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和阿太最亲。
阿太是身体硬朗的老妇,是我所有玩伴中最可爱的一个,她会捧出金灿灿的油蛋和金灿灿的面虾,让我在玩伴面前骄傲地仰头,也会像首领一样领我们冲去山上嘬美人蕉里甜津津的花蜜。
阿太很慈祥,总是笑眯眯的,脸上的皱纹很深,却是最嫩最嫩的菊花的样子。我们村里老太太的手边常年总带一根拐棍,美名其曰“方便走路”,实际上我的玩伴们三天两头总要挨它的打。每每他们哭着跑来诉苦,我便觉出一股后怕来,调皮捣蛋时也忽地停下,觑一觑阿太脸色。
然而阿太从未打过我。我闹得最凶狠的那一次,为大人不肯答应的一个什么无理的要求,从里屋撒泼尖叫着摔砸东西一直到大门口。阿太不过将拐棍高高地举起,叹一口气,仍然放下去。
冬天,太阳露面之时,虾也浮至水浅处。阿太很懂得怎样去捕虾,每一次我巴着她去到溪边,归来时手中脸盆总满满的。阿太捉虾极耐心,总是千挑万选,在一个合适的时候抬手,挥下网兜去。虾正懒懒晒太阳呢,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阿太用石块扣住。如此几次,纵然虾不大,阳光消散前我们也能捞到许多。阿太望望脸盆内,一看已差不多能让一家子都多少分到些,便收住手牵我回家。
归来时太阳已蛮远蛮黯淡了,遥遥地趴在山头冒一点橘红色,似要等候着窥去阿太炸虾的秘方。沐着这橙色光,阿太和我把小虾洗净,裹上厚厚的面粉。然后阿太便滚开了油,将装虾的大盘子托起,偏着锅做出倾倒的姿势,并令我走开,切莫被热油溅着。炸好后虾膨胀了一倍,盛在盘里满满当当的,散出阵阵的香,我便吮着手指,觊觎地看着。阿太没看我,径自把这些灿金的炸虾分成相同大小一小份一小份,令我给家里其他人送去。我便垂涎地嗅手中香味,敲开这老屋里一扇扇房门,大声地报上阿太的名字。大姑一家是我最怕的,奇怪在以往总没有好脸色的她那天却也肯与我一个难得柔和的笑脸。
后来老屋拆了。
政府人员来谈判时,全家都为能拥有更宽敞更自在的房子而高兴,除去阿太。
她的脸上爬满愤怒而无助,那是我头一次看到的,而与之微妙重合的是我幼时被众人排挤在跳皮筋的人群之外的记忆。
她的拐棍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颤抖地举起。
举棋不定的日子里,阿太問我:“你想搬走吗?留阿太一个人?”我看着她微微发颤的松弛着皮的露青紫色细密血管的手指,同样看着父母投来的暗暗的警告的目光,垂下眼不吭声。没有任何征兆的,阿太突然号啕大哭。我感到胸口很沉闷,有一种迫切的渴望,动了动嘴,可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眼睛也很干涩。
那之后阿太就病倒了。而今她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或许住在我烧去的那张老屋的画像里。画很拙劣,却也最精细,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妥帖地摆放着记忆,也没有遗漏炸虾的油锅上窗户外那半方染成暗橙色的天。
阿太死后,大姑家、邻舍几家人的脸色,似乎都因为失去了喷香的面虾而一日日地阴沉下去。为了争补偿款,争一套更好一点的房子,姨夫和大伯由口角一直到大打出手,险些构成轻伤上了法庭。一家人的算计,几乎日日地被当做饭后的消遣,在村人嘴里持久不断地咀嚼着,久久也不吐出,不消失。
去年的四月四日,空中飘着小雨,我捧了一大簇白菊,随亲戚们一同来到阿太坟前。众人都烧着纸钱,心怀鬼胎地各自泣不成声,我却依然眼眶干涩。我甚至想,阿太死在前头,也挺好。
我真怕她活到今天,拉着我的手,用那种凄惨而无助的目光望着我,问:人怎么变这样了?
(指导老师:谷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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