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不着觉,我知道,李文亮被称为“吹哨人”,在抗击疫情中不幸离世,之前受到过公安部门的训诫,因此得到世人的关注。那么,李君为何方人士,也于瞬间被人搜索完毕。随之,北镇这个地方,似乎一夜之间,便让神州皆知了。
“地因人传,人因地传,两相帮亲,俱著声名”。之于李文亮与家乡的关系,若用余秋雨先生在《洞庭一角》里的话,显然不够不妥帖。我以为,对李文亮不能冠以“英雄”二字,也不适用“豪杰”去称道。他就是个普通医生,是个少有顾虑、讲真话、爱同事和朋友的平常人,况且他又是刚刚离去,所以,他的家乡此前的名声,自然与他没有关联。而他的名字,也不是因为他生于斯的故土才传得那么迅疾。至于后两句,更是未见踪影的事。
现在,他的家乡人还有隐隐的悲痛,没有谁因了地名的显赫,首先去感谢一个年轻的生命,也很少有人说他是家乡的骄傲,因为北镇人也不忍心用这样的结果,去为他的故土换回什么荣光。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痛心和惋惜,并由此而生的一种怀念!
世人关注北镇,则是出于本能的意识。既然知道李文亮这个人,他的妻子、孩子和父母,乃至他的家乡,自然会在关注之内。有些好奇的好心人,也想透过曾养育他的土地,看到他身后的山川风物,以及那些陌生的人群,甚至要找出他身上某种特殊的基因。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人们想的怕是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关切而已。
其实,对于李文亮而言,北镇就是他的家乡。北镇就是北镇,北镇不是绍兴,没有出师爷的传承,更比不了湖北红安,一个县就能出了几十个将军。总之,论文论武,北镇的水土没有专门对哪一类人的盛产。
连续多日,接到远方朋友的电话或微信,问我:北镇在哪?北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甚至问我认不认识李文亮。我一个年过六旬的人,早年离家漂泊,哪里会结识这位小老乡呢!
作为北镇人,我当然亲近故乡的土地,也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北镇不是镇,是辽宁省锦州市管辖的一个县级市,坐落于辽西走廊,有五十万余的人口。在降水量不多的辽西地区,北镇的雨水算是最丰沛的,几乎少有大旱年景,风灾雹灾也不多见。所以,除了那些都遭遇过的灾难,北镇从城到乡,人们一连多少年,日子过得很是安稳。
但是,此前的这片土地,绝不是不受外人的青睐。它很早就名声在外了。这不是因为有哪个名人产生了效应。当然,作为任何一地的土著,不管脚下和身边是何种的水土、何种的人群,免不了要说“人杰地灵”的。我敢说,对我的家乡赋予这个赞誉,倒也并不为过。翻阅史料,便可知晓好多人物。东丹王耶律倍,其八世孙耶律楚材,且有一批辽国重臣和皇族要人,都曾与这里过往甚密。辽东总兵李成梁,多年于广宁(今北镇)镇守,频传佳话。从古至今,从这里走出去的后来成了高官、企业家、银行家和新闻界、出版界大小名人的,委实不在少数。而北镇的名声,最终不是取决于其中的哪个人,即便历史上有好多的人物,却也不被更多的人熟知,而当今有了地位和功业的,其名声大都在区域或行业之内,无以让北镇因人而名。
让域外认为北镇非同一般之地,并常常慕名而来的,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一座山。这座山叫医巫闾山,属松岭山脉,呈东北西南走向,山无险绝之势,最高海拔八百余米。但山体容貌与好多山迥异,除了一片偌大的黑松林,遮盖了山石的真相之外,其他山体几乎石异松奇。山石大都裸露,阳光照在石上,光泽明亮,好多松树从石缝而生,远看像是长于石頭之上。早晚的山崖,总要被霞光浸染得一片火红。
似乎北镇所有的历史与文化,都与此山密切相关。大概是从童年起,便听老人们常说,医巫闾山是一座圣山。然而,它究竟圣在何处,只是到了增长记忆的年纪,才知道虞舜继位,把全国分为十二州,各封一山为一州之镇,家乡的属地为幽州,医巫闾山便成了幽州的镇山。到了隋朝,山脚下专建一座山神庙,初称“医巫闾山神祠”,为祭祀山神之所。明朝,从京师过来有条主路,从北镇境内穿过,时称驿路。清初,皇太极下令延长修建,当时谓之“叠路”,后人称之为“大御路”。也许医巫闾山是中国北方唯一的镇岳,与大清的江山社稷息息相通,使清帝们先后沿着这条路,或去巡幸,或去奉天祭祖。仅康熙至道光年间,四位清帝共十余次途径广宁境内,并留下近百篇(首)歌咏医巫闾山的诗文。乾隆对此地更为情有独钟,竟然四次行至,三次登山吟咏,且为景观题名,留下多处墨迹。
可以说,北镇人几乎没人不到此一游。我的家离医巫闾山大阁景区有二十多公里,那时交通不便,直到十三岁那年,才随外祖父去那里玩耍一日。现在,到此一游是极为便利了。李文亮家住县城里,县城就在医巫闾山脚下,他去那里游玩怕是不止一次两次。
我每次细观医巫闾山的山石形貌,想到蕴藏其中的岁月遗存,会禁不住联想到这里的人。
“一方水土一方人”,这是俗话。少时懵懂,对此话心生不解:水和土与人到底有何关系?土地里长出庄稼,庄稼变成了粮食,谁吃哪的粮食都会充饥,都会长身体;至于水,无非有水质的优劣,喝了哪的水也是水的感觉,怎么会因水因土而划分出不同的人呢?后来渐渐懂得,水土不是水和土,那是一方历史,一方文化,一方民风与民俗,而人呢,则是由此而生的独特的人格群体。
这么一想,医巫闾山真的像是有了对人的观照。
善诗文,喜书画,崇尚科考,在北镇地域古来有之,且日盛不衰。我的外祖父虽是农民,但他喜欢吟诵《三字经》《千字文》,吟诵得只字无误。他更善舞墨挥毫,能写一手好字。故乡似如外祖父的农民很多,绘画的人更是不在少数。三十年前,北镇就被文化部命名为“书画之乡”,农民书画家足有千余人。读书兴教早在这里蔚成风气。若说办学水准,北镇颇有成就。李文亮曾就读的北镇一高中,多年来一直是全省的重点高中,培养优秀学子无数。北大、清华校园,几乎每年都有来自北镇的学生。去年恰逢建校百年,好多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人,回到母校表示庆祝。李文亮没有回来,他也许抽不出身,也许以为自己身份平常,没有什么值得向母校汇报的。
说起读书,北镇的老少众人,少有不知耶律楚材的。人们倒不是看的官位与功绩,多是因为他少年在闾山显州书院,苦读诗书及天文地理,十七岁便考取举人。说来也怪,一代千古名相,幼时怎么偏偏到医巫闾山来伴书立志,看来,还是源于圣山的那片灵光。他的读书堂尚在闾山之上,为他立的一尊塑像也常为人所拜谒。
这方水土的人,在外人眼里看来,免不了有些许的轻慢。
但他们真的不是轻慢,骨子里透着的是坚硬和倔强。我不止一次听过阎海文的故事。他家住北镇农村,祖父和父亲都是清末武秀才。抗战之初,他奉命驾机屡屡炸毁日本海军陆战队的目标,当飞机不幸被敌军击中后,被迫跳伞。面对敌军包围,他整理戎装,向蓝天立正、敬礼,并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向自己。日军为他造坟殓葬,立碑支那空军勇士之墓。我采访过家乡当过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的佟玉兰,她当年一个弱小女子,竟然只身深入名震四方的土匪老窝,侃侃说事论理,促成匪伙顺利归顺到八路军某大队。
我常常被他们的事迹所感动,但我回答不清,在他们流淌的血液里,究竟注入了多少特殊的基因,只是觉得他们的性格,与医巫闾山的石头和松柏很是相像。
他们似乎更习惯于思考,思考这“幽州重镇”到底给自己留下了什么,思考怎样才不辜负厚重的文化积淀和灵山秀水,而在思考之后,他们依然老老实实地躬耕于脚下的泥土。
也许是由于清帝的过往,必经北镇境内,所以,当年沿途的人们格外小心,从不荒半亩土地,且耕作得田垄均匀笔直。直到今天,这里的农民依然如故,把田野伺弄得如织出的锦绣。我发现,在当今农业的词典里,第一次有了“观赏农业”的词条,而似乎只有在我的家乡的土地上,才能找到对这个词条的图解。
我一直觉得,家乡人的眼光不同寻常,总是能在古老文化与现代文明的气息里,发现他们认为是新鲜的东西。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对于祖祖辈辈种植庄稼的农民来说,背叛庄稼去种植葡萄树,像是倒行逆施的举动。有个人叫李鹏学,脸堂黝黑,身材高大,在我的家乡当公社书记 。他带领农民把高粱和玉米赶走,让葡萄树在此扎了根。当时,这在东北也属先例。我在市报社当记者时,多次采访过他,也知道人们背地里不再叫他李书记,而叫他“李大干”。如今,北镇成了全国葡萄鲜食鲜储基地,农民因此走上致富之路。想当年,东北人冬季只吃酸菜和窖贮白菜、土豆和萝卜。北镇就不同,硬是在寒冷的季节建起塑料棚室,生产出品种繁多的蔬菜来,一举改写东北冬季没有新鲜蔬菜的历史。对于常年生活在闹市中的人,不会有人想到,山区的果树之下能长满嫩绿的韭菜。北镇就能,而且也成了一大景观。
乡情总如一根根无形的线,把人心连接在一起。至少在一个村庄之内,人们不仅关心自己土地上的收成 ,而且时常把目光投向左邻右舍,投向与自己从事的种养业有着同样品种的人家。有次,我回乡探望亲属,正赶上葡萄初发霜霉病。听人介绍,葡萄一旦患上这种病,粒子先在坐果的根部变黑,之后会纷纷脱落。像是有洪水即刻来临,自家葡萄患病的业主四处奔走,进院便喊:“看看哪,好好看看哪!粒儿有变黑的没有?”很快,村庄里响起喷洒药物噗噗的声响。
乡情使人温暖。人到老年,无论身处何方,乡愁会自然泛起。我想,文亮该不会有多少乡愁。他年轻,不到二十岁就离开家乡,去了武汉读大学,参加工作后娶妻生子,且又忙于工作,时年三十四岁就停止了生命的脚步。他活着的时候,在家乡所见到的一切,早就透出现代的色调,包括每条街道,每盏路灯,每幢楼房,都是现代的元素了。但是,我想他会完全知道,他当年生活的北镇城,原本是广宁古城,而这古城的由来也是缘于这座圣山。
据载,耶律倍生前最爱医巫闾山的奇秀,死后便葬于此,名为显陵。辽为奉护陵地,于闾山东南麓置显州,开始奠基筑城。此后至明,屡次修善扩建。城内有崇兴寺双塔、鼓楼和李成梁石坊。文亮家属于城里老户,居在鼓楼北百余米处,从上小学直到上高中,他天天会看到鼓楼。鼓楼曾是李成梁的点将台,清代改为鼓楼,现为著名的旅游景点。他的父亲是一家小工厂的工人,母亲是商店的营业员,两人早已下岗,都属老实本份人。但绝大多数北镇城里人,既不失乡下人的淳朴,更善表达意志和诉求。
有一年,去眉山采风,知苏东坡为眉州黎侯写过《眉州远景楼记》,其中有言:“故其民皆聪明才智,务本而力作,易治而难服。”意思是说那里的民众都很智慧,安分守己地努力劳作,容易管理却又难以制服。北镇与眉州相距甚远,不知何故,这些城里人多少也有眉州人的秉性。那个年代,古城墙被强行拆毁后,官方还要扒掉鼓楼和石坊,结果激怒了城里民众,他们且上书且拦阻,终于使古建筑得以竖立至今。听有人故意传言,说谁敢动双塔一块青砖,谁家就会断子绝孙。于是,双塔也幸免于难。青岩寺也在医巫闾山,那里有座石像,俗称“歪脖老母”,实为一尊观音像。那年月,石像不知被哪方小将推至山涧里,使老母“粉身碎骨”。后来,还是山脚下的人们,在荆棘丛中把石像的碎石一块一块地拾起,然后细心拼接,最终使“歪脖老母”重获新生。
这方水土和这里的人啊,就是这样!
疫情之下,溝帮子熏鸡的生意显得冷清,水馅包子百年老店的门前,亮出“暂时关闭”的牌子。我想,疫情终究经不住抗击,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
待春风轻拂,医巫闾山的梨花依然繁茂,依然是一片浩瀚的香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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