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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人间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品文选刊 热度: 6239
刘荒田

  午间,走上旧金山的9路巴士,所坐的位置正对后门,繁忙时段,上上下下的乘客目不暇接。属于市立公交系统的巴士,每一辆均有两道门———如買车票,须从靠近司机的前门进;如持卡而不必付现款,可走后门。绝大多数逃票者也走后门,原因是:尽管按照巴士司机工会和资方的合约,司机不负责抓逃票的,但揩公交即纳税人的油的人总有点心虚。我数了,有逃票嫌疑的八名,其中一位维持大义凛然的姿态。

  开始时我注意的是一个个乘客的脸孔,人一多,顾不过来,特别是两位黑人,一男一女,把三大袋东西挪上车以后,我把“看点”转到下半身。据说群雄割据的诗坛,有一流派也叫“下半身”,我无缘拜识,也许是一群血脉贲张的年轻诗人拿“性”来发挥,我此刻并无色心。

  三个塑料袋盛的是什么呢?一袋是可拿去收购站换钱的空汽水罐和啤酒瓶,一袋似是行李,一袋似是被盖。拖袋子上车的,是一对四十来岁的黑人———红夹克加绿裤子的女士,穿尺码奇大的人字拖,小得玲珑的脚如舢板上偃卧的人体,趾甲的蔻丹红艳艳过,此刻斑驳如老树皮;高瘦的男士,下肢如裹在松宽西装裤里的拐杖,裤子和球鞋都沾上某种酱汁,像涂上茄汁的湿纸巾。这对以流浪为正业,以回收废料赚酒钱的搭档,并非粗鲁之辈,他们知道三座小山挡路,勉力拖到一边。然而,小山还是小山,上下车的人都要绕,一个后生来不及,撞上黑男士的腿,后者雪雪呼痛。我抬眼,看他裂开的唇,眼白太多的眼,一阵酒气扑来。一个急于下车的女子,把一个袋子撞翻了,哐啷作响,袋口露出三个酒瓶,其中一个我认得,是“灰鹅”牌英格兰威士忌。黑男士有点尴尬,嘟嘟囔囔地从上一层走下,把袋子扶正。这一幕,除了我,没人在意。

  原来,人的躯体,除了带丰富表情的脸孔以外,下半身也提供众多信息。在这人流急促的特定时空,从或移动或站或坐的腿脚,看到的不但是财富、品位上的差异,而且是此刻的生命力。巴士开行,偶尔颠簸,使得腿们做一致的摆动。

  琳琅满目的脚,除了刚才见的黑女士,没有赤脚的,不穿袜子的不少。球鞋、凉鞋、老式布鞋、高跟鞋、皮鞋、便鞋、不甚合夏季时令的中靴……安静的、轻轻晃动的、大幅摆动的、摆出起跑姿势的,一双二郎腿伸向过道,挡住下车的老太太,前者及时把腿放下,并道歉。看不到被大厦角落小雨篷下擦鞋档加工得亮晃晃的高级皮鞋,此刻,那种鞋子,要么在写字楼里,要么在午餐的地点。

  巴士到站,骚乱又起,这回是一白种老头从后门拉进一辆便携式购物车,三大袋之外,多了个方形物件,更加拥挤,但没有人在乎。好心的印度汉子还帮助老人,把购物车抬起,往上一层推。老人谢过,往前挤过去,腿有点瘸,柳条裤子却彰显老式的尊严。

  下半身组成的小树林,腿是主干,裤子、裙子是叶,鞋子是根。如果上半身负责思考、交际、展示,那么,下半身负责行动、行进。步履迟疑的是华裔老先生,弹簧一般灵活的是黑人健身家,踮起一只脚的是天真的女孩,蜷缩着的是失意或失忆的南美洲中年人。突然,一条红点白底的连衣裙挡住我的视线,是一位亚裔女子,她的左脚踝上系着一个塑料制品,黑色的,外形像锁,越看越像假释犯人被强制佩戴的监控仪。我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抬眼看她淡定的脸,真想搭讪,问她戴的是什么。以亚洲人的爱面子,如果连上一趟街也被监视,可是不能示人的耻辱,为什么她不当回事?

  走下巴士时,蓦地记起美国诗人奥利弗·霍姆斯的名言:“简单的人很快就能看到关于他们的真实状况。”饱览“半截子”的群体后,感到人间简单起来了。

  选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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