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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成一棵树

时间:2023/11/9 作者: 美文 热度: 16582
姜怡

  



  都说农民靠天吃饭,商人靠嘴吃饭,匠人靠手吃饭。播种耕田,自然得仰仗阳光和雨露;走南闯北,少不了以一敌众的三寸不烂之舌;技高人膽大,做匠活儿这行凭的是铮铮手艺。

  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因和木头打交道,得名为“木匠”。从他二十一岁退伍回乡算起,已经做了整整三十个年头,经由他手的树木,大概有几千几万株。

  他是一本活的植物宝典,对各种树的生长习性都摸得一清二楚,一有机会就向我滔滔不绝:“这几株是罗汉松,一年四季都绿着颜色;那些细瘦得跟芦柴棒似的是桦树,特别耐寒,北方就有大片大片的白桦林;河岸边的那株是榕树,垂着面条一样的须,须越多,说明树就越老……”他说话如竹筒里晃豌豆,清脆地抖出一串串树名,有些我能入耳入脑,比如梧桐、樟树、银杏树,但有些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刺楸、羊蹄甲、倒挂金钟,名字倒稀奇古怪。

  父亲看树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同。若是枝干细瘦、才发嫩芽的幼树,眼里会盛满两眶闪闪烁烁的爱怜,恨不得捂它入怀;若是浓密茂盛的大树整齐地排列在马路两道,他会欣欣然颔首微笑,在凉意习习的绿荫下悠闲踱过;若是遇上粗壮魁梧、树冠结结实实地罩住一小片天空的老树,他则意味深长地感叹:“这树长寿!少说也有一百来年了……”父亲仿佛是在瞻仰一位白髯飘飘、风骨铮铮的仙人道士,内心充溢着无比的崇敬与景仰。苍黄的厚手心抚摸着龟裂粗糙的棕黑树皮,轻轻拍打它坚挺的躯干,目光从与地面接壤的根须一直延伸至像血液一样奔腾涌流的树枝中,凝神屏息,静静谛听满树绿叶摇颤得簌簌声响。这一刻,父亲也化作一棵树,融进永恒的沉静与肃穆里……

  父亲与树木,天生就有着千丝万缕的默契。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年纪轻轻地就从爷爷那儿继承下火柴盒似的一方平房和一屋子叮叮当当的工具,半摸索半参悟地入了门,顺理成章地成为村子里下一个姜木匠。

  和鞋匠们、皮匠们整整齐齐地安置零头部件不同,木匠的工具总是堆放得杂乱无章。就说羊角锤吧,小的那把摆在案头上,以便随时拿来敲钉;大的那把倚在门的背后,专用来拔弯曲生锈的大号铁钉。正走着呢,猝不胜防地被一把横躺在地上的工具绊了一跤,打个九十度的大趔趄。再说铅笔,偌大的桌案上仅能找到两支扁平的粗头铅笔,削得“远近高低各不同”,露出一大截触目惊心的灰棒子。更可气的是它还经常玩“失踪”,不是被木板严严实实地压住,就是不留神滚进犄角旮旯,又或是父亲叼在耳后忘取下了……

  还有些东西我只能远远观望而不敢动手触摸——咧着一长排锋利牙齿的锯刀,泛着幽冷的寒光,仿佛豹子阴沉诡秘的青眼,让人心底发毛。另一样是卷尺,拳头大小的浑圆模样倒是和蔼,但当它哧溜一声从鞘里抽出,再如剑一般飞速地缩回卷盘之时,那刺耳尖利的声音会使人的心陡然一紧,只担心手指收得不够快,被它硬脆的边缘划出道鲜红的口子。再有便是切割机,通上电,一按开关,马达就轰隆隆地作响,脚下的地面也不安地躁动起来,眼见着长条木板一经划过,立马干净利落地裂作两段。四周边角还卷着毛边儿,就操起矬刀利索地刮几下,刨花像绸缎似地飞洒出来。那木头立刻光滑得能和薄纸片媲美。

  这些工具在父亲宽阔的大手里显得格外灵巧,就和汤勺、锅铲在厨师操纵下乖乖听命,粉刷和油漆颜料在泥瓦匠手里熨帖软和一样。处得久了,匠人自然摸清了它们的脾性,而它们也不知不觉地通了人情,温顺而服帖,齐心协力打制出称心如意的木料。



  我们家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户木匠。乡邻们要是遇到了门缝漏风、桌椅摇晃等难事,头一个就会想到父亲。

  “好,没问题!下午赶完这批货就上你家看看!”父亲爽快地答应下来。他总是把力所能及的帮忙当作莫大的乐事。乡人不胜感激,忙从口袋里掏出烟请他抽,父亲也不推辞,凑近打火机点着香烟,一边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一边与来者闲话家常,手里还依着钢尺画基准线。一心兼为三用,仍然不慌不忙、淡定自如。收了工,他立马会携一袋子零碎工具赶往乡邻家。或旋下螺帽,换下吱吱呀呀的老门轴,在两扇木门的交汇处小心翼翼地涂抹润滑油;或为那摇摇晃晃的板凳桌椅补上一条假腿,几枚铁钉牢牢地咬住假腿和真腿,两者合二为一,坐上去准踏实安稳。

  父亲对人极为慷慨,有求必应,连我和母亲都忍不住要嘲弄他的“傻里傻气”。木头削出的刨花可以攒起来卖钱,虽然价不高,但两三天一小袋,每麻袋卖个五六块不成问题,但他的刨花却向来只送不卖。清河路的几位阿公阿婆时常会向父亲“讨要”,他们习惯用传统的灶台生火煮饭,而最好的燃料就是干燥蓬松的刨花和切割下的毛脚碎木头。

  每隔几天,地上的刨花便堆成连绵起伏的小土丘,脚一踩,轰然塌陷下去,形成陨石坑似的山坳。父亲从门后拖出一把和我的个头不相上下的铁锹,在落满尘埃的犄角搜刮出几只编织袋,吩咐我把刨花铲进袋里。我嘴里嘟哝着说“哦哦”,其实心里有一千万个不甘不愿——凭啥?刨花还能卖钱呢,你就这么白白送人了,真傻!

  等到父亲扛着刨花和一大捆碎木条到老人家去的时候,他们从门口热情地迎出来,迭迭道谢,把核桃似的皱脸笑成了一朵花。走不快的步子骤然间加速好几倍,赶忙从五斗橱里端出几罐花生米、芝麻糖、南瓜子之类的炒货,说什么也要塞进父亲的手心。当然,我的口袋也不闲着,被玉米软糖、牛奶糖等各色喜糖装得鼓鼓囊囊。随着糖果的甜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我痴迷地听着父亲和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方音,一种亲切与舒适感油然而生,悠悠地沁入心坎。

  我曾问父亲为什么不嫌麻烦、不怕吃亏?他揉了揉我的头,和蔼地笑笑,说:“每个人都会变老。为老人家做点事,总是好的。”



  夏六月与腊月,是别的父亲携家人旅行度假的时令,却是我的父亲在小作坊里干得最热火朝天的时节。电话铃在一刹那擦破寂静,像一颗石子投进湖中——“十天后要现货?一百二十只包装箱?好,好,一定给您送到!”父亲的生活作息就因这纸突来乍到的订单而彻底改变。当街头巷尾还笼罩着迷蒙晓雾,他已从木头厂载来一车又一车的树,放倒在作坊前的空场地上。削皮、切段、磨光,依据包装箱的标准尺寸一一拼接起来,把长而尖锐的铁钉一个个打嵌入接合处,枯燥单调的凿钉声终日回荡,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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