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属虎,吃素,念善一生;体胖,胆小,笃信佛神;糊涂,坚定,生不逾矩,乏善可陈。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小心翼翼活在时代划定的疆域中。
婆婆心窄,针鼻儿大的事也想不开,一辈子没迈过大步,现在腿疼得走不了路。2003年,市一医院妇产科,一溜儿小婴儿,二表嫂一眼就认出我刚出生的女儿,她说,有陈氏家族的遗传密码,和她女儿一样的扁平鼻梁。当时,我很忧虑,觉得孩子不应该像她奶奶一样,后來还是释然,想明白了,人的一生,重要的是生逢其时。
1950年,我婆婆出生的时候,上有三个哥哥,又费衣服又费粮,当时姥姥姥爷思想先进,一心要供三个儿子上学,所以女孩是被忽略的,后来又有了最小的姨姨。我婆婆说,她四岁的时候就踩着板凳,洗锅刷碗。1960年,长个儿的时候吃不饱饭,所以也没有长高的机会。其实那时候的大家庭都是这样,就像我管理的班级,首先会盯紧调皮捣蛋爱出风头的,同时会集中更多的精力关注优秀有光环的,而那些默默无闻听话规矩的孩子自然被忽略,越来越失去存在感。
婆婆一生,活得像个影子,有光的时候跟着别人转,无光的时候,尽量减少存在感,胆小得不像样。未嫁时,在家里饭量最小,吃得又慢,饿着也不敢作声。出去拔兔草,拾茬,间苗,干活也一样又慢又少。后来娶了舅妈,婆婆是小姑,对嫂子又仰慕又害怕又唯命是从。直到今天,婆婆在自己家炕上吃饭的姿势,我仍然想不通。她忙完了所有的事,给大家再添一遍饭,自己才上炕吃,满桌的肉食饭菜,她只吃大烩菜、凉拌土豆丝、腌菜。她在自己家里像生客一般拘谨,坐得离饭桌老远,坐直身子远远地努力前倾,去探桌上的菜。她夹起一筷子凉菜,手抖抖索索,离开盘子,抬高,这时筷头上挂着一尾黄豆芽两丝土豆,晃晃悠悠收回,送到嘴里咀嚼,一遍又一遍,过程漫长。曾经我以为是饭菜不可口,勉力为之,后来发现她把一顿饭的功夫吃得很长,津津有味把豆芽汤都咂摸喝掉。有一次,文兵很生气说,在自己家,想咋吃就咋吃,又不用看谁脸色!婆婆却再也不能改变自己吃饭的习惯,我们都很难过。
三舅和公公是极好的同学,所以就把自己的亲妹子,我婆婆,嫁到胡家。胡家的人总是太聪明,胡家的女人太强势。而我婆婆又总是善良得不像样,我从未见过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说到自己的委屈,她总是继以沉默。公公是家里的独生儿子,外人都说我婆婆嫁过来是享福了。但事实是,我婆婆嫁到胡家,上有年轻力壮的婆婆,还有大小姑子四人,个个精明强干。那些故事,不用说你也知道,无非是婆媳之间天敌般的龃龉。公公很优秀,是当时少有的读书人,上过中专,赶上文革,上山下乡,回来在别村教书,但骨子里总有读过圣贤书的骄傲。所以我婆婆,是真正的小媳妇。每天上工,咬牙完成队里的计量工分,回来再生火打炭,担水喂鸡,都无人替代帮忙。婆婆说,她的腿疼就是那时落下的毛病。
那一年,我婆婆向神仙许了个愿,答应神仙忌荤吃素。我追问过原因,她含糊不说,坚守和神仙订好的契约。我又问这么多年咋能坚持住,难道不想吃肉?她说,那时候穷得一年到头见不了荤腥,忌与不忌也差不多,后来习惯了也想不起吃肉的香甜,再后来觉得几十年的道行,不该破了。婆婆供着的神仙出自哪里,是我又一个解不开的谜。她那么虔诚,逢庙必拜,上香磕头。我心里笑她的迷信糊涂,但表面上不敢亵渎。我总觉得她的身体不好,和长年吃素营养不良有关。
公公去世后的两年,婆婆身心大病,动不动就呼吸艰难,到医院又查不出病因,于是家里常备了氧气罐。那时她不过五十出头,却感觉是活不出去的苦难。一天早上醒来,婆婆说神仙托梦了,得回去看看。于是就请了线香黄裱纸,带着水果烟酒,回去敬神仙。关上老房堂屋木屑剥落的门,她和神仙呆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竟然神清气爽,面色安和,于是我们都在心里默默谢过了神仙。
我很想知道,婆婆供着的神仙到底是谁,是道家三清,还是佛家因果?经过不屈不挠地旁敲侧击,我大约弄明白了一些来龙去脉。婆婆说是"家养神仙",是姥姥传下来的,姥姥的陈家大院,有一间闲屋子一直就供着这位神仙,姥姥一辈子吃素敬神,活了八十多岁,她的神仙也是上一辈传下来的。这样的故事令我瞠目,因为从小就受父母无神论的影响,又读了书坚信唯物主义,我不能理解这些神逻辑。
但神仙明显地庇佑了婆婆,在医疗手段几乎无效的情况下,婆婆渐渐好起来。在老房的红帐子后面,日日缭绕着神仙的香火,婆婆把最好的精品水果供献神仙案前,把过年才喝的好酒给神仙倒一盅,把胡氏兄弟不舍抽的好烟给神仙点上……
总之,自从婆婆好起来,满家满院都活起来。黄斑猫花狸猫繁殖了一代又一代,它们出没在灶炕床底窗台,屋顶柴房墙头,习性各异个性鲜明,婆婆能说出它们上下五代的传承。比如现在的黄虎三代,最爱赖在家里,炕头上被窝里,打也打不出去。最有意思的是它和婆婆一样吃素———爱吃煮南瓜,馒头菠菜汤,还会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啃食煮玉米,啃完的玉米轴子干干净净一粒不剩。还有最小的小灰灰,简直是祸害,把院里的嫩菜畦又挠又咬,摊成一片狼藉,有一次竟然从草地里捉回一只皮条(草蛇),半死不活放在锅台。还有两只大猫在外面混野了,几乎不回来,只在半夜潜入搜寻吃食,人踪不见。
满院的瓜菜长势喜人。四五月,吃不完的小白菜新韭菜;六七月,满架的豆角黄瓜西红柿;八九月,萝卜毛豆糯玉米———满院里都是小康即安的田园气息。我更喜欢婆婆养的花,接了地气,开起来不可一世。院西畔栽了一丛玫瑰,花叶繁茂,千朵万朵压枝低,又馥郁又妩媚,高贵浪漫不合时宜。还有萝卜花,城里人叫大丽花,沾了菜畦的肥水,茎干笔直高举,开出大盘大盘千层瓣,粉嫩,雾白,水晶紫,胭脂红,不闻香气,只见艳俗一派。还有鸡冠花,大红大紫,丝绒一样厚;还有沙蓬,柔软娇美,绢帛一样透。
婆婆眉眼带笑,说是神仙带来的福气。我就挤兑她:让咱家的神仙算算,您儿子几时当官?您孙子能考上啥大学?婆婆就正襟危坐说,这神仙是云游神仙,不管俗事,只佑家人———多有意思的神仙!
后来我发现,婆婆越来越像自家的神仙。有时糊涂有时精明,偶尔变通,也能与时俱进。也许人与神之间的距离,就在于一点灵犀。在此,我有一事要向神仙忏悔。
婆婆不论到哪,随身携带一兜子药,阿司匹林,消心痛,救心丸,阿莫西林,丹参,氟哌酸,黄连素,吗丁啉。哪一种吃几顿几颗,这么多年她竟然能记住不出错,真是奇迹。但是一个吃药又吃素的人,一生亏欠口腹,于是大家都想给她买点好吃的。大姑带她去吃素席,无糖月饼,稀罕水果。她竟然和孙女们一起爱上了榴莲,闻见味儿就觉香得不行,喜欢臭豆腐,喜欢各种蛋糕饼食。因为带她出去吃了一顿小吃,她多次喜滋滋夸赞,令我羞愧不已。那天我懒得做饭,带她去吃过桥米线,特意吩咐不要荤腥。肉丸,蟹棒,鱼豆腐什么通通不要,只要素菜。婆婆吃得很满意,逢人便说多少年了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但后来我听说炖过桥米线的老汤可能是骨头汤,我不敢去确认,也再不敢带她出去。但婆婆还是勇于尝试新食物,我刚买的炭烧咖啡,她趁我们不在,自己捏一把倒嘴里,后来告诉我说,肯定过了保质期,又焦又苦不好吃。
但是婆婆做的肉食都好吃。铁锅炖土鸡,再煨几个煮蛋,红红白白,香味渗到骨髓里。盐煎羊肉,白水小铁炉白煮,熬到锅底滋滋叫唤,撒几粒花椒,大把搁盐,大把葱花,断火焖锅,一锅羊肉就醒过来,妖妖娆娆满是腥鲜气。婆婆做羊杂,也是一绝。煮羊货的清汤撇去油腥,倒半盆入锅,滚了,下血条肥肠白肚,心肝肺,捏了花椒炝了辣椒,下两坨家压粉条,在锅里沸反盈天,丢一把清白的大葱片,满锅里花红柳绿,香气隐约。吃到嘴里却是绝味,不油腻不寡淡,吃得人人头上热气腾腾。但是,我婆婆吃素。
婆婆吃素,属虎,愈老愈慈眉善目。年轻时的爱好,一是做饭,一是缝衣,后来眼花手抖,二者皆不力。近年来培养了新爱好,和村里的古稀老太打两毛钱的麻将,因为不念输赢,常自摸成龙,渐渐为人不喜。前几年爱看《大戏台》,每到星期五就净手敛容,端坐电视机前,等锵锵锣鼓响起。看卷席筒打金枝穆桂英挂帅,看耍孩儿二人台,替古人垂泪。自从换掉了光头主持人,《非诚勿扰》也不看了,跟孙女们一起追青春偶像剧,从《爱情公寓》到《欢乐颂》,从《甄嬛传》到《琅琊榜》,从《来自星星的你》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从《花千骨》到《都挺好》,熱剧一个也不能少。对于婆婆的审美情趣,我感到大惊奇,怎么能如此荤素不忌。后来我发现,她把平板搂在被窝里,一夜一夜单集循环,从来没有看到大结局。
现在,婆婆每日一事,便是和远在省城的姨姨视频聊,内容反反复复,不外油盐酱醋,但仪式感很重要,隆重而必不可少。她喂了猫狗,扫了里外,掸净桌尘,盘腿上炕坐了,取出金边老花镜,细细拭一遍,挂上两耳,眼镜架在鼻尖,摇摇欲坠。然后低头打开平板,食指蘸一口唾沫,一下一下翻页点击,神情紧张严肃,仿佛多年前翻看纳鞋底的花样子,充满期待与色彩。她们老姊妹聊天,一时哈哈大笑,一时隔屏叹息,一直从日高聊到天擦黑。婆婆说,我的平板发烫了,没电了,关了吧。就起身去看猫狗花草。
她在风中走来走去,熨帖安详,像一匹老棉布,充满韧性,结实耐磨,愈老愈生动,古朴的花色一边褪色一边泛着光泽,偶尔出人意料,此生再无悬念。前两天回去,她在院里种美人蕉,头发又白腿又罗,喜欢人回来,不喜送人走。她属虎,今年七十岁,有返璞归真的意思,忧与乐都越来越单纯。临走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婆婆案桌上供着的神仙。
神仙体泰且康。
选自“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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