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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棣燕赵

时间:2023/11/9 作者: 美文 热度: 13814
刘江滨



  公元前312年,北端的燕国已是“破燕”,被强大的齐国一顿暴击,都城沦陷,尸骨盈野,国王太子都死于战乱,真可谓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已濒临亡国的绝境了。

  危难之时,有人慷慨伸出了援手,是西(南)邻赵国。

  赵武灵王,对,就是那个几年后“胡服骑射”的赵王,将流亡韩国的燕王哙的庶子公子职,派人护送回到燕国,立为燕王。这个燕王就是后来筑“黄金台”招贤的燕昭王,创造了燕国历史的“爆款”一代。

  “齐破燕,赵欲存之。”(《战国策》)燕国罹难,邻邦赵国完全可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像中山国那样乘机攻城略地,分一杯羹,“春秋无义战”,战国更是如此。但赵国没有这样做,而是相反。不仅为燕国立了新君,稳住了局势,而且还付出了具体的行动:赵武灵王听从乐毅的建议,拿自己的河东之地给齐国换回燕国的河北之地。当然,救燕的不只是赵国,“诸侯将谋救燕”(《孟子·梁惠王下》),韩、魏、秦、楚皆有动作。战国争雄时代,保持地缘政治的平衡是很重要的,谁想打破平衡,一家独大,必遭群起而攻之。尤其是赵国,如果燕亡,自己将面临东齐西秦两强的挤压,处境十分凶险。因此,救燕,就是救赵自己。

  赵武灵王和燕昭王两只巨手隔空握在一起。

  赵国史上最杰出的君王赵武灵王这一番操作,成就了燕国史上最杰出的君王燕昭王。

  英雄总是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互相成就。

  战国时期七国争雄,合纵连横,朝秦暮楚,今天的朋友可能是明天的敌人,反之亦然,一切都要根据现实的形势和国家的利益作出考量。睿智的君王会作出正确的抉择,昏庸的君王会作出错误的抉择,其结果与走向完全两样。战国七雄中燕和赵似乎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地缘相近,民风相类,仿佛一对兄弟,如《诗经·棠棣》所云,有时“兄弟既翕,和乐且湛”,相亲相善;有时又“兄弟阋于墙”“不如友生”,相斗相杀,书写了一段波诡云谲、风云激荡的历史篇章。战国时期的燕和赵,最终以一种相融相容的方式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播下了千古不灭的文化一脉。

  棠棣之华,萼不韡韡。



  燕和赵比起来,可是老牌贵族出身。

  燕国的始祖是与周公比肩的召公。

  周武王灭商立周,举行祭社大礼,他的两个弟弟周公和召公一人持大钺一人持小钺护卫左右。武王死,年幼的周成王继位,周公召公成为辅政大臣。周公,名姬旦,封地为鲁,“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摄政唯谨,鞠躬尽瘁,名垂青史。召公,名姬奭,封地在燕,名气较周公稍逊,但《诗经》里有一首《甘棠》即为歌颂他的诗篇。司马迁赞曰:“召公奭可谓仁矣!甘棠且思之,况其人乎?”

  燕国自春秋到战国存世八百余年,而赵国如果从周王室正式封侯算起也只有一百八十年左右。

  燕国处北寒边远之地,始终存在感很低。春秋几百年,诸侯皆有问鼎中原之心,霸主几易其国,翻云覆雨。燕国虽然封侯早,霸主之位却从来没他什么事。到了战国时代,总算跻身“七雄”之列,“凡天下之战国七,而燕处弱焉。”(《战国策》)即使随大流称了王,还是一个弱国。燕王哙在位的时候,国内发生了惊天之乱,齐国趁机大肆入侵,差点就亡国了。

  燕王哙是一个文弱的书呆子,没有治国的本事,就把一切国事交给相国子之管理。子之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这种王弱相强的局面让他生出篡位之心。经过一番苦心经营,党羽心腹遍布朝廷,弄到人人皆知子之不知燕王的地步。见时机成熟了,他的爪牙便忽悠燕王哙仿效唐尧的高风亮节,行禅让之礼,将王位让给子之。

  燕王哙这个呆瓜真就同意了,“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史记》)由国王变为大臣,两人互换了位置。乖乖,燕王哙可能天真地以为自己以国家为重,放弃私利,可以与尧比肩了。

  其结果,“三年,国大乱。”齐国有田氏代齐的先例,姜齐变成了田齐,国号没变,国君换姓了,但齐国还是那个强大的齐国。子之代燕,却没那个本事啊!搞权谋行,治理国家不行,弄成一锅粥。太子平气不过,外联齐国,内结将军市被,率兵攻打子之。谁知这市被是一墙头草,见势头不对竟临阵倒戈,打不赢子之就反过来就率众打太子。一场混战,太子平和市被都被杀死。战乱持续了数月,“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史记》)

  齐国看到了攻打燕国最好的时机,甚至孟子也对齐王说:“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于是,齐国打着帮助燕国“戡乱”和“解放”民众的旗号,大军浩浩荡荡开进燕地。“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國民众杀猪宰羊、载歌载舞欢迎齐国的“义军”来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却不料,迎接来的却是一场血腥的屠戮,都城蓟沦陷,燕王哙被杀,子之被齐人活捉,剁成了肉酱(“醢其身也”)。

  仅仅三十天,燕国几乎被齐国一鼓荡平。

  燕国的国王、太子、大臣等一干执政的高层死的死,逃的逃,国家机器陷于瘫痪,离灭亡也就多口气了。



  为燕续命的是赵。

  燕国的公子职,此时还在韩国当人质呢,赵武灵王“召公子职于韩,立以为燕王,使乐池送之”(《史记·赵世家》)。

  燕昭王初登王位,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卑身厚币”,广招贤才,二是“吊死问孤”(凭吊死者抚慰孤儿),与百姓同甘共苦。

  何谓“卑身厚币”?就是放下身段,态度谦恭,以重金礼遇贤才。

  燕昭王拜访了国内一位名叫郭隗的贤者,请教如何才能招来贤才,以图强雪耻。郭隗先讲了一番大道理:欲成帝者以贤者为师,欲成王者以贤者为友,欲成霸者以贤者为臣,欲成亡国之君以贤者为奴仆。如果能卑躬屈节侍奉贤者,以谦恭的态度接受训导,那么就会有比自己强百倍的贤才到来;早学而后休息,先请教而后沉思,那么就会有强自己十倍的贤才到来;别人怎么干自己也怎么干,那么跟自己水平相当的人就会到来;如果靠着案几,拿着手杖,斜眼看人,指手画脚,那么只会当差跑腿的人就会到来;如果放肆骄横、打骂咆哮,那么到来的人只能是奴隶。这就是自古以来实行王道招贤纳才的方法啊!大王若想广泛选拔国内的贤者,须亲自登门求教,天下的贤者听到大王这一举动,一定会赶着到燕国来。

  郭隗这番话,让我想起孟子说的话,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孟子对齐宣王是这么说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郭隗接着又讲了一个千金买千里马的故事。古代有一位国君,以千金求购千里马,三年内一匹也没有买到。他手下一位侍臣对国君说:“我来试试吧。”国君就派他去了。三个月后,这名侍臣买了一匹千里马,可是马已经死了,花五百金买了一个马头回来交差。国君很恼火,斥责侍臣说:“我让你买的是活马,你怎么用五百金买了死马回来?”侍臣答道:“死马都肯以五百金来买,何况活马?天下人都知道大王喜欢骏马,千里马很快就到了。”果然,不到一年,就买到了三匹千里马。古人都特别擅长通过故事来讲道理。郭隗讲完故事,就说,如今大王想招才纳贤,就从我开始,连我这样的人都能得到重视,何况比我更优秀的人才呢?

  “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燕昭王求贤若渴,听从了郭隗的建议,为郭隗盖建了豪宅大屋,把他当老师一样敬奉。后人将“筑宫”演绎成了筑“黄金台”。诗人李白《行路难》中有云:“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柳宗元、李贺、李商隐、温庭筠等人皆留下咏叹。黄金台遗址现存于河北省定兴县高里乡北章村台上(旧属易县)。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天下一群凤凰争相飞往燕国的梧桐树,“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战国策》)

  伟大的燕昭王卧薪尝胆,励精图治,苦心经营二十八年,弱燕终于变成了强燕。

  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却偏偏,是赵使得倾覆的燕窝有完卵存焉,并破壳而出,羽翼渐丰,一飞冲天。



  燕昭王种好了梧桐树(黄金台),诸多凤凰翩翩飞来,其中真正的金凤凰是乐毅。三国诸葛亮最膜拜的偶像一位是管仲,一位就是乐毅。

  哈,必须要说的是:乐毅是赵国人。

  乐毅是魏国名将乐羊的后人。中山国第一次被魏所灭,乐羊即为主将。当时,乐羊儿子乐舒在中山国做官,中山国君见魏攻城甚急,就红了眼,将乐舒杀死煮作肉羹,派人送给乐羊。乐羊心如刀绞,却从容淡定地将一杯羹一点一点喝完,下令继续攻城,直至城破,世人闻之,莫不震骇。乐羊被国君封在灵寿,死后也葬在这里,他的子孙后代都在这里繁衍生息,乐毅自然就成了赵国人。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史记·乐毅列传》)喜读兵书,会打仗,在战国时代很重要,但从历史层面看,又不是最重要。战国四大名将有秦国的白起、王翦,赵国的廉颇、李牧,并没有乐毅。比之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残忍至极,典型的屠夫杀手,乐毅除了会打仗,“贤”之一字,才足让他的名字在战国的星空熠熠生辉。

  乐毅本来在赵国做官,赵武灵王在沙丘宫饿死之后,他就离开了赵国,到了魏国。所以,“乐毅自魏往”,从魏国来到燕国。他是以使者的身份来的,燕昭王以宾客的礼节予他以高规格的礼遇,可能是他知道赵国为救燕和齐国换土地的主意就是乐毅出的。乐毅推辞谦让,最终被感动了,放弃了使者的身份,愿意当燕昭王的臣下,燕昭王大喜,拜乐毅为亚卿。这亚卿仅次于上卿,地位尊崇,对于初来乍到、寸功未立的乐毅来说相当了得。

  赵国人乐毅在燕国这块舞台上展示了他的绝世才华。

  乐毅不愧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和外交家,他对燕昭王说,齐国虽然与秦争霸取消了帝号,四处征战消耗了国力,但地广人众,依然很强大,单靠燕国一国之力不易获胜。大王如想攻打齐国,还是要和赵、魏、楚几个国家联合起来。燕昭王就派乐毅出使游说,最后形成燕、赵、魏、楚、韩五国联盟,一起伐齐。

  燕昭王拜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拜乐毅为相,统帅五国大军饿虎扑食一般杀往齐国。 双方在济西展开决战,联军大破齐军主力,齐湣王狼狈逃窜。这时,除燕军外,其他四国见好就收,可能与当初齐国伐燕诸侯不想灭燕一样也不想把齐国灭了,帮人也只能帮到这儿了,都撤兵班师回国了。但满腔怒火、一心雪耻的燕军正打在势头上,在乐毅率领下,奋勇拼杀,一鼓作气攻陷了齐国首都临淄。齐湣王再次逃亡,跑到莒,闭城死守。乐毅占领都城临淄后,将珠宝财物、宗庙祭器全部运回了燕国,燕军上下扬眉吐气,一洗前耻。

  燕昭王大喜,亲自到济上劳军,论功行赏,犒劳士兵。封乐毅于齐地的昌国,号为昌国君。

  经过半年苦战,乐毅一举占领了齐国七十余城,把它们划作燕国的郡县,只有莒和即墨两座城市苟延殘喘,一息尚存。

  强大的齐国眼看着就要被燕国灭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燕昭王死了。燕惠王即位,形势陡然发生逆转。这燕惠王做太子的时候与乐毅之间有些龃龉,齐国大将田单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实施反间计,四处散布流言,说,燕国伐齐这么多年只剩下两座城池没有攻下,为啥呢?乐毅早就跟新燕王有隔阂,因此想带着军队留在齐国称王呢,所以,我们齐国担心的是燕王派其他的将领来。

  燕惠王本来就对功勋卓著的乐毅不放心,听到这个传言,更是满脑袋问号,就派大将骑劫代替乐毅,将乐毅召回。乐毅忧惧燕王加害自己,就逃离燕国到了赵国。乐毅原本就在赵国做官,史书说他“降赵”,其实更准确地应该说是“归赵”。乐毅此时已是声名煊赫的名将,故赵王对他格外尊宠,封于观津,号“望诸君”。有乐毅这尊战神瘆着,燕和齐都小心翼翼,不敢轻动。

  燕惠王派去接替乐毅的骑劫是个草包,哪是田单的对手,被田单连诈带蒙,还上演了一出名垂史册的“火牛阵”,打得燕军溃不成军,满地找牙,骑劫也在乱战中丢了性命。乐毅攻下的七十余城,悉数又被齐军收复,齐王还都临淄。

  燕惠王没有料到革命成果一夜之间付诸东流,悔得肠子都青了。既后悔自己让一个无能之辈替代了乐毅,弄成这般兵败失齐的糟糕局面;又埋怨乐毅跑去了赵国;还担心赵国重用乐毅趁势攻打燕国。心情瞀乱中派人见了乐毅,既有检讨(左右误寡人),又有解释(让骑劫代将军,是想让你休息),还有责备(你弃燕归赵,对得起先王知遇之恩吗)。

  乐毅写了一封《报燕惠王书》,一篇千古名文就此诞生。“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都是其中的名句。文章不卑不亢,坦荡磊落,又委婉含蓄,绵里藏针,泱泱乎一派君子风范。司马迁称有人读了此信,“废书而泣也”。诸葛亮的《出师表》应该说受此影响还是很明显的。

  这封信感动了燕惠王,他封乐毅的儿子乐间为昌国君,从此乐毅也不计前嫌,在燕赵之间来回奔走,两国都拜他为“客卿”,给予尊贵的礼遇。最终乐毅在赵国去世。

  这一段时期,燕赵两国没有发生战事的记载。

  对于乐毅半年攻占齐国七十余城,却五年打不下两座城,我们不免像燕惠王一样有所疑虑。苏轼写过一篇《乐毅论》,这样说:“然乐毅以百倍之众,数岁而不能下两城者,非其智力不足,盖欲以仁义服齐之民,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说得很明白,是“仁义”二字。苏轼虽然并不赞成这种作法,却道出了乐毅与白起这样嗜杀的战将本质的区别。乐毅,贤者矣!君子矣!

  燕昭王和乐毅联袂书写了燕国最辉煌的一页历史。

  乐毅身兼赵国相国和燕国上将军,书写了燕赵“兄弟既具,和乐且孺”的一页历史。



  战国七雄中,论血缘关系,赵和秦最近。

  《史记·赵世家》开篇就说:“赵氏之先,与秦共祖。”从根儿上刨,有一个叫“蜚廉”的人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恶来,其后为秦;恶来的弟弟叫季胜,其后为赵。

  赵氏一脉到了赵朔,为春秋时期晋景公属下将军。大夫屠岸贾以赵朔父亲赵盾“以臣弑君”的罪名,将赵氏一族尽相诛杀。赵朔的妻子是成公的姐姐,怀有身孕,藏到宫里。赵朔门客公孙杵臼和朋友程婴联袂上演了一出惊天动地的“赵氏孤儿”的大戏。这个孤儿名叫赵武,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兜兜转转,命悬一线,极为惊险地为赵氏延续了香火。赵武的孙子及重孙赵简子与赵襄子都是赫赫有名的人中之杰,成为赵国的实际缔造者。

  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分晋。前403年,周王室正式封韩、赵、魏为诸侯,这是一个划时代的纪元,标志着春秋时代结束,战国时代开始。

  赵国建国的时候,燕国作为老牌诸侯国已经存在六百多年了。

  在我们的印象里,燕赵是南北分布,但看一看战国地图可知,两国更多的是東西相向。燕赵就像一只鸟的两翼,呈左右对称的振翅欲飞之势。

  燕国的中原邻国只有两个,南边是齐国,西边是赵国,东边和北边是东胡等游牧民族。赵国东边是燕国和齐国,南边是魏国,西边是秦国,北边也是游牧民族林胡和楼烦。

  赵国地盘上还有一个游牧民族白狄建立的国家,先叫鲜虞,后叫中山。它的历史比赵国早得多,跟晋国打仗是常有的事。趁三家分晋的混乱局面,前414年中山国越过太行山,向东部平原进军,定都于顾(今定州)。赵国此时国力还不行,眼瞅着自家的院子里还住着一户外人,心里腻歪得要死,要动武还打不赢。诸侯中最先强起来的魏国倒生出灭中山的心,向赵借道,魏军在乐毅的老祖宗乐羊的统率下,苦战三年,前406年把中山灭了。不到三十年中山复国,迁都灵寿,比以前更强了,盘踞赵国腹地,几乎将其南北隔断。前296年,赵国经“胡服骑射”改革变得异常强大,依靠自己的力量,彻底灭了中山国。两灭中山间隔了一百一十年,而赵国距离自己最后的时光只有七十来年了。

  赵国的强盛为赵武灵王一手造就,他的法宝就是“胡服骑射”。

  古时中原将北方游牧民族一概称作“胡人”,他们的服装自然就是“胡服”。与中原的宽袍大袖、衣裳一体不同,“胡服”衣短袖窄,下穿裤子,脚蹬靴子,生活起居和行军打仗都比较方便。而“骑射”就是一改传统的步兵和军车的作战方式,组建骑兵,以弓弩射杀敌人。

  这是一次划时代的变革。

  前304年正月,天还有点冷,春天的气息却不可阻挡地在大地萌发,河边的柳丝已隐隐地吐出了嫩黄。从十五岁开始执掌国柄的赵武灵王赵雍时年三十四岁,十九年的历练和青春鼎盛的年纪,使他意气风发,雄心万丈。

  这一天,他在信宫(今邢台)召开了盛大的朝会,与大臣肥义等共商国是,会议开了整整五天。一个事关国运的重大改革即将出台。会后,赵武灵王立即到中山、房子、代地、黄河、黄华等北部、西部地区实地考察。回都后马上召大臣楼缓进一步商议,分析赵国面临的形势已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然后,他轻轻地又坚定地宣告了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

  “吾欲胡服!”

  楼缓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善!”

  然而,众大臣皆曰“不善”,这其中武灵王的叔叔赵成带头反对。武灵王托人带话不成,只得亲自上门进行一番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才说服了赵成这个老顽固。武灵王赐给他一套胡服,老头第二天上朝就穿上了。但此事还是在赵成心里结了一个梗,十一年后发生了“沙丘宫之变”,赵成率兵围困赵武灵王三个月,竟将其活活饿杀。

  攻破了最顽固的堡垒,武灵王向全国下达了胡服令。他召集文武大臣,当着众人的面,一箭将门楼上的枕木射穿,严厉地说道,谁阻挠变革,我就射穿他的胸膛! 众人色变,唯唯。

  于是,穿胡服,习骑马,练射箭,一支“来如飞鸟、去如绝弦”的骑兵部队横空出世。

  “胡服骑射”结出一颗惊世的硕果——赵国一跃成为仅次于秦国的第二强国。几年后,这支所向披靡的赵军便将“心腹之患”中山国彻底消灭。还收服了林胡、楼烦,北部边疆远达今天的内蒙古,这些都是产马的地方,不断地供应马匹,骑兵益壮。以至于人们将好马称作“骥”,这是个会意字,意思是冀地的马,“冀”是河北的古称。这不是我的臆想,《左传》有云:“冀之北土,马之所生。”《南齐书·王融传》亦云:“秦西冀北,实多骏骥。”

  赵武灵王说:“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又说:“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史记》)啥意思?一句话,因循守旧、墨守成规,死路一条,要想发达强盛就得变!

  战国时代是一个充满创造力的变革时代,谁主动求变谁就强大。魏国有李悝变法,秦国有商鞅变法,齐国有邹忌变法,楚国有吴起变法,韩国有申不害变法,等等,风起云涌,波澜壮阔。

  “胡服骑射”变革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军事。穿胡服,意味着放下华夏老大的傲慢和身段,向边夷民族学习,克己之短,扬人之长;意味着不同族类心理上、文化上的平等和认同,为民族融合扫清障碍;意味着农耕文明融入了草原文明彪悍骁勇的尚武之风。这让我想起了南北朝时期的北魏孝文帝鲜卑人拓跋宏,他推行全面“汉化”,穿汉服,说汉话,改汉姓,迁都洛阳,依汉制定典章制度。唐代有个诗人就是将“拓跋”改为姓“元”,他叫元稹,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和《莺莺传》的那个作家。“胡服”和“汉化”都是中华民族历史上了不起的“敢为天下先”的伟大举措。

  王国维《胡服考》中谓:“胡服之入中国,始于赵武灵王。”可谓开后来“西服”之先河。

  近人梁启超盛赞赵武灵王为“黄帝之后第一伟人”。

  今天的邯郸市有几处矗立着赵武灵王的雕像,骏马昂首嘶鸣,前蹄高高跃起,赵武灵王跨在马上弯弓搭箭,威风凛凛,气壮山河,成为城市的标志性符号。



  燕赵的特殊关系,取决于两国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军事形势。

  还在燕文侯的时候,纵横家苏秦就对他说过,赵国是燕国南部安全的屏障(蔽其南也),且赵与秦打过五次仗,赵胜了三次,秦胜了两次。如果秦国攻打燕国,需要翻山越岭,驰骋数千里才行,如果赵国攻打燕国呢,数十万大军只需三五日就能打到国都。所以,“愿大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虽然纵横家都巧舌如簧,咋说都有理,但苏秦这话却是金玉良言。

  燕赵亲善,一体相待,这是一种睿智的战略考量,雄才大略的赵武灵王和燕昭王都有这样智慧的眼光。

  然而,水无常势,兵无常形,波诡云谲的战国时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情常常发生,战与和的选择源于自家的形势和利益,也源于国王的智力水平和决策能力。在宗法社会,一国的兴衰完全系于国君一人,国君明,则国强,国君昏,则国衰。英明如赵武灵王和燕昭王也有或盛年放弃王位、自当主父(太上皇)或好神仙之道的糊涂荒唐,二人身后则一蟹不如一蟹,燕赵之间的亲密和睦被打破,“兄弟阋于墙”的戏码开始屡屡上演。

  大家熟知的寓言“鹬蚌相争”,讲的就是燕赵之争的事。

  趙且伐燕,苏代为燕谓惠王曰:“今者臣来,过易水,蚌方出曝,而鹬啄其肉,蚌合而拑其喙。鹬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谓鹬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擒之。今赵且伐燕,燕、赵久相支以弊大众,臣恐强秦之为渔父也,故愿王熟计之也。”惠王曰:“善。”乃止。

  苏代,是苏秦的弟弟,他燕赵相善的主张和其兄是一致的,而且口才与兄不遑相让,故事讲得极妙,显示了高超的智慧和说话艺术,乃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作为成语至今还用在我们日常的语言里。赵惠文王,是赵武灵王的儿子,就是他拜乐毅为相,率五国联军大破齐军,替燕国报仇雪耻。他还算是一个贤明的君主,故能从善如流,从战略上考虑,就放弃了对燕国的战争。

  然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不是每一个燕赵君王都懂的。赵惠文王“乃止”,后来的昏庸颟顸之辈就无论别人怎么劝也不会“乃止”了,由着性子胡来,燕赵之间战事不止。

  先挑起事的是燕国。

  公元前260年,秦赵发生“长平之战”。由于赵孝成王中了秦国的反间计,撤换了老将廉颇,派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接替,结果赵军惨败,四十多万降卒被秦将白起坑杀活埋。赵国由此元气大伤,走向衰弱。燕国对这个强邻历来心存畏惧,此时,不免松了一口气,觉得有机可乘,可以落井下石,开始数次进攻赵国。

  前251年,燕王喜派相国栗腹去赵国交好(约欢),并送给赵孝成王五百金,宾主在友好的气氛中喝酒欢宴。名为交好,实际上是去侦察人家底细的,回国后,栗腹向燕王喜汇报说:“我观察到赵国青壮年大都战死在长平了,而今剩下的小孩还没长大,这可是打赵国的绝佳时机。”

  燕王喜召来昌国君乐间商议,遭到乐间反对。乐间说:“赵国乃四战之国,这么多年南征北战、东拼西杀,可谓全民皆兵,人人能战,所以不能打。”乐间与其父乐毅的立场完全一致,燕赵只能亲善,不能打仗。

  燕王喜说:“我以众敌寡,两个对一个,如何?”

  乐间摇摇头,说:“不行。”

  燕王喜有点不高兴了,提高了声音道:“那我五个打他一个,如何?”

  乐间仍然坚持说:“不行。”

  燕王喜大怒,目光扫向群臣,群臣纷纷嚷嚷:打!打!

  燕国集结了六十万大军,两千兵车,兵分两路,一路由栗腹率领攻打赵国的鄗城(今河北高邑),一路由卿秦率领攻打代城(今河北蔚县),燕王喜也亲率一支偏师跟随出征。

  大夫将渠拦住了燕王喜,说:“大王,我们刚刚主动与赵国约欢示好,还送了五百金与人家国王喝酒欢宴,马上就翻脸开战,不祥啊,这样是打不赢的。”燕王喜不听,将渠就拼死揪住他的绶带苦苦劝道:“大王即便亲征,也不成啊。”燕王喜厌恶地一脚踢开将渠,上马绝尘而去。将渠大哭。

  赵国派廉颇和乐乘(乐毅的本家)分头迎击。

  栗腹率领的一支燕军侵入了赵国的宋子城,廉颇率军在此一带与燕军激战。

  此一战,燕国严重错判了形势,低估了赵军的实力,结果燕军大败,栗腹战死,卿秦被俘。廉颇率军长驱五百里,包围了燕都蓟城。燕求和,赵不答应,称只有将渠出面才行。燕王喜从速提拔将渠为相,向赵求和,赵方撤军。此时,乐间也投奔赵国而去。

  这以后连续几年,赵国将燕国当成了提款机,动不动就将燕都围上了,拿了重金重礼就撤。

  前242年,燕国见秦国数次围困赵国,赵国“军神”廉颇被新王排挤逃到了魏国,庞煖接替了廉颇,以为又有了机会。记吃不记打的燕王喜,召见以前在赵国和庞煖共过事且关系不错的剧辛,问他庞煖好对付吗?剧辛回答说,小菜一碟(易与耳)。燕王喜就让剧辛挂帅攻打赵国,结果,庞煖大破燕军二万,杀掉了剧辛。此战后果很严重,从此燕国一蹶不振,再也无力抵抗任何军队了,面对虎狼之师秦兵的咄咄逼人,只能采取暗杀行刺的办法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苏代此言,是真理,也是谶言。燕赵之间的频繁相争相斗,空耗国力,人民疲敝,秦国这个“渔翁”撒开了大网,趁机将赵国西部一块块池塘捞个干净。无可奈何花落去,燕赵两国都朝着灭亡的道路上飞奔。

  前228年,赵国都城邯郸被秦攻陷,赵王迁被俘,赵公子嘉率领宗室百余人逃到赵国北部的代地,自立为代王。穷途末路之时,“与燕合兵,军上谷。”(《资治通鉴》)燕赵再次携手,共同抵御秦军。“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燕赵联军在易水之西大战王翦统帅的秦兵。但为时已晚,醒悟已迟,赵国已是以局部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燕国也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哪里抵得住秋风扫落叶一般强大的秦军。

  燕赵以一种悲壮惨烈的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次结盟。



  前227年初冬,易水河边,残阳如血,凛冽的西北风吹得落叶哗啦啦满地翻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萧杀的气氛。

  义士荆轲要从这里出发到咸阳完成一件刺秦壮举。燕太子丹和知道此事的宾客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来送行。喝下一杯壮行酒,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拍子放声高歌,声调悲凉凄婉,送行的人莫不流泪哭泣。荆轲边走边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声调突然变为慷慨激昂,送者个个怒目圆睁,头发尽竖,顶着帽子。荆轲登上车,绝尘而去,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此情此景,被后人冠之以“慷慨悲歌”。这四字原为“悲歌慷慨”,最早出现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是太史公对“中山”一地民风的评点。唐代文宗韩愈有名言“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人们将“感慨”改为“慷慨”,于是,“慷慨悲歌”成为燕赵文化最鲜亮的一张名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陆电视剧刚刚兴起,我正上大四,一度痴迷电视剧研究和写作,写了一个半拉子剧本《风萧萧兮》,写的就是荆轲刺秦的故事。作为一个燕赵青年,对荆轲慷慨悲壮之举充满敬仰钦佩。他虽然失败了,但也是一个失败的英雄。正如司马迁所言:“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皎)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史记》中的《刺客列传》写了六位义士,其中有三位属于燕赵,除了荆轲,还有豫让和高渐离。豫让行刺赵襄子的故事发生在赵地的邢台,至今,邢台市还有一座桥名叫豫让桥,即为纪念豫让而建。豫让说过一句响当当的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以死报恩,魂魄无愧。燕赵三义士都是没有成功的悲情英雄,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义无反顾、赴汤蹈火,充分显示了任侠尚义、壮怀激烈的英雄主义情怀,足令大地低首、山河变色。在豫让的故事中,赵襄子所为同样令人感动,他虽是被刺杀对象,却对刺客有难得的理解和宽容。第一次抓住了欲行刺的豫让,称其是“义士”“贤人”,不让手下杀他,放了;第二次豫让行刺未遂再被抓,请求赵襄子脱下衣服让他砍三下,也算报答了主人智伯,虽死无憾了。赵襄子感念其义,就脱下衣服让手下交给豫让,豫让拔剑跃起,朝衣服砍了三下,然后伏剑自刎。我们今天读之或许会觉得可笑,这报仇岂不成了假装的行为艺术了吗?可是,读了《史记·刺客列传》的“索隐”方知,豫让砍了赵襄子衣服后,《战国策》还有几句话:“衣尽出血,襄子回车,车轮未周而亡。”司马迁以为这太怪诞了,就删去了。实际上,古人迷信,砍衣服如同砍人,赵襄子为满足豫让心愿,竟然令其砍衣,委实是高义大德的君子风范啊!我们赞美豫让之义,也应该赞美赵襄子之仁。

  一地的风气不是偶发的个例,而是普遍性的行为举止蕴积日久而形成。慷慨悲歌固然是燕赵文化的鲜明特点,然而,慷慨的不都是悲歌,也有凯歌。那种不畏强权、不惧刀镬的果敢与英勇,同样令人血脉偾张,豪气顿生。

  赵惠文王九年,赵国首都邯郸被秦军包围,派平原君赵胜去楚国求救。赵胜从他的门客中挑选二十名文武兼备者随行,然而他选了十九人,还差一个实在选不出来了。于是有了“毛遂自荐”,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到了楚国,傲慢的楚王根本没有出兵相救的意思,毛遂站了出来,按剑上前咄咄逼人,说,十步之内,大王仗着楚国人多势众,没半毛钱用,您的命现在就掌握在我的手里!然后一番侃侃而谈,舌灿莲花,把楚王说得唯唯诺诺,只有点头,随后双方歃血为盟,楚国答应出兵。这就是赵人毛遂,能文能武,关键时刻敢以命相拼!

  在人們印象中,蔺相如和廉颇是典型的一文一武,蔺相如是文臣,是书生。而书生总是有一股文弱之气,只能运筹于帷幄之中。蔺相如身上却有一股踔厉慷慨的英气,叫人拍案称善。《史记》惟妙惟肖地描写了他两次在强大霸道的秦王面前的血气之勇。一次是“完璧归赵”:面对秦王的骄横与无赖,蔺相如机智应对,不惜以头撞柱、玉石俱焚相胁,吓退了秦王,保全了价值连城的和氏璧。一次是随赵王参加渑池会:秦王让赵王鼓瑟,并令御史记录,其实是一种羞辱,蔺相如则请秦王击缶,“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每读此,辄感痛快淋漓,热血沸腾,令人想到孟子所说的“大丈夫”的浩然之气。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对诸侯各国的不同民风及形成原因有大略的分析。譬如,齐国土地肥沃,城市繁荣,故民风宽缓阔达,怯于众斗;鲁国原是周公的封地,故有周公遗风,好儒多礼。燕和赵习俗比较接近,北部都经常受到胡人的侵扰,燕国地远人稀,民风彪悍少虑;而赵国腹地还有一个中山国,地薄人多,民俗卞急,游侠好斗,赵地在分晋之前就有剽悍之风,“胡服骑射”后更加勇猛。燕赵之地长期与游牧民族冲突融合,加上赵国的主动“胡化”,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相结合,从而与中原文化有别。《汉书·地理志》对“风俗”有一个精到的释意:“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一地文化习俗的形成,是地理、经济、军事,尤其是强人政治、豪杰壮举等多方面合力作用的结果,往往是一个特殊性的个例影响所及会产生普遍性的效应,譬如一棵大树根深叶茂,很快就会在周边长出一片树林。

  燕赵的慷慨悲歌和尚义任侠,已被中国文化深度认同。古诗中多有咏叹,如——

  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

  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

  再如——

  礼乐儒家子,英豪燕赵风。

  驱鸡尝理邑,走马却从戎。

  再如——

  世为燕赵客,慷慨有奇才。

  对策汉庭后,拜官江国来。

  再如——

  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

  ……



  十五岁这一年,赵国少年荀况来到齐国都城临淄游学。

  这里的稷下学宫名闻天下,就像今天的清华北大一样让莘莘学子心怀向往。这个稷下学宫名家荟萃,自由奔放,儒家、道家、兵家、名家、阴阳家、农家等等各种学派都可以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呈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人文盛景。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荀况经过几年苦读,学有所成,欲选择一位贤君精心辅佐,施展平生所学。他选择了燕王哙,因为听说他“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钟石之声”,诚悫宽厚,仁爱待人,甚至亲自下田和农人一起耕作,有古代圣贤之相。

  荀况从齐国来到了燕国。他的学生韩非有过简略的记载:“燕王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故身死为僇。”(《韩非子·难三》)意思是燕王哙没有重视荀子,而对相国子之信任有加,弄得国乱身死。“孙卿”,即荀况,字卿,因荀、孙音近,又或后人为汉宣帝刘洵讳,亦称之孙卿,敬称荀子。这回,年轻的荀况看走眼了,燕王哙虽有仁人之心,却无政治之明,他的禅让之举愚不可及,差点导致燕国亡国。荀子在燕国毫无作为,面对纷乱的局面,深深地叹息一声,又回到了稷下学宫深入钻研学问和思想,成为最好的老师。赵孝成王时曾受到尊崇,位列上卿。

  荀子是中国儒学的集大成者,他的“性恶论”与孟子的“性善论”形成了鲜明的对立。有趣的是,一位大儒却培养了两名法家高足:韩非和李斯,这正应了他在《劝学》一文中所言“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荀子提出:“治之经,礼与刑。”“礼以定伦”,法能“定分”,这给后世法治和德治并重的治国理念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子传之,其揆一也。”这是一位清代学者对荀子的评语。荀子是中国儒学能够薪火相传、光焰不绝的关键先生。

  春秋战国时代被认为是礼崩乐坏、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但也是在大破坏中大重建的时代。我时常惊异那个命如蝼蚁、朝不保夕的战乱年代,竟然涌现出那么多哲学家、思想家,一出世就是顶峰,天马行空,博大精深,至今让人顶礼膜拜,难以望其项背。真是叫人不可思议。在各种学派中有一家特别有趣好玩,不是为了“学以致用”,而是纯粹的形而上,我们称其为“名家”。其代表人物,一个是魏国的惠施,就是和庄子辩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那位;另一个为赵国的公孙龙,平原君的门客。名家被称为“辩者”,皆为能言善辩之士,甚至是诡辩。庄子也算是雄辩滔滔之士,却都不是惠施的对手,“子非鱼”之辩,庄子完败。

  公孙龙的名篇是《白马论》和《坚白论》。

  传说,某年赵国流行马瘟,所以,秦国函谷关通令禁止赵国的马入关。公孙龙到秦国办差,骑着白马来到函谷关城门口,士兵拦住了他,说:“你没看见通告吗?你人可以进,马不能进。”

  公孙龙指着马对士兵说:“这是马吗?”

  士兵有点发愣:“这……这不是马是什么?”

  公孙龙说:“这是白马。”

  士兵蒙了:“白马不就是马吗?”

  公孙龙说:“白马不是马。”

  士兵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问号。

  公孙龙解释道:“马是形态,白是颜色,白马怎么是马呢?比如我叫公孙龙,我是龙吗?”

  士兵完全被他绕晕了,就稀里糊涂放他进去了。

  有一年燕昭王要伐齐,公孙龙这位“名家”想劝架,带人去了燕国,劝燕昭王“偃兵”。燕昭王说,很好。其实,燕昭王招贤纳才,一心雪耻,早已磨刀霍霍,怎肯罢兵,只是敷衍公孙龙而已。公孙龙看出了燕昭王的心思,说,您虽然口头答应罢兵,但其实您还是想打。燕昭王说,何以见得?公孙龙说,大王广揽天下英才就是为了破齐,如今我看大王朝中诸位都是些善于用兵的人,所以,您是不肯“偃兵”的。燕昭王默然不语,心里说算你说对了又咋地。公孙龙在这里,用的是“循实责名”的逻辑推理法。他有理论,但不管用。

  平原君也喜欢辩论,所以在门客中一直厚待公孙龙。有一天齐国的邹衍路过赵国,平原君向他请教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之辩。邹衍一番话,让公孙龙从此彻底失宠。邹衍话说得很重,说公孙龙这一套花言巧语、烦文饰辞,弄得人晕头转向,只能“害大道”。据载,平原君死后第二年,公孙龙也悒郁而死。

  在兵凶战危的战国时代,诸侯各国最需要和喜欢的是即插即用的实用理论,譬如兵法,譬如刑法,连孟子的儒家思想都被国王视作“迂远而阔于事情”,处处受贬,公孙龙的名家学说完全是形而上的空论,难有作为那是肯定的了。但是,“辩者”的这些学说,虽有种种弊端,却给中国的逻辑学大廈筑基培土,具有开创之功。

  赵国还有一位思想家慎到,生于邯郸,约略与孟子、屈原同时,攻黄老之术,属于道家,但有入世的法学思想,又被认为是法家的开创者。



  巍巍太行,莽莽燕山,郁郁平原,汤汤大河。

  这块拥有山区、丘陵、高原、草原、平原、海洋等多种地貌样态的土地,属于河北省。河北,简称冀,源于《尚书·禹贡》中九州之一的冀州;别称燕赵,则源自战国时期的燕国和赵国。但实际上,河北只是燕赵的主体部分,燕国和赵国的疆域还要大得多,除北京天津外,还包括山西、河南、内蒙古、辽宁的一部分。

  其实,曾处于赵国腹地的中山国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前323年,千乘之国的中山国与赵、韩、魏、燕四个万乘之国一起互相称王,石家庄周边的大片区域都是它的地盘。中山国曾一度十分强盛,故有学者甚至将其列为战国八雄。它存世478年,逊于燕,却长于赵。只不过:一、中山国是游牧民族政权,不属于中原文化,难免被轻忽;二、两度分别被魏、赵所灭,尤其是最终被后者纳入了版图。但必须承认,中山国对于燕赵文化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悲歌慷慨”原本就是司马迁对中山之地民风的评价。

  春秋战国是华夏文化的滥觞期,一条条大河皆可从这里找到源头,不仅是诸子百家点亮了璀璨的星空,而且相近的区域亦形成了各具特色、异彩纷呈的文化个性。齐鲁文化、吴越文化、荆楚文化、燕赵文化等都打上了鲜明的春秋战国的烙印,至今薪火不衰,代代不熄。

  燕国和赵国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有矛盾有对立有和谐有统一,在矛盾中和谐,在统一中对立,在长期的冲突交融中逐步形成了相似的脉搏和气息,连脾气性格都彼此彼此了,国土虽有疆界,精神却早已同气连枝。战国七雄中,独燕、赵因缘殊胜,创造一脉文化,泽被后世。

  “燕赵”二字并说,《战国策》《史记》等已经出现,燕在前,赵在后,并形成固定的词组,后世诗文因循,皆言“燕赵”。

  周邦虽旧,其命维新。燕赵这片古老广袤的土地蕴藏着慷慨、骁勇、侠义、淳朴、变革等种子,“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逢和风吹拂,生机勃发,又是一个青春昂扬的世界。

  棠棣之花,光艳灿灿。

  (责任编辑:马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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