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
浑河从恒山东峪泻出,绕城东城北西流,凤凰山阻汇成湖。恒山人以为海,名湖东村海村。湖中兀立巨石,石上立祠,曰律吕神祠。人们遂称湖为神德湖,村为神溪村。
有消息说天鹅落神德湖,骑车去拜访天鹅。
湖岸草丛与树下三脚架林立。架边蹲人,穿雨衣,雨衣帽罩住镜头,镜头向湖,隐隐约约闪光。
两只天鹅扑扇翅膀,卷起水幕,稀释炽热阳光。阳光刺穿水幕,切割水珠,火星溅起。
天鹅沉水游,曲项向天歌,红喙耀眼,倏地闪进绿水,叨起鱼,曲项下咽。脖子徐徐变粗,旋即变细。隐约见红掌拨青波。
脑海闪过屏幕或幕布上的天鹅舞。女演员白帽白衣荷叶裙白鞋,立脚尖,曲颈,扇臂翩飞。动作整齐。韵律和谐。
“天鹅受伤了。”
“看那管枪。”循指望去,阳光在铁管上闪烁,泛着冷光。
“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可是神鸟!”
“人渣!天鹅来,是看得起恒山的山清水秀。放枪,天鹅再不来了!“枪杀? “枪杀天鹅会遭报应的!”
话“噗”地刺破神秘、崇高、自豪、紧张。心头泛起酸楚、烦躁、自卑、羞耻。
天鹅游累了,蜷缩小洲草丛,曲项埋首于翅底绒毛,抟成圆球。
那几天,城里人驾车去看天鹅。
天鹅不再游于绿水,交颈蜷宿小洲草丛。红喙蠕动。叫声凄惨。颤抖。嘶哑。人们制造各种声音,叫着天鹅。天鹅微微昂头,旋即垂首,红喙一张,从草丛叨起蚂蚱,咽了。然后交颈蜷伏。
几天后,天鹅飞走了。
十几年再没见过天鹅。天鹅倩影时时从梦中飞起,激起的水练击中我的梦核!我唐突了天鹅?我们唐突了天鹅?
昨天,朋友微圈发天鹅泛游律吕神祠下神德湖照片。几只天鹅曲项向人点头示意,旋曲颈入水成圆。两天鹅红喙相吻,构成一颗红心。倒影绿水中也是一颗红心。呼扇翅膀激起水帘。亭亭玉立的荷茎、圆圆开放的荷叶、嫩嫩微启的荷苞、娇娇舒展的荷花、晶晶碧绿的湖水、白白净净的天鹅,高高低低、动动静静奏着和谐曲调。
静谧。开阔。温暖。和谐色彩沁入人心。凝成一曲小夜曲。
天鹅又来神溪了?天鹅原谅了我的唐突?天鹅原谅了我们的唐突?天鹅待恒山人不薄。
私聊微友,天鹅还在?去拜访拜访。
等明年春天哇。
是的。湿地保养好,还担心看不到天鹅?
雁
十几年前深秋。周日下午,冷意刺心,出院晒太阳。闭眼享受暖暖阳光。身体舒泰。
心肌舒展。面颊突凉。睁眼,黑影缓移过来,罩过来。压头。
抬眼撞见雁阵掠过天宇。
耳畔回响童时晨读:大雁南飞,一会儿飞成人字,一会儿飞成一字。
深秋,反刍的牛并肩拉犁,大人跟牛犋后,左手扶犁,右手挥鞭,鞭梢在牛头上空挽个花,“啪”地炸响。我跟在大人后边捡土豆。踩着暄腾腾的垄眼,刚翻起的土散发的腥气弥漫。天突然暗了。抬头看广袤蓝天。“嗈嗈雁阵,旭日始旦。”(《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雁阵横掠天空。蓝天越发深邃、邈远、纯粹、干净。凝神数雁。三十多只。雁展翅斜飞,翅与翅间距忽长忽短。翅翅间气流激荡,隐隐风雷,气流拂面。
牛“哞——”长叫,应和雁嗈嗈。
傍晚。收工时卧垄眼看雁。
雁阵变化演练着人字一字阵势,翅的扇动频率一致,翅与翅距离随频率变化,韵律十足。
雁阵飞成省略号,落入西山残阳血色。
山。红光。雁线。三重景深。平静入心。
雁“嘎”的一声,把我从童时的野外拽回现实。
雁阵正飞书隶书“一”。雁们徐缓翩翅,频率一致,波磔平滑。雁偶掉队,隶书“一”波磔现缺口,头雁“嘎嘎”叫起,诸雁调整翅膀翩飞频率等候。几头雁向掉队者身边翩飞。头雁的“嘎”声是喊口令指挥群雁去护卫掉队者,还是喊“加油”,鼓励掉队者?头雁振翅鼓气流给掉队者力量。群雁振翅鼓气流给掉队雁。掉队雁借气流之力振翅,加快翅膀扇动频率,赶上群雁,波磔渐趋平滑。两边雁凝身翩翅,头雁翩翅频率加快,以她为基准,两边雁成对调整翩翅频率,一对一对频率依次减小,雁阵慢慢飞成人字。人字刚成型,群雁翩翅频率一致,一撇一捺,遒劲有力,掠向恒山。
我飞车跟踪雁阵。
雁以蓝天作纸,以身作笔,字痕比任何书法作品都潇洒大气,有格局。
恒山主峰天峰岭2018米,与姐妹峰翠屏形成金龙峡,峡谷最窄处不足50米。省道203像带系在恒山脚踝,乘车可见:峡谷被水淘成S形,一S套着另S,一S衔着另S。车随路转,过一弯,眼前突兀一石柱,再过一弯,车钻进石扉。
这时我紧张南望,石扉、石柱、石剑耸立、蔽目。哪看得見峡谷弯弯?!
发力蹬车飞驶于公路。雁“嘎嘎”叫着飞翔我的头顶。
雁阵掠不过恒山主峰。横宽60米,能随峡谷弯而拐弯飞出?思忖间,撇捺笔画雁向头雁靠拢,翩飞着翅膀缩间距缩字型。宽肥人字变得窄细。后雁衔前雁尾羽,笔画成念珠,像柳梢沾泥后甩出的泥滴。低翔。俯冲。
意到笔不到!
我驾风飞驶到金龙峡最窄处,雁阵“嘎嘎”叫着盘旋。雁要着陆?在我欣喜与沮丧交杂间,雁阵险险贴着水库大坝飞过。
大坝锁住的水龙,凝成碧玉,静卧天峰翠屏间。视野突然开阔,雁们欢叫着滑翔于水面。调皮雁斜飞,翅尖掠水面,划一道犁痕,水珠溅飞阳光,耀眼。眩晕。一雁直坠水面,爪在水面一划,抓住一鱼,振翅斜飞,爪痕泛开涟漪。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排列成荷叶。头雁“嘎”叫一声,群雁阵振翅翩飞,调整间距,在水域上空演练阵型:人字转换成一字,一字转换成人字。
头雁竟然冲我而来,群雁噶叫着翩飞成人字,人起笔处就在我头顶,群雁“嘎嘎”叫。向我道别?祝福我?我心暖暖。头雁掉头南方,人字形雁阵左边群雁翩翅频率加快,人字形雁阵右边群雁翩翅频率放缓。人字雁阵在空中掉头向南,群雁精确地翩翅,翅与翅间距很精确地配合着笔画的滑顺,没一处凸出或下凹。人字雁阵一成型,群雁振翅决飞,毅然掠过南山顶。
居所距恒山主峰2500米,骑车追到水库,观看了雁阵给我的书法演示,享受雁阵给我的示意,默默目送雁阵掠过南山,心底回应着雁的“嘎嘎”再见。
居城33年,见雁唯此。
鷹
肚皮黝黑的汉子肩头蹴着一只鹰。敛翅。昂首。铁灰钩喙里弯,闪着冷光。眼凸起铁喙与额头间,橙色眼珠射出寒光。睥睨街头平车摊贩及叫卖声。脚踝拴着铁链,铁链另头攥在汉子手里。
汉子横膀,眸射凶光,与鹰铁喙冷光,与眼的睥睨寒光,合二为一。
鹰低沉唳叫,脖毛奓粗,敛身黑羽微开,振翅,“哗啦啦”激风击面,翅尖扫过面颊。疼。凶光中闪烁着惊恐。
叠影闪现。
夏。在温热唐河水中洗澡,头顶风雷阵阵,水面黑影移动。鹰翅掠过,激水丈余,水练散开,水珠疾升,射脸生疼。岸上老牛伸舌揽草或咀嚼反刍,被激水射中,惊望鹰,鹰翅掠过牛头。牛“哞——”朝天叫,鹰侧身旋转、展翅滑翔远去,直至成了小黑点。
赤身站立,凝视鹰。
堂叔掏了只雏鹰。雏鹰体大于喜鹊。黑羽。黄嘴叉铁黑钩喙。斗眼射出凌厉光芒。泛着鱼鳞的黄腿下的钩爪扣进堂叔胳膊。堂叔下河捞鱼抛起,鹰振翅,张铁钩喙接鱼,伸脖,点头瞪眼寻鱼。我担心铁钩啄瞎眼睛,举手遮眼,后退。从指缝窥鹰,鹰犀利眼神逼压我收回眼神。下河捞鱼递给堂叔,再抛鱼,鹰倏地伸喙叨鱼吞咽。
我成了堂叔的跟屁虫,给鹰捞鱼逮蚂蚱松鼠喂鹰。
几天后,堂叔说:鹰撞破笼子飞走了。
秋天。收割谷物,累瘫在割倒的谷子上。蓝天清澈、深邃、广袤,黑影掠过。要下雨?雷风兜头扑来。噢。苍鹰翔天。苍鹰舒展翅膀,保持一态,偶尔调整身体角度,翅膀倾斜,借风势翔翅。苍鹰及带起的风雷切割空气、阳光。滑。滑。滑。身体稍微下落,转圈滑翔,振翅御风。偶尔的唳叫声、翅膀扇风生成的尖锐啸声与滑翔动作协调和谐,独翱天宇。
鹰,天空的王!傲气。霸气。英武气充满空间。
鹰,不疾不徐,借自身动势疾速扩大飞的直径,巡略、占据空间。
橙黄染山天、焊缝隙。鹰敛翅射向橙光。鹰披黄金铠甲,射向橙色暮色洇成的血色。
汉子曲拇指食指,含嘴唿哨一声。鹰振翅决起,在楼宇切割的狭窄空间振翅滑翔。翅膀偶尔扫过楼墙,扫过高压线,没风雷声。没傲气。没霸气。鹰旋飞一圈,落于汉子胳膊。汉子端胳膊前行。
我听到鹰的喘息!
这是我记忆深处的那只鹰的后代?
那只鹰唳叫着翱翔恒山山脉,翱翔天宇。风雷激动。射向橙光!射向血色!
家乡再无鹰消息。
选自《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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