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
老原:我现在五分钟能走完的路,就用十分钟走。
老原夫妇的家在陇中山区。老原今年七十二岁,老伴六十八岁。
陇中地处黄土高原中央,属于周秦故地,关陇咽喉。这里自古胡汉杂居,历史地域文化特色十分鲜明。“陇中”一词,最早出现在清末,名臣左宗棠一八七六年给光绪皇帝的奏章中,有所谓“陇中苦瘠甲于天下”之称。而这个“苦瘠甲于天下”,便充分地指认了老原一家的故土。由于严酷的自然环境,这里文化变迁的步伐显得相对迟缓,以至于有许多民间习俗至今还保留得相对完整。
和大多数中国农民不同,老原在他这个年龄段的老人中,鲜见地只有一个儿子。对此,按老原的表述是:他有觉悟,比村里的人更早落实国家政策。但是老原的老伴不同意,喃喃地说:还是多生几个好嘛。老原看一眼插话的老伴,没有反驳,看得出是咽下了后面的话。
采访时老原夫妇正在晾晒家里自种的药材。这批党参已经晾晒过一次,夜里收回用手揉搓后,需要再次晒在太阳下,如此操作,需要三四次。种植党参是这一代重要的农活之一,这些年药材的行情不错,乡亲们的收入都有所提高。
按照村里人的看法,老原夫妇的处境是“红火”的,甚至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因为老原的儿子在城里不是一般的打工者,是位“吃皇粮的”。
所谓“吃皇粮”,其实是乡亲们的判断,老原说:他们不懂,跟他们说过多少回了,他们还是不懂。啥是个吃皇粮的?吃皇粮的应该是国家干部,就是公务员,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在事业单位工作,现在也转成企业了。
老原的儿子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留在一家出版社。这几年出版机构改革,出版社转成了企业。所以,在老原看来,即使儿子已经做了出版社的副总编辑,也算不上是一个“吃皇粮”的人了。
至于“吃皇粮”好不好?老原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好!
我身子骨还算硬朗,你别看农村生活条件差,像我这个岁数的,真不算高龄。村里的老一辈人,一辈子缺吃少穿,吃够了苦,受够了罪,可是命反而特别硬。这就是老天爷给人开的一个玩笑,让谁都别想占便宜。我去城里儿子家,他们领导来看我,我瞅那岁数,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小嘛!人家当然比我白净,可是我头发还没白完,他的倒白完了,跟我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得用手撑一把腰。为啥?不撑站不起来了嘛。
我现在还种几亩药材呢,种的是党参。我们这儿的党参是从山西引种的,青出于蓝胜于蓝,到了我们这儿,自成一品,又名白条党,习称“陇党”,那可是甘肃精品。以前我儿子在城里办事,都是从家里拿党参送人,这几年送得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城里人送礼送得更金贵了,还是我儿子现在求人求得少了。儿子是个读书人,脸皮薄,送个党参,可以说是自家的土产,这样不会显得太难为情吧。
儿子还好离我们不是很远,就在省城。不像村里有些人的娃,远的都有在海南岛的,他们倒是生得多,可生下来离自己十万八千里,有什么用?就是落了个儿多的名声。但这个名声又不能当饭吃,你以为是叫了个“陇党”,就成甘肃精品了?
我儿子每年都回来几次,有时候帮着干地里的活儿,干完了扯张席子铺在房顶,像小时候一样,说是枕着风看着星星,心里美着呢。还说,回来干活头两天受不了,可是干两天后,身体就觉得过了瘾,比什么锻炼都强。
我的身体也不是一点儿病没有。前年夏天,突然发了次病,人好好的昏倒在自家院子里了,人事不省。好在老伴儿在身边,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胡乱掐人中,一边大声喊邻居帮忙。邻居家的小子骑着摩托车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一针我才缓过劲来。儿子连夜赶回来了,黑着个脸,怎么说都要我去县里的医院检查。我说不用去医院,我自己都知道怎么医治自己。能昏倒在院子里,就是上了年纪体质虚弱,气血不足。你看我是不是面色有些萎黄?这就是脾胃气虚,我烟抽得凶,肺气不足,咳嗽气促,这些毛病,古方用人参调养,现在呢,用的就是党参!你说我一个种党参的,这不是正好吗?我现在就天天喝用党参泡的酒。管用吗?反正再没昏倒过。
我和老伴儿也去城里儿子家住过。说实话,住不惯。房子倒是大,有一百多平方米吧,也分个上下楼,梯子在屋里头,听儿子说值上百万了。上百万,这在过去哪儿敢想。当年我靠那一亩三分地刨食,把他送进大学,可没想过会弄出个百万富翁。当然,在城里他那也不算个啥。国家真是变了,现如今在城里有套房子,就算个百万富翁,你说那咱们国家是不是在世界上百万富翁最多了?
我在城里住不惯。地里的活儿扔不下,跟儿子一家住着到底也是别扭。总感觉那是人家的家。儿子当然是自己的,可是我就是觉得儿子的家像是外人的家。你说也是怪,如果儿子就在村里,那可能我住他家也不觉得有啥,可他在城里,我去住了,就觉得生分得很。主要还是不习惯城里吧,一进城,就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是个农民,一进城,住儿子家都像是住在外人家了。
老伴儿去城里比我多。才有孙子的时候,她去城里拉过孙子。还有,她还去城里帮着照顾过我们亲家。亲家比我岁数大,老伴儿死得早,一辈子没学会个做饭,前几年摔断了腿,住院的时候正好我们也在城里。娃们没时间,我老伴儿就去医院给送了几次饭。没想到出院后行动不方便,一时又找不到个保姆,结果就让我老伴儿顶上了。
不是我封建,也不是我心眼小,你说我们俩亲家,你成孤老头了,我老伴儿去伺候你,这事情是不是怪得很嘛?老伴儿天天去给亲家做饭,儿子和他老丈人家住得远,一来二去,我老伴儿得弄一天。起初我只能天天陪着去,可时间长了,心里到底是泼烦。但又没法说,说出来丢人得很,好像还成了吃醋。最后我干脆说我得回村里了。这也是个实情,地里的活儿得人干。我回了,老伴儿当然得跟着我回,难不成我回了她留在城里伺候人?可媳妇为这事儿就不高兴了。她也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
我老伴儿面软,亲家的处境的确困难,在城里找个合适的保姆,现在的确难得很。她也怕难为了我儿子,就说让我先回,她在城里再待些日子。
我听了一下没话说,又不能说你们两个老家伙干脆凑一起过算了,这话说不出口,说了谁脸上都挂不住。可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嘛!我一赌气就自己先回来了。回来后村里人问老伴儿呢?我还不能实话实说,不能跟人说老伴儿伺候亲家呢,只能说老伴儿在城里拉孙子呢。我这么说可不是想占亲家的便宜,我只能这么说嘛。
还好这事儿几个月就过去了,媳妇最后还是给他爹找了个保姆。可能她也觉得这事儿不该是这么个弄法。老伴儿回来后,在自己包里发现四千块钱。我打电话问儿子这钱是咋回事,儿子也不知道。后来回来跟我说,那钱是他媳妇偷偷塞的,说是按照城里保姆的费用算了下账,不能亏了她婆婆。这可把我气坏了,这不是打人脸吗?弄了半天,真把她婆婆当保姆了!我要儿子把钱还回去,儿子死活劝我,让我把钱收下,息事宁人。不怕你笑话,我这儿子是有些怕他媳妇的。人家是城里人,当年成亲,就有些委屈了人家的意思。人家当年这一委屈,就该我儿子用一辈子委屈还了。你别看我儿子现在是什么副总编辑,可是在他媳妇面前,还是个受气的。城里人跟农村人,就是这么隔。
这种情况,你说我还会喜欢去城里和儿子住吗?
尤其前几年,我和老伴儿身体都还好,我们就更没有这个心思。
去年秋天,我老伴儿正高高兴兴帮着村里人操持婚礼,好端端的,突然面瘫,不会正常说话了。那家人的喜事都让搅和了,从县城叫了救护车,一路送进了医院。我当时腿都软了。病在我身上我不怕,病在我老伴儿身上我就怕了。也是从这一回,我开始想我们老两口动不了的时候该咋办了。
咋办?我也没想出个办法。
这事看得出,也是我儿子的一块心病。有一回他跟我商量,说我跟他妈动不了了,他就把我们接到城里去。接到城里,也不是跟他们住,他把我们送到养老院去。我听了这话没恼,我能理解我儿子的苦处。不把我们送到养老院,他还能有啥办法呢?他能想到这些,已经是孝顺了。可我们能去住城里的养老院吗?其他不说,花得那个钱我们就受不了!在儿子家住的时候,我和他们小区的老头们聊过,知道现在住养老院,一个人就得几千块钱,那我跟我老伴都住进去,两个几千块,我儿子吃得消吗?这不是要逼着我儿子贪污受贿嘛!
我儿子是有些权力,但我不能给他当包袱。以前村里老李家的孙女大学毕业,想进我儿子的出版社,让我帮忙去说,我思前想后,都没给我儿子开这个口。
再说,村里比我们难的人家还有。前些天,来了几个大学生,给村上几个老头的手腕上戴了黄手环,上面写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说是他们走丢的时候可以帮着找回来。这几个老汉都是老年痴呆症。可是找回来又咋样呢?家里基本上都没晚辈,今天找回来,明天可能又走丢了。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村里的老人不见了,大家以为是去城里儿女家了,直到儿女回来,才发现原来人不知道走哪儿去了,有的这一走就再没回来,指不定死在那个山旮旯里了。
以后的事情现在没法想了。想了也是白想。我突然昏倒,我老伴突然面瘫,这都不是提前能想到的。提前能想出办法的,也就都不是事了。
事情来了再说吧。
可是自从老伴儿面瘫后,我的心里就有些没着落了。我兄弟住的离我不远,他的两个儿子也都进城上班了,老伴儿也没了。有一段时间,只有我们兄弟俩守着各自的家,我俩笑称是在相依为命,一个人出去了,必定会给另一个人交代一声,互相帮忙看着门。我跟我兄弟商量了一下,我俩,加上我老伴,我们仨,最后谁能动,谁就帮衬另两个,要是都不能动了,就合起来一起住,请一个人来伺候。一个人请也是请,三个人请也是请,三个人用一个人,负担就轻了。
可是说句心里话,我可担心,万一哪天我们这些老家伙真的出点事儿,仰面朝天撂倒了,娃们连知道都不知道……
——除了地里的活儿,您平常都干些啥?
没啥可干的。我识字,县里面给村里建了“农家书屋”,里面很多书都是我儿子他们出版社捐助的。之前为了带个头,我闲了总要去看看书,装个样子,可是后来就我一个人看,村里干脆不开书屋的门了,只在领导来的时候打开门做做样子。
现在我没事就去村头看看远处。你说这眼睛里看到的,其实几十年没啥变化,山还是那个山,云还是那个云,为啥现在我越看心里越有些难过?是不是人老了,怕死了?其实我不怕死,就是觉得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年轻的时候不懂,越老就越懂了。每天去村头,都是我家大黑狗陪着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包一包松针土带回来。儿子在城里养花,说这土肥。你看我院子里,土都堆成个包了,我也知道儿子养花用不了这么多土,可我还是愿意往回弄。我也就能给儿子干个这事了。
老伴儿年轻的时候我俩话就不多,现在就更少了。其实前几年她都有点儿爱跟我说话了,可这又面瘫下了。她面瘫留下后遗症了,现在过些日子就得去县里的医院针灸。上次我陪她去,当天没急着赶回来,我领她去县里的宾馆住了一夜。我想让她开开洋荤,她一辈子,比我还苦。回来的时候,我俩把宾馆的牙刷梳子都带上了,当时还有些害怕,害怕人家不让拿哩。现在知道了,儿子跟我们说的,这些东西可以随便带走,本就是我们出下钱的。
我现在五分钟能走完的路,就用十分钟走。身子骨硬朗归硬朗,可我怕自己万一跌倒了,跌出个毛病,这可就给儿子添麻烦了!就是说我现在活得仔细了,一仔细,就啥都不干了,少干少出事。
对了,以前我能吼几嗓子秦腔,耍两下把式呢。
郭婶:农民咋?农民就不养老人了?
那祖辈人都是咋活的?老了就让饿死去?
郭婶六十岁,这个年龄,放在城里,似乎并不算老。
郭婶身子骨也还硬朗,心气儿也比较硬,是个讲死理儿的人。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硬气,反而给现在的郭婶带来了烦恼。
郭婶家所在的农村,靠近县城,自然条件也不错,比一些贫困山区农户的日子要好过许多。郭婶有两个儿子,都没外出打工,与老人分家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按理说,这样的局面,郭婶老两口的养老不该成为问题。可是,发生在郭婶家的事,折射出了今天乡村伦理分崩离析的现状。如今,“养儿防老”、三代同堂,这些我国传统伦理道德中的美好希冀和许多中国人渴望的理想家庭模式,正与现实发生着剧烈的碰撞,遭遇了农村青壮年人口城市化、农村家庭小型化的挑战,农村家庭的养老功能因此出现了不可阻挡的弱化趋势。
郭婶人很干练,家里老伴儿都听她的,一度,她是家里说话最算数的人,是他们那个家拿大主意的家长。
郭婶家原有三间平房。几年前分家时,在郭婶的主持下,老两口人将宅基地平分给了两个儿子。那时候郭婶认为提早落实的公平就是自己日后养老的保障,她和儿子们订下了口头协议:两个儿子各起新房,但家中必需留有父母的住房,日后以一年为期,轮流把父母接到家里赡养。儿子们答应得都很好。可是兑现起来后,郭婶才发现,一切都和她的设计背道而驰了。
先是老二,郭婶两口子住进老二家,头一年,就觉出了不对。以前在自己家,郭婶还是有权威的,媳妇们也都还算尊敬她。可是住到儿子家后,滋味就不一样了。二儿媳妇活脱脱就是昔日郭婶做一家之主时候的样子。让郭婶调整自己的角色,不是件容易事儿。这样,儿子夹在中间就难办了。结果约定好了的一年还没住满,郭婶就赌气搬到大儿子家去了。
不曾想,老大居然翻了脸,根本不认当初的口头约定了,说自己盖新房落下了饥荒,让父母帮着出五千多块钱,说是帮儿子还债也行,说是住他家房子给的房钱也行。郭婶咬牙跺脚把这五千块钱给了大儿子。人是住进去了,心病却也落下了。以郭婶的脾气,不免就要跟大儿子一家闹些别扭,这可好,去年春节前,老大突然退钱撵人,把五千块钱塞给郭婶,喝令父母搬回老二家。
春节那几天下着雪,老两口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大儿子家,又抹不下脸进二儿子家的门,只好在附近找了间四面透风的空房子暂且住下,大年三十晚上都冻得睡不着觉。
郭婶两口子曾经住过的老屋,如今已是残垣断壁。紧挨着老屋的两座漂亮的两层楼房,就是两个儿子的家。郭婶两口子还能下地,靠自己种的几亩薄地自食其力,还没想过要依赖谁,就是想不到老了老了,却被儿子撵得无处安身。这种事,如今在农村也不是没有,但落在要强的郭婶头上,还是让她受不了。郭婶说她让气出病来了,得了个“心口疼”的毛病,现在一生气,心口就像被刀子搅。
村里头没有固定地方住,轮流到儿女家居住的老人不少,我们这里叫个“转转户”,轮流去儿女家吃饭叫个吃“转转饭”。这本来是农村人老了以后天经地义的养老法子,谁知道我这口“转转饭”会吃得这么难。
我原先以为二媳妇不是个货,哪曾想大媳妇更残豁,人家理长着呢,说当初约好了的,一家住一年,为啥要在她家住那么久?你听听,要是在老二家能住好,我们老两口为啥还要住她家嘛?这会儿她跟我说当初的约定了,可当初约定里也没说要我们老的付房钱才让住嘛,她咋就不说这?我问她了,她还没开口,老大又帮腔了,反问我,你俩又没有丧失劳动能力,管你七老还是八十,你儿子也是农民,没个固定收入,哪弄钱去养你们?话说到这,就没法说下去了,不讲理嘛。
农民咋?农民就不养老人了?那祖辈人都是咋活的?老了就让饿死去?我们现在是还有劳动能力,可现在都翻脸了,真等我们连床都起不来的时候,他就真的能养我们?那时候不骑到我们头上拉屎才怪。再说了,啥叫丧失劳动能力?这就是个良心上的事嘛,我们还能下地,是不想浪费了这把老骨头里最后的那点儿力气,你以为我们现在真能干动活?可不就是硬把骨头里那点儿力气往干里熬完嘛。老头子肾不好,经常腰痛,有时实在干不动活,就趴在地里,一边爬一边扒拉着松松土。现在地也不好种,今年地里的豆子长得也不好,种第二遍才依稀长出来些。我们老两口就是紧着体力能种多少种多少,实在种不了,就只好让地荒着。这事他们没看见?
也不知道听谁说下的,好像国家有个法,说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做子女的才要去抚养,老大他就拿这个法来堵我们的嘴。国家的法我不懂,可我知道国家的法不能不讲理,他这是歪曲国家的法呢。村里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告儿子去,这话你可不敢说出去,说出去那两个货去找人家麻烦呢。我也不能去告。说去告,也就是个气话。如今晚辈没个样子了,老辈人也能没个样子吗?告儿子?这事情让人笑话。
而且你要真的是去告了,也没人会同情你,只会说你这做老的,太毒,虎毒还不食子呢。这就是今天的风气,怪得很!娃们不孝,尽管也被人指指戳戳,可好像就成个谁都能想得通的事了,一家看一家的样子,也就好像都受着了。可是做老人的,要是对娃们不仁,当面不说你,心里头都把你往扁里看。村里就有告儿子的,法院也判了,可现在该是咋样还是咋样,你总不能让法院把娃抓了去吧。给我出主意的,也是好心,可我不能犯这个糊涂啊。
到底是做老人的嘛,子孙再不孝,也是狠不下那个心。人老了就是这样子,啥都能自己忍。前几个月,村里贺大娘的闺女在村口把我碰上了,见了我跟我说回来看看她妈。我一听这心里就是一咯噔。贺大娘平日跟我关系好,我俩是常走动的,我有些日子没见着她了,以为她去邻村看她闺女去了。这大娘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男人死得早,自己又一身病,儿子进城打工去了,嫁出去的闺女还孝顺,经常回来看她,这一向不见人,闺女找来了。当下我就想可能要出事了。我跟她闺女紧一脚慢一脚地就往她屋里跑。结果你猜咋样?还没到门口,臭味就已经闻到了。大门被两根棍子从里面顶着,我们喊了人来把门砸开,进屋看见尸身都已经萎缩了,缩成个蛋蛋了……
为啥?儿女都还孝顺嘛,儿子往家给寄钱,闺女也说要把她接去住,可老奶奶这是不想给儿女们添负担啊,这就自己死到屋里了。
说实话,你别看我现在提起儿子这么大火气,可心里头,还是记挂着他们呢,毕竟是自己的儿啊。也不知是咋的了,许是人老了,都念个小的。我这人一辈子硬气惯了,要是换在以前,早跟媳妇们没完没了上了,可现在,尤其这两年,这心,就柔下了。其实还是想和娃们一起过嘛。白天串串门,同村里老姊妹拉拉家常,还算过得去,一到晚上,我们两口就都没话了。屋里虽说有电视,但也没心思看,和一家人看的感觉也不一样,干脆就让电视成了摆设。寂寞哩。
我那老伴,是个话不多的,一辈子啥事都是我来操持。地里没活的时候,我俩煮一顿饭,够吃两天,闲呢。晚饭吃过,就上床睡了,年岁大,睡眠又不好,半夜三四点就醒了,日子可难熬。
我也看出来了,他想儿子想孙子呢。俩儿子就住旁边,有时候老伴儿趁人不注意,拦着孙子给孙子个五毛一块的,都是巴结着的样子,有时候隔壁训孙子,他在这边屋里转圈圈叹气。人老了念孙子,这可是真由不得人,村上真还有想孙子把眼睛都哭瞎了的呢。
——就没想着怎么跟儿子们缓和一下关系?
咋不想?可咋缓和呢?
我现在就巴望着他们也像村里其他娃们一样,出门打工去,这样他们就用得上我们老的了。干啥?给他们拉扯娃嘛。我们也真的不图个啥,就是想拉扯自己的孙子,累肯定是累,可那累,是个说得出口的,不像现在,丢人现眼,啥还都得吞到自己肚子里。
我现在最怕啥?最怕过年过节的。平时装着没事,就把日子也过了,可是到了年节,你装都装不住。别人家张灯结彩着呢,自己的落寞就给显出来了。尤其两边儿子家,也热闹着呢,你说我们这俩老的,心里会是个啥滋味。有的家里,娃们出门进城去了,过节不回来,即便是不孝顺,跟老人闹了气,也还有个托词,就说娃们忙得很,回不来。可我这,儿子抬脚就能到眼前,你都没个藏没个掖的余地,只能让人看个笑话。
村里有个上百年的戏台子,过去老人们常在那儿看走乡串镇的古装戏和样板大戏,后来有一阵子停了,可这些年又唱起来了,村里花钱,正月里请县里的正规剧团来唱戏,一台戏要几千元呢,我也爱看,图个热闹,可自从让儿给撵出门,就没脸再去凑那个热闹了。
今年过年我们老两口也把年货制备上了,都是啥?两箱方便面和几瓶油辣子。不是没钱买个好的,是没那个心劲儿,干脆连平日里的力气都没有,饭都不想做了,就吃方便面了。
老伴儿实在憋不住,开始偷偷跟俩儿子套近乎。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着呢。心里也酸,他们爷们能缓和,我当然高兴,可背着我偷偷摸摸,这算个啥?好像就我是个外人,就我不是个货。为了这个家,我这一辈子啊……
村里建了个老年公寓,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居住,每月还发五十元的生活费。可人家有个条件,就是得无儿无女的才让住。这就把我们这些有儿女的给比下去了。他们那缺人手,年轻一点儿的媳妇都进了城,年纪大的,人家也不去,一是嫌发钱少,二是怕给子女丢人。我可是想去,帮着伺候动不了的老人,我也不嫌钱少,一堆老人在一块儿也热闹些,可我还是怕给娃们丢人,娃们不给我脸,我还是想着他们的脸呢。
为这事我犹豫得很,实在是想去,又实在拿不定个主意。
现在国家政策对农民还是好的,日子没过去那么难了,今年村上卫生院还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体检服务呢,还建个啥健康档案。可人的心,咋就一点儿也不比过去好过呢?我那老伴儿还会写两笔毛笔字呢,以前村里人过年没少让他写过,写啥,写个“福”嘛,有时候我俩拌嘴,我就说他,都是福写太多了,现在就把福写光了。我这话当然作不得真,可我现在除了能胡说他两句,我还能跟谁说去呀。
前几天跟人拉话的时候,我听说都有老人故意犯事儿让政府抓去,就图个关在监狱里有吃有喝,还有个伴儿。你说这都把老人逼成个啥了……
老何:你说现在农村像个啥?
我看像个火药库嘛,每个老汉都是个炸药包。
郭婶听的那个老人故意违法以求进监狱养老的事,是老何说的。
老何今年六十五岁,老伴去年去世,一双儿女都在城里打工。村里人说,老何是个老光棍。这里“老光棍”不是指鳏夫,是指一种行事为人浑不吝的做派。
在村里人眼中,老何不是个好庄稼人,年轻的时候就有些游手好闲,喜欢喝个酒打个牌,地里的活都撂给家里人,自己到处混日子。像老何这样的人,其实在乡下,每个村都能找出个把人来。村里人也不觉得稀奇,倒是觉得有了老何这种人的存在,反倒能给寡淡的乡间生活增添些谐趣——《西游记》里都有个猪八戒嘛,《水浒传》里都有个李逵嘛。在村里人看来,就是这种混世魔王似的人物,才让故事精彩了起来。
老何当然不是猪八戒,也不是李逵,就是个比喻。面相上,老何并不甚彪悍,甚至还略嫌单薄。其实老何在村里的人缘也很好。老何年轻的时候,四乡八村地游走,到哪儿都是个自来熟,呼朋唤友,颇有人气。
前些年老何一度不知了去向,回来后说是到省城呆了些日子。可村主任知道老何去哪儿了。老何的确是到了省城,先是卖菜,后是收破烂,还搭上个河南妇女同居过日子。这本来是隐私,没人知道。但老何在城里犯事了,因为收赃,让公安局抓起来了。公安局抓了老何,查了身份证,顺藤摸瓜,一个电话就打到村上了,为的是核实一下老何的身份。老何的秘密这就败露了。纸里包不住火,三传两传,村里人就都知道老何在城里蹲大狱了。
可到底是个不能明说的事,明说了,就成了村主任没给老何保密。大家只是背地里说,见了老何,彼此心照不宣,只说老何是去省城了。别人不明说,老何也就索性装这个糊涂,也不明说。但有时候扯闲话扯高兴了,老何就脱口说出些“里面儿”的事。“里面儿”当然是监狱里面儿。大家也爱听这“里面儿”的事,老何因为有了这笔“里面儿”的经验,就更显得是个见多识广的老光棍了。
他其实不避讳人跟他说这些。
老何在“里面儿”呆了小半年,出来后回了家。回来没几年,老伴儿就死了。村里肯定有舆论,说老伴儿是给累死的,是给气死的,这一世,嫁了老何这样的老光棍,不给气死累死才怪。一双儿女对老何也有意见,老娘死后,基本上就不回了,那意思,就是让老何自生自灭。可老何这样的老光棍,生命力反倒出奇地顽强,许是一辈子没让农活捆绑住过,加上心宽,就是一副能活百年的样子。
六十五岁的老何,身体没什么毛病,眼不花腿不抖,看起来比村里大多数老人都显得健康。
见面的时候,老何穿着件皮夹克,拉着我去村口晒太阳,说边晒太阳边说。
老何的故事多,他一连跟我说了好几个老年人“犯事儿”的故事。跟老何聊完,农村老人违法犯罪这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特意找人了解了一下,据这个县检察院的朋友说,今年该县检察院共受理公安机关移送审查起诉的六十岁以上老年人犯罪案件达二十起,分别案涉故意杀人、故意伤害、失火、强奸、抢劫、盗窃、寻衅滋事等罪名。在这些案件中,年龄为六十岁至六十九岁的有十三人,七十岁至七十九岁的有六人,八十岁以上的一人。
这些犯了法的老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空巢老人。
你以为犯事儿的都是年轻娃们?你到“里面儿”去看一下,老汉们多着呢。尤其是劳教所,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为啥?劳教所都是些没犯啥大事的,就是偷了个钱包打了个架的,壮年人犯的事大,就给弄到监狱去了。
老了老了,人反倒忌惮得少了。你看在外面,一个老汉过的日子,也跟在“里面儿”差不多嘛,还不是晒个太阳睡个觉,太阳晒的还不是一个太阳吗?睡觉睡过去了,还不都是睡个觉吗?而且“里面儿”还管吃管喝,到点儿了饭就给你送到嘴边了,有个头疼脑热,还给发药打针。
当然,这也不是说,人老了,都该进“里面儿”去。我这是在说个原委,为啥老汉们老了就不怎么惧怕政府了。他在哪活都一样嘛,有时候在家里,作的难,倒大得多。不是老汉们都故意要进去,是留得神少了,不小心就进去了。而且人老了,爱钻牛角尖得很,针尖大个事,他就想不通。想不通咋办?铤而走险去了。年轻时候顾虑多,舍不得个外面的花花世界,老了就豁得出去了,有时候就为一口气,都能把人杀下。
我就知道一个老哥,用一把尖刀要了老婆、闺女的命,一同殒命的,还有闺女腹中的胎儿。这就是个一案四命。他其实还没我大,六十二,叫他老哥,就是敬他犯下的这个事大。
这老哥和我一样,也死了婆娘。他婆娘死得更早,十年前就没了。这老哥一个人孤苦度日,恰好邻村有个寡妇,于是俩人过在一起了。寡妇还带了个闺女过来,女娃有出息,当时刚上大学。这么过了快十年,一家人倒也和和睦睦。
两年前,闺女出嫁了,随女婿住到了县城。那年过国庆节,他婆娘跟村里的一帮姊妹去了北京,日子过好了,这是想去见下世面,看个首都。这事,他倒是支持,还给了路费。婆娘去了北京,他天天打电话,但婆娘的手机就是不接。几天过去,他把电话打给婆娘的姐夫了,这才听说人七号就从北京回来了。他就又打电话,可是婆娘一直关机。又过了几天,婆娘电话才打回来了,说是八号从北京回来的,先去了她姐家,接着又走了趟娘家,之后就上县里闺女家住下了,说身体不好就没急着回家。
接完这个电话,这老哥就火冒三丈了。为啥,他觉得婆娘没给他说实话——她姐夫明明说是七号回来的,她为啥说是八号?这里头有诈!你看你看,他这么想,不是钻牛角尖是啥?差个一天半天有啥呢?她个六十多的农村老婆子,难道还有啥奸情?可能也就是记差日子了嘛,随口说了个日子,能有啥诈呢?
可这老哥不这么想了。这日子在婆娘家是浑噩着过,在他可是掐着指头过的,自打婆娘出门他就数着日子呢,七号八号,差得远呢。那一夜就越想越气了,就睡不着,就发狠了。他想啊,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找了个婆娘却到处溜达,也不回来照顾他,又想,这些年他出钱出力的,还给婆娘买了养老保险,婆娘现在都开始领保险金了,他倒一分钱没见着,还有,他对自己亲生闺女都没给过个啥,倒把她闺女供着上完了大学,现在她闺女工作好几年了,也没给过他一分钱——现在婆娘还给他使诈!真是冤啊!千头万绪,不由人不恶向胆边生!
这下好,天一亮,这老哥就提刀上路了。刀是杀猪刀,残豁得很。找到县城,进了闺女家,手起刀落,把婆娘跟闺女双双给宰了。闺女肚子里还有个娃,他那刀子也就专往肚子上攮。这就是没人伦了,变成个畜生了。事后他跑回自家的林地里准备自杀,但被村里人给阻拦下了,当天公安就到了,那阵势!
这人杀的冤不冤?冤!可你也不能光责怪这老哥,你得想想,他为啥杀人?为啥为个没说准的日子就起了杀意、就变成了畜生?我觉得他这是委屈么!老了,没事干了,心里就空得慌,你把他一个人撂在家里,又是北京又是娘家又是闺女家地浪,他委屈得很。这就想不开了,是一念之差,想着干脆大家一起死球算了。
这么做当然不对,可我理解这老哥,他这是魔障下了。人老了,孤家寡人的时候,就容易魔障。
还是个老哥,跟我同岁,娃们都出去挣钱了,家里就剩他跟婆娘。按理说有个伴儿是好事,可这老两口,老了,不种地了,倒没个抓握的了,闲着闲着就一个看一个不顺眼了,为个鸡毛蒜皮的事三天两头吵,吵来吵去火气越来越大,这天老汉干脆提了个镰刀在家里追砍婆娘。要我看,他也没真想要咋的,难不成就真的要一镰刀杀了婆娘?也不会。就是平不下心里那股子邪火,耍一下二杆子过瘾。这婆娘腿脚还利索,满院子跑,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杀人了杀人了,熊老汉要杀人了。这可好,把邻居给招来了。邻居也是个好心,可就是个赶死鬼,凑着凑着来送命来了,进了院子拦老汉,劝架。老汉人来疯嘛,你不管他,他耍一会儿就歇着了,再跑两圈,自己就得圪蹴下喘气,你管他,他把镰刀耍得更威风了,呼呼呼呼,刀光剑影的。就这么,一家伙抹在邻居脖颈子上了。平日里你真想杀个人都杀不了这么准的,总动脉断裂,血喷出有十几米去,当场就没了命。
我这说的都是血案,都是不为个啥就犯下的血案。老汉们老了,身边没个能让他们疏通郁闷的方子,心就都变疯癫了,心疯癫下了,手头子就跟着都变残豁了。
还有那没情况的,老了老了憋不住骚,对村里小女娃下手的。咱村就有一个,是谁我不说,得给人留个脸,你把老汉脸面要是彻底不给了,没准又激化出个杀人犯。这老汉快七十的人了,趁人家男人不在家,硬是翻墙进去欲对人家的小女娃下手。幸亏人家回来人了,才给骂球走了。好在是同村人,留个情面,这事要是告官去,老东西得判个几年,他这叫强奸未遂。
话还是要分两头说。这老东西的确干下的不是人干的事,可你也回过头想一下,他这是咋了,咋就这么不顾忌死活,硬是敢干呢?让我看,还是心里头有了麻达了。这是老汉们心里头的魔障。他不平衡嘛,他空落得很嘛。把儿女拉扯大了,自己又老又病,一辈子也没享下个福,如今娃们各过各的去了,留下个老的自己等死,你说他能不魔障吗?这魔障有多歪,你想一下就知道,翻墙头?你去看一下,现在村里人的院墙是啥样,高不说,上头还都是玻璃碴子。让你个年轻人翻一下都费劲,何况一个快七十的老汉。可人家硬是翻过去了嘛!为啥?肚子里的魔障蹭蹭的,都能让人飞檐走壁了。
嘿嘿,笑话笑话,咱就是晒个太阳胡扯。
话是笑话,理儿不是个歪理儿。现在村里撂下的老人多,娃们不在跟前,老人的歪心思,可真是个大事情了。以前过日子,一大家子人过,老的对小的,小的对老的,都是个顾忌,现在都耍了单,老汉们容易走火入魔。
这就是不安定因素!尤其对村里的娃们、媳妇、残疾人是个危险。为啥?这些人比起老汉们,更是个弱势群体,老汉们抽风,这些人最容易成为下手的对象。
——聊聊您吧?
聊我?嘿嘿,你放心,你别看我混了一辈子,可是大的糊涂事我不干。我觉得我这人看着年轻的时候爱耍是个毛病,其实也是个好处。为啥?没憋屈过自己。农村人一辈子吃苦,肚子里装的熬煎太多了,到老了,排遣不好,就是一肚子的委屈,这委屈没个着落,就是一肚子祸害了。要么祸害自己,要么祸害别人。你去看,村里老辈人普遍多疑得很,爱猜忌,总觉得谁对他都不好,全世界都亏欠着他。娃们现在都跑出去了,留下一群肚子里装着苦水的老辈人。你说现在农村像个啥?我看像个火药库嘛,每个老汉都是个炸药包。
相比之下,我就是个安定因素,我心里一辈子没搁事,也不觉得谁委屈过我,我的思想很健康!
你看,我也想娃,可娃们怨我,我也没啥想分辨的。这个心态反倒好跟娃们沟通。他们不理我,我一不气,二不恨,照样该干啥干啥,过几天就给他们打个电话,找个机会,就进城看他们一眼。他们对我态度不好,我也不当回事,该咋还咋。现在他们对我态度也有所转变了——他们这爹好说话嘛。闺女前些天还给我买了条毛裤,说是过些天还要给我买件棉袄。
我不怕老,也不怕死。我从来没给村里添过麻烦要过补助啥的,村里有村里的难处,能帮别人就让帮别人去,我不伸那个手。不是我没困难,我也有困难,我现在就是个没收入的人,花的都是前两年在城里捣鼓下的那点儿钱。你问我为啥不种地?一来,我一辈子就没想过要在地里刨食,总不能老了老了活回去吧?二来,也幸亏我一辈子没想过在地里刨食,要不,要不我现在也是个炸药包哩!嘿嘿。
以后咋办?没多想,我这辈子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过来的,人算不如天算,你算也没用。我想过些日子再到城里去,看看能干些啥,城里毕竟好挣钱,随便干点儿啥,也有个酒肉日子。
实在等干不动了,我就自己进山里去。还是走到哪儿算哪儿,走不动了就地撂展,天作被地当床,让老天收了我去,一堆老皮囊,还能喂个野狗。
我没挂牵?也不是,实话说,我还是挂牵娃们的。尤其是我那闺女,她嫁的人不咋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闺女可心眼好,心里头记挂着我呢。也就是在她跟前,我有时候会愧疚,觉得对不住娃。
我偷偷跟你说,我现在要是喝酒,喝之前,我就把手机电池扣下来才出门。为啥?我有毛病,一喝醉就要给闺女打电话,酒后不免就胡说八道,把闺女气得哭。所以我就用这办法管住我自己。
你说,这叫挂牵不?
城市
王妈:六家轮流转,我不就成了个
没有自己家的流浪猫了?
王妈今年七十三岁,老伴儿十几年前去世。
王妈有六个女儿,周围的人说那是王妈的“六朵金花”。
王妈退休前是一家军工厂的职工,当年能在这家厂子上班,就是找了个好工作、捧上了金饭碗。丈夫性格内向,为人活套的王妈凭着一己之力,把“六朵金花”中的三朵,安排进了工厂。如果时代停滞不前,王妈一家的生活,便是令人羡慕的了。可时代究竟是变了,曾经令人羡慕的生活,如今只成了女儿们回忆中的谈资。
王妈一辈子住在工厂的家属院里,她为人热情,是个公认的热心肠。院子里的谁家有个难处,王妈总爱帮着张罗,谁家婆媳有了矛盾,王妈也能去给评个理。大家都喊她王妈,里面儿透着份亲热,也透着份儿尊重。
晚年生活最让王妈难心的,也是自己身体的疾病。老人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二十多年了,靠忌口、注射胰岛素这样的常规方式控制病情。有规律的饮食方式和用药时间,成为了王妈退休后生活的重点,它们似乎成了王妈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严格地分割着王妈每天的时间段,用王妈的话说:就像工作一样。
六个女儿,如今有两个在外地,留在身边的四个,虽说在同一座城市,但也不能给予王妈“身边”的感觉。城市生活的紧张与繁忙,使得女儿们难以给予王妈更多的照料。王妈遇事爱讲个理,这也是她受到邻里尊重的原因,爱讲理的王妈对于女儿们的难处,表示理解。
“家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还有一份工作要干,哪个都是起早贪黑的,逢上周六周日,也还需要有个交际应酬什么的,顾不上我,也是没办法的事。”王妈说。
看得出,王妈不仅讲理,而且要强。
大女儿如今也退休了,商量着把王妈接到自己家去住。可王妈不干。王妈离不开工厂家属院,这里有她的老同事老姊妹,有她所热衷的家长里短。每天除了吃药打针,到楼下像“巡视”一般地转两圈,也是王妈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让她少了这项内容,她的心里会空下一大块。平日里,王妈家的大门几乎是向所有邻居打开的,谁家媳妇忘了带钥匙,谁家孩子放学进不了家门,都能先在王妈家里歇一下脚。
有个这样明事理、通人情的母亲,王妈的女儿们都感到挺光荣。王妈在女儿们心中,从来就是撑起家庭整块儿天的家长,似乎她这个老母亲永远会屹立不倒,永远保持她应对生活的活套与周详。
但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王妈如何养老,原本似乎很遥远的一些难题,渐渐迫在眉梢了。
两年前,王妈出门时摔了一跤,摔碎了膝盖骨。手术还算成功,但人老了,许多生理上的机能一旦受损,留下的创伤便是不可逆转的。从那时候起,王妈走路就有些吃力了,稍微有些跛,需要拄着一根拐杖来给自己助力。
再下来,糖尿病的一些并发症也开始更加频繁地困扰王妈。家务活儿眼见是做不动了,这就请了个保姆。还是靠着王妈性格上的优势,请来的保姆不像其他人家相处得那么难,王妈和保姆的关系算得上是融洽。
但世事难料,这个保姆自己有事,前段日子也离开了。
王妈开始感觉到了,自己晚年生活得艰难,那种原来只是想象中的困境,终于浮出了水面。
当年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还是因为老思想作怪。我这人性子强,生不出个儿子不服气,可是再强的性子,最后还是要在事实面前低头。和生男生女这种事情一样,如今怎么养老,看来也不是我说什么就能算什么的了。
对于养老这事,院子里的老人都作难。没人能提前规划好,不是没有远虑,是根本就拿不出个让各方面都满意的计划,就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事到临头了再说。
怎么说?多半就是靠老人硬挺吧,让老人的愿望不断打折扣,不断接受新的事实。
自从摔坏了腿后,我就慢慢开始力不从心了。别人都说请保姆难,我心里就说我不会让这事难住。都是人嘛,你和她贴心,她的心也远不到哪儿去。四女儿找来的这个保姆,我们处的不错。当然人无完人,懒一点儿,没眼色一点儿,笨手笨脚一点儿,我都能谅解。不要说突然进来个外人,就是两口子一起生活,许多生活习惯有冲突都是常事,过了一辈子都未必能完全适应。关键是我请来的这个保姆费用比较低,只要一千块钱。这个我可是打听了好多家的,知道现在一千块钱能请来个保姆,就算是稀罕的了。钱给的少,对人家要求就不要那么高,我就是这么劝自己的。
实际上在我眼里,一千块钱已经是大钱了。我退休金才一千四百多块钱,也才是这两年涨到的这个数,常年吃药打针,我那点儿退休金连正常生活都顾不住。好在有六个女儿,以前她们每人每个月给我一百,现在加到两百了,用这钱,我才请得起保姆。但这是我个人的情况,保姆的身价却是个社会情况,我不能用我的标准来衡量人家。在我眼里的多,在人家眼里是个少,我就要紧着人家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凡事你替对方考虑了,这人和人就好相处了。
我这保姆也是个苦命人,整天挨家里男人的打,这才从农村跑出来,想的是找个法律援助,把婚离了,到我家来,其实就是临时在城里找个落脚的地儿。弄清了这个原委,我就知道这保姆留不住,迟早得走。可是我想,到了我家,就是和我的缘分,也不能亏待人家。家务活儿什么的,我能搭把手的也都搭把手,关键是我觉得她在身边,就是我个伴儿,陪我说话解闷,比替我干活重要。
我这人热心惯了,好替别人操个心。保姆闹离婚,这事情可得让我帮着好好参谋参谋。我写不了字,就找小女儿帮着写了离婚申请,上法院打官司的程序我也帮着打听清楚了,一来二去,还就真帮着她把这婚给离了。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这是老思想,男人太欺负人,女人凭啥受一辈子罪?
我想着保姆这婚也离了,她心里舒坦了,起码能安心多陪我些日子吧?没想到离婚后人家回了趟家,再来的时候给我领来个小伙子。怎么说?这就是又处上对象了。她要重新找个人家,这事我想到了,但没想到有这么快。这领上来见我,是让我再给参谋参谋的意思。保姆觉得我们娘俩处得好,她把我当妈看,放心我的眼光。这小伙子人厚道,还是个没结过婚的,平日里在村上还有个能给人画棺材的手艺。我看人挺准的,觉得这婚事能成,心里也替保姆高兴,当时就忘了,人家这一结婚,还能在我家干吗?事后琢磨起这事,还没想透彻,保姆就说要走了,回去结婚,给小伙子生娃去。
这可让我有点儿哭笑不得了,眼见着一桩好事成了,可我这儿的困难立马就来了。
现在我身边儿离不得人啊!
我这病,是个最折腾人的病。血糖高了不行,血糖低了也不行,一天饭前餐后,要测几次血糖,打了胰岛素就得马上吃东西,稍微不合适一些病就犯了。以前犯病,好像还有个缓冲的余地,感觉不对了,自己躺下,吃口馍馍含块儿糖,就能缓过劲儿来,可半年前明显不是这么回事了。那次我自己都没意识就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一看满屋子人,五女儿急赤白咧地趴在身边喊我,妈妈吗,我都反应不上来这是闹哪出,糊里糊涂地让人抬上担架给送到了医院。
事后我才知道,我昏过去后,幸亏有保姆在身边,打电话喊来了离得最近的五女儿,这才叫了120急救车。这次可是真危险,若不是身边有个人,我可能就真的走了。你看,这保姆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帮她圆了个婚姻,她救了我一命,这都是老天早就有的定数。
但是现在保姆走了,我俩的缘分过了,我的困难可就真真切切摆在眼前了。
有了这次教训,就像给女儿们提前打了声招呼,再让我一个人过,她们随时就可能没这个妈了。
但是再找保姆,就知道找保姆的不易了。也不是根本找不上,但要的那个价钱,我觉得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对我来说,都太离谱了。女儿们说贵就贵点儿吧,她们分摊一下。可是我不愿意。我知道她们过日子都难,即使硬挤出钱来,用这么贵的保姆,我思想上也通不过。人最怕思想上通不过,我知道,要是我思想通不过,有心病,再好的保姆我也用着不舒服,我会挑人家的毛病,说是找事儿都有可能,没法处。
这咋办,女儿们就开了个家庭会议,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六个人,每人负责两个月,正好凑够一年。有钱的,是三女儿,但人在湖南,她负责不了,就让她把钱出上,给有时间照顾我的姊妹。说来说去,还是没说出个办法。为啥?六个女儿六个命,如今日子过得千差万别,你有你的难,她有她的难,搞平均主义,对有些人好办,对有些人就作难。如果只有一个孩子,没啥说的,难易也就都该他一个人对付了,可一下子有了六个,反倒很难做到人人公平了,让谁负担重一些轻一些,好像都显得不合理了。
不是女儿们推诿,是这里面儿的道理微妙。最关键的是,问题还在我这儿。无论她们怎么合计,前提都是我得跟上她们过去。说实话,我不情愿。六家轮流转,我不就成了个没有自己家的流浪猫了?说难听点儿,都有些像是个要饭吃的了。而且即便跟着她们过,白天家里也只剩下我一个人,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是应不了急吗?
这里面看起来最合适照顾我的是大女儿。大女儿退休了,离婚二十多年,如今孩子也大了,就她一个人过日子。本来她搬回来和我一起生活最方便,可事情就是这么不由人。为啥?大女儿处了个男人。要说她一个人,再找个男人也没啥说的,可人家俩倒好,根本没打算结婚,说是就这么在一起处着。他们这么处着可以,可让我跟着他们一起处,我就做不到了。大女儿若是搬回来,那个男人三天两头就也要来,你说这满院子的人,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让我没脸,不如让我没了命。
总之左不是右不是,家庭会议也没开出个结果来。
我只有自己表个态,说目前我还能撑着,自己平日里仔细些就行,按时吃药打针,稍微感觉苗头不对,就躺下给她们打电话。女儿们心里没底儿,我跟她们说没事,我自己清楚自己。
其实就是个宽慰她们的话。
我自己的确清楚自己。那次糊里糊涂地让送到医院去,在急救车上我迷迷瞪瞪看到了一个景儿。这景儿是个啥,现在我不说,可我知道,那就是我离世时候的样子……
——如果有个儿子会不会好一些?
不会。
院子里养了儿子的人家多得是,没几个比我家轻省的。
倒是邻里们都羡慕我,说我生下六个女儿才是真福气,现在年轻人都愿意生女儿,女儿比儿子孝顺得多。这话不是客套话,我也觉得女儿们还是孝顺的,心也细,知冷知热,如果平常过个日子,是要比儿子体贴,娘们儿还能说些私密话。这不是摊上我这病秧子了吗?我要是身体还行,我们娘们儿肯定过得舒心。有时候她们凑齐了都回来,这个给我买件衣服,那个给我买双鞋,人多,不是啥值钱的礼物,但凑成堆儿,就显得喜气洋洋的。如果女婿孙子们也凑齐,我家能开三席饭,我坐在孩子中间,可不是就跟众星捧月一样。
我亲姐姐倒是生了个儿子,可前些天为了房子的事情,那个孽种竟然扇了他老娘一个耳光。这就是养儿的下场。我姐一辈子省吃俭用,攒钱帮儿子买了房,现在自己住的屋要拆迁,她想不要新房了,要求货币安置,拿了钱去住养老院,自己给自己养老。可儿子不答应,怎么说都让她把新房要下。住新房当然好,可谁给她养老?指望儿子吗?儿子巴不得她早点儿死,再落下一套新房。
话再说回来,人老了,说到底,都是个愁苦的事,这和你养儿还是养女都没关系,就是皇上老了,他也要受着老了的罪,不能说他是皇上,就不受这人人都要受的罪了。我现在一天不如一天,是越来越明白这个道理了。
女儿们围成一堆儿商量着怎么伺候我,你说这本来是件让人欣慰的事吧?瞧这一大家子,都在为老娘操心呢。可是我坐在一边儿听着,心里却觉得不是滋味,觉着自己成了个包袱,觉着什么都不再由着自己了,觉着自己好像成了个局外人,生死祸福都得听由别人来商议了。
她们围成堆儿商量我的事,在我眼里都不如看着她们围成堆儿打扑克舒服。她们回来打牌,我在一边儿倒茶送水的,一会儿端盘水果,一会儿端盘瓜子,心里头倒觉得安适。
还能够为女儿们做点儿什么,这才是我最大的安慰。
她们可能并不理解我的心思,比起她们操心我,我操心她们更能让我多活几年。这就是当妈的心。我也知道,我现在平平安安的,就是对她们最大的支持,可是你让我光是受着她们的牵挂,自己心里头没了牵挂,不是让我做个活死人吗?但凡能给她们做点什么,我都乐意去做。三女儿在湖南,想吃咱这儿的锅盔,我就上街买了给她寄去。我这腿就是给她寄锅盔时候摔断的。还不敢声张,要是其他女儿知道了原委,这还不把三女儿埋怨死?
现在我这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膝盖那儿是块假骨头,经常酸疼,下趟楼开始颤颤巍巍的了。我害怕再摔一跤,就只好减少下楼的次数。每天在家做一顿饭够吃一天,吃了饭没事,只能坐着看电视,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就睡过去了,醒来电视里的活人都死了,死了的都转世了——接不上情节了。
我这糖尿病老让我眩晕,有时候天旋地转,我心里就害怕得很,晕过之后,心里都格外空荡,觉着孤孤单单,就好像小时候被人蒙了眼睛转圈圈,放开后,一下子觉着都不认识眼前的光景了。这时候,我就特别想女儿们。我尽量忍着,不给女儿们打电话,没什么事情,让她们跑来跑去,我心里头也不忍。她们太忙了。
可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我还是会给她们打电话。在电话里跟她们说我觉得身体有点儿不对劲,也不一定是实情,为的就是她们能常来陪陪我。现在除了身体不对劲是个由头,我好像再也没有其他把她们叫来的借口了。这也怨不得我骗她们吧。
这样,女儿喊来了,我即使没什么不适,也得装出没精神的样子。我既怕她们担心,又想看见她们对我嘘寒问暖,就是这么麻烦……
任兄:中国人到了老年,
以“被人服务”为基本诉求
任兄今年六十二岁,是我视为老师的一位先生。论年龄,他比我年长不少,但多少年来,他都让我对他以兄相称。
退休前,任兄做过我们省作协的主席,他老伴儿的工作关系在厦门,老两口有一个女儿,如今在美国生活。知道我在写空巢老人,任兄说他不就是个空巢老人吗?可以跟他聊聊啊。他一说,我才恍悟,原来真的是这样,我身边的许多师友,如今就是严格意义的空巢老人。
退休前,因为不用坐班,任兄冬天和老伴儿一起去厦门,夏天则回到北方避暑,像一对儿随着气候变化而迁徙的候鸟。退休后,老两口则往返在美国和中国之间,说是挣得那些钱,“都扔在太平洋上了”。
出国次数多了,有了在美国生活的经历,任兄的观念转变了不少。最显著的是,在穿戴上,任兄变得讲究起来,牛仔裤,格子衬衫,配一顶棒球帽,让这位老兄显得年轻了许多。
他目前的状态,我个人觉得反倒比在职的时候强,彼时的任兄,常年熬夜写作,又是个著名的老烟枪,见面的时候,常常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的好状态,也是我在潜意识中没有将其看作是一位空巢老人的原因。为了写这部书,我在如此集中的时间里访问了如此之多的空巢老人,基本情绪都是偏于悲观的,老人们的讲述,总体上是那种秋天一般的萧索,所以,我下意识便忽略了也有像任兄这样状态良好的空巢老人的存在。
任兄毛遂自荐,要做我的受访者,对此,我当然求之不得,有了他的声音,也许对我所书写的这个题材,会是一个重要的平衡。就像是一部低沉的交响乐,其间总是需要一些明朗的音符。
而且,作为一名严肃作家,对于空巢老人这个问题,任兄也不乏自己的思考,他的一些想法,对我的写作更是不无裨益。
如今的任兄,身体上没有大的疾病,一些老年人难免会发生的机能的衰退,在他看来,也属于自然规律。烟他已经基本上戒掉了,只是偶尔和朋友们聊得高兴才会点上一支,点上后,并不一次吸完。吸几口便掐灭,过一阵再点上,一支烟分三五次才吸掉。
如果说空巢生活让他感到了什么不适,那就是和人打交道的机会在日益减少。任兄说这一点其实挺可怕的,人有社会属性,但年老后,人的社会属性就在日益收缩,个人角色渐渐只有在家庭里才能成立,而空巢老人的家庭角色感也在收缩,身边没有子女,父母的角色就等同虚设,有些丧偶的,作为夫妻的角色感也荡然无存,这样,人就真的成为“那个孤独的个人”。
但这也是一个自然规律。人终究要回到“那个孤独的个人”。任兄如是说。
这两年总去美国,不免就会在许多事情上拿来和国内做比较,多一个角度,多一种生活体验,的确有利于我们思考问题。
比如说,我就发现一个现象,每次去美国,我都会有一段时间身体上的不适,可是很奇怪,只是不适,休息几天后就能恢复过来,从来不会发展成病情。在国内就不是这样,感到不适了,势必会生病,最少也是个感冒咳嗽。但在美国就不会,这也许和整体的生活环境有关,空气,饮水,等等吧,美国的生活环境能够抵御许多疾病的发生,生活在那里,对于疾病,好像天然就有一种防御。当然,这个我没有看到相关的科学依据,也谈不上在思想上崇洋媚外,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切身感受。
自己是个空巢老人,所以在美国,我就特别留意美国的这种社会现象,想拿来做个比较和参考。其实所谓空巢老人,在我看来,只有在我们这里才成为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这个词汇,本来应该是中性的,只用来说明一种老年生活的状态,里面并不一定必然指向着困境。在美国,九成以上的老人就是过着空巢生活,在他们看来,这样很自然。这里面当然首先是一个观念上的不同。在中国,子女们孝敬父母的重要指标就是让父母享天伦之乐,就是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这是传统文化所强调的。但是,美国老人大多崇尚独立生活,在文化上,没有这种承欢膝下的要求。
而且,相对完善的社会保障,也给美国老人的空巢生活提供了条件。
我女儿的邻居,就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她一个人生活,腿脚很不灵便,但也不愿离家去养老机构。所在区域成立有老年互助团体,老人每年只需交纳几百美元的会费,就能以低廉的价格享受社区提供的购物、医疗等服务。这种老年互助社区在全美非常普及,一般都是邻近街区的老人为对付“空巢”而自发组成的。平时,空巢老人们一起开展活动,当行动不便的空巢老人有生活难题需要解决时,其他健康的老人就会提供帮助。如果有些事情,难度超过了老人们的体力或技术能力,社区管理方就会请相关人员处理。互助社区不但解决老年人的生活难题,还提供许多精神方面的帮助,这位邻居老太太,那么一把年纪了,还参加了社区组织的“椅上瑜伽课”,每次上课前,社区管理方都会为她提供免费的交通服务。
除了居家养老,美国老人当然也可以根据经济条件,选择入住或租赁高档公寓和政府资助的养老机构,后者是主流,主要面向中低收入老人。老人自己只出大约三分之一的费用,其他部分由政府支付。但是,美国许多老年人根本不把自己当老人看待,不愿住养老机构,而是发扬个性自我。女儿跟我说,她的一位同事,有两个儿子,自己退休后不愿和儿子同住,也暂时不想面对纯粹的老人环境,便将房子出租,将汽车卖掉,搬到交通便利的普通公寓,和一帮年轻人混居一起,天天唱歌跳舞。
我去参观过美国的养老机构,就是住在里面的老人,穿戴得也比年轻人还花哨,花花绿绿的,一群老顽童,像个大游乐场。一些老人坐在轮椅上也要排练表演节目,做游戏。当地养老院协会也经常举办各种活动,还给老人举办选美比赛,百岁老人摘得选美桂冠这样的事情都不鲜见。
在我们这里,你出去看一看,公园、街头,到处是聚在一起打牌的老人,这种场面在美国根本看不到。美国老人更崇尚和大自然的交流。“最大的快乐是去享受那些大自然赐予人类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句话现在是美国不少老人的座右铭。
这种差异,除了文化上的不同,当然也和物质条件的不同有关。但是中国老人如今有些物质基础也算得上是不错了,可是依然没有几个在观念上真正转变。前不久我看到一个新闻,说一对美国老年夫妇,两人退休前曾失业许久,可是,为了实现旅游梦想,他们拿出所有积蓄,也就是不到一万美元吧,东凑西凑后,买了一辆老旧的旅行房车,走上了边打零工边旅游之路。从这则新闻,我们就能发现两国老人对待老年生活,乃至对待生命的态度何其不同。
中国人到了老年,以“被人服务”为基本诉求。这种诉求在中国人心里几乎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人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付出,老了以后,就应该被回馈,成为接受服务的一方,在家里对子女是这种心情,在外对国家、对社会也是这种心情,这种心情被满足了,就觉得是颐养天年,不被满足,就觉得是老无所依了。
可是美国老人不是这样,即使进入了老年,能够为社会服务,依然是他们自我存在的一种需求。你看,比如说,无论是大雪纷飞还是大雨倾盆,在美国中小学周围的十字路口,你经常会看到一些穿着橘红色马甲的老人在维持交通秩序,手中拿着一面小旗,上面写着“stop”(停止)。老人们做这些工作,完全是自发的和义务的,这是他们内心的需要。在美国,热衷于参与义工活动的老人比比皆是,比如为留美的国际学生做英语辅导,在医院和机场为活动不便的人推轮椅,开车接送一些没有车的老人和穷人去购买食物、看医生等。通过帮助他人和参与社会活动,他们觉得能够保持与社会的联系,从而获得成就感和生活的满足感,退而不休,几乎是美国老人的普遍状态。据说全美四分之一身体健康的老人,一周至少要花上四个小时外出做义工。这个数据令人感慨,想一想我们,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一小时的义工吧?
这种“服务”与“被服务”心态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两国老年人在晚年时精神上的不同。乐于“服务”的,即使物质条件很差,但精神上也是乐观和积极的,乐于“被服务”的,即使日子已经过得不错,精神上也还是容易消极悲观。中国老人普遍怨气很重,觉得事事都不如意,还是因为这种“被服务”的愿望没有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种比较很有现实意义,也值得我们思考。感受了不同文化之间老人的生活态度,对你个人的养老观念有什么启发呢?
启发当然不少,起码让我不至于太消极吧。
但是也必须承认,文化的差异的确是巨大的,在根本上决定了中国老人目前无法效仿美国老人的生活态度。在美国的时候,我觉得人家的生活方式天经地义,可是一回国,就完全又是一种中国式思维了。这就像接受的空气和水不同一样,不同的现实条件,决定了人只能服从自己的客观环境。
不用讳言,我现在最大的困扰来自孤独感。
退休后和社会的联系不再那么紧密,和老伴儿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交流,孤独是必然的。我也想不如出去做做义工,可是也只能限于想一想而已。比如说,我想我能去中学指导指导学生们写作文,可你能想到如果要去落实这个想法会有多难,你去和校方联系,被婉拒的可能性非常大,中国孩子的高考压力这么大,不会情愿去花时间学习那种不以高考为目的的作文方法;关键还是我的心态,一回到国内,我就不愿意出门给自己找麻烦了,本来是个积极的心情,但在我们这个环境下,我就开始担心会有人说闲话,说我爱出风头什么的。在美国,这种担忧就不会有,怎么会有人说外出做义工的老人是为了出风头呢?这就是国情的不同。
举这个例子只能泛泛而谈,就是说明一下入乡随俗,即便我体会到了文化之间的差异,但想真正借鉴人家好的方面,用来指导我在国内的空巢生活,依然是难以生效的。
回到国内,每天实在没事可做,我也只能到楼下转转,看到有人下棋,不由自主也就围上去看,看着看着,也就挤进去下上几盘,一来二去,大半天就过去了。
下棋都是坐在个小马扎上,人弯着腰,时间久了,一站起来天旋地转。关键是心情也会变得很糟糕,往家走的时候,孤独感会更加强烈,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将这样虚度而过了,就将蜷缩在一把小马扎上昏天黑地地流失殆尽了。
这种情绪特别不健康,也格外让人沮丧。
中国文人特别容易流于消极,而且自命清高也是骨子里特有的毛病,这些特点都非常不利于老年生活。孤独当然是人类永恒的本质,但如何让孤独变得庄重,变得威严,配得上它对人性的塑造,如何在孤独面前,做到哀而不伤,我认为这是我现在应该认真思考的。
我很害怕自己在肉体软弱的同时,精神也一步步沦入仓皇。
老年人的空巢生活,在我看来,最大的挑战还是精神上的,而最大的风险,也只能出在精神上。肉体的消灭不可阻挡,总会有一天走向完结,这个过程中,人的精神如果能够学会从容,学会平静,痛苦就会减弱,心情就会在坦然中走向终点。
我见到过许多老牛自然死亡时的眼神,里面没有一丝恐惧,很和煦,你几乎看不到它从生到死之间的那个障碍。我也见过许多老人闭眼的时刻,眼神中却多是戾气,要么怨憎,要么愤懑,要么不甘。
难道,我们活了一辈子,都学不会一头牛的矜重吗?
徐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徐老今年八十一岁。退休前,徐老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老人如今住在养老院。养老院里对所有老人均以“某老”相称,所以,大家叫她“徐老”。
在整个访问空巢老人的过程中,我去过这家养老院许多次,有的时候,只是为了保持一种与老年人息息相关的写作情绪。在这里,为了拉近和老人的关系,我和儿子都换上了养老院工作人员的制服——红色的T恤,上面印有这家机构的名字。在老人们眼里,我们可能就是养老院里新来的工作人员,我与他们交谈,聆听到了许多感性的写作素材。
但养老院里我最终决定写进本书的老人,只有徐老一位。
因为,说起来,如今已经住进养老机构内的老人,似乎与“空巢老人”的定义不符,尽管这些老人在入住之前,都是最标准的空巢老人。
我觉得,养老院里的老人是心灵上比空巢老人们更为忧伤的一群。居家养老之时,老人们饱尝空巢之苦,但基于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依然住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对老人而言,仍算是差强人意的安慰,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几乎少有空巢老人甘愿住进养老机构。在许多老人眼里,居家养老,是他们前一个人生的最后阶段,住进养老院,另外的人生就开始了。而这“另外的人生”,需要适应新的环境,需要调整自己一生养成的生活习惯,尤其是,需要直面那个最后的终点。
我将养老院中的老人,默默定义为“后空巢老人”。
促使我在这部书里收进徐老讲述的内容,原因是,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她空巢生活时遇到的困境也具有代表意义,那就是——被子女虐待。
子女虐待老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已经是个严峻的社会问题,但在访问老人的过程中,鲜有老人对我正面提及儿女们过分的行为,个中原委,我能够理解。毕竟老人们还生活在人生的“那个阶段”里,在那个阶段里,他们的社会关系、亲缘关系,依旧束缚着他们,委曲求全,或者“为亲者讳”,也是需要的人生态度。而在养老院里,老人们控诉子女的不孝,却很容易听到。这种下意识的、与从前的决裂之情,尤为令人沉痛。
住在养老院的徐老独居一室,屋内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医疗专用床,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一个衣柜,一台电视。我打听了一下,像她这样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居住这种标准的房间,每个月的收费是一千八百二十元。
徐老说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语速缓慢,神情平和。老人清瘦,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容貌端庄的南方女子。
对于她的讲述,我几乎完全如实记录,根据录音笔里的内容,逐字逐句地转述成文字。有些重复和不连贯的地方,我也尽量少做调整。我想在最后的这个部分,还原出一位老人真实的叙述特点,还原出一位老人倾诉时那种独特的语境。
在采访的最后,老人说出了那句令我沉痛莫名的话,也是促使我将她写进这部书里作为结尾的原因之一。我认为,用这句话结尾,可以代表自己结束这个写作计划之时,对这段日子以来所有受访老人敬重与惜别的心情。
我以前在医院做护士长,五十五岁退休,现在已经退了二十六年了。之前,我有过一段婚姻,爱人也是南方人,不到六十岁的时候,早早去世了。
这一生,我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后来的儿女,都是再婚后老头带着的孩子。
我有一个哥哥,在北大做教授。先前的爱人去世后,哥哥对我说:你还年轻,有合适的再找一个。我嫂嫂也在大学工作,常常来这个城市的J大出差,她跟J大的人说有合适的给我找一个,因为觉得J大这个单位条件比较好。
我说我不敢找,前怕虎后怕狼。听懂我的话了吗?我说前怕虎后怕狼,就是做比喻,说明对于再婚心里没有底儿的意思。
我以前在苏州一家医院工作,1958年调到这里来,和我一起来的一个同事,她的爱人也在J大工作。有一天这个老同事碰到我,问我:你怎么这样瘦?我讲我爱人去世了。她说你瘦成这样不行,身体受不了,有空到J大我家里来玩,散散心。我后来就去她家玩。她爱人对我说:呀,你这同志可好了,我也有个同志,人也可好了,我给你介绍认识。
介绍的这人最后就成了我的老头。我这老头比我大七岁,他是个厅局级老干部,在J大做武装部部长。我把这个情况写信告诉我哥哥,我哥哥嫂子同意,说条件挺好的。
我这个老头是东北人,但他参加革命早,全国各地都去,所以生活习惯就不是北方人的习惯了,我做饭什么的他都挺适应。我们两个人感情也很好,相处了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时间不短啊,他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我去的时候,他小儿子还没有结婚,老头替小儿子担心,我说没有结婚不要紧,我自己没有孩子,我会把孩子们当成我的孩子一样。
这样一家人相处得还不错。但是去年老头去世了,这些孩子们却跟我变脸了。
老头去世后,我把他留下的存款全都分给了孩子们,我自己一点都没有留,我想我自己也没有孩子,也不需要,我留着干啥。连后来学校老干部办公室打电话让我去领的房子补贴,我也分给了他们。作为个继母来说,我够意思了,我没有独吞,我考虑自己年龄大了,还把我全部的金银首饰都给女儿们分了,分的时候她们都“谢谢妈,谢谢妈。”
老头去世前也给他们说,你们要孝敬你妈妈,你妈妈这个人好,我们既然组织了这个家,我有个条件说给你们,就是我死后不许送妈妈进养老院。当时他们也答应了,当着老头的面对我说:妈,你放心,爸不在了,我们当你是我们的亲妈。我当时听了心里挺高兴。所以老头死后,我在这里也没个人商量,我就自己做主,把钱给他们了一分。分的时候同事什么的都不知道,我想这是我家私人的事情,自己家里人知道就行了。
分完了以后,他们的态度一下就不一样了。
老头死后我一个人住,他们每个星期天还回来吃饭。
回来后他们就胡作非为,太可恶了,成啥样了!我说有个摄像机把他们的样子拍下来让大家看看就好了。邻居不了解情况,都说我是有福的老太太有福的老太太。他们每次回来提着东西,在门口喊:妈,我们回来看你了!这是让邻居听的,一进门就向我伸出手,啥意思,给钱,他们买十块钱的东西,我要给一百块。关起门来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别人都看不到。
小儿子是个浑人,二十五年来,他没叫过我一声妈。四十岁的时候,他就给领导提出内退,领导说你四十岁内退啥?他跟领导闹,最后还是办了个下岗。下岗后他工资少,就靠我们补贴。他爸活着的时候他不敢,他爸死了,他叫我把我的工资全部交给他,说:我一个月给你发三百块钱,一天十块钱,早上不要吃面包,不要吃牛奶鸡蛋,花钱,就吃个馍馍,中午米饭,就吃点素菜,吃荤菜血压要高,晚上南方人爱吃泡米饭,泡去。我说:这样下来一个月我就会瘦成皮包骨头。他们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要不叫我兄弟回来和你一起住。我说我养不起,我养你兄弟做啥,你爸在工资也高,可以养你兄弟,你爸不在了我养不起。大儿子说:我兄弟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给我兄弟贴钱。我说:你是他哥你愿意贴你就贴。大儿子就骂我说:你就是个继母!你是个啥东西!
从此就对我经常大骂,老不死的,老东西。
我过生日的时候,小女儿说妈妈,给你过生日,大儿子来了说过啥生日,不过生日,九十岁了再过。我听了没说话,心想不过就不过。结果那天他们回来,呦,你没见,就这么拍着桌子骂我,吼我:快走快走,你咋还不走。就这么撵我走。我说我会走的,只不过时间还没到,我上海有人,北京有人,现在让我走我还没联系好,我联系好我会走。但是我想不通,我在这个家二十五年,我不是两年零五个月。我平时工作、为人,没有亏过良心。你们开个介绍信到我单位了解了解去,我没有犯过错误,没有受过处分,什么运动来了,我都没有问题,我也不是什么历史反革命……
他们这样逼我,我实在受不了了。那天我搬了个梯子,找了个绳子,准备去死。我两天都没吃饭,没出门。邻居两天没看见我,敲门进来,看见梯子和绳子,大叫:你这是做啥!不想活了!她把我骂了一顿,说你身体好,你这样死不是白死?我说你不知道,那个小儿子,他爸在的时候就无法无天,指着鼻子骂我是个老不死的老保姆,他爸不在了,我现在不顺他的意,他回来还不把我杀了去?其他兄妹对我都是表面上过得去,和他们兄弟,还是合穿一条裤子。
其实我对小儿子不薄。我去他们家才给小儿子操持着结了婚。小儿子找的是农村媳妇,那时候没房子住,大儿子说让到农村住去,我不同意,我说我们住着三室一厅,又不是住不下,干啥要让去农村住?我就叫小儿子住在家里。我要是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我就不会叫他住在家里,而且管吃管住,一分钱都不收。所以说我够意思,因为我自己没有孩子,就把他们当亲儿女一样对待。
我从来不看病,我的医疗卡都是让他们拿去买药,一刷就是八百,一千。
我跟他们说,这些年你们回来,哪一次我让你们吃汤面条?哪一次让你们喝稀饭吃咸菜?哪次不是七七八八好几个菜?我是南方人,弄二十几个菜没问题,虽然后来我腿跌了,我还是早上七八点钟就起来,身上挂个兜兜,出去买了菜回来做给他们吃。
他们回来打麻将,我端茶送水来回跑。他们都是肩膀架着个脑袋,向我伸手,老太婆给些钱,我们打麻将。谁都不到厨房里帮忙,我一个人,洗也是我,切也是我,炒菜也是我,炒一个菜端出去给他们吃,炒一个菜端出去给他们吃,等我出去吃,饭也凉了。菜没吃掉的,这个说他喜欢吃,晚上要带回去,那个说他喜欢吃,晚上也要带回去。吃完饭,我在厨房洗碗,他们就喊:老太婆,烧开水泡茶。
我家以前雇保姆,都是喊保姆一个桌子吃饭,保姆叫我阿姨,叫老头姨夫,保姆都说,啊,这个阿姨好。
可我在他们眼里都不如保姆。这样的结果,真叫我伤心。
老头死以前,给家里的保姆说,我给你拜托个事,你阿姨人可怜,从小没有妈妈,在这里也没有亲人,我要走得早,拜托你照顾你阿姨。保姆当着我的面说:娘,以后我就叫你娘。老头对我说,他走了家里就让我和保姆住。保姆说她自己家里也盖房,到时候装上暖气,也可以接我去住。老头死后保姆被大女儿赶走了,说我有他们养老送终呢,保姆走得时候,哭成了个泪人。
打一天牌,输了的就都喊我要钱,赢了的,走的时候把一沓沓钱数完,叭,给我往桌上扔两块钱:一天的电钱。我三间房子装了两个空调,他们嫌热,空调都打开,吊扇也打开,两块钱电钱都不够。
他们回来就是问我要钱,说我的钱一个人花不完。有时候带几十块钱的东西回来,就要问我要几百块钱。他们去苹果园摘苹果,自己留下的这样大,给我留下的这样小,还要问我要钱,一斤二十块钱。
人要讲良心呢。我从小没有妈妈,爸爸给我娶个继母,这个继母对我就不好。我说我当继母,就不能对人家孩子不好,我一定要让孩子们得到母爱。所以我老头活着的时候,跑到老干部办公室,对人说,我这个老婆好,我老婆自己没有儿女,就把我的儿女当亲生儿女一样。老干部办公室的人都夸我:阿姨你人好,阿姨你人好。
不是我自己夸我,我人好都是有名气的,同事邻居都夸我人好。
老头死后我做梦梦见老头,老头问我,你现在好不好,我说好,你好不好,你想我不,我可想你。醒来后,才知道是个梦。我把梦说给他们听,他们就说:爸想你了,让你去陪他,你啥时候去?你说这问题让我咋回答?我当时坐在那里,浑身都气得发麻。我到现在八十一岁了,可我身体很好,耳朵不聋,眼睛不花。但大女儿说:我跟你说话。我说:你说。她说:爸叫你去,爸叫你去和他作伴。这意思就是叫我去死。我说:我身体好,除了跌过一跤,腿上装了假骨头,走路有些不方便外,我好好的,怎么让我去见你爸?
按理说女儿都当妈的小棉袄,哪有让妈去死,去陪她爸的?太可恶了!
有一天电话铃响,我去接电话,女儿在电话里直接跟我说:死老太婆,跟你说话你咋不听?叫你去陪爸咋不去?我说怎么办,我跟你商量,你比我年轻,你走得比我快,你先去看你爸,我后去。她听了气死了,说:到礼拜六礼拜天把我哥叫来,把我弟叫来,全部都叫来,对付你,看你接受得了接受不了!
当时把我吓得我都快瘫痪了。我当然接受不了,万一他们回来,这个推一下,那个搡一下,我就没命了。最后我就跟邻居一说,邻居让我赶快和哥哥嫂子商量。本来这些事情我都不愿意给哥哥嫂嫂说,但现在没办法了。我就把电话打到北京去,跟我嫂子一说,嫂子说你住养老院去,别在那个家呆了。
就是这样苦。
我给他们留了个条子,就说我到上海去了。我走的时候,在家里留了一千块钱,这是家里的水电费。老头在的时候,他是老干部,水电暖都不要钱,装的电话都不要钱,老头不在了,啥都要我去交钱。他们领导说我一个学期去交一次。前面的费用我都交了,我说这一千块钱让他们交下次的费用。就是个水费电费,我有手机,电话J大内部打不要钱,所以用不了多少钱,一千块钱根本用不完。他们给我买的手机我也没拿,我就在条子上说你们妈妈回上海了,我也没说回上海做啥。门上的钥匙留下了,天然气的抄表单留下了,房产证留下了。
我在条子下面不写我的名字,我写“继母”两个字。我走后和邻居保持着联系,后来的事都是邻居说给我的。
我走了,他们回来看家里没有人,就给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说,这个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首。他们也害怕,我不在了,别人会猜疑是他们把我陷害了。他们就有了这个顾虑。但是派出所的人都聪明,一看我留下的那张条子,签名签的是“继母”两个字,心里就啥都明白了。派出所的人说,这个老太太没死,老太太要死,不会把什么都给你们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还给你们留一千块钱,老太太平时能用这么多水电费吗?她是在替你们着想。这是个好老太太,她不会死,你们这个“继母”人好,肯定是你们对她不好她才走的,你们对她好,她不会走。她有工作的,又不是没有文化,你看这个条子,第一条是啥,第二条是啥,写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对她不好,所以不要来找派出所了,老太太没死。
他们跟邻居说,老太太跑回上海,老太太可怜,上海冬天没有暖气,老太太会冻死。这话可笑,我从小在上海长大,我也没冻死,上海的冬天比北方暖和。这时候他们知道我可怜了。
我没回上海,我自己来养老院了。
我听邻居说他们把房子租出去了。他们想卖掉,但不能卖。因为房子是J大的,要卖只能卖给J大内部的人。可J大内部的人都知道我家这个情况,知道这个房子不能买,老太太还没出面。我走的时候是礼拜五,他们礼拜六礼拜天回来,我再要等到礼拜一处理房子,我就走不掉了。
我得赶紧走,我怕见到他们,他们那样对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对大儿子说你们不能虐待我,大儿子说他们没虐待我,是我老糊涂了,还说,说到底,我们也不是亲人。这话让人多伤心。我在这个家二十五年了,时间不短了。我给他们说我是“真心”换了你们的“假心”,换了第二个人给你们当妈妈,哪有这么对你们怜惜、对你们这样好?
到养老院,我说我是孤寡老人,人家要证明。我就带着养老院的人去了我单位。我们单位人事处证明说:这个同志是我们医院的老同志,这个老人是个好人,你们多照顾点,不能让她再吃苦了。这个人回来就给养老院汇报,说这个阿姨是个好人。
老头活着的时候,学校离休办组织过老干部参观过养老院。他们学校有离休办,有退休办,他是老干部,归离休办管。那次他对养老院的印象很不好,回去后,老头坐在沙发上对我说:哎呀老伴我要死的早,你千万别进养老院。我说老头子你放心,我一定不进养老院。
没想到最后我还是走到这一步。可是不进养老院咋办?
现在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零八个月了。这里的伙食我不太习惯,我是南方人,不吃辣子,再一个,我也不爱吃馍馍、面条。我的身体还可以,刚来的时候邻居说你让人护理一段日子,你受苦了,养养身子。我就接受护理了一段日子,多交护理费,下来一共是两千四百七十块钱。我自己有退休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但是我的心情老是难受。
我们领导过春节来看我,给我送来五百块慰问金,又多给我五百块,说是专门给孤寡老人的。领导夸我身体好,说是听过我的名字,没见过我的人。因为我退休后除了跌断腿那次,从来没回医院看过病。医院盖了新楼让退休的人回去参观我也没去,你现在问我外科在哪个楼,内科在哪个楼,问了也是白问,我都不知道。所以新领导没见过我,只知道有过这么一个护士长。
我现在成了孤寡老人,二十五年了,毕竟我和老头有感情,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难受。住在这,楼下老人的子女有时候来看他爸看他妈,热闹声传上来,我也难受。我有谁看?孤寡老人!有时候以前的老同事会来看看我。但都是同龄人,她们都是1988年和我一起退休的,现在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来看我一趟都不容易。比起她们,我的身体算好的,她们都说我能活一百岁。她们来看我,都同情我住养老院,说我这样瘦这样瘦。可我哪里能胖得起来?胖不起来。她们让我自己租房住,可是租房住不可行,要雇保姆,要买家具,要有铺的盖的,要装空调,我都八十一岁了,还置办这些做啥。
住养老院有住养老院的不顺心,我不想说,现在养老院都是私人的,没有公家的。我很少下楼,才来的时候我接受护理,一年多都没出过门。现在我自己去食堂吃饭,吃饭的时候才下楼。
我做过护士长,养老院的医务人员有时候会来请教我,她们喊我老师。服务员都说我人好,把自己的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说我交了护理费,这些活应该她们来干。可是我能动,我就不想为难服务员。她们说像我这样的老人,她们管理一百个都不嫌累。我邻居的女儿来看我,进屋说:哎呀阿姨,他们怎么连个玻璃都不给你装?我说:咋没玻璃,是我自己擦得亮堂堂。我用报纸卷起来擦的玻璃。他们都叫我健康老人健康老人。
有些老人难伺候,把服务员骂得厉害。
我对我同事说,我现在想给别人家做奶奶,谁家要奶奶,不管是城市的还是农村的,把我接去,管我吃管我住,给我养老送终,我愿意去,我把退休金给谁家。这里有个老人,是农村的,她女儿来看到我对我说,阿姨你人好,我愿意把你当妈接回家住。我跟我同事一商量,她们说可不敢,万一把你钱骗光了,到时候让你躺在床上没人管,烂死在床上,这可不是马虎的事。我也想这可不是马虎的事,经过慎重考虑,我没答应。
养老院的领导都知道我心情不好,劝我对以前的事情不要想。可我是个大活人,怎么会不想?由不得自己要想,一想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现在哥哥才知道我老头死后过的这样不好。哥哥说我如何这么能忍,这些情况都不给他说。
我还有个姐姐,但是多少年不来往了。姐姐有四个孩子,因为我没孩子,“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让我把工资寄回去接济她。但这是个不合理的事,我是没有孩子,可我有自己的家庭。为这事这个姐姐从此再也和我不往来了。我个人从来不向哥哥姐姐要一毛钱。“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爱人进牛棚,那时候工资低,我在食堂买三分钱咸菜吃一天,就这样我也没有向家里人伸过手。爱人回来跪着跟我说:谢谢你,要是换了别人肯定和我离婚了。我说:又不怪你,群众运动,又不是法院给你判了反革命……
所以以前的爱人也好,医院领导也好,没有人说我是个坏人。这就是我如今想不通的原因。二十五年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怎么能那样对我?我和他们爸爸也是通过组织领了结婚证的,我是合理合法的女主人,这个官司到法院打我也打得赢。我是没有儿女,可是哥哥姐姐、邻居、领导都可以给我作证,看看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我从来没有骂过他们一句,我不会骂人,我没有那样的坏毛病。以前我们面对的都是病人,就没有养成骂人的习惯,骂病人,不可能的事情。
哥哥现在经常跟我通电话,一说就几个小时,我也不管电话费了。哥哥对我说:你心好,能会一百岁,那些心不好的儿女,看着吧,六十岁就会死掉。
前几天我看《老年报》,上面也说人心地善良会高寿,我就对服务员说,报纸和我哥哥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可是真要活一百岁又能怎样?那时候这世上就真的成我一个人了,唯一的哥哥嫂嫂肯定也不在了。到那时候,我还活着又有啥意思?——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写在最后:几则新闻,严重的时刻
新闻一:
《中国妇女报》:2013年12月4日,猫营镇敬老院,几个老人围坐在院子里聊天。就在3天前,她们所在的贵州安顺市紫云县妇联与民政局联合推出了“陪聊女儿”制度。
定期为老人清洁家居
去年初,一则《空巢老人雇人陪聊 女儿听闻愧疚哽咽》的报道,让不少人重新关注空巢老人的心理需求。随后,个别地方也相继推出老人陪聊服务,但终因各种原因搁浅,昙花一现,没有形成长效机制,更谈不上制度化。
据紫云县妇联介绍,她们拟定的《组织巾帼志愿者“陪聊女儿”开展关爱空巢老人活动实施方案》,目前已向当地各乡镇妇联、县直各机关妇委会及各乡镇社会事务办印发。
在这个方案中,由紫云县妇联主席吴康任活动组长,该县民政局党组书记宋桂英任常务副组长,活动组包括老龄办、社会事务办及妇委会负责人,还有一大批女志愿者。
目前,她们已经开始招募女志愿者。这些志愿者,将定期为60岁以上的“空巢老人”,尤其是独居的高龄“空巢老人”提供生活照料,清洁家居。
一对一结帮扶对子
据了解,志愿者们尤其注重对老人的心理抚慰,积极为老人排忧解难。志愿者队伍也从一般的工作人员,逐渐扩大到专业的心理服务志愿者。
方案要求乡镇妇联对辖区内“空巢老人”情况进行调查摸底,将每个老人的具体情况进行详细登记。女志愿者们则按照就近服务、方便帮扶的原则与辖区内的“空巢老人”结成一帮一或多帮一的帮扶对子,让每个“空巢老人”都有人关心、照顾。
此外,她们还将开展系列关爱活动,保证每周一次电话问候,每半月一次探望陪聊,每月进行一次心理疏导,每年组织开展一次联欢、联谊活动,让老人们不再孤单。
最近,电视剧《老有所依》的热播,让空巢老人的心理疏导,成为当下日显突出的社会问题。紫云县妇联推出免费陪聊服务,恰好符合老人的心理需
求,专治空巢老人心病。
多渠道培训志愿者
为了提高女志愿者的服务意识和能力,妇联与民政两部门将联合进行现场观摩、专家讲授、志愿者交流体会等形式,对志愿者进行生活常识、健康保健、心理安抚、法律援助等相关知识的培训。
实际上,此项措施已经进行了近一年的实践摸索。去年春节期间,紫云县妇联组织30余人送节目到该县宗地乡敬老院,她们发现有些老人对自己的子女有怨言,心理上的需求远胜于物质需求。
今年重阳节,紫云县妇联又组织了20余人到该县猫营镇敬老院“送戏”,帮助老人打扫卫生,拉家常,一起干农活。
为了保证制度不落空,该县妇联注重整合部门资源,争取政府资金扶持,使其项目化。在这项制度的实施过程中,始终有该县民政部门的参与。
新闻二:
家住赛罕区山丹小区的李静蓝今年已87岁高龄,腿脚不方便,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可到了儿子出门上班时,老人吃饭、吃药都成了问题,而且常常没人与她说话,她整天闷闷不乐。
昨日,赛罕区人民路山丹社区成立了一支“爱心助老”志愿服务队,并采取“1+1+1”的模式,分别由1名人大代表、1名志愿者、1名热心居民组成,重点照顾社区里的空巢老人。通过结对开展互助,让独居老人在社区感受家庭养老的氛围。“奶奶好,我们来看您了,还带了些营养品。”听到这声问好,李静蓝老人分外高兴,和前来探望的志愿者们聊起了家常。
新闻三:
天津北方网讯:依托老年公寓和餐饮企业,北辰区为空巢老人提供配餐服务,使他们能在寒冷的冬季吃到热乎可口的饭菜,享受到细致贴心的服务。
中午12点,餐饮企业的送餐人员准时来到家住万达社区的李阿姨家,为她送来了午饭,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让李阿姨吃得十分舒心。据了解,今年77岁的李阿姨和姐姐一起居住,白天子女们都去上班,中午老人吃饭就成了问题。以前李阿姨只能出去买饭吃,但入冬后气温不断下降,外出买饭也越来越不方便。“我们每天都是两个老人在家,想要吃点可口的饭菜还得到外面,不方便,现在我们有了这个快餐,想吃什么菜订了人家就给送来,非常方便。”
社区内自行解决空巢老人的用餐问题非常困难,一方面,用餐地点和设备的投入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另一方面,专业的餐饮人员也需要配置。“有的时候社区内空巢老人有十几户,却根本没有足够的资金建立一个独立的餐饮服务中心。”天津富淼餐饮有限公司负责人唐岚表示。为了让空巢老人能够在冬季吃到热乎可口的饭菜,目前,北辰区已经有多家餐饮企业和老年公寓为附近社区的老人提供配餐服务,满足老人的就餐需求。特别是入冬以来,为了让老人们吃得更健康、更营养,许多爱心便民举措也相继实施。“我们配备了高级营养师,每天根据季节的变换和就餐群体的不同要求做到合理膳食、营养搭配。为了满足不同群体就餐温度的需要,我们定制了高保温、中保温两种不同的保温箱,达到老人、企业和学校学生的不同要求。”唐岚说。
今后,北辰区还将进一步加大投入力度,逐步完善餐饮配送机制,扩大配送范围,完善服务功能,让更多老人享受到优质便捷的服务。
新闻四:
快报讯:昨天,江苏省十二届人大常委会第六次会议提到,江苏将在全省推进建立和实施政府购买养老服务制度,对城乡最低生活保障家庭中的失能、半失能老人和80岁以上空巢老人,政府为他们入住养老机构、接受社区服务提供支持。
据悉,截至2012年末,江苏60周岁以上老年人口达1424.7万,占户籍总人口的18.89%。 对于老人们关心的养老服务问题,明确提出,将全面实施养老服务补贴制度。即在全省推进建立和实施政府购买养老服务制度,对城乡最低生活保障家庭中的失能、半失能老人和80岁以上空巢老人,政府为他们入住养老机构、接受社区服务提供支持。
具体怎么支持?根据老人意愿,到养老机构接受服务的,其养老服务补贴支付给相应机构;居家接受服务的,其养老服务补贴支付给提供服务的单位。城市“三无”老人和农村五保老人的服务费用由政府全额承担。
今年10月,国务院出台了《关于加快发展养老服务业的若干意见》,其中明确提出“开展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养老保险试点”。一时之间,关于“以房养老”的话题,引发了广泛热议。
据相关负责人介绍,省政府已组织民政厅等有关部门开展调研,草拟了贯彻落实国务院文件的实施意见,争取年底前出台。
有关全社会关爱空巢老人的新闻报道汗牛充栋,我几乎未加遴选,随机摘取了这几则。我想,我们这个国度,如今从中央到地方,有顶层的设计,有民间的行动,针对“空巢老人”这一无可回避的社会之痛,均有了较为积极的态度,尽管完全克服这一社会之痛,在近期看来,几乎是无望的,其任重与道远,或许非几辈人、上百年都不能实现。但是,这是严重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毕竟,我们已经开始了积极的跋涉,而人类社会的进步,又从来都是在新的跋涉中日臻美好的。
对此,我愿意抱有善意的乐观。因为,我们每一个孤独的个人,都是这世上彼此的眺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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