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假如你问我心目中中文流行音乐史最经典的歌词段落,这四行歌词会是我心目中愿意列为经典的例子,这是罗大佑在1983年发表的《亚细亚的孤儿》。
1983年,罗大佑出版了第二张个人专辑《未来的主人翁》,《亚细亚的孤儿》这首歌,当时是放在A面第二首。
《亚细亚的孤儿》这个歌名并不是罗大佑发明的,这是一本早在1945年就完成的,臺湾前辈作家吴浊流先生的长篇小说的标题。罗大佑当年是在他父亲的书架上,看到了《亚细亚的孤儿》这本书。
当时他看到这本书,还没拿下来读,只是书名的这几个字,就已经触动了他的灵感,脑海中马上就迸出了旋律,就是这首歌副歌的那个旋律。
我想罗大佑当时从“亚细亚的孤儿”这几个字,联想到的就不会只有吴浊流在1940年代中期,所感受到那种台湾人集体的悲哀。罗大佑想到的“亚细亚的孤儿”,肯定还会包括1970年代,整个台湾在国际社会处境的日益边缘化和孤立化。
我们可以把这首歌的叙述背景,一路拉回到十九世纪,拉回到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一路以来的苦涩历史,它是早期罗大佑所写的最精彩的歌词。歌词的语言表面上看起来很朴素,但是所指涉的内容,会让你想很多。你看到这样的歌词,会开始思考,罗大佑到底要讲什么。高中一年级、二年级,我忘记是哪一年,总之就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吧,躺在床上,拿着一个录音带的随身听,挂着耳机,听《未来的主人翁》录音带。听到《亚细亚的孤儿》,“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忽然之间就好像一道闪电劈下来,把我的脑袋劈开了一样。
我发现,这首歌写的就是我们自己,这个发现实在太震动了。
所以,这变成我整个听音乐的历程里面,特别难忘的一个晚上。能够用一首只有短短五六分钟的歌,去承载一百多年历史的沉重,而且去刺激你思考,这是真正能够释放出,堪称启蒙式力量的作品。我觉得这样的歌,在流行音乐史上应该是不多的。这是关于这首歌,在歌词的角度,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亚细亚的孤儿》是一首三拍子的歌,我们听这首歌的三拍子的时候,不会想到跳舞,而会想到这好像是一个长长的送葬队伍正在走。这首歌中有几个特别不按常理出牌,但是震撼效果十足的元素。
首先我们听到的是,在这首歌的中间,爆发出来儿童合唱团的声音。他们的嗓子是这样地纯洁,这样地干净,但是他们唱的歌词,却是这样地世故,这样地哀伤,这样地深沉。
就在我们听到儿童合唱团的声音扬起来的同时,另外一个同样厉害的声音也进来了,就是鼓的声音。这个鼓,并不是摇滚乐常常可以听到的爵士鼓或者说架子鼓。根据《未来的主人翁》内页的形容,这个鼓是军用大鼓和小鼓,这位鼓手的名字是徐崇宪。当时在丽风录音室里面,徐崇宪回忆,他不但准备好了军鼓,而且有将近十个,从大到小材料跟音色都不太一样的鼓。他试了几种不同的鼓,最后决定了一套,然后就这么打响了可能是《亚细亚的孤儿》效果最震撼的部分,打击乐器和儿童合唱团同时轰然迸响的这个段落。
军鼓、儿童合唱团,这首歌已经够厉害了,但还不只这样,这首歌里面唯一的独奏段落,罗大佑交给了“唢呐”。我们听唢呐这个乐器的声音,自然听得很习惯,凡是有出殡的场合,就会听到唢呐吹起来的声音。
可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在一首流行歌里面,出现了摇滚线条的唢呐。
1986年的5月,崔健在北京的工人体育馆“让世界充满爱”的百名歌星联演现场,第一次演唱了他石破天惊的《一无所有》这首歌。唱到中间高潮的地方,刘元拿起了一支唢呐对着电视摄影机的镜头,狠狠地吹了一段破空而出的独奏,这个是中国摇滚乐石破天惊创世纪的时刻。
在台湾,《亚细亚的孤儿》这首歌的影响也延续了下来。1999年的时候,有几个客家庄的年轻人组成了一支叫“交工乐队”的团体。这是我心目中,近年台湾最重要的一支独立乐队。他们的乐队编制,就以唢呐作为主奏的乐器。
流行音乐本来是所谓的大众娱乐,但是罗大佑可以用这个大众娱乐的载体来“偷渡”严肃的理念,去实现一些沉甸甸的理想。而那刚好也是一个,各种禁忌渐渐在松动,民智渐开,阅听大众对很多事情越来越饥渴的时期。所以大家对任何新鲜的文化商品,不管是一出电影、一部戏、一本书,或者是一首歌,都充满了好奇。
因为罗大佑的努力,他慢慢获得了社会的共识,不仅被当成一个艺人,也被当成一个艺术家;一张唱片,就可以不只是一个娱乐事件,它也可以是一桩文化事件。
选自《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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