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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藏钱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品文选刊 热度: 6337
李娟

  

  突然有一天我妈开始写日记了。她老人家的第一篇日记记录了下面这件事:话说她出远门回家,包里还剩八百块。农村生活花不了什么钱,这笔钱天天揣在口袋里不方便,又懒得去银行存。她便把这笔钱藏了起来。

  事后我骂她:“自己家里藏什么钱?防谁呢?”

  她说:“万一有小偷呢?”

  我说:“有点出息的小偷都跑大城市混了。红墩乡三大队四小队有什么好偷的?”

  她不服:“万一有强盗呢?”

  我:“你醒醒吧。”

  她:“万一有逃犯呢?听说这种人专往偏地儿走,走投无路撞进来……”

  我:“那就赶紧把钱给他,就当八百块钱买了条命。你想想看,你把钱藏死了,让人家一分钱没落着,小心他恼羞成怒……”

  她悲哀极了:“我也宁可把这八百块钱送出去呀,就算给了逃犯,好歹落个人情,万一二十年后人家来报恩……”

  我:“你醒醒吧!”

  总之当时她把钱藏了起来。

  在藏东西这方面,我妈本领高强,简直可以干地下党。说到这里,顺便插播一件往事。

  当年我在地委上班时,有一天接到我妈的电话。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原来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都开始交待后事了。

  她说:“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回到家,推门往左转,门背后的架着碎麦子麻袋垛的木板下有一只破纸箱,上面是几件旧衣服,下面有八千块钱……然后你继续往里走,仓库尽头通向鸡窝的门背后有一个放破钉子烂螺帽的锈铁盆,你扒开,里面有个塑料袋装着两千块……你再推开门往里走,鸡圈西墙角的铁皮炉子后有一个大灰坑,你扒开,里面有一大包零钱……你再出门向东……”

  我火了:“给我说这个干嘛!赶紧把钱搜罗搜罗去治病吧!”后来教育她:“你也不怕老鼠给啃了?”

  她很有信心:“不会。我只往粮食旁边藏。老鼠可不傻,钱哪有粮食好吃!”

  我又说:“那你不怕藏丢了?还分成几拨儿!”

  她还是有信心:“万一小偷上门,他找到其中一拨儿钱肯定就撤了,哪里想到后面还有机关!”

  “藏哪儿了你能一直记着?”

  她更有信心了:“能!”

  结果,这一次忘得精光。

  她说:“每天一闲下来我就到处找。在门边找的时候就抱着门哭,在炉子后面找的时候就抱着炉子哭……每天哭好几遍。晚上睡觉前还要仔细地回想一遍。边想边哭……草泥马一点线索也没有。”

  尤其是到了该用钱的时候,她跑到城里银行排队取钱。边排边哭,她哭着说:“我还用排吗我?我有那么多钱……草泥马怎么就找不到了……”

  她到底把钱藏哪儿了呢?

  终于有一天,老人家一觉睡醒,电路接通,火光一闪:藏垃圾筐里了!农村生活里产生的垃圾不多。食物残渣都喂鸡喂鸭了。包装袋纸盒子什么的填炉子烧掉。牛粪鸡粪沤过了冬天铺菜地里。因此客厅里那个塑料垃圾筐相当于一个装饰品,永远装着一点点上半年的瓜子壳和几片碎玻璃。

  老人家把钱用破报纸裹吧裹吧,塞在筐底。低调极了。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她把垃圾倒了……

  说到这里,还得描绘一番我家特有的垃圾堆。

  我家西边小房边有一个菜窖,又宽又深。我家人少,从来不用窖藏过冬菜,便一直空着。菜窖口半敞着,害得我家的猫狗鸡三天两头掉下去,时不时地组织营救,非常烦心。加上地窖旁的砖房地基有下沉的趋势。我妈便决定把它填了。

  用什么填呢?

  是的,垃圾。

  ……

  前面说了,我家垃圾不多,最大宗的项目就是煤灰,还有偶尔一点点瓜子皮玻璃渣……要是我妈能及时想起来,那八百块钱绝对有救。

  没几天就刮大风了。

  时值晚秋,无边落木朔朔而下,大风一起,远远近近的枯叶挤地铁一样涌进我家院子,堆积在迎风面的墙根拐角处。风停的时候我妈出去一看,西边小房都快被埋了一小半。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人家会拢成堆点火烧了。可我妈心血来潮,扫起来直接往地窖里填。

  填完一看:不好!这个预计得使用五年的垃圾坑眼看就满了。于是,顺手扔进去几块烧红的煤……

  这把火烧得很有效,直到第二天地窖口还在冒青烟。原本满当当的地窖果然腾空了一大半。

  而我妈的电路,就是这时给接通的……

  哭也没用了。我妈扛起半副竹梯子就往地窖跑。

  事后我说:“都烧了一整天了,还能掏着个什么?”

  她说:“万一没烧透呢?再说扔进去钱以后,不是又倒了几天煤灰嘛,我想着煤灰层应该能防火吧?”

  于是她怀着认罪的心,开始了更为艰巨的寻钱之旅。说起那副竹梯子,又轻巧又结实,是我妈的心头爱。只可惜春天化雪时给屋顶上滑塌的冰块拦腰砸断了(我们不敢上屋顶,冬天从没扫过上面的雪)。所以说是“半副”。

  她把梯子从地窖口伸进去一比划:糟了,太短,上下都够不着。我家另外还有一副梯子,长度应该是够了,可惜是生铁焊的,死沉,两个人才能扛动。

  那段时间我不在家,她老人家生拉硬拽,硬是把铁梯子拖到地窖边。然后竖起来,手一松,梯子笔直掉下去。底端陷进灰渣一米深……上端还是够不着窖口……

  事后她说:“没想到那么松!”

  我说:“刚烧过的草灰有紧的吗?再说梯子重,下端的铁棍尖,你不知道什么叫‘压强?”

  然后我妈又开始拯救梯子。她把一只抓钩系在粗麻绳上,探到窖里钩住梯子上端,拼了老命才拽上窖口。又拼了老命才将其拖出菜窖。

  她说:“我边拖边想,这要卖废铁的话,能赚多少钱!”

  两个梯子都用不了,怎么下去呢?

  我妈不是一般人,她把家里所有的麻绳搜出来,开始结绳梯……因为没有亲眼看到,我不知此绳梯具体构造如何,总之这次成功了。她下到了窖底。

  她说:“脚一落地,鞋子就陷没了。”

  总之她在坑底穩住身形,用铁锨挖啊挖啊挖啊……她说:“幸好戴着口罩!”

  好吧,八百块钱的事至此结束。她已经尽力了。

  之后有半年时间,她老人家一惹我生气,我就搬出这件事来打击她。非常奏效。

  选自《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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