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江苏 南京 230013)
扬雄在《法言·吾子》中有个有趣的假设:“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升堂入室”,典出《论语·先进》:“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升堂”即窥得夫子学说的门径,“入室”即得到夫子学说的真义。扬雄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如果孔子的学问用赋来表达,即赋作为宣扬孔子学说的载体,那么作为汉赋高手的贾谊、司马相如,肯定是孔门的杰出弟子。可惜的是,孔门并未用赋。但赋真的是如扬雄所说的“雕虫小技”,于经术无关,于大道无补吗?清人阮元《四六丛话序》云:“洎乎贾生、枚叔,并辔汉初;相如、子云,联镳西蜀。中兴以后,文雅尤多,孟坚、季长之伦,平子、敬通之辈。综两京文赋之家,莫不洞穴经史,钻研六书。”故赋虽是“雕虫绣帨”,亦是与经术同途。魏源《定庵文录叙》即说:“荀况氏、扬雄氏亦皆从词赋入经术,因文见道,或毗于阳则驳于质,或毗于阴则愦于事,徒以去圣未远,为圣舌人,故至今其言犹立。”经术与词赋皆归源于言,赋家从词赋入经术,亦是在化经术入词赋,以求有补于大道。陈棨仁在《冠悔堂赋钞叙》中盛赞汉赋,谓“孔门用赋,定在升堂入室之班”,有纠扬雄之偏意。
两汉之世,所撰文字,必缘经术,孔门师徒虽不用赋,但赋却广泛存在着孔门及其弟子所宣传的经义。《诗经》与汉赋,前者是一代经学的典型,后者是一代文学的代表,缘于《诗经》的文学元素,汉赋与《诗》的经、传传统的共生与兼容状态,尤为值得学界关注。
一 “传”与“赋”
“传”者,相对于“经”而言。“经”的初文是“巠”,本义是指布帛的纵线,《说文·糸部》云:“经,织,从丝也。”后引申为书籍、典籍,章太炎指出:“今人书册用纸,贯之以线。古代无纸,以青丝绳贯竹简为之。用绳贯穿,故谓之‘经’。经者,今所谓线装书矣。”先秦诸子著作,皆可称“经”,至两汉儒家独尊之后,“经”由多元化形态转为特指儒家经典,有了“六经”、“五经”、“七经”、“九经”之名。“传”是解“经”之作,王充《论衡·书解篇》云:“圣人作其经,贤者造其传,述作者之意,采圣人之志,故经须传也。”“传”与训解词语的训诂、章句、笺注又有所不同,主要用于阐释、发挥经义,马瑞辰谓:“盖诂训第就经文所言者而诠释之,传则并经文所未言者而引申之,此诂训与传之别也。”此种区别在东汉以前尤为明显,刘知几《史通·补注》云:“降及中古,始名传曰注。”“传”之初义之一为“言”,有描述、表达之意,《孙子·计篇》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杜牧注:“传,言也。此言上之所陈,悉用兵取胜之策,固非一定之制;见敌之形,始可施为,不可先事而言也。”两汉“传”离经而好发挥,具有丰富经典内容、趋向史实叙述与文学描写的特征,章炳麟《国故论衡·明解故上》:“古之为传异于章句,章句不离经而空发,传则有异。《左氏》事多离经,《公羊》、《榖梁》二传亦空记孔子生。”确是。如《左传》即“以历史之事实解释《春秋》”,是“以史传经”的典范。刘勰《文心雕龙·史传》:“然睿旨存亡幽隐,经文婉约,邱明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左传》以史实叙述传经。汉儒视《离骚》为“经”,据《楚辞补注》目录知:《九歌》至《九思》题下本皆有“传”字,故《九歌》等是屈原自撰之传;《九怀》以降诸篇乃后人赓续之传。《九歌》、《九怀》诸篇以文学描写传经,刘向编《楚辞》皆视其为传,明王世贞《楚辞序》即谓:“(刘向)尊屈原《离骚》为经,而以原别撰《九歌》等章,及宋玉、景差、贾谊、淮南、东方、严忌、王褒诸子,凡有推佐原意而循其调者为传。”传者言也,赋亦言而结文,皆为文学之一体。“传”与“赋”的结缘,又源于“赋”与“傅”字,古字相通,而“传”与“傅”形近而转。这里关系到西汉时期的三篇作品:刘安《离骚传》、王褒《四子讲德论》和无名氏《神乌傅(赋)》。首先是刘安《离骚传》,有如下几则材料值得关注:
《汉书·淮南王安传》云:“安入朝……(武帝)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颜师古注曰:“传,谓解读之,若《毛诗传》。”
荀悦《汉纪·孝武纪》:“上(武帝)使安作《离骚赋》,旦受诏,食时毕。”
高诱《淮南子·叙目》:“初,安为辩达,善属文。……孝文皇帝甚重之,诏使为《离骚赋》,自旦受诏,日早食已。”
《太平御览·皇亲部一六·诸王上》:“初,安入朝,……(武帝)使为《离骚赋》,旦受诏,食时上。”
以上记载有两点大不同,一是《汉书》、《汉纪》、《御览》载刘安作《离骚传(赋)》是武帝时,而高诱却记在文帝朝;二是《汉纪》、《御览》和高诱均说刘安作《离骚赋》,而《汉书》称作《离骚传》。第一点有待求证。第二点,王念孙有详细辨析,其《读书杂志·〈汉书〉第九》曰:“传当为傅,傅与赋古字通。(注曰:《皋陶谟》:‘敷纳以言’;《文纪》‘敷’作‘傅’,僖二十七年《左传》作‘赋’。《论语·公冶长》:‘可使治其赋也’,《释文》:‘赋,梁武云:《鲁论》作傅’。‘使为《离骚傅》’者,使约其大旨而为之赋也。安辩博善为文辞,故使作《离骚赋》,下文云‘安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艺文志》有‘《淮南王赋》八十二篇’,事与此并相类也。若谓使解释《离骚》,若《毛诗传》,则安才虽敏,岂能旦受诏而食时成书乎?《汉纪·孝武纪》云:‘上使安作《离骚赋》,旦受诏,食时毕。’高诱《淮南鸿烈解叙》云:‘诏使为《离骚赋》,自旦受诏,日早食已。’此皆本于《汉书》。《太平御览·皇亲部十六》引此作‘《离骚赋》’,是所见本与师古不同。”王念孙主张刘安所作是约《离骚》大旨而作的《离骚赋》。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云:“淮南崇朝而赋骚”,似乎也认为刘安所作是赋,但《辨骚》又曰:“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此种现象,范文澜解释云:“彦和不应先后矛盾。疑淮南实为《离骚》作传,略举其训诂,而‘国风好色而不淫’云云,是安所作传之叙文。班固谓淮南王安叙《离骚传》,是其证。东京以来,《汉书》传本有作‘传’者,有作‘傅’者,彦和两采而用之耳。”刘安究竟作“传”还是作“赋”,聚讼纷纭,无有定论。
其次是王褒《四子讲德论》。《汉书·王褒传》云:“褒即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传”,颜师古注曰:“解释颂歌之义及作者之意。”又《文选》载有王褒《四子讲德论》,其序云:“褒既为益州刺史王襄作《中和》、《乐职》、《宣布》之诗,又作传,名曰《四子讲德》。”王褒究竟作的是《四子讲德论》还是《四子讲德传》?民国学者啸咸《读汉赋》辨析道:“《王褒传》云:‘褒即为刺史作颂,又作其传。’(颜师古曰:解释颂歌之义及作者之意。)案王褒所作之传,即《文选》所载之《四子讲德论》;据《序》云:‘作传,名曰《四子讲德》’,则原题当为《四子讲德传》,犹淮南之《离骚传》也。淮南之《离骚传》,荀悦《汉纪·孝武纪》、高诱《淮南鸿烈解序》皆称为《离骚赋》,亦必据《汉志》言之(使称《四子讲德传》,亦必据《汉志》称为《四子讲德赋》,从可知矣),是传亦谓之赋也。(《四子讲德传》,《文选》改题《四子讲德论》,收入论类,与赋别。案班固《离骚序》称淮南王安叙《离骚》者,据原题言之也。《文心·辨骚》称孝武爱骚而淮南作传,《神思》称淮南崇朝而赋骚,传赋二字错用者,一据原题,一据《汉志》故也。范君仲澐《文心雕龙注》谓淮南所作,实是《离骚赋》;又引杨君遇夫《读汉书札记》谓《离骚传》与《四子讲德论》文体略同,并非赋体,荀、高改传为傅云云,要皆不合。)二子所作,既同称为‘传’,则此体之文,在当日必尚有之;惜汉赋多不传,而传者又往往为后人所改(如昭明改《四子讲德传》为《四子讲德论》,改《洞箫颂》为《洞箫赋》,改《吊屈原赋》为《吊屈原文》,即其例),致今日除《离骚》、《讲德》之外,号称为‘传’者不可复见,亦憾事也。”啸咸认为王褒《四子讲德论》即《四子讲德传》,亦是赋体。
再来看《神乌傅(赋)》。前引王念孙曰:“传当为傅,傅与赋古字通”,《汉书淮南王传》中的“离骚传”当为“离骚傅”,即“离骚赋”。扬之水《〈神乌赋〉謭论》一文认为:“今以《神乌赋》书作《神乌傅》之例论之,传、赋的公案大概可以得出正解——当推王念孙氏为卓见也。《神乌赋》以草书书简,虽其中有少量的字用了俗字,但多数通假字与今传世汉代诗赋中所用大致相同,傅、赋,也应在此例。”接着又从汉代,由于辞赋的发展,文、学两分的角度指出:淮南王安所作当为《离骚赋》,其“入朝面君,衔题作赋,自在情理之中,似无餖飣章句,为‘传’、为‘论’之理。”裘锡圭《〈神乌傅(赋)〉初探》一文也指出:“我们认为由于《神乌傅(赋)》的出土,可以肯定王念孙的意见是正确的,《汉书》原文应作‘傅’。”
我们觉得上述传、论、赋互混现象,并不是单纯的由形、音相近而导致的文字舛误或相通问题,而是由于汉代的一种文体混沌状态所致。汉代除以“赋”名篇的赋作外,还广泛存在着以论、解、传等形式存在的类赋之文(或名赋体文),如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东方朔《答客难》《非有先生论》、扬雄《解嘲》《解难》之属。尤其是东方朔《非有先生论》,《汉书》本传、《文选》皆题作《非有先生论》,而任昉《文章缘起》“传”体下注曰:“汉东方朔作《非有先生传》”,当另有所本。又刘向《列女传》,《尹湾汉墓简牍》之《君兄缯方缇中物疏》载为:“《列女傅》一卷。”杜笃《论都赋》兼有赋与论的特征,后世的《纪征赋》、《序征赋》、《述征赋》、《述初赋》、《述行赋》等则又兼有赋与纪、序、述体的特征。《离骚传》、《四子讲德论》、《神乌傅》等篇,我们没有必要考证出它们究竟是“赋”体,还是“传”或“论”体,而视它们为具有“传”或“论”性质的类赋之文,也未为不可。我们在这里要强调的是“赋”也具有“传”体的性质,汉赋具有“依经立义”、“以赋传经”的特征。
二 汉赋用《诗》序、传语考释
汉代赋作与《诗》序、传文字的重复互见,是汉代以赋传经的一大征象。这里涉及到《诗经》学的一段公案:宋人叶梦得《经籍论》有云:汉世文章未有引《诗序》者。魏黄初四年诏云:《曹诗》刺远君子近小人。盖《诗序》至此始行。
《曹诗》指的是《诗经·曹风·候人》诗,《毛诗序》云:“《候人》,刺近小人也。共公远君子,而好近小人焉。”《三国志》卷二《魏书》曰:“四年……夏五月,有鹈鹕鸟集灵芝池,诏曰:‘此诗人所谓污泽也。《曹诗》刺恭公远君子而近小人。’”叶氏此论吐露的学术信息有二:一是《诗序》至魏才通行,故为卫宏所作的可能性极大,此承郑樵疑《序》之风而起;二是认定汉世文章没有引用《诗序》的情况。果真如此吗?清人陈启源予以批驳,其《毛诗稽古编》卷九《鱼丽》篇云:
叶语非是。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云:王者(一作事)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逸乐。此《鱼丽》序也。班固《东京赋》云:德广所被。此《汉广》序及《鼓钟》毛传也。一当武帝时,一当明帝时,皆用序语,可谓非汉世邪?
陈氏列举出司马相如、班固赋作用《诗》序例:司马相如《难蜀父老》载使者谓耆老大夫、缙绅先生之徒云:“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于忧勤,而终于佚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方将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扬乐颂,上咸五,下登三。”《毛诗·小雅·鱼丽》序云:“美万物盛多能备礼也。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故美万物盛多,可以告于神明矣。”司马相如未知习何家《诗》说,但赋中之意与《鱼丽》序相契合则毫无疑问。班固《东都赋》云:“四夷间奏,德广所及。僸佅兜离,罔不具集。”《毛诗·周南·汉广》序云:“《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又《小雅·鼓钟》:“以雅以南,以籥不僭。”《毛传》云:“为雅为南也。舞四夷之乐,大德广所及也。东夷之乐曰昧,南夷之乐曰南,西夷之乐曰朱离,北夷之乐曰禁。以为籥舞,若是为和而不僭矣。”需要补充的是:《文选》李善注:“《韩诗内传》曰:王者舞六代之乐,舞四夷之乐,大徳广之所及。”如班固习《齐诗》,则《齐诗》传、序中亦有此义。又清人姜炳璋《诗序补义》释《候人》诗有云:
《候人》四章,章四句。叶氏谓:汉世文章未有引《诗》序,惟黄初四年,有共公远君子近小人之说,盖卫宏《诗序》至魏始行。此说本之郑氏樵,然亦非是。按:张衡《西京赋》云:独俭啬以龌龊,忘《蟋蟀》之谓何。盖用《蟋蟀》序意也。
《蟋蟀》,《诗经·唐风》篇名。《毛诗序》:“《蟋蟀》,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闵之,欲其及时以礼自虞乐也。此晋也,而谓之唐,本其风俗,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张衡《西京赋》云:“独俭啬以龌龊,忘《蟋蟀》之谓何?”俭啬,节爱也。言独为节爱,不念《蟋蟀》诗所刺耶?清儒多以为张衡习《鲁诗》,疑《毛诗》与《鲁诗》序同。
清儒辑录汉世文章用《诗》序、传语甚多,笔者在梳理汉赋用《诗》材料的过程中亦有所得,略作疏释如下:
扬雄《甘泉赋》:乃搜逑索耦,皋、伊之徒,冠伦魁能,函《甘棠》之惠,挟东征之意,相与齐虖阳灵之宫。
案:此用《鲁诗传》例。扬雄在赋中希望以召公的仁德、周公的义行来感化天子,净化心智,垂恩天下,“函”、“挟”既有尊召公、周公而歌颂之之情,又有顺应万物之理,以古圣之道劝谏汉成帝之意。刘向《说苑·贵德篇》:“《诗》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传》曰:‘自陕以东者,周公主之;自陕以西者,召公主之。召公述职,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陜间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咏之。……百姓叹其美而致其敬,甘棠之不伐也,政教恶乎不行。孔子曰:吾于《甘棠》见宗庙之敬也。甚尊其人,必敬其位,顺安万物,古圣之道几哉?’”王先谦《集疏》认为刘向从《鲁诗》说,所称的“传”即是《鲁诗传》。又《法言·先知篇》曰:“或问‘思斁。’曰:‘昔在周公,征于东方,四国是王;召伯述职,蔽芾甘棠,其思矣夫”,可为佐证。
冯衍《显志赋》:夫伐冰之家,不利鸡豚之息;委积之臣,不操市井之利。
案:此用《韩诗外传》例。《韩诗外传》卷四第十四章:“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士不通财货,不贾于道,故驷马之家不恃鸡豚之息,伐冰之家不图牛羊之入。千乘之君不通货财,……委积之臣不贪市井之利,是以贫穷有所欢,而孤寡有所措其手足也。《诗》曰:‘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伐冰之家”、“委积之臣”是指有高官厚禄的贵族家庭,这样的人家是不应该再贪求小鸡、小猪一类的市井小利。冯衍在这里是说自己不贪图利禄,有高善的德行节操,以致“历位食禄二十余年,而财产益狭,居处益贫”。“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语出《大雅·大田》,《毛传》:“秉,把也。”《郑笺》:“成王之时,百谷既多,种同其熟,收刈促遽,力皆不足,而有不获、不敛、遗秉、滞穗,故听矜寡取之以为利。”
马融《长笛赋》:澹台载尸归,皋鱼节其哭。……鱏鱼喁于水裔,仰驷马而舞玄鹤。于时也,绵驹吞声,伯牙毁弦。瓠巴聑柱,磬襄弛悬。
案:用《韩诗外传》典事,描写笛声充满义理,妙不可言。《韩诗外传》卷九第三章:“孔子出行,闻哭声甚悲。孔子曰:‘驱之驱之,前有贤者。’至则皋鱼也,被褐拥镰,哭于道旁。孔子辟车与之言,曰:‘子非有丧,何哭之悲也?’皋鱼曰:‘吾失之三矣……’”赋反用《传》意,写皋鱼闻笛声后会改变心情,节制哀哭,说明笛声饱含义理,使人得以适意。《韩诗外传》卷六第十四章:“昔者瓠巴鼓瑟而潜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鱼马犹知善之为善,而况君人者也?”笛声会引得鱼喁水面,驷马仰首倾听,而伯牙则毁掉古琴,瓠巴松开弦柱,他们都被美妙的笛声所吸引。
张衡《南都赋》:游女弄珠与汉皋之曲。
案:《文选》李善注引《韩诗外传》曰:“郑交甫将南适楚,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之卵。”这里借以写南都宝产众多,珍藏丰富。
傅毅《舞赋》序:臣闻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
张衡《舞赋》:歌以咏志,舞以旌心。(录自《补韵》卷一“咸”条)
案:此二例用《毛诗序》。《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又《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均可知诗、乐、舞同是一源。傅毅发明《毛诗序》义,指出就情志而言,诗不如声(歌),声(歌)不如形(舞),舞蹈是最容易表达情意的艺术形式。
张衡《东京赋》:取之以道,用之以时。山无槎枿,畋不□胎。草木蕃庑,鸟兽阜滋。
案:此用《毛诗传》例。《文选》李善注:“毛苌《诗传》曰:‘太平而微物众多,取之有时,用之有道。’”是句出自《小雅·鱼丽篇》的《毛传》,今本作:“太平而后微物众多,取之有时,用之有道。”
以上数例引自《韩诗外传》以及《毛诗》、《鲁诗》序、传,而《齐》诗序、传以及《韩诗内传》因所知文献有限,其引用情况不得而知。如班婕妤《自悼赋》:“《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崔篆《慰志赋》:“扬蛾眉于复关兮,犯孔戒之冶容。懿《氓》蚩之悟悔兮,慕《白驹》之所从”;班彪《北征赋》:“乘陵岗以登降,息郇邠之邑乡。慕《公刘》之遗德,及《行苇》之不伤”;班彪《北征赋》:“日晻晻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怨旷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傅毅《舞赋》:“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张衡《思玄赋》:“怬河林之蓁蓁兮,伟《关雎》之戒女”;张衡《东京赋》:“改奢即俭,则合美乎《斯干》”;蔡邕《青衣赋》:“《关雎》之洁,不蹈邪非”等等,皆有可能与各自所习的《诗》序、传有相承互见的地方,惜文献不足征,故不可考。
三 经、传思路与汉赋造作
张衡《南都赋》有云:“经论典训,赋纳以言”,汉赋创作不仅直接引用《诗经》的序、传,而且经学的经、传思路也直接影响到汉赋的创作。赋家们把作赋看作为经籍作序、传。《世说新语·文学》载孙绰语:“《三都》、《二京》,五经鼓吹。”究其意,清人朱凤墀《五经鼓吹赋》解释道:“京二册而都三篇,于五经之余得五。则且仿《易》之鸣豫以为则,奉《书》之依永以为型,采颂声于《诗》什,考乐记于《礼》经……盖其词尽切今,论皆稽古,经以开赋之原,赋亦为经之辅。”经为赋之原典,赋可与辅助解经的序、传等而观之。康绍镛《七十家赋钞序》:“盖赋者,《诗》之讽谏,《书》之反覆,《礼》之博奥,约而精之。”孙氏、朱氏、康氏之论是就五经总体而言,五经之中,《诗》与汉赋之间的关系最为紧密,清人潘世恩《瀛奎玉律赋钞序》云:“诗为赋之统宗,赋为诗之辅佐。”汉赋的创作与《诗经》的经、传思路最可作为典型来加以探讨。《汉书·艺文志》载:“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传”有四种思路:本经(《诗经》)、取史(春秋史事)、采子(杂说)、主文(发扬经义),这与笺注、训诂本经义而说解不同,《四库全书总目》云:“其书(《韩诗外传》)杂引古事古语,证以诗词,与经义不相比附,故曰‘外传’。……班固论三家之诗,称其‘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殆即指此类欤?”缘于此,汉代赋家衍绎《诗》传的思路,创作的辞赋具有了经史结合、“以意逆志”的思路,比事属辞的风格以及主文谲谏的特征,以张超《诮青衣赋》为例,赋有云:
历观古今,祸福之阶,多由孽妾淫妻。《书》戒牝鸡,《诗》载哲妇,三代之季,皆由斯起。晋获骊戎,毙坏恭子;有夏取仍,覆宗绝祀;叔肸纳申,听声狼似;穆子私庚,竖牛馁己;黄歇子败,从李园始;鲁受齐乐,仲尼逝矣;文公怀安,姜诮其鄙。
《诮青衣赋》针对蔡邕《青衣赋》而作,引经据典,历数古今祸国乱家之女子。《尚书·牧誓》:“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牝鸡,母鸡,即指家里的女性,她们掌权则于家不利。《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毛传》:“哲,知也。”《郑笺》:“哲,谓多谋虑也。城,犹国也。丈夫阳也,阳动故多谋虑则成国。妇人阴也,阴静故多谋虑则乱国。”《毛诗序》谓:“《瞻卬》,凡伯刺幽王大坏也。”张超赋合用《书》、《诗》义说有智谋而掌权的女人就像打鸣的母鸡、不祥的猫头鹰一样,是祸水之源,会颠覆国家,夏、商、周三代最后的灭亡都是由女人造成的。接着又举《左传》、《国语》、《史记》中所载骊姬乱晋事、仲康之子帝相事、叔向纳申事、叔孙穆子被其子竖牛饿死事、李园杀春申君事、孔子以大司寇行摄相事、晋文公重耳奔齐事来说明女子祸水论,说教意味浓厚,但经史结合的传统在赋中表现得极为鲜明。又云:
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但愿周公,妃以窈窕,防微诮渐,讽谕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
《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后汉书·明帝纪》李贤注引薛君《韩诗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洁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妃后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世。”张超赋中此段有关《关雎》之义的论述,王先谦认为是《鲁诗》说,即具有“以《诗》明事”(《毛传》)、“以《诗》证事”(《韩诗外传》),诗史结合的经传传统。
又班彪《北征赋》云:“日晻晻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旷怨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写作素材源自《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刘向《九叹·远逝》:“日晻晻下而颓”。赋将《楚辞》语句与诗体语句结合起来,用其辞,化其境,表达行役之苦,以刺时事。时运不济,事难逢时,《六臣注文选》张铣曰:“言思君子为怨旷,嗟行役为叹时,皆诗人之情也,”借《诗经》中诗人们的情感来哀叹自己的伤情,达到诗性的共鸣,同时又在“以意逆志”,对诗意有所阐发,孙执升评此赋云:“登山眺野,触目兴怀,虽铺叙寥寥,而哀音历落,具见《黍离》之感。”(转引自《评注昭明文选》)张紘《瓌(瑰)材枕赋》:“昔诗人称角枕之粲,季世加以锦绣之饰。”用《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句。赋句中的诗人即指《葛生》诗的作者,他称赞用牛角装饰的枕头很灿烂,而末世又加以精致华美的丝绣来修饰。很明显赋中将《葛生》作为颂美诗看待,具有“以意逆志”的解诗特征。
汉赋中更是有全篇与诗旨相合者,如班婕妤《自悼赋》,宋人朱熹即认为:“作赋以自悼,归来子以为其词甚古,而浸寻于楚人,非特妇人女子之能言者,是固然矣。至于情虽出于幽怨,而能引分以自安,援古以自慰,和平中正,终不过于惨伤。又其德性之美,学问之力,有过人者,则论者有不及也。呜呼,贤哉!《柏舟》、《绿衣》,见录于经,其词义之美,殆不过此。”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脞语》曰:“班姬二赋……《自悼》则《小雅》之苗裔。”又傅毅《舞赋》,张惠言评曰:“序既分别雅郑,赋复先拟醉状,明此为淫乐,所以示戒,诗人‘宾筵’之意也。”即谓如《舞赋》与《宾之初筵》为刺时而作,异曲同工。这些赋全篇都在铺衍诗旨,故宋人龚鼎臣谓:“赋亦文章,虽号巧丽,苟适其理,则与传注何异?”
汉赋综采经史,参会诗旨,其目的在于劝谏,扬雄《河东赋》铺陈汉成帝祭祀后土之盛况后,末云:
建《乾》《坤》之贞兆兮,将悉总之以群龙。丽钩芒与骖蓐收兮,服玄冥及祝融。敦众神使式道兮,奋《六经》以摅颂。隃于穆之缉熙兮,过《清庙》之雍雍,轶五帝之遐迹兮,蹑三皇之高踪。
这段话全用《周颂》中的言辞与义理,表面上是颂扬汉成帝的功德,其实是借宗周来寓讽谏之意。我们应注意每句话前的动词“敦(督促,劝勉)”、“奋(发扬)”、“隃(超越)”、“过(超过)”、“轶(超越)”、“蹑(追踪)”,扬雄认为汉朝的宗庙祭祀,宫殿建设比之周朝已经过了,过犹不及,颂中实讽,且与赋序相呼应:“其三月,将祭后土,上乃帅群臣横大河,凑汾阴。既祭毕,行游介山,回安邑,顾龙门,览盐池,登历观,陟西岳以望八荒,迹殷周之虚,眇然以思唐虞之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徒有祭祀的排场和仪式还不够,要有实干。凌稚隆评曰:“雄意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盖望帝之自兴至治,以臻帝皇也。‘轶五帝’、‘蹑三皇’四句,正以此意讽帝云。”(引自《汉书评林》)以经词经语铺展成文,借此以谲谏成帝,鼓励其效法前代圣贤,这种写法在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已有体现,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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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鼐于扬雄《河东赋》后评价《上林赋》中的这段话云:“《上林》之末有‘游乎六艺之囿’及‘翱翔《书》圃’之语,此文法之借行游为喻,言以天道为车马,以《六经》为容,行乎帝王之途,何必巡历山川以为观乎?”《上林》、《河东》二赋谲谏之途径皆是借助于经文经语的展开,其目的与手段和毛传、郑笺无异,清人黄廷枚《同工异曲赋》(以相如子云同工异曲为韵)云:“卿云兼丽,既互播声,……几等孔郑之笺注,又似马班之作史。”确为深论。正因为如此,刘勰《文心雕龙·事类》指出崔駰、班固、张衡、蔡邕赋均有“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的特点,枚乘即导其源,《七发》云:“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其目的与意图与诗的传、序旨意如出一辙,李慎嶶《吴正仪事类赋赋》(以成赋百篇辞约事备为韵)云:“属辞比事,研都炼京……刻画乎鸟兽虫鱼,参郑氏笺诗之例。”汉赋比事属辞与《诗经》主题多有互文,详见后论。
四 后世经解的汉赋利用——以《关雎》为例
汉人通经致用,无人不以经学为尚,故两汉文章辞赋均本之《六经》,皆可作经说读。清人宋绵初《韩诗内传征》自序云:“承学之士抑又忽诸两汉文章、六朝词赋艺林诵习中间引用事典,每与今训枨触,不考《韩诗》,则古书之义多不可得而通也。”阅读汉魏文章辞赋,必须借助《韩诗》等古代典籍以求得畅达,相反,考据经文释意,两汉词赋文本亦多可参照。下面以《关雎》诗作为个案略作申发,资以考鉴典范意义。一是关于《关雎》诗的篇名篇意解释。
这又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蔡邕与张超关于“青衣”女之争,皆以《关雎》诗为道德准则展开。蔡邕《青衣赋》云:“叹兹窈窕,产于卑微。盼倩淑丽,皓齿蛾眉。玄发光润,领如螬蛴。……修长冉冉,硕人其颈。……《关雎》之洁,不蹈邪非。”言青衣女不仅容貌美,而且德行美,乃“宜作夫人,为众女师”,与孔子“思无邪”之旨相对应。前揭张超《诮青衣赋》“周渐将衰……列冠篇首”一段,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三曰:“近世说诗者,以《关雎》为毕公作。谓得之张超,或谓得之蔡邕,未详所出。”“《关雎》为毕公作”说,或即本于此。惠栋《毛诗古义》以为是,且考之曰:“其文云‘康王晏起’,与《鲁诗》同。‘深思古道’,又同《韩诗》。超,汉末人,范书有传。《古文苑》云:‘蔡伯喈作《青衣赋》,志荡词淫,故张子并作此以规之。’邕赋亦载集中,无毕公作《关雎》语。”又诗以“关雎”为名,是随意撮取首句二字为题,还是以“关雎”为鸟名而名篇呢?若以《诗经》命名常例,此诗当命名为“雎鸠”,如“采采卷耳”、“呦呦鹿鸣”取篇名为“卷耳”、“鹿鸣”等。考张超赋意,此处“关雎”已作为鸟名运用而成为诗之篇名。东汉彭城相缪宇墓前室西横额刻有鸟鱼图,题曰“关雎求鱼”,即是一佐证。
汉赋化用《诗经》具有以“传”解“经”的特征,后人解经对此当不会忽视。王念孙在探究《关雎》诗旨时,也对汉赋文本引用事典的旨意颇为关注,如在讨论《汉书·杜周传》之“《关雎》之见微”条曰:
钦以建始之初,深陈女戒终如其言,庶几乎?《关雎》之见微。师古曰:“《关雎》,《国风》之始。言夫妇之际,政化所由。故云‘见微’,微,谓微妙也。”念孙案:师古说见微之义未确。上文钦说大将军凤曰:“佩玉晏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曰: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李奇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薛瓒曰:此《鲁诗》也。此云《关雎》见微,即指上文言之,用《鲁诗》说也。睹佩玉晏鸣,而知治化之将衰,故曰见微。冯衍《显志赋》亦云:美《关雎》之识微兮,愍王道之将崩。
“怬河林之蓁蓁兮,伟《关雎》之戒女”。旧注引《关雎》首章四句,又曰:“伟,异也。”《张衡传》注曰:“伟,美也。”念孙案:李贤训伟为美,是也。戒女二字,诸家说之未明,今案:《汉书·杜周传》杜钦说“大将军凤曰:佩玉晏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李奇曰:“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诗人叹而伤之。”薛瓒曰:“此鲁诗也。”《后汉书·明帝纪》注引薛君《韩诗》章句曰:“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去留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晏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如鲁、韩诗说,则《关雎》所以申女戒,故曰伟《关雎》之戒女,《杜周传》赞云:“钦以建始之初,深陈女戒,庶几乎《关雎》之见微”,义与此同也。
张衡《思玄赋》以为《关雎》旨在“申戒女”,此与鲁、韩之说同义。
二是关于《关雎》诗的诗性解释。
《关雎》旨意,《毛诗序》曰:“《关雎》,后妃之德也。”《郑笺》曰:“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皆是从经义角度论说诗旨,上文所引冯衍《显志赋》、张衡《思玄赋》亦然。值得注意的是,汉赋文本中还饱含着对《诗经》作为文学作品的诗性理解,明人陈耀文对此有论述,其《经典稽疑》卷下“关关”条曰:“……扬雄《羽猎赋》:‘王雎关关,鸿雁嘤嘤,群娭乎其中。’师古曰:‘娭,戏也。’《选》作‘娱’,五臣作‘嬉,乐也’。张衡《思玄赋》:‘鸣鹤交颈,雎鸠相和。处子怀春,精魂回移。’《归田赋》:‘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郑笺》:‘挚之言至也,谓王雎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尔雅翼》云:‘夫曰相和,曰交颈,盖尝乘居而匹游矣,乌在论其有别耶?则古之说诗者,与此异矣。’且后妃之意,方将乐得淑女与其君子相与,如雎鸠之相顾,岂暇言其别?且云‘群娭’似亦并游而相狎矣,安知其性然耶?”以扬雄、张衡赋化用《诗经》语句来质疑《毛序》、《郑笺》之说,重新发掘《关雎》诗的诗性价值。
正因为赋家对以“传”解“经”的发挥,丰富了《诗》义的表现情趣,也增添了文学创造的形象性,以致后世经学家论《诗》,反过来引述汉赋以推阐《诗》义。如胡承珙《毛诗后笺》论述《关雎》诗云:
扬雄《羽猎赋》云:“王雎关关,鸿雁嘤嘤。群娭乎其中,噍噍昆鸣。”张衡《思玄赋》云:“鸣鹤交颈,雎鸠相和。”又《归田赋》云:“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此所谓雌雄情意至者也。……张超《诮青衣赋》云:“感彼《关雎》,德不双侣。”此即所谓有别者也。
引述扬雄、张衡、张超赋语以解《诗》义,其本身就具有以作为文学文本的汉赋引述与传播《诗》义来论证《诗经》的经义与诗性之关联价值。
三是对“窈窕”、“好逑”等词语的解释。
《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云:“窈窕,幽闲也。淑,善;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郑笺》:“怨耦曰仇。言后妃之德和谐,则幽闲处深宫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言皆化后妃之德,不嫉妒,谓三夫人以下。”
《毛传》以“幽闲”释“窈窕”,其下又以“贞专”足成其义,这是《毛诗》义。《郑笺》始增入“深宫”字,以“窈窕”为“居处”,这是后话。王逸《楚辞·九歌》注引诗曰“窈窕淑女”,并训“窈窕,好貌”,《广雅·释诂》:“窈窕,好也”,王先谦《集疏》认为“此鲁说也”。《文选》颜延年《秋胡诗》李善注引薛君《韩诗章句》曰:“窈窕,贞专貌。”正与毛同,皆以“窈窕”指女之德容言之。《汉书·匡衡传》:“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王先谦《集疏》云:“曰‘贞’、曰‘不贰’,即‘贞专’之义,明齐、韩说同。”汉赋中“窈窕”一词多次出现,如班固《西都赋》:“窈窕繁华,更盛迭贵”;边让《章华台赋》:“尔乃携窈窕,从好仇”;张超《诮青衣赋》:“但愿周公,配以窈窕”等,胡承珙认为:“凡此皆不以‘窈窕’为‘居处’”,故“《郑笺》始增入‘深宫’字,以‘窈窕’为‘居处’。而《正义》遂以深宫之义被之《毛传》,非也。”又班婕妤《捣素赋》云:“若乃窈窕姝妙之年,幽闲贞专之性。”“窈窕”即是“幽闲”、“贞专”,不见“深宫”、“居处”之意。张衡《七辩》:“西施之徒,姿容修嫮。……淑性窈窕,秀色美艳。”王逸《机妇赋》:“尔乃窈窕淑媛,美色贞怡。”“窈窕”与“淑”同义,好也。
又《关雎》:“君子好逑。”《毛传》:“逑,匹也。”《郑笺》:“怨耦曰仇。”《毛诗》作“逑”,《郑笺》作“仇”,《毛传》、《郑笺》不同。边让《章华台赋》云:“尔乃携窈窕,从好仇。”(录自《后汉书·边让传》)王棻《君子好逑解》曰:“考《后汉书·边让传》‘携窈窕,从好仇’,嵇康《琴赋》‘要列子兮为好仇’,又《赠秀才入军诗》‘携我好仇’,历观汉魏诗文其用‘好仇’二字,皆从毛义,无用郑义者,则《笺》说之非可见。”笔者案:遍考《毛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好仇。”《郑笺》:“怨耦曰仇。”《无衣》:“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宾之初筵》:“宾载手仇,室人入又。”《皇矣》:“帝谓文王,询尔仇方,”等等,均可证逑匹之“逑”,《毛诗》皆作“仇”,今作“逑”,盖为后人私改。王先谦《集疏》谓:“鲁、齐‘逑’作‘仇’”。边让盖用《鲁》或《齐》文。
清儒魏源《诗古微》有云:“夫诗有作诗者之心,而又有采诗、编诗者之心焉;有说诗者之义,而又有赋诗、引诗者之义焉。……序诗者与作诗之意,绝不相蒙,作诗者意尽于篇中,序诗者事征于篇外。”汉代赋家以“赋”传“经”,比拟于《诗》之“作诗之意”与“序诗之意”,即赋家既有作赋主文之心,又有以赋传经之意,不同的是《诗经》的“作诗者”与“序诗者”角色分开,由两种人分担,而汉赋作家将二者的矛盾融汇至一身。作赋主文,比事属辞,注重赋作为描写层面的诗性因素,或描绘恢弘世界的盛事,或书写自己的一己之情,这是承续于《诗》而赋予赋家的天性,是为才识;以赋序经,或讽谏,或颂扬,成为“雅颂之亚也”,这与汉代《诗》序、传旨意同归,是特定的社会政治学术环境给予赋家的天职,是为学识。二者在矛盾中又相互交融汇合,赋家化用、摘引经史之文,除“宗经述圣”、阐扬经义外,还以此襄助自己作品的文采以成巨集篇,刘勰《文心雕龙·才略》云:“自卿(司马相如)、渊(王褒)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扬)雄、(刘)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刘勰独具慧眼,洞识其中奥妙。可以说,汉代赋家最大的贡献就是“融经铸史”,以卑下的“倡优”身份描摹现世社会的礼典风俗,对经典进行文学化的改写,建构起了以赋传经、以经尊赋的传统。后世文人复古归附秦汉,看重的也即是秦汉文章“融经铸史”——文学化的处理经典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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