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戏之耳
调整脊骨时,医生须用力握着我的手腕,当时就听见一声微响,还以为不过是镯子的蝴蝶扣松开了,暗怪自己忘记褪掉镯子,给医生带来不便。后来,对自己的薄责就变成深深的后悔,因为等药的时候,终于看见这旧银镯子上多了一道长达一公分的裂口。蝴蝶扣倒还牢靠。
镯子购自荷李活道的古董店,宽约二公分多一点,上下留白,中间一连五个长方格,浮雕着半立体的小人儿。虽然只有一公分的高度,但姿态动作颇生动,用放大镜一照,米粒大小的脸孔竟有五官,有表情。镯子大概是按照原主人的意愿铸造的,主人应该是个戏迷,爱戏多于爱吉祥纹样,也不追求所谓“意头”,只想将自己最爱的戏和演员铸在镯子上以供随时回味。她所爱的想是个武生,擅演杀嫂的武松,《西游记》的孙悟空,《覆水难收》中的朱买臣,《嫦娥奔月》里的后羿……工匠的造诣也叫人赞叹,只见那朱买臣一手握拳,一手捏着冠上的雉尾,现出意气风发的样子,然而表情却是严肃中带点悲愤。朱家娘子侧着头,捧着倾侧的水砗,一脸羞惭地望着泻到地上的水注。她身后还有一人,文官打扮,提袖作掩面状,捋须嗤笑。所有小人儿都是袍袖衣领冠帽发髻分明,衣褶纹也颇为流畅。镯子主人所爱之戏应不限于这几出,因为镯子原是一对的,店主说另一只给“洋妞”买去了。我不知道这外国少女为什么只买一只,也许冥冥中跟这双镯子有缘的,除了她,还有我。
我无疑是戏迷,但我不打算将自己爱看的戏铸在镯子上。原因是喜欢的场面实在太多,难以筛选最爱。光是任白戏宝都可以铸一双有余。加上香港戏迷于一年一度的戏曲节中,不但看京看昆看越剧,连山东柳子戏,福建莆田戏,台湾歌仔戏以至于有戏曲活化石之称的傩戏都看得到。至爱的演员和场面动辄过百,须铸镯盈箱才装载得了。香港戏曲迷实在太有福,粤剧或粤曲演出平日也毫不缺乏,甚至可以说是无日无之。有次去看《梦断香销四十年》,饰演陆游的已故名伶梁汉威先生在谢幕时说:“今天有五个戏曲演出,感谢你们选择了这一出……”
一日五出,戏迷真是分身不暇,这或许足以证明香港粤剧的发展是蓬勃的。而粤曲班的数目及其演出之频率又足以证明许多香港人实在爱粤曲。不过,也许很多人都看过这样的情景:同一个大会堂,剧院上演西方歌剧,门前衣香鬓影,几许中青才俊。音乐厅有粤曲晚会,楼梯下站着等候入场的却几乎全是衣着朴素的银发族。这一幕多少浓缩了曾被殖民的辛酸。当然,马上会有人说:我们也有冠盖云集的粤剧演出,我们有演艺学院,有新光,有西九,有油麻地戏院,有基金,有班霸,有戏宝,有无数的粤曲班,甚至有一代宗师。事实的确如此。不过,一代宗师也未必教得出一代宗师,授受之间总有不能接榫处,声色艺和成长时空的熏陶各差那么一点点,便可能相去万里。而在那些多如牛毛的曲社中,究竟有多少撮人真正热爱粤曲?以下是朋友C小姐的“学曲志异”。
母亲的朋友给我介绍了得过奖,且有几十年唱曲经验的老师。老师嗓子甜美,唱起来戏味浓郁,非常动听。不过,会唱不等于会教人,一开始就教那些梆簧多,极难掌握的名作。该怎么吐字,怎么提气,怎么吊嗓子则一概说不清。有时叫你练曲时注意模仿原唱者,等你努力模仿一星期后,却又骂你:“唱得跟别人太相像,简直毫无意义!”在混沌中学会了十多首曲,“题外话”也渐渐多起来。“教识徒弟无师傅”之类是常常挂在口边的。有时突然往椅背一靠,愤慨地说:“现在的人又怎会有良心!人家谁谁谁的徒弟买了一层楼送给老师开曲社。现在的学生大都是没有良心的!”因为是个别教授,学费已经偏贵,说得不尽不实之处还得自己看书,研究个水落石出。这种情况下,过时过节送点冬菇、江珧柱、奇华双黄莲蓉月饼之类,应该已不算失礼,良心也从未在送礼时谴责过我。送一层楼?我又不是李嘉诚!细节与曲折处还是省略吧。总之从此就是“有弹无赞”,唱得好的时候,暗示这不过是“撞彩”;稍有甩漏,便“柄到七彩”。买房子这个话题还是常常提出。“最好有一笔钱可以换间大一些的!”大抵以为我是“牛皮灯笼”,后来干脆挑明:“对老师不好的学生,唱得再好老9币都不会赞。”我决定退学,她便不停打电话来叫我去上课,有时甚至一日打三回,烦得我连用了半辈子的手机号码都换掉。
参加另一个粤曲班,我一度以为自己很幸运。导师是个扮相俏丽的花旦,讲解也颇详尽,一些之前解决不了的问题很快就变得不成问题。不过,在一次课后聚会中,担任伴奏的师傅忽然说起那所由三位师兄姐出资开办的曲社。“明明正在赚钱,不知为什么忽然要结束!”说时眼光落在我脸上。我不贪心不八卦,也实在不爱任何商业活动,便一笑置之。过了几天,老师请我看免费演出,我便请她吃饭。她问我有没有买股票,又说投资剧团比投资什么都强。“有些小剧团凭一个好剧本便可以打响名堂,你投资一百万便可以有一千万的回报。”这位老师来自神州大地,可能不晓得本地有个电视节目叫《警讯》,但我们这一代都是看该节目长大的,明白天下间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该怎么反应呢?还是报以招牌式的一笑!“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是这位老师的座右铭吗?过不了几天,又说要介绍她的表妹跟我的儿子相亲。“表妹是护士,可以照顾你们,星期六你们上广州一趟,到我哥哥开的酒店见见面……我们家有许多亲戚,订婚的话要摆很多围酒席。”星期六即是两天之后!先前的错愕忽然彻底变成愤怒,便冷冷抛下一句:“我的回乡证刚好过了期……”还是如常去上课,并不是心疼那预缴了的学费,而是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可以施展。也许暂时想不出新招数,只是给我脸色看,但同时又向我展示某同学送的项链,不知是否算示威?不过是塑胶珠子串成,纸皮链坠中间嵌有她的玉照,难为她肯挂在胸前。然后,出去“交功课”的同学中,只有我不再获得评语……这些事情发生之前,我设计了一款纯银链坠,前面是浮雕的牡丹花,后面镌着“艺巧情真,群芳之冠”八个字,准备在她演出时送给她,又准备给她写剧评。但她的戏还未上台,台下演的这一出已教人倒尽胃口。于是我毁掉差不多完成的模子,打消写剧评的念头。其实她的演出也不过尔尔,跟伴奏师傅所吹嘘的“出神入化”相去万里。
我是不是非要学曲不可呢?有时会问自己。是的!因为有许多问题还未解决。粤曲声乐也许就是我必须学的。老师很大方很随和,理论讲解得很清晰。但那位负责粤曲示范的师母就似乎有点“骑呢”。为了逐一帮助学员确认丹田的位置,老师轻握我们的手臂,将我们的手掌送到丹田上。课室一角却忽然传出一句压沉了的声音:“xxx,不要碰她们的手!”一瞬间,大家都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总得有人打破僵局,于是说:“老师不过在帮助我们,不要紧的。”难道要老师直接碰触我们的丹田所在?不知是怪我多嘴,还是怪我在她开声示范时,现出过于错愕的神情,这“师母”便毫不掩饰对我之憎恶。问问题,她不正面回答,却不惜花15分钟迂回曲折地暗示我的提问其实毫无意义。有时叫我站起来唱一段,我正要开口,她却转身跟对面的同学聊天,把我晾在那儿罚站。我坐下来等她,她才转过身来叫我开始唱。唱完当然被她批评得体无完肤。可惜她自己不论唱平子喉都是同一把“阿婶声”,未能配合老师的理论,给我们具说服力的示范。有半班同学只上了几课便彻底消失。我也想消失,但老师还是很用心教我们,而且直觉告诉我,他的方法其实有效。于是旷了两课,集中精神在家苦练。到我终于能实践老师的方法而得到赞赏时,那师母也不得不懒懒地说:“唔错呀,好野噃,唔上堂都做到。”这时课程已进入尾声,却轮到“师母”告假了。“我要去旅行呀!,”想做就做,似乎不知道这样会给同学带来不便。我本来打算报读进阶,结果连余下的两节课也旷掉。
有人说某屋邮会堂有位老师教得很好,且打得一手好扬琴。确实如此。只可惜不过问了个问题便得罪了他。《锦江诗魂》中有句滚花,曲谱注明收“合”,示唱者也是以“合”作结,但他示唱时却加了“上”音。“咦!老师,这句不是应该收合吗?”“对呀!我刚才不就是收合吗!”而一位资深的同学也说:“老师刚才确是收合!”我便不再说话。等到老师终于发觉自己加了“上”,才低声叫同学将“上”抹去。自此他便对我“另眼相看”。不但对我所交的“功课”吹毛求疵,更在小型演出中,站在台口骚扰我,令我良久发不出声,然后便在上课时以此抨击我。其实老师也是人,偶尔犯错是可以原谅的,但竟然因为一个问题便视学生为仇敌,甚至展开一连串的报复行动,仿佛心胸不如此狭窄便无以将他仅有的成就无限放大。既如此,我在交功课前便将所有唱段唱得滚瓜烂熟,结果一开腔便有同学低声赞好,他也不得不盛赞一回,只是赞完后补了一句:“希望你,收敛一下。”我不知道他所要求的“收敛”该如何实践,只好“走人”。
新的粤曲班有个教得很好的老师,但椅子还未坐暖,在短短10分钟的小息中便先后有三个人问我打不打麻雀。有些人对唱得好而备受赞赏的同学,或黑面以凶之,或聚众“整蛊”之,颇为恐怖。
现在,我仍然每天练习,也会定期“埋锣鼓”,只是再也不敢参加任何粤曲班……很喜欢福建莆田戏,简单的背景挂了副对联,横批则是“戏之耳”三个字。任何经历,退一步回头看,都可作如是观。有时押口茶,在脑海中回放这一出自己有份参演的台下戏,竞也拾得一点啼笑皆非的趣味……
真奇怪!我和乜先生各自参加不同的粤曲班,竟如C一样,也收集了一大堆不快。更奇怪的是,粤曲班虽无“品质保证”,那些主办机构却大都“有名有姓”,有些更得到康文署的场地赞助。我相信好老师好同学是存在的,但不能不忧虑本地粤剧粤曲的前景。
也许我们其实再也高攀不起这古老优雅而又博大精深的艺术。现代人大都纵容“本我”,训练“自我”去为“本我”服务,对“超我”则或疏忽照顾,或嘲笑埋没,或任其瘐毙。如果对戏曲所表现的情义并不认同,对唱辞以至于其中典故不求甚解,对音乐之美又并非热爱成癖,根本就不能演活那些多情重义的角色。连三姑六婆甚或鼠窃狗偷都僭演才子佳人,简直是对这门艺术的最大侮辱。这些人也只会吓跑有兴趣的入门者。而舞台上下的青黄不接,似乎也十分明显。等到六七十岁那一批大老倌退下氍毹,银发观众又大批流失,香港粤剧粤曲的光景又将如何?
不知算不算杞人忧天?
至于那只戏曲人物镯子,经已复修,再无裂痕。帮忙复修的人甚至代我复制了银质更纯,更为厚重的二次创作,跟原作有百分之九十相似。虽然原镯背后的感情和匠心,并那百年风霜沉积成的韵味欠奉,也总算有个完满的结局。
之二:一个人的《行乐图》
铺子看来很老,掌柜的也是老人家,处于半退休状态那一种。铺内的旧饰物并不十分吸引,可我一眼便看中那双犹放在透明胶袋中的鎏金镯子。“这双镯子的确很美,这种刻工现在已极少见。”老人家淡淡地说。镯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人儿真令人爱不释手。老店不接受信用卡付款,只好满街找提款机,提来现钞,换得镯子带回家。
镯子只有二公分宽,各刻出七格小窗。一、二、六、七是大小相若的长方形,第三和第五格较短,呈正方形。第四格最长,人物最多。只有五毫米左右的古装小人儿似乎都乐不可支,或蹴鞠,或饮酒,或观杂耍,或听说书,或对弈,或赏画,或泛舟,或射圃,或斗鸡……五十个人各有姿态神韵,两幅对称的《行乐图》便跃然镯上。
这自然是前代的《行乐图》。现代的,大概必须镌上“独自上网”“与众打机”或者“二人对坐,各自低头揿电话掣”等经典场面。据说连英国首相卡梅伦先生都是“日理万机,闲来打机”,足见这些源于划时代产品的划时代活动是何等举足轻重。
一般《行乐图》,都有人多势众的共通点。所谓“独乐乐”不及“众乐乐”,非独赏乐如此,放诸其他活动,似亦皆准。但与众同乐有时也会变成大不乐,因为人多,制造出的麻烦亦多。我们这时代的隐士,即那些归隐于电脑的老中青,想必深有同感。吾友乜先生常说:“香港地,有乜好人啦!一个招牌掉下来,砸死十个人,必然有九个是坏人。”“如果现在就掉下来,请问那九个之中,是否包括阁下?”乜先生笑而不答。事实是,他常以坏人自居。可是,乜先生到别人家作客,看见孩子的房间只有一张书桌,便大大方方问:“阿仔睡哪儿?”女主人阿诗打开壁橱,大家便看见一张六尺长的床褥竖在那儿,拿出来放在靠窗那高出的地台上,便变成孩子的床。那显然是个半日式的房间。主人的孩子留学英国,一年才回来两三次,用可以收起来的床铺最为合适。于是大家都称赞这设计。
不久,诗又请其他朋友到家中小聚,并邀我相伴。有两位大文豪显然跟乜先生有着同一疑问,却并不开口问主人,反将眼中所见立即定性为一起虐儿案的蛛丝马迹,口吐大不敬之言。诗和我有时会较为粗心,一时听不明白那些“诛心话语”,只是将耳朵听见的,囫囵囵存档入脑。后来,在另一个小聚中,大家言笑甚欢之际,在座的大文豪之一忽然又毫不客气地以言词狙击诗,我们方品出其中的粗暴和侮辱。因为刚好坐在他旁边,便清楚看出那义正词严是伪装的,里面包裹着以谣言摧毁他人的决心。我不知道诗因何“获罪”,也不明白大文豪何以拥有娱乐圈狗仔队的灵魂。然而此发现令我非常震惊,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所交的朋友都是正直善良的。怒诘其言下之意,众人又力证床之存在,该大文豪才哑口无言。
诗和孩子都是家暴受害者,几经辛苦才脱离魔掌,又一起接受过三四种不同层次的治疗,心境才回复开朗。搬了家,好意请朋友“暖屋”,谁知竞被迎头泼一盆脏水。虽说身正不怕影儿歪,也难免旧伤痕上再添新伤痕。那一年,我们的《行乐图》开始变得简约,只剩下互相了解,互相信任,互相珍惜的朋友。“坏人”乜先生如常宠坏我们,知我们爱吃素,就连工序繁复的素冬瓜盅和“酥炸斋生蚝”都做给我们吃。冬瓜盅极清甜,外皮还有稚拙的雕花;“生蚝”外壳香脆,里面的茄子酥化清香,茄子夹着的梅菜咸香爽口。虽不嗜煎炸物,亦不得不承认那是中看又中吃的茄子菜。
急景如梭。现在,我比较喜欢一个人的“行乐图”。
所谓《行乐图》不过是人手绘画的生活相,不一定要人多,相中人也不一定要在游玩消遣。雍正皇帝的《行乐图》也有描绘他独在炉边读书的,而写一个人在赏花,在弹琴,甚至在采耳,都可以题为《行乐图》。
好朋友都在心板中各踞永恒的居所,他们的情意更是永不过期的奖赏,什么时候翻出来都有暖意注满心头,聚不聚似乎都无所谓。亲子活动也有中场休息。至于那些莫名其妙的相识,则早以淡漠对他们重申割席之意,应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在_个人的“行乐图”中,我会赏花观景。今年的花开得特别好。花是大信者,时令一至,便无视今春的湿冷,直把明媚春光具象化为生命力饱满的线条与色彩。不论浴于晨光抑或在晚风中摇曳,都如窗外之旭日、朗月、雨帘、云带、彩虹,和那随季节循环着丰腴与清减的重山,叫人百看不厌。我当然也会阅读。古今中外,想看的该看的叠起来都能高耸入云霄,以有涯逐无涯,豪壮一如夸父逐日,胜在其乐也无穷无尽。此外,看画、读帖、练字、唱曲、观剧、看电影都是《行乐图》的内容,也都是一些必须以有涯逐无涯的“细艺”。在绝对属于自己的时空中,与古今作者并新旧影艺人神交;临一遍《心经》,唱_两段遥远的爱恨恩怨。“云破月来花弄影,念郎苦读伴孤警,三日《关雎》同赋咏,远胜天仙百日情……”“今夜里,笑靥藏刀,计运连环手段,先嫁吕奉先,复再投怀于董卓,令他父子结仇冤……”然后,静品一两杯凤凰单枞水仙,便觉“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大半辈子跟人群打交道,静下来才确认宁静之可贵。一个人坐着,静听“指导灵”睿智而温柔的话语,《行乐图》便流动着喜悦与感激。当然,我有时也会把玩那些暂时属于我的微物。
《行乐图》镯子其实也只合把玩。我的手臂过于瘦削,实在担不起厚重的饰品。日常戴的,不过是一只小巧的旧银镯子。有朋友评为普通,但开古董店的绮玲说:“银质好,刻工好,刻的是白玉兰花呢!”白玉兰与辛夷同属木兰科,花大,色白,芳香,单生于花顶……文征明在《玉兰》诗中曾以“姑射真仙子”形容之。它原来也是吾乡的市花,我有幸曾于旅途中一睹其芳姿,可惜在香港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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