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件自欺欺人的工具。
意识到这件事,是某次聊天时,朋友突然说,我以为临海就叫“城里”,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那么多的“城里”。
临海并不真的临海,小小的城市里,不论哪处望去,四面尽是逃不出的高山与丘陵。这也许是木材生意曾兴盛一时的原因,小时候,爸爸每天都要去附近的树行看看。在粗糙的方言里,我总以为树行叫“树王”,并坚信那是一个孩子们无法涉猎的神秘王国。见惯了厚实的木,便不会再爱上谄媚的竹,谦谦君子大概是书生们粉饰的谎话,铺满山背的竹林永远顺着季风七歪八斜,没有一点骨气。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说:“其地止农与渔,眼不习上国之奢华,故其俗犹朴茂近古。”地方的习性也许真与位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也一样。
从小镇到临海,按爸爸的话说,爷爷在凌晨就要挑着重重的担子出发,走过崎岖山路,才能于正午时分赶到市集。这条路后来他也走过,只不过担子里的东西从印石变为自制的木刷。零碎的木材生意他做了好久,童年的记忆里到处是堆满脚边的木屑。直至家里装修前,门厅还搭着木制的架子,将闲置的层层木板垒在半空。
进城前还有段水路,当年朱自清来临教书时,便是从埠口乘着小船上岸,走入那片古旧的城墙之中。“江上浮梁卧波,人往来树影中,海潮或浮白而上,百艘齐发,呼声动地,则星明月黑之夕共之。”这些都是我不曾参与的记忆,正像我以为小镇就叫张家渡,却从未意识到它曾真是个渡口,是为了纪念在此摆渡的张姓进士而改名。
公路沿着括苍山上蜿蜒而下的永安溪而建,连接起小镇与临海,在这条路上来回的,是518路公交。奔波于此几乎是我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项课题。一开始是妈妈带着我和姐姐进城逛商场,后来是小学时和朋友坐车去新华书店看书;后来是初中到高中,每周末奔向车站,挤进窄窄的车门里晃荡着回家;再后来是拖着重重的行李箱一次次从小镇归来又离开。公交从破旧的巴士换成了电动汽车,票价几经涨落,从现金到扫码,卖票阿姨是永远地失业了,然而两旁的风景却像是没有变过,看再多少次也不会腻的。
司机背后的栏杆上挂着一厚叠塑料袋,那是专为晕车的人准备的。一次坐车时,有位阿姨晕得严重,开窗通风拍背催吐都不管用,对面有人递来一小盒清凉油,叫她涂上会好受些。阿姨的女儿在一旁不停道谢,说母亲车坐得不多,没想到反应这样严重。正值一个拐弯,路边窜出的小孩让车子骤然急停,为母亲顺气的女儿狼狈地向前趔趄几步,尖叫了一声,还好是站住了。等车开到下一个站点,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出来,朝她们鞠了个躬,他说这条线他开了十几年,出事是不可能的。
518路是个移动客厅,小小的车厢里,乘客黏紧了似的来來去去。早起的菜农会背上挂水的新鲜蔬菜乘车前往菜场,人们不仅会把需要运送的货物留在车的后门旁,叫人在站点等待取拿,也会将独自坐车的小孩托付给司机,嘱咐在某一站开门让孩子下车。老友、邻居、故知,每天总有人在座位上重逢。
离开家的前一晚,我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临睡前还准备着返校后的作业。洗漱回来时,我看见她趴在屏幕前,仔细识认着文档里的繁体字。她说这几乎是另一种语言了,好多都认不得。我将资料里的古文翻译为白话给她听,又四处闲扯,和她分享课上听来的知识:从语音的角度看,“奔月”与“坌肉”在古代是类似的发音,而坌肉有死肉复生之意,因此吞下不老药的嫦娥才要飞往月宫去。我说方言里还有好多古代留下来的说法呀!筷子是“箸”,玩耍是“嬉”,思考是“忖”。每说一个词,她便跟着我念一遍,像个初识文字的孩童。
天亮我便又要从518路开始,辗转上路。车开到城外时,望着绕住城墙的永安溪,我突然感到困惑:“永安”怎么会是一条河流的名字?明明它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奔涌着,夏秋时节还会变本加厉漫过河岸,冲刷着人们平静的生活。有太多事同这些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的话一样,值得咀嚼吞咽。我想,518路不也是一条流淌在公路上的河吗?反复的日常里,它慢慢慢慢编织起生活暗藏的波澜来。
和以往的无数次写作一样,我试图描绘出沿途的点滴:那凝固于广袤绿野上的白烟,河岸边搁浅的船,山顶寺庙的灯火,养殖场大仓顶部转动的换气扇,还有停滞的瀑布,灿烂的朝阳……但怎样都不够,眼睛不够,文字不够,即使拿着相机拍摄下所有细节,总归是少了些什么。
用力注视着车窗外倒退的熟悉景物,我想起姐姐说,不论长到多大,离家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难过起来。这时耳机里温柔的女声恰巧唱到收尾的歌词,我听见自己跟着旋律轻声哼:
“太爱了,所以我没有哭,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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