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曾经写过72首儿童杂事诗,其中69首由丰子恺画插图,1950年在上海《亦报》上登载。第24首是中秋,写道:“红烛高香供月华,如盘月饼配南瓜;虽然惯吃红绫饼,却爱神前素夹沙。”
丰子恺配的图,画的是两张相叠的方桌,都披围帏。桌上有一小香炉,内插三支细香。两旁是高脚烛台,各燃大蜡烛一支,方桌互叠,位置比人高,画者采仰角绘成,所以看不清供月的食物,似是果饼之类。桌上倒有一件直立长方形的物体,大概是灵牌,因为诗中有“神前”语。图中有一丫角辫发小童正在蒲团上跪拜叩头。旁边观看者一为成年男子,另一为梳长辫穿长衫马褂的小孩,手拿食物,正放进嘴里。天上的月亮,从乌云中冒出来。
钟叔河为诗图作笺释,引了《绍兴风俗习尚》,说到绍地的中秋祭月,是燃一对大红烛,供一个大月饼,配四色水果和南瓜、西瓜和北瓜。蜡烛重量由一两至一斤,月饼由四两至十斤。周作人的诗注也提到大月饼直径尺许,与木盘等大。
我的童年在上海度过,所见的中秋景色是沪式的,和绍兴的甚不相同。在上海,每年中秋,每户人家必去买一个香斗回来。这香斗由香烛铺制造,底部是个像花盆模样的坚实纸盘,填上檀香木屑等物,中间插一支粗约一寸,长约尺许的大香。香的上端三分之一处糊了个方斗,里面放个穿官服的纸人,高举一足,仿佛踢球。这人是魁星,踢的是斗。魁星是天上的文曲星,据说生前科举考试,三次都落第,原因是其貌甚丑,他一气之下投河。魁星踢斗,蟾宫攀桂,都比喻功名富贵。
中秋那天,晚饭后,住在楼下的人家都把桌子搬到户外,住在楼上的,就把桌子移到窗前。香斗是这天的主角,从店铺带回家时,还附有配件,正式祭月时才布置起来。那是四面彩旗,红、绿、黄、紫,颜色非常鲜明,有一种染印的效果,充满神采。旗上印有图案和人物。香斗搬到供桌上后,彩旗就插在底部的边缘,微风拂过,纸旗轻轻飘扬,缤纷中呈现动感。于是把长香点燃,一缕灰烟,袅袅上升。
供桌上的果品,一般是菱角、橘子、梨和柿,当然还有月饼。我家是广东人,人对乡土的感情,往往在节日中浮现出来。节日前一个星期,就在常常“饮茶”的广东茶楼买了月饼。广式月饼没有尺许长的体积,可也高大健硕,油光闪亮,馅子是莲蓉和蛋黄,也有五仁和金华火腿。邻居路过,常常驻足观看。他们的月饼,颜色较浅,白中显黄,像个大号的蟹壳黄烧饼,饼面印有图章般的红印花纹。我自幼不喜吃蛋和火腿,偏爱五仁,因有榛子、杏仁、核桃、瓜子等果仁,仿佛鸟结糖,嚼来有质感。所以常常带了月饼和邻居的小朋友交换。玫瑰月饼有芝麻,椒盐的甜中带咸,味觉的记忆既深刻,又美化。
一支长香,很耐烧,可燃好几个时辰。明月斜西,高香也燃得低矮了,于是切月饼,吃水果,这正是小孩期待已久的时刻,因为供月的仪式终结,家家户户会把香斗放在地上的火盆中烧掉,但香斗上的旗子,都是孩子争夺的玩具。家中兄弟姊妹多的,只好一人一面旗吧,拿在手中,在里弄里奔跑,好像握着什么令旗似的,后面跟着千军万马。至于那些独生的子女,正好把旗插在背后的衣领中,模仿戏台上的大将,俺乃常山赵子龙是也。女孩也不落后,自称是穆桂英、樊梨花。孩童在弄堂里穿花蝴蝶,个个旗帜飘飘。
1950年时,我已离开上海,这一别,竟和香斗永远地别了。中秋节时在公园中见到儿童耍荧光棒、荧光枪作星球大战,令我想起童年背插纸旗的日子。
明月年年有,再见香斗,是在苏州的民俗博民馆,那差不多已是半个世纪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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