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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而未决的人间

时间:2023/11/9 作者: 美文 热度: 9366
赵树义



  封城了。

  离春节还有两天,看到这条消息,不由心悸了一下。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会遇到封城这样的事,即便当年“非典”,封闭的也仅是几座村庄或几座小城而已,而且,那时所谓的封闭,也仅是自己把自己隔离而已。武汉毕竟是座千万人的大都市,一纸公告,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全部停运,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统统关闭,还未来得及问个为什么,它便骤然变成一座孤城,令人猝不及防,难以置信。或许在和平中待得太久了,就像煮在温水中的青蛙,对灾难已经麻木。或许生来就是一只麻木的青蛙,不仅忘记了战争的模样,更不晓得何谓天灾人祸……

  武汉是交通枢纽,我去过两次,路经三次,都是公务。第一次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住在东湖宾馆,安静而潮湿。第二次是2003年10月,“非典”之后,酒店名字记不得了,唯一印象是黄鹤楼是有电梯的,唯一遗憾是有机会去而未去神农架。第一次路经武汉是大江截流之前,赶着去看三峡最后一眼。早起由重庆朝天门码头登上游轮,三天后的傍晚抵达汉口,在火车站附近的宾馆住了一晚,嘈杂而潮湿。此后两次都是在空中鸟瞰一眼武汉,在天河国际机场降落,第一次被人直接接到襄阳,第二次被人直接接到咸宁。去襄阳那一年,襄阳还叫襄樊,路上经过随州,拜谒了炎帝陵。我生长在“精卫填海”的地方,那里有太多炎帝的传说和古迹,拜谒过随州荒草萋萋的炎帝陵,我愈发相信此地应是炎帝后人的避难之所,并非炎帝早期活动之地。炎帝是一个部落的统称,并非一个人,炎黄之战后,炎帝后裔隐姓埋名,避祸他乡,这些地方也打炎帝的旗号,似乎无可厚非。但此炎帝并非彼炎帝,若说正宗,我还是更相信发鸠山或羊头山上的炎帝。当然,这仅是我的看法,并无冒犯之意,湖北的朋友不必较真——眼下的日子还颠倒在半空中,弄不明白呢,何况上古时期?最后一次路经武汉是前年夏天,咸宁讲完课,直奔向阳湖五七干校和羊楼洞茶马古道。接待方如此安排,或因我算个文人吧,而我也的确对这两个地方有些兴趣:一者,“五七干校”是当代文化人的特殊记忆;再者,羊楼洞茶马古道是晋商的重要地理符号。

  咸宁之行,我不仅看到了当年那些“牛鬼蛇神”是如何被“改造”的,还弄明白了不种茶的山西为何成了全国最大的茶商,也丈量了山西与湖北相距的确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否则,也不会有“虽楚有才,晋实用之”。多次与湖北交集,咸宁之行勉强算得上寻古,如果看电视剧的话,晋国人似乎赶着马车就“哒哒哒”到了楚国,而晋商嘛,还是搭着轮船“咿呀”于河湖的。太原与武汉自然也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武汉封城,太原必定受到影响,就像炎帝败给黄帝,随州便也是炎帝之乡。退一步讲,炎帝黄帝打得死去活来,到最后我们还不都是炎黄子孙?还有一种说法,商时,黄帝的姞氏子孙封在今山西乡宁,建了鄂国。鄂人以捕鳄为生,据说那时的黄河是有鳄鱼的。乡宁东30里有鳄山,鳄与鄂通假,即鄂山。山下有鄂水,流经鄂谷入黄河,这一串符号应是鄂人生活于斯的佐证吧。叔虞封唐,晋国崛起,鄂地被晋国兼并,鄂人便逃到河南南阳,仍称鄂国。南阳有座山名宣山,《太平御览》卷九二一引《广异记》称其“南阳鄂山”。周夷王时,周鄂交恶,鄂国遭到周、虢联军讨伐,鄂人继续南逃,到了今湖北鄂州市的梁子湖畔,日日与扬子鳄为伍。鄂部落以鳄鱼为图腾,按说应该很厉害的,却一路从黄河逃到长江,似乎是个讽刺。楚国的第六任君主熊渠称霸江汉,见鄂国逃来逃去,不成体统,随手将它灭了,然后封他的二儿子熊红为鄂王,建鄂王城,熊红继位后定都于此。熊渠胆略非凡,勇力过人,司马迁感慨“弈名善射,不如雄渠、蠭门”。雄渠即熊渠,射术居然胜过后羿,我有些怀疑。“后羿射日”的发生地离我的家乡不远,赶马车用不了一个时辰,开轿车超不过两刻。这都是些闲话,关于晋鄂的故事还有很多,还是说太原和武汉。事实上,把任何一样东西放在一个长的时间段里梳理,都不难发现,城与城之间的距离不管有多远,都存在类似量子纠缠一样的关系,何况这次封城的始作俑者是蝙蝠,是蝙蝠翅膀一下一下扇出来的病毒,蝴蝶薄如蝉翼的翅膀尚且扇动太平洋,何况更大更丑的蝙蝠呢!只是许多年来,我们习惯了物理距离,对物理之外千丝万缕的联系视而不见,就像我们在谈论病毒时,其实是在谈论知识,在谈论死亡时,其实是在谈论艺术——我们活得太安逸了,从未认真想过病毒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也未认真想过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甚至,很多时候我们是不愿意谈论死亡的,或者说,是不愿意谈论身边的死亡的。为死者讳,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生活,无须指责。生活即经验,即常识,而常识又不过是经验的累积或积淀。对,是累积或积淀,不是变异,就像河里的沙石,就像沙里的金子,脉络清晰,前生后世一目了然。但这一次,经验和常识突然间失效了,死亡越过夕阳下的篱笆,蝙蝠一样倒挂在屋檐下,离我们竟如此之近!

  武汉被封城,我们被封闭。

  武汉是一座孤城,我们是一座孤岛。

  闭门家中,难得这个春节可以省却诸多繁文缛节,难得有大把时间坐下来读读书,写写字,最后却发现,喜欢宅在家里的我居然坐不下来。抱着手机,躺在沙发上,一遍一遍地刷微信,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偶尔抬头看一眼屋顶的灯,都弄不清楚是它挂在天花板上,還是我躺在天花板上。仅是暂时禁足而已,仅是临时隔离而已,却一直安定不下来,如果真的与世隔绝呢?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仅仅是让自己躲起来,毕竟还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把这座“小楼”真的变成一座孤岛,你还会念念不忘“成一统”吗?自己把自己从世界中隔离出来,或许是一种幸福,世界如果把你彻底抛弃,于你绝对是一种灾难。

  越是无聊,越想找事做,禁足家中显然又无多少事可做。我有轻度恐高症,站在悬于半空的窗前,便觉下半身是空的,便只敢向远处看,便只能去回忆往事,回忆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逸。这一刻,我觉得我与往事的距离仅是一扇窗的距离,而安静与美好的距离却不止一层窗户玻璃。透过玻璃——据说,CT影像中的新冠肺炎病毒就是磨玻璃样的——往事还是往事吗?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每打开窗户一次,便意味着往事可能改变一次。改变是常态,并不意味着记忆存在问题或不够真实,我确信,即便记忆发生偏差,我也是诚实的。我不虚伪,厌恶虚伪,假如我愿意逢场作戏,我的生活便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事实上,我并不觉得自己不如意,可按照大众的常识,我应该是不如意的。大众的常识,这是个很重要的参照系,我几乎可以断言,大众几乎都活在这个参照系里,所谓的小众也大多活在这个参照系里。

  奇怪吗?一点也不。



  夏天的黄昏,坐在院落里,偎在祖父身旁,望着太阳从西边落下山去,看着蝙蝠从屋檐下飞起。这是我记忆中最温情的时刻,远处有蛙鸣,夜空有打着灯笼的萤火虫,凉风习习,天穹也是蔚蓝的。

  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如此吧。然而——

  乡下的蝙蝠很丑,老鼠的眼睛

  狐狸的嘴唇。更要命的

  它的骨头是肉做的

  它的身板是散架的

  一座没有墙的房子

  一架丢失轱辘的马车

  甚或,一只不管方向的滑翔伞

  总之吧,它丑得摇摇晃晃

  丑得风一吹

  就什么都不是

  写这首诗时,我的眼前出现一只幼小的蝙蝠。它受伤了,它不会爬,不会走,也不怎么会飞。它掉到院子里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一团软乎乎的肉。它的样子很可怜,也不像会伤人,可我不敢碰它。就像一道流血的伤口。就像一条黏糊糊的舌头。总之吧,那只可怜的蝙蝠就摔在我的脚下,可我没有碰它。后来,还是祖父把它捧在手里,踮着脚尖放到厨房的瓦楞上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蝙蝠,也是唯一一次。那时候,我看到的蝙蝠都是从屋檐下飞出来的,在夜色里,它们飞翔的样子很像会飞的老鼠,它们的叫声几乎就是老鼠。吱吱。吱吱。磨牙的聲音。乡亲说,蝙蝠是老鼠偷吃了盐变的,我相信。我很想看看老鼠偷吃了盐怎么变蝙蝠的,还故意把盐撒在老鼠出没的地方,但没有看到。祖母看到我的样子,笑呵呵地说我傻孩子。祖父看到我的样子,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没有看到老鼠变蝙蝠,但不等于我不会相信,看到那只受伤的幼蝙蝠,我更觉得乡亲的话是对的——不只因为他们有经验,还因为他们足够老,看够了这人间。

  上大学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蝙蝠,但童年的蝙蝠还飞在我的童年里。薄薄的,像一张绢纸,像一块碎布,像一张挂在墙上的老羊皮。黑黑的,像被煤油灯照在墙上的影子。除了晚上,我很少在白天看到蝙蝠,那些昼伏夜出的家伙让人感到一丝恐惧。或许,所谓童年,便是美好里藏着些许恐惧吧。

  蝙蝠曾作为乡村意象,多次出现在我早年的诗歌里,尖嘴,细牙,小眼,一对会竖立的耳朵——对了,雷达就是仿照蝙蝠的耳朵发明的。除此之外,我发现自己对蝙蝠知之甚少。“千年鼠化白蝙蝠,黑洞深藏避网罗。远害全身诚得计,一生幽暗又如何。”我有些茫然。返回书房去网上搜索“蝙蝠”词条,竟意外搜到一首歌,是一个叫庆庆的女孩唱的,歌名就叫《蝙蝠》:

  感情是两个人跳舞? 别沦为搀扶

  思念是群舞的蝙蝠? 昼伏夜出

  你留下退路? 训练我独处

  想让我臣服

  猜你的企图? 爱你这任务

  满足到想吐

  只是倾慕

  何必在乎? 情为何物

  只是漫步

  何必追逐? 牵手到陌路

  只要铭心? 何必刻骨? 爱到嫌恶

  只是孤独? 何必孤苦? 被寂寞俘虏

  很显然,这是一首关于爱情的歌。暗恋,苦恋,痴恋,失恋,诸如此类,很复杂的情绪,听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在说爱,还是在说恨。感情的事总归是颠倒来颠倒去的,可我不知道词作者为何要把它命名为《蝙蝠》,难道仅仅因为思念是昼伏夜出的吗?抑或,爱情是只偷吃了盐的老鼠?

  吱吱。吱吱。坏掉的收音机的声音。

  想起蝙蝠侠。想起蝙蝠车。想起蝙蝠衫。在我的长篇小说《虫人》中,女主角柳之之出场时,穿的就是一件白色的蝙蝠衫,男主角丁客调侃她的名字像老鼠叫,吱吱,吱吱。或许,在此之前,蝙蝠在我的心中的确是美的,就像乡下的黄昏。

  我感情丰富? 你表情丰富

  我自愧不如

  若你是蝙蝠? 我不是鹦鹉

  念你的情书

  只是倾慕

  何必在乎? 情为何物

  ……

  MV中的庆庆也穿着一件蝙蝠衫,黑色的,像柳之之出现在昏黄的电梯里时一样美,比柳之之出现在昏黄的电梯里时更神秘,像上十字架似的。

  美这种东西真的难以琢磨。你相信距离产生美吧,特写镜头最抓魂魄,微小事物只有在微距镜头下才能呈现出深藏不露的、鬼斧神工的瑰丽。你相信眼前的就是美吧,可有时候,眼睛看见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就像记忆中那只幼小的蝙蝠,多么无害,多么柔弱,可近距离看它时,我的确有些恐惧呢!

  近而熟悉恐惧,远而陌生也恐惧,陌生的恐惧最让人无可奈何。譬如病毒。你是谁?你长什么模样?你的家在哪里?你是怎么变的?你要做什么?一切都是陌生的、未知的、悬而未决的。陌生和未知让人恐慌,悬而未决让人无措,但在这个不断出错的人间,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世上还有一种陌生,叫熟悉的陌生。此刻,我们便陷落在这样的陌生里,无心,无力,又真实,又不真实,就像从空中突然掉到地上的幼小蝙蝠。而在此前,我们都是温水里的青蛙,活在不真实当中。在不真实中活得久了,便信以为真了,便麻木了。麻木了便不再恐惧,不再恐惧便无所敬畏,这才是最恐怖的事。



  我不算宅男,也不算驴友。三年前的正月初六与朋友喝酒,出门不小心踩空,崴了左脚,此后几乎每年都要崴一次。我不知道这算什么规律,却给了我一个不爬山的借口,节假日宅在家里也有了充足的理由。

  其实,我只是不喜欢节假日的热闹而已。满眼后脑勺,想想都晕。

  可这个春节,想去凑那份热闹也无可能。在家宅得久了,头发闷,颈椎难受,多想出门看一眼春光,透一口气。

  宅得无聊,便琢磨起宅字来。

  宅从宀( mián),从乇( zhé)。单从“长相”看,“宀”是屋顶,“乇”是草叶,“宀”与“乇”叠起来,即草叶顶着房子往高长。宅为名词,有宅地、宅第、宅邸、宅兆等等,即活人和死人住的地方。宅为动词,有宅心、宅忧、宅生之类,都是很温暖的词汇。《说文》《尔雅·释言》《疏》等释宅,多是居所之意,干巴巴的像堵泥胚墙,唯有《释名》释宅有烟火味:择吉处而营之也。这才是重点,不管阳宅阴宅,风水还是要看的,看风水的时候总是要惦记高人一头的。总之吧,宅大多情况下指房子或住在房子里,不论阴阳,都要图个吉利,这是国粹。宅“出口”日本(从语言传统来看,也算不得“出口”,至少不是现在“出口”的),再行销国内,偶像宅、模型宅、军事宅鳞次栉比,俨然一座宅城,感觉现代人的生活就是一堆闲人坐在城里比谁更闲。“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也是“出口转内销”,却在网上掀起一场语言风暴,吟诗的和喊口号的吵得一塌糊涂,活脱脱秀才遇到兵,谁也说不清。表面上看,好像是文化差异,实际上却是思维差异,类似中医和西医。我们喊了几十年中西医结合,实际上很难结合,只因根不在药,而在药背后那颗脑袋。牛顿和老子的思维方式不同,地球人和宇宙人的思维方式不同,四维的地球终归不能与十维的宇宙相提并论。西方人不买中医的账,实则上是不买不确定性的账,他们总觉精准的手术刀和精细的流水线比一锅炖的草药高明,却忘记了,个体生命并非统计学上的模型,而是独立无二的小宇宙。中西医不在一个维度,争来争去便成公案。其实,中西医是一主一辅的关系,中医为主、西医为辅或西医为主、中医为辅都是不错的选项,非此即彼或平起平坐则行不通。西医是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追求稳准狠,易学好用。中医是道,望闻问切,辩证论治,讲究阴阳平衡,非有悟性难以识得其中堂奥。本质上,中医与老庄哲学、量子理论是相通的,它们最微妙、最深奥之处都是不确定性,或曰混沌。中药药性确定,成分不确定,同方不同样,每剂药都在变,面对一直变的事物,病毒能奈之何?西药药性确定,成分也确定,但凡确定,便不难应对,病毒便由此而不断变异。很显然,病毒于西药而言,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于中药呢,则是道就在这里,魔无可奈何。

  善到底是什么?善有十种吗?

  與美相比,善突然变得更抽象、更模棱两可,仿佛一张飘在空中的薄薄的纸,存在,却难以把握。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光混合而成的,是白光或无色的光。那么,十种善搅拌出来的,是济世良药吗?甚或,是恶?是毒?

  不惮于往最坏处想人性,却发现自己还是过于善良。

  我不怀疑善可以看上去很美,即便它有时虚伪,经不起推敲。假如人间真的病了,能够疗愈它的并非善,并非真,并非美,而是爱。这人世间之所以不够好,是因为我们还不够爱自己,还不够爱家人、朋友和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爱是一种大自私,只有爱自己,才可能爱人类,爱万物,爱丑陋或不丑陋、温驯或不温驯的禽类和野兽,包括“形殊性诡,每变常式。行不由足,飞不假翼”的蝙蝠。

  国人喜欢谐音,譬如6代表顺,8代表发,520代表我爱你。这样的谐音既非常识,也非经验,充其量约定俗成而已,并无多少文化底蕴。蝙蝠的寓意也来自谐音,却大有讲究,至少算得上民俗。钱钟书在《管锥编》中引用孟浩然的话说:“虫之属最可厌莫如蝙蝠,而今织绣、图画皆用之,以福同音也。”鲁迅《谈蝙蝠》也说:“以这么一副尊容而能写入画图,实在就靠着名字起得好。”蝙蝠的寓意是一种民间智慧,譬如倒挂而睡谓之“福到”,红色谓之“洪福”,五只谓之“五福”,与鹿在一起谓之“福禄”,如此等等。明清时期,蝙蝠形象频繁出现在年画、剪纸、陶瓷、刺绣、雕塑、建筑装饰上,最典型也最夸张的,莫过于和珅住过的恭王府,9999只蝙蝠盘踞其间,被誉为“万福之地”,就连水池、假山、建筑平面轮廓都做成蝙蝠形状,意为“蝠池”“蝠山”“蝠厅”。国人待蝙蝠友好,仅为讨个口彩,不是也有人把整只蝙蝠炖在锅里,炖出一道名菜“福寿汤”吗?如此看来,常识、经验或约定俗成靠不住,文化也不一定靠谱,所以,《老子》第五十八章才告诫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冯梦龙在《笑府》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凤凰寿,百鸟朝贺。唯蝙蝠不至。凤责之曰:“汝居吾下,何如此倨傲?”蝙蝠曰:“吾有足,属兽,贺汝何用?”一日麒麟生诞,蝙蝠亦不至。麒亦责之。蝙蝠曰:“吾有翼,能飞,属禽,何为贺欤?”继而,凤凰与麒麟相会,语及蝙蝠之事,相与慨叹曰:“今世风恶薄,偏生此等不禽不兽之徒,实无奈他何!”

  《蝙蝠和黄鼠狼》是《伊索寓言》中一则家喻户晓的故事:一只蝙蝠跌落于地,被黄鼠狼捉住,蝙蝠请求饶命。黄鼠狼说自己平生最恨鸟类,蝙蝠便辩称自己是老鼠,不是鸟,被放了。后来,这只蝙蝠又跌落于地,被另一只黄鼠狼捉住,蝙蝠请求饶命。这只黄鼠狼说自己平生最恨老鼠,蝙蝠便说自己是鸟,不是老鼠,再次逃过一劫。

  在《笑府》中,蝙蝠以自我确认的方式而存在,在《蝙蝠和黄鼠狼》中,蝙蝠以自我否认的方式而避祸,二者看似有别,实质上异曲同工:你跟我谈禽,我跟你说兽,你跟我说兽,我跟你谈禽。就像某些人,你跟他谈道德,他跟你说法律,你跟他说法律,他跟你谈情怀,你跟他谈情怀,他跟你谈天气,比蝙蝠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阴差阳错,并非阴阳的问题,而是如何认定阴阳的问题,世间事有时就是阴差阳错达成平衡的——蝙蝠眼神不太好,听力却世界第一;脚力不太好,却是哺乳动物中唯一会飞的;百毒不侵,却是众多病毒的中间宿主,埃博拉病毒、中东呼吸综合症冠状病毒、SARS冠状病毒等,皆寄生在它的肉身之中。蝙蝠与恐龙差不多同时代,却能够在地球上存活8800万年,是有原因的。蝙蝠有961种,几乎占所有哺乳动物种类的五分之一,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从亚寒带到热带,从大陆到海岛,除了极寒冷的南北极、极偏僻的海岛,地球上处处可见蝙蝠的身影,这恰恰证明了蝙蝠在生物演进过程中的非同寻常。西方典籍《利未记》说,蝙蝠“可憎,不可吃”,撒旦便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东方闲书《古今注》记载:“蝙蝠,一名仙鼠,又曰飞鼠。五百岁则色白脑重,集物则头垂,故谓倒挂鼠。食之得仙。”蝙蝠便由此浪得鼠中仙的虚名。其实,不可食或食之得仙,都不过是一家之言,当不得真。李时珍说吃蝙蝠可治疟疾,可治耳聋,可治眼疾,蝙蝠的粪便“夜明砂”便有此功效,此或可为真,但你会信吗?

  总之,蝙蝠非禽非兽,谈论它一定要慎之又慎:一者它乌龟一样长命,我们熬不过它;一者它携带着170多种病毒,我们惹不起它。

  其实,我最好奇的,还是蝙蝠的生命状态——倒挂。身体牵拉肌腱,肌腱牵拉爪子,爪子收拢抓住物体,轻松,自在,就像一群枯干的叶子,黑压压地倒挂在树枝上。更令人惊讶的,就算它此时死了,也不会掉下来,生或死,都是世上最轻之物。

  小时候,我对倒挂很是好奇。一到小年,村里就会杀一头或两头猪。猪被一劈两半,倒挂在房梁上,滴着血,透着鲜红,渗着馋了一年的荤味。可惜那时村里太穷,做什么都不敢铺张,不能够把几扇猪排成一排,面袋一样挂在房梁上。煤油灯昏黄,人影背着手 ,绕着半扇猪走来走去,那一瞬间,世间的一切显得多么可疑。后来,我在电影里看过几十扇猪一排排挂在房梁下,酒池肉林,气势大是大了些,却似乎少了些味道,少了些鲜活。对,电影里挂着的就是排骨,就是一堆挂起来的骨头和一个操刀绕行的屠夫。我想这是摄影师的问题,带血的东西怎么能没有味道呢?怎么能不鲜活呢?事实上,我在房梁上看到的倒挂的事物不只有猪,还有羊,还有獾,还有野兔,还有玉米、谷穗或高粱,都是被擒、被杀或被砍倒的东西,被人一绑,就挂在那里,自然而然,理所当然。事实上,除了植物的果实,不论禽类,还是兽类,但凡活着,没有一样东西喜欢倒挂着,也没有一样东西喜欢被倒挂着。事实上,大多活物都喜欢站着、躺着或趴着,只有蝙蝠把自己倒挂起来——习惯了,头就不会晕了,就像人撒谎惯了,脸就不会红了。那么,在蝙蝠眼中,它习惯了的人间与我们习惯了的人间是否一样呢?如果人也习惯了倒挂,我们眼中的人间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七八天没出门,想下楼走走。人有时就这么奇怪,本以为孤独就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谁知推开楼门,院子里竟空无一人。

  小区有四道门,施工关了一道,防疫关了两道,只有东门开着,暂无封闭迹象。虽不到立春日,气温已回升,院子里的柳树上有了一些春意。其实,柳树与前几日并无差别,只是我觉得春天该来了,它的枝条便翠绿了几分,仔细端详,那翠绿又杳无踪影。于北方而言,立春日更像个符号,待春色真正到来,疫情恐怕也该走远了吧?

  站在路边抽了一支烟,道路很宽,车辆很少,公交车上空空荡荡。天将黑未黑,我望一眼夕阳,竟惦记起电视剧《新世界》来。

  《新世界》讲的是北平解放前夕的故事,围而不打,静待和谈。旧北平的最后22天,紧张而拖拉的70集,节奏缓慢,细节饱满,是我喜欢的那种,与当下的慢生活——虽然这种慢并非心向往之的那种慢,并非淡淡乡愁里的那种慢——也很搭调。我曾经一口气看完电影《撒旦的探戈》,七个半小时,一个长镜头十几分钟,眼睛都不想眨一下,《新世界》从年前拖拉到现在,于我并不存在困扰;更何况,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打发时间。电视剧虽没有明说,实际上,那时的北平早被解放军围成铁桶,随便扔个炮仗,都会“叮叮咚咚”响出很大动静,故事枝蔓一些,牵扯事物多一些,也是合乎逻辑的,万物互联嘛。稍感意外的是,电视里在围城,电视外在封城,冥冥之中这似乎是个巧合,又似乎不是个巧合,心底陡然生出几分悲凉,这悲凉漫延出去,又多了几分荒凉。宅,一枚草叶顶着一座屋子,谁的心里不长几株草啊!钱钟书说,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可他说的是围城,封城却是另一番景象: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围城与封城一字之别,差异还是挺大的,就像旧时的城是有城墙的,现在的城是没有城墙的,现在的城难道就比旧时的城通风好吗?但在散散慢慢的《新世界》里,最烧脑的问题不是怎么进城或出城,而是谁是小红袄。我看影视剧向来不猜测结局,因为结局本可以有无数个,导演选择哪个便是哪个,猜也无用。我对结局不上心,却对细节很上心,对对话也上心,我觉得《新世界》里最有味道的一个词就是豪横,这个词在北平胡同里钻来钻去,局气。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我愣了一下神,旋即喜欢得不得了。人活一口气,我觉得做人就该豪横些,就该看上去不讲理。但豪横不是胡来,要有资本,这个资本就是道理,这也是一个悖论吧。



  正月十一。立春。

  年过半百,眼睛风一吹就落泪,最是见不得灾难,哪怕影视里虚构的灾难。我戴着口罩,一个人走出小区,心中竟有几分恓惶。我一个人穿过迎泽公园,一个人走过迎泽大街,一个人站在新建路十字路口——路口无人也无车,但我必须等待绿灯亮起,这是習惯。约有十年吧,我一直坚持上下班步行,坚持在行走中放任思绪信马由缰,这是我放弃学车的原因。我喜欢观察路边草木每日的变化,可我今天行色匆忙,有些对不住它们——纵然是草木,毕竟半月不见,我怎能轻慢它们呢!

  迎泽公园几乎无人。从南门走到北门用时17分钟,一路上没有遇到人,隐约听到别处有说话声,但我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我,不会有擦肩而过,不会有迎面相撞。树木疏朗,鸟鸣清脆。麻雀从身前斜斜掠过,钻进路边的灌木中。喜鹊在草地里觅食,自由自在,目中无人。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鸟了,鸟的胆子也比从前大了许多。鸟的胆子大了,人的胆子却小了,空气寂寞得仿佛湖面上的薄冰,世界空旷得如此不真实,甚至让人怀疑从前的熙熙攘攘都是虚妄的。

  迎泽湖的冰未消,但阳光很好。

  喜欢这样的时光——

  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下来

  风无遮无拦地吹过来

  河水无遮无拦地流下去

  花无遮无拦地盛开

  多么喜欢无遮无拦地活着

  可活在雾霾中会死人的

  活在真空中会死人的

  活在真实或谎言里

  同样会死人的

  我把它制作了美篇,转发到朋友圈里,居然被删除了。我莫名其妙,朋友说,可能你说了太多次“死人”吧。老百姓说到“死”尚且会说“走了”,大正月的,我在诗里反反复复说“死人”终归犯了忌讳,删就删了吧。

  单从空气清新度和人均占有空间来看,公园显然是最理想的避疫之所,人们却不敢到公园里来。为什么?陌生。什么陌生?肯定不是公园里的亭阁,肯定不是公园里的树木,肯定不是公园里的花草,肯定不是公园里的虫鱼,也肯定不是迎泽湖里的冰、水以及湖岸上的石头和泥土,而是公园里的人——极少的人,几乎看不到的人。空气再新鲜,空间再开阔,公园都很少有人来,只因某时某刻一旦有人戴着口罩出现在你的对面,那个人便是陌生的,陌生便可能携带病毒。陌生的病毒早已把人折腾得够呛,对面再走来一个可疑的陌生人,心底暗藏的恐惧无疑会几何级数放大。极小的概率,极大的不确定性,世界因陌生而可疑,因可疑而恐惧,又因恐惧而更加陌生。一向豪横的人类终于学会退让,宁肯一家人挤在逼仄的“孤岛”里,都不肯走出楼门半步。病毒神出鬼没,远离陌生人无可厚非,我也真心希望每个人都把自己隔离起来,都把自己和自己熟悉的人囚禁在同一熟悉的环境中,同甘共苦,和乐融融。但我也不能否认,隔离之外的世界其实是最安全的。当然,在疫情面前,我只能说我谈的是哲学问题,而非医学问题,哲学可以争辩,医学容不得试错,尤其在当下,尤其在治病救人的时候。那么,度过当下呢?会一切照常吗?我不知道,但我清楚,人类越高高在上,越容易遗忘。

  节后第一次上班,没有拜年,没有寒暄,楼道出奇得安静,我出奇得平静。开窗,消毒,清扫。门把手,开关,键盘,鼠标,电话机,打印机,手机,钥匙链,烟灰缸……凡手经常触碰的地方,都被84消毒液喷过一遍,又被我擦过一遍。最后,去水房烫水杯,洗手。我没有洁癖,但有好的卫生习惯,毕竟在化学系的实验室洗过4年试管、烧杯和蒸馏瓶。少量多次,这是老师强调过一百遍的原则,早已深入到指关节里,再由指关节转存到大脑里,又由大脑传导到心里,少一次便觉不舒服。实验室里所谓的多次,指不少于三次,与中国古文化中的多次意思相同,我想,中国古文化或许是最科学的文化吧。当然,我所说的中国古文化是智慧的、以“百家争鸣”为代表的春秋文化,“百花齐放”之后,我总觉人的智慧一代不如一代,智能倒是日新月异,如果说文化也有周期性的话,春秋战国无疑是巅峰……

  一个人在一间办公室待了十多年,从未觉得它如此干净过,也从未觉得它如此安静过。终于可以坐下来读读书,终于可以坐下来写写东西,当大家都不上班的时候,上班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

  武汉封城以来,我的心一直空落落的,什么也做不成。坐在办公室,居然可以读书,居然可以写东西,不可思议。书房也很安静,可这些天待在书房里总有些恍惚,难道书房不再是方外之地?或许,答案只有一个:此书房已非彼书房,“孤岛”里的书房严重缺氧,无法与外面的世界对话;此办公室还是彼办公室,即使待在这里一天见不到一个人,但在上班的路上,我已与世界建立联系。是啊,世外桃源固然好,也应是与世界有联系的桃园,如果让人彻底与世隔绝,人还会思考吗?

  很久以来,我一直对经验和常识抱持怀疑的态度。老庄一直在天地间走来走去,佛祖一直在今生来世间走来走去,霍金一直在平行宇宙间走来走去,我们却还在依靠经验和常识与世界打交道,能不让人忧心忡忡吗?不过,在怀疑之前,我会确认一些事实,因为只有某些事实被确认,所谓的无边之大、无内之小,所谓的过去、现在、未来和十维宇宙才有意义。譬如传染这件事,它首先与人有关,其次与事有关。人包括传染的人、被传染的人、疑似传染的人,还有与这三种人接触过的人。相较于人,事要简单一些:让这些人活下去和找到让他们活下去的药。如果把这些人和事向外延展,还有中医和西医,还有神医和庸医,还有生长草药的山坡、制造西药的工厂、研制中西药的实验室,以及患者的年龄、性别、性格和体质,等等。当然,还可以把这个链条继续延展下去,变成一张网,但无论这张网多么大,都大不过自然。可如今,谁还会在意自然呢?更悲哀的,在一个越来越数字化、越来越智能化的时代,居然有人连起码的经验和常识都搞不明白,更遑论老庄和霍金,天人合一和依赖模型的实在论了。

  傍晚步行下班,我再次走进公园。这样的时刻,公园比早晨还安静,鸟叫声也消失了,抬头看去,路灯昏黄,天上的月亮比路灯略大,比路灯略白。路灯是宫灯样式,平时并未在意,此刻才发现,所有路灯的底部都尿渍一般,漫漫漶漶,黄黑一片。再仔细端详,又像极了蝙蝠的翅翼,不,是新冠肺炎病毒的CT影像。有人说,蝙蝠像一只会飞翔的龟,可蝙蝠会像龟一样,在背上写下文字吗?抑或,那些病毒便是蝙蝠的文字,便是蝙蝠古老的诅咒?我的心不由一紧,有风从湖上吹来,天有些冷。我快步走出公园,沿着南沙河南岸來到青年路上。一辆公交车由北而南,从眼前驶过,车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人。又一辆公交车由南而北,从对面驶过,车上还是坐着一个戴口罩的人。

  又想起蝙蝠。

  从骨头开始,你是无

  从眼睛开始,你是不明

  从耳朵开始,你是空

  从喉咙开始,你是无声之声

  爪即翅,翅即爪,似蝴蝶

  却不越太平洋,不入梦

  昼伏夜出,似肉非肉

  汝不食我,善也

  汝食我,毒也

  生活就是这样的。无关乎日常

  却是日常。无关乎风月

  却是风月。无关乎名利

  却是名利。无关乎黑白

  却是黑白。无关乎生死

  却是生死



  看罢两集《新世界》,打开手机,一个名字迅速刷屏——李文亮。

  我的朋友圈文朋诗友不少,前几日,大家还在争论疫情期间是否可以写诗,有人甚至认为这个时候写诗是可耻的。但从这天晚上9点半开始,悼念李文亮的诗歌便铺天盖地而来,似乎隔着手机屏都能听到他们敲字的声音和抽噎的声音。

  最触动我的,是湖北籍诗人衣米一的两句诗:

  许多人在这里

  爱不能相抱,死不能相送

  无疑,李文亮是提灯人;无疑,李文亮是吹哨人;无疑,李文亮是抱薪者;无疑,李文亮是殉道者——只不过,他殉的是人间生存之道,是众生向死而生之道!逝者已逝,我们给予他什么样的尊重都不为过,但让我惊诧的是,这位普通的眼科大夫竟然遭遇了一个普通人可能在疫区遭遇到的所有不幸和幸:被谣言。被训诫。被感染。被采访。被抢救。被死亡。被英雄。被哀悼……但是,他会被纪念吗?或者说,疫情过后,甚至这一夜过后,还会有多少人记得有个医生叫李文亮?

  众生之幸运,是降临在这人间;众生之不幸,也是降临在这人间。被生选中,被死遗弃,游弋其间,能够在夹缝中活出自己的人,都是出离苦难的人。在这个夜晚,普普通通的李文亮便是被苦难选中的那个人,他无路可走,无处可逃,他被病毒胁迫为一个疫情符号,疫区人可能遭遇到的所有匪夷所思,他都在短短一个月零六天里接连遭遇。即便如此,他依然乐观,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后,他还不忘在朋友圈里自嘲:“尘埃落定,确诊了。”同时配发了一个狗狗的表情。

  然而,这粒“尘埃”生得好轻,这声“落定”落得好痛……

  摁下删除键,却无可删除之物

  白的不白,黑的不黑

  白鹭不上青天,乌鸦不过黄昏

  出离愤怒的哀伤

  算不算又一种病毒?

  摁下删除键,用长夜消毒

  死亡名单如此之长

  回车键找不到回家的路

  毋庸置疑,这个夜晚,李文亮不再是李文亮,而是你,我,他或她,而是我们身边的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这个夜晚,我们都在为自己哭泣,李文亮只不过是被概率……不,是被上帝手中的骰子掷中的那一个,他代替我们走完了人间最艰难的一程。命中注定,李文亮就是个特别的生命样本,他站在零点,提着灯,前面是夜,后面是夜,左边是夜,右边是夜,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该选择在零点之前,还是选择在零点之后,与人间挥手作别,而所有的守夜人都陪伴在此刻他乡,与他一起诡异地经历了两次死亡……苦难之所以为苦难,并非他曾经死亡过多少次,而是他每死亡一次,我们都要跟着他死亡一次。这就是人间,悬而未决,却不断重复……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我们便是那雪花。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我们更像那风雪。

  而我们是谁?

  寂寂长夜,我们只听到时钟的“滴答滴答”声,却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李文亮出生于1985年秋天,那时候,我刚好大学毕业。我走出大学校门,他来到这个世界,他该多么年轻啊!然而,仅仅因为两条私信,他便陷落在一个漩涡里,不知所始,不知所终。

  2019年12月30日下午,李文亮在他的班级群里提醒同学:“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在我们医院后湖院区急诊科隔离。”过了半个小时,他又补充道:“最新消息是,冠状病毒感染确定了,正在进行病毒分型。让家人亲人注意防范。”在自己的生活圈里发条微信,就像早起打个哈欠一样正常,可他这个哈欠被认定是有“毒”的,这个“毒”害了他自己,却救了很多人。

  一个80后大男孩,一直有着自己率性的生活,即便一顿寻常小吃,他也能吃出“不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生命况味,这该是一个多么阳光的邻家哥哥啊。

  李文亮喜欢吃,常常调侃自己“食欲猛于虎”,夜班餐吃一张鸡蛋灌饼,居然也能吃出脂肪无法代替的碳水满足感和多巴胺的疯狂分泌,甚至感觉到了胃肠兴奋得颤抖。突然想吃橘子,他便穿着拖鞋在大雨中奔跑1000米,花30块买几个回来,然后自嘲是“屌絲”。看到店里花样繁多的冰淇淋,他由衷地欢呼“诱惑太多”。车厘子158元一斤,他感慨吃不起。“居酒屋”和“海底捞”是最爱,他爱死芥末和生鱼片。每次去火车站,他都要点德克士的手枪鸡腿,且夸张地描述一番:“大大的鸡腿连着胯部,看着就好有满足感,外皮酥脆,肉质软嫩,配上独家的干碟,绝对是腿届极品!”他追剧,喜欢看《庆余年》,也追星,觉得肖战长得帅,唱《绿光》特别好听——“翻越过前面山顶和层层白云,绿光在那里?”做医生很辛苦,他不时抱怨“累死小爷了”。连值三天班,他说“讨厌门诊”,盼着下班去吃锅包肉。真让他脱下白大褂,他又开始碎碎念:“病人虐我千百遍,我待病人如初恋。”空闲时候,他喜欢出去走走,看油菜花,打羽毛球,如果路上有人叫他“叔叔”,他觉得自己“受伤了”。看到农家养的鸡,他会思考“鸡生蛋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他在秋天出生,最喜欢秋天,2019年10月12日是他的34岁生日,他在微信里写道:“武汉的秋天自有一股不热不冷的温柔,在这个季节里你能体会到最淅沥的细雨和最轻柔的风,当然你更能感受到落叶飘洒一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的美与心动……新的一岁希望能做一个简单的人,看得清世间繁杂却不在心中留下痕迹……”

  他的微信签名:“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

  人大体有三种:好人,坏人,介于好人和坏人之间的人。做一个简单的人,其实就是做一个好人。好人和坏人都是极少数,介于二者之间的才是大多数,人间的许多事之所以悬而未决,便因这大多数。换句话讲,好人不会因为人间罪恶深重而变得太坏,坏人不会因为人间乾坤朗朗而好得太多,人间上演的剧目究竟是悲剧、喜剧,还是亦悲亦喜、不悲不喜,决定权其实在那个大多数——当他们好的时候,人间坏不到哪里去;当他们坏的时候,人间好不到哪里去;当他们犹疑不决的时候,人间便是灰色的。

  我承认,60后赶上一个好时代,仅以一个甲子之年,便亲历了农耕文明、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似乎2000年时光不觉间便浓缩在这一代人身上。我也很困惑,生死之期于人到底有何意义?60后大多知道自己出生在何年何月何日,却鲜有人知道自己出生在几时几分。迷迷糊糊来到这人间,匆匆忙忙走过这世道,当告别的时候,我们或将发现,死亡通知书上居然清清楚楚写着最后时刻,时间之精确,不得不让人信以为真。然而,我们真的是那个时刻与这人间说再见的吗?如果不是,我们真正告别这人间的时刻是哪一个?许多事经不起追问,一追问,所有真相便在瞬间支离破碎。但在档案里,我们总归会有个时间,这个所谓的时间,便是被记录的那个时间,而那个时间一旦被记录,又立即会遭到质疑。生和死,时间和真相,虚无和实在,一一追问下去,似乎都是怪圈,而生活无疑是无数怪圈的叠加,置身这众多怪圈当中,就像置身在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混合而成的阳光下,我们以为我们的每个日常都明明白白,其实,阳光下的事物没有一件不可以颠倒过去,也没有一件不可以颠倒过来,行走在这悬而未决的人间,人活着是需要勇气的,而这勇气也是一种难得的糊涂。



  犹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疯狂的君子兰”。一夜之间,一盆珍品君子兰的市价超过万元,甚至10万元。现在,我们正经历着“疯狂的口罩”——干物流的在卖口罩,干工程的在卖口罩,干金融的在卖口罩,干旅游的在卖口罩,干美容的在卖口罩,干房地产的也在卖口罩……只有做医药的和做医疗器械的说进不到货!

  生活就是这样,越魔幻,越真实!

  不经历灾荒,不知道生活物资和钱哪个重要。祖母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从河南逃荒来到山西的,一路上忍饥挨饿,吃尽苦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还很穷,祖父祖母精打细算,我家的日子还算宽裕,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不缺吃、不缺穿,青黄不接的季节,我也跟着同伴去挖野菜,摘树叶,但那些野菜和树叶大多煮了猪食。我清楚记得,春节刚过,便有人到我家串门,嘴上不说,实际上是来借粮的。祖母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快到掌灯时分,来人起身要走,祖母才笑一笑说,背一袋玉茭回吧,你家里嘴多,不够了再来。来人羞赧地笑笑,也不拒绝,一收罢秋,便早早把粮食还回来。在我的童年,这样的故事每年初春都会重复几次,我家阁楼上的粮食也永远是新的。那个年代,市面上粮食短缺,一斤玉茭可以卖到两毛二。有一天晚上,我听见祖父祖母嘀咕说有人想买粮食,出价不低,可到最后,他们还是决定不卖。粮食只借,不粜,这是祖母持家的规矩,祖母说,遇到饥荒年,钱是没有用的。祖母爱粮食,祖父也爱粮食,直到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家家有了余粮,祖母才把阁楼上的粮食粜了。都是陈粮,手指轻轻一搓就碎了,每斤5分钱,只能做饲料,这还是看在祖父当了十几年生产队长的份上,照顾的。

  口罩紧缺,病床更紧缺。我们总以为一间房、一张床就是极简的生活,就是岁月静好,可谁能想到有一天,一张病床就是一条命呢?

  坐在阳台上,朝东南方向看过去,就是太行山,就是家乡。我很早就知道,那个叫寺头的村庄已经没有了寺庙,可我不知道,如今家乡的屋檐下还有没有蝙蝠。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很喜欢韩愈这首《山石》,虽然他写的不像北方,像南方。我想,城市的阳台就是老家阁楼上、屋檐下的窗户,就是蝙蝠飞起落下的地方吧?当然,城市的阳台比老家的窗户宽敞许多,如果把城市的阳台都改造成寺庙或佛龛,此刻,该有多少人皈依呢?

  越来越相信,春秋以降,人类的智慧在“坍缩”,智能在“膨胀”,人工智能的兴起或许便是人对人的一次颠覆。人性离自然越来越远,本能在新陈代谢中退化,当人造出比人还聪明的机器人,当比人还聪明的机器人取代了人,人还是万物的主宰吗?甚或,人还是从前的人吗?毫无疑问,这是个悖论,纠结其中,我不得不相信,文明、尤其科技文明登峰造极之时,便是人类毁灭之日,人类的自我拯救不是一路狂奔,而是停下来,看看我们到底丢掉了什么,抑或退后几步,回到田园里,回到乡愁中。你渴望岁月静好,我渴望岁月静好,他或她也渴望岁月静好,可静好之岁月必得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之岁月,? ? ? 如果时光影影绰绰,天地颠来倒去,又何来静好?

  命运多舛,世事难料,这就是我们的地球。从前我们以为的实在,有时可能是虚幻的,从前我们以为的抽象,却可能是结结实实的存在。阿兰·图灵说,数学支配万物,复杂与混乱源于简单规则。阿兰·图灵的话让人想起老庄。在我们的经验里,老庄哲学是玄学,实际上,老庄的每句话都是对现世的警告。在我们的常识里,数学是计数的符号,实际上,0和1已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完整且真实的虚拟世界。不经意间,我们已行走在虚虚实实的平行世界里,思维却还停留在从前的经验和常识当中,这人间怎么会不倾倒呢?

  莫名感到苦涩,刘德华的《黑蝙蝠中队》又在耳边盘旋:

  有些话? 一直说不出口

  有些泪? 一直没有停过

  有些伤? 一直没有合过

  有些痛? 一直没有醒过

  ……

  平时睡觉晚,通常凌晨2点才上床,疫情时期就更晚了。睡前在等待方方的微博和小引的公众号更新,醒来去翻看山西和全国当日的疫情通报,不知不觉竟养成习惯。方方年长,看问题通透,敢说话,节前刚读过她发表在《十月·长篇小说》第六期上的《是无等等》,而这四个字也很適合当下的武汉:是,无,等等。方方写小人物得心应手,我叹服的并非她如何把小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而是她把小人物做人的纠结、尊严、生存逻辑写得痛彻心扉,不由让人心生疑窦:人居然还可以这样活着?小引前些年到过山西,一起喝过酒,印象中是个干净而个性的大男孩。其实,小引也是个60后,他的《来自疫区武汉的消息》前几篇还有些张皇、焦虑、愤懑,言辞偶有偏激,后面便内省许多,也平和许多。他的第24篇疫区日记居然是用武汉话写的,有些苦中作乐的味道,读后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安慰?没必要。鼓励?更无必要。无动于衷?事实上,自封城那日开始,所有人都已陷落其中,无一置身事外——地球都是一个村,何况国家呢!于芸芸众生而言,幸福或苦难都是人世间的一部分,我们决定不了什么,也很难改变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或是我们最好的生活态度。方方已退休,更多时候在做旁观者。小引一直在忙着与各方联系,协调各地支援武汉的医用物资。一个50后,一个60后,困在疫区,各有各的艰难,却都活得很真实。其实,真文人都是真实的、担责的、不随波逐流的,每天读读方方和小引的文字,我便约略知道武汉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心便稍安些。我的确做不了什么,但至少还可以牵挂他们,如果相信心意相通,这便是晋楚两地的手足相望吧。

  凌晨,方方发了一篇《感谢长江日报,给人们提供了一次畅快叫骂的机会》,其中一段文字让人心塞:“而更让我心碎的,是我的医生朋友传来一张图片。这让前些天的悲怆感,再度狠狠袭来。照片上,是殡葬馆扔得满地的无主手机,而他们的主人全已化为灰烬。不说了。”

  也有好消息。谢燕一直在主持《山西晚报》的《山河视频》,追踪山西防疫和山西医疗队援助湖北的消息,每天过得也是阴阳颠倒。凌晨二点多,谢燕发了一条微信,内容很短:“山西新增确诊病例:零”。留言也很短:“我去!太好了!”我把她的留言复制过来,添了两个字:“我去!太他妈好了!”疫情期间,这是我第一次在朋友圈说粗话,我特意留意了一下时间:2月14日凌晨3点23分。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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