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去病这首诗写作于1908年,也是清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这时候的清朝已经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共和与革命的呼声已经传遍大江南北,清政府对于革命党人的搜捕镇压也愈加严酷。这年夏天,陈去病因参加悼亡秋瑾的活动在浙江、上海一带受到通缉,他便南下汕头避难。这一时期诗人经常与同道好友驾船泛海,自誓要锻炼体魄,磨砺意志,做好以后从军革命的准备。
秋天,陈去病游历厦门,泛舟往返于鼓浪屿和其他近海小岛之间,在一个黄昏时分,他独自登上了日光岩。远近四方的岛屿在夕阳西下的海面上清晰可见,一一排列,在诗人的想象中,这片汪洋成了军事角逐的棋盘,而包括鼓浪屿在内的诸多小岛,正是这棋盘上的棋子。在时代的危局中,也不知这盘东南海疆的弈棋将会是如何一个你拼我夺的战况。所以诗人说“列岛遥看战一枰”,这个“看”的背后,饱含着诗人对于东南危局的深深忧虑。
当落日将诗人凝视海疆的身影无限拖长的时候,诗人的忧思和厦门正在发生的一件重要历史事件重合了。这个历史事件在诗人笔下只有一实一虚的两句描写,但还是能让我们感受到诗人对于世事的悲慨和心中不平的壮志。
“番舶正连鹅鹳阵”,这一句是实写,因为诗人的这次游历,恰恰“撞”上了清朝末年一次隆重的外交活动现场——美国海军访问中国厦门。
这是美国海军军舰环球访问的最后一站。当时美国军舰进行环球航行并访问列国的目的,是为了在列强中宣示自己的海军实力。清政府得知消息后,力邀美军舰队访问厦门,其目的是为了缓和与列强的关系,同时也想借美国这个新兴强国来抬高自身地位,让在甲午战争后勒索占据我国台湾岛的日本有所顾忌。因此,内忧外患的清政府,对于这次友好的海军外交非常重视。这次外交访问也取得了圆满的成功,至今网络上还可以搜索到一些珍贵的照片记录,让我们可以追寻到当时厦门欢迎美军来访的盛况。
今天在厦门大学旁的南普陀寺山上,依然保留着记载中美这次海军外交的铭文。这次访问从1908年10月30日正式开始,自11月5日,美国海军离去,共历时七天。这段时间内,美国海军八艘巡洋舰,停泊在厦门港,整个厦门都是一派热闹欢洽的氛围。
然而诗人的眼光总是冷峻的,他不会成为这一派热闹景象的观众。弱国无外交,诗人显然已经清晰地看出这样的外交不过是想把美国也拉入这盘棋局中罢了,而清政府在这盘棋局中依然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虽然是访问,但是美国海军的舰队列阵,在诗人看来依然是一种耀武扬威的姿态。而诗人所处的真实环境中,厦门岛上彩旗飘扬的热闹仪式让诗人失望,只有大海的怒涛声才代表了诗人幻想中的一个伟大中国的雄壮之声,也代表了诗人心底的激烈的战斗情怀。
“怒涛如振鼓鼙声”,这一句是虚写,诗人表面上是写眼底的怒涛,实际上是写自己的内心的激荡正如这澎湃的涛声,这是诗人的内心情怀的外在呈现。奔涌愤怒如战鼓般轰鸣的海水,就是诗人的内心。
當然,诗人这些内心的郁愤,是有感于甲午战争之后清朝屈辱沦丧的现实而逐渐积压起来的。鼓浪屿的东方,就是台湾海峡,当时已是甲午战争后的十三年,台湾岛已经割让给日本十三年之久,如诗人这样的有识之士,对东南国土的残缺,都有巨大的心灵创伤。所以诗人接着将视野从厦门岛投向了“沧溟远”的台湾岛,台湾海峡已经成了中日两国新的国界,是谁让中华大地的东南金瓯变成了楚汉纷争的伤痛之地?诗人内心所痛恨的,正是清政府的腐朽无能与卖国投降行径。
诗人一番眺望和抒愤之后,他再次泛起了对共和的期盼,但也产生了对眼下革命低谷的悲凉。深广汹涌的海水和巍峨相连的山脉,代表着华夏儿女反抗封建主义压迫和帝国主义侵略的深切愿望和斗志。但是,诗人又悲哀于自己所处的时代,没有出现像郑成功一样伟大的民族英雄,建立再次收复祖国领土的功勋。“不堪”二字,融合了诗人抚今追昔的痛心:对民族英雄的呼唤、对收复失地的盼望和对国家衰微不振的愤懑忧伤。
今天,我们再度抚今追昔,或许我们还能在鼓浪屿的夕阳晚照之间,在鼓浪屿海滩边潮汐往复的涛声中,在日光岩上东望沧溟的郑成功的塑像上,感受到诗人依然不灭的呼喊。一百多年前的诗语诗情,应该还驻守在鼓浪屿上,如冬季的春风,犹自吹拂着温润和煦的空气,抚慰着游人登高远眺的心灵。
陶澂涛
本名陶成涛,陕西西安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西北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创意写作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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