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作家。现居成部。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先后洪职于媒体和出版社。已出版有《华丽转身》《提笔就老》《生活就是秘密》《一朵深渊色》《啤酒和鲈鱼》《酒红冰蓝》《中毒》《锦瑟无端》等随笔和小说三十佘部作品。
萨凡纳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
它是被公认的美国最美的小城之一,茂密的植被几乎将整个老城区都覆盖在丝绒般的绿荫之下,22座方正齐整的小广场和红砖外墙的欧式巨宅以及虬曲巨大的檞树,构成萨凡纳奇特的城市轮廓线。檞树们与这个接近300年历史的城市一起生长,树身上覆盖并倒垂下来的西班牙苔藓,青光如碧,沉着蕴藉。在这里,光线迷离,如果恰逢雨天,光线就更加阴郁,街道上似乎飘散着一种灰绿色的轻雾,很是鬼魅。难怪说萨凡纳有很多鬼故事流传,还有那么多关于伏都教巫术的说法,吸血鬼出入此地也合情合理。2015年4月,我到萨凡纳那天,是个小雨天,恰好就感受了这种鬼魅的气息。
这样的一个小城,一定是会被反复书写的。在《金银岛》里,弗特林船长醉死在萨凡纳,临死前,把藏宝地图交给比利·朋斯。在《飘》里,玛格丽特·米切尔把郝斯嘉的老家放在了萨凡纳,一个“斯文有礼的滨海都会”,“超然绝俗地站在佐治亚州海岸上,端庄、沉敛、有教养,睥睨着深入内陆300里的边城小城亚特兰大”。而说到萨凡纳是美国南方派代表作家佛兰纳里·奥康纳的故乡,想想她作品的气息,就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萨凡纳是一个有魔力的外景地,于是我们还在好些电影电视里看过这个城市的景貌。《阿甘正传》里那片飘荡的羽毛以及阿甘讲故事的街心花园,就取景自萨凡纳。如果要通过影像仔细观赏这座城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导演的《午夜善恶花园》是最合适的,它讲的就是萨凡纳的故事,就在萨凡纳拍摄的。这部电影一开头,凯文·斯派西还没有出场,约翰·库萨克扮演的记者来到萨凡纳的街头,在小广场边上,与正在擦车的裘德·洛有一场意味深长地对视的戏。裘德·洛扮演的是这个故事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容貌俊美个性狂暴的男妓丹尼·汉佛斯。
我很向往萨凡纳,被其诱惑和勾引的主要原因就是《午夜善恶花园》。但不是因为同名电影,是因为原著作品。
1994年,纽约作家约翰·伯兰特出版了他的非虚构作品《午夜善恶花园》。这个约翰·伯兰特,气质雅痞,口味宽泛,文体独特,叙述精巧,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作家,他写威尼斯的那本《天使坠落的城市》非常好看,《午夜善恶花园》更成了他的代表作。1996年,他为《午夜善恶花园》的修订版写过一篇前言,在这篇前言中,他说:“萨凡纳人对古怪的行为有一种高度的容忍。他们宠着,甚至鼓励古怪的行为。萨凡纳是个封闭内向的小城,那里流言盛行。人们闲谈的主要话题自然是旁人的行为,于是,行为越奇特,闲言就有劲。因此,在萨凡纳,人们欣赏异端,哪怕仅仅因为他们能给人们带来谈资。那些行为古怪的人明白这一点,这使他们受到鼓励,更加变得怪异。”
伯兰特说,这个城市对流言有着近乎病态的迷恋。美国《图书馆杂志》评价《午夜善恶花园》:“很难说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它既是旅游见闻录,又是一个犯罪故事……连评论家也想知道,虚构从何时开始,事实在哪里结束。”
《午夜善恶花园》的中文版是2007年出版的。当时出版方寄了一本清样给我,想听听我的观感。我发现这是一部很对我口味的书,于是写了一段推荐语:“约翰·伯兰特的耐心、才华和幽默感,让人感佩和愉悦,而他在体裁上的创新能力,则让人惊奇。这是一部刷新你的阅读经验的作品,它不是小说,也不是报道,只能说它就是一本书,一本神奇的书。”这段推荐语印在《午夜善恶花园》的中文版的封底上。
《午夜善恶花园》是那种读后余味缭绕的书。
余味过于缭绕,简直需要做个了结。这本书带来的余味是如此悠长,使得我在2015年环美自驾行的行程安排上,就把萨凡纳作为一个目的地。2015年4月28日的下午,我和同行友人坐着一辆黑色的雪福来SUV,来到萨凡纳,来到莫瑟府……
开头说了,《午夜善恶花园》是一部非虚构作品。它以小说的框架结构和叙述方式来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發生在萨凡纳的莫瑟府。在《孤独星球》(LP)上,在关于萨凡纳的章节里,可以找到莫瑟府的地址。
莫瑟府的主人,吉姆·威廉斯,出生在佐治亚州戈登镇,父亲是个理发师,母亲在矿区当秘书,一个小地方的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他的莫瑟府,被认为是美国最具贵族气质的私人府邸之一,而他本人,常常被不明究竟的客人误以为是一个世家贵胄。每每这个时候,吉姆·威廉斯就会雍容大方派头十足地告诉别人他是一个暴发的新富,还把自己的家世底细详细告诉别人,让听的人有点不知所措。
吉姆·威廉斯是从1950年萨凡纳城中心的古迹区的修缮挽救计划中发迹的,他本来从事古董生意,但在这个计划中嗅到了商机。他买下一些老房子,加以整修后再卖出去。这样买卖了几十栋老房子之后,媒体和各界开始赞美他为萨凡纳古屋修缮所做出的贡献,于是,社会荣誉和巨额财富一并到来。他继续他的古董生意,往返于欧洲和美国之间,运回一箱箱的油画和上等的古董家具、家饰。上流社会的许多贵妇人也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暴发户,纷纷登门求购,使得吉姆·威廉斯的气势和荷包一样鼓胀暴涨。
最后,他居然买下了莫瑟府。
萨凡纳有着相当数量的欧式巨宅,其中最有分量的就是莫瑟府。这栋房子的建造者是南方邦联的修·莫瑟将军。此屋始建于1860年,南北战争后,莫瑟将军因杀害两名逃兵而入狱,入狱后他卖掉了还没有建好的房子,新房主将房子竣工完成。让这个房子出名的,不是莫瑟将军,而是他的曾孙强尼·莫瑟。强尼·莫瑟是著名作曲家,代表作《月亮河》传唱全世界。强尼·莫瑟其实从没有在莫瑟府住过,只是成名后回萨凡纳时经常会到这里来看看。遇刺身亡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的遗孀,后来又嫁给船王奥纳西斯的杰奎琳曾慕名造访莫瑟府,当时开价200万美元欲购买这栋巨宅,被吉姆·威廉斯委婉但傲慢地拒绝了。
《午夜善恶花园》的核心故事就发生在莫瑟府。
1981年5月2日深夜,在莫瑟府的书房,吉姆·威廉斯和他供养的男妓丹尼·汉佛斯发生激烈冲突,双方手上都有枪,最后吉姆·威廉斯射杀了年仅21岁的丹尼·汉佛斯。此后,围绕着此案是“正当防卫”还是“蓄意谋杀”,四度开庭,反复审讯。8年后,花费了大量钱财的吉姆·威廉斯被判其行為是正当防卫,无罪结案。围绕着这个故事的,是作者约翰·伯兰特在萨凡纳差不多十年的采访。以莫瑟府每年的圣诞派对为中心的萨凡纳上流社会的各种怪人,以及种种流言蜚语为采访对象和书写内容,之后就是《午夜善恶花园》一书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5年不衰,精装本热卖250万册,卖出25个国家的版权,包括中文版。再之后就是伊斯特伍德的同名电影,凯文·斯派西饰演的吉姆·威廉斯,其奸猾气质与后来的《纸牌屋》中的政客已经气息相通,再就是当时初出道的裘德·洛在此片中青春美貌、艳压全片。
关于吉姆·威廉斯这个人物的结尾是结案后一年多,1990年1月的一天,59岁的吉姆·威廉斯突然倒地身亡。医生们找不到具体的死因,只好说是心脏病猝死。但另外一个说法也相当流行,说是丹尼·汉佛斯的亡灵一直没有放过吉姆·威廉斯,终于将其弄死,其证据在于,吉姆·威廉斯死去的地方,就在他的书房,即当年丹尼·汉佛斯如果开枪打中吉姆·威廉斯的话,他应该倒下死去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来到了萨凡纳,来到了被誉为萨凡纳最美广场的莫特利广场,莫瑟府就坐落在广场的边上。在这个小广场的周围,除了莫瑟府这样的巨宅,还有几栋规模略小的华宅以及给人感觉相当考究的连栋屋。
我们是根据《孤独星球》(中文版)上给的“梅瑟·威廉姆斯故居”的地址输入GPS后找到莫瑟府的。这座府邸被书和电影描述呈现后,在吉姆·威廉斯死后14年,于2004年成为历史博物馆对外开放。现在游客只能看看楼下的客厅、起居室什么的,不能上楼参观,因为吉姆·威廉斯的家人依然住在这栋宅子里。吉姆·威廉斯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当年他和母亲住在一起。他还有一个姐姐。他母亲应该早就去世了,估计现在还在宅子里住的是他姐姐以及侄儿侄女什么的。
我没有能够进到莫瑟府里面去参观。到的时候刚刚下午四点,这个傲慢的博物馆果然按照其规定的闭馆时间关门了,毫不拖延。我和同行朋友在门口驻留了一会儿,期间有好几个人走过来,看着铁栅栏门,再看看闭馆时间,悻悻而去。
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遗憾。如果花上12,5美元买张门票进去,也就只能在里面的一楼和花园里晃晃,对那些奢华的家什我并没有什么兴趣:让我满足的在于我来到了这个场所,这个传奇、古怪、相当骇异又相当趣怪的故事的发生场所。
我们围着莫瑟府转了一圈。后院处有纪念品小商店,售卖关于莫瑟府的各种衍生品。没有什么想买的。继续围着莫瑟府逛着,抬头看,藤蔓后面,二楼的百叶窗紧闭着。吉姆·威廉斯的什么家人在里面呢?他们是他的财产和丑闻的继承者们,从而进入到这个流言传奇的故事之中。
莫特利广场的确迷人。我们在萨凡纳那个下午的那段时间全部消磨在这里。在莫瑟府正门右手斜对面的一栋宅子的底楼,有一家古董店,我在里面买了两件小东西,一个小戒指和一条挂链。店主夫妇两人对我的拍照要求十分配合,欣然笑应镜头。我之所以想拍他们,是因为他们长得太像我想象中的萨凡纳人了,欧洲范儿的白人,矜持、考究、彬彬有礼,但骨子里透着挑剔和冷漠,很像流言蜚语中的主人公。看他们的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左右,应该知道莫瑟府的故事吧?何况还是邻居。我很好奇,但还是忍住了没发问,毕竟是丑闻八卦。
既然莫瑟府四点闭馆没能进去,那我在门口驻留磨蹭什么呢?我在拍照。
我带了一本要在萨凡纳拍照的书。不是《午夜善恶花园》,行前在书架前经过它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放弃,转而取下了另外一本书。我喜欢《午夜善恶花园》,但不是那种可以向它致敬的喜欢,它像在深夜酒吧里遇到了一个能言善辩的轻浮漂亮的男人,让我开心,让我迷恋,但同时我深知我的开心和迷恋中没有敬重的成分。所以,我不能带着《午夜善恶花园》去萨凡纳,它没有这个分量。
我带的是佛兰纳里·奥康纳的长篇小说《智血》。
美国有一堆被纳入“南方哥特式小说”这一流派的作家,在美国文学史上是深度的代表,也是美国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价值序列中最为有力最为深邃和最为强劲的代表。这个名单以19世纪的爱伦·坡、霍桑等人打头,20世纪上半叶的福克纳为其中兴之主,之后,这个队伍里包括田纳西·威廉姆斯、杜鲁门·卡波特、考麦克·麦卡锡等人。这个流派中,还有两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作家,一个是卡森·麦卡勒斯,一个是弗兰纳里·奥康纳。
麦卡勒斯和奥康纳在人生轨迹上有很多相似点,她们都出生在气氛诡谲的美国南方,是同时代的人。麦卡勒斯比奥康纳大8岁,她出生于1917年,奥康纳出生于1925岁。她俩去世的时间也相差不多。奥康纳1964年去世,享年39岁:麦卡勒斯1967年去世,享年50岁。她们的共同点还在于,她们都是残疾女作家,麦卡勒斯是类风湿,奥康纳是红斑狼疮,都是免疫系统的疾病,终生无治,英年早逝。
有评论说,“邪恶”的奥康纳“风格诡诞、独树一帜,对人性阴暗有着惊人的洞察,带有强烈的宗教救赎意识。故事诡谲、阴郁到令人发指,语言精准有力,常常在看似轻松幽默中抵达不测之深”。这个“不测之深”说得甚好,这是奥康纳作品的实质,就是这个不测之深让人觉得困扰和畏惧。
奥康纳的悲剧笔调是不动声色的,没有号啕,只有冷静的绝望。在奥康纳笔下,人性这口深井,让人实在是无言以对甚而毛骨悚然。但在她本人那里,看似并没有太多的不适之感,反而有一种自然且坦然的态度。我觉得这可能有生理性的原因。有些人在身临寒冷的时候,其抵御低温的能力似乎会比其他人强很多:就像有些人承受疼痛的能力也会比其他人强很多一样,在他们眼里,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的灰暗且不齿,太自然不过了。所以,你要说他们自己是如何地痛不欲生,那就反而牵强附会了。
奥康纳就出生在萨凡纳,出生在被植物、古迹、酗酒、派对、自大傲慢、古怪谐趣以及美丽如画所充实的这个南方小城。在萨凡纳的拉法叶广场附近的查尔顿街上,有一栋连栋屋,奥康纳童年时期就住在那里。现在,那里被设为奥康纳故居供人参观。我们在萨凡纳的时间不太宽裕,所以我没有去查寻奥康纳的故居,我只是在莫瑟府门口的铁栅栏上鼓捣着,把《智血》夹在上面后各种拍照。我知道,这个莫瑟府,这个吉姆·威廉斯以及他所代表的萨凡纳上流社会,还有《午夜善恶花园》的作者约翰·伯兰特,都是奥康纳不喜欢的、会从鼻子里哼出冷气的对象。在这种想象对比中,我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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