一盆水便泼了过来。海秀比天意惨,满满一盆水泼在她身上,仍然是一盆脏水。海秀呛得连声咳嗽,她的肚子里也吃进了两大口脏水。
天意一家便不再敢接近刺玫瑰。刺玫瑰还是那么不讲理,老公被抓走了仍然不收敛,相反她感觉镇上人欠她的更多了。天意的另一个亲戚进县城打听到黄源被关押在看守所,公安人员已审理过多次,而且也在积极追缴赃物。审理黄源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死不认账,公安人员花了很大精力找他销赃的地点,又审了两次他才供出偷窃销赃的全过程。据消息透露和律师分析,黄源至少要被判三年。
“三年太少,最好能判个十年八年,判个无期。等他出狱后就走不动了,想砍人,刀举不动,就算举得动刀,也没力气杀人。”海秀说。
“我不应该举报,等他再偷几回,由别人举报,或者警察亲自在偷窃现场逮住他。偷的次数越多,就容易被警察当场抓住,判得也就越重。我真不该头脑发热,多此一举,应该让天收他。”天意说。
“得了吧你,光后悔有什么用,当初干什么去了?”海秀听不得天意重复唠叨。海秀说完就搂着孩子哭,孩子也跟着哭,母子俩搂成一团。
公安机关将案子移交给法院,法院很快判决下来。黄源被判五年徒刑,比原来大家猜想的判得重,但还是不尽天意一家的意。刺玫瑰去听庭审,当庭判决时,刺玫瑰没站稳跌坐在地上。回到玫瑰镇,她身子骨又硬朗了:“五年算什么,五年后,黄源又是一条好汉,你们谁也别想得意。”香水街上全是刺玫瑰的声音,人们只听着,不敢搭腔,不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是对的,索性都不说话。谁都清楚,说错话,那是要付出代价的。人们明知刺玫瑰虚张声势,可还是怕她几分。
黄源被送到狗头山监狱,刺玫瑰去探监,回来后她站在天意家门口,对天意说:“黄源报仇之心不变,五年后就是你们一家的死期。黄源帮你们家墓地都已选好,他说第九座山风帆石那里风水不错,他叫你尽快去掘好自家坟墓。”
夕阳被羊肠一样的巷子切开,映照在刺玫瑰的大屁股上。天意把铁门关上,阻挡住她宽大的身影。
有一个名叫阿里的人时常出现在天意的梦里。阿里个子瘦小,形象特别,他头裹着黑色围巾,着灰色套装,皮肤棕色,胡子杂乱,不穿鞋。阿里惊恐地朝前跑着,因为他正被人追杀。同时有一个急促的声音随阿里奔跑 :阿里快开枪!阿里快开枪!天意不见阿里有枪,至少没挂在腰间或持在手上。阿里跑得快,像泥鳅一样顺滑。但是阿里跑得再快,也能被追上。枪就响了,砰砰几下,最后谁倒下了天意不清楚,一到这个时候,他就被惊醒了。阿里老是跟天意过不去,天意一闭眼,阿里就出现在他眼前。与梦中一样,眼前幻觉中的阿里甩动双手,慌不择路地奋力向前逃跑。入睡,昨晚做的梦带着新梦一同进入天意的大脑。天意被惊醒后是恐怖的黑夜,身子正向无底的深渊坠落。
这天晚上,天意推推海秀:“醒醒。”
海秀说:“我醒着呢,早就被你的叫喊声吵醒了。”
“我做噩梦了。”
“我知道你做噩梦,你已经做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的噩梦还传染,我也时不时做噩梦。”
“你梦见了阿里吗?”
“没有,我梦见程天元,他杀人如麻。”
“程天元是那个烂电视剧里的恶霸,本来就杀人,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他到我们玫瑰镇杀人。”
“程天元变成你梦里的真人了。”
“阿里是什么人?”
“一个可怜人,他没有一次不被追杀。”
“阿里为什么被追杀?”
“不知道,他一到我梦里就被人追杀。”
“下次你问问阿里原因。”
“有机会我会问的,可是哪有机会,阿里逃命都顾不上呢。”
阿里常来,天意却一次没有问。场面太紧张了,追杀阿里的那群人杀声震天,人人高举手枪大刀棍棒。天意揪着心随阿里逃命,别的什么也顾不上。
别人做噩梦一次跟一次不同,天意的噩梦却大部分重复,不重复的时候也有阿里在场。不管什么样的场景,阿里始终是一个受难者。有一次他们终于没开枪,而是活捉阿里。他们分头包抄阿里,把阿里扑倒在地逮住。他们用粗绳将阿里五花大绑,吊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上,用日本鬼子一样的刺刀猛刺。那刺刀快接近阿里的肉体时,立即变宽变大。天意吓得不敢看,迅速闭上双眼。醒了。再度进入梦境时,阿里被捆在一根大树干下,四周搁着高高的柴火,阿里和大树被干柴团团围住,他们往干柴上泼洒汽油,此刻柴火散发出浓烈的汽油味。
阿里快开枪!
声音刚落,站在柴火四周的人就打燃火机,丢到柴火上,大火立即熊熊燃烧。
那个提醒阿里开枪的声音是男声,清脆而急迫,天意弄不明白的是,那人为什么只叫喊而不来助阿里一臂之力呢?而且明知阿里被绑了手脚,哪有机会掏枪?
“你真是死脑筋,能帮助阿里他会不出面吗?”海秀提示说。
“说得对,那人一定被控制了,无能为力,除了嘴巴。”
噩梦不断,一位亲戚建议天意去宝林寺讨教慧能大师,问问天意常做同样的噩梦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办法能化解。慧能热情地接待天意。慧能分析说:“你最近得罪了某个鬼怪,受到鬼怪的威胁恐吓,那个阿里其实就是拯救你的菩萨。”天意回想后说:“我每天都走跟平常一样的路,没去野坟,也没去庙宇,应该没碰上鬼怪。”慧能不这么看,他说:“你不撞鬼怪鬼怪也会撞你,与你行走路线没关系。”慧能为天意画符念咒语。按慧能要求,天意给那尊指定的菩萨烧香,请求驱赶那个鬼怪。从宝林寺接受法事回来,有两夜阿里没再在天意梦中出现。直到那天碰上刺玫瑰,到了晚上,阿里又出现在天意梦里了。阿里不恐怖,恐怖的是那个梦境,是那些持枪追杀阿里的人。
“他们追杀阿里,又不是追杀你,你怕什么?”亲友安慰天意。天意按这个思路想过试过,但没用。
同一晚,海秀也做噩梦了,她给天意讲述昨晚那个梦:她是一名军人,她在朝鲜战场上跟美国鬼子拼杀。她的部队打埋伏,准备伏击敌人。刚藏好身,鬼子突然出现,她和战友被包了饺子。
天意想起来,这样的梦他也做过几次,也是在战场上,不是跟国民党部队打仗就是跟日本鬼子,或者跟美国鬼子。没有一次不是失去对抗能力,被敌人射击或者准备射击。那个“阿里快开枪”的叫喊声同样出现在这样的梦境里,尽管阿里人没出现,可是天意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有的时候,出现画中画面,阿里和追杀者从他的“战场”情境中掠过。
“敌人很强大。”天意说,“敌人的武器太好,我军炮弹还没打出去,敌人的炮火就以十倍的火力压过来。”天意认为做这样的噩梦,看战争题材影视只是外壳,核心另有原因和指向。无论阿里还是我军,都是弱小的,都是处于劣势,处境万分危险。
“我的梦都是被你传染的。”海秀怪罪说。
“这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天意心里说。
“我应该送给阿里一把枪。”天意用硬纸壳做手枪。少年时代,他看伙伴们造过纸枪、木头枪。纸枪是用竹子做骨架,包上白纸,墨水染黑。天意从小懦弱,从不敢摸枪,不参与小伙伴们的战斗,他只在一旁观看。儿子见他在做手枪,就参与进来。天意虽然没做过枪,但还是在儿子的参与帮助下,没花多少时间就用硬纸壳做好了一把枪。硬纸壳被涂成黑色,因为厚,糨糊粘不了,他用针线缝。枪长得不好看,粗糙,但好坏是一把枪。要是在少年时代,他能做成这样的枪,小伙伴们一定羡慕得要死。晚上睡觉他把枪握在手上,熄灯后,阿里如期而至。“来,阿里,给你枪。”他看到阿里欣喜地接过去。
阿里来到他梦里。阿里今天换了件衣服:长袍,长袍拖地,连他栗色的赤脚都罩住了。阿里穿错了衣服,他们追杀他时他跑不快,跌跌撞撞地要摔倒在地。
阿里快开枪!
阿里把枪举起来,阿里没有扣动扳机,却把手枪丢在地上。追杀的人赶上来拾起阿里的枪,“是一把纸枪,哈哈!”他们毫不客气地朝阿里放枪,砰砰几声枪响,天意惊回到现实。
我得去买把能射击的仿真玩具枪。天意转遍玫瑰镇大小商铺,没见到能射击的玩具枪,去县城,也没有。他最后买下一把不能射击但扣动扳机会发出声音的仿真玩具手枪。入夜时,他把坚硬的玩具枪送给阿里。阿里很高兴地接了过去。
同样的梦境再度出现。阿里快开枪啊!阿里停下脚步,当他扣动只出声不出子弹的手枪时,追杀者的刀棒挥过来,子弹飞过来。阿里手中的枪没有发挥作用。枪响了,天意没敢看。阿里一定又一次倒在对方的枪口之下。天意已经无力帮助阿里,他成天唉声叹气。
天意的仿真手枪搁在裤袋里,在走向香水街时他与刺玫瑰狭路相逢,刺玫瑰对他瞪眼,鼻子哼哼作响。刺玫瑰嘴巴大张,像要吃人。情急中,天意一摸口袋,掏出仿真手枪。刺玫瑰吓呆了。
“小心你的脑袋!”天意说。
香水街没有多少嘈杂声,此时生意还没开始。大家摆好摊位或者打开店铺门后就静静坐着,生意不好,大家都懒得说话。天意进入香水街,他很兴奋,大声地说话,还把邻摊那块占位的石头搬开丢得很远。邻摊问天意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天意说:“老子就这么做,怎么着?没有为什么!你给老子让开点儿,你一半的摊位都是我的!”
“你今天吃错药了?”
“对,我就吃错药了。你惹急了我,我枪毙你!”
别的人看着天意发飙,低声议论说他今天怎么回事?天意像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地大声说话,他还走到刺玫瑰的店铺前说:“你给我出来!”天意的声音很大,他的手枪也同时对准刺玫瑰。刺玫瑰乖乖地走出来。
“朝前走,莫回头!”
刺玫瑰按天意指定的路线向前走,不敢回头,一直走出市场。天意回到店铺,扩大门前的摊位,占领邻居的地盘,把别人的顾客拉过来。海秀提醒说:“不要惹事,你干不过人家。”天意不听,他挑衅大众说:“谁要跟我对着干,我就跟他拼到底!”
刺玫瑰在街上待了好一阵儿,这才边观察边回到店铺里。她警觉地朝天意的店铺张望,心不在焉地做着生意。
白天天意获得了极大的心理胜利,但毕竟心虚,夜晚又做噩梦。追杀阿里的人又追过来。
阿里快开枪!
那个急促的提示声在恰到好处时出现。阿里回望着逃跑。天意再次认为那个出声的人是个笨蛋,明知阿里没有枪还乱叫,倒是提醒了追杀的人。天意轻声阻止那人说:“住嘴,别叫喊。”天意做的是无用功,梦中的人依然故我,逃跑或者追杀。
从噩梦中惊醒的天意全身湿透,裤裆里的汗水不亚于吓尿。他的手触碰到仿真手枪,这才略为安定下来。睡在另一间房里的儿子也做噩梦了,天意过去安慰儿子:“不怕,给你枪,有了枪你就谁也不怕。”儿子搂住枪安稳地睡去。
黑夜过去,天空放亮,看到街上一切真实的景物天意舒了一口气。他走出大门,清晨的街头有少量人在走动,大多是正在工作的清洁工。天意手里握着手枪,不注意看发现不了。清洁工只顾清扫地面,他的扫帚无意碰到天意急匆匆的脚步。
“瞎眼了吗?”
清洁工不跟天意计较,挪开扫帚继续清扫垃圾。
“你瞎眼了吗?耳聋了吗?”
清洁工白天意一眼,说:“快走,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清洁工个子不太高,却和黄源差不多强壮,当然黄源除了强壮,还有高大的身躯,刺玫瑰也是。刺玫瑰不像南方女人,倒像欧洲大妈。天意感觉到清洁工有一股威武之气冲过来,天意抵挡不了。天意抬起手枪对准清洁工。
“拿开那破玩意儿,再指我,我夺过来掰成两截。”清洁工伸手来夺,天意急忙躲开。
“这种破玩意儿,我侄孙子有两三把。”清洁工说,“你吓唬不了我,最多能吓吓老娘儿们。”
天意心里说:“我就是想吓吓刺玫瑰这个老娘儿们,能吓住她就够了。”天意朝前走,他的手枪藏在口袋里,他不想再跟路上的人啰唆。刺玫瑰家的大门已经打开,刺玫瑰在搬大坛子,这大坛子是制作香水的一个工具,比人大两倍,刺玫瑰竟然能抱动它。行行有高手行行有绝招,刺玫瑰和黄源制作的香水香精就是比别家的好,他们两口子再怎么称霸人们还是认他家的产品。天意无比感叹。
“站着别动,举起手来!”天意掏出手枪。
刺玫瑰蹲身搬动大坛子,她的马步相当稳健。听到声音,她僵住,待慢慢回身一看是天意,又继续搬大坛子。
“举起手来,听到没有?”
刺玫瑰不慌不忙地挪好大坛子,一大跨步窜到天意身边,夺过他的手枪。刺玫瑰把手枪在膝盖上一磕,手枪断成两截。 “你给我滚。我保证不砍你,我要把这个机会留给黄源。他是我丈夫,我得对他好点儿。”
天意沮丧了一天,这一天他都躲在家里不出门。他痛恨自己无能,连个娘儿们都治不了,更不用说治黄源了。镇子里也不只是黄源欺负他,别的男人都不同程度地欺负过他。平时因为都记在黄源头上,对别人的欺负就没细想没计较。弱小总是受欺的,就是自家兄弟也如此。海秀晚上回来时,带着一身水。天没下雨,哪来的水?海秀说是被刺玫瑰泼的,她正在收摊儿,刺玫瑰端着一大盆水走过来。好多人看到了,他们都不敢做声。
“我让你家天意举报,我让你家天意举报!”刺玫瑰用水盆泼了三下。第三次时,盆里已经没有水了。刺玫瑰以泼空盆来表示愤怒。海秀不躲闪不反击,很有诚意地承受着刺玫瑰的报复。
“不是天意举报的,黄源误会了,你们全家误会了。”
“哼,哼。天意还敢拿玩具枪来耍弄老娘,他好大的胆子!”刺玫瑰冷笑。
海秀脱掉湿衣服,进卫生间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天意在那把坐了一天的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
“我必须有枪,有一把真枪!我终于彻底明白,阿里就是我,呼喊‘阿里快开枪的人也是我。”天意几乎要喊出声来。
天意向别人打听枪,被打听的人不知道哪里能够搞到枪。有一个开着豪车去沱巴山区游玩的人在玫瑰镇停下,这个人一脸凶相,像黑社会的人。天意壮着胆子接近他,向他打听哪里有枪。这人说:“叫我奔爷。你想搞枪吗?看样子你是真的想搞枪。国家造的枪搞不到,民间做的高仿可以搞到。火力不能跟正规枪比,但杀伤力没问题。”天意大喜过望,要付奔爷一笔信息费,奔爷不要,不仅不要还狠狠地批评了天意一通。要下搞枪地址,天意立马前往邻省某镇。对于天意搞枪,海秀不支持也不反对。天意从家里拿走一大笔钱,海秀也没说什么,她甚至觉得家里真得有一把枪,有了枪,刺玫瑰还敢泼脏水?黄源还敢扬言报复?
搞枪不是件容易的事。按照奔爷的指点,天意找到了白大哈。“我是奔爷介绍来的。”天意说明来意。“谁是奔爷,你要干什么?”白大哈笑着问天意。“我要搞枪,一把手枪。”天意说。
白大哈告诉天意他不知道哪里有枪,也从来没听说过哪里可以搞到枪。搞枪是违法犯罪行为,他劝天意立即收手。天意说:“我必须有枪。当黄源砍我的时候,我立即开枪。”白大哈摇头离开。
奔爷介绍的这个人并不可靠,但是奔爷为什么知道白大哈呢。天意在这个发达的镇上瞎逛,天黑时专门钻去偏僻黑暗的地方。那些废弃的厂房或者民房,通常是违法犯罪的场所,容易看到枪支。天意在这个镇上逛了两天两夜,没发现搞枪的线索,面对这个发达干净的镇子,你都不应该相信这里有地下枪支工厂或者交易窝点。天意失望了,他决定明天换个地方打听。他从一个渡口过河,想去黑牛镇碰运气。他坐上船,有一个人上来搭讪:“兄弟,去哪里?”天意告诉对方他去黑牛镇搞枪。
那人嘿嘿一笑,说:“你公开搞枪,胆子好大。”
“我必须搞枪,我不搞枪全家就会被人砍死。”
过了河,那人说:“你真想搞枪?”天意说:“真的。”那人把天意带上,上了另一条船,顺河行走两三公里来到一户庄园。天意被交到另外三个人手上,按行规,天意支付带路那人一笔钱。这三个人给天意蒙上眼,继续坐上小船前行。小船行驶几分钟,对方提出要捆绑天意,天意没反抗,因为他的头被枪顶着。天意的钱包银行卡被抢走。
“我们不是枪贩子,我们是打家劫舍的英雄。”天意被迫报出银行卡密码。持卡的人取到钱后,船上的人才放天意逃走。天意随小船飘到下游,有一个“好心人”将他的船拉到岸边,为他松绑,取开蒙布。
天意身无分文,乞讨着回到玫瑰镇。枪没搞到,反倒损失一大笔钱财。天意不死心。枪虽然没搞到,却锻炼了他的胆子,摸到了一点儿黑社会的套路,花一大笔钱交学费,没什么可惜的。
第二次第三次搞枪的过程,在这里不用再啰唆,反正数个月后天意搞到了一把手枪和数十发子弹。说起来还是奔爷帮的忙。奔爷第二次到玫瑰镇的时候,直接上门找天意。奔爷以前搞枪也是通过别人再到白大哈那里打开口子的,至于白大哈为什么不带天意去搞枪,可以有多种推测,这些已不重要。奔爷搞枪多年,他路子相对多些。奔爷在一个矿山开矿,那里黑社会组织众多,白吃黑黑吃黑,没有枪,心不狠手不辣无法立足。奔爷调查天意很久了,天意的确需要一把枪,天意不是公安的眼线。奔爷给天意带来一把枪,仿九二式手枪,造得像模像样。傍晚的时候天意引着奔爷到玫瑰河一条支流边上放枪。这里偏僻,枪声大作都没关系。奔爷示范着打响第一枪。天意接着开枪,子弹击打在石头上溅起火花,打在树枝上,子弹能钻进去,钻出一股树干的清香。天意试着往河里放枪,水花溅得很高,还震昏了几条小鱼。
“枪是好枪,跟部队首长携带的一样。”天意很满意。
“你见过真的手枪吗?你怎么知道部队首长用的是这种手枪?”奔爷问。
天意回答不上来,什么是五四式手枪,什么是六四式手枪他不知道,他偶尔还听说过现在有的警察用九二式手枪。天意是枪盲。两人算了一下,一共打掉了十二发子弹。这都得算在天意头上,天意买单。天意同意,奔爷是个爽快人。奔爷说了,子弹他还可以供应,不过也劝天意省着点儿打,不要动不动拿来河里打鱼,上山打鸟。
支流河边的枪响,玫瑰镇上有人听到了。他们怀疑这里发生了枪战,当有关方面前来调查时,他们又坚决否认那是枪声。
真枪就是真枪,威慑力完全不一样。重要的是,阿里也有了真枪。当晚阿里被人追杀,听到“阿里快开枪”的提示时,阿里掏出枪转身射击,一共开了十二枪,全部命中追杀者。接下来的晚上,只要阿里进入梦中,必掏枪射击无疑。有时是有追杀者出现阿里才开枪,有时候是阿里先开枪制止了追杀者出现。阿里成为梦中的主宰,他想什么时候掏枪就什么时候掏枪,想对谁射击就对谁射击。天意不再惊醒,要醒也是笑醒。他能一觉睡到天亮,不再冒冷汗吓尿。海秀也不做噩梦了,她的“部队”已经很强大,所有敌人都败在她手下,死在她枪口之下。
天意并不掩饰自己有枪。有天清早他逮住那个清洁工,说:“我这是破玩意儿吗?”清洁工说:“是。”天意朝天空放了一枪。清洁工身子抖起来,说:“是真,真,真家伙。”
他持枪走向香水街,一路上不时把玩。路过的人都看到了他手上的枪。“是真枪吗?”“当然,要不你把脑袋伸过来试试?”“你放一枪给我们看看吧。”
天意朝天空放了一枪,路人默默离开。天意进入香水街,他叫喊一声,吸引大家的目光,然后走进刺玫瑰家店铺,一枪击碎她的货架玻璃,哗啦,玻璃散落一地,香水香精香油随货架散架而纷纷掉落。刺玫瑰不只是吓傻了,还吓瘫在地。天意得意地吹吹枪口,多次瞄准刺玫瑰家店铺的物品和刺玫瑰的脑袋。
玫瑰镇上的居民都知道天意有枪,他们尽量躲开天意。天意大摇大摆地走路,大声呼吸。他握着枪来到杀猪佬长林摊位前说: “给我两斤精瘦肉,不能带一点儿肥的。”长林点头哈腰地说:“遵命。”“送我了。”天意指着别的肉摊儿说:“按顺序来,明天该你孝敬爷爷我!”
镇上人恨天意,又不敢举报说天意有枪,心里都特别烦躁。那天王毛家的狗挡了天意的路,天意掏枪就把狗干掉,天意不仅干掉了王毛家的狗,还拖回去开膛破肚做了黄焖狗肉。王毛不敢说二话。警方对天意拥有枪支有所耳闻,便下来调查,天意矢口否认,周围群众躲不开的也否认见过天意持枪。镇上人不习惯举报,除天意上回举报黄源,还没出现过其他的举报人。玫瑰镇上的人都固执地保持这种传统。
风声紧,天意有所收敛,他把手枪和子弹藏起来。阿里进入梦中的时候稀了,偶有出现,也是背着枪支,带着足够的弹药。阿里像一艘航母,自由航行在大海,没人敢靠近敢触碰。
想起天意,长林就感觉是在做梦,心也疼痛。跟从前比,天意判若两人,令人感慨。镇上人不怕天意,但怕天意的枪,因为他动不动就掏枪,反过来还是最怕天意这个人。人们对天意的害怕甚至超过了从前怕黄源,黄源对人挥刀使棒,但毕竟有躲开的机会,而枪,子弹太快,没人躲得了。人们尽量躲着天意,可是,躲得开他的身,却难以躲避自己害怕的心。长林似乎跟他们不太一样,他敢接近天意。长林时常提着好肉送到天意家,有时候带上好酒与天意喝。天意身上仍然有许多弱点,攻破他也许不是难事。几杯酒下去,天意便会本性毕露,骨子里那种懦弱也会显现出来。因为两人走得近,长林凭知觉,天意并不会威胁到他。你说长林讨好天意他会同意,但他不仅仅是去讨好天意,他还希望通过接近天意加强关系,从而劝说天意放弃枪支,彻底解除玫瑰镇上的“警报”。
天意击碎店铺玻璃货架的枪声深深印在刺玫瑰的脑海里。她的鼻子时常涌出天意放枪时恐怖的硝烟味。近来,她几乎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天意在她家四周架满机枪,并且疯狂扫射。在梦中,她被天意的手枪击中多回,屋子也被夷为平地。刺玫瑰吓醒后,除了恐慌,就是痛哭。她把梦境想象成现实。夜晚不开灯,害怕,开灯,又担心天意的手枪准确寻到她的脑袋。儿子听到刺玫瑰的哭声,也悄悄地哭,不敢出声。痛哭能壮胆,待她胆量恢复到一定程度,就睁开眼,她能感觉到窗外的光亮,定睛一看,是对街邻居长林家的灯光。这条小街宽不过五米。长林家厅堂的灯亮着,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林在屋檐下安装了路灯。有了对街的灯光,刺玫瑰心里就踏实多了。长林是屠夫,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屠宰场杀猪,然后拉到市场出售。他出门时带着手电筒,还会学着老电影叫喊:平安无事喽——
长林弄出的动静能够缓解刺玫瑰的部分压力,驱除一些恐惧,但毕竟长林是外人,是她眼中的敌人——镇上所有人,都是她家的敌人。“我必须有一把枪。”有一天晚上刺玫瑰涌出这样的念头。第二天傍晚,刺玫瑰刚做好饭,便听到门外的声音。
来者竟然是长林。刺玫瑰警觉地大声说:“别进来,我有枪!”长林停下脚步,说:“你没有枪,但你一定想有一把枪。”
“你想干什么?就算我没枪,我还有木棒菜刀。”
长林举起双手,转动身子说:“我什么也没带,因为我不是来寻事的。”长林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说,“你出院子来,咱俩说几句话。”
“我观察你家好多天了,你常做噩梦。受你的影响,你儿子也做噩梦。你儿子太小了,不能让他有这种害怕,出现童年阴影。”长林说。
“我害怕什么?玫瑰镇上我和黄源怕过谁?”刺玫瑰说。
“你们两口子的确没怕过谁,但是,现在你怕天意,他有枪。现在的天意,就是从前的你和黄源。你们别的不同,但有一样相同,那就是称霸。”
“枪算什么,我也会搞到。等黄源出狱,他会搞到武装一个连的枪。”
长林摆摆手说:“你家和天意家都搞武器,将是强强对决。仇恨和对决,永远没有赢家。以前我和天意以及镇上其他人是弱者,你家是强者;现在翻转,天意因为有枪成为强者,你和我及镇上其他人又成了弱者。我这些天终于悟到,世界上面临最大危险的其实是强者。玫瑰镇上不需要强者,也不需要弱者。人不能自私,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你儿子考虑。孩子不能生活在阴影中。”
刺玫瑰的儿子出现在院子里,他对长林说:“叔叔,到家里来坐吧。”
长林抚摸她儿子的头说:“你不要怕,没人敢欺负你。你常到我家去玩吧,我家田田热烈欢迎你。”
她儿子说:“好啊,我现在就去跟田田玩!”
长林的老婆端着饭碗走到刺玫瑰的面前,说:“我们要做好邻居,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以前,我们谁都不敢踏进你家半步。”
没过几天,奔爷来到刺玫瑰家。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枪?”刺玫瑰说。
“因为天意有枪,你们两家是仇人。”
“好吧,我要。”
“说定了,我尽快给你带来。”
刺玫瑰满脑子的枪枪枪。当晚在梦里她有了枪,她碰上了仇人天意,她出手比天意快,天意还没举枪,她就将枪口对准天意。可是,她正准备扣动扳机时,侧面飞过来的子弹将她击倒。她死了,但还能听到儿子的呼喊。她从梦中被吓醒,已经是凌晨三点,她睁开双眼,长林家的路灯映照着她家,她舒了一口气。玫瑰镇上只有一条主街装着路灯,别的狭小的次街道上没有。安装路灯要集资,街上人不愿多花这笔钱。她起身来到窗户边,看到长林家的路灯和厅里的灯光,她的眼睛湿润了。凌晨四点,杀猪佬长林按时起床,从容地出现在街上。
平安无事喽——长林含意深刻的声音在清晨的街头回响,刺玫瑰情不自禁地向他点头致意。
“长林。”刺玫瑰忍不住推开窗户往外喊。
长林跑过来,说:“又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
“天意的枪时常在你面前挥舞,在你脑子里晃动,你能不做噩梦吗?”
“你说的很对。不过,刚才我做的梦是我向他开枪。”刺玫瑰说,“奔爷要卖给我枪,我要吗?”
“不能要,千万不能要!持枪违法不说,也很危险啊。上回我跟你讲的道理你没听进去吗?只要你没有武器,不去招惹天意,你家就很安全,否则,镇上第一个死在他枪口下的就是你刺玫瑰。”
“妈妈,我们不要枪,不要!”儿子竟然醒着,听到了大人的对话。
几天之后,奔爷开着他那辆豪车来到玫瑰镇,他如约带来手枪和许多子弹。奔爷跨进刺玫瑰的院子后说:“你家的玫瑰香水并不比我用的法国香水差嘛,你闻闻,多好闻。”刺玫瑰正在制作香水,她的技艺与黄源不相上下,继承了黄家祖传的技艺。刺玫瑰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出“车间”。
奔爷说:“他们都叫你刺玫瑰,真有意思,很形象,你真是一支带刺的玫瑰。枪,我带来了。”
刺玫瑰给奔爷倒上玫瑰花茶,说:“枪,我不要了。”奔爷将送到嘴边的茶杯移开,说:“为什么?”
“我一个女流之辈,玩枪干什么!”
“错!玩枪不分男女,有枪你就有威望有胆量,说话就有分量。我要是没枪,在那个偏远的矿山,我早就被他们活埋,生意早被抢光了。”
“你们矿上是不是时常发生命案?”
“时不时发生,有的案子根本没人报。黑吃黑,见怪不怪,谁也没兴趣报案。”
“这都是因为枪带来的祸害。”
“这跟枪没关系。”奔爷喝了几口茶说,“没有枪,命案会更多。”
两人观点相反,就不再争论。
“感谢你说话算话。枪,你带回去吧。我希望你不要把枪卖给任何人。”刺玫瑰说。
“你误会了,我不是枪贩子,不靠卖枪支发财,我开矿有钱。但我为什么要卖给你枪呢?因为你害怕天意,怕得不得了,害怕得成天做噩梦。当初我积极为天意出主意买枪,也是为了让他不害怕。被人欺负的处境我深有体会,我同情弱者。”奔爷让刺玫瑰续上水,又说,“民间拥有枪,就像国家的核武器,起一种威慑作用。”
刺玫瑰说:“两样东西不能相比。好了,我们不争论了。你辛辛苦苦为我搞到枪并且冒着风险带来,我很感谢你,我给你补偿。枪,你还是带走,我坚决不会要。”
“我不会要你的补偿,只是为你感到可惜。我还是奉劝你将枪买下,为自己壮胆,过上安心的生活。”
门口有个影子晃动。刺玫瑰说:“长林来了。奔爷你不要紧张,他是我的邻居。你知道,我们玫瑰镇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告密,镇上人都认为告密可耻。当然,日本鬼子侵占玫瑰镇时,镇上人向共产党告过密。”
“不对,应该叫向共产党报告。”长林接过话,“总的来说,玫瑰镇人还是有底线的。”
奔爷打量着长林说:“你是卖肉的,我见过你。你不考虑买一把枪吗?”
“不考虑,奔爷请回吧。刺玫瑰不会买你的枪,镇上谁也不会买你的枪。”
“我可以卖给天意。我好不容易又搞到一把枪,我不能带着它回去。”
“你办不到,我代表全镇人反对。你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悄悄离开。”
奔爷不舍地离开。临行前,刺玫瑰送给他一瓶香水、一瓶食用香油和一包玫瑰花茶。奔爷对刺玫瑰说:“想通了,你给我打电话,枪我为你留一段时间。”
刺玫瑰也要送一瓶香水给长林,长林说:“我一个杀猪佬喷那香水干什么?玫瑰镇空气这么香,我用不着洒香水。”刺玫瑰说:“不是送你的,送你老婆。感谢你一家对我家的宽容和照料。”长林没接,说:“要送你直接送我老婆吧。”
之后,长林对刺玫瑰竖起大拇指说:“只要你持枪,只要你称王称霸,劫难就会永远伴随你左右,灾难今天不发生就在明天,明天不发生,就在后天。”
刺玫瑰深深点头,说:“我终于明白了,真心谢谢啊。”
长林回家提了一个猪头去往天意家。镇上人谁都知道,用刺玫瑰家的玫瑰香油当调料做出的猪头肉最好吃。长林亲自下厨,天意在一边闻着猪头肉的香味,一边擦拭心爱的手枪。
“今天奔爷到镇上来了。”长林说。
“是吗?”天意有些心不在焉。
“他给刺玫瑰带来手枪和许多子弹。”
“什么?”天意脸色大变,手枪从他手上跌落在桌上。
“也许,奔爷带的手枪比你的更好。”
“这个骚娘儿们,敢跟我对抗,老子现在就去收拾她。”
“她也有枪,你怎么收拾她?”
天意泄了气,惶恐不安。
“你们同样有枪,但你没刺玫瑰勇猛,更别说黄源。你又将处于劣势。”
“那我怎么办?”
“你最好的办法是把枪秘密处理掉,最好找个地方把枪熔化。”
“这不可能!骚娘儿们都有枪了,我更不能没有枪。”
“这猪头肉真香。”长林揭开锅盖,轻轻搅动里面的肉。天意跟在他身后,长林继续说,“其实,刺玫瑰没有买枪。”
“真的?”
“真的,我一直在场。以前刺玫瑰是打算买的,但奔爷带枪来之前,她就已经改变了主意。刺玫瑰是对的。从这里面你也能看出刺玫瑰的态度,她无意与你对抗,所以,你也不应该持枪。”
“办不到,我必须有枪。奔爷人呢,我还想跟他买子弹呢,最好能买下他带来的那把枪。”
“奔爷已经离开,他不会卖给你的,包括子弹。”
香水街因为清洁工闹情绪,已经两天没有打扫,垃圾遍地。商户们很有意见,但这天早上他们发现街道又变干净了。开始他们没注意,以为清洁工的工作已被有关人员做通,回到了岗位。一直到第三天,开市前半小时商户谢新宁来到香水街时才发现扫地人的身影,她是刺玫瑰,她已连续清扫好几天了。香水街连着菜市场,不算小,刺玫瑰每天都是在开市前清扫完毕,得起多早啊。谢新宁还发现,在另一个角落有个孩子也在清扫垃圾,那是刺玫瑰家的孩子。谢新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香水街的商户们,他们听了既吃惊又感动。
又一度玫瑰花盛开时,黄源坐牢快过去三年了。采摘完玫瑰园里的玫瑰花,刺玫瑰带着儿子去探监。她是第一次带儿子去探望黄源。黄源快三年未见儿子,见面后泣不成声。“爸爸,我不恨你。”儿子说,“你出去后就不再是一个坏爸爸。”
黄源说:“儿子真懂事,你比爸爸强。”
“这些话是巧灵阿姨告诉我的,巧灵阿姨说得对。巧灵阿姨和田田对我可好啦。”儿子说。巧灵就是长林的老婆。
“我们家多亏巧灵一家的帮助照料。”刺玫瑰接过话。
“我们两口子从前太混蛋,对不住镇上人,特别对不起好邻居长林一家。”
“以后,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对镇上人好,不称王称霸。”
黄源点点头。他仔细看了看刺玫瑰,心疼地说:“老婆你身子小了,受累了。我真不该贪财去偷电缆线。”
“你在监狱吃的苦不比我少。你坐牢我也有责任,偷窃电缆线主意还是我拿的。你没供出我,一个人承担,是我的好老公。你好好改造,争取再立功,再减刑,早日回到玫瑰镇,向镇里人赎罪,多做有利于他们的事。”
“我会好好改造的。玫瑰镇情况怎么样?”
“很好的,玫瑰镇人都是善良的。”
“天意呢?他怎么样?我要感谢他举报我,及时地阻止我向深渊坠落。”
“他……很好。”
“太好了。我在想,其实生意上我们跟天意两家是可以合作的,可以把生意做强大。天意能种出优质玫瑰花,我们家又能生产优质香水,优势互补,强强联合。”
黄源很兴奋,他想知道更多天意的情况,刺玫瑰借口打岔。天意的枪还在手上,他仍然动不动叫嚣向人开枪,天意是埋在玫瑰镇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玫瑰镇的紧张气氛因为天意的行为而存在,有受不了的人想举报,但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想到这些,刺玫瑰的心就一点点缩紧,她不愿谈及天意,以及天意给镇里制造出的恐怖气氛。从前她跟黄源给镇里制造恐怖气氛,感觉不到恐怖的可怕,现在,她体会到了。她借口转过背去叹气。
探监回来,刺玫瑰心情沉重,因为黄源提到天意,深深触动了刺玫瑰。平时她也跟长林一家谈起天意,但与黄源谈及带来的压抑感大不相同。当晚她又做噩梦了,天意自然是以凶恶面目出现。天意不仅在她家四周架了机枪,还埋上炸弹。她看到长林被天意绑在街头的大樟树上。长林的脚下是一片怒放的玫瑰花,这花儿却怎么也吸引不了人们的注意。长林在呼喊,却因嘴里塞着毛巾而不知道他在喊什么。刺玫瑰似乎明白,长林是在叫她快跑。她双脚被捆住,一步也动不得。她救不了自己,长林也救不了她。
噩梦惊醒后,她开始害怕,害怕天意这颗炸弹将来突然有一天爆炸。
天亮后,刺玫瑰来到天意家,天意闻讯掏出手枪对着她。真正面对手枪,刺玫瑰却不害怕,她甚至想受伤或者失去自己的生命。“你开枪吧,只要你枪一响,我家就安全了,玫瑰镇就安全了。”她心里这么想。天意命令她说:“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刺玫瑰举起手说:“我没有枪,我没买奔爷的枪。有心买枪,我早就跟你对抗了。”
“别跟我耍花招!”天意示意海秀去摸刺玫瑰的身子。海秀摸了个遍后说:“没发现枪以及别的凶器。”
“你来干什么?就不怕吃我的枪子儿吗?”
“我昨天刚去探监回来。”刺玫瑰轻轻地说,“黄源早已不恨你们,他还感谢你们。出来后他想跟你家合作,用实际行动来感谢天意让他悬崖勒马。”
天意冷笑,晃晃手枪说:“这是真家伙。别耍花招,别动歪脑子,否则子弹不认人。”
“奔爷把枪送上门来我都没要。我家无意与你家对着干,只想与你们和好,化解一切矛盾和误解。我们是真心的。希望你放下枪,销毁枪,做回从前的你。”
“你想让我回到受你家欺负的日子?别做梦了!毁枪?长林的话我都不听,何况你是我的仇敌!”
黄源在监狱里表现出色,又获一次减刑,黄源用四年时间完成五年的改造。获得出狱消息那天他在狱警面前长跪不起,喜极而泣。监狱立即抓住这个典型,组织一场报告会,由黄源上台现身说法。黄源不讲大道理,从生活家庭出发,事例生动接地气,句句拨动服刑人员的心弦。这次报告会效果特别好。黄源想回去后组织成立一个帮扶机构,为服刑人员服务,为服刑家属服务。他的想法得到了监狱领导的赞同和支持。
刺玫瑰来接黄源。几个狱警送他,双方交谈甚欢,一走就走出一两公里。分手时,黄源与狱警一一拥抱。刺玫瑰是租车来接黄源的。上车后刺玫瑰为他喷洒香水,这是新品男士专用香水,刺玫瑰最近研制出来的,比家里从前的产品提升了一个档次。黄源贪婪地吸了几口,说:“终于能闻到家里的香水了,太幸福啦!”刺玫瑰半开玩笑地说:“那就多喷点儿!”她一遍遍往他身上喷洒香水,空气里的香气浓浓的,黄源呛得忍不住咳嗽。刺玫瑰哈哈大笑,笑出眼泪。
刺玫瑰租来的车开得平稳缓慢,与黄源归家心切形成反差。而且黄源没想到,出租车在离玫瑰镇还有十几公里时突然岔道,偏离玫瑰镇。
“为什么?”
“天意他……我没跟你说实话。四年前警察带走你时,你在天意家门前叫嚣要杀他全家,他记住了。他不仅记住了,还在心里猛烈发酵。天意为了反报复,买了枪,成为镇上新的恶霸。谁也劝不住他,长林把我说服了,却没能说服他。”刺玫瑰说。
“我真混蛋,当年居然喊出那样的话。当然,这也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这种想法到了监狱还持续了差不多大半年。既然是这样我更应该回镇子,我不能躲,我要迎上去制止他,拯救他。”黄源说。
刺玫瑰不让司机停车,按原计划行事,安全地安顿黄源。“他拿着枪,他很冲动,他会打死你。还是我出面吧,我再去做他的工作。你先躲一阵儿,等我把他的工作做通了你再回来。”刺玫瑰劝黄源。
黄源出狱的消息已经在玫瑰镇传遍,玫瑰镇有些小骚动。刺玫瑰说黄源彻底改造好了,镇上大部分人相信,因为从刺玫瑰身上就能看到。他们想尽快见到黄源,看看这个被改造好的曾经的恶霸是个什么样子,想用眼睛证实心里的猜测。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论,之后又心生忧伤:旧恶霸变好了,新的恶霸又产生了,而且新恶霸比旧恶霸更可怕,动不动就掏枪。香水街上的人也在谈论,他们集中来到刺玫瑰家的店铺前,有个别人担心说狗改不了吃屎,黄源真的彻底变好了吗?不过这样的声音很弱小,很快被正面的声音压了下去。“你看看刺玫瑰,她现在甚至比我们做得还好。有其妻必有其夫,黄源能不变好吗?”等达成一致意见后,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张望天意家的店铺。天意家的店铺大门关着,和刺玫瑰家的一样。
“天意一家干什么去了呢?”
“还能干什么?天意持枪迎接黄源去了呀!”
“坏了,可能要出人命……”
香水街的人紧张起来,但又无可奈何。“应该有人去公安局举报,缴获天意的枪!”人群中发出一个声音。现场静止了几秒钟,大家相互看看,然后散开了。举报,是好事,也是当下迫切之事,但他们都希望别人去举报,不想背负“可耻”的罪名,不想成为恶霸的仇敌。各自回到店铺或者摊位,他们心神不宁,无法预料今天镇上的大事将会怎么发生,能发生到什么程度。
天意比镇上任何人都关心黄源出狱,一年前,当他听说黄源表现很好获减刑时,就为黄源出狱这一天做准备了。“黄源是假积极,目的是借立功减刑尽快出来杀人!”天意对海秀说,海秀同意。天意的亲友多次劝说过天意不要称王称霸,天意不听,还有一两次对亲友掏枪。亲友揪心且愤恨,双方已不来往。天意对镇上人说黄源是假积极,镇上人大都不表态。狗头山监狱离玫瑰镇比较远,为了接黄源回来,刺玫瑰昨天就出发了。天意见到了刺玫瑰出发的身影。这些天天意密切关注着刺玫瑰的一举一动,他很敏锐地捕捉到黄源出狱的消息。后来镇上人的议论更证实了他判断的准确性。
昨天天意因准备即将到来的反报复,没去香水街,海秀正常地开门做生意,别人没注意到天意。有的时候店铺里也只有海秀或者天意一个人。天意在家擦枪,他心潮翻滚,身子战栗,握枪的手抖个不停。后来他不得不以叫喊来稳定自己的情绪,以喝白酒来壮自己的胆。“面对高大威武的黄源,我们应该怎么做?”天意昨晚问海秀。海秀紧张得有些痴呆。天意回答自己说:“先下手为强,不能给黄源出手的机会。”昨晚他一夜没有睡踏实,迷迷糊糊的,一会儿醒着一会儿在梦里。
“阿里快开枪!”他分不清是自己在梦中呼喊,还是在醒着时大叫。
是啊,阿里不怕,阿里有枪!
清晨,微风带着玫瑰花淡淡的香味在镇上飘过,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这一天不同于别的一天,这一天黄源出狱。这一天,天意充分做好了反报复的准备。天意送走了海秀和儿子,他将大门反锁,藏在二楼观察街上的动静。他明知道埋伏太早,但还是埋伏下来。这条街是黄源回家的最便捷路线,按常理推测,黄源会经过。
从二楼射击比较理想,距离短又隐蔽,还能最大限度地发现目标。只要黄源出现并有进攻倾向,天意就开枪,一枪不行就两枪,两枪不行就三枪,总有一枪能射中黄源。
太阳升起,慢慢爬上高空。街上动静如初。久等不见黄源身影,天意烦躁不安。他后来想,如果碰上,他必须像猛虎一样扑过去,即使不开枪射击,也要给黄源一个下马威。天意从二楼下来,埋伏了三四个小时,他感到很累。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会儿,他打开大门啊啊啊地大叫,他不是制造紧张气氛,而是为自己壮胆。效果不错。再这样守株待兔他受不了,他决定离开家,到镇口去堵截黄源。他带着手枪和所有的子弹步行到玫瑰镇的北入口处。这是打北边进入镇子的唯一道路,一边是河流,一边是高山石壁,很久以前进入镇子是河边一条小路,后来政府劈山开路才有这条公路,但现在仍是一条险道。他站在一个暗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行人和车辆。他看得眼花缭乱,疲惫不堪。过了一阵儿,他批评自己心太急,到镇口来堵截是一个愚蠢的举动。但是既然来了,就要坚持下去。
刺玫瑰把黄源安顿在一个亲戚家。从前两家关系恶化不来往,这两年,随着刺玫瑰的变好,并且主动上门认错,关系得到改善。亲戚支持刺玫瑰的做法,黄源的确不能现在就回玫瑰镇,太危险。
刺玫瑰坐出租车返回玫瑰镇。在镇北口,刺玫瑰一眼就看到了天意立在那里,还看到了他手中隐隐约约的手枪。刺玫瑰忧心忡忡,她伏下身子,随车滑过去了。车还没到家,刺玫瑰就要求下车,这里离香水街近。刺玫瑰进入香水街后提高嗓门儿说:“黄源终于刑满释放回家,多亏大家四年的教育帮助,我万分感谢!”
人们闻声看过来,然后聚集到一起。
“回来了好啊。”
刺玫瑰给大伙儿鞠躬,说:“还请大家以后继续关照我们,以前我家欠大家的,一定慢慢偿还。”
有一个人鼓掌,别的人受感染,跟着鼓起来。
“咦,黄源人呢?”
刺玫瑰叹了口气说:“黄源倒是出狱了,可是他不敢回家啊!”
他们也叹气,附和说:“先躲一阵儿好,等安全了再回不迟。”
“什么是安全?什么时候才是安全的尽头?”有人说。
“躲藏,只是暂时的办法。不能永远这样躲下去啊。”
“海秀呢?她家的店铺关着。”刺玫瑰问。
“她今天没来。”有人回答。
正说海秀没来,她却出现了。刺玫瑰走近海秀说:“天意在镇子入口迎接黄源,但他拿着手枪。黄源已经彻底改造好了,他收回了那年说要报复杀人的话。他不仅收回了,还想跟天意做好朋友。”
“别来这一套,狗改不了吃屎。你想让我们放松警惕,趁我们不备将我们杀掉。”
“请相信我们,不仅黄源改造好了,我也改造好了,这两年我的表现已经完全能证明。”
“你也是装的,你用的是苦肉计。”海秀说,“天意持枪迎接黄源做得好,我支持。”
一些人围过来,他们劝海秀说:“快让天意收起手枪离开那里,警察一旦发现不得了,要坐牢的。再说,我们相信黄源已经改造成为好人。刺玫瑰能改造好,黄源也一样能。”
刺玫瑰将黄源安置好离开后,黄源坐立不安。他心想出狱的目的是回家,而不是躲藏,既然要躲藏何苦出狱。四年来,他十分渴望回到美丽的玫瑰镇,想念他的玫瑰园、生产机械和产品,更想念镇上的人。他想向镇上每一个人道一声歉,想为镇上每一个人做一件实事,即使做不到,也要带给每一个人微笑。思家心切,他找了个借口甩掉亲戚的看管,悄悄赶回玫瑰镇。在公路上他拦住一辆途经玫瑰镇的班车。刺玫瑰往他身上洒了很多香水,到现在他身上的香水味儿还很浓,一上车就把整个车厢香透了。有人指着黄源笑说:“这个人好香,这香水像玫瑰镇生产的。”
“我也闻到了,真好闻。而且我还判断出这是黄源家的香水。”
“听说黄源犯盗窃罪判刑了。不过,又听说他表现好,要提前释放。”
“刺玫瑰是黄源的老婆,听一位去她那里进货的朋友说,她现在为人很不错呢!”
“下回我也要去买黄源家的香水,听说价钱比大产家的便宜许多,性价比很高。”
想不到在一辆陌生的车辆上,能听到这样一番议论,黄源百感交集,忍不住大哭。这些非玫瑰镇上的乘客并不明白黄源为什么大哭不止,他们善意地笑着调侃着。
回到玫瑰镇,天已经大黑。黄源在镇北口下车,他站在原地呼吸家乡富含玫瑰花香的空气,轻声说:“玫瑰镇,我回来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会用实际行动让您满意。”天太黑,他看不到镇上这四年的变化,但他能看到有一样没有变化,这就是路灯。玫瑰镇大部分街道仍然没安路灯。他借着各家各户灯光的映照缓缓走回家。当他经过天意家时,停下脚步站在黑暗中想了一下:去不去天意家呢?最后他还是觉得不妥,现在需要稳稳心,需要观察一下天意的动静。街上几乎没人行走,黄源谁也没碰上。从安全方面考虑,他不希望碰上任何人。于是,他加快行走速度,并且用一只手遮住脸。
在离家十几米的地方,黄源看到了对门邻居长林家的路灯,他的眼睛立刻湿润了。长林家的路灯是为黄源一家安的呀。这几年,因为有长林家路灯的照耀,刺玫瑰才能走出阴影,心中才充满光亮。黄源忍不住朝长林家鞠躬致敬。
家里的大门半掩着,黄源轻轻推开进入。黄源出现在院子里,刺玫瑰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你这样回家,太危险了。”刺玫瑰说,“即便你回了家,也要藏起来,不要轻易露面。”
长林一家也在观察黄源一家的动静,黄源出现在门口时,长林发现了。他家跟刺玫瑰的观点是一样的,黄源这个时候回玫瑰镇很危险,因为天意还处在极度“兴奋”之中。长林立即过街来敲开黄源家门。
“先上我家躲几天。”长林拉着黄源说,“客套话先不说,把身子藏起来为上策。”黄源被长林和刺玫瑰推着藏到长林家。后来事实证明长林的处理是正确的。
天意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黄源身影。车来车往,他估计已经错过了。这一天蹲守下来他已经疲惫不堪。回到家,他的意志也因疲惫而薄弱了许多。
“今天刺玫瑰去香水街了,她宣布了黄源回家的消息。”
“她回了?那么,黄源就应该回了。”
“你不是守在镇口吗?怎么一个都没守住?”
“镇口那么大,人流车流那么多,神仙也守不到黄源。”
“按我说,你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就是个愚蠢的行为。”
天意不服,草草吃了几口饭,提着枪来到黄源家。
“黄源,你给我出来!我来了,快出来砍我啊,是男人就快点儿出来。”天意在门外叫喊。
刺玫瑰稳稳心,然后打开大门,平静地说:“黄源没有回来,他怕你的枪,已经躲到别处去了。只要你不使用枪,他就回来向你道歉。”
“没有枪,我干不过黄源,我不上你们的当。”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了。黄源报复心已死,你不需要反报复。你回家去吧,哪天我去接黄源回来。”
天意不信,提着枪进入她家到每个房间搜寻,当他看到存货室那些漂亮的香水时,立即产生了开枪射击的冲动,好在一犹豫,念头过去了。
“黄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他要倒在我的枪口下。你明天去为他挖坟,去第九座山风帆石那里挖,那里是他最理想的葬身之地!”天意对刺玫瑰说,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离开。
黄源在长林家躲了几天,天意相信黄源是因为害怕不敢回镇子。天意的警惕性放松了很多,枪便不是每天都带在身上。枪是贵重物品,不小心丢失就损失大了,最主要的是怕警察发现。黄源觉得不能老在长林家待着,他得出去。清晨他随长林去杀猪,然后去帮长林卖肉。长林则提着双边肠、猪肝等上等菜去天意家,跟天意喝早酒。天意很满意,自从自己当了霸王,就过上了老爷一般的日子。
“你必须把枪丢掉。必须!”喝了两杯,长林直奔主题。
“别的话好说,此话免谈。”天意摔碎酒杯。
黄源出现在市场,人们既意外又不意外。黄源向大伙儿鞠躬道歉,给男人们散发香烟。“我感谢监狱,”黄源说,“是它让我做回了好人。我还感谢天意,是他以举报的方式救了我。”
对于卖猪肉,黄源是外行,因为不懂割肉,因此长林的猪肉卖出去很少。这点,长林早预料到了,他不在乎。
长林跟天意闹得不愉快,天意便借酒劲儿威胁说:“以后你再提枪的事,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朋友也不认!”
双方草草结束酒席。长林来到市场,他对黄源说:“天意无药可救了,迟早得出事。我劝你还是继续在我家躲一段时间。”
第二天上午,黄源不听劝,非要来香水街自家店铺。
此时天意也来到香水街,这对“仇人”四年后首次相见,但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见到黄源,天意下意识掏枪,枪不在身上,他转身往家跑。
黄源说,他得跟过去。大家劝他不要去,太危险,平时天意的枪随时都指着不听他话的人、稍有怠慢他的人,何况黄源天意间有仇。黄源说:“问题必须解决,不能回避,回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两人在路上相遇。此时天意已经取到手枪,他的枪口对准黄源。黄源很冷静地说:“我们本来不是仇人,也不应该成为仇人。我不恨你举报我,我很感谢你,是你救了我。”
“少废话,把手举起来!”
黄源说:“好吧,我举手,但我并没有投降。”
“你当我的枪是木头是废铁,是不是?”天意晃晃枪,保险已经打开。天意很激动,他忍不住扣动扳机。
枪响了,子弹朝天空飞去。
“是真枪,很好的真枪。”黄源说,“我希望你把枪处理掉,现在还来得及。”
从另一条街经过的两个警察听到枪声后,朝这条街赶过来。黄源耳朵灵,叫天意快跑。警察赶到后天意已经不见人影。
“谁在放枪?”警察说。
黄源摇头说:“我没听到枪声,没见到放枪的人。”
“刚才是什么响?应该是枪声,但不是标准的枪声。”警察也是半信半疑。那枪质量不太好,几十发子弹打过之后,质量问题开始显现,因此说它不像枪声完全说得过去。警察调查附近的人,人们都说没听到枪声,倒是听到一个什么声音,但那不是枪声。见到天意放枪的人不少,他们都不是想惹事的人,因此都不愿意出来作证。
黄源亲眼见到天意放枪,之前的将信将疑变成了深信不疑。天意不能有枪,玫瑰镇任何人都不能有枪。黄源的这个愿望很强烈。傍晚,黄源孤身去天意家劝说。天意的枪握在手里,枪保险开着。黄源给他讲道理,讲法治,天意说:“你让我处理枪,白日做梦,有枪才安全,才不会被人欺负。”黄源说:“你错了,你跟我当年一样,以为称王称霸以攻为守是最安全的,其实大错。最安全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
天意打断黄源的话说:“少给我讲大道理!”他一激动手指扣动扳机,子弹打烂了家里的电视柜。
上午八点,天意出现在一条偏僻的街上。这是几天后的事。警察得到黄源的举报,好几个人对天意实施秘密抓捕。警察是县局调来的,是玫瑰镇人眼里的陌生面孔。他们身着便衣,暗地里盯着天意的一举一动。天意回头时见到便衣警察,以为是到沱巴旅游途经玫瑰镇的游客,因此没在意,而且只要不是黄源,他的警惕性就不会立即被提起来。
警察闪电一般制服天意。今天天意没带枪。另一路警察冲进天意家搜查,天意的手枪和子弹藏在卧室基石边一个地洞里,很隐蔽,但警察还是找到了。
镇上人过来看热闹,黄源站在队伍的中间。
“黄源,老子要杀了你!只要老子不死在监狱,出来后老子杀你全家!”天意看到了人群中的黄源,他肯定是黄源举报了他。
黄源咧开嘴笑,然后从人群中撤离。他身后传来叫唤声,回头一看,是长林和香水街的几位小老板,他们对黄源竖起了大拇指。
责任编辑/季 伟
文字编辑/李 敏
绘图/芥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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