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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怀念

时间:2023/11/9 作者: 美文 热度: 8158
魏红果

  



  马老大走了,62岁。他没能吃上今秋的新玉米。

  他不想走。他舍不下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弟妹妹,舍不下年纪尚轻的儿女,舍不下相濡以沫的老伴和少不更事的孙儿……他舍不下这条巷里同过甘苦的老哥们,舍不下脚底这片下点雨就透着好闻的泥腥味儿的黄土地,也舍不下那几亩正在旺产期的花椒树……

  有一次他跟我说,现在弟弟妹妹的日子都好过了,我的娃都安排到地方了,我也退休了有工资,还有几亩花椒,再好好干几年,给儿把媳妇娶了,一家子谄谄活活过日子,没想到却得了病,唉……我问他疼不,他说有点,但能撑住,撑过了这一阵就好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病,也沒人告诉他,他铆足了劲撑着,但最后还是没斗过病。

  送他的那一天,许多在远处打工的乡亲都回来了,人们都掉了泪。一路上的庄稼旱了,都耷拉着头,像在为他默哀送行。按他的遗愿,把他埋在他大他妈的脚头起。

  …………



  他从医院回到老家的院子里待了一个多月。老三大部分时间就在家里侍候他,偶尔有事回西安几天,他就会问咋还没回来?老三在,他觉得心稳。

  老三是他的小弟,二十来岁为追求文化进了省城,终于落住了,也挣得了盛名,平时很忙,但他哥病了,他专门回家来侍候。他在哥身边,自己也心稳。

  老三是我们的师友,交好了多年。这次他做好了在老家长住的打算,要侍候他哥到病好。我们怕他寂寞,便常常去陪他。我们跟他叫老大大哥。

  大哥已不能下地走路了。在床上躺烦了,会让壮实的老三把他推到院子里透透气。院子宽,坐到院子里人心也豁亮。

  院子里的葡萄很繁,一部分已经开始发紫。我们去了,大哥便让他的小外孙冬冬娃领我们去摘,说你们摘的吃,不吃就烂了,太可惜。冬冬娃小,够不着,他病了不能亲自给娃摘了,就借我们的手摘给娃吃。冬冬让他爷吃,他爷说,爷爷不吃,我娃吃。笑着说的,眼前却有些模糊。

  冬冬娃从小就跟在外爷身边,讷言,又听话,大哥的儿子未婚,尚无内孙,外孙便成了他的心头肉,来来回回去哪儿都领着,爷俩的心近。去年冬某一天,冬冬娃和他爷他奶在院子里待着,冷不丁冒了一句我爷爷明年就走了,爷爷奶奶一惊,奶奶问:胡说啥哩,你爷爷走哪呢?冬冬娃紧接着说:就死了!再问便不言语。人们不以为是,真没想到童言无忌,一语成谶。不久,大哥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胃癌。



  胃癌晚期!

  山崩地裂!轰然巨响!老三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脑袋像被一团很重的棉花重击,顿时懵了,紧接着一片空白……

  十余年前的秋天,我的妻子身体不适,我带去西京医院做检查。十余个小时后,医生告诉我的便是这四个字,我听到后就怔在原地……我恢复思维是被喇叭的长鸣和急刹车的声音惊醒了,才发现自己站在西京医院门前大路的中央,在我对面一尺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大公交,大灯照得我睁不开眼。天上也不知什么时候乌云密布大雨瓢泼。我醒了醒神,竟然想不起怎么会从医生的办公室到了这儿……我跑回医院时无意中看到路边站牌上写着――长乐路。医院竟然开在长乐路,真是令人来气。



  每天傍晚,我们都会陪老三去田陌里散步。他会告诉我们哪一块田是他家的,他常会与大哥二哥去田里干活。后来父亲不在了,大哥就承担了父亲的责任。以后大哥被安排在父亲的单位上班,嫌远不能照看母亲和家人,又设法调回离家很近的乡政府。大哥是有责任心的人。他庆幸多亏这两年领大哥游了好些名胜地方。大哥爱看戏,住院前他还领着去研究院和易俗社看了几场戏……全是他与大哥的过往。他不只给我们说了许多遍,慢慢地探视的朋友多了,每个人来了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述说。他并不是絮叨的人,这时却显得婆婆妈妈说不完。其实我理解,他是心虚了,他嘴上不敢说,但他怕大哥是留不住了,他怕大哥把这份情带走了……

  癌症是最残忍的魔鬼,它一点一点侵蚀着人的细胞,折磨你,让你一天天地失去自我,让你在一次次的希望中失望,人们竟然对它束手无策。妻子在病中倍受疼痛折磨,所谓的杜冷丁吗啡这些止痛药物到后期几乎毫无作用。我不停地央求医生加大剂量,但医生告诉我注射过量会导致窒息死亡,不能加量。我好几次失去理智地骂了医生的无能与残忍,就这样眼睁睁地让病人在无助中痛苦,让亲人在无奈中看着。

  为了干扰疼痛的折磨,有时我便陪她聊聊天,聊聊恋爱时的故事,聊聊青年时期的快乐时光。有一天我对她说,等你病稍微好些出了院,咱们在西安租个房,边做生意别看病。她却说,西安是别人的家,咱还是回合阳吧,待在自己家里安心。我顿时一阵心痛。一直瞒着没人告诉她病情,她也没问,她是聪明人,也不问。她更是厚道人,也瞒着大家。我们都彼此明白地装着糊涂瞒着病情以安慰对方。大家都不敢挑破这一层遮着伤口的薄如蝉翼的纱窗,更不愿推开这扇生死离别的情感大门,就这样在门窗里外无奈地守望着对方,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推开这扇门后是挥手道别,还是携手共赴明天……



  身体的疼痛折磨着病人,而心理的痛苦折磨着每一位亲人。现实就这么残忍无情,要让情浓于血的人们生离死别。

  老三说起大哥常常痛哭流涕,懊悔不已。懊悔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自己对老哥哥的照顾不周,懊悔哥哥身体不适时检查不够细致……好像哥哥致病的原罪是自己。用这种懊悔折磨自己,好像才能解脱一些。这无疑是一种虚幻的情感转移,它不能拯救患者,却让生者在情感折磨中得到一丝慰藉。

  妻在住院期间,我拒绝家人的护理和过多的探望,我不想他们见到病人痛不欲生的情景而心如刀绞。或者就算我自私,我要与她共同度过再没有多少时间的二人世界。我没有照顾好她,让她罹患绝症,是我自己的原罪,不能代替,就让我陪着在折磨中享尽最后的悲苦……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我埋到西沟。看来她已估计到自己的病情不好,在安排她的归宿地。



  人们在绝望中往往会失去理智,做出一些反常的事情,希望能找到一线希望。

  妻在住院期间,父亲在家里找了风水先生,把住了上百年的老屋这儿拆了那儿补,希望风水的转换能给病人带来新的转机。甚至请算命先生给我们唯一的儿子更了名叫佳楠,这无疑是一个好名字,但并没有阻挡住“家难”。我这个一向相信唯物主义的人也在黑夜里跪对着上天,向所有的神灵祈祷,神灵不知仙游何方,没有一位赶来拯救她的灵魂……按她的遗愿把她葬在西沟。西沟在我老家的西北方,是我家承包的一架荒沟,沟里是一层层梯田,栽满了各种树木,有一片较大的田陌,正对着西南方的沟壑,宽敞明朗。年轻时回老家常去那里干干农活。一次我开玩笑,说咱们将来死了,就埋在这儿。没想到她竟然记住了这个地方,她现在要先去占着,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了掉凡尘俗事去陪她,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在那里住多少年,但终究我也会去的,会去陪她的。

  老三一直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他相信奇迹会出现,他想当然地认为有奇迹出现。老人们都说小孩子通神,他不止一次地问冬冬娃,你爷爷病能不能好?冬冬娃说能好。他相信哥的病能好。我们都愿意相信冬冬娃能通神,但神这一次没来找冬冬娃,冬冬娃哭了,不久大哥走了。



  大哥有病期间给老伴给儿子给弟弟都交代了他的后事,他知道他们都会听他的话,他安祥地走了。

  妻子走时很平静,但她除了说把她埋在西沟外,没有再留一句话。关于儿子的,关于父母的,一句也没有。我不知道她是放心地走了,还是失望地走了,让我忐忑不安。多年来我以为她会在梦里来告诉我,她来了,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从那一年起,我便不再喜欢秋天。秋天的阳光虽然照样很亮,但它已不再温暖,秋天的天空很蓝,但却让人觉得很遥远很遥远……



  我不再爱你了,秋天。

  但我又不得不怀念你,因为在下一个秋天,我等着他(她)的灵魂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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