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对脸呼吸
自九十年代从农场出来,进京城已经二十多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人和事大都忘记了。六月的一天,同学老梁给我打电话,说好几年不见,想我了。我问,你不卖你的保险啦?老梁说,卖,咋能不卖呢。我说,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如果见面你再向我推销保险,我们就永远不见面了。
老梁是我的初中同学。上学的时候,他的个子只有一米五几,座位永远是第一排的中间。初一的时候,老师让他当班长。可只当了三个月,他就当不下去了。先是男生欺负他,后来女生也欺负他。有一天,上早自习,同学们聊天聊得很热闹。梁同学便站起身大声喊道:同学们请安静,不要影响相互学习。这时,一个姓黄的同学站起来走到梁同学近前,用手胡撸着小梁同学的头说:“大家请安静,谁再大声说话,就影响小梁同学长个啦。”结果,教室里掀起一阵哄笑。
老梁和我一起分到农场的猪场。干了一周的壮工后,领导给我们找老职工拜师傅。我和梁同学拜同一个师傅,姓张,个头比梁同学还矮,瘦小枯干,脸皮黑黑的,一笑露着几颗大黄牙,很恶心。干活的第一天,张师傅发我一把铁锹,让我清理猪圈。梁同学呢?则分到一辆两个轱辘的双轮车,负责拉饲料。按说我们都是农村孩子,高中学的又是畜牧兽医专业,干点力气活实在没什么了不起。可那天,我就是悖气,怎么也不想干活。原因是,我在高中期间,已经在报刊上发表十几篇作品,老师、学生都称我大作家,甚至他们都开始习惯叫我的笔名天宇了。毕业前夕,猪场的书记到学校找到我,说我是政工人才,希望我毕业选择到他们单位,而且保证我进办公室。在这之前,其他如牛场、鸭场、鸡场的有关领导也找过我,都欢迎我到他们单位去。可我万没想到的是,等我到猪场报到的第一天,从场长的嘴里得知,我认识的书记已于一周前到市农场局职工大学上学去了。我想到我将和那些没文化的工人甚至跟我的同学一起喂猪,简直羞辱难当,心都快要憋屈死了。
农场的畜牧饲养水平很高,我所分配的这个养猪场在全国农垦系统赫赫有名。猪场不仅有自己研究的北京黑猪,还有从国外进口的杜洛克、长白、约克夏,这些都是瘦肉型品种。由于农场采用的是科学饲养,饲料全部是全营养配方,这里的肉猪五个月就可以长到两百多斤,而地方的猪要养到一年。尽管如此,已经迷上文学创作的我,无论如何是不想干这种体力劳动的。至于老师昔日所说的好好干,将来可以当上车间主任、技术员、场长一类的话,我是连想都不会想的。
我决定磨洋工。我把工作服往休息间的铺板上一扔,四脚朝天往凉席上一躺睡觉。等到快中午时,我用自来水管把每个猪槽蓄满水,然后回家。下午依然如此。而我的同学老梁呢,则天天累得满头大汗,浑身骚臭,我都懒得挨他。一周过后,猪场里做小结,老梁他们六个同学自然被领导和师傅表扬了一番。轮到我,首先是张师傅告我整天磨洋工,就知道睡大觉。然后,主管领导也批评我劳动态度不积极,直接表示如果继续这么吊儿郎当,就延期给我转正。我一听急了,慷慨激昂地说:“你们刚才说的我不完全接受,你们不想想,现在的猪肉价格连续下降,而饲料价格却上涨,连老百姓都知道,高价粮,低价猪,谁养猪谁是猪!我们这种盲目生产有意义吗?简直是劳民伤财!”想不到,我的话还真把那些攻击我的人震住了。
那天晚上,同学们在猪场附近的酒馆聚会喝酒。在喝酒过程中,大家都把猪场上下骂了个够,老梁说:“今天就是老红够爷们儿,给咱们同学长了脸,出了气。从心里,我他妈的也看不起那个姓张的师傅。什么人啊,活脱脱的一个武大郎。”这时,有人举着酒瓶对老梁喊:“你别竟说别人武大郎,你其实是乌鸦落到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同学的话激怒了老梁,他顺手抄起一瓶啤酒,冲着同学喊:“孙子,别老他妈的挤兑我,有本事今天看谁把谁喝趴下,谁趴下谁他们的是猪,是配出来的。”
那一晚,所有的同学都喝多了。包括喝半截从别的畜牧场赶过来的同学。酒馆老板见状,就问还算清醒的我,这么多人都喝多了,这可怎么办?我说好办,你这里有空余的房子没有,如果有,我们把他们弄到一块,今儿晚上就让他们痛快地睡吧。
老板说,在旁边有一间放杂物的屋子,里边有一土炕,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那里凑合一宿。我说,人到这份上还嫌弃个啥,再说,整天跟鸡鸭猪牛一块混的人,还有什么不适应的。老板说,那也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炕上给铺了一领炕席,还用笤帚给扫了几下。于是,我和老板连架再哄地把十几个人都弄到炕上。都折腾完了,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了。我闲着没事,趴在饭馆的饭桌上看书,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我问老板,我的同学都醒了吗?老板小声说,你自己去看看吧。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瞬间被眼前的一切笑翻了:只见同学们有的脸对脸呼吸,有的头枕着别人的脚,有的则屁股对着别人的脸。只可惜,当时没有照相机,如果有,这将是多么值得记忆的一幕。甚至想,假如过去三十年、五十年,大家还能聚到一起,看到这张照片人生该有多少感慨啊!
时光匆匆,我在猪场工作一年后就到农场机关了。五年后,当我正式调入北京一家刚创刊的报社,在我从农场人事部门拿到调动手续的刹那间,我情不自禁地哭了。如果你问我为何落泪,我自己也说不清,这其中肯定有爱,有恨,有怨,有很多的说不清。
进入九十年代,随着农场产业结构和为首都服务功能的调整,农场的许多工业企业和畜牧企业纷纷重组、转制、倒闭,而我的那些同学呢?有的担任了干部,有的下岗,有的自谋职业。过去我所到过的诸如牛场、饲料厂、乳制品厂、制药厂等许多单位已经没有了,在那些曾经辉煌的土地上矗立起来的则是被冠以康城、温泉别墅等好听名字的居民社区。
在这期间,我和农场里的同学见面已经很少了。偶然的一次,在通州新华大街上,我见到了老梁。当时,我正在一家工业企业采访,想不到一出厂门,正看到老梁从门口经过。如今的老梁,个头已经窜到一米八几,个头比我高半头,穿着西装,扎着领带,手里提着黑色的皮包。我急忙叫司机停车,对老梁的背影喊道:“老梁!”
听到我的呼喊,老梁猛回头,见是我,惊喜地向我跑过来。我连忙下车,哥俩儿激动地互相拥抱了一下。毕竟十年没见了,百感交集。我对厂里的司机说:“您不用送我回城了,我遇到老同学了。”
我和老梁在眉州东坡酒楼的一隅坐下。老梁告诉我,他从猪场出来后,又去乳制品厂,后来办了停薪留职,他现在在通州的一家保险公司做业务员。我说,卖保险这活不好干。老梁说,开始是这样,时间长了,就摸索出点规律,他现在有几十单大客户。老梁问我:“你女儿上保险了吗?”我说:“他们学校给统一上了。”老梁说:“学校上的是普通的,我给你说,保险一共有XX种,你们家孩子最好选择XX、XX、XX险种。你看啊,咱们同学XXX,他的儿子因为没上我说的保险,结果去年溺水身亡,索赔就很少。相反,咱们同学XX,她的女儿因为买了我提供的XX、XX险,结果她女儿出车祸致残就获得了八十多万的赔偿。”
老梁说起他的业务来,跟口吐莲花似的,你想插话都很难。最后他说,你回家跟你媳妇商量一下,最好还是把我说的险种买了。如果不买,将来后悔都来不及。当然,我这不是在咒你,我们是同学是哥们儿,买不买都由你。
与老梁分手后,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天天都能接到老梁的电话或短信,要么发个笑话,要么介绍险种,核心还是买他的保险。开始,我碍于老同学的面子,还是接他的电话,回短信,但时间长了,我实在忍无可忍,便把他的电话号码给屏蔽了。从那以后,老梁就不再跟我联系了。
为这事,我常犯嘀咕,我这么对待老同学究竟合适不合适呢?一天我爱人对我说,看你这么为难,不行咱们就买一点儿吧,就如同捐希望工程了,说实话,老梁也不容易。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担心老梁有了第一次成功,他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的。这就是老梁,跟过去截然不同的老梁。即使这样,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对今天的老梁说再见。因为,我们毕竟曾经是脸对脸呼吸的同学。
个人问题
“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娘要吃干烧饼,没有闲钱买笊篱——”我最早听到这首民谣,是八十年代在农场工作时,一个农村老太太唱给我的。这个老太太我不认识,她住在附近村子里,她的儿子在牛场当工人。
我那时在农场的畜牧分场担任工会干事,那天工会主席不在,领导让我接待这个上访的老太太。我问老太太有什么事,老太太说她儿子已经有半年没给她生活费了。她现在连煤球都买不起了。我问老太太:“您没找儿子要吗?”老太太说:“儿子本来工资不高,可最近找了个对象,女方的爸爸是个酒鬼,老让儿子给买酒喝。”我说:“让您儿子劝劝那未来的老丈人少喝点不就行啦。”老太太说:“依着我,跟那闺女吹了就算了,可我那儿子是媳妇迷,非要娶不可。”说着,老太太就哭了起来。
见状,我一边给老太太倒水,一边给牛场工会的主席打电话。我有意大声地对主席说:“快把你们那个XXX给我找来,这还了得,敢不给老人生活费,把他的工作停了,罚他半年奖金!”老太太一听我这么严厉,马上就不哭了,连连对我说:“别急啊,小伙子,我儿子没犯法啊。”我说:“您儿子不给您生活费,这事可大了去了,我要报告给场领导,非把他当成反面典型,狠狠地处分!”于是,我假装拿起笔,伏在桌子上写上报申请。这下,真把老太太吓坏了,她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嘴里喊着:“你可不能欺负我儿子,他可是个好孩子,我不告了还不行吗?求求你了,放过我儿子吧……”
我把老太太搀扶起来,跟她聊了会家常,见她情绪好多了,便把她送到门外,明确告诉他,三天内一定让儿子把生活费给她。老太太听了很高兴,感激地说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原以为老人要唱《翻身农奴把歌唱》《绣金匾》一类的歌曲,想不到她竟唱出了“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娘要吃干烧饼,没有闲钱买笊篱——”那样的当地民谣。我听着听着,感到一阵心酸,当即就决定去牛场找老太太的儿子谈话。
在农场里,有很多的畜牧场,如牛场、鸡场、鸭场、渔场。我在八十年代中期,曾就读于农场中学的畜牧职业高中,毕业后四十个同学全部被分配到各个畜牧场。畜牧场的工人,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五十年代建农场时从附近农村及通县招工来的,也有小部分是湖南来的,据说是农垦开拓人王震家乡的人。还有一部分,就是我们职业高中毕业生。农场畜牧职业高中创建于1980年,在全国属于比较早的一批。在我们那届之前,已经毕业三届。第一届很有意思,一半男生,一半女生,等到了第二届以后就全部是男生了。学校里的师生私下里都叫我们秃子班。秃子们虽然过于阳刚,但也有好处,踢足球可以组成四队。至于打架嘛,别的班是想都不敢想的。
农场里的生产单位,基本上是干力气活的。在我们上班之前,已经能感到农场里的男光棍多了起来。听老职工说,在五十年代他们也曾经遇到这个问题。解决的方法,就是到附近农村招工。多年前,我在看有关描写新疆、北大荒农垦的报告文学里,也多次看到这方面的详细记录。为了让屯垦戍边的战士能够安心工作,王震曾亲自给湖南省委写信,要求支援女工。后来这个难题还反映给周恩来总理,于是出现了山东、河南、上海等地女青年纷纷报名到新疆工作的热烈景象。再后来,王震的老朋友,著名诗人贺敬之写出了长诗《西去列车的窗口》,更是极大地鼓舞了青年人奔赴新疆的热情。当然,在这些所有的政治热情、行动、措施中,没有一句说明这是为了解决个人家庭问题的。人们所相信的除了贡献还是贡献。
职业高中毕业后,我被分配在农场的猪场工作。当时,我已经在全国的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了,为了虚荣心,也为了自尊心,我从来不在信封上留下XXXX农场XX猪场的详细地址,而是留下XXXX路XX号的家庭地址。
猪场里的职工大部分没什么文化,人们在一起说黄色的段子是家常便饭。农场机关的领导都知道,畜牧场里的工人都性成熟,也有说他们性生活旺盛的。我开始不明白,等到猪场工作几个月后就被耳濡目染了。一天,我到种猪舍去找老职工王老眯。王老眯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五左右,黑胖黑胖,有骨子牛劲。听别的职工说,王老眯一个人能放倒一头七八百斤重的美国棕毛杜洛克种猪。我见到王老眯时,他正赶一头杜洛克种猪往一头北京黑猪身上趴,那意思是要实行杂交配种。这时,一个女职工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王老眯和两头正起劲儿的猪说——忙着哪!王老眯则说,刚配上,得个十分八分的。女职工说,不行你也上去帮忙。王老眯听了一点也不恼,回敬道:你回屋里等着,一会儿我就X你!女职工也不示弱,说,指不定谁X得过谁呢!
王老眯个小力气大,他有五个儿女。
畜牧场的工人没文化,嘴臊,长得也怪了吧唧,在当地谈对象比较困难。尽管如此,畜牧工人也不愿到农村去找个挣公分的。没有办法,场长和车间主任就有意识地进行暗地里撮合。他们采用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一男一女两个职工组合去喂猪,或者去到田地里收割玉米、大豆、胡萝卜。这一男一女甭管长得是否般配,时间长了,哪有不动感情的。我刚到猪场的日子,不懂其中的奥妙。一天晚上,场里加班,给小猪进行分栏。干到十点钟左右,工作做完了,人们陆续乘着夜色回家。由于我们几个青工是单身,回家也没事,就集体留在宿舍住。晚上宿舍里热,我借撒尿的机会到猪舍里胡乱走动起来。忽然,我在靠东南角的一栋猪舍值班室里,发现有灯光,我寻着灯光蹑手蹑脚探去,只见有一对比我大五六岁的男女工人正抱在一起互相亲吻,那男职工的叫声比公猪也好听不了多少。那一刻,我趴在猪圈墙上一动不动了,我想走,又想看,不想看,腿又不听使唤。
过了一星期,场里突然来了一伙人,是通县农村的,他们在场门口把车间主任给打了。其中,有一位自称是猪场某女工的哥哥,他说车间主任把他妹妹给睡了,可这车间主任不认账,既不回家和媳妇离婚,也不愿掏青春损失费给那女工。车间主任双手抱着头,血从鼻子里直往下流,他嘴里嘟囔着,跟你妹妹睡的又不是我一个,要赖上我这不公平。主管安全保卫的副场长,让我到车间里把那女工找来,我找了一圈,终于在一草垛旁找到独自哭泣的女工,我没想到,那女工就是我一周前那天晚上看到的女子。我清晰地记得,那个和她拥抱的男工真的不是车间主任。
可我不敢跟场领导说出我看到的一切。
三天后,场里做出决定,给予车间主任撤职处分,降一级工资,并取消半年奖金。女职工的哥哥仍旧不满意,说她妹妹的精神损失费怎么补?场领导说,你说咋补?全猪场的人都明白,公猪X母猪,是两厢都乐意的事。你说你妹妹有精神损失,那男人也同样有损失。这事也就是你们告上门了,为了不影响场里的工作秩序,我们才不得不管。否则,我们才懒得管,这纯属他们之间的个人问题。这样的事,发生在畜牧场的多了,以后不要再烦我们了。
女工的哥哥见找场领导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就直接找车间主任私了。车间主任怕再挨揍,便答应给女工两千块钱,这事才算了结。等我一年后离开猪场,那个女工很快跟我那晚看到的那个男工结婚了。我问当时处理此事的副场长怎么看,他说,他早就知道那个女工跟其他男工的风流事,只是他不便直接说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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