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金铄石,昼行如蹈火,夜卧似赴汤,幸有空调救命,方能成眠。
古人如何消苦夏?冰块酥山,浮瓜沉李,还有白居易《庐山草堂记》里因地利之便的凉屋:“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脉分线悬,自檐注砌,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滴沥飘洒,随风远去。”只是这等凉屋非有财力、物力与地利之便不可。寻常人只要避入山中,朝嗅草木清芬,夕得一枕幽梦,也能于炎光中觅得清凉悠闲。北宋末年诗人唐庚《醉眠》便写出了我近日心心念念的理想生活。
大自然煞费心机造山,“致其高崇,成其广大,山居木栖,巢枝穴藏,水潜陆行,各得其所宁焉”(《淮南子》),山接纳万物,也让厌倦了浊世纷扰的人获得安宁。唐庚的这首《醉眠》标题换作“山居”也未尝不可,谢灵运在《山居赋》里谈及此中之乐:“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山居是与熙熙攘攘、汲汲营营背道而驰的生活选择:空山白云,水流花开,幽松修竹,麋鹿清猿,一个闲人放松了僵硬的肩背,弛身高卧,酣醉茅堂,开眼青山,戴叔伦《山居》诗曰:“麋鹿自成群,何人到白云。山中无外事,终日醉醺醺。”这便是比空调沙发西瓜再加葛优瘫更自在的生活状态。唐庚的《醉眠》里也有这种醉卧青山、对花闻鸟、优哉游哉的山居之乐,不过,诗中更有与宇宙一样深远廓大的寂寞。
空山无人,大静大寂从来不曾因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而改变。山之静,是环境之静,是忘却世事的心灵之静,亦是包容万物的宇宙永恒之静。群山苍老,恒静如斯,不增不减,不生不灭,“我”慢慢消失了,融化了,融化在这苍茫又寥廓的静寂中。《醉眠》起首一句“山静似太古”,从幽深的空间跨越到邈远的时间,同时又超越了时间,终归于混茫。夏日昼长,心无尘世杂念,时间仿佛停止了,诗人无思无虑,无所用心,没有刻意放下负累的轻松,也没有挣脱羁绊的快意,所有情绪都消失了,只有悠久的青山与青天。天上的云偶尔投下暗影,转瞬阳光又照进深林,除此之外,一切仿佛都凝滞了,日出月沉间的一天,好像一年那么漫长。自宋以后,诸多丹青妙手试图在素绢雪纸上呈现这般“山静日长”,倪云林、沈周、程邃等人在笔墨中求得“绝俗故远,天游故静”(恽南田语)之境,沈周更在题画诗中言道“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太古长存的静是超越了人世的“深心中的平和”,是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宇宙般的寂静”。
对每日奔跑着追赶生活的都市人而言,“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像是永远不能抵达的梦境。而对生活优裕却困于各种烦扰的古代士子而言,这是他们期待而俗人不能领味的生活境界,南宋罗大经说:“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 “山静日长”里的生活韵味和生命感觉,大概唯素心人可领略。
山居清净,适合对花酌酒,适合窗下安眠。唐庚饮酒,当然不是李白式的痛饮狂歌、举杯邀月,更不可能丝竹欢宴、推杯换盏,他必是像陶渊明那样“引壶觞以自酌”,以安静下酒。山外早已红尽绿暗,山中春归去得晚,犹有余花缀枝。山花不为取悦人而开放,自不会嫣然媚笑,花开花落,不过生命轮回,无不显现自然默默不语又生生不息的大美。花开遍山时醉卧花丛固然快意,不过,对稀稀疏疏的花朵饮酒,花影上身,也有安闲清淡的意趣。渐渐饮至微醺,花香酒香随人沉入黑甜乡里。醉眠沉酣,偶尔有几只好鸟嘤嘤,恍恍惚惚听得不甚分明,很快,酒意困倦像浪一样卷来,那几声鸟啭便远了,远得好似糊糊摸摸的催眠曲。还有什么样的安眠比这更美好的呢?孟浩然的春眠,由鸟声唤醒,一夜风雨,想来也睡得不稳,更有“花落知多少”的些微惆怅。而唐庚的昼眠有不问世事、且在醉乡里睡到天荒地老的安逸,在山的怀抱里,在睡眠的温柔里,人心重回孩子时的混沌与天真。
一旦醒着,唐庚就无法重返天真,他是一个政局中落水的失意者,不惑之年被贬惠州,灵魂里早生出白发。新旧党争不停息,各色人等“你方唱罢我登场”,政坛“城头变幻大王旗”,总有一些翻云覆雨手搅动得世道人心都不得安宁。唐庚领味了人生无常、世态炎凉、人心腐坏,他厌倦了“世味”,便“息交以绝游”,“掩门”以拒绝与人往来。像陶渊明“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一般,将一切尘嚣挡在门外,才能“虚室生白”(庄子语),心灵空明澄澈,以接纳朴素安然的美好生活——一山青翠,一心清闲,盛夏燥热,一领竹席便可予人清凉,醉卧席上,烦闷顿消,身心安适舒泰,时光也从容。
杂事不管,是非不问,沉默于山居岁月,独享目无杂色、耳无杂音、心无杂念的闲适惬意,起卧由己,醉醒皆安。吏事俗务不缠身,好诗好句方能轻叩灵魂,并频频入梦。唐庚平生亦如老杜“为人性僻耽佳句”,他“作诗甚苦”,常常“悲吟累日”,如此梦中佳句联翩而来,定当欣喜,而能将他从醉梦中彻底唤醒的大概也就是心意属之的诗句了。他遽然醒来,提笔追摹梦中频得佳句,可惜却是“清景一失后难摹”(苏轼语)。不过,提笔忘言并不会让诗人烦恼,庄子曰:“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诗人既已了悟了真意,获得真切的诗意与感动,感受天地大美、生活之乐,又何必在意“言筌”呢?诗人拈笔不落于纸上,对着一窗山色,迎着摇曳花枝,心情舒展,嘴角也泛起笑意。
此时此地,唐庚是自在的,“醉眠”的真意也应在此吧。前人杜牧、韩偓也都写过《醉眠》,在他们的诗中,能受用此等自在的是秋日寒斋幽人,是雪天江上渔翁,摆脱了名缰利锁,消除去人事烦扰,斩断三千烦恼,就这样在醉眠里逍遥。但细究起来,这样的“醉眠”其实是以苦闷、寂寞为底色的,不得志的杜牧、不逢时的韩偓和被贬斥的唐庚皆是如此,他们的“醉眠”多少都有逃避的意思,而不會像陶渊明那样“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唐庚到底还在官场,他没有彻底归隐的决心,也就没有陶渊明的洒脱与真率。
但唐庚和他的同乡前辈苏轼一样仰慕陶渊明,大有“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之意。在他们看来,陶渊明任性天真、不屈从权势而保有性灵,并从自然田园中获得生活乐趣,这是生命的智慧。他们借助诗文接近陶渊明的生活与心灵,并渐渐沉淀为一种情怀,苏轼感慨“人间有味是清欢”,唐庚在惠州名其斋为“寄傲斋”,都是对陶渊明行止的追蹑。只是苏轼依然有政治热情,还有出乎天性的对俗世生活的热爱——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时,他发明东坡肉与东坡饼便可为明证。而在经历过新旧党争的飓风之后的北宋末期,唐庚疲于倾轧,倦于宦海浮沉,避世之心日甚,仰慕陶渊明的情怀愈浓,他在《寄傲斋记》里言道:“吾官阆中时,尝考论晋、宋人物,至《渊明传》,慨然有感于吾心。时年三十,便有‘归欤之兴,求田问舍,亲友皆怪之。自是以来,俯仰十年,虽未即去,然田园之乐,未尝一日不系于心,而《归去来辞》,未尝一日不讽于口。”他还说:“惟诗不近渊明虽近亦不敢作,独得其读书饮酒之趣,亦足以了一生矣。”的确,唐庚作诗苦吟锤炼与陶诗朴素平淡自然不同,但其生活上求淡而有味的“清欢”、得真意而“忘言”的随意,与陶渊明相类,他们用不同色调、温度与质感的诗句,为世人营建了一个能够诗意栖居的世界。
现代人饫甘餍肥却丧失食欲,碌碌营求而丢了睡眠。在这燥热的长夏里,唐庚的《醉眠》给我们呈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醉于青山,一枕安眠,正是可企望的人间清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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