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进耶路撒冷,先生就说我像打了鸡血似的。
当约旦境内那连绵不绝、接天蔽日的土黄色渐渐退去,远处隐约浮现出一抹绿色,一抹久违的青翠时,不由得欣喜雀跃。我知道,这按捺不住的欢喜,不仅是因为这悦目的绿,更是因了它身后的那座城。
耶路撒冷,一个闻之令人动容的名字。
在我的课堂上,它年年被提及、被讲述,一部西方文学史,耶路撒冷是它不可或缺的底色,是它的精魂所在。我随身的背包里,装有一本厚达600多页的大书——《耶路撒冷三千年》,光是这书名,就足以令人震撼。三千年的岁月,三千年的轮回,每一次轮回都是一出血腥惊悚的历史大剧!书中半是历史半是文学的叙述,字字惊心。
书的开篇写着:
“耶路撒冷:一个神的殿堂,两个民族的首都,三大宗教的圣地。”
到达耶路撒冷这天,是安息日。
安息日,犹太教的圣日。2500年前,尼布甲尼撒攻陷耶路撒冷,摧毁了至今仍被后人无尽想象的所罗门圣殿,犹太人被掳为囚。《圣经·诗篇》里记有他们悲恸的歌唱: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
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
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
“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
然而,又有谁知道,正是“在远离犹大的地方,犹地亚人成为了犹太人!”他们在锡安的歌声里,发现了自己殊异的民族密码;在去国离乡的苦难中,坚定了自己的信仰;在劫掠为奴的日子里,完成了至圣经典《托拉》(《摩西五经》)的编撰,从此,这部希伯来圣经,就取代被毁的圣殿,成为“犹太人随身携带的祖国,随身携带的耶路撒冷”!
这就是犹太人,以苦难成就荣耀,用毁灭造就神圣!也正是从那时起,尊奉安息日的诫命,成为犹太人最重要的传统。
还有什么比安息日的圣殿山更不容错过呢!
我和先生放下行李就转身出门。
乘电梯时,导游Sara提醒,酒店左侧的电梯不要进,它设定为每层自动停、开,哪怕没人在那一层上下,甚至哪怕電梯空无一人,它也按部就班地一层层停、开、停、开——那是专为犹太教徒准备的。安息日,犹太人不能做工,不能乘车,不能打电话,不能点火做饭,不能开关电器,这是以色列人与耶和华的神圣约定。因此,电梯按钮也是不可触碰的。
傍晚的耶城,残阳将落,余晖隐约。走出酒店,车辆稀疏,街上空荡荡的。路上有一些行人,一位头上戴着厚重圆筒貂帽、留着大络腮胡子的犹太人,带着两个女儿从我们面前匆匆走过。父亲身着传统黑色长外套,腰上束有腰带,腰带两边垂下几绺辫状的穗条,女儿们也穿着传统的花布长裙。他们也许正赶往犹太会堂,去参加安息日的晚祷吧。
城里的公交、轻轨已全部停驶,好在还有出租车。这个日子可以出来开车的,都是阿拉伯人,但价格较平时翻了番。司机是位约旦大叔,来耶路撒冷已经第12个年头了。他说喜欢这儿,不打算返回家乡。原因嘛,圣地,繁华,赚钱多。一边聊着天,车子一边向城市东面驶去。安息日的缘故,城内有不少路段封闭,不得不绕道阿拉伯人居住区前往老城。不久,路上开始出现路障,行驶的汽车一辆辆停下来接受以色列军警的检查。
老城快到了,我想。
果然,过关卡没多久,司机在一处路边停了车,指着不远处的城门说,穿过它,进去就是老城了,圣殿山就在前面。
这座城门不大,高宽不过六、七米,用厚重的石块垒砌而成,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历史悠久的“粪厂门”(《圣经·尼希米记》已有记载),在仍在使用的7座老城门中,是规模最小,也取名最low的一个。名虽不靓,却是离哭墙最近的一座门。我们不由得加快步伐,朝着广场方向奔去,那边,已是灯火通明。
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召祷声,声音高亢、清亮、通透,有一种毫无杂质的澄澈,瞬间穿透了老城的暮色。紧接着,这唱诵般的召祷声,一声声响起,一波波袭来,潮汐般冲刷、激荡、盈满了整座老城。循声望去,可以看见山上一座灰色的圆顶建筑和耸立的高塔,那就是圣殿山著名的阿克萨清真寺了。这纯净而又热烈、浑厚而富磁性、极具穿透力的呼拜声,带着一股强大而神秘的魔力,刹那间将人席卷,让你心中不由得不盈满一种虔敬与热情。
几十米后,眼前豁然开朗,曾经无数次在电视、报纸、杂志、图册上见过的圣殿山哭墙,此刻,在亮如白昼般灯光的照射下,就仿佛一部巨型的历史书卷般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堵残墙,50米长,18米高,巨大的体量足以让人遥想当年圣殿的惊人气派!而眼下,它就像一位风霜老人,在世人面前露出它沧桑的面容。从大卫王的锡安城始,巴比伦人、波斯人、马其顿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十字军士兵、突厥人、奥斯曼土耳其人、英国人接踵而来,摩利亚山上的圣殿建了毁、毁了建,再建再毁……三千年来,腓尼基的香柏,俄斐的黄金,黎巴嫩的甘松,汲伦谷的黄岩,大马士革的没药,印度的象牙,轮番从这“至圣之所”淌过。如今,昔日的奢美繁华,早已随着一次次的冲天烈火焚烧殆尽,留与后人的,惟余这堵老墙。
眼前,巨大的蜜黄色石灰石,一块块,一层层,叠砌垒压,交错延展,一直探向头顶黑黝黝的夜空。灯光下,那些凹陷的石痕,斑驳的石色,有如岁月年轮刻下的暗影;石块与石块缝隙间钻出的灌木,那一丛丛顽强的绿,又不禁令人记起圣书的诗句:
“ 一代过去,
一代又来,
地却永远长存。”
哭墙下,有人把头紧紧抵靠在岩石上,一动不动,长久的缄默:是在追寻神的声音?还是在砥问自我?抑或是在倾听那曾经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历史大潮?有人双手抚墙,口中不停地呢喃着:是过往的哀思?是族裔的伤痛?是追随的意志?还是坚信永恒的爱?塞入石缝里的纸条是在向主盟誓?还是与先人对话?是祈求神的眷顾?还是探向那深不可测的历史暗河的努力?有些低声哭泣的人,不知怎的,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们必是一群至今依然流落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像当年摩西率领下出埃及、穿红海、过西奈、向迦南的祖先一样,跨越千山万水,向着他们的精神高地跋涉而来。我知道,在千年的流离失所、异乡漂泊中,在屈辱的被歧视、被打入另册的“隔都”岁月里,他们从未停止过对耶路撒冷、对圣殿山的思念与渴望。年年逾越节,他们年年相约:“明年耶路撒冷见!”这节日信誓,千年来从不曾改变。哭泣声中,有多少代人的离愁别恨,又有多少得返故土的欣喜若狂。
哭墙上,清真寺的呼拜声仍在传来;哭墙下,犹太教徒面色凝重,表情肃穆,静默祷告。对于头顶上空滚滚而来的声音,他们似乎充耳不闻,每个人都仿佛已经沉入自己独在的世界中。而我,一个来自远方的异乡人,却被这哭墙上下、声音与画面的瞬间叠加,击穿了。
几千年的历史时空,仿佛都浓缩在这一刻:亚伯拉罕的后裔,以撒、以实玛利的子孙啊,都聚合在此,在这个至圣之地,奉他们所奉,行他们所行,歌他们所歌,用祈祷、唱诵、盟誓,去记取他们与祖先、与神的约定。
作家西蒙·蒙蒂菲奥里说,耶路撒冷是世界的肚脐。
我说,耶路撒冷三千年,三千年的风暴眼在圣殿山。
圣殿山,是历史的密语。
浓重的夜色中,我们离开了圣殿山,离开了哭墙。回望它的灯火,吸吮它的气息,留住它的声音,还有,那哭墙石缝里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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