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之塔
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与一帮小伙伴凑了钱,登上大雁塔扶栏雀跃,几乎整个西安城都收入眼底了,往东看是韩森寨高高的烟囱和传说的韩信坟,往北看是灰蒙蒙的城墙和钟楼的金顶,往西看是稀疏的楼宇和一块块绿油油的麦田,往南看一条山脊像横卧的巨蟒,不动声色地携着万千感慨在向前游动,往下看更是别样风情了,慈恩寺被一院压着一院的陋屋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众生依偎着取经归来的高僧。
如今这千年塔刹是愈发精致了,尽管山门并不壮阔,但进去却是别有洞天的,青砖挑檐的堂屋一栋连着一栋,悠久名贵的花木一株挨着一株,处处洋溢着古韵佛风。当人们在一处廊道站定,知晓了这院诞生于贞观年间的慈恩寺,还是唐高宗做太子时为缅怀母恩而兴建的,便感动得想擦泪了。
当时唐太宗为请一位高僧大德给慈恩寺做堂,把目光瞄准了从印度取经归来的玄奘,本来他在今日小雁塔荐福寺译经,见是皇上钦点便慨然应允了。而且大法师甫一住下,便开始张罗修建眼前这尊巍峨的佛塔了,声言是为保存从印度请回的佛像经卷,依然让人感动得心生了佩服。不过,他当年离开大唐关隘时,身无度牒还是有些彷徨猥琐的,但归来的场面荣耀了法师一生,甚至还感动唐太宗为他所译经卷撰写了序文,诏令朝廷的大书家褚遂良研墨抄录,而今成了一件国宝立于龛室供人观赏,从此以后许多书家都承认曾从这块碑上找到过挥墨的灵感。
然而,今天的人们之所以喜欢在绿树葱茏的庙堂间徜徉,在菩提树下留影,在大雄宝殿参拜,更多的是想追随浓浓的香火,拂去法师身上笼罩的奇幻色彩,去发现家喻户晓的神话人物背后的奥妙,去探寻玄奘法师的前世今生。呵呵,我曾受那《西游记》的影响,以为世间流传的佛经都是玄奘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从西天取回的,其实唐朝初年佛经广传,即使百姓农屋也随处可见,年轻的玄奘发现民间经卷多有谬误,才铤而走险赶往印度请取真经的,从而成就了一个千古流芳的壮举,更被一些文人骚客演绎成鬼魅故事,当给无数人带去了惊诧和笑声。
我小心翼翼走到塔刹东边的地宫门口,一步一个台阶走下金碧辉煌的甬道,心里便不由得肃穆起来了。果然,琳琅满目的古物簇拥着一个晶莹的玻璃宝瓶,凑近了隐约可见里边的圣物。原来那竟然是玄奘的顶骨舍利,连旁边那两片贝叶经也黯然失色了,有人激动地将宝瓶捧在胸前拍照,竟然放出灿烂炫目的光来,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几乎激动得在场人想跪下了。
当年玄奘是在距长安一百多里外的玉华宫圆寂的,曾经被安葬在长安城东的白鹿原上,为的是皇上每每登临城墙能看到大师安息的塔刹。后来法师的灵骨几经波折,从长安城南迁到秦岭峪口的一座古寺。本以为从此可以躲进深山远离喧闹,但有位游僧目睹了武宗灭佛的残酷,感觉秦岭脚下仍是京畿之地太过敏感,便悄悄将玄奘舍利带到了南京城外的报恩寺藏匿下来。谁知三千年之后抗战来临了,南京是侵略者的首要目标,很快就被日本人挖掘出来,将舍利一分为三,如今流落到了三个国家七间寺庙。慈恩寺这块顶骨舍利还是二十世纪初叶,寺庙住持心怀着慈悲亲往南京迎请回来的,从此大法师颠沛流离的魂魄回归了熟悉的译场,想那玄奘大德九天有知也一定会合十微笑的。
不过,我凝视着宝瓶中的舍利心里还是有些遗憾的,那颗伟大的脑袋不知是否知晓,他用毕生精力翻译的一千三百多篇佛经,奠定了汉传唯识宗的基础,弟子窥基领悟师傅的心结开创了佛界一宗,也成就了一个皇家推崇的佛教门庭。但是,大法师可能没想到让一代天骄服膺的三藏经典,却没能拢住普通百姓的心灵,也没能吸引他的弟子代代传承,仅仅四代之后就无僧徒愿意高举唯识宗的大旗招摇了。
我走出地宫拉住寺庙监院释疑,品味那当年显赫的唯识宗的法理,似乎大法师推崇的佛性说,带有印度教种姓制的痕迹,即有佛性的人才可能修炼成佛,无佛性的人即使终生修持也难以去业转世,大法师期盼汉地流传的佛教回归纯粹,却与生众意愿拉开了距离,必使得生民百姓敬而远之了。我揣度那唐太宗对玄奘恩宠有加,也可能源于这个学说正中下怀。当时其他的佛门宗派竭力适应中土民風,大肆推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使恶贯满盈依然可以回头是岸,似乎把高坐云端的佛主请下了神坛,不知不觉地抵近了百姓心灵,当然会感动得芸芸众生顶礼膜拜了。
常有朋友询问这座塔刹如此雄伟,就像古城的定海神针,却为何在塔基上镶了个温柔的名号?连那寺内僧人都说所以称之为大雁塔,体现了大法师慈悲为怀,源自于一个美丽的传说。修持大小乘教的两位僧人,困顿荒漠争论佛之高下,那小乘僧见天上飞过一群大雁便说,如有大雁能从天落下填我空腹,我从此就皈依大乘了,话音刚落便有只飞雁一头栽到他面前,用生命拯救了饥苦的僧人,从此那位僧人便对大乘教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从此这个动人的传说便依附在七层塔上,激励众生好好感悟释佛的慈悲了。而我仰头品味这三个隶字,感觉那塔刹名称恰恰反映了玄奘一生隐秘的追求,也是大法师当年西域取经的动力所在,就是期盼佛门各派百宗归一,而唐太宗对他的恩宠更增添了法师的信心,檐头的风铃似乎在微微点头了。
所以,九天之上的大法师看到熙熙攘攘的登塔人应该欣慰无比的,这座期盼百宗归一的大雁塔已经成为玄奘的纪念碑了,任何人见到这座四面塔刹,就会想起一位手执佛杖的僧人跋涉在鬼魅横行的取经路上,历经千难万险成就了一门佛宗,也吸引了络绎不绝的生众来到这里接受佛韵洗礼。也许正是这座塔刹有这般神圣的意味,历朝科考中榜的进士喜欢将姓名镌刻到塔下青石上,当是为了光宗耀祖,也是为了炫耀入仕成功,然后会一连数日钻进曲江池畔的酒肆开怀畅饮,等到酒醒腹空才想起翘首盼归的父母,想到应该到塔下敬烧三炷高香。
我终于站到了高挺的塔下,仰望微风中的七层飞檐,激动便开始酝酿了。当我一步一步攀上一千六百多年的木梯绕塔四顾,胸中便不由得汇聚起历史的风烟,大唐长安的壮丽便浩浩荡荡奔踏而来了。侧耳细听,朱雀大道万邦来朝,长安城下万户捣衣;极目远眺,广运潭里桅杆林立,兴庆宫边霓裳羽衣。多少思古之幽情排山倒海般漫上了心际,激动得久久难以自抑了。
当然,今人登塔也会陡生感叹,盛世的辉煌和今日的繁华竟然在塔上不期而遇了,曾几何时大雁塔当是长安城最高的建筑,而今鳞次栉比的楼宇似乎在争相攀比,早已把古城的标志抛到了脑后,企图将那一城风华尽收眼底的激动已经成了昔日记忆,那些斑驳的古风残韵已经被五光十色的喷泉和拥堵的建筑取代了,可怜的人们只能拥抱密如高粱秆般的高楼去舒展自己的傲慢了……
碑林之石
我上学的时候就曾到过碑林,穿行在黑森森的碑石间,呼吸着久远的风烟便以为自己受到洗礼,从此也文化起来了。这都是因了这座石质图书馆,汇集了远古的流变,谁若想添些笔下功力就必须匍匐碑下,才能体会到文字源远的魅力。
然而,当我那天又一次踏进碑林大院,惊诧地意识到,这里不仅仅是书法家的宝地,那一通通石碑还承载着凝固的记忆,中华民族何以浩浩荡荡,秘密可能都在这些石碑里了,难以想象今天如果我们没有碑林,引以为傲的历史就可能变得飘忽了。那位对西安情有独钟的连战回忆,小时候居住在西安城外,为躲避日本人的轰炸常常会躲进碑林大院,听说侵略者曾下过一道诡异的命令,所扔炸弹要避开这处古迹。我想那避开碑林轰炸之说,不是他们对历史文明存有敬畏之心,而是以为聚合着万千宝物的碑林很快会成为他们的战利品,所以他们是在为自己“保护”碑林。
我们的碑林几乎让所有的“收藏人”垂涎三尺。
走过窄窄的泮水池,穿过一道古朴的牌坊,我远远看见了那座标志性的碑亭,上有林则徐那年发配新疆路经西安写下的“碑林”二字,如今已深深镌刻到世人脑海了,似乎我在这座碑亭前就留过好多照片,但我不知道那碑亭里耸立的四方碑竟是唐玄宗亲笔书写的《孝经》。
这通巨大的方碑是由四块高约六米的青石合围而成的,碑顶是灵芝云纹簇拥的双层花冠,碑底有三层石台,所以也称之为《石台孝经》。那碑额是时为太子的李亨所篆,运笔之华贵已显露帝王之相了。当年唐明皇为教育官吏遵行孝道,选石勒碑,讲经释疑,还是下了番功夫的。这通碑最初竖立在汇集了学界泰斗的国子监,到了宋元祐二年又端端正正迁到文庙的正中位置,由此可见宋皇对《石台孝经》碑的重视了。从此这方碑刻便驻立于此,目睹了一千六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不动声色地播撒着温润的孝悌。
那位大唐皇帝实在是个大才子,不但亲手开创了开元盛世,还考证过《道德经》的谬误,谱下了一支恢宏的霓裳羽衣曲,如今又在这里见到他手书的《孝经》,着实让人惊讶连连了。碑文用隶书撰写,明皇还在文后题曰:“孝者,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故亲自刻注,垂范将来。”我瞅那字迹,从容老辣,风华雍容,史上书家称之为“开元体”,实在比那宋徽宗的“瘦金体”更具帝王气象。而且,唐玄宗还亲自对《孝经》做了注释,用小隶刻在正句之后。想那皇上对自己的书法和注释是格外自信的,曾把孝经拓片发到每个家庭,期望人人存怀孝心,家家洋溢孝道,齐家才能治国,显然这也是他统治的需要了。
不过,我看那碑面刻有整齐的方格,当初皇帝是直接用朱砂一笔一画写到碑上的,而不是在桌上写好一字一字摹刻上去的。我想这方巍峨的方碑,不论平放地面,还是高高竖起,浩浩五千余字,对龙体也是个不小的考验,似体现了大唐天子的执着气魄。曾有人笑说唐明皇刻制《孝经》,是为了劝谓皇子献出杨玉环,应是一款上天入地的爱情见证。这纯粹是想当然的杜撰了,这尊《孝经》乃天宝四年勒石而成,李白天宝二年就入宫写下了《清平调》,当时的杨玉环已是唐明皇的宠妃了,何来天宝四年颇费心机的劝谓?实在是今人对《长恨歌》的续貂。
我以为尊崇孝悌,也是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缘由,国运有道,朝代创新,但人们对孝道的尊崇始终不减,所以历朝历代都把孝经碑视为国宝而加以推崇。也许就是上天的佑护,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碑林曾发生大火,把文庙大成殿焚为灰烬,但仅仅几步之遥的孝经亭却毫发无损,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了。
显然,《石台孝经》乃是中华文脉的精髓矣!
我小心绕过石台,迎面是一间横在园区的廊房,明清风格的挑檐和窗扉涂着司空见惯的朱红,护佑着令人牵挂的一组珍藏,这里的碑石与我记忆中的碑刻完全不同,不是一块块立于地上,而是一块块森森然连成了长廊。碑林人告訴我,这就是元祐年间与《孝经》碑一同迁来的《开成石经》。
这《开成石经》好生了得,绝对算得上国宝中的国宝了,不仅仅因为这一百一十四块石碑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也不仅因为这是唐皇为天下学子定制的科考教材,而是镌刻的内容乃是中华文脉的核心篇章,十二经,一百六十卷,六十五万字,几乎收入了全部的经典著述,应是我国留存下来的唯一一部完整的石质图书,无疑在任何一个文明国度都会被奉为圣物的。
碑林人说《开成石经》的意义怎样估量都不为过,在漫漫的历史演进中,人们对流传的经典不断产生歧义,更有大儒们由于各种原因删繁就简,使得文本面貌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最著名的就是南宋大儒朱熹编撰的《十三经》了,而今也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其实那比《开成石经》足足少了十数万字,显然离开了碑林的《开成石经》,人们可能就难以知晓最初的面貌了。
当然厚重的《开成石经》历经多少次战乱劫难,几经躲避才得以完整保留,不能不说是个令人欣慰的奇迹。唯有的遗憾是明代嘉靖年间的关中大地震,一下震裂了四十四块石碑,尽管后来一一修弥,却依然让人摇头怜惜。我走近看到,明朝人对那石经格外珍惜,用细石米浆将碎碑进行了粘接,还对缺损的字迹依据拓片另刻小碑补缀。那些补缺之碑孤立看去,谁也不知什么意思,只有对应原碑才能知晓本来的文义。
我与碑林人细聊惊奇发现,国人对《开成石经》的崇敬是深入骨髓的,历史上多个时刻碑林曾经沦为兵营,在兵戈铁马面前所有遗存都可能成为粉齑,但是这处大院尽管驻扎过士兵,长戈铁矛与碑石同立,可人站在石经前,心却是跪下的。士兵们常常抱着刀枪在石碑间席地而卧,当集合的号角一响,翻身跃起便会向外冲去,枪头却从没碰破一字,所有碑面也不见一处刀枪磕碰的痕迹,这不能不说老祖宗留下的这些宝贝,在沙场征伐的将士眼里依然是不可亵渎的圣物,那种谨慎,那种小心,恰恰是我们民族立于不败的睿智啊!
可见,《开成石经》维系着中华民族的良心矣!
穿过石经屋便进入了人声喧闹的又一个碑廊,这是一处名副其实的名碑堂,里边拥挤了太多国宝级的石碑,那些如雷贯耳的书法大师的碑刻,读字如遇仙人,读文如沐春风,好像那大师穿袍戴冠长髯飘逸在讲述文字的奥妙,任何读书人不能不对这些碑碣顶礼膜拜,读着读着你就不由地想跪下了。
然而,我的目光在门口一通《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前停住了,这通碑当是吸引了游客流连忘返,曾被西方人称之为世界四大名碑之首,也让多少帝国博物馆梦寐以求。此碑初唐先立于大秦景寺,唐末寺毁被埋,明代天启年重见天日后,被安置在西安城西的金胜寺,这里曾经金碧辉煌无有其左。那大秦,乃古罗马的称谓;那景教,乃基督教一个派别的名号;那碑文,由波斯传教士所撰,一千七百多个汉字和数十个已经失传的波斯文字,详细记述了初唐皇帝接纳基督教的故事。那传教士阿罗本长途跋涉从波斯来到长安,唐太宗迎入宫内讨论教义,唐高宗敬崇阿罗本为镇国大法主,唐玄宗旨令将太宗以降五皇画像悬挂景寺。后来安史之乱景寺被毁,唐肃宗又诏令拨银重建,唐德宗优待依然不亚前朝,感动景寺僧众追述仁德立碑纪念。显然,这尊石碑对研究东西方文化交流不可或缺。
然而,这尊珍贵的石碑却经历了惊险劫波,令人不禁倒吸一口气。那是清末光绪年间,有个荷兰人买通了金胜寺的老住持,欲给三千两白银将大秦碑运走,但此人自知行为猥琐,怕碑运走引来公愤,便拉来一块同质的富平青石,雇了几个工匠在破败的金胜寺,依照原碑打造了一方仿品,欲偷梁换柱将大秦碑运出国境。然而,尽管他做得诡秘,为掩人耳目还中途离陕游览数月,以示自己与阴谋没有牵连。
让人惊叹的是当他返回金胜寺,发现那件仿品与真碑惟妙惟肖,尺寸分毫不差,字形一模一样,这可把荷兰人高兴坏了,因为欧洲两个顶级博物馆已有明确收藏意愿,一笔横财马上就能收入囊中。然而当他准备付诸实施时,那块真碑一觉醒来失踪了,连那老住持也似乎懵懵懂懂不知去向。荷兰人很快打听到仿碑之事还是走漏了风声,有人密报了中央政府,上边通电陕西巡抚加以保护,大秦碑即刻移到了碑林安放。荷兰人知晓宝物已经国家收藏,只好站在古城墙下望碑兴叹。后来在一个泥泞的日子,他将那通仿品运到了天津口岸,又坐船渡海将仿品放置纽约大都会租展了八年,后来一位天主教女富商将碑买下送给了梵蒂冈,从此成了教廷喜欢炫耀的历史证物。
这尊大秦碑应是中国基督教史上的最早文献了,也是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鲜活例证,能历经武宗灭佛免遭损毁是个幸运,又遭魔爪未能偷运出国更是祥瑞,幸亏政府动手迅速转到碑林,否则将又会是一件令中国人揪心的实物。只遗憾今天已无法知晓究竟是谁将秘密捅了出去,又是谁悄悄告诉了北京政府?
其实,大秦碑安在实乃西安百姓护宝之心使然矣。
我从名碑屋出来便去了存放石刻的展室,这些曾经卧在田间地头的艺术品似乎依然没有让人感到珍贵,所有的展品几乎没有护栏,只有昭陵六骏是个例外,人们太关注这几块盛唐的艺术杰作了。那是几幅高浮雕的战马石刻,即使没有见过六骏实物,也会从课本里,从画图上,从电视里,知道昭陵六骏精美绝伦的形象和坎坷的经历,两者能在粗粝的石头上尴尬交会,却不禁让人扼腕长叹。
我知道,这六骏石刻本来立在昭陵前的祭厅里,从二十世纪初叶遗留的一张照片上,还可以透过破败的大门看到战马在凄风中嘶鸣。许多人说这是唐太宗为纪念跟随他南征北伐的几匹坐骑而立的,我想那是唐太宗想用几匹战马来彰显自己的丰功伟绩,也是对自己戎马生涯的绝妙概括,看到战马就会忆起激烈的冲锋陷阵,自然也就想起骑马之人了。
唐时皇帝甫一登基就开始了找穴造陵,地上地下都会按照皇帝的意愿来装饰。传说六骏石刻是唐太宗授意大画家阎立本所绘,又由阎立生所刻,肌理健硕,忠诚威武,把战马的形与神镌刻得栩栩如生,洋溢着满满的盛唐风华。唐太宗还亲写赞诗,由书法家欧阳询丹书于上,可谓名画、名刻、名碑、名书于一身,只可惜那丹书早已被风雨剥蚀了。但我站在马前依然能听到战马嘶鸣的昂扬,看到天马奔驰的潇洒,听到箭镞如雨的呼啸,似比西方的静物雕塑高出一个品级了。有记载说当年毕加索见到六骏石刻图册直呼,形象艺术的滥觞应该源自这里的。
然而美术大师的感叹还在耳边徘徊,我已听到盗贼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了。二十世纪初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人们都在为保命而奔波,没有人注意到九嵕山上油锯的霍霍声,狗胆包天的盗贼竟然光天化日将精美的石雕锯成了碎块,裂纹还刻意避开了马头。然后,他们将破碎的石雕运到了古城一个角落悄悄藏匿了。
然后,一个有着汉族血统的人在大洋彼岸指挥了这次隐蔽的行动,首先是将两块最为精美的石刻运到了燕山脚下,一块有将军为战马飒露紫拔箭,一块是身中九箭依然徐行的战马拳毛騧,对外则诡称是从一个军阀手上买下的,公然运到了大洋彼岸。当这个精明的文物贩子坐在纽约街头一栋红房里欣赏了这两方稀世珍宝,竟然也激动得浑身颤抖了。他知道最为关注这些石刻的应是学术机构,为此他跑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做了一场关于唐太宗的报告,刻意渲染了跟随皇帝南征北战的六匹骏马,当校方激动地问及那些石雕何在,他便怀抱琵琶半遮面地拿了出来,最终以十二万五千美金出手了,从此成了这所大学的镇校之宝,从此守护昭陵的六骏便分隔在大洋两岸了,从此有多少人切齿痛骂可耻又能奈何?近年又有人萌动了讨要石雕的念头,可人家学校的购买单据尚在,追索起来就难上加难了,讨宝人目睹流落异国的两尊战马不禁悲从中来,却只能一脸无奈仰天长叹。
是的,昭陵六骏牵动着国人的神经!
……
我从碑林出來看到拥挤在门口的游客,自然为古城存有碑林而骄傲了,以前多是学子进院观摩,现在大量游客纷至沓来,似乎人满为患了。但我注意到琳琅满目的珍宝均无法防护任人抚摸,那些名碑若藏国外肯定会一碑一室的,而碑林一屋就放了十数尊。
所以,那国宝守护人激动地拉住我说,现在的展品只是院藏的三分之一,大量的碑刻还躺在仓房里,千年以来这些移来的展碑时有修缮,但当年立碑和倒扶补缀只是用碎石渣支稳,三合土填充,中间多是空的,没有一块展碑能达到普通楼房的抗震标准,稍有灾难袭来碑林人就紧张得坐卧不安。我想,用现代技术维护好老祖宗留下的珍贵宝藏,为碑林开辟一个永久安全的居所已经迫不容缓了,这些历经颠沛的千年遗存绝不能在我们手上再生遗憾了。
这是我们责任,也是良心使然啊!
汉唐之桥
那是五年前一个普通的早晨,雾霾正在悄悄弥散,我国考古界突然爆响了一个消息,在西安城北发现了一组汉唐大桥遗址,我便马上邀上朋友赶往那里去看个新鲜了。
那处古河道竟然埋在一片黄土之下,若不是剥去黄土露出了厚厚的沙层,绝看不出当年渭河的影子,想不到平坦坦的田野曾经大河奔涌,只见一排排粗壮的树桩冲天而立,好像曾经生长在这里的参天大树,不知被哪股飓风拦腰刮断了,委屈地向天张扬着昔日的威名。我紧走两步又看到一片巨石滩,那些被砍削过的石头个个有数百斤重,有四角的,也有五角的,隐约还残留涂写过的编码,东倒西歪地摊在白花花的古道里,似乎极不情愿今日的处境。
呵呵,这应该是中国第一大桥的遗址了。当初那些石头应该是压在木桩上,铺成了一个石质的平面,石上再铺一层厚木,行人车辆便可以在桥上从容穿行了,今天人们可以从那石块的规模估计出那座大桥的宏伟。有位考古人分析,这处古桥高有二十多米,宽有三十多米,绝对算得上是旷世大桥了,当年车马啸啸,人流如潮,把个汉唐王朝的繁盛集中地张扬出来,当给人以无尽的浪漫遐想。
当年汉武帝率领数十万将士开疆扩土,应该就是从这座大桥开始征讨之旅的。将士们列队长安城下,枪戟闪闪,鼓角相闻,浩荡的大军跃过桥头便踏上了横扫西域的征程,大国疆土从此便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曲线。我手抚阳光下温热的残墩,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的輜重从这里向着北开拔的咚咚脚步,且把大汉王朝的历史演绎得生动而又威武了。
当年张骞在西域流放了十三年后,一定是从这座桥上回到长安的。离别京城曾有几百匹战马上百号士兵,回来时只剩下一个侍卫了,他们搀扶着走到长长的桥上,一定会手持稀疏的节杖敲遍大桥栏杆,发出一连串久违的感叹,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从此艰难的凿空之旅开辟了至今被人津津乐道的丝绸之路,源远流长的交流便悄悄在西市和东市争宠起来了。
当年唐太宗开创了世人称颂的贞观之治,一定喜欢从这座桥上出巡视察的。那幅懿德太子墓里的仪仗图,便生动再现了叹为观止的出行景象,旌旗猎猎,车马萧萧,多么威武的一支队仗,不但传达皇恩浩荡,还追责朝廷的号令传递,看谁敢阻挡前进的步伐。当然,这支队仗也曾列队桥头迎接前来朝贡的王族和使节,马队羊群,胡服骑射,为大唐天下增添了一道浓艳,也使来者对一代天骄的雄图大略难以忘怀,也让今人对那已经流传千年的故事有了深入的体验。
当年诗仙李白二进长安也应该是从这座桥上进城的,一定有粉丝发现诗人进城后直奔曲江酒肆一醉方休,直喝得东倒西歪把平步朝堂的愿望表达得酣畅淋漓。但一代诗仙放浪无羁,他可以吟出流芳百世的清平调,却难以适应朝廷繁琐的仪规。两年后他叹口气离开长安是有些落寞的,粉丝们一定在这座桥头放置了酒菜食盒,期望诗仙能够喝上一杯就此别过。那时候人生旅途艰难彷徨,桥头弯腰一拜也许就是永别了。今天我们站在桥头惺惺相惜,似乎已找不到令人感慨的成分了。
当年那位远嫁吐蕃的金城公主,也一定是从这座大桥出发和亲的。可怜的远嫁人很快便忘记了桥头送别的盛况,一定在高原上活得孤单空寂,唯独能够给予力量的就是世家经典了,那《诗经》里一首首古诗会怦然撩拨她的心弦,那文论里修身治国的论述会缓解对故土难舍的眷念。于是她恳请朝廷送一套典籍来。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琐碎请求却会引来满朝哗然,居然担心典籍夹杂的权谋会使异域人更加狡诈,只有唐玄宗理解嫁女的苦衷,力排众议在桥头送去了一套五经,才使孤寂的公主增添了生活的勇气。
当年那些王公贵胄也喜欢从这座桥上过去,到渭河对岸踏春休闲,长袖裙裾,辔髻摇晃,春秋丽影当然集中到桥上招摇过市了,且把那个时代的美颜叠印到历史的风情里了。那幅韩休墓的《伎乐图》,就应该是当时情形的再现了,一边的乐女婀娜飞媚风采淡然,一边的胡人吹笛拉胡声乐悠扬,更有一对胡男与汉女翩翩起舞,从那装束和景致就能看出,大唐风情吸引他们一展伎乐,也恰恰说明丝绸之路将西域风俗悄然融入长安百姓家里了。
所以,这座大桥就是丝绸之路确凿的起点,来往的货物就汇集到这座桥头又流向遥远的。而西域人走上大桥也一定会对汉唐王朝的壮阔表现出惊讶,一个开放包容的国度在拥抱八方宾客,也悄悄将西域风情融进了中原的文化,那青年戏耍的香包,那街头里表演的杂技,那餐桌上的番茄萝卜,无不弥漫着古道上的味道。当然,长安人引以为傲的汉唐驼队也会从桥上出发走向遥远的沙漠,我们至今还可以在丝路沿线窥见当年驼队留下的印痕,让人不由地想对汉唐大桥高唱赞歌了。
我想,完全可以围绕这处古桥建一个遗址公园的,树起一尊毫无争议的丝绸之路起点的标志,用现代形象艺术再现汉唐的辉煌,必会使这座古城大放异彩的……然而,我突然看到有列火车慢慢地向我们开来,居然稳稳当当地停到了古桥的正前方。这真是一个绝妙的穿越,似乎古老的桥梁与现代的铁路握手了……天哪,这是哪路神仙的设计,竟然生吞活剥地把历史和现实嫁接起来,怪不得考古人一直没敢说这座大桥的长度,因为一条东西向的铁路正端端正正压在了古桥遗址上!
我顺着古桥遗址朝前走,果然走到了钢铁道轨旁,现代化的庞然大物无声地静卧在那里,让人不由地发出难耐的惊叹,当初勘察线路可以轻易发现两米之下的墩石的,为什么依然要毁掉古桥铺上新轨呢?稍稍偏北一点不就可以给子孙后代留下一处可以炫耀千年的遗迹了吗?
我于是想把遗憾记录下来,可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九嵕山之侧
我慢慢走上这座高耸的丘陵还是感到有些惊讶的,横亘在咸阳原上的一座座唐陵几乎都是依山而筑,帝陵周边也安息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皇亲重臣,当然绝大多数随着岁月风烟的砥砺,都已化为尘埃消失在茫茫的田野中了。
然而,走在翠绿的山坡上感觉历史还是垂青杰出的,这条羊肠小道就是通向魏徴陵的,可见这位被选进凌烟阁的丞相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了。只是这条小路太细了,沿途都被郁郁葱葱的酸枣树掩映起来,一颗颗玛瑙般的小红果在秋风里挑逗着人们的耐力。我想摘两颗扔到嘴里,却被荆棘锐刺扎破手指,一不留神裤腿又被挂住,稍一用力便是一道口子,似乎这座匍匐在九嵕山下的高岭因了酸枣树的漫延而多了几分威严。
我知晓魏徴的名字,还是唐太宗目送简朴的送葬队伍发出的那一段感叹:“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替。”那日翻阅《魏徴传》,想不到丞相在朝上疏二百多道奏折,几乎全被唐太宗在金殿上采纳了,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传奇了,阻敌之策,粮草之疏,关禁之论,选人之要,贪腐之弊,直感觉这位耿直的老臣一心一意操持着大唐社稷,开国大治确实应该写上他的名字。你看长乐皇后嫁女众臣力劝,圣上嫁女嫁妆应厚,只有魏徴进言万不可开此恶例。我忖皇后闻听此言,即使表面应允心里也会埋下心结的,你个大丞相管天管地,还管到我皇家后院来了?想不到皇后居然赠以绸缎四十匹以示彰扬,如此胸怀大唐天下怎能不海晏河清?小事尚且如此,大事便更是严谨了,齐家治国平天下,于是在那天清阔朗的氛围里,贞观之治也就应运而生了。
我在一株孤高的酸枣树前停下了,叶儿是绿的,枝儿是铁的,一颗颗小红果在浓浓的草色里跳跃,阳光下闪烁着媚人的光泽。你仔细看了就会发现每颗红枣都有锐刺护卫,像一个个忠诚的卫士手持长矛防范着侵犯。想那唐太宗对魏徴怎一个信字了得,入宫必见,凡奏必允,可见君臣之间似乎达到了心有灵犀的默契。且魏徴敢于在那朱红的宫墙里犯颜直谏,也不仅仅是胆魄使然,应是丞相自律自信无私无畏呀。所以,魏徴辞世遗嘱薄葬,唐太宗把他的墓穴指定在了九嵕山旁,暗喻两人入土之后方便串门议政,甚至破例亲撰祭文刻于墓前,以彰表对魏徴一生的追念。当那摇摇晃晃的送葬木车驶出长安城内的永兴坊,皇上又亲率众臣注目相送,让一介老臣享受了莫大的哀荣。以至当地百姓至今对魏徴墓呼之为魏陵,体现了流淌在血脉里的忠信仁义,也是生民对一个忠臣盖棺定论之誉。
远远就望见丘陵顶上立有一方高大的牌坊,这应该就是皇上御赐的石碑吧?待走近了却发现龟背上不见一字痕迹。我问当地人为何是这般情形?交流过后竟爆出这方无字碑背后的故事。那年,魏徴逝后宫里发生太子谋逆事件,朝廷发现魏徴生前举荐的两个大臣参与其中,唐太宗闻之龙颜大怒,即刻命人将魏徴祭碑推倒毁掉文字,还褫夺了魏门嫡子的爵禄。老丞相绝想不到忠贞一生,却因一个举荐引来皇上咬牙切齿。当地人执拗地说,应是千年的风雨冲刷模糊了石碑字迹。而旁边的墓碑重修记言,这尊承载了荣耀和屈辱的石碑,直到上世纪末才又重新被魏家后人竖立起来。
我望着那斑斑驳驳的无字碑,已无意去追讨这通碑的遭遇,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真真想不到那位敢谏敢为的一代明臣,仅仅因为生前一个动议而毁了一世英明,还使得自己死后也不得安宁,岂能不叫人唏嘘矣?那以人为鉴的感叹犹在耳,就被唐太宗自己愤然摔碎了。不过,史家记述,唐太宗征伐归来也有醒悟,如魏徵在仗不会这般艰难,又口谕竖起倒塌的石碑,但没见到恢复碑文的记載。我以为那通石碑无字可辨,不可能是风雨蚀毁的,君不见碑林里多少千年石刻字迹清晰,这通碑怎能面目全非?所以,皇上当年尽管口谕复碑,却仍旧对人生了戒心,碑立了字未刻。这一段唐太宗的懊悔之说,多少也是人们为完善两人形象的善良补缀,且不知酸枣树下的老丞相得知这番情形,会不会摔烂茶碗仰天长啸?
可见破镜重圆只能是人们一个善良的愿望矣。
我沿着那条一尺宽的小路缓缓退下了,发现漫山遍野的酸枣树几乎覆盖了整个陵丘,又小心摘了一颗小枣放到嘴里,酸酸的,甜甜的,还有点发涩,恍然感觉在那风中飘摇的酸枣树,似乎正象征了魏国公的人格呢。
呜呼,苍天在上,完人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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