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下午。
我邀友人一起骑自行车到小城十里外的小河游泳,想把心中的焦虑驱除一些。我们慢慢行着,自由自在地赏着田野里自生自灭的野花野草和远方恬静的霞色。不经意中,友人给我介绍了一首外国小诗: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我喜欢极了。感觉它表现了一种通达淡定的人生情怀,是一种顺随天心而又很有意义的理想活法。我让友人把这首美丽的小诗重复了几遍,很快,我便将它牢牢记住了。友人说,在他人生失意的时候,这首小诗曾给了他非常的生活勇气和巨大的战斗力量,让他放弃了许多身外之累,活得十分洒脱、从容。
小诗题叫《生与死》,是英国诗人兰德(1775—1864)写的。著名作家杨绛先生非常喜欢这首美丽的小诗,曾将它翻译成中文,并作为她晚年的散文选集《杨绛散文》卷首的题辞。杨绛曾多次将它置于自己作品集的卷首。
一段时间里,几乎是每天,我会默念这首小诗,同时,特地到阅览室查阅杨绛先生的资料。我将《钱钟书与杨绛》《杨绛散文选》《钱钟书杨绛研究资料集》等作品搬回家,又从友人那里借来了《听杨绛说往事》一书。我想专门研究一下那个特别喜欢兰德《生与死》这首小诗的著名作家到底有着怎样的不同于常人的人生境界。两个多星期,我将所借资料通读完,收获当然是很大的,而最让我满意的是,我读到了她的散文名篇——《隐身衣》。这篇散文的境界与兰德小诗异曲同工,一下子解决了困扰我心灵的诸多人生问题,驱除了一直潜伏在心底的种种焦虑。杨绛先生主张做人要学会穿上卑微这件隐身衣,让人活得轻松而又有意义,确实显示了智者的超凡风范和独具个性的人格魅力。
穿上卑微這件隐身衣后,人们眼里就没有了你,自然是视而不见,心上也不会理你,就会见而无睹。这样一来,人的“自我”就像受了他人的轻忽,你生在人间,似乎跟还没有出生一样。
世上一般人都无法忍受这种被人忽视的状态,他们天天喊着要做“人上人”,要“出人头地”。他们呕心沥血,不择手段地想让自己成为金字塔上的顶尖。这样脱下卑微的隐身衣,拼命争斗的结果,是将自己陷入了“蛇阱”惨境:“阱里压压挤挤的蛇,一条条都拼命钻出脑袋,探出身子,把别的蛇排挤开,压下去;一个个冒出又没入的蛇头,一条条拱起又压下的蛇身,扭结成团,难分难解的蛇尾,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断的挣扎斗争。钻不出头,一辈子埋没在下”。即使钻出头,也只是极短暂的辉煌、荣耀。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一旦陷入了“蛇阱”,也就意味着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无休无止却永远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有多大意义的消耗战里,一辈子也爬不出泥潭。
而客观的事实是,并不是每一只鸟都能成为凤凰,并不是每一棵树都能成为栋梁之才,并不是每一个小兵都能成为一世的英雄,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具倾城之色。“世上有坐轿的,有抬轿的;有坐席的主人和宾客,有端茶上菜的侍仆。席面上,有人坐首位,有人陪末座。厨房里,有掌勺的上灶,有烧火的灶下婢”。天之生材并不齐,怎么能一律均等?
许多人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个个都以为自己就是能做人中王的天下第一好汉。许多人并没有自知之明。有些人活了一辈子,连自己是谁,是一副什么模样,可能还不知道。明明是一个平常又平常的庸碌之辈,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偏要做“人上人”,偏要自不量力地强出头,做不能做之事。结果,烦恼来了。自己的美点不仅未能张扬出来,相反,自己身上的污点,就像那爬高的猴子的屁股,又秃又红的丑样全给暴露出来了。更可悲的是,好些略具才能的人,一辈子本可以做出一点成绩来的人,时时挣扎着求在人上,结果在无谓的争抢中,虚耗了毕生精力,一事无成。晚年白发对镜,只是空叹无奈。
世人求做“人上人”,力争第一,赢得一点好名声,这并没错,只是一味高调下去,上爬而去,很容易堕入恐怖的“蛇阱”。然而,这个世界并非只有“蛇阱”,我们并不是完全无法摆脱“蛇阱”。杨绛先生很爱读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企慕庄子所谓“陆沉”。她认为:“‘蛇阱之上,天空还有飞鸟;‘蛇阱之旁,池沼里也有游鱼。古往今来,自有人避开‘蛇阱而‘藏身或‘陆沉。消失于众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内,如细小的野花隐藏在草丛里,不求‘勿忘我,不求‘赛牡丹,安闲舒适,得其所哉”。在如今弱肉强食,尔虞我诈,人心日渐荒漠化的现实社会,卑微、低调、不显山露水,确实是一种让人内心平和的隐身宝衣。穿上这件隐身衣,可免除身外嚷嚷不休的喧嚣和心内种种芜杂,让人活得宁静、安详。
杨绛先生主张人们穿一件卑微的隐身衣,并不是说人生应无所作为,应麻木而过,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她在文中明确写道:“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她不但强调人要有所为,更强调人应带着一颗天真的心去为,随顺自然地、专心致志地完成自己能做的事,依着本心表现自己旺盛的生命活力。是草就要绿,是花就要开。草不应该为使人知而绿,花亦不应为使人知而开。草花应随自己的天心自然地绿,自然地开。如果是为了使人知而刻意地去追求什么,那就将真性情失掉了,自我可能就丧失了。
唐人张九龄遭谗贬谪后写过一首《感遇》诗: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里,兰桂遇春逢秋自然地显露其生机,不与人争,不求人知,不攀高,不谄媚。这种低调、淡定的平静气质,正是杨绛先生特别欣赏的,这是人生的上境界,完全去掉了浮华,完全的本真,显示了生活的内质。
杨绛一生,就一直让自己的内心处在这样的状态里。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知也好,人不知也好,始终保持一颗单纯的童心,用心地阅读着,创作着,翻译着,将全部时间用在自己喜欢且能做的事情上。不求名而为,不求利而为。默默中,一件件内涵丰富的优作悄悄地出世。积沙成塔,久而成了一座“蛇阱”庸徒无法企及的高山。尽管如此,她依然身披那件卑微的隐身衣,从不会高调,如一棵幽兰,甘处深谷,迎着暖风,迎着艳阳微微含笑。
读杨绛的时候,我同时读着比尔·波特。这位曾写过《空谷幽兰》的美国人在其新著《禅的行囊》中写道:
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生命的起点一路跋涉而来,途中难免患得患失,背上行囊也一日重似一日,令我们无法看清前面的方向。在这场漫长的旅行之中,有些包袱一念之间便可放下,有些则或许背负经年,更有些竟至令人终其一生无法割舍。但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我们自己捏造出来的幻象罢了。
杨绛先生心甘情愿地披一件隐身衣,铸炼着一颗刀枪不入、水火不伤的平和心,自然地行走,自然地开花,自然地萎灭,算是洞彻了世间一切惑人的美丽幻象,深悉生命的本相,真正悟透了人生真谛,这是高人的活法。
写到此,我又想起了杨绛先生非常喜欢的那首外国小诗: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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