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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灯火阑珊处

时间:2023/11/9 作者: 美文 热度: 11737
王倩

  今夏,《长安十二时辰》大热,与暴热的西安天气一起搅动起热旋风。困于高楼冷气中的我们,从网络上看见一个极其接近于想象的盛世长安,借由影像似乎实现了“梦回唐朝”的狂想:那个王维诗中“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开放恢弘的唐朝,那个让杜甫追忆感慨“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的“开元全盛日”的长安,呈现在荧屏上的,是人声鼎沸的茶肆小店里、游人熙攘的通衢街市上的烟火气,是歌女的琵琶、满城如星的灯笼、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然而,此剧的核心却是孤胆英雄解救危局。也是,天宝三年,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盛之下,危机早已潜在,腐坏的气息弥散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而大唐的颓势早在年号“开元”改为“天宝”之前就存在,玄宗耽于声色、李林甫走上政坛便是“伏笔”。

  开元十四年(726年),张说被弹劾罢相,弹劾他的是宇文融和贡献了“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的李林甫。曾受张说知遇之恩的张九龄自然也被李氏视为政敌,他被排挤出京。长安是创造“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奇观的光耀璀璨之地,而张九龄所在的洪州恰似灯火阑珊处,甚是寥落。

  张九龄外在温雅,内秉耿直之性。十年前,他因“封章直言,不协时宰”去官回岭南归养,年近不惑又回到人生起点,但他并未颓丧萎靡,他心系生民,奏报朝廷,请求开凿大庾岭,他亲自征民夫,缘蹬道,披荆莽,终于开出号称“古代的京广线”的梅岭古道,“转输不以告劳,高深为之失险。于是乎鐻耳贯胸之类,珠琛绝赆之人,有宿有息,如京如坻”(《开凿大庾岭路序》)。那时的他,无法预料几年后复官与更后来位极人臣的前程,处于人生低谷,在远离京城的蛮荒之地,他决然不肯虚掷光阴,功名非他所想,他心心念念的应是“做事”,此时他的诗格调高昂清健。而十年后,在返回京城又被抛掷到洪州的他,在见识了长安城里蝇营狗苟、勾心斗角的各种伎俩后,见识了权力和欲望如何腐蚀人心之后,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寂寞,他的后半生,时时与这种寂寞为伴,他觉得自己是南来的海燕,与华堂金屋之人不相契。而在王勃曾经叹息过“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洪州,年近五十的张九龄秋心飒飒,写下《在郡秋怀》《郡内闲斋》这样灰色调的诗作。张九龄之诗多托物感怀,两首《在郡秋怀》中“兰艾”“鱼鸟”“巢枝之鹊”亦是寄兴之语。相较而言,《郡内闲斋》是比较特别的一首诗,寓目成景,即事抒怀,倒也有直入人心的感染力。

  题目中的“闲”当为诗眼,诗中景、事、人、情皆绾结在“闲”字上。唐诗中常见“闲”,但情味有别:譬如王维诗中常有闲对落花、闲看流云之景,人物闲散,情态闲逸,诗韵闲雅,表现的是无俗事累身、心无挂碍的“闲适”自得;而张九龄此时是闲置外放之人,虽是都督,但满腹“治安策”却偏处一隅,他的“闲”是深沉而幽暗的“闲寂”——寂寞如雾气,氤氲在诗中的闲境、闲景、闲人、闲事、闲情里。

  俗人到不了的地方便是“闲境”。诗的前两句点题,并营造出幽僻寂静的环境。郡阁不是公廨高堂,不必华服危冠,端坐整日,不必案牍劳形,身心俱疲,在阁中张九龄终于可以卸下“都督”的身份,回到自我,而这个“自我”需要一片宁静的地方放置,于是,就算是白天,阁门也常常掩上,以隔绝尘杂嚣闹。“白昼掩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动作,它意味着对世俗与功利的厌倦,意味着对宁静心灵的持守,陶渊明“敛裳宵逝”辞官归隐后,所写《归去来兮辞》中便有“门虽设而常关”的句子,而他《归园田居》中“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的诗句,更是他拒绝世俗以求清净自然的“夫子自道”。“掩门”以委婉而沉默的方式表明安然淡泊的心迹,后世诗词中也常见,张九龄此诗亦不例外,只不过“柴扉”换了“郡阁”,处境不同,身份有异,谢绝人事往来的决心是一样的。访客罕有,朱轮不至,庭中青草一天天肆意蔓延,幽闭的日子悠长而缓慢,只有在渐渐侵上石阶和粉墙的青苔上,在绿意越来越深的草叶上,人才能发现时间的影子,而生命竟在这日复一日的悄寂中流逝了。诗中庭院之幽,正折射出内心的闲寂。

  境与心都特别安静时,人才会注目于微小之景,而且微物放大为特写,微动也更衬出“静”与“闲”。三四两句里檐下的风、鸟的细毛、窗前之叶、欲坠的虫丝,只有在心闲时方能察觉,故为“闲景”。日色明和,往来风轻,白昼漫漫,张九龄断不会有“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周邦彦《鹤冲天》)的悠然快活,也许是在一切刚刚苏醒的清晨,也许是在窗下高卧的午后,他百无聊赖,不知如何杀掉一段虚空的时间,而世界如此寂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宽大的屋檐制造出一泓清泉似的阴影,檐下冷,庭中暖,冷暖交汇,生出柔细的风,这檐下风似乎也被阴影染上了黯淡。在沉寂与幽暗中。几丝雏鸟的白色细毛轻盈下落,这点白在檐影的衬托下更显光亮,没有燕语呢喃,也没有麻雀啁啾,只有这丝丝白羽落进整片寂静里。窗前枝柯横斜,叶叶参差,南方的秋天还来不及将满树绿催成黄,但叶子到底稀疏了,风来簌簌,几枚细叶离枝,几乎是粘在窗上的叶子执意不去,像是留给诗人的些微慰藉,叶底挂着的虫丝摇曳着,不时闪着微光,乍明乍暗,像几缕不可安放的莫名愁思。诗中微细到几不可察却被使人敏锐捕捉到的“虫丝”,让我想起鲁迅《〈呐喊〉自序》里S会馆的槐蚕,“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的鲁迅,经历了各种失败后,意识到自己“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他感觉“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许多个寂寞的夏夜,他“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鲁迅头颈感到的冰冷的“槐蚕”与张九龄眼里叶下的“虫丝”,都是精神寂寞的具象化,这种寂寞是经世济民的热情之火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扑灭后的灰冷。是的,心灰意冷,所以眼中之景有光影而无色彩,有动态而无生机,而且鸟的细毛与虫的细丝不坚牢,只需一阵风雨,便不见了踪影。

  张九龄是个坦荡的君子,不会隐藏心思,“拙病”“羁闲”二句道出心境灰冷的缘由,他对自己是个“闲人”深感无奈又悲凉。在古人人格评价的话语体系里,“直”与“曲”、“方”与“圆”、“正”与“斜”、“拙”与“巧”两两相反,“直”“方”“正”“拙”者是循道君子,“曲”“圆”“斜”“巧”者则是功利小人。张九龄性“拙”,正与李林甫这等人的巧佞机变相反,也是他不得于时的原因。他自言“病”,并不是矫情自饰之语,张九龄体质本弱,移宦洪洲,身心皆病,故而为官的志趣、意愿也大为消减。更何况羁旅他乡,无友朋相伴,无亲族安慰,时节流转,生命虚耗,当袅袅秋风拂过草木时,当庭上阁前辉光渐渐消散时,年近“知天命”的他深味秋气之悲——這种悲是宋玉在《九辩》中感慨过的“悲哉,秋之为气也!”,源于“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自然风物的迁变、生命被摧折的哀伤,更源于“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这样有志难伸、孤独羁旅的痛苦。诗中“秋气悲”三字凝聚着古往今来心怀壮志却身世寥落的士子们普遍的悲哀,正因如此,“闲”处不能释放内心的哀痛,只会让悲凉沉淀到记忆深处。

  不过,张九龄毕竟不同于位沉下僚或不能踏入官场的“贫士”。贫士们关注自己生命价值的实现,因此“怀才不遇”的郁愤常常形于色、显于言,张九龄是胸中有丘壑的臣子,只是任地方官非他所长,他现在几乎是个无用的“闲人”了。他依然有抹不去的为国尽职、为君尽忠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检省自己:“理人”是职责所在,自己却没有卓异的政绩,“无异绩”正是他自惭自愧之语。张九龄在洪州及随后的桂州任上似无出色成绩,大约因为他是支撑大厦的栋梁,而非修缮小物的良器,可成良相,未必是优秀的地方官,如此看来,他叹息自己“治理州郡也有些时日了却并无异绩”恐怕并不是一味谦虚。一个一心想做事的人,如今却难以成事,生命虚掷的寂寞会时时侵袭他的心吧。在《在郡秋怀·其一》中他也感慨:“寂寞游子思,寤叹何人知。宦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诗中同样有羁旅愁情、对岁月流逝的恐惧和不能有所作为的忧心。

  当心灵被啃噬得千疮百孔时,不肯向伧俗卑劣屈服的人该如何自处?“林泉”与“江湖”都是神清骨正的文人的安顿之所,“林泉”有山水悦目洗心,“江湖”有兩两相忘的悠游自在。心怀忧愤又无处可诉的张九龄生出退出官场、退隐江湖之意,看似是自我放逐,何尝不是一种拯救呢?避开人事纷扰,漂游于江湖之上,幽居匿迹,不失为自我保全之法。他在《在郡秋怀·其二》里也流露这样的心思:“策蹇惭远途,巢枝思故林。小人恐致寇,终日如临深。鱼鸟好自逸,池笼安所钦。挂冠东都门,采厥南山岑。”只是,他做不到万事不关心,他依然有入世的热情、济世的良心、不甘平凡的雄心,一个“空”字表明,“江湖”之意、“沉冥”之念只是空想,不会落到现实选择中。的确如此,五年后,张九龄再次被召,他三度入京,深得玄宗倚重,并在开元二十一年,位至宰相。他几乎见证了整个开元盛世,被后人无限向往的盛唐荣光他也应该享有。而他去世两年后,玄宗改元“天宝”,一个伟大的时代结束了。

  张九龄外放洪州而闲寂无聊,只是他生命中一个小段落,其间所作诗歌也不如《感遇》那般兴寄深沉,诗味浓郁,影响深远——我尤其喜欢“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感遇·其一》)这样干净雅洁的诗句,这诗句有不忮不求、不怨不怒、自好又执着的安然的心。不过,他在《郡内闲斋》里的“寂寞”是他生命的一个真实的侧面,也是唐时文人普遍存在的心灵图景,每个以在盛时不能建功立业为耻的士子,也会在某些时刻领味同样的“寂寞”。有人说“寂寞是寻求爱而不可得”,但唐代文人的寂寞有更厚重的内涵,李白《将进酒》里“古来圣贤皆寂寞”诗句最为典型,这从古滔滔而来的寂寞是宏大的,每一个不肯让生命毫无价值的人,在抱负无法实现的人生低谷时,都会被这这寂寞席卷,杜子美《岁暮》“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正道出这种寂寞的内核是“济时壮心”,有此心者不在乎世人冷眼,不在乎身在天涯,只忧惧毫无建树而汩没无闻,这寂寞不是“寂寞沙洲冷”的孤冷,而是热烈燃烧的孤愤,有苍凉壮阔的生命底色。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大唐有辉煌,亦有晦暗,一个人生命历程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有至暗时刻。而无论是在辉煌的殿堂,还是在简陋的茅舍处,人都应有一种定力,在寂寞中坚守。

  关于寂寞的现代诗,我喜欢大卫的《立夏:无事此静坐》:“人过四十,喜欢微观,小角度/一些事物倘若过于庞大,就会有害/比如寂寞——/比如爱——”现代人的寂寞是如此轻盈而细小,相较而言,张九龄等人的寂寞过于沉重、过于庞大而让人难以承受了——也许并非“不可承受”,只是我们的格局太小了,生命也脆弱了。软弱的人即使寂寞,也必须让自己置身于万千灯火中,咀嚼一点情绪的渣滓;而唐时文人却可以独处于灯火阑珊处,以博大之心,抚摸整个大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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