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我就不服管教,不是个省油的灯。在家里,我对大人的责骂和训斥充耳不闻,在学校,我对老师的讲授和管理毫不在意。但我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跟家长和老师对着干过,我总是“乖乖地”听训斥,然后将他们说的话抛诸脑后。我的“蔫坏”耗费了家人大量心思。
我总喜欢跟奶奶作对,因为她万事都要“有讲究”。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二十三蒸馍馍,二月二炒豆豆……我最怕的就是她每次按习俗干活儿时,让我“搭把手”。以我的秉性自然不愿意,但我又不能直接说不,就只能在干活时变着法儿“使坏”,经常惹得她雷霆震怒,“你这么不听话,我要是你爸妈,早就打你了。”但我还是不服管教,因为我打心底就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在学校,我基本上是按时到校,但上课不听讲,摇头晃脑做小动作的状态。放学后,又偷偷跑到好学生家里抄作业,所以成绩一直排名倒数。常年懒散又不服管的性格让我落下了很多课业,到升学时我才慌了手脚,开始觉得“大人们说要听话或许是对的”。笃定我这个想法的,是奶奶看到我因不会做数学题急得哭泣时,把我拉去隔壁老师家补课。长期补课燃起了我的学习热情,我的成绩慢慢提升,也得到了老师们的表扬,尝到了“听话”的甜头。我规矩了很多。
我遭遇人生的第一次挫折是高考落榜。我问自己,明明我很听话,为什么我没有考上大学?我无法回答,只觉得仅“听话”已不足以应对学习和生活,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应该有选择地“听话”。那时我也缺少能在做选择之前给我专业指导的师长,我经历了长时段的迷茫,直到考上大学。陪伴我走出这段迷茫、学会做选择的,是我的父母。在我面对“未来该怎么办”的问题上,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为我分析每个选项的利弊,并在最后说“你自己选”。一开始我非常害怕父母把决定权交给我,这让习惯听话的我感到“没话可听了”,不安全感时刻萦绕身边。经过一段时间的逃避,我开始摸索前进,没考上?那就再考吧。很痛苦?那就仔细感受这痛苦吧。直到顺利考入大学,我才释怀了一些。
步入大学后我明白了,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做选择,这更多像是单选题与多选题的结合。虽然不必每个人都要拿满分,但为了获得更高准确率,我们从出生开始,就被要求接受教育。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优秀,因此乐意与老师一同“贯彻教育方针”,这即是规训的开始。规训是社会化的过程,接受了规训,你就与他人共享了同一套话语体系,就能够被评价,能够参与竞争。在规训的框架里做选择,“准确率”才会更高,因此家长都希望孩子能“听话”。我从顽皮成长到听话,再到学会自己抉择,花掉了整个青春。也从中得出了一个经验:接受规训是人社会化的必由之路,但学会选择才是摘得自由的利器。
自主打赢高考这场战役,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自此,我迷上了“做选择”,乃至一迈进大学的门槛,就疯狂地拓展兴趣:流转于社团、找兼职工作、沉迷读书会等等。这些看起来毫无干系的事情,实实在在地串联起了我整个大学。
我在进入之初的整个九月报名了多个社团,却机缘巧合留在学生通讯社,成为了一名校园记者。我选择它的原因只有一个——我不擅长写作。这看起来很矛盾,但我当时认为,这是我的短板,我需要补齐它。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在大学三年时间里写了大量通讯稿、人物采访稿、小散文等。每当稿子被刊登,我的内心都会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又反过来促使我投入到下一次写作中。这种繁忙又安逸的校园生活意外地激发了我的生活热情,使我对各种挑战跃跃欲试。校园内的挑战已不能满足我,我开始将目光转向不熟悉的社会。在互联网上探索了几个月后,我通过网上招聘和线下面试进入了西安新东方初中部担任助教。一年间,我辗转了新东方的三个校区,由我管理的初三数学、英语班学生的成绩获得了大幅提高,我也从中学到了付出精神和团队精神,获得了友谊。
校内外的学习和工作让我感到舒心,但我内心总在问:“我该成为什么样的自己?”我不知道。法官?律师?公务员?好像都可以作为成长方向,好像我又都欠缺点什么。我曾鼓起勇气向学长学姐们求助,气馁的是,我无法找到答案,庆幸的是,在我最迷茫的时候大学课业已完结,我有大把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去寻找答案。于是,我跟着几个学长学姐北上,整月、整假期地在北大旁听不同学科的知识:听罗新老师讲游牧民族史,听阎步克老师讲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听辛德勇老师讲版本学,听李猛老师讲道德哲学。旁听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对社会科学体系的认识,给了我跨学科的勇气。当时我认为法学是在教人认识和应用规则,但我更关注谁有权利制定规则?什么样的规则是正义的?什么样的规则是道德的?我曾在法理学中获得了回答这些问题的一些想法,但显然政治学能更好地解答我的疑问。于是,我在老师和学长学姐们的鼓励下,转攻政治学硕士,后又继续攻读博士。
得益于硕士导师的无私关懷,我在本校课业之余,能流转于其他高校旁听自己感兴趣的课程。这个阶段我旁听的学科不再宽泛,而是集中于政治学,在兴趣的引领下又聚焦到西方政治思想史。渐渐的,我从旁听生变成插班生,充分参与到读书会的讨论、论文评议等各个环节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加入中国政法大学的公民读书会。从硕士到博士的研究生四年里,我与老师、师兄师姐们一道,从卢梭、霍布斯讲国家主权开始,到密尔论自由,到亨廷顿讲文明的冲突,再转回研读国家基本理论,细抠代议制民主,又在疫情防控期间着眼现实研读阿甘本,到现在回归古典政治。跌宕四载,我从中得到了知识、收获了同窗、结下了师门情谊。
我知足于找到了合适的专业,并在其中得到滋养。我庆幸在二十几岁找到志趣所在,找到了自我。每个将志与趣合而为一的人,均是得到命运之手眷顾的人。我很幸运能够得偿所愿,这也意味着我将有很长的路要走。
科研工作只有未知的挑战,没有天花板,科研者的天花板取决于自身能力。攻读博士是科研的入门阶段,我既害怕又喜欢里面的未知,对即将面临的挑战感到激情澎湃,即使偶感体力不支,精神上也从来乐此不疲。
没人知道答案,但你的选择会引领你找到它,选不选的决定权在你手里。我从应对未知中学到的一點,就是遵从内心。在我考博时,曾有几个不错的高校可选,也有一个专业相近且工作前景不错的选项。一度我纠结于选择工作前景好的,还是选择感兴趣的,不同的选择会将我带向不同的人生。然而很快我就敲定了选择兴趣专业,这主要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磕绊的成长经历,使我更认同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选择。人的生活就像小马过河,听取他人的建议固然重要,但只有自己才知道是否该踏入面前的河流。以他人为标准,意味着你还在他人的框架中,脱离了关系,才是真正找到了自己。其二,持续不断激发我生活热情的,是内在的满足感。我在大学做校园记者时,就主动跟采各大活动,撰写报道稿件。有时也会出现稿件不被采用的情况,但我从没因此感到气馁过。只觉得每次将想法溢于笔端时,都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这种满足感又促使我投入下一次写作中。学术写作更是拔高了这种感觉的层次,它使你的思想与前人的思想实现碰撞,持续的碰撞会擦出思想的火花,进而丰富人对世界的认知,让人从中获得更高级的快乐。
然而人是活在现实中的,思想若不能被磨成指导生活的针,就很可能沦为无用之杵。这是最考验人的地方,也是最需要创造力的地方。尤其从事科研的人,更应该学习创造,而非适应既定。恰好,科研环境能很好地为科研者提供发挥创造力的条件。身处其中你会发现,这是一个没有边界的战场,只要确定了研究对象,就可以“画战场”“组军队”“定打法”。它是一种自主性非常高的“游戏”,因而也要求研究者要极大地挖掘和发挥潜能,这样才能产出有意义的成果。
我依稀记得当我要开启博士生涯时,和我对床的大学室友说,“你真的实现了你的梦想。”是的,很早时我在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该走上这条道路,如今我的确迈进门了。科研滋养着我,我亦接受着科研的考验,这就是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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